《帝姬修养手册》 第1章 有凤来仪(一) 若说这八荒大地上,诸位帝姬最不想听到的人,莫过于晋国的元熙帝姬。 这个名字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你将受到先生长篇大论的教导,以及重温一遍她那长篇累牍的光辉事迹。 这位传说中惊才绝艳,堪称诸国帝姬典范的元熙帝姬,可谓是一代祸害,荼毒了一代年少的帝姬们,成了她们彻头彻尾的心里阴影。 自小到大,教授南乔帝姬的女先生如走马灯一般换了又换,然而南乔还是几年如一日地被晋国元熙帝姬的光辉事迹洗脑。 南乔是个看得开的人,听烦了大不了就换个先生,反正身为南梁的帝姬,请个女先生总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她所有的忍耐与节制都在这本《帝姬的自我修养》上灰飞烟灭了。 那日,南乔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听着女先生反复念叨帝姬之礼,眼神却不由得飘向窗外。 那是烟花三月,晨光正好,院中的杨柳抽出了新叶,有一对叽叽喳喳的鸟儿盘旋在树上嬉戏。南乔帝姬原本就不怎么安稳的心蓦地动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有些辜负这大好时光。 谁知那年岁已高的女先生眼神倒还不错,一眼就抓到了跑神的南乔帝姬,从书桌中抽出了那本《帝姬的自我修养》递给南乔,罚她抄写。 南乔看到那本不知何人编写出来吹捧元熙帝姬的书,脸色当即就变了。 她看了看窗外的诱人景色,又看了看满口仁义道德的女先生,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过着都是什么日子。于是,她彻底不忍了。 大彻大悟的南乔帝姬掀翻了书房的桌案,赶走了自己的第十位女先生,开始了自己的逍遥日子。 在南梁众人口中,年纪尚小的南乔帝姬仿佛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斗鸡走马、眠花宿柳,实在是有失体面。 对此说法,南乔表示斗鸡走马自己认了,然而这眠花宿柳…… 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有些抑郁,她这一个月造访了绿猗阁无数次,那门槛快踏破了,却都没能把那朵“高岭之花”攀折倒手,委实有些挫败。 绿猗阁是南梁颇具盛名的秦楼楚馆,以男色著称,其中大多是清倌。绿猗之首名唤齐竹,生的极为俊美,又抚得一手好琴,不知勾去了南梁多少女子的魂。 但他素来高冷的很,轻易不肯见人。偏不知他身后有何背景,这些年来觊觎他美色的人数不胜数,不乏想动手的,却都没能成功。 南乔曾与这齐竹有一面之缘,惊鸿一瞥间被他的美色撩拨到了,开始日复一日地往绿猗阁跑。然而除却听了几支曲子外,实在是没什么进展,想想就让她心累。 这日,南乔看着天色不错,便又带着侍女大张旗鼓地前往绿猗阁。 这高岭之花仍是一如既往地冷漠,连个笑脸都欠奉,南乔饮着上好的美酒深感无趣。 “笑成那样干什么呢?”南乔瞥见思安郡主推门而入,脸上竭力忍着笑,仿佛偷腥的黄鼠狼。 “我方才听了个消息,特地告诉你。”思安仿佛捏了嗓子咳了咳,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是关于元熙帝姬的,保准你听了高兴。” 南乔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下意识地想掀桌,看了看珠帘后安静抚琴的齐竹,方才努力把这种冲动忍了下去:“我一听她的名字所有兴致都没了,还高兴?” 思安十分熟稔地坐在她旁边,一边斟酒一边笑:“今日传来了消息,说是晋国立储了。” “那又怎样,晋国立储也是寻常之事,晋帝有个那么惊才绝艳的女儿……”南乔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看着笑容灿烂的思安郡主,有些难以置信,“难不成晋国的储君不是元熙?怎么可能!” 她话音刚落,齐竹的琴声突然乱了一下,好似出了什么意外一般,只是南乔的心思全然不在此事上,并没有注意到。 “可不是,不知道晋帝她怎么想的,把储君之位给了自己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儿。”思安撇了撇嘴,显然是有些看不上她的这种行为,转而又幸灾乐祸,“听说元熙帝姬去了灵隐寺礼佛,只怕是被此事刺激到了吧。我看为着此事,诸国帝姬都要笑死了。” 南乔顿时觉得心中暗爽,毕竟这些年来她被这个名字折磨了多年,如今元熙落难,多少有些喜闻乐见的。 看起来思安郡主应当也是被折腾的不轻,脸上的喜色比南乔还多几分,两人在此事上算得上是同仇敌忾,当即又叫了几壶好酒。 最后出绿猗阁时,南乔的脚步已经不大稳了,半靠在侍女身上与思安郡主挥了挥手告别。 静槐见自家帝姬笑的十分痛快,好奇道:“帝姬看起来心情很好,莫不是齐公子……” 一提起这茬,南乔原本的好心情也没了几分:“不是为着这事儿,是旁的。” 静槐看她脸色便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叹了口气:“这齐竹也太不识好歹的,您何必非他不可呢?” 南乔掀开车窗的帘子,直白地答:“他长得好看。” 静槐一噎,毕竟齐竹的确是南梁公认的美男,但终究有些不死心:“天涯何处无芳草,或许有更好的呢?” “你把更好的带过来给我看看再说。”南乔白了她一眼,往车厢上一靠准备闭目养神。 静槐彻底没法子了,也歇了劝她的心思,有些无奈地向车外看去。谁料这一眼,便看到了个更好的。 南乔还没合眼,便被静槐拉着看向窗外,本有些不耐烦,但看到那人时便楞到了那里。 马车刚好经过香雪桥,桥边的柳枝随风摇摆,树下站了个翩翩白衣公子。 他白衣胜雪,眉目如画,正侧身同身旁的小商贩说着什么,神态十分柔和。 齐竹以俊美著称,而眼前这白衣公子比起他居然不差分毫,甚至还美上几分。 南乔当即便喊了车夫停车,提起裙摆利落地下了车,步履匆匆地行至那白衣公子身侧。 所谓美人,就是远看有远看的妙处,近看有近看的美处。 虽说眼前这白衣公子的身量并算不得高,但相貌实在是无可挑剔。 南乔抬头迎上那白衣公子的疑惑的眼神,拿出自己逛秦楼楚馆的模样:“你是谁家的公子?” 白衣公子微微挑了挑眉,并未答言。 “我是南乔帝姬,你可愿意跟我回宫?”南乔招了招手,命令侍女将他看上的东西买下,“只要你肯随我回宫,我保证你要什么有什么。” 他听到“南乔帝姬”四字时,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后点了点头。 南乔没想到事情居然能这么顺利,也被美人的一笑给砸晕了头脑,当即便拉着美人的手上了车。 静槐谨慎地看着眼前这位俊美的公子,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因为南乔实在喜爱的模样,终究什么都没说。 南乔醉酒后本就容易话多,如今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个美人,愈发得意,执着美人的手问东问西。 虽说她眼前的美人一直意味深长地笑着,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但她还是十分执着且兴致高昂地一路念叨到自己的宫门口。 到了帝姬的居所,却没有侍女迎上来,静槐便觉得不大对,当即微微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车外站着许多面色紧张的侍女,而最前方则是她们南梁至高无上的帝王。 “帝姬!”静槐低声提醒了一身南乔,“陛下在外面!” 南乔当即变了脸色,犹豫片刻后灰溜溜地带着静槐下了车,有些心虚地行了礼:“父皇……” 梁帝的脸色有些难看,冷笑道:“你这是又去哪鬼混了,小小年纪不说好好读书上进,整天就会到处乱逛。你说说你现在做的事情,那是贵为一国帝姬该做的吗!” 南乔看着自己刚好撞到了气头上,也不反驳,讪讪地立在那里。 “车上还有人?”梁帝十分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声色俱厉地责问静槐,“车上是什么人!你每日就是这么教导帝姬的?” 静槐被这么一吓,当即便跪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梁帝平日里十分娇惯南乔帝姬,如今发这么大的火,可想而知是受了奸人引导。 南乔看了看静槐,又回头看了看马车,准备咬牙认了这个错事,却没想到那安静了一路的美人居然施施然开口了。 “陛下息怒。” 南乔被这声音刺激的一抖,脸色彻底变了——虽说略带些沙哑,但却实实在在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施施然下车的白衣身影,只见“他”恭恭敬敬地对着自己父皇行了一礼。 “一月前,您去信晋国,为南乔帝姬求师傅。在下不才,领命而来。” 第2章 有凤来仪(二) 梁帝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白衣女子,她容貌极美,看不出年纪,但却有几分年少风流的意思,故而扮作男子也并不让人觉得有何不对。 “你说你奉命而来?” 梁帝当初派人送信去晋国时,信上说,南乔顽劣不堪,故而想求当年元熙帝姬的师傅来管教一二。眼前这女子太过年轻,实在不可能是元熙帝姬的师傅。 “在下是元熙帝姬的师姐,因着师傅身体不好不适宜长途跋涉,故而派了我来教导南乔帝姬。”白衣女子施施然一笑,“在下姓柳,名初年。” 梁帝听了她这番解释,脸色总算好上些许,开始客套地与她交谈。 南乔站在一旁,硬生生地把想骂人的冲动忍了下来,一时间恨不得把那个浪费感情的柳初年打成猪头,一时间又恨不得戳瞎自己的双眼。 梁帝见她言辞得宜、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也是姿态万千,终于将那份不满消去了。 但在看到旁边咬牙切齿的南乔时,他方才的怒火又起来了,狠狠地瞪了南乔一眼,转向柳初年勉强笑道:“南乔顽劣,素来不服管教,你教导她时无需顾忌她的帝姬身份。” 柳初年侧头看了一眼南乔,笑的如同春风拂面:“南乔帝姬尚且年幼,难免有些孩子心性,在下自当好好教导帝姬。” 南乔听了她这话,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总算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梁帝也是深知自己女儿的性子,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南乔,去晋国为你请师傅也是你母亲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再胡闹了。” 说完,他便起身带着一众宫女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南乔望了望天,甩袖进了自己的宫殿。 柳初年背着手站在宫门前,含笑看着门上悬着的匾额,是龙飞凤舞的“含芳拢翠”四个大字。 她曾见过梁帝的字迹,可以确定眼前这字是出自他手。再加上方才那场兴师动众的责问,南乔帝姬在梁帝心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只是南乔帝姬到底是年少,身在福中不知福。 方才一直跪在地上的静槐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 柳初年转头看着她,只见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柳姑娘,以后烦请您多多教导帝姬了。她性子虽不大好,但心却是不坏的。” 柳初年对她这用心良苦的话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不大在意地点了点头。 她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如今又赶上南乔使气,便也不赶上去讨嫌,转而吩咐了静槐准备沐浴之物。 待到梳洗过后,静槐带着侍女呈上了许多衣裳,是各式各样的男装女装。 她见柳初年身着男装而来,便以为她偏爱利落的男装,却没想到她最终却是选了一件颇为繁复的素色女装。 柳初年拿着衣裳到屏风后面更换,仿佛看出了她心中的诧异一般,笑着摇了摇头。 等到她换好了衣裳走出屏风,静槐才算领会了她的意思。 她从晋国而来,路上为了方便故而身着男装,只是如今在这宫中便不能那么随便,不然难免会被人看轻了去。 柳初年对镜梳理着长发,挽了个中规中矩的发髻,发间簪了一支古朴的玉簪。 她转过身来时,与最初那个风流公子已经相差甚远,已是一个看起来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女先生。 理了理腰上的环佩,她抬头看着静槐:“带我去见南乔帝姬吧。” 此时的南乔帝姬正在花园中怅然,没精打采地逗着笼子里的八哥,深感今日时运不济。 最初在绿猗阁受了齐竹的冷脸,后来知道了元熙帝姬之事,还没得意多久,便被柳初年打了脸。 想想方才在马车之上,她还傻乎乎地握着人家的手念叨些有的没的的事情,她就觉得还不如醉死在绿猗阁算了。 “帝姬看起来心情不大好?” 南乔被这突然响起声音吓得一颤,手中逗八哥的杆子差点将那鸟捅下去。她一听到这略带沙哑的声音便知道来者何人,转过头去,毫无意外地看到了似笑非笑的柳初年。 她还没说什么,便听到身后的八哥高声叫着:“美人儿!美人儿!” 它不愧是南乔教出来的鸟,那腔调学的十分相像,南乔那一瞬间差点想把那死鸟扔出去喂猫。 南乔狠狠地瞪了那蠢鸟一眼,随后看着柳初年冷笑:“我心情不是不大好,是很不好。” 柳初年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也没介意她话中的厌恶,凉凉地开口:“早就听说南乔帝姬年纪尚小,顽劣的很……” 她将这音拖长许多,果不其然地看到南乔变了脸色。 “南乔帝姬觉得不服气?觉得我也是那种听信传言的迂腐的女先生?”柳初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惋惜道,“可帝姬你不也是这种人吗?” 南乔听出她的意思,有些尴尬地望了望天,但仍嘴硬:“你们这些女先生不都是这样吗,除了会拿元熙帝姬来当例子来对我指手画脚,还会什么?” 柳初年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愣了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你居然这么想,这我可是真没想到。” 她笑了许久,直到南乔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她才有些无奈地开口:“别人也就罢了,可我是元熙的师姐。若你与元熙同窗多年,你还会拿她来教导自己的弟子吗?” 南乔试想了一下,若自己与元熙帝姬师出同门,被师父拿元熙为准则教育十几年……那她没对元熙动手已经是好的了,怎么会再想提她。 想通了这点,她看向柳初年的目光多了一些同情,居然也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柳初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她的反应,当即便看出了她情绪的转变,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袖口:“南乔帝姬,你想学些什么?或者说,你志在何处?” 南乔以己度人,深感自己先前误会了她,声音也放柔了许多,吊儿郎当地答:“我素来胸无大志,只想高高兴兴过自己的日子,斗鸡走马、眠花宿柳,这就不用旁人教了吧。” 出乎意料南乔的意料,听了她这番有些“大逆不道”的话,柳初年也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 “你有这想法也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有一点我不大认同……”柳初年顿了顿,一本正经地开口,“谁说斗鸡走马、眠花宿柳不需旁人来教?” “啊?”南乔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柳初年偏头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南乔:“南梁的绿猗阁声名远扬,我心向往之,帝姬可愿一同前去?” 南乔一脸茫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这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两人来到绿猗阁门口,南乔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初年将发上的玉簪抽出,从拿出一根赤红的发带将满头青丝扎起。 她容貌本就极好,如今在艳红的发带的映衬下,平添了几丝妩媚,眼角眉梢尽是风流。 南乔被她这巨大的变化震惊到原地,十分服气她这一天中变换了三种风格。 她看着爽快前行的柳初年,有些怀疑她就是为了绿猗阁而来的南梁,什么领命而来都是借口托辞。 亦步亦趋地随着她进了绿猗阁,南乔注意到她轻车熟路的模样,愈加肯定了这位不是什么正经人。 柳初年并未理会南乔的那些小心思,她勾了勾手指将小厮唤来:“告诉你们齐竹公子,就说,故人来访。” “你认识齐竹?”南乔诧异道,“你是晋国人,怎么会认识他?” 柳初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我与所有的美人都是旧识,大抵是前世见过吧。” 听了她这理所当然的回答,南乔觉得,是自己输了。 但又思及齐竹那副几年如一日的高冷模样,南乔又觉得,只怕她要碰壁了。 两人懒懒散散地坐在房中,南乔因着先前已经同思安郡主喝了不少酒,便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看柳初年自斟自饮。 大抵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柳初年的眼角微微有些泛红,愈发显得眼带桃花,一颦一笑都勾人的很。 南乔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有些移不开眼。 随着细微的声音传来,齐竹推门而入。 南乔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两人,只等齐竹甩柳初年一个冷脸。 却没想到,齐竹看到持着酒杯的柳初年时居然愣在了那里,脸上浮现了悲喜交加的神色。 南乔年纪尚小,素来不知何谓深情,来秦楼楚馆也不过就是一时好奇。可她看着齐竹的眼神,却莫名觉得温柔的很,让她想起倒映着柔和月光的清澈湖泊。 齐竹定定地看了许久,终于一笑:“我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 南乔目瞪口呆,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几轮,终于定在了柳初年身上,诚恳地看着她:“师傅教我。” 第3章 有凤来仪(三) 梁帝当初派人千里迢迢送信去晋国,为自己的掌上明珠求师傅,想要把南乔养成元熙帝姬的模样,实在是用心良苦。只是他大约没想到自己是“引狼入室”——请来了柳初年。 自从见过柳初年那副白衣飘飘正儿八经的模样,他就放下心来,将南乔交到了她手中。若他能看到柳初年现下这副模样,只怕就会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大错特错、所托非人了。 南乔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旁,看着柳初年与齐竹眉目传情。 准确来说倒也算不上眉来眼去,齐竹看向柳初年的眼神的确是含情脉脉,柔的恨不得能掐出水,只是柳初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举手投足间风流入骨。 南乔这一个月来造访绿猗阁数次,想尽了法子都没能让齐竹对她笑一笑,没想到如今借着柳初年的光倒是得偿所愿。 方才她难得地虚心请教柳初年,却没想到她只是微微一笑,用了一种充满慈爱的眼光看着南乔:“帝姬年纪尚小,不必着急。” 年纪尚小…… 南乔咬了咬牙,反驳道:“我今年已经十二了,哪里小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嫁人的也不是没有吧?” 柳初年挑了挑眉,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帝姬这年纪已经想着嫁人了吗?” 南乔被她一噎,在齐竹面前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忍了下来。 柳初年只顾着自斟自饮,中途像是想了什么一般起身离席,这才注意到一旁郁闷的南乔帝姬,忍笑道:“方才之事帝姬不必当真,我与齐竹早年曾有过一面之缘,故而才如此熟稔。” 南乔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看着柳初年潇洒离去的背影半天没能说出话,觉得这人简直是自己的克星。 但她也不傻,毕竟齐竹眼中那满满的爱慕也做不得假,便带着几分好奇问齐竹:“你与她是何时相识的?莫不是如同话本子上说的那般,一见钟情?” 齐竹停下了抚琴的手,看着眼前年少的南乔帝姬,笑的有些无奈:“帝姬有所不知,我并非南梁之人,而是生于晋国。九年前,我被柳姑娘所救,后来辗转多年来到南梁,万万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她的一天。” “九年前?”南乔有些诧异,“那时她年纪应该也不大吧?” 齐竹点了点头,神情中有些怀念的意思:“可巧,那时候的柳姑娘同您一般年纪。” 南乔撑着下巴,叹了口气:“她方才说我年纪小,那为什么你那时会对她一见钟情呢?” 她这问话到底带了些孩子气,齐竹回想了一下这一个月来她的模样,难得温柔地看着她笑道:“大抵是那时候我也年幼的缘故吧。” 看到南乔露出不满的眼神,齐竹方才认真地解释:“帝姬并非柳姑娘,自然也无法相提并论。帝姬你自小娇生惯养,便是到如今仍是有些稚气,可柳姑娘却不同……若您能一睹她那时的风采,便会知道我究竟何意。” 虽然齐竹这话已经极尽委婉,但南乔还是敏感地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他在说自己与柳初年相差甚远。南乔回想了一下柳初年“浪荡公子”的模样,有些不服气:“我倒的确没能看出来她比我好到哪里,也不过如此嘛!” 齐竹皱了皱眉,看着南乔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叹道:“帝姬只愿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我也无可奈何。” 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翱翔九天的凤鸟敛起了羽翼,世人便以为她是寻常的鸟雀。” 他这类比多有不妥,若南乔能稍微认真地想上一想,再派人打探打探,只怕便能知道柳初年的真正身份了。奈何此时的南乔帝姬只顾与柳初年赌气,哪里顾得上齐竹又说了些什么。 柳初年推门而入,便看到了忿忿不平的南乔,只当她又犯了孩子脾气,转而将手中的宣纸递给了齐竹:“我见你脸色不大好,似是旧时气血不足之症。这是我师父传下的药方,你照着这方子抓药服下,应当是有些益处的。” 她说这话时十分随意,仿佛举手之劳,但齐竹却知晓这方子只怕是千金难求,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 “这下子故人也见了,算是勾了一桩心事。”柳初年走到南乔身前,俯身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帝姬,我们回去吧?” 她靠近之时,南乔仿佛闻到了一阵清幽的香气从她袖中传来,下意识地微微后仰躲过了她的手:“走就走,别动手动脚的。” 柳初年勾唇一笑,悠悠然地走出了绿猗阁。 南乔跟在她身后,随口问静槐:“她衣服上用的什么熏香,我怎么没在宫中闻到过?” 静槐愣了一下方才知道她说的什么,思索了片刻:“因不知道柳姑娘喜欢什么味道,故而送去的衣服都是没有用过熏香的……帝姬何出此言?” 南乔耸了耸肩,没再答言。 马车平稳地驶向皇宫,柳初年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偶然抬眼一瞥时却注意到了欲言又止的南乔帝姬。 她当即来了兴致,睁开眼看着南乔:“帝姬想说什么?” 南乔犹豫片刻,终于问出了一直埋在心里的那个问题:“你都会些什么?为什么齐竹对你的评价那般高?” “我都会些什么……”柳初年将她这问话重复了一遍,笑容中带了些无奈,“我会的也算不上多,但帝姬你想学的,我必然是会的。” 南乔听了她这“大言不惭”的答话,还是有些不服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柳初年颔首。 “骑马射箭,兵法谋略?” 柳初年点了点头。 “斗鸡走马,眠花宿柳?” 柳初年一笑。 “……” 南乔沉默片刻,一时间居然想不出还有旁的什么,疑惑道:“你当真会这么多东西?” “除却最后一项是我自学成才,旁的不都是身为一国帝姬应当会的吗?我与元熙是同窗,她学的东西,我自然也是学过的。”柳初年理所当然地说了这一番话。 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眼前不是那位人人称赞的元熙帝姬,而是娇生惯养的南乔帝姬,她撑着下巴解释道:“平心而论,梁帝陛下对你的确是太过纵容了。若你生在晋国,只怕……” 她的话没说完,但是眼中恰到好处的无奈足够让南乔领会到她那没说出口的话。 南乔原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但经过今日种种,她居然能够勉强听下了这话,反驳道:“可我不是元熙,也没有生在晋国。” 柳初年一摊手,倚在车厢上笑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虽奉命来教导你,但也没有对你提出什么你不喜的要求,甚至还陪你来了这绿猗阁。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可你却有看不起元熙的意思……这么说来,是谁不讲理呢?” 南乔下意识地想反驳,但却有些无言以对,毕竟她的确是看不起元熙这种中规中矩的人。 这些年来,不知多少女先生拿着元熙帝姬当范本来教导她,她从心中厌恶极了元熙。可如今经柳初年这么一说,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那毫无来由的厌恶是何等的无理取闹。 “许多事情只有不同,没有对错。”柳初年轻轻地抚了抚衣袖,神情淡淡地,“只要你认为自己没有错,并且愿意承担所有后果……那么你便去做吧。” 南乔到底是年轻,再加上多年来被诸位女先生强行镇压,以至于如今遇上这放养的“怀柔政策”便有些不知所措。 她看着柳初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师傅。”南乔终于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叫出了这一称呼,听起来还有些生涩。 柳初年轻而易举地收复了这么个炸毛帝姬,笑容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头。 “师傅,你会不会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配为一国帝姬?” 柳初年看着有些忐忑的南乔,没想到她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居然会把这问题放在心中。 “若从世人的角度来看,你的确不符合一国帝姬的标准。”柳初年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这一点,而后顿了顿,摇头笑道,“可归根结底,要看你自己怎么想的。” 南乔疑惑地看着她。 “曾有人问过元熙一个问题,如今我也来问问你。”柳初年神色复杂地看着南乔,郑重地开口,“纵有千古,横有八荒。身为帝姬,生你者父母宗亲,养你者天下子民。国家以帝姬之礼待之,你将以何为报?” 南乔从未认真地想过这么个问题,如今骤然被问道,纠结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柳初年看到她的反应也毫不意外,像是早已想到了一般。 她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向马车外:“这个问题你可以慢慢想,等你想通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4章 有凤来仪(四) 柳初年看着渐浓的夜色,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会一时兴起问起那个问题。 南梁不是晋国,南乔也不是元熙。 这本没有任何可比性,而南乔究竟会如何选择更加与她无关。 只是在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年是不是选错了。 南乔看着她的那精致的侧影,却莫名感觉到她仿佛有些难过。 “或许我比较自私吧,我并不想成为像元熙帝姬那样的人。”快要下车之时,南乔犹豫着开口,“若我只是南乔,那我只需要高高兴兴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若我是南乔帝姬,我就要担负起南梁的责任。若是更加无私一点,想要心怀天下,那我岂不是要痛苦死——那么多战争,我该站在哪一方呢?” 柳初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长叹了一声:“这世事总是由不得人,它会推着你向前的。” “罢了罢了,”柳初年站起身来,扶着静槐的手跳下马车,“人生得意须尽欢,何必庸人自扰。” 或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她行走的步子有些不稳,如同弱柳扶风。繁复精致的衣裙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广袖流仙。 南乔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之下她远去的背影,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月宫仙子,将要抛却俗世乘风而去。 “帝姬,该去休息了。”静槐垂首站在一旁,有些疑惑地催促着她。 南乔如梦初醒,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师傅真是位美人。” 静槐抿嘴一笑,安慰她:“帝姬您年纪尚小,待到过些年长开些,必定也是位美人。” 南乔眨了眨眼,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她自小开始便喜欢美的东西——美食、美景、美人,身旁的侍女都是一个比一个水灵,但她对自己的相貌的确是不甚在意。 若说生的一副好相貌有什么好处,大概是遇到喜欢的美人不会被厌弃吧。 南乔虽说年纪尚小,但这些年来也算是见过无数美人,各式各样的都有。但从没有哪个人能如柳初年这般让她念念不忘,甚至还入了梦境。 第二日,南乔难得早起。 她回想起昨晚的那有些荒诞的梦,觉得有些好笑。 她抱着被子傻笑了片刻,原想着继续睡过去的,却没硬生生被院中的八哥叫的没了睡意。那蠢鸟素来是教它十句它都不学一句的,今天不知为何却这么精神。 南乔捂着耳朵挣扎了片刻,终于败给了那仿佛打了鸡血的八哥,认命地由着侍女为她换衣洗漱。 待到一切收拾完毕,她即刻杀了出去准备将那八哥收拾一顿,但在看到旁边的柳初年时,一切火气都消了。 柳初年像是早就起床了的模样,手执着一本书站在笼前逗着八哥。 她身着一袭素白衣裙,泼墨似的长发用一支玉簪挽起,远远地看去便如同一副山水墨画。 南乔有些讪讪地走上前去,垂首唤了声“师傅”。 柳初年仿佛这才注意到她的到来,凉凉地瞥了她一眼:“帝姬起的有些晚啊,莫非是昨晚没睡好?” 南乔心道,这已经很早了好吗? 然而看着柳初年那精致的脸,还是不争气地屈服在美色之下:“昨日太过劳累,故而今日起晚了。” “下次多加注意。”柳初年又逗了逗那八哥,方才转头看着她,“你先去用早膳吧,一会儿去书房找我。虽说我也不准备勉强你学些什么,但面子上的事情你别让我为难,免得不好交差。” 她也没等南乔回答,便自顾自地离开了。 含芳殿的书房建在后园之中,布置的十分精细。 柳初年背着手站在书架前,将那些书扫视了一番,意外地发现了几本连自己都没曾看过的孤本——应当是南梁的藏书。 柳初年叹了口气,梁帝能这般诚心地对待南乔帝姬,实在也是不容易。 南梁皇室之事是众所周知的乱。 上任梁帝乃是南乔帝姬的母亲,她最初纳了一位凤君,即是南乔帝姬的亲生父亲。后来第一位凤君因病去世,她便纳了第二位,便是如今的这位梁帝。哪知在南乔帝姬六岁时,她竟看上了一位男子,被迷得神魂颠倒,甘愿放弃了皇位与爱人双宿双栖。 这位“奇女子”可以算得上是南梁的耻辱了,为一己之私弃母国于不顾,这实在是让众人难以接受。 而她走之时,南乔尚小,那位凤君便暂时掌管着南梁的国事,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南梁的帝王。 柳初年本想着,这位梁帝既不是南乔的生身之父,又被南乔的母亲那般抛弃,只怕难免会对南乔有所偏见。没想到来到南梁之后所见的种种与她所想截然不同,梁帝对南乔实在是照顾颇多,她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柳初年对着书房中的名画出了会儿神,回过神来时南乔已经到了。 “你怎么一身不响地站在那?”柳初年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想做什么自己随意吧,等时间到了你就可以走了。” 南乔咬了咬唇,俏皮地偏头笑了笑:“我看着师傅生的好看,不由得看入迷了。” 她说完便凑到柳初年身旁,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书:“《诗经》?师傅你不觉得这书很无聊吗?” 柳初年弹指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微微一笑:“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再说了,你的名字也是出自《诗经》吧?” “对啊,知道这点也算不得什么本事。”南乔蹭了蹭鼻子,弯着眼笑道,“师父不如猜猜我的小字?” 诸国帝姬皆是十六及笄礼之后方才正式取小字,南乔今年不过十二,怎么会有小字? 柳初年十分清楚这点,挑了挑眉看着她。 “这是我父君为我起的,只有十分亲密的人才会知道,师傅你想不想猜一猜?”南乔口中的“父君”自然是她的生身父亲,那位在她三岁时便已早逝的凤君。 柳初年本不想猜这有些无聊的问题,但看到南乔那期待的眼神,还是把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给收了回去。 她垂首想了想,忽而一笑:“我只猜一次,不是那便也罢了。是不是,“休思”?” 南乔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其实这也不难猜——‘南有乔木,不可休思’。读过这句的不在少数,只是因为‘休思’二字寓意不大好,故而众人都不敢猜罢了。” 柳初年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你不必想太多,这种事情也早就无可追究了,当年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柳初年抬手摸了摸南乔的头发,像是在为一只炸毛的小猫顺毛一般。 南乔原没想要提到这件事的,她并不是喜欢将自己的私事拿出来当谈资的人。只是她一看到柳初年,便不由自主地想去将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知与她,看她会如何看待。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直到静槐匆匆来报,说是仁佳长公主来访。 “她来干什么?”南乔听了静槐的回禀后,脸色便有些难看。 仁佳长公主,是南乔母亲的庶妹,按辈分来算是南乔的姨母。 柳初年看了南乔的反应,便知道她不喜欢这位长公主,但仍是站起身来整理了整理衣衫,准备迎接。 仁佳长公主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对柳初年的态度也十分温和,对南乔更是和蔼至极。 只是南乔却非常抵触她的这份好意,对她所有的询问都是爱答不理的,从头到尾连个笑容都欠奉。 仁佳长公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柳初年:“南乔这孩子少时被惯坏了,如今难免有些娇惯。这些年她已经气走了不少女先生,还望柳姑娘能好好教导她,免得辜负了长姐的期待。” 听了仁佳长公主这半遮半掩的措辞,柳初年也算是明白了南乔的态度为何而来。 她心中有些看不上仁佳长公主,但脸上仍是恭恭敬敬的模样:“在下自当尽心尽力,还请长公主放心。” 仁佳长公主又反复嘱咐了南乔许多,方才恋恋不舍地带着侍女离开了含芳殿。 柳初年有些淡漠地笑了笑,转头便看到南乔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的眼神,仿佛在等她说些什么。 “为人处世,听其言观其行。”柳初年略一思索便知道南乔在想什么,不由得放柔了语调,“你认识她十几年,如此对她自然是有你的道理的。” 南乔抬头看着她,眼中的欢喜简直能溢出来。 “我以往的女先生都是告诉我,仁佳长公主是极和蔼之人,我应当以礼相待……”南乔看起来有些委屈,而后站起身抱上柳初年,“师傅,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第5章 有凤来仪(五) 柳初年活了这二十又一年,从没被人这么抱着撒过娇,一时间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待到反应过来后,她看着孩子气十足的南乔,心中一软:“这有什么值得难过的,以后师傅会护着你的。” 南乔终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放开柳初年:“师傅能相信我就好了。” 柳初年为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如今看着南乔这委屈但又无比懂事的模样,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她虽有两个妹妹,但却仿佛是仇家一般,实在是不如没有。难得能体会一番这种待遇,心中着实是新鲜的很。 南乔想了一番,又纠结了片刻,吞吞吐吐地说:“师傅,不如你还是教我一些东西吧,免得将来父皇考较我。” 没想到她居然能主动让步,这让做好了长期斗争准备的柳初年有些意外。 来之前,她将所知晓的南乔帝姬的种种来回分析数遍,制定了一系列循序渐进的计划,争取能收拾了这个傲娇的小帝姬。没想到这才一天,南乔的态度竟然跨越了一大步,省了她不少功夫。 “我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旁人待我如何我都看得出来。与先前的那些女先生相比,师傅你待我好极了,而且性格又对我的胃口。”南乔像是看出她的诧异,条理清晰地解释了一遍,最后十分认真地补充道,“何况,师傅你长得那么好看!” 柳初年一下子笑了出来,回想到初见时南乔的模样,算是对她这一特殊喜好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你父皇找我来,也不是为了让我教你四书五经的。”柳初年若有所思地坐下,懒散地翻着桌案上扔着的那本《诗经》。 南乔疑惑地看着她,思考片刻后问道:“那他是请你来教我礼仪的?” 柳初年抬眼看着她,一本正经地沉吟道:“虽说我也觉得你的礼仪需要重新认认真真地学一遍……但是,你父皇千里迢迢把我请来,应当不是因为你缺个礼仪先生。” 南乔一噎,无奈地看着她。 “其实我琢磨着,大概是为了半年后的秋猎吧。”柳初年以手扣桌,像是想起来什么,“说来按着你们南梁的规矩,帝姬十二岁之后就该参加秋猎了,你也是时候该去了。” “可是我的骑射并不差啊。”南乔坐在她身旁,有些得意地解释,“我自小就学习骑射,比那些郡主强多了。” 柳初年一看她这样子就发愁,顿时就懂了梁帝的无奈。 她有些心累地挥了挥手:“你且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得去见见陛下。” 打发了深感疑惑的南乔,柳初年整理了一下衣裳,找了静槐过来,让她带自己去见梁帝。 “柳姑娘有何要事?是帝姬有不妥的地方吗?”静槐对南乔委实算得上忠心耿耿,生怕柳初年去梁帝那里说些什么不利于南乔的“谗言”。 柳初年对她这小心翼翼的态度有些不认同,若换到以前,大约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毕竟她来南梁算是散散心,并没有想要真的教出个多好的徒弟,当个帝师。 但自从方才南乔抱着她“撒娇”之后,她觉得自己心软了,开始有些在意自己这个小徒弟了。 罢了…… 柳初年有些认命地想,反正教一教南乔不过是顺手之劳,对自己也没什么影响,就当好心积点德算了。不然以南乔的性格,还不知道将来要沦落到什么地步呢。 “你似乎太过护着南乔帝姬了。”柳初年想通了之后,有些认真地看着静槐,“她是一国帝姬,应当自己有分寸的。你这样小心翼翼,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 静槐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地挑明此事,有些措手不及,沉默片刻后方才轻声道:“帝姬的父亲走的早,女皇陛下又是那样……帝姬自小便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何能够不管不顾?” “我这不是在与你争辩你该不该护着她,而是在告诉你,你护着她这件事,弊处大于利处。” 柳初年叹了口气,不可否认静槐对南乔是一番好心,但在皇家这份好心委实没有丝毫用处。 “南乔帝姬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说好听了那叫没心没肺,说难听了那叫心中没成算。你不让她撞一下南墙,她是不会明白此路不通的。”柳初年回想了一下今日仁佳长公主来时的情形,叹道,“我虽对你们南梁的形势不大清楚,但这两日所见所闻,也知道南乔的处境算不得好。你不让她看清这事实,又能怎么办?你现在能拦着我不让我去告状,难道将来在南乔地位不稳时,你还能力保她登上皇位吗?” 静槐脸色一白,心中虽知道她说的句句属实,但仍有些难以接受。 柳初年知道那想法在她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也没勉强她立即就接受自己所说:“你自己好好想想,不要只看眼前,想想将来吧。我从晋国千里迢迢来到南梁,既然已经当了南乔的师傅,就会认真待她。” “是我想错了,不该怀疑您的。”静槐领回来她话中的意思,便不再就此事再说些什么,安安静静走在前方为她引路。 此时已临近正午,天上高悬的太阳有些刺眼,照着金碧辉煌的宫殿愈发让人不适。 柳初年抬袖遮了遮眼:“这一个多月来都在赶路,看遍了山水河川,倒是有短时日没见这晃眼的宫殿了。” 南梁以高贵巍峨著称的宫殿,就这么被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给嫌弃了。 她站在御书房之外,远远地看着静槐上前与殿外的小太监交流。过了片刻,静槐便来回报,说是梁帝请她进殿。 “见过陛下。”柳初年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而后抬头看着梁帝。 梁帝的相貌生的极好,虽说年岁有些大了,但仍能看出他的底子不错。 只是或许是太过操劳的缘故,他脸色看起来却不大好,眉心还有因为经常皱眉而产生的纹路。 柳初年进来时他手上还拿着待批阅的奏折,待到她行过一礼后,才将手中的奏折与朱笔放下。 “先生亲自前来,所为何事?”梁帝像是有些头疼一般,抬手捏了捏眉心,“是不是南乔又任性了?” 柳初年微微一笑:“帝姬极为听话,是位好弟子。” “哦?”梁帝惊讶地看着她,明显不相信她的话,“若能如此那就好了……” “我专程赶来,是想斗胆请问陛下一事。”柳初年低眉顺眼地笑了笑,而后稍稍放低了声音,“陛下请我来,是想将帝姬教成何样?” 梁帝听了她这问话,眼睛微微眯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下并非想要窥测圣意……”柳初年在他极具压迫力的视线下,不慌不忙地辩解,“只是我既然成了帝姬的师傅,就得知道您想让帝姬成为怎样一个人。帝姬有帝姬的教法,闲散郡主有闲散郡主的教法。而帝王,也有帝王的教法。” 梁帝对她这解释并不满意,冷冷地问道:“我如何信你?” “一来,是您为帝姬选择了在下,故而在下才能站在这里向您请问如何教导帝姬。其次,我已经是南乔帝姬的师傅,自然会向着自己的弟子。这最后一点,您应该也清楚。” “我生为晋国之人,按理说不该插手他国之事。然而南梁与晋国相隔千里,中间又有魏、秦、蜀三大国,以及不少小的国家,怎么来说都没有直接的冲突。”柳初年迎上梁帝的视线,温和地笑道,“自古以来,‘越国以伐远’都是下下策。您应当也是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去信晋国为南乔帝姬求师傅。” “你倒是能言善辩。”梁帝冷笑道,“可我怎么知道你会一心为南乔筹谋?” 柳初年心生厌恶,委实不想在这里与梁帝算计来算计去。但想起南乔那可怜的模样,只得有些无奈地继续编下去。 她正了正神色,恰到好处地露出些野心与自负:“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可在下来说,最想的就是能够教出一位惊世的弟子,也好不辜负我这一身才学。” 听了她这“豪言壮语”,梁帝仍是有些怀疑地看着她。 柳初年彻底有些厌烦了,她与人勾心斗角十几年,本以为离了晋国便能脱离这些,当个闲散的教书师傅,却没想到居然又陷入其中。 她觉得自己对南乔的怜惜大抵是不够多,只能支撑这么多了,当即无奈地笑了笑:“陛下若不肯相信那便罢了,在下这就告退,安安稳稳地当个教书先生。” “你能为南乔做些什么?” 梁帝终于松了口风,柳初年叹了口气:“不过尽力而为,我师父当年为元熙帝姬做了什么,我便能为南乔帝姬做什么。” 她这句话算是极有分量的保证了,梁帝犹豫片刻,郑重其事道:“我要你教给南乔,帝王之道。” 第6章 有凤来仪(六) 梁帝那句郑重其事说出的要求,并没有对柳姑娘那饱经沧桑的心造成什么冲击。 柳初年抚了抚衣袖,心想,果然如此。 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表现的太过平静,于是飞快地琢磨了一下,略带惊讶地叹了口气。 这个惊讶的度还得把握的十分精准,太过了就显得作假了,但没有丝毫惊讶又难免显得仿佛谋划太久。 梁帝始终用着一种审视的眼光看着她,这让柳初年有些无奈,不过她也能理解梁帝的谨慎,毕竟这对南乔来说可以算得上终身大事了。 “斗胆请问陛下,南梁如今局势如何?” 柳初年这话便有些明知故问了,她当年掌晋国大权,虽对南梁没有过多了解,但基本的局势还是略知一二的。 自从那位任性的女帝首开先例,抛却帝位一心追逐真爱,南梁便陷入了动荡。 还好这位凤君还算有些手段,代理政务以来也算表现不俗,不然也不会以男子之身居暂居南梁帝位。 可南乔年幼,如今又是这么不谙世事,朝中大臣难免有些质疑她能否担当重任,甚至有不少人建议梁帝从宗室女中挑选皇太女。 古往今来,储君之位一旦争议颇大,那么朝中便难免动荡了。 柳初年记得在一个月前,还有门客试探性地问她是否要插手南梁政事,在储君之事上做些小手脚。 那时她已经有些倦怠了,手上的权利也被晋帝收的差不多,便没有采纳门客的这一提议。她离开晋国之前遣散了自己府中的所有门客,也不知这门客投到旁人门下会不会再提出这一建议。 梁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也就这么无聊地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问题,觉得自己真是个天生劳碌命,十几年了竟没个消停的时候。 她神思不知飘到何处,却凭着素来敏感的直觉觉得有些不对,仿佛有人在暗中窥视着这一切。 柳初年抬头看了一眼梁帝,轻轻地做了个手势,也没顾得上他是否看懂了自己的意思,径直向门口走去——那个负责传令的小太监站在门口,身体微微向前,仿佛想听清什么一般。 那小太监没想到柳初年会连“告退”都不讲,就急匆匆地走到门口,猝不及防地楞到了那里。但他反应极快,随即堆出了个无比自然又带些讨好的笑容。 “去告诉静槐,让她先回含芳殿照看南乔帝姬吧。”柳初年微微一笑,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我方才想起来南乔帝姬还有功课没完成,别让她太野。” 她神色自然地打发了那个小太监,随即返回书房之中请罪:“请陛下恕我擅自做主。” 梁帝并没有追究她的罪,神情中却带了些无奈:“南梁的局势,你应该知道才是。” “原来不知,但现在已经知晓了。” 柳初年垂首答了这句,她先前虽知道南梁局势动乱,但没想到连梁帝身旁的人都不纯粹。 自古于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可梁帝身旁尚且如此,南乔身旁也就可想而知了。 梁帝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案,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良久,他缓缓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情:“近日天气不错,后日你陪南乔去护国寺上香吧。” 柳初年原本百无聊赖地盯着地板,听了他这句话蓦然抬起了头。作为一个常年淫浸在权势中的人,她自然懂得梁帝此举何意。 她藏于袖下的手微微握起,手掌上传来轻微的痛楚,让她保持了冷静。 平心而论,她可以理解梁帝的内心,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完全赞同。 “陛下非要如此吗?”柳初年抬头看着梁帝,笑的有些淡漠,“让我用这种方式表一表忠心?” 没想到她这么迅速地就理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没想到她这么直白地挑明了此事,梁帝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欣赏还是恼怒,最终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柳初年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她屈膝行了一礼:“那便如您所愿,在下先行告退了。” 回到含芳殿,她将此事告诉了静槐,让她筹备一下各种事情。 静槐虽不知道个中曲折,但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疑惑地看着她。 柳初年淡淡地笑了笑,没有理会静槐的不解,径自回了自己房中。 每当感到自己有些浮躁的时候,她都会回到房中一个人呆着,练字静心。 其实梁帝的心思她一清二楚,若是易地而处,只怕她也会做出一样的决策,故而冷静下来之后她就顺势应承了下来。 梁帝这是想要一举两得,一来是想试探一下她的忠心,二来是想看看能不能钓起一条鱼。 那个被她发觉的小太监,只怕是将两人之前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包括梁帝所说的想让她教授南乔“帝王之道”。 此事一旦传到背后那人耳中,那她势必是要除掉柳初年的,所以梁帝就想借着“上香”的理由,给那人一个机会。 柳初年平稳地收笔,看着纸上工工整整的字迹,心中有些怀疑梁帝是不是早已想好了此事,甚至有可能知道那个偷听的小太监。 但既然已经上了贼船,那就只能顺势而为了。 第二日早朝,梁帝第一次主动提出了立储之事,态度激烈地力排众议,执意想要立南乔为储。 不少大臣态度坚决地反对此事,最终君臣不欢而散。 静槐打听到此事后,忧心忡忡地来见了柳初年,十分担忧地开口:“陛下为何将此事提到了明面上,只怕帝姬的处境要不好了。” 柳初年手中拿着一枝杏花,正在琢磨哪个花瓶比较般配,悠悠地答道:“你不必担忧,陛下自有分寸。” 待到静槐叹着气告退之后,柳初年才算露出个有些讽刺的笑容。 这梁帝可真算是个老狐狸,生怕背后那条鱼不肯上钩,居然在早朝之上给了她们这么大的一个刺激。 这么一来,立储被摆在了明面之上,可真是由不得她们不作为了。 柳初年将杏花插入了一个旧窑白岫瓶,深觉自己以前低估了梁帝,也没想到他心思如此之狠。 这么一来,那些暗中之人只怕是恨透了自己,毕竟南乔帝姬以前那么多女先生都没闹出什么幺蛾子,而自己以来,梁帝居然都要立储了。 虽说她已经做好了扶持南乔的准备,但被梁帝这么强行绑到一条船上,她难免还是有些不爽。 这种不爽一直持续到后日清晨,南乔一大早便兴致高涨地赶来,等着她梳洗用膳。 柳初年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将心中那些对梁帝的不满收起了一些,南乔终究是无辜的。 从来处理军国大事的柳姑娘,第一次体会到了带孩子般的无可奈何。 静槐大概也是被梁帝教过去关照了一番,大致知道了今日将要发生之是,看向柳初年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忐忑。 柳初年一对上她那眼神就浑身不适,挑了一件与南乔衣服颜色相仿的外衫,自顾自地换上。 临出门前,静槐捧上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披风。 这本是于理不合之事,柳初年淡定地系上了披风的系带,愈发肯定了静槐已经知晓此事。 南乔撇了撇嘴,有些撒娇地抱怨道:“我不冷啊,不用这么麻烦吧?” 静槐无奈地看向柳初年,想要寻求帮助。 柳初年凉凉地瞥了南桥一眼,悠悠地开口:“春寒料峭,你还是披上吧。” 南乔望了望天,委实没感觉到她说的“春寒料峭”,但仍是不争气地屈服在美色之下,从善如流地由着静槐为自己披上了披风。 或许是生怕不招眼,梁帝特地嘱咐静槐动用了帝姬的仪架,十分正式地到护国寺上香。 南乔不情不愿地独自坐到了帝姬的撵车上,而柳初年与静槐则一同乘着一辆翠盖朱缨八宝车。 “柳姑娘,让您如此冒险,实在是……”静槐欲言又止,看得出她满满的感激。 柳初年看到她这表情就不自在,沉默片刻后义正词严地开口:“我既已是南乔帝姬的师傅,便该为她筹谋这些事情,你不必感激我。” 静槐抿了抿唇,又有些担忧地问道:“她们真的会动手吗?如果是在我们上山的时候动手怎么办?” “应该会的。”柳初年不甚在意地答了这么一句,随即便注意到静槐的脸色因为那个“应该”变得愈发忐忑。 柳初年叹了口气,详细解释道:“这是早已布置好的,若她们不来,也无所谓。上山之时防守甚严,她们不会那么傻送上门的。等到下山之时,会刻意露出破绽引她们上钩。” 柳初年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哪里需要跟旁人解释缘由,如今能对静槐说上这么多已经算是难得之事了。 她倚在车厢上闭目养神,静槐也看出她的意思,终于不再问些什么。 睁开眼时,护国寺便已经到了。 第7章 有凤来仪(七) 护国寺作为南梁的国寺,其巍峨气势自然不必多说。 南梁大多数人皆信佛,若非今日提前清道,护国寺门口往来行人早已是络绎不绝。 车辇才刚刚停下,南乔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跑到柳初年车前抱怨:“不该让父皇清道的,今日都没什么人,来了又有什么意思?” 柳初年稍稍提起裙摆,扶着静槐的手将要下车。听了她的抱怨,侧头笑道:“你是来礼佛上香的,又不是来看人的。都多大的年纪了,还这么胡闹。” 南乔得了她这么个不疼不痒的训斥,也不以为意:“我就是来看人的啊,热热闹闹的才好。” “若想热闹,你就该寻个庙会去玩。既然来礼佛上香,你就给我规规矩矩的。”柳初年微微皱眉,斜了她一眼,“你性子素来跳脱,我没什么意见,也没有逼着你强行改掉。但帝姬你要明白,什么境地该做什么事情。” 南桥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她有些恼了,也不再贫嘴,垂首绕着自己的衣带玩。 静槐听了她这话,也以为柳初年是真的动怒了。 但当她暗地里看了柳初年一眼,才发现她只是佯装恼怒,眼中却没半分在意的模样,这才明白她是借机敲打南乔。 若换了旁人,只怕就算气的暴跳如雷,南乔帝姬也未必能听进去半句,如今却偏偏被她一个眼神给训的老实了。 静槐不由得叹了一句,一物降一物。 柳初年若无其事地抚了抚衣袖:“走吧。” 南乔如释重负,规规矩矩地带着一众侍女向山门走去。 因着梁帝早有旨意,护国寺早就将一应事宜都准备妥当,按部就班地引着南乔帝姬上香拜佛。 若依着以前,南乔断不可能如此规矩地跪拜上香。但每当她心中有些发痒,想做些出格之事时,便会想起柳初年方才似笑非笑地斜她的那一眼,心中那些小算盘只得老老实实地打消。 待到跪拜完毕,她起身缓缓走到香炉前,回想着那不知道是第几任女先生教授的礼仪——第一支香插在正中央,默念“供养十方三世三宝”;第二支香插在右边,默念“供养历生父母师长”;第三支香插在右边,默念“供奉十方法界一切众生”。最后,她站在佛像前肃立合掌,轻声道:“恳求大慈悲,施与众生乐。” 这一套礼仪完完整整行下来,从没如此认真过的南乔帝姬只觉得浑身不适。 她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柳初年跪拜。 柳初年的神情波澜不惊,但却让人感受到十分虔诚,仿佛诚心诚意地在向佛祖祈求什么一般。 南乔看着她的神情,觉得自己那素来跳脱的,连佛祖都没能感化的心莫名地安静了下来,有了一种没来由的心安。 柳初年跪拜完毕,手中执着香走向香炉旁,却突然愣了片刻,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而后她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默不作声地将三炷香插在了香炉之中。 南乔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在最后一步这么“敷衍”,而她最后那一抹有些苦涩的笑也让南乔摸不着头脑。 “师傅,你信佛吗?” 出了大殿之后,众人来到了寺中的后园,南乔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柳初年抬眼看了一下,发现四周并无人注意,低声笑道:“我不信。” 她波澜不惊地说出了这么个几近离经叛道的答案,南乔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柳初年跪拜之时的神色实在是太过虔诚了。 南乔一时没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可,可是……” 柳初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袖,淡淡地回道:“我信不信佛,本就不影响我是不是能虔诚地拜佛。” “身为帝王,是不可以信佛的,那没有任何用处。”柳初年看着衣袖上的绣纹,叹道,“都说佛渡众生,可那是假的。那是你掌控民心的一种手段,若你都真心真意地信了,谁来渡你?谁来渡你的子民?” 那么多个女先生,从没有人敢这样教导南乔,将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告知她。 可以说,梁帝先前所请不过就是普普通通教授南乔诗书礼仪的女先生罢了。 唯有柳初年,才称得上真正的“帝师”。 若换了旁人,只怕早就将柳初年赶了出去,但南乔终究只是天真而不是傻,她将柳初年的话在心中思虑许久,无法否认它的真实性。 南乔看着风轻云淡的柳初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师傅,那你在最后在佛前,为什么愣了一下?” 柳初年这才懒懒地抬眼看了她一下,有些好笑地答道:“没什么,只是突然之间不知道该祈求什么了。你为梁国子民、天下苍生祈福,而我,并无所求。” “为什么会无所求呢?”南乔有些不依不饶地想问个清楚,“就算你不在意旁人,那你也不为自己祈求些什么吗?” “若我有所求,那我早就自己去做了。”柳初年微微眯了眯眼,嘴角一勾,“若我无可奈何,求佛又有何用?” 她神色仍是一如既往地淡然,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不错,此处的风景不错一般,唯有南乔一人知道她在说着何其张狂的话。 南乔算是彻底服了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言以对。 素来没心没肺的南乔帝姬开始想,究竟怎样一个环境,能养出自家师傅这样的人呢? 柳初年把握着分寸,觉得今日教徒弟任务已经完成,便也不再旁敲侧击地多言。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寻常事情,又在护国寺后园中观赏了一圈。 南乔到底还是偏爱热闹的地方,今日寺中太过寂静,她也觉得无趣。 待到用过斋饭之后,便催着静槐要回宫了。 柳初年手中端着茶盏,若有所思地看着收拾器具的小沙弥,突然开口道:“小师傅,佛经中曾说‘舍利子,是诸佛空相’,是何故?” 那小沙弥也没想到她会有此一问,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了许久,低头道:“实在是惭愧……我是刚入寺的人,一直在后厨帮忙,并未习过佛经。” 柳初年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无妨。” 那小沙弥长出了一口气,收拾着碗筷匆忙退出了。 南乔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师傅你不知道吗?这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的,后半句便是答案啊——舍利子,是诸佛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我当然知道。”柳初年将茶盏放在桌案上,有轻微的碰撞声传来,她意味深长地看着门外,“这又不是什么生僻的佛经,怎么会不知道?” 南乔本能地觉得她另有所指,但却不知晓究竟什么意思。 正疑惑时,静槐带着一个侍女进来了。 那侍女穿着与南乔一模一样,她抬起头后,连相貌都与南乔有着几分相似。 南乔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大对,看向静槐:“这究竟怎么回事?” 静槐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柳初年轻轻咳嗽了两声,言简意赅地解答了她的疑惑:“简而言之,你父皇想要利用此次上香调出一条心怀不轨的大鱼。” 南乔瞪大了眼睛,有些无措:“什么意思?” “我的小帝姬啊,你怎么这么傻。”柳初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等此事了却,我真得从头到尾好好教教你了。” 静槐躲避着南乔的视线,低声道:“柳姑娘,这侍女我已经带来了,让她披上帝姬的披风随我们离开吧。帝姬留在护国寺中,稍后自有大内侍卫来接您离开。” “我怎么能让你们犯险……” 南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柳初年打断了。 “事情有变,帝姬不能留在护国寺中。”柳初年的手指摩挲着袖口,低声解释道,“我看着方才那个小沙弥有些不对,只怕护国寺中也有奸人。” 说完,她倚在椅背上,带些嘲讽意味冷笑道:“我还是太过信任你们的皇帝陛下了,真的以为他能将此事弄得万无一失。” 听了她这话,静槐也顾不得追究她话中的大不敬,急迫地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柳初年终于放开了被蹂/躏许久的衣袖,有些冷漠地答道,“要么所有人都在这里等着,待到梁帝发现事情不对,自然就会派出侍卫来迎接。要么就冒险上路,赌上一把。” 静槐自然是万万不肯让南乔冒险的,当即便决定采取她所说的第一条建议。 南乔还没反应过来事情究竟如何,但也意识到事态紧急,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如此无知无能,竟然帮不上一丁点的忙。 柳初年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抬手揉了揉眉心,总觉得事情仍旧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第8章 有凤来仪(八) 柳初年的直觉向来是极准的,她也说不清为何,大约只能将它归于多年生死一线的历练。 如今她坐在这佛堂之中,却又有了这久违的预感。 她有些嘲讽地想,这大乘佛堂与朝廷深宫也没什么不同,终究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争斗。 她的手指下意识地抚弄着衣袖,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细细地捋顺了一遍,最终有些无奈地放弃了。 这件事情上她插手太少了,委实有些力不从心。 因为最初梁帝表现的胸有成足,并且是存了试探她的心思,所以她就老老实实地并没有进行任何干涉。结果没想到梁帝对于南梁的控制力竟然这么差,连护国寺都会出问题。 柳姑娘身居高位掌权多年,无论做什么事情向来如履薄冰,从不肯轻信于人,没想到今日居然一时大意栽在了南梁,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好在没人知晓她的身份,不然一世英名只怕就毁于一旦了。 静槐在那里吞吞吐吐地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南乔总算摸着些头脑,有些不敢相信柳初年居然敢冒这么大的险。 她转过去头看着柳初年,犹豫道:“师傅,你……” “讲道理,我最初可没想到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柳初年好似有些头疼一般,皱了皱眉。 南乔站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她:“你是为了我吗?” 柳初年心道,不是啊,你有什么值得我冒险的? 可又想了想,若不是为了南乔,她干嘛来护国寺上香,闲得无聊吗? 她将这个问题在心中衡量许久,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冒这么大的风险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最终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的同情心泛滥。 “得了,你也别这么看着我了。”柳初年委实有些看不下去南乔那可怜兮兮的表情,叹了口气,“你若是感动,以后就乖乖的听话吧。” 南乔被她这一口气叹的心中有些堵,只觉得以往真是太难为她了,然而实际上柳姑娘只是觉得自己真是没事找事…… 所以说,不要试图拿自己的真心来衡量柳姑娘那飘忽不定的风流心。 柳初年示意南乔坐在她对面,一本正经地准备教学:“我问你,为什么我会放弃计划?” 南乔从没受过这等突如其来的问话,愣了片刻后方才试探答道:“因为护国寺中有奸人,你不放心将我留在这里?” “答对了一半。”柳初年撑着下巴,有些懒散地开口,“其实护国寺中早已潜伏了不少大内侍卫,保证你的安全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我之所以放弃,是因为护国寺原本该是十分安全的地方,但它却出现了脱节。那么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只怕也会有其他疏漏存在。我所担忧的不是已知的护国寺这里的差错,而是那些我们还没能发现的疏漏。” “我再问你,那个小沙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南乔回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道:“因为他连最基本的佛经都不知道,根本不像是护国寺中应有的僧人。”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会问他那个问题?” 南乔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一来是他收拾碗筷的动作太过随意,眉目间也没有僧人该有的稳重。所以我便注意到他的手——手背上有着一道伤疤,手心有着茧,这是一双属于习武之人的手。” 柳初年坐直了身子,轻声道:“还有一点,护国寺早知道今日帝姬前来拜佛上香,种种事务应当是早已准备好的,一应负责的人也该是熟知佛经的僧人才对,断然不可能让一个刚入寺的普通僧人来接待贵客的。这也算是不言而喻的规则吧,只是你以往从没注意到罢了。” 南乔将以往的种种拎出来仔细想了想,果然与她所说别无二致。 两人闲聊许久,早已该到了该回宫的时刻,但也无人敢来催促。 柳初年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南乔,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该来的侍卫仍旧没有来。 柳初年的神色终于开始郑重起来,她低声自言自语道:“该不会梁帝就是借着此次机会除掉南乔吧?” 还没等南乔说什么,她自己便否认了这一想法。 若梁帝当真想除掉南乔,那就没必要千里迢迢去信晋国为南乔帝姬求师傅,更没必要让弄出这一出戏。 更何况,来到南梁这几日她冷眼旁观,梁帝对南乔的确称得上尽心尽力了,亲生父亲也莫过如此。 “不能再等了。”柳初年起身吩咐静槐,“将帷帽给南乔帝姬带上,替身留在护国寺。” “这,这怎么行?”静槐没想到她会突然做此决定,有些惊慌地反驳,“这太过冒险了,帝姬千金之躯不可如此啊。” 柳初年终于没有耐心再与静槐说些什么,她冷冷地看着静槐:“我不是在与你商议,要么南乔帝姬随我们一起走,要么你们留下我自己走。” 她态度十分强硬,再也不复往日的懒散。 南乔的视线在静槐与柳初年之间转了几转,最后看向静槐:“听师傅的。” 她既然已经发话,静槐无力阻拦,只得听从了柳初年的吩咐。 柳初年扶着南乔上了帝姬的轿撵,随即自己跟了上去。 上车之后,她拿过南乔的帷帽戴到了自己发上,转身又要下车:“虽然未必有什么用,但还是试一试吧。” 南乔突然领悟到她是要扮成自己的模样,以防万一有奸人行刺,也好扰乱一下视线。 “师傅,你不用这样的。”南乔伸手攥紧她的衣袖,阻止了她下车的步伐。 柳初年回身看了她一眼,有些严厉地看着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贵为一国帝姬,理当保重自身。” 她这话说的义正词严,丝毫没考虑过自己也算是她口中的“千金之子”。 她伸手将衣袖从南乔手中抽出,稍稍放缓了脸色:“你放心,兴许不会有刺客的,何况我会武艺。” 若能选择的话,柳初年也不想去赌这个兴许,只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便由不得她想不想了。 她与静槐一道坐在来时的马车上,心中反复衡量着此事,在想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然而想了许久,她彻底放弃了再在此事上耗费精力。 此事出错,一大部分责任都得梁帝来担,与她实在是没什么干系。 虽说她安慰南乔时说兴许不会有刺客,但心中早已断定此事难以善了,故而当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她也没有如何吃惊。 梁帝把事情做的太满,把那幕后之人逼得太紧,那人断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的。 柳初年挑开车帘看了看,随车的侍卫正在与黑衣蒙面的刺客厮杀,原定该埋伏在此的大内侍卫根本不见踪迹。 大抵是她那一套障眼法的确起了作用,那些黑衣蒙面刺客主要还是盯着她所在的车进攻。 按照本来的计划,应当是南乔帝姬留在护国寺,她带着那个替身宫女上路。可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将那替身宫女留在了护国寺,强行带着南乔下山。又加上她故意带着帷帽上了这辆车,刺客们就难免以为这辆车里才是真正的帝姬。 柳初年抬眼看了静槐一眼,静槐稍稍犹豫片刻,掀开车帘叫道:“你们究竟是何人,胆敢行刺帝姬!若帝姬有何损伤,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见她居然能这么爽快地站出去当靶子,柳初年倒是对她有些刮目相看,稍稍原谅了她的纠缠不清。 经过静槐这么威胁,那些黑衣人愈发肯定真正的南乔帝姬就在这辆车上,放松了对帝姬车辇的进攻。 柳初年安稳地坐在马车之中,在周遭刀光剑影中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 静槐没能想到她居然如此镇定,心中有些诧异,但却有了几分安定。 突然间,有羽箭破空之声传来。 柳初年猛地一拽静槐,羽箭擦着她的鬓发而过,险险地躲了过去。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真见到刺客动用羽箭,柳初年仍不可避免地皱了皱眉:“你们陛下做的好事!” 像是嫌着事情还不够乱,南乔居然主动踏出了帝姬轿撵,向密林之中跑去,仿佛想要吸引刺客一般。 柳初年当即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咬牙道:“真是疯了!谁要她自以为是地出来救!” 好在两人今日衣着几乎一模一样,那些刺客也并不能分辨得出究竟谁是真正的南乔帝姬,还以为她是主动出来为帝姬“解围”的师傅。 柳初年当机立断,戴着帷帽跳下了马车,微微提起裙子向着南乔的方向追了过去。 刺客见两人居然聚到了一处,当即也不再发愁该进攻何处,齐齐地想要追着两人而去。 但好在随车的侍卫也皆是精挑细选之人,刺客一时之间竟也无法突破防守。 第9章 有凤来仪(九) 若按着最好的选择,柳初年应当跑向另一个方向才对,这样也好分散一下追兵。 但她不敢冒险,万一南乔被刺客追上,那几乎就是一个死。 柳初年很快便追上了南乔,而两人身后紧跟着三个黑衣蒙面人——侍卫终究还是没能完全将刺客拦下。 “师傅……”南乔跑的已经有些喘了,她的声音已经带了些哭音。 柳初年没顾得上理会她,而是飞快地回头看了看刺客的方位,下意识地抚了抚衣袖。 她犹豫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南乔你快跑,不要回头!” 说完,她便停了下来,转身对着追来的刺客迎了上去。 她自小便习武,又加上高人指点,武艺可以当得上“极好”二字。 若是以往,她大可不必如此狼狈地逃命。只是她当初离开晋国之时伤了元气,如今身体还未调养好,对上这些刺客并没有十成的胜算。 南乔并未听从柳初年的吩咐逃命,而是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偷看,她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自家师傅。 柳初年一袭青色的衣衫,周旋在刀光剑雨之中,硬生生地凭着一己之力将三位刺客拦了下来。 她身姿飘逸至极,只是力气终归有所不足,只能反复地借力打力,数次皆是险险地躲过剑光。 她冷静地周旋其中,猛地抓住了一位刺客的破绽,抬脚踢飞了他手中的长剑,而后侧身躲过另一位刺客砍来的大刀,飞身而起接过了空中那把长剑。 有长剑在手,她终于不再是一昧地防守,开始了凌厉的进攻。 片刻后,一位刺客已经抵挡不住她的进攻,被她一剑刺穿了胸膛,倒在了原地。 柳初年微微侧身躲过了飞溅鲜血,专心对付剩下的两位刺客。 她体力已经有些不济,必须得速战速决才行。而对手也看出了她的疲态,开始刻意消耗她的精力。 柳初年又支撑了片刻,见那两人只顾防守而不进攻,便知道了他二人打的什么主意。 她在心中迅速将眼前的形势掂量了一下,果断卖了个破绽,将其中一位刺客诱至自己的攻击范围,以后背挨了一刀作为代价,将手中的长剑稳稳地刺进了另一人的胸口。 她随即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位手持大刀的刺客。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放过我。”柳初年无暇顾及背后的伤痕,谨慎地望着眼前的黑衣人,而她手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武器。 黑衣人狞笑道:“我要你的命!” 说着,他便挥刀冲了上来。 大抵是看着柳初年受了伤,又加上她手中没有任何武器,他便有了轻敌之心。 所以他最后倒在地上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眼前的情形。 柳初年拔出他胸口的匕首,微微笑道:“教授我武艺的师父曾告诉我,永远不要看轻你的对手,看来你不大懂这个道理。” “怀……怀袖剑!你,你是……”黑衣人狠狠地盯着她手中的那把匕首,眼中有着一种炽热的渴望,但最终只能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柳初年拿出袖中的手帕,将匕首仔细地擦了一遍,而后十分谨慎地将它安放回了衣袖中。 “师傅!师傅你没事儿吧?”南乔见她料理完了刺客,这才冲了上来。 她刚才也想来帮忙,但就凭着她也算有自知之明,就她那半吊子的武艺,也只能添乱而已。 柳初年淡淡地笑了笑,她背上的伤火辣辣地在发疼,怎么会没事儿? 她抬手按了按腰间的束带,发现自己早已备好的伤药还在,这才将心放了下来:“无妨,等一会儿找个水源,你帮我上一下伤药就好。” “我们不回去吗?”南乔疑惑道,“随行的车队中有太医,让她们帮你看看伤吧。” 柳初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抬脚向山中走去:“不能回去。一来,我们刚才是乱跑的,未必能找到回去的路,若是撞到刺客那就不好了。二来,我并不知道那里究竟是宫中侍卫还是刺客占了上风,怎能贸贸然回去?万一是自投罗网呢?” 南乔咬了咬唇,跟了上去:“师傅,这件事怎么会闹成这样?” “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回去问你的好父皇。”柳初年伸手摸了摸后背,毫无意外地摸到了一手血,她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只希望你父皇发觉了事情不对,快点出兵来援,然后搜山将我们寻到。” 南乔看着她背后的伤口,眼泪都快落下来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好在山中水源丰富,没走多久便遇到了一条溪流。 柳初年抬眼环视四周,确认无人后方在坐在溪边,忍着疼将自己的上衣褪了下来。 她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块料子,吩咐南乔蘸水帮自己擦拭一下伤口,又将腰封中的伤药拿出递给了她。 南乔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背上那道狰狞的伤疤,只觉得自己上药的手都是抖的。 好不容易上完了药,她捂着嘴低声哭了出来,像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你哭什么?”柳初年包扎好伤口,重新穿好了上襦,“这件事归根结底又不是你的错,别矫情。” 南乔的眼泪被她这一句话堵了回去,委屈道:“我只是看你因为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心里过意不去。” “我不是那种喜欢迁怒的人,不会将此事怪到你身上。”柳初年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叹道,“此事大部分都错在你父皇,还有小部分怪我识人不清,与你无关。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让我休息会儿可以吗?” 南乔含泪点了点头,终于不再多言。 众人下山之时天色便已经有些晚了,再加上这一番折腾,日头便已落山了。 柳初年带着南乔在附近转了一圈,找了个灌木丛躲了起来。 她席地而坐,倚在旁边的树上闭目养神,脸上竟没有半分焦虑之色。 南乔看着她精致的容貌,仿佛被她的淡然感染了一般,心中的慌乱也稍稍缓解。 月已西悬,却仍没有救援之人赶来,柳初年已经开始认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欺骗了,梁帝是真的想杀南乔。 她正怀疑着,却听到远处有声音传来。 南乔也听到了这声音,下意识地便以为是救援的官兵,站起来想要呼救。 柳初年伸手拽了她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别出声,声音不大对。” 声音渐渐地逼近,南乔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了一眼,竟是几个和尚模样的人拖着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已经昏迷过去。 柳初年见不是刺客,当即便松了口气,与南乔一动不动地待在灌木丛中。 “放开我!救命!救命!”女子凄厉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绝望,“你们出家人怎么能行此龌蹉之事,就不怕下地狱吗!” 那群和尚猥琐地哄笑起来,言辞下流不堪入耳。 “这护国寺可真是一塌糊涂。”柳初年心中冷笑了几声,不知道梁帝究竟是如何治理的国家,居然连眼前的国寺都整顿不好。 她还没反应过来,南乔便又猛地站了起来。 柳初年忙抓住她的脚踝,抬头低声质问她:“你要干什么!” “师傅你没看到吗,他们,他们……”南乔跺了跺脚,终究没把话说完。 “我看到了,我看的一清二楚。”柳初年死死地盯着她,冷漠地开口,“但我们自顾不暇,如何能救得了别人?” 南乔不甘心地争辩道:“那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位姑娘被他们轻薄吗?” “不然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柳初年松开了手,抱着臂,“难道你还指望我上前将他们都杀了吗?那我告诉你,我办不到。” 女子凄厉的呼救声在深夜中仿佛厉鬼,让南乔根本无法忽视,她蹲下来求柳初年:“师傅,我们可以试一试,万一可以救下她们呢?” 柳初年仿佛被她这天真的话给逗笑了,她有些好好笑地问南乔:“你告诉我,凭什么啊?凭什么要我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人?” 南乔一时语塞,但仍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你若想去救,那你便去吧。”柳初年这次连看也不看南乔,抬头盯着天边的明月,“你最好希望这些假和尚不是那些刺客的同伙,也不知道你的帝姬身份,然后希望你可以凭一己之力打退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救下那两个女子。” “或者你想亮出你的帝姬身份,希望可以吓退他们?” 她这话中充满了显而易见的嘲讽,言辞锋利得让人受不住。 南乔耳边仍是女子的呼救声,她的泪当即便涌了出来:“师傅,你怎么可以这么……” 柳初年冷着脸,对她的指责无动于衷。 第10章 有凤来仪(十) 柳初年漠然地倚在树旁,背上的伤痛的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南乔还在她眼前含着泪委屈。 她瞬间有种说不上来的厌倦,觉得自己真是做了个无法更错的决定。 南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心中有些慌,仿佛自己要失去什么一样。 柳初年叹了口气,她没有想要谴责南乔的意思。 就如同她当日教导南乔的,许多事情只有不同,没有对错。 只是她突然间觉得,想法不同的人还是没必要相处在一起,不过是白白折腾自己罢了。 南乔咬牙看了看她,有看了看远处那群人,耳边回想着女子的尖叫声,终于还是没忍住冲了出去。 柳初年抬头看着天际的弦月,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九天之上不知凡人苦楚的仙子。 “你可真是坏。”有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树后响起,“可我喜欢你这副模样。” 柳初年猛地回神,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去:“何人?” 夜色之中,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子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柳初年身后。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初年,抬手放在唇边吹出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随即便有许多士兵冲了出来。 紫衣女子俯下身,伸手挑起柳初年的下巴,挑眉笑道:“你是南乔的师傅?” 柳初年不躲不避,与她对视了片刻,嘴角一勾笑了出来:“雁瑜郡主?久仰大名。” 若说南梁有什么人让她印象深刻,那便是雁瑜郡主了。传闻中雁瑜郡主武艺高强,统军谋略堪称一绝,对南梁边境的安定可算得上居功甚伟。 雁瑜收敛了神色,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身为南乔的师傅,你让她置身险境,该当何罪?” 柳初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微微侧身将背后的伤给她看:“在下实在也是有心无力,拦不住帝姬啊。” 雁瑜似是没想到她居然身负重伤,看着她背上氤氲了一大片的鲜血,又看了看她苍白但却淡然的绝美脸庞,愣了片刻方才开口:“你倒真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柳初年转头看了看远处,随雁瑜而来的士兵早已救下了南乔,顺道把那些假和尚抓了起来。 “您已经救到了南乔帝姬,我也算功成身退了。”柳初年懒懒地倚回了树上,抬头看着雁瑜,“念在我也算救驾有功的份上,帮我个忙怎么样?” 雁瑜挑了挑眉,静静地看着她。 “把我送到绿猗阁。”柳初年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偏头笑道,“顺道告诉梁帝陛下,请他另请高明吧,我只怕是教不了南乔帝姬了。” “为什么?”雁瑜扶了她一把,回想了一下方才她与南乔的对话,质问道,“就因为南乔没有按着你的意思?” 柳初年抬眼看着她,是真有些好笑:“若郡主当真这么以为,那也没什么错。”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雁瑜抓着她的手臂,低声道,“我要你继续当南乔的师傅。” 她又想了想,劝道:“我看南乔的样子对你也算是敬重了,不然方才她才不会理会你怎么说。” 柳初年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后背:“我都这样了,难道还不该换来南乔帝姬的敬重吗?” “再说了,我要她的敬重有何用?”柳初年轻轻拂开雁瑜的手,一笑,“我已无心在此,郡主何必勉强?” “那真是可惜了,你原本应该是最适合南乔的师傅了。”雁瑜不再勉强她,恢复了一开始那个有些轻佻的模样,“若你不想留在宫中,那你可否愿意随我到边境?” 南乔一赶来,便听到了这句话,立即反驳道:“谁要跟你去边关啊!雁瑜姐姐,你想抢我的师傅?” 柳初年也没在意她二人说的话,只微微一笑:“承蒙厚爱,愧不敢当。” 雁瑜带些怜悯地看了南乔一眼,叹道:“可怜,你又得换师傅了。” 说完,她便立即招来了几名士兵,令他们驾车将柳初年送往绿猗阁。 “雁瑜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南乔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初年离开,抓着雁瑜郡主不放。 雁瑜带着她登上了另一辆马车,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赶走了那么多女先生,如今终于有个女先生主动不要教你了,怎么样?是不是很高兴?” “怎么会!师傅她怎么会不教我了!” 雁瑜只觉得被她嚷得头疼,瞪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片刻后方才叹了口气:“按着你以往的性子,不该很厌恶她的吗?她对你也不够尊敬,甚至还拦着你去救人。” 南乔被她瞪得没了气势,糯糯地开口:“可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雁瑜被她这副模样气笑了:“你现在倒是知道了,不过晚了,人家不干了。” 说完,她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怎么你现在想通了,以往的诸位女先生对你不好吗?” 南乔被她气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只好拉着她的衣袖撒娇:“雁瑜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 “我怎么帮你啊?我自己都觉得人家做你的师傅是耽搁人家了!” 雁瑜骂完算是出了口气,可是看看自家妹妹,又觉得有些心疼了。 她又叹了口气,只觉得从边境回来之后要发愁的事情更多了:“南乔,你怎么总是长不大啊。你得自己去好好想想,为何你师傅想要离开。” 话虽如此说,但雁瑜自己都猜不透为何柳初年执意要离开。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偷听到的对话,觉得柳初年原本还算有耐心,但又好像顷刻之间就不想再与南乔纠缠下去。 她衡量许久,觉得不能任由柳初年离开,毕竟南乔年纪渐长,需要一个称得上“帝师”的师傅。 这世上的阴暗面太多了,并不是所有女先生都有勇气讲出来,更没有人能将这些道理揉碎了让南乔明白过来。 除了柳初年。 平心而论,若易地而处,雁瑜自认自己也会做出与柳初年一模一样的选择。 在没有救援的情况下,南乔的行为无疑是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幼稚得有些可怕。 她在镇守边关,在沙场征战多年,性情也是果断的很,没想到柳初年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却也能如此果决。 雁瑜脑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下方才柳初年那模样,只觉得有些摄人心魄。 背后这一刀原本算不得什么大伤的,只是柳初年离开晋国时伤了元气,身体亏损的厉害,如今这伤便有些愁人了。 到了绿猗阁之后,齐竹立即派人请了京中最好的大夫来看诊,为她换了上好的伤药,又遣着侍女连夜抓药煎药。 饶是如此,柳初年仍不可避免地发起了高烧,齐竹几乎算是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榻前照料她。 两天后,她才悠悠转醒。 柳初年睁开眼便看到了颇为憔悴的齐竹,有些好笑地开口:“你怎么这副模样了,我又不是什么大病,值得你这么提心吊胆?” 齐竹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般,有些无措地看着她:“我只是不放心。” “你若想让我早些好起来,那就该好好照看着自己,这样我醒来看到美人,说不定心情一好病也就好了。” 病的起不来床都没妨碍到柳姑娘顺手调戏一把美人,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齐竹被她这么直白地调侃了一番,愈发不知所措。 “罢了罢了,你快些去休息吧。” 柳初年笑着打发了他,本想继续闭目养神,却不想刚巧有人来访。 她想了想,命侍女放下了纱帐与珠帘,将人请了进来。 “师傅,你醒了啊……” 南乔有些怯懦地开口,生怕她开口说些什么“你已经不是我的徒弟”这种话。 柳初年才懒得在这种细节上与她纠缠,懒懒地答道:“是啊。” 她声音平素里就稍稍带些沙哑,再加上她懒散的语调,显得十分勾人。 南乔几乎想去撩开纱帐,看看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终究还是强忍了下来:“师傅,你什么时候能回宫继续教我啊?” “那大概是不会了。”柳初年抬手看了看,衣袖中的那把匕首已经被齐竹收了起来,有些无趣地放了下来,“我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不大适合教授帝姬,所以请陛下另请高明吧。” 还没等到南乔说什么,她微微叹了口气:“帝姬你可还记得我曾告诉你——很多事情只有不同,没有对错。我们不是同一种人,我也不想硬生生地将你变成我这样的人,所以才不想再留在宫中。若你他日有何困惑,尽可以随意来问我,我自当为你答疑解惑。” 南乔想了这两天,也知道她一旦下了决定不是自己能更改的,如今见她肯稍稍让步便已知足。 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站了许久,离开了。 第11章 此情何寄(一) 自柳初年来了绿猗阁,齐竹这个素来众星捧月的头牌公子居然都被抢了风头——阁中的侍女都争着想去照料她,哪怕是替她送药送水。 归根结底,只要柳初年愿意,她那张舌灿莲花的嘴能将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当初她在晋国那等“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下尚且能够抽空调戏调戏美人,何况如今卧病在床成日里闲的无事干,于是三言两语便能将伺候的侍女逗得笑弯了眼。 又过了几日,她终于能下地走动,在绿猗阁中散步闲逛的时候顺手又撩了一把阁中的诸位公子。 一时间,她竟在绿猗阁中混的风生水起。 原本日理万机的柳姑娘彻底闲了下来,十分顺畅地从身居高位的掌权者过渡到了无所事事的浪荡子,完全没有半分不适应。 大抵是终于有些无聊的缘故,她施施然地去找了齐竹,表示了自己想要学一学琴艺打发时间的想法。 她懒懒地倚在亭边,肩上披了件外衫,如墨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整个人都显得非常闲适懒散。 齐竹第一眼看到她时险些没能认出来,愣了片刻方才柔柔地一笑:“您的琴艺也甚好,我只怕是教不了什么。” 柳初年抬手将鬓边的一缕碎发夹在耳后,看着池中的才露尖角的荷花:“你不用恭维我,我自然是清楚自己的琴艺的。拿出去唬唬人倒是绰绰有余,但在你这种大家面前就不够看了。” 齐竹起身为她倒了杯茶,有些谨慎地双手奉上:“那您想学什么?” 柳初年回身接过了茶盏,摇头笑道:“你不必这么拘束。今时不同往日,我早已不是什么帝姬,你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纵然您不是晋国的帝姬,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齐竹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自悔失言,“既然您不喜欢,那我以后就不这样了。” 柳初年有些无趣地低头饮了口茶,顺手将茶盏放在了石桌上。 还没等她说什么,便有侍女笑着走来,说是南乔帝姬与雁瑜郡主来访。 若单单是南乔,那倒也是算了,可是雁瑜郡主也跟了过来,她便不能如此随意地出去见人了。 柳初年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带着侍女回房间略微收拾了一番。 她这些日子懒散惯了,终究不想太过郑重,于是只换了件见客的外衫,又让侍女为她松松地挽了个发髻。 柳初年看着镜中的自己,顺口又夸了一句为自己梳头的侍女,施施然地去了前厅。 “几日不见,柳姑娘的脸色倒是不错,想来伤势好得差不多了?” 她方才一进门,便听到了雁瑜郡主的声音,于是淡淡地笑道:“是啊,托您的洪福。” “师傅。”南乔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低声问候了一句。 柳初年见她这副模样,感觉十分怪异。 在她的印象中,南乔素来是大大咧咧,带着些稚气,可如今这样子却让她想到了方才的齐竹。 落座之后,柳初年自顾自地拿过来茶盏为自己倒了杯茶,方才抬头看向雁瑜:“郡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听南乔说向来看看你,便想起有些话要转告你,故而一道来了。”雁瑜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十分有气势地看着她,“陛下有话要我告诉你。” 柳姑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不会被她那气势压倒,喝了口茶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什么话?我到底有伤在身,郡主总不至于让我跪下听旨吧?” 雁瑜方才都说了是“有话转告”,当然不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旨意,她之所以有所停顿只是想看看柳初年的反应,却没想到柳初年竟然这么四两拨千斤地噎了她一下。 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柳初年:“陛下说,当日护国寺之事的确是他计划不周,柳姑娘受伤他亦不想看到。” “哦。”柳初年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向雁瑜,“所以呢?” 雁瑜被她这一眼看的几乎失语,随即又意识到她话音中的嘲讽,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说,若你愿意回来继续教授帝姬的话,他会给你所能给的最大权利,必不相疑。” 柳初年挑了挑眉,虽没有说话,但那意思却已经表达的很明显了。 “不用。”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南乔突然开口,“师傅好好养伤吧,不用回来。” 她这一回答让雁瑜与柳初年都有些意外,不知为何她的态度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转变。 “父皇已经请了新的女先生来教我了。”南乔抬头看着柳初年,抿了抿唇,“虽然比不上师傅,但也算极好的。我知道师傅你不喜欢宫中,所以不必再回来了。” 柳初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慢慢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片刻后笑道:“你能如此想,那就好。” 雁瑜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几转,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捉摸不透两人的想法,便也不再多言。 柳初年觉得无话可讲,又看了看时辰,便想要起身送客了。 这时,突然有敲门声响起,齐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柳姑娘,白姑娘传信来,说她马上就要到南梁长亭了。” “白卿?”柳初年当即便站起身来,神色中带了显而易见的诧异与惊喜,“她居然来这么快!” 她向外走了两步,方才意识到南乔与雁瑜还坐在一旁,回头有些歉然地开口:“我有故人来访,就不留两位了。” 南乔没想到自己素来不动如山的师傅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不禁想看一看来者究竟是何人,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雁瑜看了她一眼便猜到她心中所想,稍稍犹豫片刻,向着柳初年问道:“来者可是晋国的那位有名的‘白衣卿相’?” “不错。”柳初年抬眼看着雁瑜,有些不悦。 雁瑜假装没有看出她的逐客之意,淡定地一笑:“我与她也曾有过几面之缘,很是欣赏白姑娘,不知可否能随柳姑娘一同去迎接?” 柳初年审视地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见她的确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方才矜贵地点了点头。 南梁长亭位于京城之外,是出入京城的必经之路,时常有人在此折柳送别,故而又称“折柳亭”。 亭中也留下了不少文人骚客的词作,大多皆是感伤离别的哀哀感叹,若是离人看了不免更加摧人心肝。 只是柳姑娘却没有这番伤春悲秋的忧愁,她站在亭外看着远处,神色中毫不掩饰的喜悦。 她这副欢喜的模样却让南乔觉得有些扎眼,甚至有些嫉妒那个能让她如此翘首以盼的人。 一行人没等多久,便有一辆十分朴素的马车驶来,缓缓地停在了她们不远处。 大抵是一路风尘仆仆,马车显得甚是破旧,青色的车帘上沾染了不少尘土。 有一只白皙如玉般的手探了出来,缓缓地掀开了车帘,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她容貌艳丽,在一袭红衣的映衬下更是美艳得不可方物,几乎可以赛过山间开的最好的一支杏花。 虽是一路舟车劳顿,但她脸上却没有丝毫倦色,嘴角含着的那丝笑容让人看了几乎能平添几分喜悦。 她的眼角有着一颗泪痣,为她增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色,实在是个天生尤物。 就算挑剔如南乔,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女子的美貌。 若柳初年的美貌清朗如天边的明月,她的容貌则更似凡间富贵花。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红衣女子聘聘袅袅地走到柳初年身前,含笑叹道,“我们这都多少年没能见了,我只怕自己都要相思成疾了。” 柳初年显然早已习惯她这副模样,摇头笑道:“你少贫嘴,还有外客在呢。” 听了柳初年如此说,她像是才注意到柳初年身旁的两人:“初年,这两位是?” “这位是南乔帝姬,这位是雁瑜郡主。”柳初年淡淡地向她介绍了两人,又笑道,“这是白卿。” 她也不顾忌自己的态度差别,毕竟终究亲疏有别。 “久仰大名。”雁瑜向着白卿一拱手,“今日得见,果然非同凡响。” 白卿含笑回了她一礼:“郡主军功赫赫,令人景仰。” 两人寒暄了几句,白卿便想找个托词跑路:“我一路奔波……” 谁料雁瑜并没有让她说完,反而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柳初年,问白卿道:“白姑娘怎么来了南梁?” “郡主不必担忧,我早已辞了官。”白卿敏感地注意到她来意不善,轻声叹道,“我已无心仕途,故而来投奔初年。” “传闻白姑娘与元熙帝姬私交甚笃,怎么却来投奔了柳姑娘?”雁瑜有些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白卿抬眼看了她一眼,抬手抚了抚鬓发:“元熙帝姬去了灵隐寺礼佛,我倒也是去看了看的。只是我一介俗人,委实不大适应那大圣梵音……思来想去,还是初年这里的十丈软红尘合我意。” 第12章 此情何寄(二) “我怎么觉得,雁瑜有些怀疑你的身份了?”白卿像是有些困,她倚在车厢上半眯着眼懒懒地开口。 辞别了南乔与雁瑜之后,她就开始毫不顾忌形象了。 柳初年也没好到哪儿去,十分随意地答道:“随她怎么想,与我何干。左右我不会在南梁久留,等到厌倦了就会换地方。” “说起来,你不是打着给南乔帝姬当师傅的旗号来的吗?怎么方才看着你们之间有些奇怪,南乔帝姬看你的眼神可真是不大对。”白卿稍微提起了些精神,微微坐直了身子感慨,“不过说起来,南乔帝姬可真是美人胚子啊,假以时日长开之后,未必比你差。” 柳初年凉凉地看了她一眼,没否认她的话:“出了点小问题,所以我就推了。” 看着白卿好奇的表情,柳初年想了想觉得此事也不是不能说,便挑着重点将那天的事情讲了一遍。 听了之后,白卿先是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大碍之后才调侃道:“这都算小问题,嗯,的确是你能说出来的话。” 她笑完之后又有些疑惑地问:“我可听说南乔帝姬向来难以管教,怎么现在看着不是这样呢?你那日都那般对她了,按道理,她不是该暴跳如雷地让梁帝追究你的罪过吗?” “南乔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听信传言了?”柳初年为南乔辩驳了两句,有些狡黠地一笑,“我用了些小手段,所以她还是挺信任我的。” 白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啧啧感慨道:“这的确是你的作风,只是我看着你对她也不算全然无情无义,怎么就突然不肯教她了呢?” “我与她能有什么情谊,你这话也是说笑的吧。”柳初年顿了顿,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叹道,“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又何必非要将她教成我的模样?我从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说它们一定是对的。” 她这话说的有些模糊不清,但白卿与她相识多年,还是领悟了她话中的意思。 白卿见她微微垂了眼,便知道她心中终归还是有所芥蒂,沉默片刻后笑道:“时过境迁,那些事情早就不必再提,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倒也不是念念不忘,只是我有时候觉得,像南乔这样活着也没什么错。”柳初年的目光飘向了窗外,慢慢地解释道,“你看她虽没心没肺,但活的也算自在,我为什么要强行让她变得现实起来,教会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呢?” “为了活下去。”白卿淡淡地答了她的疑问,叹道,“她既然生在皇家,那便容不得她这么天真幼稚。就算不是你教会她这些,也总会有旁的人教会她,纵然没人教她,终有一日这现实也会让她明白这些道理。到那时,只怕她就得撞得头破血流才能明白了。” 柳初年下意识地想问,是这么艰难世故地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可这话还没说出口,她自己便觉得这问题实在是蠢的可以,若活着不好她怎么还会坐在这里?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不想再在此事上花费什么精力,果断地结束了对话。 白卿细细端详着她的神色,见她眼角眉梢的郁郁之色彻底褪去,方才放下心来。 “我这一路奔波劳累,的确是有些困了,便先去歇息了。若有没什么旁的事情,那便明日再聊吧。” 柳初年本想吩咐齐竹为她精心准备房间,却被她拒绝了。 白卿有些疲倦地闭了闭眼,轻声道:“不必如此折腾,我小住几日便要走了。” 柳初年下意识地便觉得事情有所不对,有些怀疑地抬眼看着她。 “明日再聊,明日再聊。”白卿稍稍躲避了她的视线,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疼的肩膀便走开了,“好困啊。” 柳初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待到消失在回廊尽头后,有些郑重地吩咐齐竹:“给我好好查一下白卿,我总觉得她有些不大对。” 白卿这么一休息便一直睡到了艳阳高照,她先是叹了口气,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谁料一睁眼便看到了柳初年的背影——她站在窗边,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大清早醒来便能看到你,想来着一天的心情都不会差了。”白卿完全无视了此时已经是中午的事实,强行撩了一波柳初年。 柳初年这才回过神,定定地看了她片刻,突然笑道:“南梁今日有庙会,不如我们一起去逛逛?” 白卿犹豫片刻,笑着应承了下来。 南梁与晋国相隔千里,风物人情也有许多不同,这庙会中不乏精致的小玩意,倒是让白卿略微有些赞叹。 柳初年看着白卿的身影,细眉微微皱起,良久后终于叹了口气,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 两人途经香雪桥,柳初年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脑中突然就想起来与南乔初见时的情景,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笑什么呢?”白卿一回头便看到她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笑着,用下巴示意她看向一旁,“那不是南乔帝姬吗?” 这么巧? 柳初年有些惊讶,没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想着的人竟然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香雪桥的不远处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地像是在议论着什么,南乔独自一人站在一旁看着。 人群中间跪着一个女子,旁边放着一卷草席,里面看起来像是有个一动也不动的男人。 柳初年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白卿在她身边低声道:“卖身葬父?” 她虽用了疑问的语气,但心中却已十分笃定。 白卿生于寻常人家,自幼便将这人间百态看了个遍,后来得元熙帝姬赏识入朝为官,但对民间之事仍是十分熟稔。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看待事物的态度不同了——朝局之中沉浮数年,她早已习惯了用最险恶的用心来看待每一件事。 便如同现在,她下意识地含笑问道:“你看,是真是假?” 而就这一点而言,柳初年比她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即便知道白卿问的什么:“不好说,不如去看看。” 两人还未走近,便看到南乔从怀中摸出一锭金子给了那女子,又蹲下身说了些什么,看着像是安慰那女子。 白卿有些无奈地笑了:“与这小帝姬一比,我觉得自己可真是坏透了。” 旁边明显比她更坏的柳初年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南乔:“她还真是大方。” “柳姑娘,教徒失败啊。”白卿无所畏惧地火上浇油嘲笑了她一句,而后自己又感慨地摇了摇头,“怎么办,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去拆穿那对‘父女’了,万一伤了小帝姬那天真的心怎么办?” 柳初年被她这一句嘲的几乎想要把南乔抓过来再训一番,但思及自己早就不是人家的师傅了,只得将这冲动按捺了下去:“你少贫嘴了,快去。” 寻常百姓可能注意不到,但她二人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席子里的那人仍是活的好好的——他虽极力想要屏住呼吸,但终究还是有些破绽,这在习武之人眼中不过是小伎俩罢了。 白卿顺手拽下她腰带上的一颗珍珠,弹指将它打到了那草席上。 那珍珠虽小,但带的力道却极大,硬生生地将那躺尸装死之人打的哀嚎出声。 众人哗然。 南乔随即也意识到了自己被骗,脸色当即变得难看起来。 白卿甩了甩袖子准备功成身退,却没想到柳初年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定定地看着南乔。 “怎么?”白卿明知故问,“当师傅当上瘾了,又想教徒弟了啊?” 直到柳初年斜了她一眼,她终于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 南乔死死地盯着那对行骗的父女,声音中带了怒气:“你们居然拿此来行骗,你们!” 白卿“噗”地笑了出来,几乎要笑弯了腰,她的手搭在柳初年肩上站稳了身子:“这南乔帝姬可真有趣,连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吗?” “差不多得了。”柳初年将她的手扒下,威胁似地轻轻掐了一下。 那行骗的父女齐齐跪了下来,涕泪俱下,说是父亲得了重病,需得不少银子买药,故而才除此下策。 南乔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报官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南乔当即便知道是谁来了,有些无措地转过身去看着柳初年。 “你若想细究,那就请大夫来看看他究竟是否患病。”柳初年走到她身前,淡淡地开口,“只是若换了我我是懒得细究的,要么报官,要么不了了之。” “不论究竟为了什么,他们行骗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白卿忍着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南乔解释,“纵然是报官,也算不得冤枉他们。” 第13章 此情何寄(三) 南乔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看了看柳初年,又看了看她身旁的白卿,心中莫名有些难堪。 她向来喜欢美人,按理说也该对白卿颇有好感才对,但从她心中却始终对白卿喜欢不起来,甚至还带了些难以言说的讨厌。 如今白卿与柳初年并肩站在她眼前,将自己方才做的蠢事尽收眼底,她只觉得一阵尴尬。 南乔敏感地意识到自己的心态不大对,仔细将自己的情绪扒拉着盘查了一遍,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嫉妒。 嫉妒白卿与柳初年相识多年,嫉妒她二人看起来几乎算的上是心意相通的熟稔。 而这份嫉妒在她看到两人左耳上那一模一样的耳坠子的时候,达到了极点。 那是个看起来精巧但却不值什么钱的小玩意,庙会之上比比皆是,鲜艳的红色在南乔看来很是扎眼。 柳初年的衣裳向来都是素色的,这一点艳红却也没显得异样,反而给她平添了一丝丝妩媚。 南乔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甚至没来得及仔细去想想这嫉妒从何而来。 “南乔?”柳初年微微皱眉,催她快些下决定。 南乔这才回过神来,她看了看身后的那对父女,有些嫌弃地开口:“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那对父女如蒙大赦,一溜烟地跑了,生怕南乔再改变主意。 “南乔帝姬可真是仁慈。” 白卿说这话本没其他意思,不过是顺口一提,但在南乔耳中听着却有些异样。 南乔看也没看她,冷冷地说:“我不过是懒得麻烦罢了。” 在官场混了数年,白卿对旁人的细微的情绪变化都了如指掌,何况南乔这毫不掩饰的冷漠。 但她委实不懂为何南乔突然发难,有些无奈地和柳初年对视了一眼,知情识趣地不再开口。 然而她这一眼比方才那句话还够火上浇油,南乔的脸色又冷了两分。 饶是柳初年有七窍玲珑心,却也猜不出她这怒气从何而来,只能当她是因着被骗了有些不大爽快。 犹豫了片刻,她开口问道:“你若不急着回宫,那我们就一起逛逛吧?听闻晚上的花灯会有些意思。” 南乔就算是天大的怒气,在柳初年面前也都纷纷遁走,无影无踪。 于是三人就这么一道走走停停,又到酒楼之中吃了些酒菜,时间便已差不多了。 南梁三月一度的庙会也算是有些名气,尤其晚上的花灯会,更是十分热闹。 但民间的花灯再如何精致,总是跟宫灯无法相提并论的,只是偶尔有几盏颇为新奇罢了。 她三人皆是看惯了宫灯,如今巴巴地跟众人挤着也没什么趣味,便又绕到了香雪桥去放河灯。 放河灯之前需得写心愿,南乔偷偷看了柳初年一眼,只见她十分随意地将一纸空白的信笺塞入了河灯之中。 白卿一边提笔写字一遍感慨道:“我不用看就知道你又是什么都没写,真是无趣的很。” “我知道柳姑娘你神通广大,无欲无求。”白卿将信笺折叠,安放在自己的河灯之上,“可你偶尔也像我们一样,写点什么吧。” “你少来诓我,当我不知道呢,你不就是想偷看吗?”柳初年蹲下身将河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少贫嘴。” 白卿掩唇一笑,靠在她身旁将自己的河灯一并推了出去。 南乔听着二人亲昵的对话,低头将自己未书一字的空白信笺粗暴地塞入河灯,随意地放了出去。 白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柳初年,心中隐约明白了些。 然而看到毫无所觉的柳初年,她又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华灯初上,流光溢彩。 香雪桥的不远处开始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柳初年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便听到南乔在一旁解释说:“这是南梁花灯会的习俗,射箭取花灯。顾名思义,若你的箭能顺利射到目标,便可以取走那一盏花灯。那里的花灯皆是上上品,有些比之宫灯也毫不逊色,你若想看的话我们可以一同过去。” 柳初年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白卿,见她脸上带了些倦色,便想要拒绝。 谁料南乔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突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向前走去:“去看看吧,不然花灯会就算白来了。” 白卿这下算是彻底看懂了南乔帝姬的小心思,倒也没跟她计较,只是笑着跟了上去。 有一高台临水而建,是九层玲珑塔的形状,每一层的檐牙之上皆悬挂了一盏花灯。 柳初年驻足在人群之外,仰头看着塔尖的那一盏花灯——那是一盏绘着山水风光的剔墨纱灯。 “师傅,你想要那一盏吗?”南乔当即便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在,随着看了过去,“塔尖的那盏花灯应当是此次花灯会中最好的一盏了。” 还没等柳初年回答,白卿便在一旁笑道:“她不是看中了花灯,她是看中那灯上绘的山水图。” 她又端详了片刻,问柳初年:“看这起笔走势,还有风格,倒像是以前你府中的那盏纱灯。” 说完这句,她暗地里看了一眼南乔帝姬,毫无意外地见到她有些不悦地抿了抿唇。 柳初年像是没发现两人的勾心斗角,她盯着那盏花灯看了许久,皱眉道:“看着的确像是出自一人之手,这风格非寻常人能轻易模仿。只是这就怪了,我那盏花灯可是旁人送的,说是流传了百年前的遗物。” “这……”南乔迟疑片刻,随即一笑,“我将它射下来,师傅你拿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好了。” 柳初年有些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质疑她的本事。 若按着往常,只怕南乔早就炸毛了,但如今她却只是一笑,随即便分开围观的众人走上前去。 “你的伤还没好?”白卿有些突兀地提起了这一话题,盯着她问道,“不然以你的箭术,何必让她前去。” 柳初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何不去?” 白卿一顿,随即意识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病情,于是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气氛一时间开始变得十分诡异,沉默片刻后,她抬起头勉强一笑:“不提也罢……来看看南乔的箭术怎么样吧?” 柳初年知道她自己有分寸,也不想在此时强行提起此事,便配合地看向射箭台。 当初在宫中,南乔曾得意地提过自己的骑射之术不错,南梁皇室的大多数郡主都比不上她。 那时候柳初年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今日她看了南乔射箭,才算有些相信了。 先前那些人不乏想要最高处那盏灯的,那盏灯偏偏要求射中塔尖上的一枚铜钱,让好几人铩羽而归。 南乔方一站上台拿起弓箭,柳初年便能看出她的确是习过射箭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熟稔,举止之间透露着从容。 拉开弓弦后,南乔偏过头来看着柳初年,冲着她眨眼一笑,随后松开了箭羽。 那枚铜钱应声而落,被羽箭穿过中心的小孔带着飞了出去。 “倒还不错啊。”白卿也有些意外地感叹了一句,又低声笑道,“我说,你觉得南乔怎么样?” 柳初年只觉得她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什么怎么样?她又不是我的下属,我管她怎样?” 白卿抿唇一笑,没再说下去。 虽说她病情加重,难以陪在柳初年身旁,但也不想那么轻易地将她拱手让人。 南乔若有本事,那便让她自己想法子来抓住柳姑娘这颗风流心吧。若没本事,那自然也是好的。 南乔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盏花灯,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了出来,献宝似地递与柳初年。 柳初年坦然地接过花灯,粗略地看了一眼,准备回去之后再细细琢磨。 这一番折腾之后,天色已经当真有些晚了。见最好的那一盏花灯被人摘走,一些人也无趣地散去了。 大概是早就与梁帝告了假的缘故,南乔无所畏惧地选择了不回宫,要跟柳初年到绿猗阁歇息。 柳初年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时间齐竹早就睡下了,你若想去绿猗阁见他只怕是见不到了。” “谁说我要去见他的,”南乔与她并肩走在大街之上,侧头笑道,“我只是不想回宫罢了。” 柳初年见她执意如此,又想着绿猗阁也不怕多她一个人,便允了她的要求。 “师傅,你这个耳坠子我看着不错,可以送我吗?”南乔看着她耳边的那一抹艳色,状似无意地开口。 柳初年闻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南乔被她看的有些心虚,但脸上却没有露出什么,只是假装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白卿在一旁看得暗暗摇头,心道南乔终归还是年轻,也太不了解柳初年。 柳初年不是什么懵懂少女,她没有发现南乔的小心思只不过是不上心而已。若南乔再不收敛一些,只怕迟早会被看透。 第14章 此情何寄(四)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如今这花灯会临近尾声,大街小巷中的人不复最初的拥挤,但走在路上却偶尔能看到几对“野鸳鸯”。 南梁民风素来开放,又恰逢这盛会,夜色中有不少恋人凑在一起卿卿我我。 南乔听闻晋国民风严谨,最初还有些担忧柳初年会不会看不惯,没想到她十分淡定地走过,还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几眼。 白卿亦是十分淡然,没有丝毫的惊讶。 柳初年看了几对之后便没了兴趣,悠闲地向绿猗阁走去,谁料路过泽雨湖时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南乔与白卿当即便注意到了这一点,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泽雨湖旁垂柳环绕,而某株枝繁叶茂的垂柳下居然站着一对恋人,看起来像是在亲吻的模样。 个子稍高的那位身着白衣,背靠在柳树的树干上,而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稍矮一些。青衣女子微微垫着脚,仰头吻上了白衣人的唇角。 “啊……”柳初年的嘴角略微勾起,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南乔有些不解她为何对这对恋人起了兴致,认真地将那两人打量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问题——那位白衣人虽然身量高挑,但却实实在在是个女子。 那一瞬间,南乔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加快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柳初年,想要知道她对此究竟是什么态度。 不用于南乔的稚嫩,白卿虽也发现了这一点,但却知道柳初年不会仅仅因此便驻足:“怎么?你认识?” 白卿这句话声音放的极轻,但不知怎么仍是被那对恋人给听到了。 青衣女子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有些惊慌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向着三人看来。 她容貌看起来颇为秀丽,但却算不上如何美貌,只是南乔却莫名从她的眉目间看到了一股韧性——就像是风雨中挺立的那一杆绿竹。 柳初年偷看人家亲热被发现,竟也没有半分尴尬,反而含笑对着青衣女子点头示意:“温姑娘,别来无恙。” 温云岫认出了她,脸上原本就很明显的红晕已经快要爬上耳朵,她有些无奈地抬手捂了一下眼。 片刻后,她才走上前去,问候了一声柳初年:“别来无恙。” 因为不知道为何柳初年会出现在南梁,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身份,所以温云岫并没有带上称呼。 按着南乔的心思,偷看别人还被撞破简直是没脸见人,哪料到柳姑娘居然如此淡定地与人家聊起了天。 “温姑娘,你看这盏花灯。”柳初年寒暄之后终于扯入了正题,“我看着与当年你送我的那盏倒是有几分相似,可是出自你手?” 温云岫闻言,有些诧异地从南乔手中接过了那盏花灯,只看了一眼便皱眉道:“的确颇为相似,但这上面的画并非我所绘,倒是有些像摇光的手笔。”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抿了抿唇向着白衣女子那里说:“摇光,你来一下。” 被称为摇光的那位白衣女子这才施施然地走了过来,方才她在树荫之下并不能看清相貌,如今她走出来之后,三人皆有些惊讶。 摇光脸上带着半面面具,只露出了轻薄的嘴唇,带着些不大正常的苍白。最让人惊讶的则是她身后散落的白发,几乎要与白衣融为一体。 柳初年不动声色地看着摇光,发现她虽青丝尽白,但年纪却算不上大,也不知究竟为何为如此。 温云岫像是早已想到一般,对三人的诧异并没有感到意外。 她将手中的花灯捧起,柔声道:“这上面的画是你绘的吗?” “不是。”摇光干脆利落地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声音冷冷的似是有些不悦。 她的声音十分清冷,仿佛能让人想起高山之巅的白雪。 柳初年敏感地察觉到了摇光的情绪,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破坏了她的好事,硬生生地将温云岫拉了过来。 然而还未等她开口,摇光突然看向她的衣袖,面具之下的眼神中仿佛淬了冰雪,让人不寒而栗。 温云岫注意到此,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笑道:“那把怀袖剑你还带在身上啊。” 柳初年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对上了摇光的眼神,微微一笑。 摇光沉默片刻,竟然直接甩袖离开了。 温云岫也有些没能反应过来,看了看她的背影,又有些歉疚地与柳初年匆匆告别,追了上去。 “这是怎么了?”南乔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摇光的举止有些莫名其妙。 柳初年含笑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她大概是吃醋了吧。” 南乔一时之间有些无言以对,难以将摇光那冷冰冰的模样与吃醋二字联系在一起。 片刻后,她心中一动——柳初年既然能如此自然地看待方才那两位的举止,那是不是说明她并不抵触……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师傅,她二人是那种关系吗?你觉得……” 话还没说完,一直沉默的白卿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乱问。 然后还未等柳初年回答,白卿便先笑道:“是不是那种关系又如何,帝姬你年纪尚小,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 柳初年倒也不以为意,盯着南乔看了一眼,随即悠悠地向前走去:“我认识温云岫的时候,她还不认识摇光,至于她二人是何关系我也说不准。” 白卿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南乔,低声道:“你完了,她看出来了。” 南乔脸色一变,感觉自己的脉搏那一瞬间仿佛停了下来。 她也顾不得追问白卿是何时看出自己的情愫的,满心都是无措。 回到绿猗阁,柳初年吩咐了侍女几句,便径自回了自己房间休息。 白卿本有些疲倦,但在看到南乔时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南乔帝姬,你想不想与我聊上几句?” 南乔对她没有半分好感,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思及方才之事,沉默地跟随她去了她的房间。 白卿的房间是绿猗阁的客房,她的行李甚至都没有完全拆开,有种随时便要离开的感觉。 她走到桌前倒了两杯茶,回身递与南乔一杯:“你对初年是什么意思?” “我喜欢她。”南乔低头饮茶,小声地说。 “这天下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排队的话能绕着晋国皇宫一整圈还有余。”白卿心中并没有将南乔的这份感情当真,只是柔声劝她,“何况你对她不过是依赖罢了,又何必执迷不悟。”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吗?”南乔轻轻放下茶盏,抬头盯着她,“你不是我,又凭什么认定我对她只是依赖?又凭什么随意指摘我的想法?” “何况,你不也喜欢她吗?” 白卿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破,脸上却没有丝毫难堪之意。 “你若执意如此想,我也无可奈何。只是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不能明确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就不要拿此来打扰她。” 南乔冷冷地看着她,没说话。 “你方才是不是想问她,她对温云岫与摇光的感情怎么看?”白卿转而提起了方才的话题,“我知道你想问她会不会喜欢女子……那我告诉你吧,有可能。” 南乔还没来得及高兴,白卿的下一句话便将她打入了低谷:“因为她只会喜欢比她强的人。” “怎么样,很难吧?”白卿的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看着南乔,“所以我觉得,若你不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不要让你那不知何物的情感对她造成困扰。” 南乔与她对视许久,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 白卿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她能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她究竟懂没懂自己的深意,但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在她看来,南乔终究太过幼稚,承担不起什么风雨,与自己相比便显得稚嫩,更遑论与柳初年相比。 而柳初年不知为何,对自己这个曾经的徒弟还算是有些感情的。所以她才会借机敲打南乔,希望她能够明白,别毁掉柳初年目前对她的好感。 再者,她的确不清楚南乔对柳初年究竟怀着怎样的一种情愫,是依赖还是感激,亦或是其他? 但在她看来,南乔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恋。或许她从未遇到过像柳初年这般的师傅,所以难免会有所倾慕。 所以她希望南乔能够掂量清楚,免得日后后悔。 现在看来,南乔与柳初年并不是一路人,可谁知日后事态会如何发展? 白卿推开雕花窗,看着天际的皎皎明月,觉得自己或许是病情加重的缘故,竟然如此多管闲事。 如南乔所说,她也喜欢柳初年。 但她也知道,那并不是纯粹的喜欢,更像是一种崇仰与感激。而她在官场沉浮数年,也是为了报答那人当年的赏识罢了。 分明没有饮酒,她却像醉了一般,以茶代酒敬了天际那一轮明月,而后低声笑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第15章 此情何寄(五) 第二日一大早,柳初年便如往常一般醒了过来。 天不大好,有些阴沉沉的,零星飘着小雨。 她散着长发,披了件月白外衫便去了绿猗阁后园的湖心亭。 白卿寻过来时,她正倚在扶栏旁淡漠地看着湖中随风飘摇的荷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南乔已经走了。”白卿驻足在她身旁,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她没来找你辞别吗?” 柳初年似笑非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 白卿一看她这模样,便知道她对自己有些恼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看出来了,你想怎么办?” “顺其自然。”柳初年有些好笑地反问,“南乔年纪尚小所以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她对我不过是依赖罢了,这也需要担忧吗?” 白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在她又想说什么的时候,抢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温姑娘是什么人?怎么我竟然不认识? “你不认识有什么稀奇的?”柳初年悠然坐下,手臂搭在扶栏上撑着头,“她是息国人。” 息国,在南海以南,与八荒诸国并无往来。 相传息国之人惯会妖术,又有成仙之道、长生之方。 几年前,数国联合出兵远征息国,打着除邪卫道的名义,但明眼人都知道他们不过是为了那长生不老药罢了。 最后息国覆灭,而那几国究竟拿没拿到长生不老药已不可知。 柳初年将亭边的竹帘放下,阻挡了飞溅而入的雨滴,想了想又道:“我幼年时曾随师父到诸国游历,去过息国。温家世代为息国的史官,执笔书青史,当初我与师父误打误撞地救了温云岫一命,我一直随身而带的怀袖剑便是她赠与我的。” “看来息国国破之后,温姑娘逃了出来。” 白卿知晓怀袖剑,八荒之中唯有当年的息国能造出此剑——此剑刃如秋霜,可斩金截玉,藏于袖中又可不露丝毫痕迹。 八荒之中流传的怀袖剑屈指可数,诸国工匠费尽心思想要仿制,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成功。 “以温云岫的性格,她呆在息国皇宫之中,与宫殿一同被焚毁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柳初年依着自己对温云岫的了解,觉得她怎么都不想是会主动出逃的人,“我想,大概是昨日那位摇光姑娘的缘故吧。” 她并没有被白卿的问题绕开,话锋一转又挑起了方才想要说的话题:“你此去,要多久才能回来?” 白卿心虚地躲避了一下她的目光,望着远处近乎墨色的天空:“说不准吧,若两三个月能治好那就两三个月归来,若两三年能治好那就两三年归来,若……” 她略微停顿了片刻,终于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柳初年:“不管怎么说,我总归是会回到你身旁的。” “你活的比谁都清醒,所以我也就不多说了。”柳初年垂眸敛去了眼中的情绪,叹道,“既然已经离了晋国,那些事情便都忘了吧。” 白卿一笑,轻声道:“他日我离开,你便不用去送我了,不过徒增伤感罢了。折柳亭的离别泪已经够多了,你去了的话再惹得我落泪怎么办?” “好啊。”柳初年低头轻轻抚着自己的衣袖,片刻后抬头笑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出城十里去迎你。” 说完这句,她便起身冒雨离开了,月白的衣衫在风中飞扬,与墨色的长发纠缠着。 白卿倚在亭柱旁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又过了几天,便是白卿离开的日子了。 柳初年果然如那时所说,并未出城送她,而是一反常态地起晚了。 直到齐竹回来禀报,说白卿的马车已经离开了南梁,她才有些漠然地起床让侍女帮她梳洗。 齐竹本想告退,但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低声道:“南乔帝姬不知从何得知白姑娘今日离京,去送了送她。” “南乔?”柳初年侧头将那艳红色的累丝耳坠戴上,微微挑了挑眉,“她居然去送了白卿,这可真是稀奇了。” “南乔帝姬还托我向您问安,说是因着向女先生告假的时间不多,所以还急着回宫,不能亲自来见您。” 柳初年听了这说辞,不禁摇头笑道:“她这话说的,倒像是长大了一般,也难为她肯这么听女先生的吩咐。” 说完,她从侍女手中接过发梳,笑着让那侍女回去休息。 那侍女身子的确有些不大舒服,没想到柳初年不但看出来了,还如此柔和地给她放了假,当即便高高兴兴地谢恩离开了。 待到侍女离去之后,柳初年把玩着手中的檀香木梳,抬眼问齐竹:“你们现在还在收集各国的情报吗?” “是。”齐竹顿时严肃了起来,正色道,“虽说您离开了晋国,但白姑娘说为了以防万一,仍让我们经营着各个‘情报处’,未敢松懈。” “晋国现在的局势如何?”柳初年手中的发梳有节奏地轻轻敲在梳妆台上,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齐竹整理了一下思绪:“自您离开之后,替身代替您去灵隐寺礼佛,陛下与皇太女应当还未发现……至于朝中,则是有些动荡。先前隶属于您的官员无一不受到打压,或贬官或外放。白姑娘辞官之后,朝中便更加乱了。” “可真是蠢啊。”柳初年的笑容中带上了些不屑,“我早说过不会与她们相争,结果她们偏偏如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硬生生把朝堂搅乱成这副模样。内忧外患,我都有些替她们发愁该如何收场了。” 齐竹未敢作何评价,但心中对晋帝也有些鄙夷。 她因为偏爱自己的小女儿,硬生生将劳苦功高的元熙帝姬排挤出去。如今柳初年放弃所有权利离开朝局,她居然还因为猜忌这么乱来,真的不知她将自己的母国放在何处。 但齐竹也有些理解晋帝的感受,她怕极了自己的大女儿——就算元熙这些年为晋国奔波操劳、如今远走他乡,也打消不了她那深植于心的猜忌与恐惧。 “罢了。”柳初年随手将梳子扔在了桌上,淡淡地吩咐他,“抽出一些人去保护白卿,剩下的人该干什么便继续吧。” 终归,有人要作死,她也拦不了。 第16章 秋猎(一) 阳光透过树叶,在青石板地面上印出斑驳的光影。 南乔收起了长剑,稍稍调息片刻。 自几个月前,她除却听女先生讲课外,又请了一位教她功夫的师父。 每日天未亮她便早起练剑,而后再温习功课,听先生教授史书,偶尔还会学些基础的琴棋书画,不至于一无所知。 她每日都是从天未亮忙到太阳落山,竟没有什么可以偷懒的时间,甚至都没有再出宫见过柳初年。 将要进殿之前,她恰好看到有几个小太监小宫女搬着好几盆菊花送了过来,想来梁帝特地吩咐人送来的。 南乔叫住了他们,倚在殿门前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一遍,看似不经意地指了两盆菊花吩咐静槐:“派人将这两盆‘凤凰展翅’与‘千丈珠帘’送到绿猗阁。” 说完,她便转身进了殿内换衣服,准备用早膳而后去听课。 静槐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自从数月前南乔帝姬出宫送了白卿离开,就再也没出过宫门。 虽说无论有什么稀奇精致的东西,她都会指派人送去绿猗阁,但她却绝口不提柳初年,仿佛已经忘了有过这样一个人。 若按着以前,静槐大抵就要问一问缘由了,但如今她却也不敢随意说些什么。 这些天,她能明显地感受到南乔帝姬长大了,脱胎换骨仿佛变了一个人——南乔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需要她事事操心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看起来随和但实际上不怒自威的皇室帝姬。 对这一切,静槐有些欣慰却又有些担忧,总觉得南乔转变得太过突然。 她曾借着送东西的机会请教过柳初年,而柳初年只是淡淡一笑,让她放宽心。 今日女先生讲的是《世家》,她所教授的有些想法南乔虽不甚赞成,但却并没有反驳。 眼前的女先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性格也并非是柳初年那种可以商量得有来有去的,故而南乔对于不认同的东西默不作声,并不似以前一样非要与人争个高低——她已经不再是那时候,一定要别人认同她的人了。 待到用午膳之时,南乔意味不明地抬头看着静槐。 静槐愣了片刻,方才笑道:“那两盆菊花已经送去绿猗阁了,我听宫女说,柳姑娘已经从雁荡回来了。” 南乔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喜悦。 前些日子她派人送东西到绿猗阁时,齐竹告诉宫女说柳初年去了雁荡。可马上就要秋猎了,她还以为柳初年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任何事情了。 如今柳初年却在秋猎前夕回了京城,是不是可以认为她是…… 还没来得及想完,南乔便自嘲地笑了笑。 “她可说了旁的什么?”或许是不死心的缘故,南乔出门练琴之前又问了这一句。 静槐有些诧异她为何突然又提起此事,回想了一下,茫然地摇了摇头。 南乔面无表情地出了大门,心中又将自己唾弃了几分。 自白卿离开后,她的确将自己对柳初年的感情想了又想,不得不认同白卿最后的说法,或许的确是依赖吧。 可如今依赖得不到回应,也难免有几分羞恼。 翌日,秋高气爽。 南乔按着规矩行事,没出半分差错,令梁帝十分满意。 按着南梁的规矩,年满十二的皇室宗亲都得开始参加秋猎,浩浩荡荡地一大支队伍向着裕山猎场而去。 南乔骑在马上,安安静静地随着队伍前行,难得的没有与凑上来的思安郡主插科打诨。 待到到了猎场,已是日头高悬,众人行礼之后便回自己的营帐中稍作休整。 南乔打马而去,却迎面撞上了雁瑜郡主,她也骑在马上,但身后却跟着一辆马车。 “嗯?”南乔有些疑惑地看向马车,询问雁瑜郡主,“姐姐你带了什么人吗?” 雁瑜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南乔还没品出她笑容里带的什么意味,便看到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掀开了车帘。 南乔原以为这几个月来,自己已经足够清醒,再不会像最初那般见到柳初年便紧张的不行。 但如今柳初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感觉自己的心仍是不可抑制地动了一下。 柳初年仍是素色衣衫,青丝绾成一个寻常闲适的发髻,鬓角有一缕青丝垂下,悠悠抬眼间仿佛能摄走人的全部心神。 “师傅。”南乔低下头,问候了一声。 柳初年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开口:“我本以为你会邀我来秋猎,却没想到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你开口,所以少不得求了雁瑜郡主带我来了。” 南乔猛地抬头,有些无措地解释:“不是……我还以为师傅你不想来的……” 南乔这些日子的转变,雁瑜一一看在眼里,还以为自家妹子终于长大懂事了。可如今她往柳初年面前一站,那手足无措的模样让雁瑜觉得自己又看到了最初的南乔。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一物降一物。 南乔怔了片刻后终于捡回了自己的理智,她从容地找借口:“我听闻师傅你前些日子去了雁荡,还以为你还未回来,故而没有邀请你。师傅既然来了,不如去我的营帐歇息吧?” 柳初年微微挑眉,听从了她的建议。 南乔也下了马,牵着缰绳与她一道同行。 方才南乔在马上倒不显得如何,如今两人并行,柳初年突然发现南乔这几个月居然长高了不少——以前南乔最多不过到她的眼睛,现在居然与她差不多高了。 柳初年的身量本就算不得高挑,按着南乔现在的“长势”,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比她还高了。 最初的诧异过后,柳初年微微一笑:“你昨日送去的那两盆菊花不错,那盆‘千丈珠帘’我很喜欢。” 南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僵在了原地,她听出了柳初年这句话里的意思。 昨日她派人送去秋菊,绿猗阁的人已经转告了她柳初年从雁荡回来了,她方才所找的借口实在是拙劣至极。 南乔忍了忍,强笑道:“师傅喜欢就好。” 第17章 秋猎(二) 见到南乔略带些窘迫的表情,柳初年终于放过了自己的小徒弟。 来到营帐略微休息了片刻,便有梁帝身旁的侍从赶来,说是梁帝想要见一见柳初年。 柳初年来时早已猜到梁帝会宣召自己,也没什么诧异,当即随着那侍从去了梁帝的营帐。 梁帝坐在桌案后,打量着柳初年。 “想必雁瑜也已经告诉你了,对于那件事朕深表歉意。”梁帝难得地认错,只是那个倨傲的神情实在不像是什么诚心道歉的模样,“只是朕想问问你,你为何不想再教授南乔?” 柳初年很能理解梁帝的不满,毕竟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扫了皇家的颜面:“我只是觉得自己并不适合教授帝姬,再加上旧伤复发,恐耽搁了帝姬。” “当日你在朕面前说,你有雄心壮志,想要一展抱负。”梁帝冷笑道,“可见,你当时乃是欺君罔上!” 柳初年并未反驳,只是低下头任由梁帝训斥,反正他最多不过训斥几句,也没办法真的拿自己怎么样。 她倒是真想告诉梁帝,自己不肯再教南乔,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他。 梁帝这个人,在朝政上或许有些本事,但在识人善任一面上却有很大的不足。疑心太过,但自己有没有足够的本事,所以难免被人愚弄。 过了许久,梁帝见她在那里低眉顺眼的,但却偏偏软硬不吃,只得咬了咬牙让她滚出去。 出营帐时,她恰巧撞上了仁佳长公主。 柳初年让在一旁行了个礼,仁佳长公主对她视而不见,径直入了营帐。 仁佳长公主如今的态度与那日可算得上是大相径庭,柳初年隐隐觉得有些怪异。 在柳初年的印象里,仁佳长公主是那种极会顾及面子上情分的人,除非确认对方毫无用处,不然绝不会这般冷漠。 难道自己在仁佳长公主看来,已经是半分用处都没了,以至于让她不屑于理睬自己? 柳初年暗暗将此事记在心中,准备回头再琢磨琢磨。 裕山的风景不错,但与久负盛名的雁荡相差甚远。 柳初年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会冒着大雨匆匆从雁荡赶回京城,就为了这一个秋猎,何况南乔还根本没有邀请自己…… 她只是那么一瞬间,突然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徒弟——若万一出什么意外,南乔能否撑过去? 可在她掀开车帘的那一瞬,她便觉得南乔与自己记忆力那个幼稚的小帝姬不同了,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将她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或许,自己本不必来的,南乔早已在她没有注意的时候渐渐长成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 天色渐晚,随驾而来的皇室宗亲都得去参加晚宴,而柳初年自然是安安稳稳呆在南乔的营帐之中。虽说她也可以随着南乔前去,但她本身就不甚喜好那种太过正式的环境,何况自己若去了无疑是给梁帝添堵。 只是她虽逃的了这晚宴,但却逃不掉第二日的围猎。 一大清早她便被侍女唤醒,披衣而起时才发现南乔早早地便起身了,正在帐外练剑。 南乔的资质不错,但她习剑的时日终究太短,故而并不能与习剑多年的柳初年相比。 柳初年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含笑指点了她几句,又安慰了她一句:“不过短短几个月,你能有此进益已是十分难得。” 南乔抿了抿唇,她也知晓以自己的年纪习剑已经晚了一些,只是柳初年会的东西她一样都不想落下。 看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南乔将长剑递给侍女,吩咐静槐将早膳呈上。 柳初年抬手揉了揉眉心,由着侍女为她梳洗,准备用膳。 南乔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看着侍女为她梳理头发。 柳初年的头发极长,从南乔的角度来看,铺陈开来的青丝将她的纤细的腰肢完全遮起,有着一种莫名的缱绻。 因着今日要骑马射箭,侍女将她的长发拢起,用发带绾了个极其利落的发式,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 墨色的长发映在白嫩的肌肤上,让南乔有些难以直视,不自觉地移开了目光。 这心猿意马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她们一同来到猎场,南乔终于将心中那丝绮念赶了出去,规规矩矩地冲着梁帝行了礼。 按着往年的规矩,下午才会正式开始围猎,上午则是诸位皇室宗亲聚集在一起赛一赛马、比一比射箭。 柳初年坐在南乔的席位旁边,右手边则是雁瑜郡主。 雁瑜手持白玉杯,向着她笑道:“你觉得南乔现在如何?” “像是长大了些,但还不够。”柳初年拿过酒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就如同这美酒,总不可能一蹴而就,需得经过漫长的时光才行。” 南乔与诸位郡主牵着自己的马匹向着赛场走去,而雁瑜则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也合该如此,她在沙场历练多年,若她也上场,只怕就没这些小姑娘们什么事情了。 雁瑜看了一眼赛场,颇感无趣地转过头来继续与柳初年搭话:“你这是准备常住在南梁,不准备回晋国了吗?” “看心情吧。”柳初年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淡淡地瞥了对面一眼,“或许等我哪天兴起了,就到旁的地方转一转了。” 雁瑜敏感地注意到话中暗含的意思,隐约能够感受到她对晋国的厌恶。 犹豫了片刻后,雁瑜不动声色地突然开口:“元熙?” 一般来说,人在走神的时候突然被叫到自己的名字,都会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但柳初年并非寻常人,她自小便被训练得自制力惊人,雁瑜这种小手段还不足以让她失态。 她似笑非笑地抬眼看着雁瑜,眼神中夹杂了些嘲讽之意。 雁瑜见没能诓骗到她,无奈地笑了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开口。 自从白卿来南梁之后,她就隐隐开始怀疑柳初年的身份,但苦于没有什么证据。 沉默片刻后,雁瑜正想说些什么弥补一下,却发现原本微眯着眼看向赛场的柳初年突然瞪大了眼。 “南乔!” 第18章 秋猎(三) 柳初年难得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雁瑜当即便知晓事情不对,忙转头看去。 这些年来秋猎赛马从没出过什么事情,诸位皇室宗亲皆是有分寸之人,就算有什么争执也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闹出来。 可今日在梁帝的眼皮子地下,偏偏就出了事。 众人离得有些远,并不能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南乔帝姬的马却仿佛受了惊一般,不受控制地发狂起来。 雁瑜当机立断,翻身骑上自己的骏马向着赛场飞驰而去。 柳初年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安稳地坐了回去,若雁瑜不能救回南乔,那她更是无能为力。 她握着白玉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指节有些泛白,但脸上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方才的慌乱从未存在过一般。 低头饮了口酒,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众人的反应。 梁帝起身却又坐下,皱着眉在吩咐身旁的侍女什么事情,而其他人脸上或真或假都带着几分焦虑与担忧。 柳初年着意看了一下仁佳长公主,她的反应也是无可挑剔,活脱脱一个担忧晚辈的仁慈模样。只是柳初年却觉得她眼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愤怒与惊慌,仿佛有什么事情脱离了她的掌控。 像是感受到柳初年的视线一般,仁佳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柳初年淡淡一笑。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任佳长公主那漠然的表情,却又隐隐带着些幸灾乐祸。 柳初年微微闭了闭眼,思索着究竟为何仁佳会对自己这种态度,仿佛自己已经被她掌控在手心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然而还没等柳初年细细斟酌此事,雁瑜已经带着南乔回来了。 好在南乔平日里骑术不错,又加上雁瑜救助及时,所以才没出什么大乱子。柳初年见南乔除却头发散乱了些,身上却并未受到什么大伤,方才放下心来。 这件事情一出,也不用赛马了,所有参与赛马的宗亲都老老实实站在台阶下听候吩咐。 梁帝先是让南乔上前仔细查看了一遍,又吩咐赶来的御医为她好好把脉诊治,生怕有什么内伤。待到御医再三保证南乔帝姬无碍之后,梁帝将视线移到了御阶之下,开始审问方才所发生的事情。 柳初年看了眼南乔,只见她低头抿唇,便知道此事大约是问不出什么了。 果不其然,众位郡主纷纷推说不知情,南乔在梁帝的逼迫下竟也什么都没说。梁帝审问再三都没什么头绪,只得挥了挥手让众人入席。 “刚发生了什么?”柳初年虽没指望南乔能告诉自己,但还是例行公事一般问了一句。 南乔咬着唇,犹豫片刻后开口道:“也算不得什么,我与安慧郡主拌了几句嘴,一时没留神控着马。” 她这话虽未将事情都摊开说,但也算比方才面对梁帝是一言不发来得好。 安慧郡主便是仁佳长公主的二女儿,比南乔大上一岁,素来关系也算不得好。 柳初年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酒杯,心中总觉得有所不对,但猛然间却又说不上来。 虽说发生了此事,但下午的秋猎却是断不可能废除的。 柳初年始终有些不放心南乔,故而检查了一下身上所带的伤药与怀袖剑,也挑了一匹马准备陪她一道入林。 南乔本想着她到底有伤在身,也不知恢复的怎么样,想要劝阻她来着,但看到她翻身上马的姿势便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入林之后,众人便逐渐分散开来,柳初年却拉着缰绳悠悠地跟在南乔身后。 虽说是裕山秋猎,但因为顾忌着这些帝姬郡主有可能骑射不精,为了避免一无所获的尴尬情景,通常都会派人先将猎物进行驱赶,算是围猎。 没过多久,南乔便射得了一只野兔。 南乔勒住缰绳让马停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转头问道:“师傅,我听说元熙帝姬曾经抓到过一只白狐,但又因为慈悲之心放掉了?” “你说那个啊……她做样子的。”柳初年十分坦然地回答了南乔的问题,“她连人都杀过,又怎么会对一只狐狸心慈手软。” 南乔突然起了兴致,开始向柳初年打探一些“传说中”的元熙帝姬的事迹。 “听说元熙帝姬惊才绝艳,是不世出的文武全才?” 柳初年暗地里磨了磨牙,十分不要脸地肯定了南乔的问题。 “听说元熙帝姬曾经带军灭掉了卫国,血洗都城?” “算不上血洗吧……” 柳初年略微皱了皱眉,当年卫国趁人之危抢占了晋国不少城池,晋国需要一个拿来立威的筏子,便将卫国当只吓唬猴子的鸡。 南乔对于她这句“算不上血洗”提出了质疑:“可是我听说元熙当年在卫国都城外效仿前人立了《七杀碑》——声言‘我生不为逐鹿来,都门懒筑黄金台。传令三军诸将士,破城不须封刀刃。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柳初年在她的提醒下回想起了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事迹,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那些故事我也记不大清了。” 南乔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不想提及此事,于是换了个问题:“听说元熙帝姬的父亲……” 谁料她这问题还没问完,柳初年已经变了脸色:“别提他。” 南乔认识柳初年这么久以来,还没见她这么惊慌地躲避什么话题,拒绝提及哪个人。 虽然十分好奇,但看到柳初年竭力做出淡定,眼中却始终透着些慌乱的模样,南乔选择了硬生生将这个疑问放在心中。 柳初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片刻后勉强笑道:“我曾得罪过凤君,所以不想提及他。” 这大概是柳初年撒过的最拙劣的谎了,南乔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似地冲她一笑。 第19章 秋猎(四) 柳初年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心中的恐慌慢慢地褪去,但一种莫名的预感却渐渐浮现。 她眼前仿佛浮现了仁佳长公主冷漠的模样,背后一阵发凉。 “怎么了?”南乔注意到原本已经安定下来的柳初年竟开始“故态复萌”,连忙有些担心地问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柳初年微微握紧袖中的那把怀袖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无妨……南乔,记得小心仁佳长公主。” “我一直防范着她啊,你怎么突然会这么说?”南乔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追问她,“是不是她对你做了什么?” 手心轻微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柳初年淡淡一笑:“若单单只是仁佳长公主,我还不把她放在眼里。” 说完,她便驱马前行,准备快些射些猎物回去。 柳初年的直觉向来极准,她几乎可以断定仁佳长公主不但想要对南乔下手,还想将自己置于死地。 可自己早已不是南乔的师傅,她又何必冒险对自己下手?而且看起来十分笃定的模样,仿佛肯定自己逃不过她的手掌心。 对此,柳初年权衡了片刻,心中浮现了一个令她惊恐的猜想。 这个猜测让她恨不得现在就离开裕山,离开南梁。 但她终究将这冲动按捺了下来,毕竟她不能单凭自己的一个猜测就这么草木皆兵。 何况这次秋猎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若南乔在秋猎中有何差错,只怕被有心人宣扬出去,更加不利于南乔在朝中的地位。相反,若南乔能在此次秋猎中一鸣惊人,那么她也可以朝中获得一定的声望。 南乔并不知道她心中这千回百转的心思,但却能感受到她略微的不安,故而一直紧跟在她身后,生怕有什么变故发生。 虽说时日尚早,并不需要急着找寻猎物,但柳初年举止中仍是不可避免地带了些匆忙。 南乔注意到这一点,知情识趣地没有开口询问什么,而是随着她加快了进程。 柳初年拽着马匹的缰绳,四处寻找着值得下手的猎物,突然间却听到一声吼叫声从不远处传来。 南乔心中一喜,正想骑马循声而去,却被柳初年给拦了下来。 柳初年脸色微变,皱眉道:“按理说围猎不该放进来这等猛兽的,何况这声音有些不对……” 话还未说完,那猛兽的吼叫声愈来愈近,柳初年只看了一眼便道:“快跑!” 南乔向来十分信任她,当即便驱马随她而去,匆忙间回头看了一眼——是一头黑熊。 事情已经如此,柳初年若在看不出来是人动了手脚就真是傻了。 “仁佳疯了?”柳初年纵马狂奔,侧头向着南乔道,“我原以为她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她居然赶在秋猎中这般毫无顾忌地下手。等逃脱之后告诉你父皇,仁佳留不得!” 南乔顾不上说什么,只能死命地点了点头。 “不对……”柳初年余光瞥见那黑熊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发现它的眼睛乃是诡异的赤红之色,像是被喂了药一样。 她呼吸一窒,紧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但在看到身旁的南乔时,她还是努力地压下了心中的惊慌。 柳初年死命咬了一下自己的唇,有发咸的鲜血涌出,她舔了一下嘴唇看着南乔道:“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听我的,明白吗?” 她嘴唇带血,原本苍白的嘴唇染上了近乎妖艳的红色,仿佛有种魅惑人心的魔力。 南乔盯着她的唇,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柳初年平素的懒散一扫而空,眼中尽是凌厉之色,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意。 她像是在搜寻什么一般,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几转,突然驱马靠近南乔——将她方才射杀的那只野兔扔下马。 做完这一切,她竟然勒住马缰稍稍慢了下来,果不其然地看到那头黑熊冲着地上那只死兔子扑了过去。 南乔松了口气,咬牙道:“原来她们在这里做了手脚,可真是筹谋许久。” “若是仁佳长公主安排的我倒是有些意外,可现在……”柳初年抽出怀袖剑,冷笑道,“你且看着吧,还没完呢!” “师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仁佳长公主背后还有其他人?”南乔从她这话中品出些意思,瞪大了眼,“那人你认识对不对?” “不错。”事到如今,柳初年也懒得再瞒南乔,“那人是我师父,也是我的父亲。” 南乔愈发震惊了:“那他怎么会与仁佳长公主联手,这般对你?” 这话还未说完,南乔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连忙摆手道:“师傅你不想说就不勉强,我……” 柳初年冷漠地笑了笑:“天家无父女,何况是他那种心狠手辣的人。” “天家……”南乔吃了一惊,心中的那个猜测呼之欲出。 “若今日能成功渡过这一劫,我再告诉你。”柳初年攥紧了缰绳,咬牙道,“现在我们还是来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南乔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四周不知何时竟有许多黑衣人无声无息地逐渐靠近。 方才两人为了躲避那发狂的熊,几乎是慌不择路地纵马狂奔,如今才发现早已到了秋猎范围之外了,而原本该在边界处的守卫也不知所踪。 “放肆!”柳初年冷下了脸,看着领头那人,“你们要造反不成?” 那人像是有些惧怕柳初年,犹豫片刻行了一礼:“并非是属下要以下犯上,而是凤君下了死令要将您带回,还请您不要为难在下。” 柳初年冷笑道:“看来你是执意要违逆我的命令了。” 她没等那人回答,又道:“若要我随你们回去也可以,但你们需得放南乔走。” 南乔咬了咬唇,在她威胁的目光下闭上了嘴。 “您应当也知道,凤君与仁佳长公主做了交易,若属下放走了南乔帝姬,让凤君怎么跟仁佳长公主交代呢?” 柳初年把玩着手中的怀袖剑,嗤笑道:“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会让你们放南乔走。凤君的性格我再了解不过,他怎么会将这种交易放在心上,不过是利用仁佳那个蠢货罢了……” 她话锋一转,将手中的匕首对准了心口:“你选吧,要么放南乔走,要么带着我的尸体回去交差!” 第20章 秋猎(五) 柳初年将匕首指向心口时,秋雨便紧张了起来。 她带人来之前凤君曾经吩咐过,伤了元熙帝姬也无妨,只要活着就行。 可如今…… 柳初年神色间再没有先前的慌乱,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凤君派你们抓我回去究竟为了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我知道你不敢伤我性命。你也该知道,就算你放了南乔回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若今日南乔当真死在了此处,拿南梁岂不是仁佳一人独大?凤君巴不得南梁乱成一团,怎么真心帮仁佳?” 秋雨在她手下多年,知道她说一不二的性子,又加上时间耽搁不起,犹豫片刻后便招了招手吩咐人让出一条路。 “既然你现在要放南乔走,那你就别想使什么小手段再追上去,否则你就是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柳初年似笑非笑地看着秋雨,“虽说几月不见,但我的手段你总是没忘的吧?” 秋雨像是被戳破了心思,随即低下头道:“属下不敢。” “今日之事你是受我连累,但我让她们放你走,也算是互不相欠了。”柳初年转头看着南乔,稍微凑近了一些拉着她的手笑道,“在南梁的这段时日我很开心,尤其花灯会之时,还有幸遇到了故人……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就此别过吧。” 南乔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心思全都集中在她在自己掌心画字的手指上,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说完她也不再纠缠,纵马而去。 柳初年十分淡定地看着南乔远去的背影,不动声色地将四周的地形审视了一遍,又将怀袖剑放了回去。 “帝姬,请您随我回去吧。”秋雨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谨慎地递了过去,“您应当是知道规矩的,就别再为难属下了。” 柳初年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迷药,吸入一点便会昏睡过去。 若说起来当年研制这药,她还花了不少心思,如今倒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不远处即是山崖,若她有心的话骑马冲过去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那样的话她只怕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如果今日没有南乔的话,她大概会选择跳下山崖来躲避秋雨,就算是横死峡谷也好过被带回去……但如今她却隐隐约约报了些不知名的希望。 柳初年淡漠地接过药粉,凑上去轻轻闻了一下,随即便不省人事了。 秋雨没想到事情竟能如此顺遂,当即便命人清理痕迹,带着柳初年离开了。 南乔的马是万里挑一的神驹,她从没像现在这般嫌弃过这神驹跑得太慢。 不知道仁佳长公主是不是太过相信晋国凤君,这一路上南乔居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南乔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但自从她纵马抛弃了柳初年离开后,她心中仿佛像是点燃了一团火,要将所有人都烧得干净才肯罢休。 她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柳初年的温度,当时她借着说话的功夫在自己手心写了一个“温”字,在加上她所说的花灯会之事,南乔当即便反应过来她是要让自己去向温云岫求助。 南乔有些恼怒,为了自己的无能而羞恼——她需要柳初年用命回护自己,但自己却只能借助别人的力量才能去救出柳初年。 南乔尽力去回忆晋国之事,试图搜寻到有关那位让柳初年怕得不得了的凤君的消息,但却一无所知。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待到她纵马回到观景台,围猎已经接近尾声,不少郡主已经携着猎物返还。 有侍女远远地看到南乔归来,连忙准备上前迎接,却没想到南乔翻身下马之后居然一言不发地推开了她,冲上了观景台。 在众人心中,南乔帝姬虽说顽劣了些,但是对待下人从未如此粗暴过。 有明眼人看到南乔居然无功而返,隐约地察觉出了事情的不对,有些忐忑地看向她。 南乔冲上观景台后,拔出了站立在一旁的侍卫的腰刀,径直走到了仁佳长公主身前。 再看到南乔回来的那一瞬间,仁佳长公主的脸色已经变了,如今看到南乔面无表情地拿着刀走过来,愈发肯定了事情已经败露。 她顾不得去细想为何晋国之人没能拦住南乔,匆忙地站起身来质问南乔:“南乔帝姬,你想做什么?如今多少皇室宗亲可都在看着,你怎么如此不敬长辈?” “不敬长辈?”南乔将刀指向她,冷冷笑道,“姨母派人杀我之时,可还记得自己是我的长辈?”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梁帝轻轻一拍桌案,郑重地开口:“南乔,你且把刀放下。有什么委屈告诉父皇,父皇会为你做主。” 南乔握着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转头看着梁帝,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下。 她本想质问梁帝,为何不追究当初护国寺刺杀之事?但她终究不是最初那个稚嫩的小帝姬了,知道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 沉默片刻后,南乔将手中的刀扔下,转身看着梁帝:“仁佳长公主通敌叛国,三番四次想要致儿臣于死地,望陛下明鉴。” “你有何证据?”梁帝扫了众人一眼,将目光定在了南桥身上。 南乔闭了闭眼,高声道:“儿臣亲眼所见即是证据,事有曲折不便告于众人,还请陛下将仁佳长公主扣押,待到返京之后细细审理。” “你胡说什么!”仁佳长公主恼怒地看着她,“我可是先帝亲封的长公主,你空口白牙诬赖我,拿不出任何证据还想扣押我?” “长公主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您一定要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你的恶行全部抖出来吗?那可就全无转圜的余地了,你可别后悔。”南乔冷笑道,“我既然能活着回来,你就该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你被人背叛了。” “更何况,我是南梁的皇长女,你要与我论及身份吗?” 第21章 元熙(一) 柳初年是被渴醒的。 她躺在阴暗的地牢中,右肩上的伤痛的几乎麻木,那是她第一次出逃失败留下的印记。 最初她只是被关在别院之中,境况比现在要好上很多,还能与侍女交谈。 于是她凭着自己的积威骗过了看守的侍女,用迷药放倒了看守的侍卫。但在最后将要逃出之际,她一时心慈手软放过了一个看起来尚且年幼的孩童,辛苦筹谋毁于一旦。 在被凤君一剑刺穿琵琶骨的时候,她有些自嘲地想,是不是自己在南梁呆的这段时间太过安逸,心中竟会对人有怜悯。落得如此下场,也算自找的。 那一剑几乎废掉了她的所有武功,而后她便被扔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牢中。 柳初年看了看身旁的那根精铁所制的锁链,知晓凤君的意思,若自己再敢逃跑的话就不止是受一剑之痛了——他会将这根细锁链穿过自己的琵琶骨。 她勉强坐起身来,靠在墙壁上,肩上的伤口不可抑制地刺痛了一下。 当初她匆匆离开晋国,便是与叛逃无异,只是柳初年没有想到凤君会亲自来抓她。 其实按着自己原本的想法,要么死也不回来,要么就继续臣服为他做事,为晋国鞠躬尽瘁,可她如今却在这里不上不下地耗着,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内心仍有一线希望,等着有人来救自己吧。 这些年来不管发生什么,柳初年都从未指望过旁人,因为她知道自己无人可以依靠。但如今她却莫名地想等上一回,看看有没有人会来救自己。 她不知道为何凤君还未带她回晋国,或许是想在南梁彻底磨掉她的反骨,免得回晋国添麻烦吧。 可她也说不清自己能够在凤君的铁血手腕之下支撑多久不屈服,可她却想要试上一试。 自从被扔进地牢之后,便没有人送饭食过来,她口中仿佛着了火一般。 这是一种折磨人的手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所以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便会有人来的,毕竟凤君总不会想让自己死在这里。 柳初年漠然地靠在墙上,伤口有些开裂,鲜血将她的衣服染红。 她抬起左手轻轻按压了一下伤口,随即而来的剧烈疼痛让她清醒了几分,而后微微动了动右手的手指,心中有些绝望——她的右手只怕再也无法拿剑了。 地牢之中黯淡无光,她也分不清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进来了。 随着门的打开,有强烈的阳光透了近来。 柳初年的眼睛被强光刺激地几乎流出泪来,她微微眯眼,过了片刻后才看清来者何人。 “元熙,你也有今天?” 说话之人是个极为年轻的女子,她一身黄色衣裙高贵典雅,将柳初年衬托得愈发不堪。 虽说她脸上带着面纱,但柳初年单凭声音便知道了她是谁——晋国最小的帝姬,她的三妹,元敏。 柳初年并没有心思理会她这低级的挑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元敏皱了皱眉,扯下脸上的面纱:“怎么,大姐你不认得我了吗?” 她冷笑着欣赏着柳初年难得落魄的模样,啧啧道:“这还是我们晋国尊贵的帝姬吗?还是八荒诸国人人称赞的元熙帝姬吗?怎么落得现在这副模样了?” 元敏的声音有些尖利,在这幽闭的环境中显得无比刺耳。 柳初年委实不知道这么嘲讽自己一番无关痛痒的事情能让她得到什么,懒懒地抬眼看着她:“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你!”元敏恨不得越过铁栏甩她几个巴掌,但牢笼的钥匙只有凤君才有,她只能咬牙道,“元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得意的?我告诉你,凤君早就将他手中势力都交给我了,总有一日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他还来寻我作甚?”柳初年声音十分平淡,愈发显出了元敏的狂躁,“你今日难为我,当真不怕改日我双倍奉还吗?” 元敏的手死死攥着铁栏:“我真是恶心你那副模样,永远都是那一张令人作呕的脸。” 柳初年实在不能理解她这种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的想法,彻底闭上了嘴不想再跟她说什么。 元敏也不知道是积攒了多久的怨气,就算柳初年一言不发,她也能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咒骂。 “够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元敏,滚出去。” 元敏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将要骂出口的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凤君,我只是帮您教导教导她。” “教导元熙?凭你也配?”一个容貌极为俊美的男子走了进来,冷冷地看了元敏一眼,“有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你最好别惹怒我。” 元敏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甩袖离开了。 “怎么样,想通了吗?”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柳初年,态度稍稍放得柔和了些。 柳初年一笑,嘲讽道:“看了元敏这模样,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我回去了。” 有侍女将茶水递了近来,她勉强站起身来,用左手接过了杯子。 她虽早已口干舌燥,但却十分克制地慢慢喝茶,态度从容地仿佛是在烹茶赏梅一般。 凤君满意地看着柳初年,像是在欣赏自己亲手造就的工艺品:“元敏蠢笨,元真不堪重用,她们都担当不起晋国的未来。所以我要你回去,继续为晋国保驾护航。” “凭什么呢?”柳初年慢悠悠地将茶水饮尽,抬头看着他,“这些年我做的还不够吗,女帝与元真元敏都是如何待我的你也不是没看到,我凭什么要回去?” 柳初年顺手将杯子放在一旁,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女帝真心喜欢的是明轩不是你,宠爱的也是她元真元敏这两姐妹而不是我。你对女帝一往情深甘之如饴做个情圣,可我做不到。你自己不愿见到女帝与明轩恩恩爱爱,退居深宫不再出现,却要我为女帝为晋国呕心沥血,您可想过我的感受?” “这些年来我从没体会过被母亲关怀的感觉,从你那里得到的也是一道又一道铁血命令。你们如此待我,我凭什么要回去帮你们?” “凭你是我凤钺的女儿。” 第22章 南乔(一) 静槐自小看着南乔长大,深知她的性情,可以说对她十分了解。 但自从秋猎之后,她便再也无法看穿自己照料了十几年的小帝姬的心了。 秋猎一事在南梁的地位不言而喻,南梁建国数百年来,这是第一场没能进行到底的秋猎。 众人皆知秋猎之上,南乔帝姬当众发作了仁佳长公主,而陛下竟然也听了她的话,将仁佳长公主扣押下来。 秋猎开始的当日,众人便返回了都城,朝野哗然。 静槐不知道南乔是如何说服了陛下,竟然冒着被天下人非议的风险将仁佳长公主打入天牢。 最初,朝中不少臣子都十分不服,纷纷在早朝之上上奏劝谏。但当陛下宣布了仁佳长公主的罪名之时,他们都闭上了嘴。 那罪名不是买凶刺杀南乔帝姬,而是更加让人难以忍受之事——叛国。 南梁之中的确不乏不喜南乔帝姬,想要立其他皇室宗亲为皇太女的人,但再怎么说这都是南梁的内政,翻不过天去。 可叛国却不同,一个为了权势不折手段可以出卖母国之人,又怎么配得上万民的供养? “诸位爱卿稍安勿躁,待到一切清查完毕,我自当给所有人一个交代。退朝。” 对于此事,梁帝至今也并非全然清楚来龙去脉,但南乔执意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给他一个说法,他略一犹豫还是默许了南乔的做法。 他至今都能记得南乔那时的眼神,仿佛燃着大火,一定要将仁佳弄死才肯罢休。 本以为回到京城后南乔会立刻审问仁佳,但她却再没有那时的愤恨,只是冷冷地吩咐人将仁佳打入天牢,自己便匆匆出去了,好像是要去什么绿猗阁。 梁帝终于意识到,南乔不再是最初那个容易冲动炸毛的幼稚帝姬,在他不经意间已经彻底蜕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若非要说的话,倒是隐隐与柳初年有那么一丝丝相似。 南乔终于长成了他所期望的模样,但他却仿佛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愉悦,心中满是心疼。 可事已至此,早由不得人了。 侍女来报时,齐竹还在琴房擦拭着自己的古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南乔已经跟在侍女身后进了琴房。 数月不见,他竟险些认不出来南乔帝姬。 她略微长开了些,容貌也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但最让人诧异的还是她那骨子里沁出来的气质。 在齐竹的印象中,南乔始终是那个“斗鸡走马,眠花宿柳”的浪荡帝姬,可如今却仿佛换了个人一般,有着一种淬入骨髓的清冷与森然。 还没等齐竹说什么,南乔便有些漠然地开口道:“初年出事了。” 齐竹顾不上追究她骤然改变的称呼,猛地站起身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是晋国的元熙帝姬,你是她安插在南梁的暗桩,对不对?”南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顺势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以前她总是觉得齐竹生的好看,看到他的脸就什么气都消了,可如今却再生不出那种感受。 她满脑子都是柳初年,从分别开始,每分每秒柳初年的面容都在她脑中叫嚣作祟,逼得她发狂,又逼得她不得不拼命压制住自己所有的冲动。 当初她到折柳亭送别白卿之时,一度被她说服,以为自己对柳初年不过是依赖而已,甚至还刻意疏远她。 但自从柳初年失踪,她的心便仿佛放在火上烤着,让她终于醒悟过来,那感情不是只用“依赖”二字就解释得清的。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无忧无虑多年的南乔帝姬,终于体会到了何谓“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齐竹不愧是得柳初年选出的人,从南乔这副模样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也不再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不错,正如你所猜。但自从元熙帝姬离开晋国,我便不再向晋国传递消息……” “我不关心这些。”南乔淡淡地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知道温云岫吗?” 齐竹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当初分别之时太过匆忙,柳初年根本没机会细讲,以至于南乔现在几乎是一头雾水。 她不知道为何柳初年会那般信任温云岫,但她只能抱着一线希望来绿猗阁询问齐竹,但如今这一线希望也已经彻底破灭。 “罢了!”南乔皱了皱眉,咬牙道,“我就不信,我自己救不了她。” “南乔帝姬,还请您相告,元熙帝姬究竟出了什么事?” 南乔抬头对上了齐竹写满担忧的眼神,带着些怒火咬了下嘴唇:“你们晋国的凤君派人将她劫走了。” 听到这句话,齐竹的脸色瞬间就白了,眼神中充满绝望。 “那位凤君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南乔眼眸微敛,轻声道,“竟然能让你们一个个听到他的名头就变了脸色。” 齐竹呆愣了片刻,才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他缓缓地开口道:“帝姬你有所不知,晋国的凤君与八荒诸国的凤君都不大一样,他是当年晋国赫赫有名的铁血将军。只是后来他隐居深宫再不出现,故而现在的人都不大知道他的事迹了。” “晋国的女帝年少继位,她性情骄纵,先帝仅有她一个女儿,故而为她立了军功赫赫的大将军为凤君,希望能够让她手握兵权坐稳皇位。可女帝喜爱的却是另外一位名为‘明轩’的公子,并为他生下了元真、元敏两位帝姬。元熙帝姬虽是凤君之女,但自幼便不受女帝宠爱。凤君待她也是十分严格,那本不是养女儿,倒像是在锻造一把剑——一把为晋国斩断来敌的利剑。” “八荒诸国提起元熙帝姬都是称赞,可谁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齐竹苦笑道,“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元熙帝姬她是怎样在那样的境况之中活下来的。那一桩桩一件件,若是换到旁人身上,只怕早就受不了了吧。” 南乔想起那日护国寺之劫,柳初年明明受了那样重的伤,却便显得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连眉头都没皱。 原来,是早已习惯了吗…… 南乔攥紧了自己的双手,指甲将手心刺得生疼,但她却恍若未觉。 第23章 元熙(二) “呵呵。” 柳初年用着这两个字回应了自己父亲那“理所当然”的理由,纵然是有生养之恩,她也早就回报过了。总不成因为自己是他的女儿,就得把自己的一生都赔上去吧。 若凤钺与女帝对她恩重如山,那她自然会诚恳相待,可这些年来他们对她的所有好处,都是为了收取报酬罢了。 先前她为晋国做了那么多,是她甘愿做这个交易,但如今她不愿意了。 凤钺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眼中没有任何波动:“元熙,你当真不肯随我回去?” “肯与不肯,又有什么区别呢?”柳初年懒懒地倚回了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嘲讽地看着凤钺,“事到如今,您还想要我一个心甘情愿吗?” 没等凤钺回答,她突然想通了什么一般,缓缓地笑道:“您是想把我的棱角磨平,免得我回晋国之后伤到女帝吗?可真是痴情啊,也真是妄想。” 她脸上嘲讽的笑意愈重,仿佛自己在谈论的是什么不相干的人,而不是在自己的父母。 凤钺倒也没因此动怒,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是不是妄想,你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了。若你执意不肯妥协,那我就只能把你交到元敏手里了。” 柳初年听懂了他的意思,无所谓地伸展开有些酸痛的腿,反问道:“你想让她羞辱我?您教导我多年,若我还能被元敏折辱到,岂不是辜负了您多年殷殷教导?” “不错,你的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凤钺波澜不惊地开口,“可总是要让你吃点苦头的,也好磨磨你愈发叛逆的骨头。” “那便随意吧。”柳初年漠然地抬眼看着他,嘴角却浮现了一个带些阴冷的笑容,“今日种种,他日我必百倍奉还,您可别后悔。” 凤钺挑了挑眉,显然没将她所说的话放在心上,径自甩袖走了。 片刻后,元敏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些狰狞的笑容,手中拿着的正是这牢房的钥匙。 元敏得意洋洋地将手中的钥匙展示给柳初年看,笑容中仿佛带着毒刺:“元熙,你可终于落到我手里了。怎么样,还能保持着你那八风不动的脸吗?当初你手掌大权高高在上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沦落到今天这幅模样吧,我一直都想把你狠狠地踩在地上,让你体会一下我的感受!” 扪心自问,柳初年自己从不觉得有这般对待过元敏。女帝宠爱元真、元敏,自己对她们皆是敬而远之,从未主动招惹过她两姐妹,更别提什么“踩在地上”。 何况这些年来,她不是带兵征战在外,就是每日忙于处理政事,哪有那闲工夫跟她折腾? 元敏会对自己怀有这么大的怨恨,柳初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其归于一种没来由的恶意。 事已至此,柳初年知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元敏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往死里折腾自己了。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她断然不敢伤及自己的性命。既然左右都是一刀,她选择了同样给元敏一刀。 “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你觉得你在凤君面前取代了我的地位吗?”柳初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笑问道,“这些年来你可见过凤君让我去亲手处置犯人?” 元敏的脸色变了一变,死死地看着她。 “若他真的对你抱有期望,又怎么会让你干这种狱卒才会干的事情?” 柳初年的这句话彻底戳中了元敏的死穴,她的怒火当即便燃了起来,愤怒地命令侍女打开牢门将她带出来。 侍女小心翼翼地走到柳初年面前,犹豫片刻后颤巍巍地将她扶起。 柳初年淡淡一笑,拂去侍女想要搀扶的双手:“别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元敏狠狠地瞪了那侍女一眼,咬牙切齿地开口:“我看你能硬气到什么时候!来人,带她去水牢!” 柳初年漠然地跟在侍女身后,步伐有些不大稳,这两天的种种事情严重透支了她原本就有所伤损的身体。 其实她刚才小小地骗了元敏一把,凤钺当年也是让她去料理过犯人的。 那时候她年纪尚小,总是下意识地有些怕血,狠不心来杀人。凤钺便令人将她带到了那最低贱的大牢中,让她看着狱卒对犯人用刑。 最初的时候她连饭都吃不下,吐得一塌糊涂,睡觉时脑子里全是阴暗的大牢中的血腥味,以及犯人绝望的喊叫声。 那些日子,她几乎看遍了各种各样的刑罚,午夜梦回之际皆是污血,铺天盖地的艳红将她困在梦中,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 就那么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开始变得麻木。无论再恐怖的东西,司空见惯之后也就寻常了。 元敏一提到水牢,她便知道是什么东西,手指轻轻地掐了一下掌心。 待到来到行刑处,她松了口气,那水至少还算得上干净,不至于令人作呕。 事到如今她还能有此想法,当真是擅长苦中作乐。 没等侍女强迫,她便十分乖觉地走了进去,水浸过她的脖颈。 肩上的伤口也浸到了水中,有血迹氤氲而出,在水中迅速溶开。水有些太过冰凉,刺激得伤口愈加发疼。 柳初年不动声色地站在水中,脸上没有任何惶恐与不安。元敏恨极了这副模样,当即便命令侍女去启动水牢。 侍女犹豫片刻后终究不敢违抗元敏的吩咐,将命令传给了仆从。 水慢慢涨了上去,漫过柳初年的下巴、唇齿、鼻子…… 柳初年没有做无谓的挣扎,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太长时间不能呼吸,她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起来,但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水却降了下去。 柳初年深深地呼吸一下,心中冷笑,不愧是凤钺设下的牢笼,竟能将分寸掌握地如此恰当。 然而还没当她缓过来,水便又漫了上来。 元敏在一旁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她不明白这传说中无比厉害的水牢为什么对柳初年好似丝毫不起作用。 狠狠地咬了咬牙,她走上前去,在水位降下去之时强行按着柳初年的头逼着她埋入水中。 柳初年有些狼狈地呛了几口水,而后冷冷地抬眼看着元敏,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她的发髻散开,长发散落在水中,有些别样的妩媚,嘴角那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恍若鬼魅。 第24章 南乔(二) “除却八荒诸国的帝姬都要学的东西,例如琴棋书画、骑射,凤君还会逼着元熙帝姬学一些旁的东西——杀伐征战,帝王权术。”齐竹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嘲笑道,“但最可笑的是,他让帝姬学了这些东西,却根本就没准备把晋国的帝位传给元熙帝姬。元熙帝姬自小便见识了最血腥丑恶的东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训练,可最后却是为旁人做嫁衣……” 南乔袖下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指甲仿佛都要掐入皮肤,她从没想到柳初年在那么小的年纪就经历了那样的种种。 柳初年在她心中,一直都是如同山中高士、世外仙姝这般不可攀的人物,却没想到除却那层完美的表相,内里的七窍玲珑心竟是如此千疮百孔。 她心中还有些不甘,只恨自己没能早生十数年,如今只能坐在这里心如刀绞地听着旁人讲述她的悲惨过去。 其实柳初年那般没心没肺的人物,或许自己都未必有这么痛苦,但南乔却忍不住想去心疼她。 齐竹停顿了片刻,有些悔恨地捶了捶手:“近些时日晋国那里的消息传过来的速度慢了许多,我早该想到是凤君动了手的!” 他秀美的眉毛几乎要拧成一团,起身对着南乔作揖:“此事我会尽快传信给白姑娘,您方才所问的温云岫的踪迹我也会在信中问问白姑娘。还请帝姬尽力搜寻元熙帝姬,若是拖得时日久了,我怕凤君会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 南乔郑重其事地抬头问道:“他会伤及初年的性命吗?” “不会。他令人带走元熙帝姬,是因为晋国需要元熙帝姬,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害帝姬的性命。”齐竹顿了顿,低声道,“但凤君有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南乔神色一凛,随即起身离开。 齐竹这里几乎可以算得上一无所获,他虽说要去信给白卿,可这还说不准要花多长时间,何况白卿究竟知不知道温云岫身在何处还要另说。若万一失败,那后果是她承受不起的,所以她必须要自己动手才行。 从齐竹的话中她已经彻底明白了晋国的凤君是怎么样一个人——心狠手辣诡计多端,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算计进去。可南乔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对上,从他手中抢回柳初年。 离开绿猗阁,南乔并未回宫,而是直接吩咐车马去了刑部大牢。 仁佳长公主是重点看押的“囚犯”,非圣旨不得入内,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借着探监的机会传出消息。 幸而离宫之前南乔早有准备,找梁帝请了一道圣旨,才得以进入牢房见到了仁佳。 仁佳长公主关押的地方只有她一人,那牢房素来是关押皇室宗亲的地方,环境虽比不上府邸,但与其他寻常牢房相比已是极好,并没有什么蛇虫也没什么难闻的味道。 南乔的狱卒的引导下走近了大牢,看到了端坐着的仁佳长公主。 仁佳听到动静便已经睁开了眼,见到来者是南乔时冷冷一笑:“你来干什么?” “姨母现在不装好人了吗?”南乔淡淡地摆了摆手摒退了狱卒,也没嫌弃牢中的桌凳,径自坐了下去,“我当然是来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仁佳皱了皱眉,嘲讽地看着她:“你想问什么?” “我想问一问,您可知晓晋国的那位凤君,居于何处?”南乔不动声色地审视了一圈牢房,“姨母千金之躯,大抵是没住过这等地方吧,也不知住得习惯不习惯?” “晋国凤君?你为何突然问起此人,我与他可没什么交情。再者,他身为晋国的凤君,又怎么会到南梁来?”仁佳脸上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仿佛真的对南乔所说之事一无所知。 南乔以手扣桌,指节轻轻敲打在木桌上的声音像是很有节奏的鼓点,敲击在人的心上,平添了几分压迫感。 她淡淡一笑,眼中尽是讽刺之色:“姨母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事已至此,难道还想抵赖不成?方才过来之时,我可是看到不少刑具,莫非您也想‘体察民情’,试上一试?” 仁佳并没有被她这三言两语威胁到,嗤笑道:“南乔,你也不必吓我。我再不济也是见过世面的,若是被你这拙劣的手法恐吓到,那可真是白活了这些年了。你敢捏造罪名把我暂时扣押到这里,但你真的敢对我用私刑吗?就凭你那一面之词,也想彻底扳倒我,未免太过痴心妄想了。” 南乔也知道她所说不假,如今朝中只是暂时被梁帝所说的‘叛国’罪名吓到了,待到他们反应过来,隶属仁佳的那一派还是会竭尽全力为她开脱。 但就算如此南乔也没生气,她手指微顿,挑了挑眉:“姨母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顺眼多了,你以前那副假惺惺的样子我恶心了多少年了,总是恨不得把你那张伪善的面具撕下来。” 仁佳没想到她会突然扯到此事,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软硬不吃的模样:“我没做过的事情是不会承认的,你不必与我在这里纠缠不清,也不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若你坚持要以叛国之罪诬告我,那还是想办法让朝中众人同意你吧。” 南乔早些年尽是荒废时日,何曾与朝中之人交好,她这话无疑是讽刺南乔。 南乔并不在意这种讽刺,当务之急是借助仁佳找到凤钺。 仁佳虽然现在油盐不进,但她与平日也已有些不同,虽不至于惊慌失措,但心中必然没有她脸上表现得那么从容。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逃出重围的?”南乔捏了捏自己的指节,轻轻地吹了口气,“凤钺明知放了我会给你带来滔天大祸,却还是放我回来,你就真的甘心被他这么利用?” 第25章 元熙(三) 人的性命有时候比什么都脆弱,一场风寒都可以夺走一条命,但它同时有可能韧如蒲草、坚若磐石,顽固的令人难以置信。 连柳初年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经受了这么多刑罚还能活下来,而且活得还挺好的。 她肩部的伤口已经微微有些溃烂,身体也有些发热,但她的神智却还是那么清醒。 柳初年有些艰难地抬起相对来说较为完好的左手,指尖还残留着受刑的印记,微微有些颤抖。 自那日水牢之刑后,元敏并没有看到她狼狈的模样,于是彻底放弃了这种温吞的刑罚,开始采用最直接的严刑拷打。 柳初年身上几乎没什么完好的地方了,十指连心,自然是元敏施刑的最好地方。 她将左手按在心脏的位置,感受着它微弱但却仍然平稳的跳动,有些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只要她松口妥协,凤钺就会将大权重新交到她手上,她还是晋国最尊贵的帝姬,受八荒诸国敬仰。 她就可以继续当着那个权倾朝野的帝姬,就算元真、元敏不甘心却也得乖乖地对她俯首称臣,又哪里用得着受这种苦呢? 但她心中仍有些不甘,她早就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所以才会叛逃出来,如今又怎肯轻易服软,何况她心中仍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牵挂…… 若按着柳初年最初的性格,若不忍辱负重,那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如今她却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既不屈服,也不逃脱,心中犹自抱着那点连自己都无法全然相信的希望。 她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之中,也不知外面过了多久,但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漫长的一生。 山中一日,世上已千年。 南乔究竟在做什么,她是不是找不到温云岫,她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柳初年偶尔会不由自主地反复问自己这些个问题,但自然也是没有答案的。 所以她就抱着残存的那一丝光亮,熬了过来。她想,再等等,若南乔还是不来,那她就妥协了罢了。 “帝姬……”有侍女送来饭菜过来,还十分贴心地准备了一壶茶。 她神色并没有不屑或亦是旁的什么,反而有些近乎虔诚的意味,小心翼翼地看着柳初年。 柳初年注意到这一点,勉强接过她递过来的茶,微微一笑:“你认识我?” 侍女有些不敢直视她,低头道:“帝姬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您救过我的妹妹。” “怪不得你对我多有照顾。”柳初年抿了一口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你以后不必如此,免得元敏再看不过你,故意找你麻烦。我做那些事情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念念不忘。” “那些事情对您来说虽不值一提,但对我已是天大的恩德。”侍女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问柳初年,“您为什么不愿回晋国呢,晋国的子民都在等着您啊。” 柳初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茶盏,抬眼看着她:“我当了二十一年晋国的帝姬,自问该做的都做了。如今我想要过自己的日子,不想再当什么帝姬了,我倦了。” 侍女有些不敢相信她的话,难以置信地抬头对上她平静的眼神:“可是,您终究是晋国的帝姬啊。” “很多东西是我不能改变的,譬如是凤钺的女儿,譬如是晋国的帝姬……”柳初年顿了顿,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勾唇一笑,“与元真、元敏比,我自认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生育之恩、供养之恩我都已经报完了。” 她看着侍女失魂落魄地离去,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沦落到要跟元真、元敏相比较。 柳初年扫了一眼留下来的饭菜,感觉没有一丝胃口,便只捧着茶盏小口喝茶。 牢门突然打开,她下意识地一僵,感觉伤口反射性地有些发疼。 她缓缓地抬头看去,是凤钺。 柳初年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默不作声地继续喝着自己的茶。 “看来你还没想通?”凤钺驻足在台阶上,眼中无悲无喜,仿佛下面呆着的是个不相干的人。 柳初年以沉默回答了他的问题。 凤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别怪我了。” 柳初年抬头看着他,笑容有些发冷:“怎么?您又想到了什么新的手段吗?” “五石散。”凤钺轻轻一笑,低声道:“元熙,你听说过吗?” 柳初年脸上的血色褪尽,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茶水飞溅到她的衣裙之上。 第26章 南乔(三) 仁佳长公主是个极其眦睚必报的人,南乔深知这一点。 自小开始,她便一直端着一副仁慈长辈模样,但一旦南乔对她有何冒犯,她转头就能捏个不敬长辈的名声扣在南乔头上。 南乔也知道不可能从仁佳口中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毕竟一旦她承认与晋国凤君相识,那她就摆不脱“叛国”的罪名了。 南乔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执意要将仁佳抓回来,那么她很有可能在秋猎之后就会去找晋国凤君讨要说法,自己也就可以借机找到他的踪迹。 但她当时太过激动,以至于没有思虑周全。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姨母,你说安慧知道这件事吗?”南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您老谋深算我挖不出什么东西,那安慧那里呢?” 仁佳脸色微变,但瞬间就又恢复如常:“安慧是正儿八经的皇室郡主,你以为你能对她做什么?” 南乔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些微的表情变化,嘴角勾起,笑道:“大概这些年我都太温和了,以至于您真的以为我只是您的侄女,安慧郡主的表妹?您别忘了,我是这南梁唯一的帝姬,纵然你们拼了命想撼动我的地位,我都还是这南梁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就如同我随随便便一句话可以让你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呆在这不见天日的大牢中,我照样可以捏造个罪名安到安慧身上。说起来,秋猎的时候她不是还惊了我的马吗?您说,她会不会是有意的呢?” 她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容,脸上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仿佛在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家常。 仁佳终于意识到,如今的南乔早就不是当年可以任她揉扁搓圆、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南乔帝姬了。 “南乔,就算你顶着帝姬之名,就可以随心所欲地胡作非为了吗?”仁佳再怎么惊讶也不会被她真的唬到,冷笑道,“你不过就是挂着虚名罢了,朝中群臣岂能由着你这般胡闹?” “就算是个虚名,也能压一压你了。”南乔终于收起了懒散的坐姿,站了起来,“这只是个开始,您且等着,我们还没完呢。” 说完,她看都没再看仁佳,径直出了牢房。 南乔对着仁佳时丝毫没露怯,但她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仁佳长公主在朝中多年,羽翼众多,若非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不然要扳倒她的确是一件难事。当初护国寺之事梁帝也不是没有怀疑仁佳长公主,但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作罢。 出了天牢,南乔有些无力地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 第二日早朝,隶属仁佳一派的势力经过一夜的讨论,开始用各种方式向梁帝施压。若不能拿出明确的证据,就得释放仁佳长公主。 梁帝虽有心帮南乔,但终究无力支撑太久,三日后,被迫释放仁佳长公主。 而作为惩罚,南乔帝姬则被禁足反省。 早朝之后,雁瑜有些担忧南乔,便去专程去了含芳殿见她。 得知了圣旨之后的南乔并没有什么意外,见到雁瑜之后松了口气:“你果然来了。” 雁瑜看了看她波澜不惊的神色,笑道:“原来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梁帝肯松口答应释放仁佳长公主,只怕也有你的原因吧?既然如此你也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白在早朝之上和那群人争执了许久。” “若你不与她们争执,那她们才会觉得反常呢!”南乔神色淡淡的,说不出是喜是悲,“我要找到晋国凤君,就必须得通过仁佳长公主,所以我才会让陛下将她放出。只是我要禁足,剩下的就得交给你了,给我盯死了长公主府。以仁佳的性格,被晋国凤君害得沦落成阶下囚,必定会找他要一个说法的。” “你既然能想到这一点,那仁佳也会想到的。”雁瑜有些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若她有心防范,那此事只怕难办。” 南乔有些微妙地笑了笑:“你大可以试上一试。” 看了她这笃定的模样,雁瑜终于松了口,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突然开口问道:“柳初年就是元熙吧?” 南乔微微楞了一下,点了点头。 “果然。”雁瑜叹了口气,“当初白卿来时我便有些怀疑她的身份了。不过,她来南梁干什么?” 还没等南乔回答,雁瑜终于意识到事情的反常,所有疑惑的事情凑在一起,拼出了一个让她有些难以置信的想法:“你说仁佳长公主与晋国凤君勾结,莫不是她们合作各取所需,仁佳要杀你,而晋国凤君要杀元熙?” 南乔并不想与旁人谈及此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但基本也差不离了。你也别再问了,我想自己呆着再想想。” “若是如此的话,你专心对付仁佳便可,又为何要去插手晋国的事情?”雁瑜没有理会她的话,径自问道,“晋国的事情乱得一团糟,你最好不要参与。何况凤钺与元熙是父女,他们之间的恩怨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你对付仁佳还顾不来,为什么要掺和旁人的事?” “初年不是旁人。”南乔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她抬头盯着雁瑜,“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判断和取舍,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雁瑜知道南乔看重柳初年,却没想到她居然能看重到这等地步,不惜释放仁佳来救柳初年。 她也欣赏柳初年,但她绝不会因为柳初年耽搁自己的事情,所以她无法理解南乔:“元熙是出了名的聪慧,做事又十分狠厉,说难听些便是心狠手辣。如今她父女二人来到南梁,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你可别……” “她不是!”南乔斩钉截铁地否认了雁瑜的话,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般,轻声道,“我知道她不是那种人。” 她所认识的柳初年与众人口中的那个名满八荒的元熙帝姬一点都不一样,若说柳初年来南梁是为了什么,南乔心中莫名浮现了一句——寻得桃源好避秦。 第27章 元熙(四) 柳初年经过短暂的失态后勉强恢复了些理智,但她眼中仍满是不可置信。 五石散是什么东西她当然知道,传闻一旦吸食再难戒除,瘾上来之后若得不到五石散便会发狂,可若长久吸食身体必定会垮掉。 她一直仗着凤钺不会对她的性命有何威胁,却没想到他会用出这种让她生不如死的手段。 凤钺兴致盎然地看着她的脸色,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苍白的脸。 “你要毁了我?”柳初年袖中的双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我知道你想让我染上五石散,然后不得不随你回晋国,不得不听从于你……可五石散是什么东西你比我更清楚,长此以往我的身体乃至我的神智都会出现问题,又怎么能掌管晋国?” 凤钺淡淡一笑:“我会控制剂量,让你尽量撑得久一些。” “杀鸡取卵,这种短视的行为你也会做吗?”柳初年看出他神色不似作伪,突然想出了一种可能性,“你已经找好了下一个继承者了?” “不错。”凤钺一点都没隐瞒她,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她总体虽比不上你,但比旁人已经好上千万倍了,更何况她还有一个你永远也比不上的优点——忠心。” 柳初年的手指微微发抖,一阵凉意爬上后背:“所以你要榨干我最后一点利用的价值,甚至不惜手段是吗?” 凤钺坦然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你本该有更大的价值的……可既然不为我所用,那留着又有什么用处呢?” 事已至此,凤钺没有再试图劝她心甘情愿回去,而柳初年也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凤钺已经将此事挑明到这种程度,就会知道她已经将他恨入骨髓,又怎么会毫无顾忌地让她重掌大权。 “好。”柳初年咬了咬牙,她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眼中却浸着浓重的杀意,“您可千万别落在我手里,否则我定让您百倍偿还。” 凤钺压根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转头将侍从唤了进来。 柳初年见来的人中没有方才那位侍女,嘲讽地笑了笑:“怎么,方才她没能说动我,您便觉得她没用了?” 侍从打开牢门,将她带了出来。 凤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待到柳初年从他身旁经过时,他低声笑道:“元熙,你慌了。” 柳初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眼中的杀意收敛了起来,冷笑道:“受教了。” 侍从将她带回了精致的房间,还请了随行的大夫来给她治伤。 柳初年冷眼看着这一切,仿佛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一样。她知道第一次服食五石散会有些危险,若是身体太弱是无法经受得起的,所以凤钺才会指派大夫来给她治病。 大夫脱去了她的衣衫,想要为她的外伤上药,看到她的身体之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白皙的肌肤上满是伤痕,肩部的伤口已经有些溃烂,身体之上有纵横交错的鞭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元熙帝姬……”大夫欲言又止,她先前见柳初年一声不吭,还以为并没有多么重的伤,却没想到会是这般情景。 柳初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无妨,你上药就是。” 大夫的手有些颤抖,勉强将她的伤口包扎了一遍。 止血的药粉落在伤口之上,柳初年却什么动静都没发出来,大夫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感觉不到痛楚。 柳初年披上了外衫,抬手微微拢了一下衣领,似笑非笑地看着正在收拾药箱的大夫:“五石散这种东西,可有解药?” 听了她这问话,大夫的动作一顿,她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无药可解,只能靠自己硬抗。可这些年来,大多人都没熬得过去。” 柳初年单手系上了束带,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成果:“大多数人?那也就是说,有人曾经熬过去?” 大夫没想到她会抓住这一点,叹了口气道:“世事无绝对,我只是无法将它说死了罢了,我的确是没见过能熬过去的人。” 说完,她便匆匆走了出去,到外间去写退热的药方。 柳初年倚在床边,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若有人曾熬过去,那我必定也能熬过去。若没人曾熬过去……”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绣着凤凰浴火的屏风,微微一笑:“那我就做第一个。” 凤钺带来的大夫医术自然是极好的,仅在第二日,柳初年发热的身体便恢复了正常。 傍晚,大夫为她诊过脉,笑道:“恭喜帝姬,您的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只是还需再仔细调理些时日。” 恭喜? 柳初年心中不由得冷笑,她身体无大碍之后就得沾染五石散了,实在是不知道有什么可喜的。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洒在柳初年的身上,她身着单衣,披着一件外衫立在窗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并未挽起,随意地散落在身后。 大夫趁着收拾药箱的功夫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身上透出了一股莫名的苍凉,而这股苍凉之中又有着几分让人敬畏的坚韧,仿佛风雪中的翠竹。 果然不出柳初年所料,大夫离开不久凤钺就独身一人施施然踏进了她的房间。 柳初年站在窗边漠然地看着他,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钺将手中的药盒扔给了她:“你自己来吧,我也不想对你动手。院中的侍卫侍女我也都已经遣开了,算是给你留几分颜面。” 柳初年知道自己反抗也没什么用处,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于是恍若行尸走肉一般木然地接过了药盒,闭眼服了下去。 五石散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折磨,仿佛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柳初年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缓缓地跪倒在了地上,头无力地靠在墙壁之上。 恍惚中,有熙熙攘攘的声音传来。 又过了片刻,柳初年感到自己虚弱的身体落在了一个怀抱中。 有人在她耳边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微微颤抖。 第28章 南乔(四) 见南乔已经执着到如此的地步,雁瑜终于不再多言了。 从先前的种种她便知道柳初年对南乔而言是特别的人,却也没想到她对南乔而言居然这么重要。但南乔的性格她也是知道的,而且如今事态紧急,她便不再与南乔争执。 虽不知道为何南乔如此笃定能够通过仁佳找到晋国凤君,但她还是选择了信任南乔。 雁瑜离开之后,南乔抬手撑着额头,努力想要让自己镇定下来。 从秋猎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天,她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谓“度日如年”。她以为自己忍着没有去见柳初年的那几个月已经成熟了很多,可这几天她却有些绝望地发现自己成长的太慢了,连自己想要的人都留不住。 她整夜整夜得合不了眼,不是在安排人给安慧郡主上眼药,就是在费尽心思权衡朝臣,掌握着合适的时机放出仁佳长公主。 就算偶尔能打个盹,梦中都是柳初年——小时候被凤君逼着学阴谋诡计的柳初年,初见时惊鸿一瞥见之不忘的柳初年,以及冷冷地看着她问她为什么不来救自己的柳初年…… 南乔无数次惊醒,都害怕一切都已经晚了,害怕凤钺已经带着柳初年离开了南梁,她就算穷尽所有都无法挽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南乔不知道自己何时已经对柳初年有着如此深沉的感情,但她已无暇细想,她只知道自己就算拼尽所有力气也要抓住柳初年。 这些天,她先是千方百计劝妥了梁帝,终于接过了一部分权利。 在牢中威逼过仁佳之后她又派人去蛊惑了安慧郡主,以安慧郡主的脾气必定对晋国凤君恨入骨髓。她又把握着分寸让人与仁佳那一派朝臣抗衡,最终做出一副无力回天的模样放出了仁佳,禁足了自己。 以仁佳眦睚必报的脾气,见到自己这副惨淡的模样,再加上一向宠爱的女儿在她耳边撺掇,她必定会想方设法与凤钺联系的。 南乔也知道她这是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了这上面,仿佛一个亡命的赌徒,将自己的身家全部压在了赌桌之上。 她不敢去想如果赌输了会如何,亦不敢去想那结果她是否承担得起,她所能做的就是将所有事情安排得再妥当一些,让自己的赢面更大一些。 静槐站在大殿的门口,有些担心地看着南乔。 南乔的神情十分淡然,看起来无可挑剔,但她却捧着茶盏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暴漏了她无措地内心。 仿佛注意到静槐的视线一般,南乔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她:“你说,我为什么不能早生些年呢?” “帝姬……”静槐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得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本就无能为力,您不必过于执念。” 南乔低头看着茶盏中的漂浮着的碧螺春茶叶,低声道:“这些天我总是忍不住想,若我能早生些年便好了,若能与她一般,也不至于她用自己做威胁让人放我走。若能再早生几年,说不准还能赶上她年幼的时候,也不至于让她受那么多的苦。” 她话中透着显而易见的难过,让人听了有些压抑。 静槐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也没想到当初香雪桥上惊鸿一瞥,竟能发展到今日这种境地。 “若您早生些年,只怕还遇不上柳姑娘呢。”静槐勉强一笑,安慰她,“很多事情原本人力所能更改,能做的不过是尽自己所能去经营好以后罢了。” “是啊。”南乔将茶盏放在了书桌上,起身拿过墙上悬挂的那把长剑走出了花厅。 静槐心中一惊,见她只是到院中练剑,这才放下心来。 她说不准柳初年的出现究竟是好是坏,但至少南乔帝姬已经比以前成熟了许多了,也再不用旁人操心。 翌日傍晚,雁瑜派人传来了消息。 南乔当即便无视那道禁足的口谕,骑着自己的那匹千里驹出了宫。 雁瑜早已清点好了侍卫,在约定的地点等着南乔:“果然不出你所料,仁佳回府之后,当天晚上便派人悄悄出了府。若不是你那般笃定,只怕我还注意不到那人。” 南乔长出了一口气:“那人怎么样了?” “我跟踪他到了城中的一处府邸,在他敲门之前打晕了他,然后拖回府细细审理了许久。”雁瑜眼睛下有一抹乌青,看起来是一宿没睡的模样,“他最初还嘴硬的很,不过最后还是被我审了出来,也确定了凤钺的居所。不过那凤钺也是大胆至极,没有离开南梁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呆在京中。” “兵行险招。他大约还想看看我与仁佳的争斗最后结果如何,在南梁的政局中插上一手。”南乔皱了皱眉,打马随着雁瑜前行。 到了那处府邸,雁瑜径直带人冲了进去,但却一无所获。 南乔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咬牙道:“是我犯蠢了。我的那点手段骗骗仁佳倒还有可能,但在他眼中只怕还不够格。” 雁瑜看着濒临崩溃的南乔,出言安慰道:“你先不要慌,实在不行我们将整个京城都翻一遍,我就不信……” “不可能的!”南乔有些绝望地反驳了她一句,眼神飘忽不定地看着四周。 街上的行人有些惧怕地绕过此处,但却有两人施施然走了过来,南乔震惊地看着她们,翻身下马:“温姑娘!”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便是这种境况吧。 南乔大悲之后又大喜,勉强按捺下内心的波澜:“温姑娘,你可知晓如何找到初年?” 温云岫微微有些诧异,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的那位白衣女子:“摇光,你不是说她就在此处吗?” 南乔一惊。 摇光脸上仍旧戴着半面面具,看不出神色,她冷冽的声音响起:“若那把怀袖剑还在她身上,那她便在此处。” 温云岫眼中划过一丝困惑,随后看向南乔:“她绝对不会丢弃那把怀袖剑的,怎么,你找不到她吗?” 南乔冷静了下来,将最近的事挑拣着重点告诉了温云岫。 “我将要离开南梁,便想着与她道别。摇光说她在此处,我二人才特地赶过来的。摇光是息国的神……”温云岫微微顿了顿,蹙眉道,“她的占卜也不会错的,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摇光闭上双眼,凝神思索了片刻,睁眼道:“她就在那处宅子里。” 摇光所指的是方才她们搜寻的宅子不远处的另一处宅子,南乔顾不上询问缘由,当即与雁瑜带着侍卫前去搜寻。 南乔大抵这辈子都会记得自己见到柳初年时的心情,欣喜若狂,但又心如刀绞。 她跪在地上,将柳初年揽到自己怀中,颤声唤着她的名字,说,对不起,我来迟了。 第29章 救赎(一) 南乔小心翼翼地抱着柳初年,仿佛怀中的是绝世珍宝,生怕跌碎了一般。 “这是怎么了?”温云岫随即也赶了过来,她有些焦急地蹲下身去查看柳初年的伤势。 摇光出手拦下了想要逃走的凤钺,她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却硬生生地将这位曾为晋国大将军的凤君拦了下来。 凤钺也没想到眼前这白发女子居然如此厉害,他本就没想到会有人查到此处,而南乔等人来得更是让他猝不及防,其中竟然还有武功如此高强的人。 摇光衣袖一振,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刃从她袖中滑出,她两指并拢夹住了刀刃,顺势将刀抵在了凤钺的颈上。 凤钺一僵,当即便意识到眼前这女子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他纵横沙场数年,就算武功不是顶尖,但也少有能像她这般完全压制自己的人。 “你是息国人?”凤钺掂量清形势后,微眯着眼看着她手中的那片刀刃,“为何要参与到我晋国之事中?” 摇光冷冷地看着他,蓦然抬手在他肩头一抹,有骨头错位的声音传来。 凤钺咬牙闷哼了一声,眼中闪过诧异与恼怒。 “摇光,你快来看一看,她有些不对。”温云岫查看了一番柳初年的状况,回过头时见摇光已经摆平了凤钺,便招手让她过来。 摇光微微皱了皱眉头,还是以她所言为柳初年诊了诊脉:“她服了五石散。” 南乔的脸色当即变了,她自小看得杂书就多,对着五石散也是有所耳闻。 她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柳初年,咬了咬唇问道:“怎么会这样,就算是服了五石散,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幅模样吧?” “她身体亏损的严重,再加上还有不少外伤,精神早就不济了。”摇光取出一枚药丸,塞到了柳初年嘴里,“如果我没猜错,这是她第一次服食五石散。以她的状况,没把命搭进去已经是大幸。” 说着,她将柳初年的衣袖向上推了几分,露出的皮肤上还有鞭子抽打的疤痕。纵横交错,狰狞得很。 南乔眨了眨眼,只觉得心中仿佛插着一把利刃。 而她心中一直燃着的那一把火,本来在见到柳初年时稍稍弱下了一些,如今却又反扑了回来,仿佛要将所有人都烧为灰烬才肯罢休。 温云岫看出她神情的变化,低声叹了口气:“你先别动怒,一切等她醒了再说,摇光一定会治好她的。” 南乔的手指微微收紧,将柳初年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雁瑜郡主,你可知我的身份?”凤钺冷眼看了片刻,转头看向压制着自己的雁瑜,“我是晋国的凤君,元熙是我晋国的帝姬,你们外人不宜插手吧?还是说,南梁有意与晋国开战?” 雁瑜猝不及防地被他扣了这么一个罪名,冷冷地笑了一声,却不知如何接话。 她虽帮着南乔找柳初年,但心中却也知道不怎么占理。 就算柳初年是被凤钺胁迫的,但柳初年她是晋国的帝姬,是凤钺的女儿,人家父女之间有何矛盾还轮不到外人来插手。何况这对父女身份更为特殊,一个处理不当便会引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你不用威胁我,我既然来了,这些事情我便考虑过了。”南乔低头看着柳初年,目光流连在她苍白的脸上,十分缱绻,语气却冰冷得有些吓人,“既然你在我南梁的境地上,那就是我说了算。” 凤钺没想到南乔会这么直白地顶撞回来,心中一时之间有些吃不准她究竟是何意思。 在他得到的所有消息中,南梁的南乔帝姬都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帝姬,可眼前这人与他所知晓的完全不同。 他之所以会全无防备地被她们找上门来,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他没想到南乔花费心思来找元熙。据他所知,元熙不过是短暂地当了几天她的师傅,此后就再无联系。若不是元熙心血来潮地想去南梁的秋猎,只怕两人便不会再有交集了。 可如今看来,这位南乔帝姬是铁了心地想要救下元熙,甚至不惜与晋国为敌。 这一点,是凤钺无论如何都没能想到的。 短暂的失神之后,凤钺很快调整了战略:“你虽是南梁的帝姬,可却是个连朝政都从未参与过的帝姬,又有什么资格与我如此说话?只怕你还未见过什么是真正的沙场吧——尸山血海,就算赢了也难免付出不少代价,难道你要南梁的子民为你的一时意气付出代价?” 雁瑜不得不承认这位凤君实在了得,就算明知道他是在威胁,但还是会被他的言语制衡到。 她在边关守卫疆土多年,身经百战,自然是知晓战争的残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相劝南乔将柳初年交出来,以免真的造成两国开战。 南乔咬了咬牙,没有说什么。 一片静默中,有个极低的笑声响起。 “如果你葬身此处,那便没问题了。”柳初年缓缓地睁开眼睛,她强撑着坐了起来,侧头看着凤钺,“若你死了,你以为谁会为你讨个说法?” “初年,你醒了……”南乔紧绷的情绪微微松了下来,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 柳初年没有追究她对自己称呼的变化,轻轻回握住她的手,靠在她身上慢慢站了起来。 “你吓唬旁人倒还罢了,以为能瞒得过我不成?”柳初年像是累极了,声音很是虚弱,但却有股子不容忽视的坚韧,她扶着南乔看着院中的凤钺,“从南乔来的那一刻,你就输了,再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南乔揽着她的肩,任由她将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自己身上。 柳初年微微停顿歇息了片刻,嘴角浮现一丝冷漠的笑。 有风吹过雕花窗,将柳初年那仿佛审判一般的话语吹散:“这次,我要你万劫不复。” 第30章 救赎(二) 南乔揽着柳初年的腰,只觉得可以称得上“不盈一握”了,不由得心疼地皱了皱眉。 凤钺迎上柳初年似笑非笑的眼神,衡量着眼前的局面:“你不会杀我的。” “不错。”柳初年神情淡漠地看着凤钺,轻声道:“但我早说过,您可千万别落到我手里,否则我定让您生不如死。” 凤钺知道她这话不止是说说而已,但也没怎么慌乱,他微微一笑:“你先想想怎么解决五石散吧。” 柳初年握着南乔的手下意识地微微颤抖,可脸上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那您就等着看吧。” 说完,她回过头看向南乔:“我担保晋国不会攻打南梁,你不必担忧。” 南乔不动声色地攥紧了她的手:“无妨,我相信你。” 两人交握的双手莫名让柳初年安定了下来,她的眼神扫过一旁的元敏,脸上浮现了几分笑意:“元敏,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原本就忐忑至极的元敏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名字,当即便瑟瑟发抖,有些慌张地解释道:“都是凤君,都是他吩咐我折磨你的。我,我不是有意的……你放我回晋国吧,我保证绝对不会让母亲发兵攻打南梁的。” “元敏,你把我当傻子不成?你当初都是怎么对我说的,怎么现在都忘了?”柳初年被她这睁着眼扯瞎话的行为逗乐了,摇头嗤笑道,“凤钺唬人的罢了,你以为女帝真的会发兵攻打南梁吗?晋国如今自顾不暇,又怎么会有功夫对外开战,何况晋国与南梁相隔千里,其间又有多少国家你知道吗?若真要开战,就得派出纵横家游说旁的国家,可朝中被你们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又有多少可用之才?” 话还没说完,她便又自己笑道:“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听得懂吗?” 南乔就喜欢她这伶牙俐齿的刻薄劲儿,听到她不动声色挤兑元敏就觉得很爽快,但还是有些担心她,便开口劝道:“先回去让摇光姑娘给你仔细诊治一番吧,这些人就都先关起来,改日再说。” 柳初年本就有些累了,便听了南乔的话,不准备再跟他们废什么话。 “这些人全部收押,派人严加看管。”她闭了闭眼,叹道,“将凤钺的手筋脚筋全部挑断,单独监管起来,一日三餐送饭的人全部用又聋又哑的人,不许任何人与他谈话。” 凤钺听到她这吩咐后,虽说早已料想到会是如此,但仍是不由自主地冷笑道:“你可真是了解我。” “是啊,您的手段我比谁都清楚,所以只能小心翼翼相待了。”顾夜来睁眼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我知道您不会被我这小小手段屈服,但我现在实在是无暇回报您所施与我的种种,只好改日再一一奉还了。” 没等到凤钺回答,她又笑道:“我不会对你用刑,也不会让你服食五石散……因为我知道,你一点也不在意这些。“ 凤钺微微眯眼看着她,觉得她那八风不动的外表之下,窝藏着一个足以将他吞噬的阴谋诡计。 “我会毁掉晋国,亲手把女帝拉下皇位。”柳初年一步步走近凤钺,恍若疯魔一般笑道,“待到兵临风鸢城时,我会带着你去亲眼看着,铁蹄如何踏破晋国的都城……” 那一瞬间,凤钺的后背爬上了层层冷意,他理解了柳初年方才说的“万劫不复”。 “你疯了!”凤钺终于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镇定,他厉声斥责道,“元熙,那是你的母国,你是晋国的帝姬,你要叛国不成?” 柳初年有些嘲讽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是你逼我的。” 南乔揽着她的肩,将她带了出去,不想再看她这么辛苦地面对凤钺。 凤钺有些慌乱地看着柳初年的背影,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何谓绝望,他终于意识这件事情的后果是自己难以承受的。 如柳初年方才所说,自从南乔出校,他就再难翻盘了。 这本该是一场稳赢的棋局,他可以带回元熙,晋国也会重新安定下来。可南乔这枚棋子的出现打乱了棋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被这一枚棋子害得兵败如山再难起复。 雁瑜看了这一场好戏,意识到晋国皇室的秘辛绝对不输南梁。 她下令将这一众人带回府中,按照方才柳初年所叮嘱的事项严加看管凤钺。 摇光挽着温云岫的手,经过凤钺身旁时停下了脚步,冷漠地开口道:“我想起你了。” 凤钺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摇光的眼神仿佛淬了冰雪,她抬手弹指一挥,几枚细如牛毛的金针刺入了凤钺的四肢之中:“这是你欠息国的。” 说完,她便目不斜视地拉着温云岫向前走去。 温云岫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小跑了几步才赶上摇光的步伐,微微踮脚附耳到她耳边询问了几句。 雁瑜探查了一番凤钺的全身经脉,震惊地看了一眼摇光的背影。 方才她那看似随意的顺手一挥,仅仅用那几枚不起眼的细针,竟在弹指间废掉了凤钺的全身经脉。 这下连手筋脚筋都不用挑断了,凤钺现在与一个废人无异,唯一好一点不过是能说话罢了。 纵然凤钺再怎么心性坚忍,眨眼间沦落到这番境地,仍是有些难以接受。 他恨恨地看着那远去的白发女子,心中盈满恨意,甚至没有理智去分析一下摇光那句“这是你欠息国的”。 短暂的震惊过后,雁瑜挥了挥手,吩咐侍卫将人带走。 余光扫到在一旁颤颤发抖的元敏,她又想起了柳初年身上那纵横交错的鞭痕,笑道:“柳初年身上的鞭痕是你打的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手指上还有被夹过的痕迹?” 元敏慌乱地后退了两步,强撑着答道:“你想做什么,我可是晋国的帝姬……” 雁瑜实在没法相信眼前这草包居然是元熙的妹妹,嗤笑道:“我连晋国的凤君都不准备承认了,你一个帝姬算什么?别怕,我就是想让人多多关照你一下。” 她的侍卫都是跟随在她身边多年的亲信,当即便领会了她话中的意思,粗暴地将元敏带走了。 雁瑜临走前看了眼凤钺,叹了口气。 凤钺曾经也是征战沙场赫赫威名的将军,如今沦落到这般下场,虽说是自作自受,但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柳初年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上马车便只能倚在南乔的肩上,闭着眼歇息。 摇光扶着温云岫上了马车,自己随后也翻身坐了上去。 南乔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但却不便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于是只得将自己的重重心事压下,小心翼翼地询问摇光:“摇光姑娘,初年的伤势可有什么大碍?” 摇光拉过柳初年的手腕,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郑重地诊了诊脉。 “她的身体应该是在先前亏了底子,但却没有好好调理,在加上近日的一番折腾加重了病情。这是急不来的,只能慢慢调养。”摇光的声音仍是冷冷的,但却多了一丝郑重,“现今当紧之事是她服的五石散,五石散会使人上瘾,再难摆脱。如今她刚服过五石散,回去之后需得赶紧发散出来。最重要的是,等到明日她的药瘾上来,是否还要继续服五石散?” “不。”柳初年缓缓地睁开眼,斩钉截铁地回答了摇光的这个问题,“我一定要戒掉它。” 南乔将她揽入自己怀中,附和了她的回答:“我曾看到书上提起,五石散虽会让人飘飘欲仙,可若长久服用会对身体造成极大的损害,甚至还会影响到性命……” 摇光打断了她的话:“可你知道戒除五石散有多难吗?千百年来我就没见过谁能戒掉的,甚至还有人为了戒掉五石散送了命,最终都没能如愿。” “摇光姑娘,你也不能笃定从没有人戒除过,只是你没见过罢了,不是吗?”柳初年的声音十分虚弱,但态度却十分坚定,“退一万步,若真的没有人能做到,那我就做那第一个。” 温云岫皱着眉看了摇光一眼,摇光被她这眼神一扫,只得让步道:“或许吧……你只吸食过一次,终归应该是比旁人容易戒除一些的,我也会尽力帮你抑制。但我需得将这告知与你,好让你有所准备。戒除五石散十分艰难,一旦药瘾上来,你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自己身在何处,神志不清状似癫狂。” 柳初年微微握紧了南乔的手,勉强笑道:“我知道。” 说完,她转头看向南乔:“送我去绿猗阁,齐竹会将一切都安排好的,你不用担忧。” 南乔虽想带她回宫,但也知道她不喜皇宫,何况此事的确不宜在宫中进行,否则风言风语难免会传到旁人耳中。而绿猗阁则不同,那里是齐竹一手掌管,无需担忧太多。 “我会陪着你的。”南乔一步都不舍得离开她身旁,权衡了片刻后便决定托雁瑜去向梁帝解释。 柳初年知道这不大妥当,想让南乔回宫,但却又有些说不出口。 她有些嘲讽地笑了一笑,终归她还是有私心的,希望有人能够陪在自己身旁。 因着身体太过疲倦的缘故,她很快便倚着南乔睡了过去,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待到醒来之后,天色已被墨色染透,有微弱的灯光透过重重帘幕照了进来。 借着这点光亮,柳初年认出了这熟悉的床,也看到了伏在床边的南乔。 白日里她没能仔细地看看南乔,如今清净下来,发现南乔也有些憔悴,眼下有一抹黛色,想来这几天也没能好好休息。 她微微挪动了一下手臂,莫名想抚摸一下南乔的鬓发,谁知却忘了自己肩上的伤口,疼的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南乔随即惊醒,有些慌乱地抬头,看到柳初年之时才放下心来:“怎么了,是伤口疼吗?” 早些时候在那昏暗潮湿的牢房之后,柳初年再疼也没抱怨什么,可如今伤口都被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了,她却很想告诉南乔自己很疼。 还好她的理智还在,默默唾弃了一下自己这软弱的心理之后,笑道:“无妨,你怎么趴在床边睡,齐竹没给你准备房间吗?” “我想守着你……”南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低声道,“我怕我不看着你的话,一睁眼,你就又没了。” 柳初年听出她话中的失落,心中不由得一紧。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伤口向内挪了挪,用眼神示意南乔躺上来:“你傻啊,不会躺上来陪我一起睡吗?” 南乔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砸晕了头,内心的那些患得患失瞬间被扫荡一空,心中仿佛是吃了上好的蜂蜜一般甜丝丝的。 她轻手轻脚地躺到了柳初年身旁,侧过身去看着她:“我白日里就一直想对你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柳初年微微愣了愣,随即露出了一个情真意切的笑容:“你能来,我就已经很满足的。” 她这笑容极美,灯下看美人,南乔只觉得自己心跳得都快了几分。 “自小到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我都是一个人挺过来的,所以从来也就没对旁人抱有任何期待。”柳初年很平淡地解释道,“所以你能来救我,我真的有些意外,本来我都做好了被凤钺带回晋国的准备了……我还想着,等到回到晋国重掌大权之后,就要想方设法报复回去。” “你撒谎。”南乔定定地看着她,抬手轻轻覆上她肩上的伤,“如果你真的对我毫无期待,又为什么不直接随着凤钺回晋国呢?受了这么多的苦,都不随着他回去,难道不是在等我吗?” 柳初年毫无防备地被她戳破了心底最隐秘的那点想法,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唇,思索着该如何反驳。 “你为什么不肯承认呢?”南乔凑到她耳边,声音带了些蛊惑的意味,“你明明是在乎我的对吧,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气氛顿时变得暧昧起来,柳初年微微后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最终定在了虚空之后,她淡淡地笑道:“为师再怎么说也是教授了你不少东西,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对自己的徒弟抱着些许期待也是正常的吧。不过无论怎么说,你能来救我我还是很欣喜。” 南乔意识到自己被美色所惑,不由自主地有些过分逾越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那些“妄想”都藏了回去:“明日只怕还得耗费不少心力,早些歇息吧。” 经过这些天的担惊受怕,南乔已经彻底明了了自己对柳初年的感情,所以掏心掏肺地想要对她好。可她也知道此时急不来,自己需得慢慢筹谋才行。 南乔可以感受到经过此事后,柳初年对她的态度也放得柔软了许多,可却仍然不能算得上是全然信任。 柳初年的心就仿佛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白雪,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勉为其难地为旁人融化些许。 此次之事强迫性地将她的那粉饰太平的表面强硬地撕开,让南乔得以一窥她的过往,可南乔知道,也就仅限于此了。若想走近她的心里,真正地靠近她,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南乔对此十分清楚,故而心中难免有些微的失落。但她已经知足,若非有此事,只怕不知过上多久她才能了解到柳初年的过往。依着柳初年的性格,当她在南梁呆得厌倦之后便会离开,而两人或许此生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南乔心中莫名有些庆幸——虽说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但如今还能同床共枕,那她与柳初年之间也算得上是有缘分的吧。 柳初年闭眼假寐,待到听到南乔平稳而低沉的呼吸确认她睡着之后,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若有所思地偏头看着南乔。 南乔终究年纪尚小,脸上不可避免地带着些稚气,让她无法将眼前这人与白日里牢牢地抱着她的那个人联系到一起。 柳初年不知道南乔对她究竟是何种心思,是依赖信任或亦是其他,所以也就无从下手。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她无暇去思考南乔的心思,只得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又闭上了眼。 到底是精力不济,柳初年一直睡到临近中午才姗姗醒来。 她方一睁开眼,南乔便注意到了,端了桌上的药碗坐到床边:“这是摇光姑娘为你开的药,或许会有些苦,你需要拿些蜜饯来吗?” “不必。”柳初年有些失笑,她接过药碗看了一眼乌黑的药汁,而后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你感觉如何?” 柳初年微微挑了挑眉,无奈地笑道:“就算是仙丹也未必能立竿见影啊,你这话问的未免有些傻气了。说起来你昨日倒也颇有几分帝姬的风范,怎么今日又幼稚了起来?” 南乔猝不及防地被她挤兑了一通,也意识到了自己言行举止有些傻,摇头笑了笑。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有人推门而入。 “摇光姑娘。”南乔对她也算颇为尊敬,当即站起身来问道,“你是来诊脉的吗?” 摇光轻轻摇了摇头,负手走到柳初年床前:“你的伤势我已知晓,只能靠日积月累的调理才有可能复原。我此次前来,是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哦?”柳初年倚在靠枕上,脸上带了几分盈盈笑意,“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要我手中的那把怀袖剑吧?” 摇光的心思被她一猜即中,眼中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就又恢复了那副冰冷的模样:“不错。” 柳初年拿起了枕边的怀袖剑,抬手轻轻拂过它那削铁如泥的刃口,脸上恰到好处地带上了几分疑惑:“我当年对温姑娘有恩,她便将此物赠与我,你为何想要收走它?” “此事与你无关。”摇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将这一把怀袖剑给我,当做我救治你的报酬,或者我也可以给你一把同样锋利的怀袖剑来交换。” 柳初年看出她对这短剑的看重,虽有心想要一探究竟,但思及摇光终究不是温云岫那般随和的人物,只得将心中那丝好奇给压下。 “看来这把怀袖剑对你来说意义非凡了,那我就只能成人之美了。”柳初年反手将剑递给了她,侧头笑道,“怎么,莫非这是你与温姑娘的定情信物?” 柳初年这句话纯属调侃,却没想到摇光接剑的动作微微一僵,虽然很快就恢复了自然,但仍没逃过柳初年的眼。 没想到自己随意一猜居然给她猜中了,柳初年不由得有些意外,随即掩唇一笑。 怪不得初见之时摇光是那般态度,发现她袖中的怀袖剑时竟直接甩袖走人了,原来自己无意中竟然拿了人家的定情信物。 柳初年好笑之余心中仍有几分诧异,温云岫向来是极稳重之人,若此剑当真有着那般重要的含义,又怎么会轻易送给旁人?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摇光,恍然间又想起花灯会时那盏灯笼,只觉得事有蹊跷。但那终究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便多管,只得一笑置之。 摇光仿佛没看到柳初年那探究的眼神,她郑重其事地收起了那把怀袖剑,抬头看着柳初年:“等过些日子我会送你更加锋利的剑的。” 柳初年见她如此笃定,脸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心中却不由得开始掂量起她的来历。 “若我没算错的话,你的药瘾就快要犯了。你们最好吩咐侍女将这房间中锋利的东西都收起来,免得到时候神志不清伤到人。”摇光环视了一周,声音冷冽地开口道,“还有这房中的瓷器什么的,最好也收起来,不然摔碎了更为麻烦。” 她语气十分平淡,但话中蕴含的意思却让南乔有些惶然,她从未见过五石散药瘾发作会是什么模样,但从摇光的话中却可以感受到那会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若此事发生在旁人身上,南乔或许会有些怜悯同情,但一想到会发生在柳初年身上,她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 柳初年斜倚在那里,微微敛了眼向下看去,她淡淡地开口道:“吩咐人来按摇光姑娘的话收拾吧,再让人准备好一条绳子,到时候若我神志不清发了狂,那就将我绑起来……”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抬头看着南乔:“无论如何,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哪怕我神志不清哭着求你,都不许给我五石散,听到了吗?” 南乔抿着唇,对上她郑重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 摇光又吩咐了一些事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但犹豫了一下又什么都没说。 南乔注意到这一点,疑惑道:“是还有什么事情吗,但说无妨。” “算不得什么,说了也没什么用处。”摇光少有这样欲言又止的模样,她想了片刻后还是说了出来,“我突然想起来秦国的定魂玉可安神定志,对她戒除五石散或许会有些用。只是秦国与此相隔甚远,来去少说也得几天的行程。何况定魂玉几乎可以算得上秦国皇宫的宝物了,未必肯轻易借出。” 南乔一听便知晓此事不可能,摇光最初没说大抵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说出来不过平添几分希望,而后迎来更大的失望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便准备将此事揭过,谁知却看到柳初年的神情不大对,像是有几分无奈,于是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可巧,”柳初年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抬头按了按眉心,叹道:“那定魂玉在我这里。” 南乔先是一喜,但她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幼稚无知的帝姬,当即便敏感地意识到这定魂玉背后另有蹊跷。 八荒诸国皆有不轻易示人的宝物,这定魂玉在秦国也是极为重要的物件,又怎么会在柳初年这里? 摇光倒是没有想这么多,她神色稍稍放缓些:“那此事倒是稍稍容易了一些。” 柳初年掀开被子下了床,南乔想要扶她却被她笑着拂开了:“我没那么弱不禁风,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她思索了片刻,从梳妆匣中拿出了首饰盒,犹豫了片刻后方才慢慢打开,从中拿出了一只金丝累凤嵌宝石的发簪。 柳初年有些犹疑地看了一眼那发簪,闭眼笑了笑,将发簪递给了摇光:“这上面那枚宝石便是定魂玉了。” 秦国价值连城的宝物居然被镶嵌在了一支发簪之上,南乔皱了皱眉,觉得事有蹊跷。 摇光并不在意这背后的是非曲折,她接过发簪,端详了片刻:“不错,这的确是定魂玉。” 说完,她便拿着发簪想要拆下定魂玉,不过动手之前还是选择征询了一下柳初年的意见。 柳初年的手撑在梳妆台上,淡淡地笑了笑:“你可以随意处置。” 待到摇光离开之后,南乔方才有些警醒地问出了自己一直想要问的那个问题:“初年,定魂玉怎么会在一只发簪上,又怎么会在你这里?它不是秦国的宝物吗?” “叫师傅!没大没小的。”柳初年终于抽出了时间来纠正她的称呼,她搭在梳妆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不动声色地笑道,“秦国的某位帝姬欠了我人情,便将定魂玉送给了我,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南乔察觉到她的敷衍,心中也知晓只怕她不可能将事情说出,索性也不再追问,只在心中暗暗记了一笔。 柳初年自从醒来之后便恢复了最初那般从容随意的模样,让南乔觉得昨日的种种仿佛都是自己的臆想。她从没见过柳初年这般的人,明明身上伤痕累累,却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那些伤都是假的一样。她丝毫也不着急,仿佛身中五石散的人不是她,南乔险些都将此事抛之脑后。 可当时间临近傍晚,原本斜倚在靠枕上出神的柳初年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南乔立即警醒了起来。 “去请摇光姑娘。”柳初年有些难受地咬牙道,“我的药瘾只怕是要犯了。” 她紧紧的闭上了眼,按在心口的手微微用力,仿佛想要将那些无止境想要爬出来的念想都给按回去,但那完全是无济于事徒劳无功的挣扎。 柳初年斜飞入鬓的远山眉皱了起来,拼命想要抑制着自己的渴求。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重温了一遍险些令她窒息的水牢,以及元敏那层出不穷的折磨人的手段。那一幕幕在她眼前如同走马灯一般飞掠而过,她猛地睁开了眼,紧紧的咬住了自己的唇。 她疯了一般想要五石散,那日傍晚凤君让她服下的五石散仿佛一副极其诱人的仙药,让她领会到了飘飘欲仙的滋味。如今她食髓知味了,想要再体验一番。但她的理智仍在拼命地扼制着她,让她不要讲那渴望讲出来。 她已经记不清昨日服下五石散之后都看到了什么,但她却记得那飘飘欲仙的感觉,就算她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再去回味一下那种感受。 自小到大她都是如履薄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而五石散仿佛给了她一个逃避的借口,让她可以摆脱那些烦扰的事情。 她心中仿佛有千万个声音在呼喊着“给我五石散”,但理智却让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唇,没有将这话讲出来。 柳初年知晓自己现在的模样已经很狼狈,所以她不想再软弱地将这话讲出来,让自己更加难堪。她是自制力极强的人,就算是被五石散蛊惑了心智,也不肯轻易地服输。 南乔见她几乎都要将自己的嘴唇给咬破了,忙伸出手去掰她的下巴:“不要咬自己的嘴唇,你咬我好不好……” 说着,她便要将自己的手臂送上去给柳初年咬。 摇光恰好推门而入,看到这景象有些无语,顺手拿过屏风上搭着的一条纱巾走到床边,果断地伸出手强硬地迫使柳初年张开了嘴,而后将纱巾塞到了她的齿间:“柳姑娘,若你还有理智那便咬着这纱巾,不要咬伤自己的唇舌,那就更加难办了。” 柳初年勉强点了点头,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温云岫也跟着走了进来,她看了一眼有些焦急无措的南乔,轻声道:“你别慌。若你都慌了,她该怎么办?” “我没事。”南乔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看着摇光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我已经吩咐侍女煎了新的药过来,其他的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摇光拉着柳初年的手为她诊了诊脉,又看了看她的脸色,“此事我们能做的本就有限,最终能不能熬过来还是得看她自己才行。” 南乔看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柳初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心中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没。 这些天她总是乍喜乍悲,一颗心提起又放下,如今仿佛有一只手在随意地揉捏她的心,让她几乎吐出血来。 温云岫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柳初年,又看了看南乔,向来有些迟钝的她终于看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 “你……”温云岫已经没办法再劝南乔了,易地而处,若此刻受此煎熬的是摇光,她只怕还没有现在的南乔镇定。 南乔抬手覆上柳初年的手,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傅,我在呢。” 柳初年的眼睛已经有些发红,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南乔,随即又紧紧的咬住了嘴里塞着的纱巾,仿佛在极力扼制着某种渴望。 南乔定定地看着她,低声重复着那句话。 侍女将煎好的药送了过来,南乔将柳初年扶了起来,将她揽到自己的怀中,在撤去纱巾之前叮嘱她:“师傅,我要把纱巾拿开喂你药了,你稍微忍一忍,千万别咬伤自己。” 柳初年强撑着睁开眼,点了点头。 南乔讯速地将药喂给了柳初年,而后有些犹豫究竟要不要将纱巾塞回去。 柳初年的眼睛已经红得几乎要滴出血,她有些声嘶力竭地开口:“杀了他……杀了他!” 可以听出她已经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但话音中的绝望与杀意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她的理智没有让她喊出要服五石散,但她心理防线几乎已经全面崩盘,积攒了数年的恨意再无丝毫阻拦,全部发泄了出来。 “好,我们一定杀了他。”南乔按着她的手,努力想要让她安定下来,“等到熬过了这几天,你随意处置他,想千刀万剐就千刀万剐,想五马分尸就五马分尸,我都听你的。” 柳初年低头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中有泪慢慢滑落。 南乔只觉得柳初年的眼泪仿佛每一滴都滴在自己的理智上,让她几乎现在就想冲出去,把凤钺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一刀刀凌迟死。 温云岫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柳初年,有些不忍地问摇光:“可以给她服些昏睡的药吗?她现在这个样子……” “不能。”摇光负手立在一旁,手中把玩着那枚定魂玉,“她一定要保持清醒的状态自己熬过去,若我强行催睡,那她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这还只是第一日而已,往后只会越来越难,这枚定魂玉得用在最关键的时候,现在还不能给她用。” 温云岫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地开口道:“你照看着她吧,我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去厨房看着煎药好了。” 柳初年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好在听从摇光的吩咐早早地就将指甲给剪了,不然现在只怕手心早已是鲜血淋淋的了。 她受过无数的折磨,也经历过无数的苦难,可那都是硬生生地刀口舔血,如今却好似有绕指柔潜入了她的心中,拼命地催生着她心中那些邪念。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已经失去知觉了,分不清虚幻与现实,开始有些日夜颠倒。 可无论什么时候睁眼,她总是能看到南乔守在她身旁,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拉住了坠向无边深渊的她。 仿佛一个随波逐流的人在浩荡江海中捞到了一根浮木,载着她悠悠漂向岸边。 苦海无涯,原来有人可以渡她回头是岸吗? 她仿佛回到了自己还很年幼的时候,隆冬之际被罚跪在后殿院中,不远处就是一树将开欲开的梅树。 那时的天很寒,几乎算得上是滴水成冰,她穿着单薄的衣服静静地跪在院中,静静地看着那一树与她一同迎接风雪的欲放的梅花。 她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记得在失去知觉之前,看到了树梢之处的一朵梅花欺霜傲雪地开出了绝美的花瓣,美得惊心动魄。 悠悠转醒之际,柳初年也说不出为何会梦到那样的梦境,大抵被五石散折磨得回想起了那是被罚跪的痛苦吧。 柳初年侧头看着身旁的南乔,南乔犹带着些许稚气的脸已经十分憔悴,显然是这些天都没能好好歇息,可眉目间却有了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坚韧。 她心中一动,想起了梦境的最终,那朵欺霜傲雪的梅花。 原来自己的小徒弟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了另一幅模样…… 柳初年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但因着太过劳累,很快就又睡了过去。 南乔醒来时下意识地看向柳初年,想要看一看她的状况。 当看到柳初年脸上那若有若无的笑容时,南乔悬了几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嘴角也浮现了一丝笑意。 晨光透过层层帘幕洒在柳初年的脸上,她恬静的笑容被映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南乔静静地欣赏了片刻,心底深藏的那丝色心被轻而易举地勾了上来。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有些近乎虔诚地低下头去,在柳初年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叽叽喳喳的鹊鸟在窗外一唱一和地练着嗓子,绿猗阁中早起练唱曲的姑娘也已经摆开了架势。 有悠长婉转的曲调传了过来,细细听来,能听出她们唱的曲子。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第31章 野有蔓草(一) 柳初年醒来之时南乔已经离开了。 侍女回禀说是宫中有急诏,梁帝专程派了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太监来请南乔。 朝中本就形势险峻,南乔原本该在禁足,但她却违抗了旨意擅自离宫,而且这一离还是好几日。 若非梁帝知晓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没轻没重的模样,断不可能容忍她这么多天的。纵然如此,也还是忍无可忍地将她召进了宫。 “南梁朝中的局势算不上好,对南乔帝姬来言更是大不好。这几日梁帝派人催了南乔数次,都被她敷衍地挡了回去,如今见你伤势好转才肯回宫。”温云岫站在一旁看着柳初年,若有所思道,“我怎么觉得她对你,别有用心呢?” 柳初年伸出手由着摇光帮她诊脉,似笑非笑的抬头看着温云岫:“我怎么觉得你话中有话呢?” “是啊。”温云岫无比顺遂地承认了这一点,带着盈盈笑意问道,“那你准备如何呢?可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柳初年看着自己的手腕,摇头笑道:“这有什么了不得的,让你跟白卿都是这么……正儿八经问我。” 她见温云岫不搭话,无奈道:“我与南乔是师徒,总该有那么那么点师徒情分,你们何必小题大做?更何况,退一万步来说,我与她能有什么可能?” “师徒情分?”温云岫微微眯眼,有点难以置信地笑道,“这话亏你说的出口。你是何等的人精,装什么?” “……” 柳初年没想到温云岫现在如此“难缠”,收回了手之后,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衣袖道,“我看不到结局,你让我如何开始?” 听了她这句话,温云岫有些动容,正想说什么却硬生生被摇光打断了。 摇光诊过脉,站起身来:“你的病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会留下调养的药方。” 说完,她便转身想要离开,推门之时突然冷冷地开口道:“天道无常,谁敢言说看透?” 柳初年愣了片刻,叹了口气。 第32章 野有蔓草(二) “你在顾忌些什么?”温云岫倚在窗边审视着柳初年的神色,叹了口气。 柳初年品了品摇光方才的话,垂下眼轻声道:“我这个人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若我看不到结局,就不会冒险走下去。” 她这想法也不难理解,温云岫知道她就是这么一个人,轻易改变不得。 “方才摇光也说了,天道无常,从没人能轻易看透,感情之事尤为如此。”温云岫微微皱眉,有些无奈地劝她,“若你如此瞻前顾后,那该错过多少啊?” 温云岫这话不无道理,劝得也算得上情真意切,但柳初年仍是那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你变了许多,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的。”柳初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眼中仅有的那份犹疑消失殆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就这么个死性子,你不必再劝我了。” 她已经将话说到如此地步,温云岫自然是无法劝她什么,只得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我与以前大不相同了。那时候我心中只想着当好息国的史官,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衡量许久,生怕有何纰漏。可我现在觉得还是由着自己的本心来的好些,终究人生得意须尽欢。” 柳初年倚在那里,神色寡淡,笑容里略带了丝无奈:“南乔能和摇光比吗?” 温云岫愣了片刻,方才理解了她话中的意思,一时有些哑然。 不可否认,南乔真的太小了。 虽然温云岫能感受到她已经竭尽全力想要去做得更好一些,可很多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铸就的。 便如同那陈年的美酒,纵然你有再好的材料,用尽再多的心血,还是得等它慢慢酝酿数年。 温云岫那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柳初年的态度从何而来——她在害怕。 “若我没猜错的话,摇光便是你们息国那位长居古楼,不世出的神官吧。”柳初年的语气几乎可以算得上笃定了,见到温云岫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你扪心自问,若非摇光有如此大的本事,你能毫无顾虑地与她在一起吗?” “你错了。”温云岫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看着她,“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如何你都会愿意跟她在一起的。” 柳初年的笑容里带了些讽刺,她低头轻声笑道:“那你就当我是个功利的人吧,自私的很,不见兔子不撒鹰。” “元熙,你在害怕。”温云岫有些见不得她这么贬低自己,叹道,“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出几分,实在不必在我面前这么自污。” 柳初年抬手掩住双眼,仰头靠在靠枕上:“是啊,我在害怕。我与南乔不是一路人,我怕她看透我的真面目之后会厌弃我,我也怕她保不住自己。我这十几年来皆是行走于刀尖,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命赔进去,今后亦是如此,我又何必让她来与我一道冒险?” “归根结底,你还是不信任她。”温云岫犹豫了片刻,低声道,“罢了,你有自己的思量,我便不多说了。” 她见柳初年不再答话,就顺势换了个话头:“我与摇光马上就要离开了,摇光会留下药方给你,你自己多多保重吧。” “自然。”柳初年放下了手,若无其事地笑道,“你二人这是四处游山玩水吗?倒也自在。” “算是吧。”温云岫看了看天色,又道,“那块定魂玉在你枕头下,你可以时常佩戴着,对修养身体也算有些好处。” 柳初年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捏着它端详了片刻,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温云岫嘱咐她好好歇息,随后便离开了。 柳初年随手将那块千金难求的定魂玉扔在了一旁,颇有几分眼不见心不烦的意思。 她本不想再在温云岫所说之事上浪费心力,可一合上眼她就忍不住去想,想着她与南乔的种种,以及南乔这些天来对她的照顾。 柳姑娘自问是铁石心肠,可如今却偏偏有被一个小丫头暖热的迹象。 这样不好……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这一点,理智上不想和南乔走得太近,但情感上却不由自主地将南乔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往上移了移。 最初她来南梁,不过就是想离开晋国,故而顶替了旁人的身份千里迢迢赶来了。原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南乔帝姬相互敷衍敷衍了事,可南乔的模样又让她凭空生了几分不忍,甚至一度想尽心尽力地教授她道理。 可梁帝的性格她十分不喜,护国寺之劫她彻底发现了自己与南乔的不同,便将那份心思都作罢了。她看不上南乔那时候“不自量力”的行为,也不想将南乔教成另一个元熙帝姬,所以便辞了官。分别的那几个月她过得也算自在,只有在南乔隔三差五派人送些东西来时,偶尔会想起自己那个小徒弟,但也算不上有多深的情分。 秋猎之后,就彻底变了。 她不知何时开始,对南乔居然抱了那么一丝隐隐约约的期待,而南乔居然也没辜负她的期待。 柳初年知道南乔为了救她得面临多大的压力,也知道她这些年是如何小心翼翼地陪着自己戒除药瘾的,正因为此,她才愈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此事。 当初白卿问她之时,她尚能问心无愧地说自己不在乎。可今日温云岫问她之时,她却知道自己动摇了。 可这是不对的,她不该将南乔牵扯进来的。 柳初年抬手抚上自己肩上的伤口,纵然她将元敏与凤君都扣押了下来,但她知道此事还没完,她大约永远也逃脱不了那明枪暗箭的宿命。 正因为此,她不想将南乔拖下水。 以南乔的性格,她适合当一个仁慈的帝姬,他日当一个仁德的帝王,而不是被扯进这些本该与她无关的尔虞我诈中。 所谓谋略,也有阴谋阳谋之分。 依着柳初年最初的想法,南乔与她不同,最好学些正儿八经的帝王权术,而不要如她一般学那些鬼蜮伎俩。她会让南乔看到那些丑恶的一面,但却不希望南乔变得那么不折手段。 那是她将南乔当自己的徒弟或者自己的小妹之时的想法,南乔也很符合她的期待。但如今南乔想要过线,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柳初年曾衡量过自己对恋人的标准,她可以不在乎对方的性别,也可以不在乎对方的身份,但她固执地想要对方能够完完全全地理解她,希望对方与她是同一种类型的人。 可南乔不是。 就算南乔现在对她无微不至,可她知道,南乔与她不是同一种人,从以前到现在都不是。 南乔或许是心疼她,或许是爱慕她,也愿意为她做几乎所有的事情,但偏偏不符合她的期望。 若两人再遇上当初护国寺之劫,面对即将被欺辱的女子,柳初年仍会选择不救,而南乔仍会选择去救,就算明知不可为明知是送死,她仍然会去救。 南乔的性格便是如此,无论经历再多事情都不会变的,而柳初年大抵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 无论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的种种经历使然,柳初年早已经成了这么一个凉薄的人。 如温云岫所说,她的确是害怕。 她不止是害怕将南乔牵扯进来,她更害怕南乔终有一日会厌弃她这副模样,到那时再后悔就晚了,所以她宁愿不要开始。 柳初年展现在南乔面前的只是自己那较为柔和的一面,但是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南乔看透了她凉薄的心,是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对她。 她飘荡在苦海之上,南乔能够渡她回头,若说她心中没有动容那是假的。 可她不知道,若南乔看到她双手沾满鲜血,是否还愿意毫无芥蒂地拥抱她。 柳初年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么一个患得患失的人。 可这种事情注定是想不出个结果的,所以她只能暂时将它束之高阁,不去触碰。 先前她身体不济,所以无暇顾及凤钺与元敏,如今她既然好起来了,少不得就得仔细谋划,将他们所赠一一奉还了。 将近来的事情盘算清楚后,她便起身披了件外衫,换了侍女来为她梳洗。 因着肩上的伤,她的右手仍是无法随意活动,只能坐在梳妆镜前任由侍女梳理她的长发。 她往日在绿猗阁时皆是十分随意,发髻也不过松松绾就,侍女便想要按着她往日的喜好为她梳妆。 “等等。”柳初年抬手止住了侍女,想了片刻后笑道,“烦请帮我梳个正儿八经的发髻吧,我今儿估计要去会会故人。” 侍女依言为她绾了个倾发髻,选了一朵宫纱堆成的碧色绢花簪到了发髻之上,显得十分端庄。 柳初年看了一眼铜镜,抬手摘下了绢花。 她拿起案上的那支圭笔,蘸了胭脂盒中的胭脂,抬手在眉心绘上了一片红枫。 侍女惊讶地看着镜中的人,她方才的端庄荡然无存,整个人都仿佛脱胎换骨一般,有着一种近乎妖媚的气质。 柳初年将圭笔信手扔在了梳妆台上,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熟悉的模样,偏头一笑。 第3章 .06fangfangdao 群星云集,万众瞩目。 “这次我们的百花奖影后获得者是……”主持人将众人的胃口掉得高高,好一会儿,她才将手中的名单名字念出来:“《重生后十年》的女主角——云沛雪,恭喜沛雪连续三年摘得影后桂冠,掌声有请沛雪上台领奖。” 随着结果的宣布,大厅中响起热烈不息的掌声。 一位身着金线绣牡丹正红色旗袍的女子在众人的掌声中优雅地站了起来,她容貌温婉秀丽,眼眸清澈,鬓边垂下一缕秀发将她的柔美的气质勾勒得愈发完美。 云沛雪起身先是鞠躬感谢众人,方才走上领奖台,抱了抱主持人,诚恳地说出了熟练于心的致辞。她脸上始终挂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示人的微笑,恰到好处地让人感觉到其中的真诚。 颁奖之后,拒绝众人的聚餐邀请,云沛雪在后台上了一辆黑色轿车。 将手中的白开水递给对方,经纪人兰生看着对方眼中的黑影,有些担心地问:“沛雪,可要休息一下再去婚宴?” 几人的感情纠纷,外人不清楚,她又如何不了解?她跟沛雪认识十年,见证对方一步步的蜕变。有时候她也不明白,爱情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可以将一个这般骄傲的人变得百般求全? 浅浅地喝了一口水滋润一下喉咙,云沛雪脸色带着疲惫,语气冷淡地拒绝了兰生的建议:“不用了。”她抬头看到了窗外的景色。 ****** 此时正值中午,但是却没有如往常一般晴空万里,反而是重重白云遮空,导致空气中弥漫着沉闷干燥的气息。 然而,有些糟糕的天气依旧抵挡不住部分人的喜悦。 婚礼是在安家旗下的酒店花园举行的,安家主家的人几乎都来了。毕竟这是安家现任总裁安遥的婚礼,他们巴不得连忙过来看能不能刷一下存在感,尤其董事长——安遥的父亲安莫也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过来了,如果能获得两人的些许支持,自家公司几乎就可以快速发展了。 看着周围几乎围成团,几乎是个小型商业会议的婚礼,带着墨镜的云沛雪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双手环抱着双臂,独自一人坐在一边角落里。 想到还没有出现的那人,云沛雪细长的柳眉几乎皱成了一字眉。保佑,那人不要过来抢婚才好。回忆起那人之前对自己的抗拒,她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终究自己做的太多,还是比不上白洁一句话。垂头看着自己有些皱巴巴、遍布伤痕的双手,她内心的悲哀愈发沉重。 “这白洁真有才能。只是一普通人,居然勾搭上了安家总裁。” 明显带着酸味的语气语调从耳边传来,云沛雪瞬间被那名字吸引了注意力,抬头看了一下坐在自己前面的两人。 “对啊,就是不知道怎么勾搭上的。不过啊,据说两人在大学就认识的,而白洁后来工作当了安总的助理,近水楼台先得月呗。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想到白洁对那人的利用,云沛雪双手紧握,齐整的指甲嵌入掌心肉里,指缝滴下滴滴血迹。最悲哀的是,即使她告诉对方真相,那人还不愿意相信她说的。 有些愣愣地看着自己白色裤子上的红点,沉浸在思绪里的云沛雪没再注意到旁边已经慢慢坐满的宾客。 “来了,新娘来了。”不知道是谁率先喊出了声音,众人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了。 回首的云沛雪关注点却与别人不同,她并没有看向白洁,反而是看向对方身后的入口处。 往后回首的人们只见穿着婚纱的白洁面带微笑,挽着一苍老的男子的手臂缓缓走来。 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等到的人,云沛雪只好收回视线,暂时将注意力放到这场婚礼上面。这白洁给她请帖是想干什么?难道是想让她知道,她一直追求的人白洁可以轻易就放弃?想不明白的她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白洁被交到早已在圆台上面候着的安遥的手中的时候,安遥笑着拉着她的手亲吻了一下,站在神父面前,开始誓言。 “安遥先生,你是否愿意娶这位白洁小姐为妻?无论……”神父笑着将早已倒背如流的誓词说了出来。 几乎神父一说完,安遥的“愿意”就响了起来,众人因为安遥的迫不及待瞬间哄笑起来,但是也没闹太过,毕竟面子还是要给的。安遥也不害羞,直接对众人点头示意。 “白洁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安遥先生?无论……”神父说完之后,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新娘子的“愿意”。 “白洁小姐,请问你是否……”神父以为对方没有听见,故而又加大声音又说了一遍,但是白洁还是不出声。 “洁儿?”安遥皱着眉毛担忧地看向自己旁边的“未来妻子”,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怎么不答应?” 白洁抬头看着眼前男子一脸的温柔宠溺,完全没有在商场的果决坚毅,内心一阵纠结,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依旧无法出声。直到宾客已经有些骚动起来的时候,她才闭上眼睛,疲惫地说,“我愿意。” “我不同意。”一道冷漠的女声几乎跟白洁温婉的回答一起响起。 听到熟悉的声音想起,云沛雪猛地转身,却发现那人视线只是快速扫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看到的样子,径直越过她走了过去。原本想站出来拦住她的云沛雪因为那一眼,停住了脚步。 “傅忆岚,你过来捣什么乱?”安遥一把将白洁护在自己身后,皱着剑眉,眼中闪过不耐。 这也是正常的,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女朋友一直被一个女人觊觎着?尤其现在对方还到婚礼上来抢婚捣乱?即使当初是因为对方才认识白洁,现在他对对方的感激也被消磨殆尽了。 “安遥你让开。”云沛雪一身白色西服,原本及肩、显得干净利落的短发此时杂乱地散着,眉眼之间充满着疲劳,两眉间出现川字,一点都不像是往常那个总是一丝不苟、就连每根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傅家总裁。 “你确定要选他?”傅忆岚紧紧拉着白洁的手腕,眼睛直盯着对方。 挣扎未果,白洁只好忍耐住心中的怒气,越过傅忆岚,不意外看到了一脸心如死灰的神色的云沛雪。再看看周围在窃窃私语的人群,她第一次对自己当初靠傅忆岚接近安遥的主意感到后悔,如果之前不那样,现在也不会这么剪不断理还乱。但是为了早点解决,她还是忍着怒火,温柔地道,“我和阿遥相爱,傅总你为什么要过来纠缠?” “我……”傅忆岚因为松愣而放轻手中力度,故而白洁的手一下子就被安遥夺走。 “你现在听到了吧。”安遥内心喜悦,说的话也没有刚刚那般强硬。 耳边传来众人的评论声,让傅忆岚原本就有些混乱的脑子顿时一阵刺痛,她有些踉跄地往外跑去。 当对方经过自己的时候,云沛雪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脚,看了舞台上的白洁一眼,便连忙跟上去了 云沛雪跟在傅忆岚后面,看着对方原先只是快步走,故而也只是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尾随着。但是出了酒店,对方却突然加速跑起来了!看着没什么车辆的道路,云沛雪快速追过去,拉着对方往旁边走。 “放手。”傅忆岚即使这几天有些劳累,但是那力气也不是云沛雪可以比得上的。挣脱开对方的手之后,她继续开始跑起来。 而被推到地上的云沛雪,忍着心痛,连忙追上去。好不容易再次追上对方的云沛雪没来得及说话,抬头就看到转弯过来的亮光,下意识地将旁边的傅忆岚推向一边,旋即只感觉到身上一阵剧痛。 “沛雪!!”傅忆岚猝不及防被推到地上,回过神来看到的便是躺在血泊里的云沛雪,原本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有些踉跄地跑到前面,一把抱起对方。 “傅、忆、岚。”云沛雪觉得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浑身几乎无法动弹。只是简单地叫一下对方的名字,喉咙里的血液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出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们突然跑出来……”司机连忙下车,有些慌乱地道歉,掏出手机报警。 傅忆岚有些慌乱地抓着对方的手,害怕地说:“雪儿,不要说话了。” “这样……也不错。”云沛雪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消散,声音难得的轻松,脸上也带着解脱的笑容。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十三年前的那人,一身白衣,回眸一笑,便让她一颗芳心从此坠落。为了留在对方,百般求全,甚至……她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样子。 傅忆岚身形一顿,感觉到云沛雪的手从自己的脸上缓缓地滑落,她连忙握住对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的绝望,明明她喜欢的是白洁才对,怎么会因为对方的死亡而饱含绝望?用脸摩擦着对方的手,傅忆岚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 第3章 .06jin.jiang.du.fa 雁瑜征战沙场多年,见过无数铁骨铮铮的人,但在如此境地下还能如此模样的,凤钺实在是第一个。 不可否认,柳初年与凤钺在某种方面真是像极了。 柳初年见到凤钺这副模样一点也不意外,没人比她更了解凤钺了,他是那种见了棺材都未必掉泪的人,如今这些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凤钺,许久后方才笑道:“是啊,我还没死。” “所以你来见我做什么呢?”凤钺无所谓地笑了笑,“你又不会杀了我,一时之间又不可能立刻杀回晋国,那你来见我做什么呢?” 柳初年抬手抚了抚鬓角,眉心的那片红枫在昏暗的地牢中仍是十分显眼,让她看起来恍若鬼魅。 见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凤钺眼中带了笑意:“你是来耀武扬威的吗?让我亲眼看看我的计划失败了?元熙,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 雁瑜被他这不知死活的态度震惊到,已经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看他了。 凤钺一个身陷囹圄的人居然还能这么巧舌如簧,实在是让人无言以对。 “若我来说,就该把你毒哑。”柳初年略微皱了皱眉,带着些沙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地牢中响起,“这等情况下你还想着算计我,真是让人钦佩。十几年了,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你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劝服的孩子了,你此举未免太过多余。” 凤钺无所谓地笑了笑:“你若这么想,那我也无可奈何。” “你方才问我来做什么,那我告诉你……”柳初年眉尖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地看着凤钺,缓缓地说,“我最近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处置元敏,如今倒是有个法子,所以想来问问你这法子如何?” 凤钺那无懈可击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他知晓柳初年不会平白无故地提起此事。而以他对柳初年的了解,能让她特地来相告的法子,只怕不会让他太愉快。 柳初年注意到他那稍纵即逝的变化,嘴角的笑意愈深:“您说,若我将她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刑罚尽数奉还,她还能活下来吗?” 凤钺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不在乎元敏的生死,可他却知道只怕此事不会如此轻易地罢休。 果然,柳初年停顿了片刻后又笑道:“若她死了,那我与她的恩怨便也一笔勾销了。可若她侥幸活了下来,那我便放她回晋国——当然,我是不会派人将她送回的,最多把她扔到南梁的边境罢了。也不知道她那么一个自小锦衣玉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帝姬,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能不能回到晋国,您以为呢?” 她用听起来柔和轻缓的语调叙述着无比残忍的话语,再配上她那张花容月貌却透着妖媚的脸,几乎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雁瑜不经意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美得仿佛聊斋中那些勾人的女妖,透着致命的诱惑,谈笑间取人性命。 随着她一句句说来,凤钺置于袖下的双手慢慢攥紧,柳初年真不愧是他教出来的人,想要戳人痛楚时的确是刀刀致命。 “你这是要晋国被诸国耻笑?”凤钺终于收起了那副言笑晏晏的神情,抬头盯着柳初年发问,“无论如何你都是晋国的元熙帝姬,晋国是你的母国,这是你永远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元敏无论多么不成器,在旁人眼里她也是你的妹妹,她若被人轻贱耻笑,你以为你撇的清吗?” 柳初年冷冷一笑:“自陛下立元真为储君,对我百般打压迫害之时,自我离开晋国之时,我便不再是晋国的帝姬了。这些年来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想用这个名头困我一生一世不成?更何况,我如今都如此对你了,只怕等陛下反应过来之后就会昭告八荒诸国,废黜我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帝姬之位吧。旁人如何看元敏那是元敏的事情,旁人如何看晋国也与我无关,你还想拿她绑着我共沉沦吗?她也配?” 凤钺冷眼看了她许久,竟也没再劝下去,反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 雁瑜此时终于缓了过来,接受了俩父女堪称离经叛道的对话,她疑惑地看着凤钺:“你笑什么?” “元熙,你是我这些年来培养出来的最锋利的一把剑。”凤钺并没有理会雁瑜的对话,反而重新看着柳初年,“可无论是再锋利的剑,都会有剑鞘的,你懂吗?” “哦?”柳初年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想用谁来牵制我不成?那位你曾提到过的,那位很是忠诚的继承人吗?” 凤钺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意味深长地叹道:“每一把剑自铸成之日起都会有剑鞘,你也不例外。元熙,我等着看你的下场如何。” 柳初年下意识地抚了抚袖中的那把怀袖剑,迎上了凤钺的目光:“那你便拭目以待吧,希望你能活到那个时候。说来我突然想着,要不要把你落在我手里的消息传回晋国,看看女帝会如何反应。你说,她每日都在与明轩公子蜜里调油,可有空分心理上一理你的事情?” 出乎她的意料,凤钺这次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十分坦然地听完了这个问题,而后表情诚恳地答道:“那我劝你还是不必了,想来她是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你不过是白费心思罢了。” “看来你还真是对她了解得很啊。”柳初年嘲讽地笑了笑,“我倒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冷心冷情的人,怎么就栽在了她身上呢?一个军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入宫为凤君,甘愿放弃自由久居深宫,何况她爱的还是旁人。” 凤钺闭了闭眼,语气中居然带上了几分堪称柔软的无奈:“是啊,我怎么就栽在她身上了呢?” 柳初年看着他这副模样,再不想与他说什么,径自转身离开了。 雁瑜吩咐了守卫牢加看管凤钺,随即也跟了出去。 “不是我说,没想到你们晋国的皇室居然也这么……”雁瑜看着柳初年的背影,一边走近一边纠结着措辞,“也这么一塌糊涂。” 柳初年轻轻地磨了磨牙,脸上的嘲讽之意仍未散去:“这种事情的确说不清,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我爱你你却不爱我,你爱我我却不爱你,来回纠缠没个了结。所以说情之一字,究竟有什么好处,向来痴男怨女风月债难酬。” 她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这副模样,但凡是个正常人只怕都能看出她的态度了。 雁瑜想了想方才凤钺的言行举止,深觉有那么一个父亲,元熙能长成如今这样子已经是实为不易了。 “你这话到底是有些偏激了,总不能为了凤钺与晋帝这一对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雁瑜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劝了劝她。 柳初年虽没把她的话放到心里,却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沉默片刻后神色自然地笑道:“你说的不错,是我偏激了。” 身为南梁的将军,雁瑜征战沙场多年,自然也能感受到柳初年这话并未诚心诚意。但她与柳初年本就没什么交情,这件事归根结底也是她的私事,雁瑜也不再多言。 不过私事归私事,但凤钺与元敏之事她却不能再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看向柳初年开口问道:“你究竟准备如何处置他二人,难道真的要囚禁个几年吗?他们终究是晋国皇室,这样只怕不太妥当吧,何况时日长了只怕连我们陛下都会知道此事。” 柳初年也能理解雁瑜的顾虑,知道她这些年能做到这地步不过是看在南乔的面子上罢了。 她在来的路上也就此事做过打算,如今雁瑜已经提出,她便将此事彻底摘了出来由自己一力承担:“这些日子多亏了南乔与你的帮忙,不然只怕我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如今我伤病已好,自然没有再劳烦你们的道理。待到今日晚上,我会派人来将凤钺与元敏带走,此事便于你们再无半点干系。若梁帝问起,你们就推说不知晓便可。” 见她如此爽快,雁瑜心中一直压着的那块大石头终于放了下来。 雁瑜知道柳初年在南乔心中十分重要,若是她执意不肯独自承担此事,或者只要稍加推诿,那么南乔必然不会放任不管。但此事本就是晋国的内政,再不济也是凤钺元熙父女之间的纠葛,怎么都轮不到旁人来插手。 何况雁瑜也并不想插手此事,南梁内政原本就是风雨飘摇,南乔的境地十分尴尬。此次为了元熙之事,南乔连至关重要的秋猎都放弃了,若说雁瑜心中毫无芥蒂那也是不可能的。 柳初年在人情世故上向来精通的很,如何会不知道雁瑜心中的想法,再加上她原本就不喜欢拿自己的事叨扰外人,所以回了绿猗阁之后便吩咐了齐竹去安排此事。 齐竹略有些迟疑,竟反常地没有立即去执行她的吩咐。 柳初年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懒懒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要将凤君与元敏帝姬带出来呢?”齐竹纠结着措辞,有些犹豫,“虽说我们在南梁也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但若论及各方面,终究比不上雁瑜郡主府邸的地牢稳固些。” “我不喜欢旁人插手我的事。”柳初年放下梳子,微微侧头摘下耳上的坠子,“何况我与雁瑜没什么交情,又凭什么要求她为我做事。如今南梁局势不稳,她自保也是没错的。” 齐竹终于听出了她的意思,心中生出些不平。 众人皆知晓雁瑜郡主是站在南乔帝姬那一方的,如今她为了避免柳初年之事牵扯到南乔帝姬与她,虽说是人之常情,但在齐竹看来却是有些无法接受。毕竟今日一早柳初年才吩咐了他注意着南梁的局势,若是可以的话就适当地顺水推舟,帮上南乔一把,可晚上却得知了人家根本没把柳初年当亲近的人,甚至还避之不及。 柳初年如今早就不是权倾朝野的元熙帝姬,也再没有晋国那些强大的势力当后援,擅自插手他国的政事很容易遭到反噬,甚至有可能危及自身。这也是为什么齐竹一开始会有些犹豫,因为他担心柳初年的安危。 如今两相对比,齐竹便觉得雁瑜与南乔有些太过对不起柳初年的一番心思。 柳初年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回头看了他一眼,琢磨了片刻才领会到他心中的想法:“你也不必多想,雁瑜并不知道我想帮南乔。” 她又回过身去,拿了手绢沾着药水缓缓地擦着自己眉心的那片红枫,自顾自地说道:“我帮南乔是是因为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并不是想让她帮我处置凤钺与元敏。就算我如今不再是晋国的帝姬,就算我没有了那身份,我也犯不着去求旁人帮忙。再怎么说我也不是白白辛苦经营了这些年,想要料理一下仇人还是足够的,不用借助别人的势力。” 就算知道她心甘情愿如此,齐竹仍是不可避免得有些替她不平:“若要论及救命之恩,当日若不是您在护国寺以身犯险救下了南乔帝姬,只怕她如今还不知……” “够了。”柳初年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手上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了下去,待到眉心的那片红枫被彻底擦拭干净,她将手帕扔在了梳妆台上,看着指尖无意中沾染的红色胭脂,轻轻叹了口气,“我何日沦落到要与人清算谁对谁的恩情大了?我救她是因为心甘情愿,也从没指望着她能回报我半分。我顺水推舟想帮她,也是因为我心甘情愿,想看着她登上帝位。” “我做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我自己的缘由的,至于她们如何待我那是她们的事情,与我无关,也不需要旁人来置喙,你懂吗?” 齐竹知道自己无意中触及了她的逆鳞,再不敢反驳半句。 两相沉默,柳初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想打发他出去办事,却听到有侍女敲了敲门:“姑娘,南乔帝姬来了。” 柳初年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晚,空中半轮弦月还被乌云遮住了光芒,看起来阴沉沉的:“请她进来。” 第3章 .06jin.jiang.du.fa 柳初年有些懒散地靠在梳妆台边,看着推门而入的南乔。 今日一早她便离开了,现下一见,竟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意味。 “你去吧。”柳初年开口打发了齐竹,却在他将要离开之时又突然补充道,“严加看管凤钺,把元敏给我带过来。” 南乔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怎么大半夜地把他们带出来,关在雁瑜姐姐那里便好了。” 齐竹打量了一眼柳初年,见她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方才转身退了出去。 “这是我的事情,就不劳烦雁瑜郡主了。”柳初年若有所思地看着齐竹离去,眉尖微蹙,“如今局势不大好,你也别插手此事,顾好自己便可。” 南乔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齐竹惹你生气了?” 柳初年垂眼看着自己指尖染上的胭脂,不甚在意地答道:“也算不得。他本就是负责收集情报的暗桩,难以掌控大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何况你看着他那张脸,就觉得没什么气了。” 听了她这话,南乔暗地里轻轻磨了磨牙,虽说她以前也是这么看待齐竹的,可如今这话从柳初年嘴里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刺耳。 柳初年仰头看着虚空,抬手掩住了自己的眼,叹了口气:“总不能强求齐竹如同白卿一般,那也太勉强他了。” 不得不承认,这些年来白卿的确帮了她许多,让她省了不少精力。 这句话成功在南乔心头的那把火上浇了一桶油,她缓缓走近:“看来白姑娘的确是如传闻中的那般手段高超了。我从前总觉得齐竹是极为高傲的人物,没想到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柳初年听出她话中夹枪带棒的意思,放下手看了她一眼,顺嘴嘲了她一句:“我怎么记得最开始的时候,你可是对齐竹一往情深呢?” “是有那么一段来着,不过那时候我年纪尚小,见识也不多……”南乔意味深长地看着柳初年,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总之,算是年少风流吧。” 被她这么暧昧不明地一说,柳初年彻底没了与她探讨下去的兴趣。 齐竹是什么人、应当怎么用,她自然是十分清楚的,识人善任也是她的一个长处,如今不过因为人手短缺所以才拿着他来勉强支使着罢了。待到这段时日过了,一切周转过来,便用不着他来面面俱到了。 更何况柳初年也知道齐竹对她的那点心思,若他坦坦荡荡毫无私心倒还好,但一旦有什么情愫那就难免影响到决断,甚至自以为是地想要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这样的下属,若身为下属做不到绝对服从,那就没什么可用之处了。 柳初年心中盘算着该如何敲打敲打齐竹让他收敛着点分寸,却不防南乔突然凑到了她面前。 南乔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细细看了一番方才笑道:“原来是胭脂,我还当是你不小心伤到了手指,出了血呢。” 柳初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顺手拿过了桌上的那条手帕将胭脂擦去,决定先敲打一番南乔:“所谓色令智昏……” 南乔“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手撑在梳妆台上笑弯了腰。 柳初年被她这么一笑,后面想说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好默不作声地瞪了她一眼。 但她也不是真的恼怒,故而就没了那种威慑力,反而有着几分嗔怒的意味。 南乔被她这一眼看得险些难以自持,咬了咬唇方才直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师傅你方才想说什么?” 南乔如今变脸变得倒快,柳初年险些被她弄了个措手不及,只得端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质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南乔虽有些心虚,但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一本正经地扯着谎,“师傅您继续说。” 若说为什么突然笑,其实南乔自己也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只是觉得方才柳初年那副模样实在是有些让人心痒,可爱的很。 第45章 野有蔓草(十一) 柳初年勾唇笑了笑,兴致寡淡地开口:“可真是巧啊。” 她倒也没问廖九娘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姓名的,毕竟她的这个假身份并未刻意隐瞒,只需稍加打探便可知晓。 “柳姑娘也是来选玉料的吗?”廖九娘有些没话找话的样子,打量着柳初年的着装,“姑娘身上这袭狐裘可真是珍贵的很啊,不知从何处得来的?” 柳初年站得离廖九娘尚有一段距离,也没有丝毫走近的意思,转头看着身旁架子上摆放的玉料,顺口答道:“是南乔帝姬派人从宫中送与我的,宫中的东西,总差不到哪儿去。” “这在贡品之中也算是上等的东西了,看来南乔帝姬对您这位师傅可真是不错啊。”廖九娘仿佛完全没察觉出柳初年的疏冷,自顾自地走到柳初年身旁开口问道,“姑娘是想选什么玉料,我倒可以为你参考一二。” 见她如此不识相,柳初年索性连面上的那些平和都懒得维持了,她先是侧开身子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廖九娘:“不牢你费心了,我想要什么东西不需要旁人置喙,也不喜欢旁人对我指手画脚。所以,姑娘可否离我远一些?” 饶是廖九娘早就做好了被冷落的准备,却也没想到柳初年会如此直白地撕破脸,脸色当即便沉了几分:“柳姑娘可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连旁人的好意都如此不领情吗?” “我只领我认为是好意的情,至于你,我倒还真没看出什么好意。”柳初年注意到廖九娘猛然抬高的音调将铺子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此处,有些不悦地看着她,“你好歹也是闻名天下的人物,何必在这里舍下脸面跟我撕扯,还是说我有哪里得罪你了?” 还没等廖九娘回答,柳初年便立刻又道:“我思来想去都未曾想到这缘由,所以少不得派人到出国去问问你们白坊主,你说她会不会将此事告知与我呢?” 廖九娘的脸色当即变了,她压低了声音咬牙道:“你居然去问白颜?你以为她会告诉你吗?” “先前我倒还不确定,不过如今到是确定了。若她不会告诉我,你又何必如此作态呢?”柳初年了然地笑了笑,身子半倚在木架上,“我觉得你这个人倒也有趣的很,装疯卖傻惺惺作态,还以为能够愚弄过旁人,殊不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以为我看不过的是你那副装出来的趾高气扬的蠢样吗?当然不是,我只是受不了一个演技如此拙劣的人在我面前自以为是地丢人现眼罢了。廖九娘,你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骗骗旁人也还行,但是就别拿到我面前折腾了行吗,你是把自己看得太高还是以为我和你一样愚不可及呢?” 廖九娘被她这一串骂人不带脏字的话给折腾的心头一凉,蓦地想起了当日阳春对她所说的话,心中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轻视柳初年了。 “的确,我不知道你现在究竟为何而来,但是迟早会知道的。所以无论你想做什么,还请尽快吧。”柳初年连看都懒得再看廖九娘一眼,“最初我还怀疑你是不是烟景派来的人,现在想想,若易水寒中都是你这样的人,那可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你来时便该想好了究竟如何待我,若是想装亲密呢,就不要用那种让人恶心的眼神看我,若是想装高不可攀的神女呢,就别在旁人爱答不理的时候凑上来,平白拉低身价。你自己回首看看你自来了南梁之后的所作所为,不觉得可笑吗?” 柳初年犹嫌不够,意犹未尽地补上了一句:“说起来,只怕这八荒美人榜很快就要重排了吧,音韵坊这次准备推哪个美人出来呢?” 廖九娘先是被她嘲讽得面红耳赤,而后又被她最后一句弄得面色一白。 “柳姑娘,还请口下留德。”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柳初年侧头看了一眼,发现九音坊那位盲眼的坊主从一旁走了出来,方才因为架子的遮掩故而未曾看到他。说来她方才说话的语调放轻了不少,毕竟她也不想此事人尽皆知,只是行衍因为眼盲的缘故,所以耳朵就格外好使一些,故而将她那一长串子的嘲讽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行衍先是对她行了一礼,而后继续道:“九娘的确是有所得罪,但柳姑娘也不至于如此苦苦不放吧,何不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因为齐竹当时介绍的缘故,柳初年最初对行衍的印象还算是不错,如此一来便彻底看不上他了。 她今日心血来潮冒着这大寒的天气赶来挑选玉石料子,原本是存了好心情的,但硬生生被廖九娘给毁了,她便没忍住多嘲讽了几句,谁料行衍居然这么看似“和事佬”地上来雪上加霜,委实让她有些可笑。 “我还记得当初在九音坊,你对廖九娘可是尊称‘大家’,怎得不过半月的时间就如此亲密了。”柳初年先是开口嘲讽了一句不怎么想干的,而后轻声音一凛,“廖九娘冒犯的是我,原谅不原谅自然是全由我做主,就算我咬死了她不放也是她自找的。你倒是有趣的很,张口就是让我退一步,我凭什么给你这个脸面?” 柳初年生平最厌恶的几种人中便有行衍这一种,不分善恶好歹地上来让人各退一步,仿佛若不依着他便是太过斤斤计较一般。 她看着行衍摇头叹了口气,心中那点冷意便又爬了上来:“你既然这么喜欢劝人各退一步,若哪天此事摊到你身上,那可要一视同仁啊。恕我直言,怜香惜玉虽是风流事,但不是所有人都要成就你那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被她这么毫不留情地明朝暗讽了一顿,行衍居然没有丝毫难为情,只是叹了口气道:“琴音是骗不了人的,我听得出九娘并非你所指责的那种人,所以少不得要替她辩解两句。冒犯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柳初年看着他这么一副“好言相劝”的模样,冷笑道:“你二人的确冒犯了我,我也并不想见谅。” 说完,她再也懒得耗费时间与眼前二人纠缠,拿起了几块玉料便径自结账走人了。 若依着她以前的脾气,只怕早就令人将这二人拉出去再不让他们碍眼,只是如今并不由得她随心所欲,只能自己躲开眼不见心不烦。 待到回到绿猗阁,染青便迎了上来,看到她眉间有些不豫之色,便斟酌着问道:“姑娘要抄佛经吗?” “不抄了,我也没那佛性。” 柳初年心中的那点郁结散去,好笑地摇了摇头,感觉自己为那样的人浪费口舌实在不值得,只是略带了两分郑重吩咐染青:“告诉齐竹,少与九音坊来往,尤其是不要失口透露出什么事情给行衍,他也是个傻的。” 染青见她这样子,猜着她这趟出去许是撞见了什么,当即便将她的吩咐转告了齐竹。齐竹虽有些惊讶,但还是听从了吩咐,又加派了人手仔细看管九音坊。 柳初年已是许久未曾琢玉,便先拿着一些普通的玉料练手。初上手时还有些生涩,但等到适应了一段时间便渐渐地好起来,琢玉之时偶尔也会分神想一些旁的事情。 虽说每每想到廖九娘她都会有些可笑,但她仍是不可避免地琢磨着廖九娘为何而来。如她所说,最初之时她的确有怀疑过廖九娘乃是‘易水寒’中的人,是奉烟景之名来试探她,顺道看看能不能将凤钺救出的。可廖九娘的表现实在是太差了,若易水寒中尽是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成为令她忌惮的组织? 她虽未曾见过易水寒之中的人,但却知晓不少由易水寒经手的事情,无一不是干净利落令人毫无头绪可循。廖九娘的作风,实在是太不像了。 等到她手中那块最好的玉料雕刻成形之事,楚国的暗桩终于送过来了消息。 “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白颜很难诓骗,所以花费了这些时日才总算从她口中得知了一些东西。”染青恭恭敬敬地将密信递给柳初年,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柳初年拆开密信,将纸上那几行字扫了一遍,而后递给染青,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若非此次白颜肯据实相告,不然我只怕还真要栽到廖九娘手里了。想来我这些日子过得太过安逸,居然也会犯了轻敌这种大错。” 染青接过密信看了看,叹道:“这种事情,只怕如今也没几个人知道了。” “不要打草惊蛇,吩咐齐竹将计就计,顺手将我们身旁的那些潜藏的人给揪出来。”柳初年把玩着刚刚雕成的红梅,指尖几道还有失手造成的伤痕,“给南乔的生辰贺礼按着规格送,把这支红梅添到里面。” 染青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支红梅:“那是否要特别注明,这是您亲手雕刻而成的呢?” “这就不必了。”柳初年摆了摆手,拿过案上的毛笔自顾自地写着书信,“我雕这玩意,也就是打发时间罢了,何况也不算什么精细的玩意,难登大雅之堂。想来送给南乔帝姬的礼物中不缺什么珍奇瑰宝,南乔也未必看得上眼。” 第46章 野有蔓草(十二) 自南乔帝姬入朝听政之后,众人对她的那些风评渐渐开始好转。 大抵人们的记性总是不大好,仿佛都忘了当初她们是如何在街头巷尾如同看一个笑话一般议论着她们的帝姬,突然就转了风向,开始众口一词地称赞南乔帝姬的才能。 柳初年顺水推舟地令人将南乔所做的诸事传扬开来,凭着那些流言蜚语流传的速度,很快整个京城便传出了数个版本的故事,无一不是在夸南乔帝姬。 某日无事之时,柳初年曾兴致勃勃地到茶馆之中听了个壁角。若不是她亲自吩咐齐竹传出的消息,只怕她都不知道这些事迹皆是在夸赞南乔。 茶馆中的说书先生拿出看家本领,将那看似平淡的故事加以润色,又加以修饰,最后竟硬生生地杜撰出了一个又一个看似威风八面实则经不起推敲的故事。偏偏人们就好这一口,每每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众人便都兴致盎然地等着听她们帝姬的丰功伟绩。 南乔固然是长进了许多,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她们口中吹捧的如此夸张。 “这些人单凭一张嘴竟能将假的说活,也真是够可以的。”柳初年有些好笑地将茶盏放下,示意染青结账准备走人。 然而还没等染青掏出碎银子,便又听到大堂之中传来议论之声。说书先生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吹捧,任由听众各自感慨。 有人道:“先前我听闻南乔帝姬只知斗鸡走马、眠花宿柳,只觉得南梁若是摊上这么个储君,大抵是没救了,还不如让仁佳长公主这等皇室宗亲接手帝位。没想到这不过半年有余,帝姬倒似换了个人一般,这一桩桩一件件干的可真是漂亮,只怕比起来八荒‘双璧’也未必弱吧!” 柳初年抬手止住了染青,心血来潮一般想听上一听旁人的评价。 “八荒双璧,那可是晋国的元熙帝姬与秦国的秦敛帝姬,她二人皆是掌握军国大权,将政事料理的无可挑剔,也曾带兵出征凯旋而归,又岂是寻常人能轻易比得了的?”有人反驳道,“虽说南乔帝姬的确做了不少事情,但若想与她二人作比,只怕还不够格吧。” 先前那人有些不服气,话音里带着几分醉意,高声反驳道:“秦敛帝姬倒还罢了,元熙如今算个什么,叛国的人也配称帝姬之名吗?先前众人都说她是什么惊才绝艳之人,堪为八荒诸国帝姬的楷模,若诸位帝姬都学着她这模样,只怕早就乱作一团了吧!” 染青听此,心中一惊,有些担忧地看向柳初年。 柳初年听着这样的话,居然也没动怒,好似那人话中所指责之人不是她一般:“走吧。” “你不必想太多,我素来不在意旁人怎么评价于我。”柳初年从染青带些尴尬的脸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不以为意道,“我的功过,终会被人写在青史之上,功过也自有旁人评说。我掌控不了旁人的看法,所以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染青看着她的确不似动怒的模样,总算长出了口气。这些日子她一直跟在柳初年身旁,也算熟悉了她的性格,大着胆子问道:“那您想要的是什么呢?” “自由。”柳初年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染青有些茫然:“自由?” 柳初年倚在车厢之上,闭眼笑道:“不同的人对‘自由’这两字的定义也不一样,于我来说,所谓自由,就是可以毫无顾忌。” 染青从没想到她所想要的居然是如此,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马车碾过青石板街,发出规律的声音。 染青突然从柳初年方才的话中琢磨出几分畏惧不安,仿佛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安心的时候,但随即又自己否掉这个可笑的想法。元熙帝姬是何等人物,如同无坚不摧的利刃,又怎么会有这样软弱的想法? 柳初年并未将这一个小小的插曲放在心上,但她不得不承认,南乔离真正的掌权还差一个机会,一个让她大展身手让万民信服的机会。 她原还想着要不要琢磨着为她制造一个恰当的机会,推她最后一把,却没想到还未等她真正动手,真正的机会便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那是南乔生辰的前一日,南梁的京都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众人皆将这大雪当做了好兆头,谁料陇右传来变故,寒潮夹杂着大雪而来,几乎将一座城池冰封。 有灾民捧血书拦轿喊冤,状告陇右官员隐瞒灾情而不上报,致使陇右死伤无数,路见白骨。 南乔当即便带了那千辛万苦赶来京城的灾民入宫面圣,梁帝勃然大怒,欲派钦差查处陇右的官员,一并安置灾民缓解灾情。 经过众人一段扯皮,南乔自请前往陇右,处理此事。梁帝虽担心她受不住,但南乔跪地不起再三请求,梁帝只能允了她的所求。 南乔连早已筹备许久的生辰都顾及不上,当即便接了圣旨,带了亲信想要前往陇右。 临行前她虽有所犹豫,但终究还是没有去绿猗阁辞行。她想着,若这次能从陇右平安归来,那么无论如何都找柳初年要一个结果,再不加逃避。 她出门之时恰好赶上了绿猗阁派人送来生辰礼物,匆忙扫了几眼便准备离开,但不知怎的,竟被其中一支雕琢算不得精致的红梅簪吸引了目光。犹豫片刻后,她从礼盒中拿出了那支簪子,一边出门一边将它簪到了发上。 南乔知道此行多有凶险,成王败寇,然而还是强忍着那点*没去见柳初年。或许是缘分,一行人策马经过香雪桥时,她竟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披着狐裘的柳初年。 柳初年倚在亭中,刚好侧头看了过来,美目流转,而后定在了南乔身上。 南乔转头吩咐了两句,纵马到了她身前。 “怎么倒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明日不是你生辰吗?”柳初年抬手拂去肩上的几朵雪花,纤长的手指有些发红。 “陇右有变,我前去处理。”南乔骑在马上,看着她姣好的面容,“天寒地冻,你还是快回去吧。” 柳初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眼神在她发上的那支红梅簪上停顿一下,随即自然地开口道:“多加保重。” “你也是。” 南乔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随即俯身在她如墨的发上轻吻了一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果断地策马离去。 第47章 野有蔓草(十三) 以淡定从容闻名八荒的元熙帝姬就那么愣在了原地,等到回过神时,哪里还有那逆徒的身影? 柳初年抬手抚了抚鬓发,看着南乔离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磨了磨牙。 雪下得愈发大了,但却拦不住那些特地赶来观赏雪中红梅的风雅之士。 柳初年紧了紧自己的狐裘,感觉自己那点雅致都败给了几乎可以滴水成冰的天气,只得匆匆回了绿猗阁。 待到在温暖的房间里呆了片刻,那冻得发红的指尖渐渐缓了过来,她才开始琢磨方才南乔所说的话。 只是一旦想到南乔,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她那突如其来的俯身一吻,柳初年微微捏紧了手炉上的绣套。 齐竹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自顾自地讲道:“南乔帝姬此去虽有风险,可此事一旦做成,那她在南梁百姓心中的声望将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只怕等她回来,便可以册封皇太女了。” “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以梁帝对她那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态度,若不是因为有此好处,又怎么会放心让她前去陇右处理此事?”柳初年抱着发热的手炉,将身上搭着的毯子完全展开,微微皱眉道,“你我知道这个道理,仁佳自然也是知道的。而且陇右不同京中,若她想动手自然不必顾虑太多,南乔此次太过冒险了,只怕仁佳会再起杀心。她也不与我商议一二便擅自行动,真是让人放心不下。” “不破不立,想来南乔帝姬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如今仁佳长公主与她分庭抗礼,若她不做些什么出来,只怕就得这么不温不火地耗着。”齐竹有些不大理解为何柳初年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明明她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才对,“这种事情迟则生变,不想被动耗着,就只能冒着风险打破僵局了。” 柳初年倚在榻上,撑着额头:“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个缘由,只怕她应承下此事时都没能想那么多,只是不忍见陇右黎民百姓遭此浩劫罢了。我这些天也想了许多推她一把的法子,未尝不能帮她拿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偏她这么……” 她这话实在是没来由的很,说出口后便自己摇头笑道:“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她,说到底我现下与她又不是什么紧密的关系,她不告诉我也是正常。” 齐竹听出她话中的妄自菲薄,大着胆子劝道:“您不必如此想,我看南乔帝姬对您也是尊敬的很,只是事出紧急才无法与您商议的。何况您虽有意帮着南乔帝姬,可却并没有将此告知于她,她又怎么能知道呢?” 齐竹这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歪打正着地噎了柳初年一下子。 这些天来南乔并未来绿猗阁探望,她便也存了疏远的心思,但却仍是不忍看南乔孤军奋战,故而吩咐人暗地里帮着她。 她二人,南乔是“近乡情更怯”,索性先躲起来不去见,柳初年则是半推半就,由着两人疏远。 明明两人心中都念着对方,但却硬生生弄成这副境地,若不是此次陇右大灾,只怕还不知要僵持多久。 “罢了,此事先不提。”柳初年有些心累地摆了摆手,“先前我让染青告诉你的事情,你都明白了吗?” 齐竹听到她提及此事,神色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郑重,挺直了身子:“此事我已经安排妥当,必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在不涉及感情之事上,柳初年对齐竹还是颇为放心的,听他如此保证,当即便将心放下了些。 原以为廖九娘之事可以放下之后,便不会有什么值得她担忧之事了,可直到她午夜梦回之际悠悠转醒,才算明白自己远远低估了南乔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梦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已记不清,却始终记得山石崩塌,大雪倾盆而下,南乔站在远处看着她,目光灼灼。 柳初年过了好久才从梦境之中彻底醒来,分清了哪是梦境,哪是真实。她察觉到自己背后出了一层冷汗,竟几乎将里衣浸湿。 虽说知道那不过是梦境,但她却再也难以入睡,因为不喜有侍女值夜,所以只得起身自己倒了杯已经有些发凉的茶水,看着窗外的落雪一点点饮尽。 第二日一大早,大雪放晴。 柳初年在辗转反侧了许久,那点倦意终于又涌了上来,正准备小憩片刻,却硬生生地被打扰了。 染青帮着柳初年梳妆,低声道:“阳春一大早便来了绿猗阁,说想要见您。” 听到染青的禀告时,柳初年愣了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人是谁:“廖九娘的那位侍女?她怎么会来绿猗阁?不过说起来,我记得那位也是能言善辩的很。” “我方才与她聊了两句,她口齿的确很是伶俐。”染青替她打理好了长发,拿一支家常的玉簪挽了个寻常发髻,“我看着她的那意思,不像是廖九娘吩咐她前来,倒像是受了白颜的吩咐。想来我们的人去试探白颜之后,她也有所察觉,便吩咐阳春试探一二吧。既然是在家中见她,便不用太郑重的装扮了,您看如何?” 柳初年扫了一眼铜镜,点头道:“甚好。” 她来到前厅之时,阳春正捧着茶盏,但却并不喝茶,手指紧贴着茶盏像是在取暖。 “还不快送手炉过来,怎么待客的。”染青只看了一眼,便转头训斥站在一旁的侍女,“你竟也是没眼力见的!” 阳春将茶盏放在桌上,起身笑道:“不必麻烦了,我只说上几句话便走。” “你踏雪前来,所为何事?”柳初年坐在一旁,侧头看着阳春。 阳春衣着俏丽,粉色的袄子将她衬得愈发娇嫩,她脸上时常带着笑意,言辞间也是十足的真诚:“前些日子,廖姑娘冒犯了姑娘,我一直想来致歉,只是没寻着空子。” “我并不将她放在心上,你也不必特地赶来。” 阳春若有所思地对上柳初年的视线,眉眼一弯:“今日一大早,我家白坊主便派人从大楚传了消息。” 柳初年了然地点了点头,等着她自己说下去。 “先前我已说过,廖九娘所作所为并不代表音韵坊的态度,音韵坊也断然没有与姑娘结仇的意思。”阳春斩钉截铁表了态,而后又笑道,“当初廖九娘一意孤行要来南梁,白坊主未能将她拦下,只得派了我前来监看她。我原本不知她究竟何意,如今既然知道了她打的什么主意,便不会放任她为所欲为。” 柳初年听她这意思,便知道音韵坊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故而才会派人前来示好。虽说她对廖九娘早有准备,但能有音韵坊的保证,无疑是又加了一道保险。 “你的意思我已经懂了,还请你代我谢过白坊主。” 阳春起身对她行了一礼,俏生生地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坊主之意我已带到,这便告辞了。” “她莫不是已经知道了您的身份?”染青想着阳春那意味不明的话,以及那郑重其事的一礼,叹道,“音韵坊不愧是绵延了数百年的地方,她实在是识趣的人。” 柳初年点了点头,沉默许久后,蓦地开口道:“既然音韵坊做出了承诺,那此事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了。吩咐人准备下去,我要前往陇右。” 第48章 野有蔓草(十四) 虽说柳初年断定此事已是十拿九稳,但她仍是令齐竹与染青留在绿猗阁以防万一,自己只带了绿猗阁中信得过的侍从前去陇右。 南乔此去,必定是快马加鞭。 经过这一夜的犹豫,她情知已经不可能在路上赶上南乔,何况她身体经不起长途奔波,只能乘着马车尽快赶去。 但南乔此次前往陇右十分突然,猝不及防,柳初年没有什么准备,仁佳长公主自然也是一样的。就算她想对南乔做些什么,少不得也要加以谋划,而后安排下去。 思及这一点,柳初年那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些许。其实以她的性子,早该想通这一点的,只是恰应了那句关心则乱,所以平白担忧了许久。 日色渐晚。 京城周遭天气都算不得好,风霜夹杂着雨雪而来,无一处可幸免。 车夫是跑惯了的熟门熟路之人,打量着附近的境况,扬声道:“姑娘,天色已晚,这里恰巧有一客栈,我们不若就在此处歇下吧?” “前方可还有客栈?”柳初年说这话,挑开了窗帘,“我看这天色还能再赶些路,你可有把握?” 车夫是个看起来极其利落的妇人,唤作包虹,她爽快地应承了下来:“我是无妨的,只是怕姑娘你身子受不住。既然你如此吩咐,那我们就到前方的客栈再加以休整吧。” 寒气透过车窗涌了进来,柳初年立即放下了车帘,用狐裘裹紧了自己的身子。 这一路奔波,她的确已经有些疲惫,但却还是想着能多赶些路便尽力多一些,也好减轻南乔的压力。 虽说南乔早已长成了可以独当一面的一国帝姬,无论是性子还是行事手腕都成长了许多,但她却仍是放心不下。 柳初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从遇到南桥开始,自己就仿佛变成了一个奔波劳碌命,处处为她提心吊胆着。当初她少不更事什么都不懂,自己得小心翼翼地护着,如今她已经是另一番模样,自己却仍是放心不下。 这些年来,她亲情寡淡,好友也不过白卿数人罢了,从未为谁这般尽心尽力过。当初哪曾想到,自己为了逃离晋国找的托辞,居然作茧自缚令自己陷入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 因着太过劳累的缘故,她竟就那么倚着略显颠簸的车厢睡了过去。待到包虹停下车,扬声叫了几声,方才悠悠转醒。 柳初年将自己身上披着的狐裘紧了紧,方才扶着包虹下了车,吩咐道:“今日一路奔波,你也劳累了,今儿晚上就好好休息吧,不用来照看我,我是无妨的。明一早还得赶路,辛苦你了。” 包虹爽快地笑了笑:“我是做惯了这些,不妨事的。” 柳初年含笑点了点头,抖落了衣裳上细碎的雪花,走近了客栈。 方一进门,便有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 “好酒!”柳初年嗅着这酒香,来到了柜台前,“这酒好香,我以前居然没见识过,向来是主人家的私酿了。” 正低头拨弄着算盘的青衣妇人听了她这话,将算盘一推,抬头笑道:“姑娘猜得不错,怎么,要来一壶吗?” “这是自然,既遇美酒,岂有不尝之理?只是我明日还得一大早赶路,只能小酌几杯,不能尽兴了。”柳初年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从袖袋中拿出了荷包,“来两间上等的客房,可有?” “这等雨雪天气,赶路的人都少了许多,客房可大多都空着的,自然是有的。”青衣妇人看了两眼账本,转身拿过酒壶为她沽酒,“姑娘面色看起来似是有不足之症,喝几杯酒暖暖身倒也是好的。” 柳初年毕竟习武多年,身子向来都好得很,这一年来接连遭逢巨变,她心中也自知不能与先前相提并论,可乍一被人用“不足之症”来评判,心中还是难免生出几分哭笑不得,而后又有几分郁郁之色涌了出来。 店家将酒壶放在了柜台之上,推向她那里。 柳初年随即反应了过来,无暇再去感伤自己的那点心思,从荷包中拿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她的反应是极快的,脸上那点郁色几乎算得上一掠而过,谁知那店家居然十分敏锐,像是看出了她的失态:“姑娘看起来不大高兴,是我说错了话吗?” “与你无关。”柳初年拿过酒壶,低头一嗅,“不过我自己有些想不开罢了。” 店家顺势倚在柜台旁,拿出了一对杯子,推了一只给柳初年:“我开解人素来是有一套的,姑娘要与我讲上一讲吗?” “哦?”柳初年也说不出为什么,对着青衣妇人竟生不出什么厌烦的感觉,便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你说我有不足之症,可早些时候却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其间发生过什么我也不赘述了,只是两相对比实在是让人生出些凄凉的意思,故而有些不大高兴。” 店家有意外地挑了挑眉,将酒杯捧在手心,打量着柳初年。 柳初年抬头饮了一小口酒,带着些温意的酒驱散了些寒意,也让她一直紧绷着的状态略微放松了些。 “那的确是我冒犯了。”店家有些无奈地一笑,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便戳到了她的痛楚,“但我想了想,却又有些无话可劝。姑娘遭此大劫,却还能如此自如,只是略微有些郁色,已是实为难得。若易地而处,只怕我也未必能做的比你更好。” 柳初年并没丝毫意外,淡淡一笑。 她饮了两三杯酒便觉得已经足够,正欲离去之时心中一动,看着正在温酒的青衣妇人问道:“昨日,可有一队人马在你这里歇息?为首的是一位年纪尚小的姑娘,身量与我差不多,看起来很是英气。” “可巧,的确是有这么一队人马。”店家回过身看着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些惊讶,“她也是行色匆匆的,天色已晚才到了此处,今日一大早便带着人离去了。怎么,姑娘是要去找她的吗?” “她是我徒弟,我要去找她算上一账。”柳初年想起了南乔临走之时那个突如其来的吻,撞上了店家意味不明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笑道,“她可与你聊过什么?” 店家听到她自称是南乔的师傅,神情便有些古怪了,见她开口询问,摇头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昨日那位姑娘留宿在我这里,也是如你一般只饮了三两杯酒。我见她神情凝重,故而犯了喜爱开解人的毛病,多嘴问了两句。你猜怎么的?” 柳初年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预感,摩挲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等着店家说出下句。 “她说自己愁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这连绵的大雪不知何日放晴,第二件……”店家微妙地停顿了片刻,失声笑道,“她临行之前轻薄了自己的师傅,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49章 野有蔓草(十五) 柳初年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精彩。 若说她先前听了店家的那句“不足之症”而露出的些许郁色像是天阴欲雨,那么如今便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委实是少见的很。 南乔所说的话很容易理解,第一件事自然是隐晦地指出了她所忧虑的陇右雪灾,第二件,则较为直白了,直白地让柳初年几乎在店家面前红了脸。 “我这逆徒……”柳初年磨了磨牙,勉强撑住了一些笑意。 店家忍俊不禁,过了片刻后才站直了身子,感慨道:“这可真是巧的很,没曾想我居然能接连遇上你们师徒俩。” 柳初年也没想到居然会有如此凑巧之事,露出些无奈的神情:“倒是让你见笑了,不知她昨日是如何说的,我倒要与她仔细算算这一笔帐了。” “说来我看她也是痴心一片。”店家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叹道,“她说自己的师傅是山中高士,世外仙姝,让她心猿意马却又染指不得。这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世上痴情之人何其多,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几个?” “昨日我一直想着究竟怎样的女子能值得她深情如许,如今见到姑娘你,倒觉得也配得上她的那一腔牵挂了。” 柳初年十指交叉,搭在柜台之上,听她如此夸赞却也没什么喜色:“在我看来,我徒弟配得上任何人,倒是我不值她这样。只是情之一字,向来都是说不清的,谁又能分辩的清呢?你说你常在此开解旁人,我倒是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开解旁人的?” 听了她这话,店家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若有所思地对上了她的视线,片刻后摇头道:“你能想的如此清楚,倒是我班门弄斧了。其实那些真的陷入感情的痴男怨女,又怎么可能听得进旁人的建议呢?我也知晓这一点,不过是指点几句,看她们能不能醒悟罢了。” “便如同昨日,我劝贵徒,当断即断。”店家大抵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略微移开了视线,“姑娘倒也别怪我坏事,只是昨日我看贵徒实在是有些痛苦,故而才出此下策。喜欢一个人本该是天下第一等快事,可若为此辗转反侧受尽折磨,又何必非要勉强呢?” “她很痛苦吗?”柳初年不经意间皱了皱眉,也微微垂了眼,“你说的又没什么错,我自然不会怪你。若你当真能开解了她,让她走出困局,我感谢你还来不及。” 店家摇了摇头,饮尽了杯中的酒,而后叹道:“只是如今我却变了主意,若让我此时再劝贵徒,我必然是要换一换说辞的。若是他日贵师徒回京,还请再来我这里一坐吧,我需得重新劝一劝贵徒了。那么现下,我先说一说对姑娘你的看法吧?” 柳初年点了点头,接过店家递来的酒:“洗耳恭听。” “依我来看,你并非对她完全无情,反倒还有些自欺欺人。”店家直视着她的眼,仿佛想要透过这看穿她的内心一般,“你是将任何事情都看得及其透彻的人,所以若你无法保证一件事的结果,你便不会去做。换而言之,你抵触着所有脱离你控制的事情,贵徒对你的感情便是其中之一。容我斗胆猜上一猜,姑娘只怕是常年身居高位之人。” 柳初年听了她这段分析,终于将散漫收起,看着她准备如何讲下去。 “你这么做自然是有你的缘由,我也不便多加揣测。只是你不觉得这样对贵徒太不公平了吗,她从并未做过背叛于你的事情,却要承担你的猜忌与多疑。”店家摇了摇头,显然是颇为不赞同她的行为,“何况世事本就无常,从没人敢轻言看透,姑娘你所追求的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你说得对。”柳初年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但是显然并没有太多动容。 店家有些哭笑不得,被她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噎了一通。 “你都懂,但你做不到。罢了罢了,遇上你这种人我也是劝不得了,只能希望你的小徒弟早日水滴石穿,或者回头是岸吧。”店家情知劝不动她,便有些兴致寡然,但在她将要离开之时还是叫住了她,“这世上有多少人想在一起却求而不得,姑娘还是惜福吧,莫要等到他日只剩你一人之事,才追悔莫及。” 柳初年的性子中的多疑是积年埋下的,南乔做了许多都没能让她彻底打消,又怎么可能单凭眼前这人三言两语就变了主意?她不过是闲来无聊,看着这青衣妇人又较为顺眼,所以才与她聊了几句罢了。 只不过也不算是毫无所获,至少让她想要收拾南乔的心愈发重了。 但同时她又有些头疼,不知道究竟该拿出何等态度去对待南乔。 若换做旁人,她早就彻底疏远了去,眼不见心不烦。可偏偏南乔与旁人不同,近又近不得,疏远又疏远不得,着实让她难办。 她也曾问过自己,为何不能接受南乔? 可两人之间的差别实在是太多,她不愿让南乔委屈迁就她,又不肯为南乔改变些许,兜兜转转,终究是无法接受。 窗外似是天亮了,但也有可能是白雪映出的光。她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居然辗转反侧许久,不得安睡。思及白日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再不敢胡思乱想,只得逼迫着自己静下心来闭目养神。 一大早匆匆忙忙用过早饭,她便又要动身离开了。 店家仍是身着一袭青衣站在柜台之后,含笑向她道了别,顺手拿了一支像是刚折下来的梅花扔到了她怀里:“姑娘,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 那红梅之上还带着白雪,两相映衬,显得十分好看。 柳初年知晓她话中的意思,虽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拿着那一支梅花弯了眼:“多谢美人赠花,后会有期。” 自离别了那一客栈之后,一路上便没有什么趣事了,不过就是匆忙赶路。 也不是是何缘故,她所选的落脚之处大多都与南乔相合,两人之间始终就差着一日的时光,不紧不慢地赶着。 柳初年也试着向那些店家询问过南乔,但得到的都不过是一些中规中矩的回答罢了,再没有那日新奇。大抵开店的店家都是为了赚些银钱,像那位青衣妇人一般的终归是少数。 唯一一件值得一提的便是,她那逆徒砸了一家店。 那日她匆匆来到一个小镇上投诉,却听闻最大的那家客栈昨日被人给砸了,只得转而找了一家小客栈栖身。后来顺口向人问了一句,说是昨日一位女子带着侍从到那里投诉,不知怎么居然一言不合砸了人家的客栈,还将老板绑去送了官。 南乔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向来是那老板做了什么让南乔看不过眼的事情,所以才有了此事。只是再想细问,便没有人知道了,她也只好将这点好奇心给压下,等着回头见了南乔一并算来。 长途奔波绝对是最消耗精力的一件事,无趣的很,遇到路况不好的时候几乎能将整个人的骨架都颠散了一般。 柳初年这几年已经甚少这么匆忙地赶路,骤然在身体亏损的情况下遭此折腾,几乎将半条命都折了进去,腰酸背疼各种症状都显现了出来。 待到来到了陇右地界,柳初年终于松了口气,然而随着车马驶入陇右,她的心却愈发沉重了起来。 陇右几乎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再加上旁的缘由,路有冻死骨不再是只出现在史书中的字句。饶是她见过无数血腥的场面,却还是被眼前这凄惨的模样给震惊了。 她不敢想象南乔会是怎么样的反应——那些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室宗亲,就算精通了阴谋诡计,也未必能面对的来眼前这如同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柳初年放下了车帘,有些不忍再看。她心如磐石,不惧刀枪剑戟,但眼前这一幕幕却比那八荒最锋利的怀袖剑还更为戳人心肺。 包虹将身上披着御寒的大衣扔进车厢,解释道:“路上只怕会有不少灾民,我们不能露富,不然只怕会招来横祸。” “我知道,那就劳烦你受累了。”柳初年接过她的披风,慢慢地折了起来。 包虹所说的的确不假,这些灾民虽然十分可怜,可却也不得不防。他们是陷入绝境的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得的呢?易子而食,在此处只怕早已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传闻了。 早些年间,晋国有一件流传颇广的事情。 当年晋国南境曾遭遇蝗灾,颗粒无收,当时也是那么一番人间地狱的模样。京中有一位年纪颇长的富豪,听闻之后吩咐下人取出积粮,押送了过去。她本是一番好心想要救助灾民,又因为对官府的不信任,所以不顾舟车劳顿亲自将那一批粮食押送了过去。 可事情就坏在此处,没有官府的押送,她们便如同狼入虎口,方一进入南境便被灾民抢走了所有粮食。灾民在争抢之中甚至动起手来,出现了死伤,最后粮食被抢光,灾民居然又将她们身上的贵重物品,以及钗环等物掠走。那位富豪万万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被这么作践,当场便气急攻心,不治而亡。 此事传入京中,那些原本还存这些怜悯的富商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意,再不肯借粮给官府赈灾去救治那帮“刁民”。柳初年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算周旋过来,故而印象颇深。 就算到如今,她都不知道此事究竟错在谁。大抵终究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时隔多年,她居然又看到了这些境况,恍惚间,当初南境的惨状历历在目。 柳初年感觉自己心中沉甸甸的,仿佛又压上了千斤巨石。 “你站住!”包虹突然勒住了马,停了下来。 柳初年有些疑惑地挑开了车帘,看向车外。 一位面黄肌瘦的女子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她几乎可以算得上瘦的皮包骨头,眼窝微微凹陷,像是个孤魂野鬼。 包虹先是回头向柳初年请罪,而后跳下马车抱起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孩子,质问女子道:“这等天气,你将她遗弃至此,岂不是要她活活冻死在此处?” 女子不知所措地看了一眼包虹,眼神触及她怀中的孩子,随即便躲避开,眼中留下了两行泪。 “我尚且不知道死在何处,又怎么保全的了她?”女子沉默许久,有些凄厉地一笑,“世道如此,你让我怎么办,抱着她一道赴死吗?还是与人易子而食?” 包虹也愣在了原地,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收紧。 柳初年长叹了口气,垂下眼眸:“若我没见到,那也还罢了,既然我看到了,便不能使你母女二人冻死在此。你上车吧,我问你些事情,你据实相告,我便给你母女一条生路。” 女子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待到反应过来之后,马上从包虹怀中将孩子抢了过来,要往马车里塞,像是生怕冻坏了孩子一般。 柳初年将她的举止都看在眼里,有些无力地又叹了口气,伸手扶了她一把。 包虹又驾着车向前行去,女子将孩子牢牢地搂在怀中,劫后余生的眼泪止不住地掉。 柳初年将车中备着的衣裳递给女子,示意她穿上取暖。 女子有些受宠若惊,但犹豫片刻后还是接过了衣衫穿上,将披风裹在女儿身上。 “你为何会流浪在此处,为何不在家中呆着?”柳初年看着她颤抖的身子逐渐缓了下来,缓缓地开口问道。 女子强忍住眼泪:“先前秋收之时,遭遇蝗灾,收成十分不景气。后来入了冬,蝗虫终于没了,可又来了大雪。我夫君上山打猎之时被野兽伤了性命,我只能带着不满一岁的女儿前来投奔亲友。可谁料他居然因着徭役被官府抓紧了牢房,一家子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她们自顾不暇,又怎能顾得上我,我无计可施,只能如此。” 蝗灾、徭役、雪灾…… 这其中随便挑出一个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可陇右的百姓遭遇如此多,京中居然一无所知。陇右欺上瞒下官官相护之事看起的确是非同小可,南乔要啃的是一块硬骨头。 柳初年皱眉想了片刻,只觉得心中有千头万绪,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先歇息吧,养养神,若有旁的事情我会再问你的。”柳初年闭眼倚在车厢上,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倦色。 女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柳初年,见她没有驱赶她们母子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默不作声地流着泪看着自己的女儿。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无路可走的尽头,所以才遗弃的女儿,有些万念俱灰的意思。柳初年的出现给了她希望,让她终于恢复了身为一个母亲的天性,现下她抱着自己小小的女儿,甚至有些不能理解自己方才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忍心做出那样的事情。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保持多久。 “姑娘!”包虹这次的语气带上了十足的郑重,以及不自知的惊慌,“有灾民围了过来!” 柳初年骤然睁开了眼。 无需挑开车帘,她便已经能猜到车外的景象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若此次她不能处理妥当,那她只怕就要步上多年前那位晋国富豪的后尘了。诚然她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对这些灾民也没什么指望,自然不会像那位富豪一样因着一腔热血被作践所以气得当场气急攻心不治而亡,但只怕也免不了要受上一轮剥削,最后能留下多少东西就是纯靠运气了。 “不要慌。”柳初年平静地开口,神色看起来波澜不惊,她转头看向马车角落处蜷着的那对母女,“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出声,不要让她们发现你们的存在。” “我可以去劝他们,我可以告诉他们,你是好人……” 柳初年打断了女子的话,笑容中带了些嘲讽的意味,低声道:“你还是不清楚他们这些人,他们已经疯了。不会顾及你是如同他们一样的灾民,反而会嫉妒你得到了我的救助……总而言之,不想惹事的话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会料理好的。” 她口中虽这么说着,但心中却没太多底气。 这些灾民已经是走入绝境的人了,听不进什么劝告与哀求,就算你再怎么能言善辩,都未必有施展的空间。 柳初年藏在衣袖下的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解下狐裘扔在车角,微微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入眼的便是一群衣衫破旧的灾民,他们或直白或隐晦地看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这辆车,眼中是怎么都掩饰不住的贪婪,仿佛饿了许久的饿狼,终于看到了送上门来的猎物。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柳初年,默不作声地向着她逼近。 “诸位请听我一言……”柳初年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酝酿出了些哭腔,谎话张口就来。 第50章 野有蔓草(十六) “我本是离家到京中经营生意的商人,这些年一直漂泊在外,如今生意出了差错几乎是血本无归,只能带着为数不多的家产回乡。”柳初年抬袖擦拭了一下眼角,哭诉道,“可谁知陇右居然遭此浩劫,我连亲人都寻不到了,如今家中只剩我一人苟活……我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用,不如就送与你们罢了。” 那些灾民没想到她居然会主动提出这点,惊疑不定地互相望了望,而后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一位女子。 那位女子也是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但却并没有那种萎靡不振感觉,眉毛斜飞入鬓显得十分英气,她就那么抱着双臂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柳初年。 柳初年透过拭泪的间隙看到灾民的举动,总算是松了口气。那位英气女子想来便是她们的首领了,只要有首领就可以周旋片刻,好过一窝蜂的灾民涌上来。 只是这位女子既然能在灾民之中拥有如此高的威望,必定也不是容易相处之辈,故而柳初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你是说,要将你带的这些东西都送与我们?”女子挑了挑眉,像是质疑她这话的真实性。 柳初年眨了眨眼,叹道:“我寻不到自己的亲人,只怕她们也已经遭了不幸。我能做的,不过就是避免更多的人重蹈覆辙罢了。诸位与我算是同根同源,我怎么能独善其身,而看着你们遭此大劫?我现下还带着一些银两、干粮,以及一些衣物,可以都送与你们。” “你倒是个聪明人。”女子嘲讽地笑了笑,“那你把东西都给我们,你准备怎么办呢?” 柳初年掩唇咳了两声,有些凄凉地一笑:“不过是走一步说一步罢了,现下这世道,谁能说得准自己该如何是好呢?” 说完,她便看向包虹:“把车上的东西都拿下来,送给诸位。” 包虹知道她打着破财免灾的心思,也知道这已经是此事最好的解决方法,便将车帘掀开一条缝钻了进去,将车上所带着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有灾民上前去,接过了银两、干粮等物,有些贪婪地向着车厢内看去:“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全部都拿出来!” 包虹冷了脸色,抬头看向柳初年。 柳初年抬手轻轻地抚了抚衣袖,抬头看向女子:“我能给的都已经给了,但我也要活下去,不是吗?” 赵闵对上她这眼神,心中不自觉地一惊。 柳初年看起来一直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就像是养在深闺之中的大家小姐,也正因此,赵闵一直没将她放在眼里,最多不过觉得她是个有点小聪明罢了。 赵闵这些日子以来看过无数惨况,也杀过人染过血,自以为已经无所畏惧,可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对眼前这女子有些敬畏。 “车里还有人?什么人!”寒风恰巧吹开车帘,有灾民看到了蜷缩在角落处的那对母女,向着柳初年质问道,“把车帘掀开,我们要看看里面究竟还有什么!” 柳初年见此事已经无可遮掩,便做出些哀色,勉强道:“车中是我同乡……我回乡寻亲之时已经找不到家人,刚巧碰到了同乡孤苦无依,便带着她一道离开罢了。” “你最开始为什么不说?”赵闵冷冷地看着她,语气像是质问,但却抬手示意其他灾民安静下来。 柳初年无奈地笑了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与你们也并无什么干系。我将我所有的都送给了你们,望你们好自珍重,有缘再见。” 说完,她便要扶着包虹的手上车。 赵闵倒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但却旁的灾民却不情愿了,高声道:“她马车里肯定还有吃的穿的,大家别让她走了!” 柳初年见剩下的灾民不动声色地向着马车靠近了些,便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回头看着赵闵道:“你们总要给我们留些活路的吧,难不成要我们死在路上吗?” “那又如何?这人吃人的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们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们?”有人尖着嗓子叫嚣道,“弱肉强食罢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无能吧!” 大概是冲了风的缘故,柳初年扶着包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柳初年先前那些装出来的懦弱一扫而空,摇头笑道:“弱肉强食?这八荒之中,敢在我面前提弱肉强食的人可真是没几个了。” 她这话说的十分嚣张,但眼中犹带着泪,隐约还有几分悲悯之色。 赵闵谨慎地看着她,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甚至起了退让之心,但她也知道,自己身后的这群灾民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同意她放走柳初年的。她虽为灾民之中公认的首领,但也不过是因为她能够带着她们勉强活下去罢了,如果自己要她们看着到嘴的肉跑了,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虽有心哀民生之多艰,但兜兜转转,总是发现你们配不上我那份苦心。”柳初年闭了闭眼,抬手拂过衣袖,抽出了那把怀袖剑,“既然你与我论及弱肉强食,那么我们便来算上一算吧!” 她仍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但通身的气质随着怀袖剑的抽出,像是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让人难以逼视。 赵闵看到她手中的那把剑,便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以她的阅历,并不曾见过这闻名八荒的怀袖剑,但单凭这一眼,便能看出这是把好剑。 众灾民看到赵闵的行动之后,也不由得相互试探地看了一眼,一起向后退了些。 “怎么?”柳初年有些嘲讽地看了眼众人,“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这些灾民都不过是寻常百姓,最多不过粗略通些拳脚功夫,又怎么可能与她相提并论?她们也算是极有自知之明,只是围着柳初年并不散开,但也没有人肯主动上前应战。 赵闵终于还是站了出去,抱拳行了一礼:“看来姑娘是深藏不露,倒是我等有眼无珠了。不知姑娘是何来历?” “我究竟是何来历,还不须你来过问。”柳初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我先前所说的那些的确都是扯谎,为的不过就是大家各退一步,井水不犯河水。我自认也算得上是仁至义尽,甚至还想将自己所带的东西接济你们,可你们却是如何待我的?” “我们也都是为了活下去……”赵闵自嘲地笑了笑,“姑娘你看起来便是生在富贵人家,又怎么会懂我们的境况?陇右如今这种境况,我们连草皮树根都拿来吃了,只不过就是想要活下去,这有错吗?” “我不懂?我若不懂的话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东西分给你们?”柳初年被她这一番说辞给气笑了,“乱世之中谁不是想活下去,我又不欠你们什么,为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来成全你们?你也不必再辩解这些,你们要么带着这些退去,我便不与你们计较,不然的话你们谁想先来试一试我手中这怀袖剑?” 听闻“怀袖剑”三字,灾民之中也起了骚动,知道怀袖剑名头的都十分畏惧地看着柳初年,生怕她一时不悦便杀上前来。 赵闵眼神复杂地看着柳初年,片刻后郑重其事地向她行了一礼:“我这便让她们让路,姑娘一路走好。” 柳初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一圈灾民,见她们对赵闵的话并无异议,便准备上车离开这里。 谁料她们还未离开,灾民便又起了躁动之意,但这次并不如先前那般嚣张,反而充满了惶恐。 “怎么了?”柳初年抚着手上的怀袖剑刃,低声道包虹,“她们要反悔不成?” “是官兵来了!”包虹有些犹豫地开口,盯着前方快马加鞭而来的士兵,只觉得那领头之人有些眼熟,“南乔帝姬!” 柳初年听了这名字,心中便对外面的形势有了几分了解,她一声不吭地端坐在马车之中,收起了怀袖剑,想要看看南乔准备如何处置此事。 “你们是何处的灾民,为何聚在此处?”南乔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审视着被灾民围在中间的这辆马车,“车中之人可还好?” 包虹见柳初年不肯开口,便自作主张地答道:“还好您及时赶来,并未有大碍。” 南乔略微松了口气,随即看着赵闵开口道:“你可是这群灾民的首领?请诸位随我回去,朝廷已经派人送来了赈灾的粮食,诸位不必再这么流浪在外了。” 赵闵没想到南乔居然绝口不提她们意图抢劫行人,反而给了她们一条生路,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喜色。 南乔注意到她的反应,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这些灾民是想做什么,但此事终究也怪不得她们,所以见这马车并无大碍,便想着轻轻揭过此事。 她到陇右不到一天,却已经见识了无数惨况,从最初的难以接受过渡到了现在的无奈。 柳初年听她这话音,便知道南乔拿的什么主意,轻轻咬了咬唇并未开口。 但因着方才冲风太久的缘故,她嗓子现下有些发痒,故而抬袖掩着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这咳嗽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了去,勉强传入了南乔的耳朵。 “师父?”南乔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马车,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第51章 野有蔓草(十七) 柳初年有些难以置信,微微瞪大了眼睛,她的确没想到南乔居然会只凭着这一声咳嗽就认出她来。 南乔翻身下马,走到马车前:“是师傅吗?” 她心中满是惊讶,还掺杂着几分惶然。若车中当真是柳初年,自己就这么放过了想要加害她的人,实在是有些不好交代。 “是我。”柳初年悠悠叹了口气,隔着车帘低声道,“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不必顾忌我。” 南乔听着她的话音不像是动怒,终于将悬着的心放下了几分。她回身吩咐了下属几句,又命人将她的马匹带回去,自己利落地上了马车。 方一掀开车帘,她才发现车中居然不止柳初年一人。 “她们是我路上遇到的灾民,顺路带了过来。”柳初年不知怎的,咳嗽居然有些止不住,说完这句话后,又侧过身子掩着唇咳了许久。 “你身体一向不好,怎么又大老远地过来了?”南乔一见她这模样,便有些揪心,忙坐到她身旁帮她轻轻拍着背。 柳初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回头斜了她一眼:“你说我为什么过来?” 因为方才咳的太激烈,她眼角略微有些泛红,看起来楚楚可怜的很,但配上她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莫名有些勾人了。 南乔先是一愣,而后终于理解过来她话中的意思,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狂喜:“师傅你……你是为我而来的吗?” “不然呢?”柳初年坐直了身子,正儿八经地看着南乔训道,“你现在真是长本事了,无论做什么事情也都不与我商量了。陇右这局势是能轻易料理的了的吗,何况还有仁佳伺机而动,你竟然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过来了!” 南乔心中早就乐开了花,哪儿会把她这不疼不痒地训斥当真,但见她的确是有些薄怒,便顺势服了软:“这件事是我错了,师傅你莫生我的气,下次我一定与你先商议了再做决定。陇右这里灾情紧急,若换了旁人来,也不知晓她会不会秉公处理。陇右百姓已经遭此大劫,若来着再是个敷衍了事的官员,那她们可怎么办呢?” 柳初年略微皱了皱眉,不再说话。其实南乔说的这些道理她也不是不懂,只是每每想到南乔有可能丧命于此,她就忍不住担忧、后怕。 “是我不好,让你担忧了。”南乔抬手覆上她放在膝上的手,只觉得她手冰凉入骨,“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 “你是我唯一的徒弟,我若连自己的徒弟都护不住,那可真是有够丢脸的。”柳初年冷着脸,任由南乔轻轻揉搓着她的手,“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等陇右之事过了,我一定与你详细算账。” 南乔觑着她的脸色,满口应承了下来:“好好好,到时候任凭师傅处罚,我一定唯命是从。” 过了片刻,南乔终于感到她的手渐渐变得暖了起来,但却不舍得放开,于是只装作没有察觉,转而问到:“方才那群灾民没有伤到你吧?若是她们敢伤你,我一定……” 柳初年闭着眼倚在车厢上,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她们自然不可能伤到我的,你原本准备怎么处置她们现下就怎么处置吧,不要因为我徇了私情。成大事者,是不能被私情影响的,那不是一个好的君主应当做的事情。” “师傅,你是不是有点难过?”南乔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因为我没有维护你,反而宽待了那群想要伤害你的人。” 柳初年心中那点隐秘的想法被她戳破,骤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方才虽劝着南乔秉公处理,默认了南乔对那群灾民的宽容,但她心中却仍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些近乎偏执的可怕想法。她知道自己这样的心理是不对的,甚至她自己都无法将它宣之于口,可她就是忍不住。 沉默了许久,柳初年方才轻声道:“南乔,我怎么想并不重要,我所想的也并不都是对的。你要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怎么样的人,你是不可以被我影响的,知道吗?若你真的太过在乎我的想法,那会是你们南梁百姓的灾难。” 南乔看着她微蹙的眉,心中将她这话翻来覆去思虑了许多遍,才终于窥见了点她的真意。但因着车上还有旁人,并不便多说,故而只能将心中那点冲动压了下去,准备回去之后安置下来再谈。 南乔此次前来并未直接前往陇右郡守府邸,而是先怕人前往驻扎陇右不远处的北大营借兵,自己则带领其他人留在这桃源县等候。桃源县令是她这一系的人,还算信得过,她也算初步了解了陇右的局势。 待到回到县中,境况总算比那荒郊野外好上些许,但看起来仍是不景气的很。 南乔吩咐人将那对母女带去安置,自己则带着柳初年前往自己的住处,边走边向柳初年解释道:“这里的地方有限,只怕腾不出空闲的房间给师傅了,您便与我一道歇息吧。” 柳初年知晓她所言非虚,淡淡地点了点头,随着她向后园走去。 这桃源县令也算是个清官,再加上俸禄有限,所以家园并没有多大,但是园中的景致却算得上是错落有致,虽不可避免地蒙上了衰败之意,但也可以看出她是个风雅之人。 柳初年不急不缓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将各种路径都牢牢地记在心中,以防不时之需。 没过多久,两人便到了南乔的房中。柳初年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将一直以来都绷紧的精神略微放松了些,准备好好休息休息,休整一下。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南乔便直接关上了门,将她抵在了门后。 柳初年猝不及防地遭此偷袭,已经放松的神经居然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南乔抵在了那里。 不知何时,南乔已经与她一般高了,她看向南乔之时再也不能俯视了,也就少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如今被南乔以这种压制性的姿势逼迫在此处,竟然生出一种压迫感。 “你要造反不成?”柳初年平视着南乔近在咫尺的眼睛,略微冷了脸。 南乔早就不是会被她三言两语吓退的小帝姬了,既然已经敢做出这等行为,自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她面不改色地回看着柳初年,诚恳地笑了笑,开口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师傅。只是若不如此,师傅大约是不肯为我答疑解惑的。” “你说。”柳初年几乎被她这诚恳的模样给气笑了,轻轻磨了磨牙,笑道,“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师傅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想要那群围攻你的灾民付出代价?”南乔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不许她有丝毫的躲闪和逃避,“你为什么不肯直接告诉我,反而要我去放了她们?” 柳初年见她一定要寻根问底,索性起了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十分直白地答道:“对,我就是想要她们死。告诉你又怎么样,你会去做吗,为了我的小性子去杀了你南梁的子民?” “你撒谎。” 两人本就贴的很近了,南乔居然又向前逼近了几分,几乎要与柳初年的身子完完全全地贴合在一起。她目光灼灼,仿佛能看透柳初年的内心一般:“你对她们的所作所为很生气,但你绝对没有对她们起杀心。师傅,说好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怎么能撒谎呢?” 柳初年有些不自在地略微后退了些,彻底抵在了门板之上,她略微侧开头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杀她们,若你迟来片刻,只怕看到的就是满地的尸体了。我说,南乔你是不是太过自信了,以为自己可以看透我所想吗?” “不是吗?”南乔左手抚上她的腰,将她向自己怀中带了几分,右手抬起放在她下巴上,逼着她转过头与自己对视,“若我说的是假,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呢?师傅,事已至此,你又何必非要自欺欺人呢?” 柳初年上身微微向后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南乔放在她腰上的手略一收紧,逼着她又靠近了些。 她咬了咬唇,有些气急:“你何必非要问个明白,又有什么用处!” 南乔没有回答她这句话,反而突然问道:“方才在车上,你还说,若我将你看着太重,那会是南梁百姓的灾难。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师傅你可否为我解惑?” “你说我自欺欺人,那你又何必明知故问。”柳初年挣扎了两下却没能睁开她的禁锢,索性如她所愿,一动不动地由着她动作。 南乔注意到她的顺从,有些得意地笑了笑:“师傅莫不是以为,我会像历史上那位为了美人一笑便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一样,为了美色误国?” 不知怎么的,柳初年见了她这带些得意的笑,心中便蓦地燃起邪火,她放软了身体,似笑非笑地看着南乔:“你不会吗?” “我又不是那昏君……” 南乔话还未说完,便被柳初年堵住了唇。 两人本就近在咫尺,柳初年只需微微向前凑上几分,便含住了南乔的唇。 她眼中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以及显而易见的挑衅。 第52章 野有蔓草(十八) 南乔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几乎要被这天上掉的大馅饼给砸晕了过去。下意识地,她就想揽着柳初年吻回去,但她仅有的那点理智让她克制住了自己的举动。 也就是那么电光火石间,南乔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好的选择不是回应,而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任由柳初年动作。 两人就仿佛在较劲一般,一个百般诱惑,一个岿然不动。 只是柳初年的的确确是没了多少理智,全凭着心中那点邪火主宰着自己的行动,而南乔却是带些促狭,将眼前这局势衡量片刻之后方才做出的选择,不动声色地诱敌深入。 柳初年含着南乔的唇,辗转研磨,像是在品尝一杯陈年美酒一般,齿间尽是香甜。 等到过了片刻后,她那魂飞九天的神智才算是回归了原位,而后便被自己的举止给震惊到了,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南乔。又愣了片刻,她便起了退缩之意。 然而还没等她离开,南乔便看出了她的意思,将敌退我进的战略发扬光大,当即便凑上去反守为攻。 南乔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向上略微用了些力气抚上了她的背,用一种近乎禁锢的姿态将她牢牢地锁在了自己怀中。 南乔心中仿佛被灌了一大碗蜜糖,十分满足,但隐隐地又想要更多。她舔了舔柳初年的唇,而后利落地撬开了她的唇齿,与她来了一场十分深入的交流。 柳初年从最初的冲动到先前的茫然,而后又被南乔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摆了一道,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由着南乔将她轻薄了个彻底。 待到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之后,柳初年有些哭笑不得,此事的确是她自己先撩起来火,倒也怪不到南乔身上。可等到她将南乔前后举止的反常串在一起想上一想,当即便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 柳姑娘向来自诩风流,没想到今日居然栽在了自己的小徒弟身上。可事已至此,必然不可能再装作若无其事地收场,柳初年索性就彻底来了个破罐子破摔,抬手回抱上南乔的腰,准备让南乔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接吻。 南乔虽说以前被南梁子民说是“斗鸡走马,眠花宿柳”,但她却满腔心思都在齐竹身上,根本没什么实际的经验,如今也不过凭着自己的见闻一门心思地“进攻”罢了。 而柳初年怎么说都要比她年长不少,阅历自然是更为丰富,故而当她反应过来准备给南乔点颜色看看的时候,就真的是花样百出了。然而柳初年怎么都没想到,在她这么一番“言传身教”之下,南乔的进益实在是长得十分之快,到最后她居然也没比南乔好到哪去。 待到过了许久,两人终于分开来,柳初年满脸潮红,只得侧过脸去微微喘气。 南乔看着她这副模样,得了便宜还卖乖,满足地叹道:“师傅这般言传身教,徒弟真是受益匪浅。” 柳初年斜了她一眼,但她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眼神之中更多的倒像是娇嗔。 南乔又欣赏了一番美人含怒的样子,终于见好就收,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开口道:“师傅,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一次呢?” 柳初年虽有心冷落她,但一看到南乔那被自己厮磨得略有些红肿的嘴唇,就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不负责任。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位店家掷给她的那一支梅花,以及那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想了片刻,柳初年的态度终于软化了些,她叹了口气:“你先放开我,我与你好好聊一聊可好?” 南乔看着她不似敷衍,便松开了禁锢着她的双手,转而牵着她向桌边走去。 柳初年自己倒了杯茶,但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捧着茶盏出神,又等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我的性子算不上好,如果非要说的话,大抵是和你们南梁那位言黎将军有些相仿。当初晋国局势不稳,需要的就是我这样一个杀伐决断的人,所以无论是我用铁血手腕处理朝政,还是带兵血洗敌国,都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不过就算如此,私下里说晋国元熙帝姬是杀神的人也不在少数。” “后来我离开了晋国,不再是手掌大权的帝姬,所以就算性子暴戾一些也闹不出什么大事。可是若我与你走的太近,甚至于与你有什么感情纠葛,就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你的决断。”柳初年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不用急着否认,也不要以为方才那点事情就能证明你不会被我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一点一点聚沙成石、千江汇海,或许你现在发现不了,但终有一日你会突然发现你已经成为了我这样的一个人。” “我最初也以为这种事情是可以由着自己掌控的,可直到我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我才知道很多事情都是由不得你自己来选择的。”柳初年摇了摇头,像是回想起什么让她烦扰的事情一样,眉目间带上了浓重的倦色,“我先前也以为我不会被凤钺影响到,可是现下,我与他的确没什么不同。” 南乔听到“凤钺”的名字,眉尖就不可抑制地一跳。她突然意识到就算柳初年将凤钺抓了起来,可以日夜折磨他,但在实际上,凤钺一直是柳初年逃不脱的噩梦和阴影,无时不刻地不再折磨着柳初年自己。 “或许只是你想得太多了,这种事情是没什么依据可言的,只是你自己主观臆测罢了。”南乔艰难地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开解柳初年,让她放下心中的顾虑。 “不是的。”柳初年无力地摇了摇头,随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如果不是凤钺影响了我,那就是我天生如此,你觉得哪个解释会更好一些?” 南乔怎么都没有想到柳初年在此事之上竟然会如此固执,当即起身站到她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你有自己所说的那么暴戾,你仿佛走入了什么死路,为什么要将那些污水泼到自己身上呢。就仿佛方才那些灾民,她们那样对你,以你的武功想要杀她们也是绰绰有余吧,但是你根本就没有动手。若你真的是如同自己所说的那么不可救药,怎么会收留那对母子,又怎么会放过那群想要害你的灾民?” “我收留那对母女,不过就是看着她们可怜,再者帮她们不过是举手之劳。至于那些灾民,我的确是对她们起了杀心,只不过她们还算是识相,自己乖乖退开了。”柳初年对南乔费尽心思的开解无动于衷,她抬手拂掉南乔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淡淡地解释道,“我不杀她们,只不过因为她们都是蝼蚁,没有什么值得我动手的必要性罢了。你又何必绞尽脑汁为我找借口,只怕你自己都不信吧?当初卫国因何而灭你不知道吗,七杀碑是谁所立你不知道吗?” “那既然如此的话,你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南乔皱了皱眉,略微后退了一步,“若你对我没有旁的意思,有何必冒着风雪来到这天寒地冻的陇右。” 柳初年本想说自己只是担忧自己徒弟的安危,但经过方才那么一番折腾,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说不出口,沉默许久后方才开口:“我也不知道。” “师傅你知道你这样很没意思吗?”南乔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想要感受一下自己的心是否还在跳动,“你要么就不要给我希望,也好让我自己慢慢死心。可你为什么非要给我一点希望,然后再自己亲手掐灭呢?你过去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我所喜欢的就是你柳初年这个人,什么元熙帝姬都和我没关系你明白吗?元熙过去做了什么,和我都没有丝毫关系,我想要的就是真真切切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就是当初让我在香雪桥上一见钟情的柳初年!” 南乔从未如此清楚直白地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她现在就仿佛把自己的心彻彻底底剖开给柳初年看,将自己对她的情谊毫不设防地摊开给她看。她的意思也很明显,你要么接受我的心意,要么就彻彻底底拒绝。 柳初年盯着南乔出了会儿神,脸上看起来虽是不动声色,心中却早已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是一个固执到近乎偏执的人,只要是认定的东西就从来不肯轻易更改,她少时受过太过的苦楚,也从来不肯轻易去相信旁人。她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害怕南乔现在只不过是年少轻狂,将来会生出悔意,所以从来不肯将自己的信任完完全全托付在南乔身上。 可是现下南乔站在她面前,几乎将自己的心都拿了出来,她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一直到自己的懦弱与退缩,不由得为自己心底的那些自私的念头感到羞愧。 南乔等了许久都没能等到她的回答,一日一番大起大落耗费掉了她的全部心力,她甚至都忘了这是自己的房间,转身便想要离开。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经受不起这些事情,大约需要缓上一缓。 柳初年见她想要离开,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拉住了她的衣袖,低着头轻声道:“我们来赌一把吧。” 第53章 野有蔓草(十九) 南乔终于听到了自己一直等待着的那句话,但是还是将心底的那点狂喜压了下去,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去问道:“赌什么?” 柳初年松开了她的袖子,实在是没想到自己竟有被人逼到这种地步的一天,她抬手掩上了自己的眼,声音很轻地开口:“我们试试吧,你应当知道我什么意思,不用跟我装。南乔,能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人真的不多,你算是其中一个。我给你我的信任,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不然……” 南乔回身轻轻捂住了她的唇,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柳初年拉下了她的手,叹了口气:“你现在可真是长大了,连我都敢算计了。” “不是我要算计你,只是若非如此,只怕你一辈子都不肯松口吧?”南乔从背后抱着她,弯腰在她耳边笑道,“我只是不想让我们就这么错过。” 柳初年虽说屈服在了南乔软硬兼施的手段下,但心中却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一般,让她感觉沉甸甸的。她从未感受过这种心情,更不知该如何定义这种感情,只能勉强将它划为不适应,而后努力遗忘掉。 她心中并未有太多喜悦,但是看着南乔的笑脸却怎么都不忍心扫兴,便开口找了个托词:“我这一路而来还没好好休息过,你若无事的话,我便要睡上一觉好好歇息歇息了。你若有旁的事情要处置就去吧,不用花心思在我这里。” 南乔看她的确面带倦色,有些自责地替她铺开了棉被:“是我不好,倒是把这点给忘了。你赶紧躺下来休息吧,我去吩咐厨房给你准备些饭,不过这里环境算不上好,你得委屈上一段时日了。” 柳初年轻轻地摇了摇头,想说自己并不介意这些,但是一时之间竟然觉得倦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连话都不想再说。方才与南乔的那一段对峙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原本就劳累的身体几乎要虚脱掉。 南乔扶着她安置了下来,见她很快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熟了过去,于是替她掖了掖被子便离开了。 听到关门的声音之后,柳初年默不作声地睁开了双眼,压在她心上的大石头仿佛轻了一些,让她抽出些余力将眼前的局面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大抵是从来没这么明确地给过旁人信任,柳初年有些不大适应现下的情况,但她只能让自己慢慢适应下去。 无论是南乔还是她自己,都经不起什么折腾了,她只能配合着南乔一道折断了自己身上的刺,让两人能够和平地相处下去。她说不清自己这样是对还是错,但是她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踏上了这条路,就容不得她回头了。无论最终如何,她都只能这么走下去,等待南乔给她一个结果。 柳初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深夜方才醒了过来,南乔坐在不远处的桌旁看着书信模样的东西,注意到她醒来之后便立即放下了手头的东西,快步走到了她身旁。南乔扶着她坐了起来,抬手摸了摸柳初年的额头,发现没什么大碍之后方才放下心来:“我原本想着你指不定要一觉睡到明天早上呢,没想到居然这时候醒了,还好我吩咐人备下了饭菜,只是不知道你后半夜还能不能睡得着。” 柳初年半倚在她怀里,停了片刻方才稍微清醒了些,她拢了拢衣襟笑道:“我自然是睡得了的,倒是你怎么还不睡,是有什么情况吗?” “陇右一带的确有些复杂,只怕要想彻底料理好还得好好花费一番心思了。”南乔虽是如此说,但却并没有想要将此事详细告诉柳初年的意思,她将狐裘为柳初年披上,又扶着她走向桌案旁。 柳初年有些哭笑不得地想要挣开她的手,无奈道:“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你这样也太腻歪了吧。” 她挣扎了一下却没挣开,只能任由南乔寸步不离地拉着她。 “我恨不得把你捧到手心里,时时刻刻带在身旁。”南乔神色中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仿佛得到了自己盼望已久的玩具的孩子一般。 柳初年只能由着她跟自己腻歪,但是等到开始吃饭之时,南乔竟夹了菜送到了她嘴边,这让她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了。 “南乔,我们是要长长久久过下去的,你确定每天都要这么跟我折腾?”柳初年咬下了她筷子上夹的菜,但神情之中却带上了几分认真,“我并不大喜欢这种,一次两次倒还罢了,若是多了我必然会受不了的。” “再者,我不是那种柔弱到需要你来庇护的人。别说我现在只不过是身子不大舒服而已,就算是我全废了,我不会需要靠着旁人的保护活着的。”柳初年这话听起来虽有些不近人情,但她的的确确是怀了与南乔长久过下去的心思,才会将自己的喜好和厌恶摊开来讲,“我不是需要攀附乔木的菟丝子,也不屑于那样活下去,所以我希望你能摆正我们的地位。不是我尊贵到需要你千方百计讨好的地步,也不是我脆弱到需要你费尽心思维护的地步,南乔,我与你是平等的两个人,你我相互照拂,一同并肩走下去,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南乔愣了愣,最初之时心中几乎不可抑制地生出让她自己都不可思议的占有欲,但当她看着柳初年的眼睛将那些话翻来覆去仔细品了一遍后,才终于意识到柳初年话中的意思,心绪慢慢平静下去。 她的那些求而不得仿佛都酿成了近乎偏执的东西,使她变得患得患失,但她的那点小心思被柳初年这剖诉心怀的一长段话给磨平了,所有的不甘几乎都在她眼神的注视下灰飞烟灭。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所想的与你也是相同的。”南乔放下了自己的筷子,自嘲地笑了笑,将自己心中的那点龌蹉都坦白开来,“我只是太过患得患失,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柳初年听了她这话,终于松了口气,心中的那些顾虑也散去了些。她所喜欢的是极其自然的生活,而不是南乔先前那般的刻意,如今南乔肯尊重她的意思,她自然是颇感欣慰。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你处理些事情吗?”柳初年吃完饭后便捧着茶盏喝茶,认真地看向南乔,“我的本事你也是知道,若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尽可以向我询问,毕竟我可是你师傅。” 南乔摇了摇头,轻快地答道:“事情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杀鸡焉用牛刀?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是我的内人。” “少贫嘴。”柳初年见她面色轻松,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太过发愁的事情,便放下心来,“若没有什么急事的话便早点歇息吧,等到明日早起处理倒也不迟。” 南乔依言收起了案上的文书,伸了个懒腰:“走咯,陪你睡觉去。” 柳初年算是拿她没辙了,只觉得徒弟长大了就要造反了,再也由不得师傅了,便也只能让她占些口舌上的便宜。 两人睡觉都是极安稳,断不会有那种掀被子的毛病,倒也省了互相折腾盖被子。 烛火熄灭之后房间之中便是一片黑暗,南乔看不清柳初年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她的发香,有些心猿意马地开口道:“师傅你还困吗?” 柳初年侧过身来看向她,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困啊,困得不得了。” 南乔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柳初年是在开玩笑,于是向她凑近了些问道:“师傅,你想不想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你当我是小孩子啊,睡前还得缠着人讲故事吗?”柳初年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你是想问我少时的事情吧……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不过就是日复一日地学着些帝姬应当学的东西罢了。我也懒得回忆那些事情了,所以就不给你讲睡前故事了。我的小徒弟,能安心睡了吗?” 南乔被她这十足哄孩子的口吻一噎,倒也没生气,抬手揽上柳初年的腰笑道:“这样就能安心睡了。” 柳初年几乎可以听出她语气中的得意,只觉得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有些好笑又莫名有些心疼,便任由她抱着自己睡了过去。 她原本还有些担忧自己这样会不会睡不惯,毕竟她甚少与旁人同一个床铺睡觉,但事实告诉她她的确是多虑了,她不但睡得极其安稳,并且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柳初年起床之时南乔已经离开了,但却吩咐了侍女好好照料她,一应饭菜、衣服乃至暖手炉都是齐全的。南乔这体贴而不太过的行为让柳初年感觉很是舒服,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虽说南乔并没有将陇右之事透露给她,但她到底是为此事而来的,断然没有老老实实呆在这里等南乔的道理,若她真的能放心得下南乔,早就该在京城安稳地呆着了,又何必非要大老远地跑到陇右来受冻呢? 但是她在南梁并没有什么实权,不可能通过这些渠道来探寻到此事的内情,而她自己的消息网在南梁本就有限,遑论这离京城如此之远的陇右了。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些渠道能够得到的消息,南乔想必都已经拿到了,她再来翻一遍也没什么用处。她所图谋的,则是那些朝廷触及不到的地方。 第54章 野有蔓草(二十) 柳初年到底是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人,她对那些朝局争斗清楚得不行,对那些官官相护勾心斗角更是十分熟稔。陇右受灾至此,南梁朝中竟然一无所知,若说这其中没人暗地里动手脚她断然是不信的。南乔也正是十分清楚这个道理,所以才会停留在此,派人先去北大营借兵,说到底,南乔对陇右的郡守早就没有半分信任。 先前她还是元熙帝姬之时,曾经料理过不少灾情,虽然从来没有严重到南梁陇右这种地步的,但也算是大同小异。柳初年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此处绝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她信任南乔的眼光,但自己却必须要去亲眼看看这桃源县的境况。 柳初年吃过早饭便向侍女打听了几句,知道南乔随着桃源县令一道去往北方视察,只怕要到深夜才能回来,于是她便又问了包虹的住处,独自一人去寻了包虹。包虹此次乃是奉命送她前来陇右,如今她既然已经见着南乔,便没有必要再让包虹留下来一道受苦了,反正回程之时她必然是要与南乔一道的,也用不着包虹再驾车。 她又写了一封信给齐竹,让他料理完廖九娘之事后马上分出人手探查陇右这里的情况,托着包虹一道带了回去。 等到包虹走后,柳初年便脱下了自己那看起来朴实无华实则精致的衣服,换上了破旧的粗布衣。她又对着镜子拆散了头发,摘下了所有钗环首饰,而后找了泥土与锅灰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等她十分熟练地收拾完自己之后,那个衣着考究风姿翩翩的柳初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灾民。 单从体格上来看,她本就十分瘦弱,故而穿上这一身竟然没什么破绽,连伺候她的侍女都没能认出来她。 柳初年按着昨日的记忆摸索着道路,走出了县令府邸。她身上的衣衫十分单薄,被寒风一吹几乎要瑟缩起来,倒是与灾民更为贴近了几分。柳初年受过的苦楚多了去了,自然不会把这点寒风放在心上,她微微蜷缩着身子,抱着手臂走在大街上。 桃源县已经开始施粥了,官府门前列起了长队,几乎要排到街尾去了,然而还有更多的灾民在向着此处聚集来。 柳初年看着这景象不由得叹了口气,而后排到了队尾,想听听看灾民们都是如何议论的。但其实这些灾民大多都已经饿了许久,连话都懒得再说几句,脸上写满了麻木与绝望。她们看不到生的希望,就算桃源县一复一日施着粥,可谁知道到那一日就没了呢?陇右接连遭逢天灾,朝廷却从未派人来赈灾,就算她们有心自救但也无力挣扎,只能随波而来听天由命。 “没想到这桃源县居然真的在施粥,若我早点过来,我那孙女也不至于饿死在半路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一边抹眼泪一边自言自语道,“可就算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活过了今天,谁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呢?这吃人的世道,真是逼人去死呢……” “婆婆,您不是本地的人吗?”柳初年见没人搭话,只能自己凑上前去问道,“您是从哪儿来的啊?” 老妇人泪眼朦胧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瘦瘦小小的十分可怜,心中不由地生出了些亲近之意,勉强止了泪:“我是从临县来的,本想逃荒出去看看有没有活路,谁知道我那年幼的孙女居然活活饿死在了路上。我本以为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多久了,谁知道刚巧听说桃源县开始在施粥了,所以抱着点希望来看上一看……” “你们县上没有施粥吗,县令难道就不管吗?”柳初年虽然明知如此,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两句。 老妇人一摊手,摇头苦笑道:“她才不管呢,她都自顾不暇了,又怎么管得了我们?说起来她做到这地步已经不容易了,我听说有的县令就算到了这时候,还恨不得从死人手里抠出点钱给郡守大人送过去呢!” 柳初年心道这桃源县只怕最初也是如此,只是南乔来了之后才开始施粥,并将此消息广而告之,以期救下更多灾民,若非南乔亲自前来,只怕她们还得互相推诿上好一阵子才行。 “这秦州的郡守,居然如此猖狂吗?” 老妇人有些惊奇地抬眼看着柳初年:“你不是秦州之人吗,竟会不知道郡守的事情?” 还没等到柳初年回答,她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立即变了神色,狠狠地推开了柳初年:“你莫不是她们派来诈我们的?” 柳初年一时不防,被她推得向后踉跄了两步,随即解释道:“婆婆不要误会,我并非歹人。我原本是到秦州来寻亲的,谁料路上糟了劫匪,将我的盘缠衣物都抢了。我寻不着亲人,又无盘缠可以离开,只能流浪在此。” “若我真是歹人,又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模样?”柳初年伸开手,以示自己毫无欺瞒。 老妇人惊疑不定地看了她许久,见她也是十分瘦弱,并不像是终日大鱼大肉的达官贵人,方才略微放下心来。 “不是婆婆多疑,实在是那些歹人太过狠毒。”老妇人重新拉上柳初年的手,眼泪直往下滚,“先前时候我们也曾信过那些歹人的话,将委屈都讲了出来,将郡守大人的错处都列了出来,可谁知道那些口口声声称着要为我们申冤的人转头就将我们给供了出来,官府随便寻了个缘由便能将我们打入大牢折磨致死。我那可怜女儿就是因此送了命,你让我怎么不多疑?” 柳初年眼神复杂地看着老妇人,而后伸手帮她擦去了眼泪:“婆婆莫哭,只要活下来,就一定有希望的。” 她并没有透露任何有关朝廷赈灾的消息,也没有向她保证陇右一定会好起来,因为她知道那位郡守早就用那种方式彻彻底底地毁掉了民心。无论她怎么说,老妇人都不会相信朝廷会有何作为,所以她只能拿这种虚无的“希望”来安慰老妇人。 柳初年处置过无数贪官污吏,那些贪心不足蛇吞象,只知一味压榨百姓的人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那种不动声色就可以毁掉民心的人。她们一边压榨着百姓,一边彻底摧毁掉了百姓心中的希望,让她们求告无门只能认命。 民心易失,柳初年突然有些不敢确定,南乔究竟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毁掉的民心修复回来。 第55章 野有蔓草(二十一) 来之前,柳初年有想到过灾民的境况只怕会很凄惨,也知道陇右的官员必定有不少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败类,但她万万没有想到陇右居然会有这么不折手段的祸害郡守。 看现在这样子,这祸害在陇右已经呆了不少年了,陇右的诸多官员都对她是唯命是从,想来那些不合群的早就被她想方设法地收拾掉了。 柳初年回去之时天色已经颇晚,她原本还有些担心被南乔撞破,少不得就得被念叨一顿,但回到县令府邸之时才发现南乔竟然还未归来。她听了侍女的回禀后,当即便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觉得事情不大对。 依着南乔的性格,若是知道拖到如此晚才会回来的话,必定是会告诉她,亦或是给她留下书信让她安心的。如今南乔久而未归,侍女先前是说南乔会晚归,如今却又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让柳初年很难不多想。 但柳初年对于此事也很是无可奈何,毕竟南乔什么都不肯告诉她,就她所知晓的那点东西对于现下的境况可以说是毫无用处。想到这里,柳初年心中便不由得有些浮躁,下定决心等南乔此次归来后,无论如何都得让她把当下的情况告知自己。 柳初年本就是个掌控欲十分强的人,凡事若是她不插手还好,但她参与到其中的事情就一定要将此事知晓个通透才好,此事她能容着南乔敷衍她已经是极限了。 此次南乔莫名其妙的失踪让她的心底又生出了那久违的无措,她虽知道南乔是为了让她省心一些,但她着实是厌恶透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今日一番奔波劳累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精力,她本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但是南乔的下落就仿佛是一根牢固的绳子,死死地吊着她的心,让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柳初年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安心休息,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但却都没有什么作用。 何苦来着呢? 柳初年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做无用功,面无表情地盯着床幔。她以前不肯轻易喜欢人便是这个缘由,一旦将心交付出去就再也不能由着自己全然掌控了。从今以后,绕树三匝,也只有那么一个枝丫可以栖息了。但好在南乔这根树枝还算是牢固,除了偶尔让她有些担忧,一切都好。 待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柳姑娘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树枝”终于回来了。 第56章 野有蔓草(二十二) 听到推门声的时候,一直低头抚着袖子的柳初年立即抬起了头,看到南乔之后略一皱眉问道:“怎么,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南乔站在桌边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完了方才答道:“也还好,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是有点麻烦罢了。已经这么晚了你还是先休息吧,不用担心我,我去处理些事情马上就回来。”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还没等柳初年开口便要转身离开,似是有什么急事一般。 “你站住。”柳初年当机立断呵止了南乔,而后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南乔犹豫片刻,站在原地不肯上前:“师傅你先歇息吧,我真的有事情要处理……” 柳初年见她这反常的样子便知道必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索性直接掀被子翻身下床,连鞋袜都没穿便直接走到南乔面前,想要自己看个究竟。 南乔一见她这样当即便慌了,哪里还顾得上要走,手足无措地推着她让她又坐回了床上。 “出什么事情了?”柳初年离得近了方才闻到南乔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径直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看着,“你受伤了?” 南乔本就是不想让她担忧,哪知还是被她看了出来,忙解释道:“并无大碍,不过是手臂上划了个口子罢了,已经包扎过了。” 柳初年仍是不放心,掀开她的袖子亲眼看了看,而后抬头看着南乔:“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五一十地道来。” 南乔不自在地移开了眼睛,虽没有直接拒绝,但抵触之意已经表达的十分明了了。 柳初年见了她这样子,又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彻底有些恼了:“南乔,这已经到了何时,你还在与我别扭什么?别拿什么不想让我担忧的鬼话糊弄我,你扪心自问,究竟是为了什么不肯让我插手?” “的确,我承认你现在长进了很多,这些事情就算我不插手你最后还是能料理的了。”柳初年皱着眉,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无奈,“可是你明知道我能让你少走些弯路,问什么不肯问一问我呢,还是说现在让你向我低头就那么难?若是旁的事情倒还罢了,如今你多费一些时间,陇右就不知要赔上多少条灾民的性命,孰轻孰重你不知道吗?” 南乔最初仍是不肯妥协,但听到最后神色终于出现些动容,她低头想了片刻终于道:“是我错了,不该为自己那点私心耽搁正事。” 柳初年方才还义正词严地训斥着她,但看着她现在这样子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得叹了口气道:“南乔,我到底是比你虚长了些年岁,我十五岁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你也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可你十五的时候,并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赶上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啊……”南乔苦笑着摇了摇头,“罢了,这些不提也罢。” 柳初年见此,伸手握着了南乔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旁,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开口。 “今日我与桃源县令一并前往北境迎接借来的大军,谁料在半路上,桃源县令突然发难,竟然想要置我于死地。”南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将她的注意力引到了正事之上,“幸好我有些防备,回手杀了她,接管了桃源县。” 南乔说的十分简洁,仿佛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一样,但柳初年却知道这事绝非是能够轻易摆平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够平安回来。 “这桃源县令本该是我这一派的人,这几日对我也是尽心尽力,我一时不妨竟着了她的道。”南乔咬了咬牙,对自己这一失误有些耿耿于怀。 柳初年把玩着南乔的手指,轻轻地捏着她的指节:“只怕不止是桃源县令,这陇右的绝大多数官员都已经被‘策反’了。” 说着,她叹了口气,将今日的见闻与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 柳初年所说的事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骇人听闻,南乔本以为自己会震惊,会心浮气躁,但她心中种种情绪都在柳初年的安抚之下散去,余下的是淡然和安稳。 南乔回握住柳初年的手,与她一道躺到了枕头上,拉过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柳初年。 “你准备怎么处理此事?”柳初年抬手将自己额边的碎发夹到耳后,静静地看着南乔等她决断。 “安置灾民,严惩贪官污吏。”南乔眼中有狠厉之色一闪而过,冷冷地开口道,“若依着你所说,那些人互相包庇鱼肉百姓,将陇右弄成这么一副人间地狱的惨况,实在是罪该万死。来之前我便隐隐感到陇右的官场有古怪,所以特地从雁瑜姐姐那里借来了不少将士,收拾这些人还算是绰绰有余。” 柳初年觑着她的神色,斟酌着开口:“你准备做到哪种地步?你要知道你此次主要还是为着赈灾而来,若是大开杀戒只怕回朝之后不好交代,仁佳长公主可是一直盯着你的错处的。” “如果该死之人还能活着,我该拿什么和陇右的百姓交代呢?”南乔斩钉截铁地开口,显然是早已想好,“若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便也只能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她们‘心甘情愿’伏法了。” 柳初年见她心意已决,便知道自己劝不动了,索性彻底由着她去做。若是易地而处,只怕她也会做出和南乔一样的选择,杀贪官污吏以平民愤、安民心。 “那安置灾民呢,你可有什么法子?” 南乔将自己这些天想过的法子整理了一番,缓缓开口道:“父皇已经派人押送了赈灾的粮食过来,只怕就是这几日就会到达陇右境内,只是僧多粥少,就凭那点粮食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供养得起陇右这么多灾民的。所谓开源节流,在这里节流已经行不通了,只能开源,也就是‘劝分’,让那些存有大量余粮的富商开仓放粮,或者以低价出售给官府粮食赈灾。此外便是由官府施粥赈灾,一方面可以救治灾民,另一方面也可是使灾民聚集起来,进行登记造册。唯有将灾民登记造册,方能确保后期的赈灾物品都发放到她们手中。最后便是减免赋税,陇右赤野千里,百姓流离失所,决计是不可能再担得起徭役赋税,我已经派人上书给父皇,减免陇右三年赋税,使得百姓能够休养生息。” 柳初年将南乔的意见都一一听了,点头道:“你想的已经很全面了,只是还有一些不足。你我都知道,陇右大多数官员只怕都不是什么清白的人,若你将她们都处置了,谁来替你执行这些呢,你又如何能确定新上任的官员不会再贪污?” 第57章 野有蔓草(二十三) “那你的意思是?”南乔已经差不多猜到了柳初年的意思,只不过不想接受罢了,她抿了抿唇,“难不成你要我放了其中一些?” 柳初年看出她的抵触之意,叹了口气:“不是我要你如此,而是你不得不如此。若让我说,我也想将那些混账东西一网打尽,可是堵不如疏,你应当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南乔心中虽百般不悦,但怎么也不会对着柳初年使性子,沉默片刻后方才道:“那我该怎么办?” “定一个线,过线者死,余下的将功赎罪。”柳初年闭上了眼,像是有些倦怠,“此事拖不得,需得快些快马加鞭赶往郡守府邸,先将她拿下再说。” “擒贼先擒王,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将士们从北境一路赶来奔波劳累,故而我先令她们安营扎寨,等到明日一早便带领她们前去。”南乔抬手帮她揉了揉太阳穴,“只是这个线,该如何定下来呢?又如何能使陇右百姓信服呢?” “这个线,不是现在定下的,得等到你将所有官员清点盘算完再定。你想留下多少人,就将线定在哪里。”柳初年懒懒地睁开眼看着南乔,眼睛微微一弯,“至于该如何下手……你可还记得当初在护国寺之时,我是如何对你说的?” 南乔回想了一下那时的情景,突然便明白了柳初年的意思,她点头笑道:“师傅果然高明。” 柳初年没接她这毫无诚意的夸赞,侧过身子闭眼歇息:“你今日这么一般折腾,想来也是累了,那便同我一道歇息吧,明早我随你一起前去郡守府。” 南乔将她的被子又掖了掖,总算是同意了她的要求。 第二日一大早,南乔便醒了过来,她看着柳初年的睡颜有些不忍心将她唤醒,但考虑到大局,只得狠下心来轻轻推了推她。柳初年心中一直记挂着这件事,故而也没有睡得太沉,立即便醒了过来。 此时根本来不及用早饭,柳初年捡了一块已经冰冷的点心就着茶水匆忙地吃了下去,而后将另一块点心塞到了南乔嘴里:“好歹填一下肚子,别仗着自己身子好就无所顾忌,不然将来有你好受的。” 南乔就着她的茶盏喝了口茶水,偏头笑道:“好好好,知道了。” 北境的将士已经列队完毕,她们到底是镇守南梁北境的雄师,单从气势上来看便可轻易震慑到人。 柳初年任由南乔为自己披上狐裘,而后翻身上马。众人皆不知晓她的身份,她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出什么风头,故而并不与南乔并驾齐驱,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南乔身后。南乔虽有心与她亲近一些,但念及现下的境况,也不得上儿女情长,只得匆匆忙忙地带着众人奔赴郡守府邸。 桃源县与郡守府邸相距甚远,等到临近中午之时方才赶到此处。南乔吩咐将士将府邸围起来,自己与柳初年带着一些将士踏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陇右郡守并未出门迎接,任由将士将府邸完全控制起来,她仍是岿然不动地坐在大厅之中,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一般。 “你可知罪?”南乔谨慎地看着眼前端坐着的女子,有些不敢相信事情竟然会进行得如此顺利。 女子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用下巴示意南乔自请:“帝姬远道而来,一身寒气,不如饮一杯茶歇息片刻,而后再与我清算?” 南乔被她这不知死活的模样给气笑了,看了一眼那茶水后冷笑道:“雨前龙井?你可真是会享福啊!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拿陇右数万百姓的性命当什么!” “若说错处,若非陛下识人不清,任命我为这陇右的郡守,我又哪来的机会鱼肉百姓?”女子近乎刻薄地一笑,嘲讽地盯着南乔,“若我该死,帝姬准备如何对待陛下呢?” “你辜负皇恩,居然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真是……”南乔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几乎可以称得上“厚颜无耻”的人,一时间简直恨不得令人将她拖出去砍了。 “不必与她浪费口舌,她现在存在的意义就是平民愤罢了。”柳初年从一众将士身后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端坐着的女子,“居然是你。” 女子八风不动的神情在见到柳初年之后便破裂了,她脸上闪过显而易见的惊慌,随后方才勉强平静下来。她的笑容中带着些无奈的意味:“元熙帝姬,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遇到你……此事不成不是我的过错,是天不助我。” “真是巧啊,居然被我撞破。”柳初年听到她道破自己的身份,有些不悦地微眯了眼,“怎么,她派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猜呢?”女子的嘴角有血溢出,她缓缓笑道,“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只是还请您念在我家主人待您不薄的份上,莫要戳穿才是呢。” “我戳穿又如何,她会怕这点事情吗?更何况就算我现在不说出来,她的那点心思又能瞒多久?”柳初年下意识地抚了抚腰间的定魂玉,不再多言。 女子见她这般表现,便知道她不会将自己的身份讲明,含笑闭上了眼。 南乔看了看眼前已经没了呼吸的女子,又看了看柳初年:“你认识她?此事究竟是……” “改日再说。”柳初年硬生生地拦下了南乔的话,皱着眉摇了摇头,“你按着我们先前所说去安置灾民吧,余下的事情,你让我再想想。” 南乔听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命人将女子的尸体拖出去示众,自己又带着侍从前去处理一应事务。 柳初年并未跟着她出去,只是找了椅子坐下来,定定地看着桌上那杯雨前龙井,有些淡漠地自言自语道:“一别许久,你竟还是那般模样……那样的血路,大约也只有你会这么笃定地走下去了吧。“ 自那日以后,柳初年便一直若有若无地躲着南乔,摆明了不想再提那日之事。南乔被她吊得愈发想弄个明白,隐隐又有些危机感,她不知道究竟是何人居然能让柳初年这么维护她,就算不惜隐瞒自己也要维护着她。 “若是旁的事情我便也随了你,看这事关南梁的百姓,我不得不弄个清楚。”南乔找了个空闲,单独见了柳初年,有些委屈地抱怨,“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让你如此维护她。” “不是我要维护她,只是我欠她人情,万万没有转头将她卖了的道理。”柳初年一提及此事就头疼,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么想吧,若是没有我,只怕你就得被误导着去怀疑不知道谁了,至少现下你可以谁都别怀疑。” 柳初年难得这么胡搅蛮缠,这让南乔很是哭笑不得,但却并没有让步:“师傅,只怕你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占理吧,又怎么能让我信服?无论那人是谁,我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她。能用我陇右数万百姓当博弈筹码的人真是好大手笔,我怎么能不去会一会?” “我这么跟你明说,如果她的所作所为危害到你的安危,那我不仅会将此事和盘托出,还会找她算账。”柳初年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袖,“但如今这事,我却不能告诉你。” “陇右数万百姓,比不过她一个人吗?”南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柳初年的凉薄,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柳初年,“师傅,那都是鲜活的人命啊,陇右因为她一人变成人间地狱,难道你还要护着她吗?” “可她也比不过你啊。”柳初年已经有些精疲力竭,她碰了碰袖中的剑刃,让自己冷静下来,“此事她的确有错,可陇右如今这般情况却不能全然推到她身上,她必然在八荒诸国都动了手脚,可唯有南梁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好吧,我承认她该死,我只护她这么一次。” 南乔并没有被她那一句安慰下来,反而愈发有些不安:“你撒谎,其实你从心底根本不认为她做错了是吗?你先前是真真切切想杀了那些贪官污吏,可为什么只是此事是她所为之后,态度就松动了呢?” 柳初年定定地看着南乔,见她一副不知道真相不肯罢休的模样,脸上的无奈也渐渐褪去,声音冷了下来:“因为这样的事情我也做过,我也该死。两国之间的阴谋阳谋本就是弱肉强食,你让我如何评判对错?” “所以你选择帮她是吗?”南乔后退了半步,她心中的不安几乎要将她吞噬,一叶障目,她看到的不再是什么家国斗争,而是柳初年心中的倾向。 “不,我帮你。”柳初年淡漠地移开了眼神,她波澜不惊地开口道,“是秦敛。” 南乔没想到她居然会突然让步向自己屈服,微微睁大了眼睛:“秦国的皇太女?秦国与南梁向来没什么往来,领土更不毗邻,她为何要费尽心思对我南梁下这样的毒手?你方才还说她在八荒诸国都动了手脚,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柳初年倚在亭柱旁,看向远方,“八荒诸国分分合合,各自争斗已久,她想一统八荒,实现真正的封帝。” 她这话说来平常,南乔听来却觉得心中起了万丈波澜。 “此事非同小可,向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她欲封禅八荒,又得伤及多少性命?”南乔紧皱着眉,完全无法理解秦敛的所作所为。 “她就是这么个人。此事究竟该如何处置,你便自己决定吧,我终究不好参与你们南梁的政事。当务之急仍是处理陇右的灾患,你筹备的祭天之事可以开始了。”柳初年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第58章 野有蔓草(二十四) 赈灾措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南乔整日里忙得不行,各种事务都得经她的手,再也没时间跟柳初年来闲聊磨牙。 柳初年倒是松了口气,偶尔精神好的时候挑些事情顺手帮南乔给处理了,精神不好的时候则是一个人在房中歇息,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将当日之事一笔带过,再也不提。 柳初年知道那日之事自己也不占理,多少伤了南乔的心,故而近日来无论有什么事情都顺着南乔,倒是被她不动声色地占去了不少便宜,简直有些怀疑她那模样是装出来的。 至于秦敛这个人,连柳初年都无法给她下一个定语,也无法说得清自己对秦敛的态度。 若认真来说,秦敛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她心狠手辣,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折手段无所不为,可你却偏偏恨不了她。柳初年还能对秦敛有那么一丝丝的感情,是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便是另一个秦敛,如果全盘否定了秦敛,就相当于否定了她自己。 秦敛帮过柳初年不少,若没有秦敛的推波助澜,柳初年当年也不可能那么顺利地攻下卫国。当然,秦敛也不是没有做过背后插刀的事情,只是归根结底,还是恩大于仇。柳初年是个爱恨都掂量得十分清楚的人,她本就欠着秦敛一些,如今转头将秦敛给供了出来,虽说没什么愧疚之心,但到底还是欠的更多了些。 而南乔不想提及那件事,则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对柳初年的咄咄相逼,不知道是不是征服欲太过的缘故,她总是想要柳初年对她毫无隐瞒。大抵人总是贪得无厌的,最初她想着柳初年能同她在一起就够了,可真的在一起之后,她又希望柳初年能够全心全意地对着自己,心中再也容不下旁的任何人。 人有七情六欲,故而便有了心魔蔓生,难以自持。 南乔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她却总是忍不住,所以也就借着处理事务适当地疏远了一些柳初年,希望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转眼间,便到了约定好的“祭天”的日子。 南乔原本没有想好该如何抚慰陇右的百姓,可当柳初年提了一句当初护国寺之事时,南乔便立刻懂了她话中的含义。当初在护国寺,柳初年曾说过:“身为帝王,是不可以信佛的,那没有任何用处。都说佛渡众生,可那是假的,那不过是君王掌控民心的一种手段罢了。” 正是因为这么一段话,南乔便准备了现下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祭天。 南乔派人将查处出来的一众贪官污吏押在了祭坛之下,又将她们所贪污的银两数额都定了下来,准备在祭天之后按着上天的指示定下那一道“死亡线”,过者死,不足者留下来将功赎罪。至于那条线定在哪里,自然是她与柳初年经过斟酌商议之后方才定下的,不过是借着祭天的名头让它显得愈加服众一些罢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赈灾,陇右的百姓终于好过了些,再也不复最初那般流离失所饿死街头的境况。听闻南乔帝姬将要彻底清算这些贪官污吏之时,百姓纷纷闻讯赶来,将祭坛围了个水泄不通。 南乔站在祭坛之上,眼带怜悯地低头看着南梁的黎民百姓,高声道:“陇右遭此大劫,乃是天灾*所致。这些天来,我已经竭力将天灾的危害降到最低,如今便来料理这*,也好给诸位一个交代。待到天灾*肃清,自该海清河晏,望从此以后,天佑陇右,天佑南梁!” 说着她便执香,朝着帝京的方向拜了三拜,而后将香插入香炉之中。她拿了香案旁的签筒,闭眼摇了摇,有一根木签掉了出来。 南乔俯身拾起了木签,看了一眼,而后举起木签给众人看过:“天意如此——所有贪墨银两达到五百两以上的官员,皆立即处以死刑,余者押回大牢,听后处置。” 将士们得了吩咐,立即将五百两以下的官员押走,而后吩咐刽子手行刑。 冬日的街头分外萧瑟,贪官污吏的鲜血染红了街头,这本是十分恐怖的景象,但却让愤懑已久的灾民慢慢平静了下来,心中残留的那丝不甘也逐渐消散。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彻底平民愤,也不是朝夕能够做到的。”柳初年袖着手,看着远处的景象叹了口气。 南乔点了点头:“我现下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别的事情只能留给新任的郡守来做了,希望这次她能好好抚慰民心。” “这新任的郡守位置还没定下吧,以及陇右空缺的这些官职……”柳初年侧过头看了南乔一眼,勾唇笑道,“你就毫无想法吗?” “只要上位的不是仁佳长公主的人就行,是不是我的人并不重要。”南乔坦然地迎上了她的目光,“我所欲者,并不是将南梁牢牢地握在手中,更不是夺取什么天下大权。只要黎民百姓都能安居乐业,是不是我为帝王都不重要。” 柳初年从袖中伸出了手,握了握南乔冰冷的手指:“你能这么想,才真的是南梁百姓的福分。唔,其实我也不喜欢什么君临天下,若是可以的话我倒更想去游览八荒诸国,将那些湖光山色、大漠孤烟再一一看过。” “那一时半会儿只怕是不成了……”南乔将手探到柳初年披着的狐裘中取暖,又趁机摸了一把她的细腰,满足地叹道,“你就先好好欣赏南梁的美景吧,待到南梁彻底安定下来,我再陪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柳初年嗔怒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后退了半步,威胁道:“南乔帝姬还请顾及一下自己的形象,您的百姓可都看着呢。” “她们又看不真切。”南乔根本没把她这含羞带怯的一眼放在眼里,反而有些得寸进尺,直到柳初年忍无可忍地下手狠狠掐了她一把,她才有所收敛。 陇右之事终于尘埃落定,新任的陇右郡守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员,虽不能做到开拓创新,但安置百姓的能力还是有的。 柳初年与南乔也能赶在新年之前回京了,收拾行李之时,柳初年终于想起来了那件被自己抛之脑后的事情,也终于腾出了心思准备与南乔好好算上一账。 “我说……”柳初年坐在床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南乔,“你可还记得出京城之后那家客栈?酒特别香,老板娘特别有趣的那家客栈?” 第59章 野有蔓草(二十五)) 就如同没想到柳初年会千里迢迢地追过来一般,南乔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无意中讲的两句话居然会辗转传入柳初年耳中,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原本的从容荡然无存。 “怎么,难不成你忘了?”柳初年倚在床头,挑了挑眉。 南乔咬了咬唇,而后陪笑道:“记得倒是记得……” 这些天来南乔几乎是使出了百般手段来调戏柳初年,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难得,柳初年饶有兴趣地欣赏了许久方才放过了她:“你不必紧张,其实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那位店家托我给你捎句话,说是等到回程的时候还请你再去她店里一次,她还有旁的话与你讲。” 南乔听此反倒松了口气:“这倒不难,终究我们回程之时还是要经过那里的。” 待到将要回到京城之时,恰巧又赶上了一场雪。 南乔看了看眼前的客栈,回手扶着柳初年下了车:“这家店的美酒实在是好得很,先前为了赶路没能多饮,这次非要一醉方休。” 柳初年拂去了衣襟上落的雪花,随着南乔走进了店中。 那位青衣妇人仍在柜台之后看着案上的账本,听到动静之后方才抬起头来,微微一愣后笑道:“原来是贵师徒。” “我带着她来赴约了。”柳初年走到柜台之前,含笑道,“夫人有什么要说的,尽可以告诉她了。” 青衣店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转,回身将温着的哪壶酒拿了出来:“看样子两位已经缔结百年约,我哪里还有什么要多嘴的呢?” 说完,她倒了三杯酒,一杯推给南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此酒算是恭贺了。”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杯算是贺姑娘惜福。”她将另一杯酒推给柳初年,而后拿起了最后一杯酒,“成全一对有情人,这杯酒我便厚颜领了。” 这店家实在是个有趣的人,柳初年与南乔相视一笑,而后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两人并不需要急着回京,故而便请店家温了几壶酒,准备好好品上一品。 店家倒也没打扰两人,令人将酒送了上去便不再多言语。只是中途南乔下楼之时,她却开口叫住了南乔。 “夫人有何事?”南乔心情颇好,故而对人也是很有耐心,更何况这店家也算是阴差阳错帮了她一些。 店家意味深长地看着南乔,缓缓地拨弄着指下的珠算:“姑娘可是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乔一愣:“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知晓贵师徒之间究竟如何,但看着那位姑娘再没有先前的自欺欺人,反倒你眉间笼着愁色。”店家低头看了眼账本,摇了摇头,“此非长久之兆。” 南乔被她戳中了心事,斟酌着开口:“我的确有些不大安心……有些患得患失。” “姑娘应当知道何谓物极必反,过犹不及。”店家叹了口气,拨弄着指尖的珠子,“何况我看着她对你算是颇为看重,以她那样薄情的性子已是实为不易,你莫要将她逼得太狠才是。” “你所说的我也知道,只是我总是忍不住。” 店家听了此言,抬眼认真看了看南乔的眼,片刻后方才叹道:“你这是生了心魔,最初的求而不得到现下的患得患失,以致于心魔蔓生。” 还没等南乔再问,她便主动开口讲道:“心魔无可解,只能你自己来度。只是我倒有一句话,指不定帮你几分。” 南乔皱眉看着她,只见她略微扬了扬下巴:“姑娘发上那支梅花簪,为什么不去问问贵师从何而来呢?” 南乔又愣了愣,方才领悟到她话中的意思,有些结巴地问道:“不,不会吧……难道是我师傅亲手雕的?你又从何而知?” “我是息国之人。”店家用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地解释了缘由,而后略一挑眉笑道,“我在这里等一个跟我有约的人,顺手帮一些痴男怨女解惑,也算积德,只求上神能看在我实为不易的份上让那人早点到来了。这世上有太多有情人难以在一起,两位既然有此契机,还是多多惜福吧。” 南乔知道息国是个独立于八荒之外的神秘国度,其中许多事情都不是旁人能够轻易理解的,故而也不再多问,何况她的心思早就不在这上面。 她摘下了发上的梅花簪,径直回身上了楼。 柳初年原本都准备歇下了,却没想到南乔居然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本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却没想到南乔拿着那支梅花簪问道:“师傅,这是你亲手雕的吗?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 柳初年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簪子,而后反问道:“你是方才才知道这是我的手笔吗?那你先前为什么挑了它出来带着?” 南乔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释然一笑,心中的那点不安突然就被抚平了。 “你笑什么呢?”柳初年的话还未问完,便直接被南乔拉着要出门,匆忙间她只来得及摘下挂在一旁的狐裘,跌跌撞撞地随着南乔出了门。 南乔此举实在是任性的很,径直抛下一众官员,牵了一匹马便带着柳初年向着远处狂奔而去。 柳初年将身子往狐裘里缩了缩,眯着眼问道:“你这是想干什么呢?” “你可知道在这不远处有我南梁皇室的温泉行宫?”南乔贴在柳初年耳旁笑道,“这一路奔波,想来师傅也劳累了,不若就去泡一泡温泉吧。” 柳初年实在是没法理解她这突如其来的兴致,但又不忍扫了她的兴,只能由着她来安排。 便如南乔所说,那温泉行宫离得的确不远,行宫的总管太监没成想南乔帝姬居然三更半夜骤然驾到,险些吓得失了魂魄。等到回过神来,连忙吩咐人安排下去,将时常备着的东西都准备出来。 柳初年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但事已至此,索性任由南乔折腾了。 她换上了侍女捧来的轻薄浴衣,步履轻盈地走向温泉水池,而南乔早就等候在了那里。温泉的水汽将整个大殿都熏得热腾腾的,穿着这样轻薄的衣服倒是正好,柳初年最初倒没觉得有何不妥,但看到南乔的神情之时便下意识地抬手略微遮了遮。 “师傅莫不是害羞了?”南乔游到她旁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柳初年原本的确是有些不大放得开,但看到南桥这副模样反倒想开了,她本就是风流人物,又怎么会胆怯这种情景?想通之后,她便将身子舒展开来,含笑对上了南乔的眼神:“这有什么?” 南乔看着她这么一副任君采颉的模样,当即便有些把持不住,抬手将她困在池壁旁凑了上去,却在离着唇边一寸处停了下来:“师傅……” 柳初年却没让她将接下来的话说完,直接贴了上去,含着南乔的唇笑道:“都这时候了,哪还有那么多话。” 南乔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上涌,随即按着她吻了回去,看着她在自己身下醉眼朦胧千娇百媚。柳初年算是彻底放开了,她抬手覆上南乔的背,仿佛指下的是七弦古琴一般,悠闲地游移轻抚,将南乔撩的愈发上火。 等到许久之后,两人方才分开。南乔看着柳初年侧过头轻喘,直觉的她这喘息声都勾人的很,她的声音原本就略带些沙哑,现下染满了□□,愈发娇媚勾人。 她本想下手做些什么,但却透过了那沾湿的衣衫看到了柳初年背上那一道的狭长的刀疤——那是当初在护国寺之时,柳初年为了救她挨得一刀。那一刀虽算不上十分严重,但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却显得十分狰狞,这让南乔的心不由得揪了揪。 “怎么了?”柳初年像是感受到她的注视,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调笑道,“怎么了,莫不是觉得丑了?” 南乔知晓她是想让自己宽慰一些才开这玩笑,但心中仍是有些不乐,她又盯着那伤疤看了片刻,突然起身出了浴池向着殿外的侍女吩咐了几句。 柳初年伏在池边,撑着下巴看着她:“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我想了一个法子,只是还得请师傅配合了。”南乔半跪池边,低头看着柳初年,“不知道师傅敢不敢?” 柳初年饶有兴趣地看了她一眼,应了她的激将法:“有何不敢?” 南乔得了她的纵容,脸上的那点郁色一扫而光,再次进入温泉池中与她缠绵了许久。 等到侍女将东西送来之时,柳初年仍是没能反应过来南乔想要做什么:“你巴巴地让人找了颜料画笔来,是要干什么?” 南乔低头吻了吻她背上的疤痕,眼中有狡黠之色:“自然是绘一副画了,徒弟画技不大好,还请师傅多多包容了。” 说着,她一边顺着那疤痕吻了下去,一边脱下了柳初年的轻薄的浴衣。 柳初年终于后知后觉地领悟了南乔的意思,愈发哭笑不得:“也亏得你怎么想出这么促狭的法子的。” “师傅雕了梅花簪送给我,我少不得也要回赠师傅一支梅花,这才算有来有往啊。”南乔牵着她走到温泉池旁的榻上,又将颜料放在一旁,执着画笔笑道,“师傅可别忘了方才是怎么答应我的。” 柳初年算是对自己这小徒弟彻底无奈了,又不好公然违背自己方才说的话,只能伏在榻上任由她处置。 大殿之中水汽缭绕,隔得远了连人都看不真切,这让柳初年不至于太过不自在,可她很快便发现自己低估了南乔。 南乔蘸了鲜红的颜料,缓缓地落笔,将那道疤痕当作枝干,绘出一朵朵娇艳的红梅,在她白皙的肌肤之上显得分外显眼。 “师傅,你真该自己来看上一眼……”南乔近乎促狭地一笑,手下的画笔却没停下来。 柳初年紧咬着唇,连瞪她的力气都没了,只能竭力忍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溢出来。 画笔在身上犹疑的感觉实在太过奇妙,轻柔的羊毫扫过她的肌肤,成功带起一阵酥|痒,几乎让她的骨头都浸出缠绵之意。 “不成了……”柳初年的手紧紧握着榻上铺着的狐裘,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地开口道,“你住手……” 她一张口,南乔便刻意在画笔之上使了坏,让她连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只余下破碎的喘息。 “这可不行,师傅别忘了方才是怎么答应我的。”南乔埋下头吻了吻她的背,成功激起了一阵颤栗。 柳初年被她折腾得几乎脱了力,眼中泛出了泪意:“你快些……” 南乔被她这声音刺激得有些把持不住,但仍是不急不缓地绘着红梅,打定了心思要使坏到底。 “别闹了……”柳初年终于受不住她这番折腾,回手夺过了南乔手中的画笔,停了片刻后磨牙道,“惯得你,都要造反了。” “师傅,你方才可是答应了……” 南乔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柳初年给截了下来:“我答应什么了,我怎么都不记得了?你十六岁及笄礼还没成呢,等到了那时候再说。” 说着,她披衣而起,缓缓地走了出去。 背上那道狰狞的伤疤被南乔巧妙地修饰成了一支红梅,陈年的伤痛尽皆化作傲立枝头的红梅。 第60章 野有蔓草(二十六) 因着南乔突发奇想的这一番折腾,两人第二日中午时分才又返回了客栈,随行的下属看到南乔之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青衣店家笑着摇了摇头:“我方才便说了你们无需担忧,你们看这不是就回来了吗?” 南乔在下属面前一向还是很有威严的,从未做过如此冲动的事情,如今竟不知该如何解释,幸好下属们并未问及她的去想,不然那可就真是贻笑大方了。 柳初年看了一眼南乔那尴尬的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掩唇笑了笑,而后向着店家走去:“听闻夫人是息国之人?” 店家没料到南乔转眼就把自己给卖了,一愣之后方才点了点头。 “那夫人可愿为我卜上一卦?”柳初年站在柜台旁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店家,“先前曾有人为我以六爻之术占卜过,我想知道现下可发生了什么变化?” 店家的神色中终于带上了几分郑重,片刻后方才缓缓地开口:“当年息国倾覆,能逃过一劫的寥寥无几。若姑娘曾得其中一位占卜,那我是不敢再班门弄斧的。再者,姑娘本不是会信天命的人,又何必问过天意?” “六三爻。”柳初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径自说道,“爻辞为,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这是温云岫为我与南乔卜的一卦,你以为如何?” 店家在听到“温云岫”三字是眉尖一颤,勉强维持住了自己的神情,低声自语道:“她逃了出来……天意如此……” 注意到柳初年探寻的目光之时,店家无奈一笑:“温姑娘的占卜之术自是无可挑剔,她的卦象必然是准的,但爻辞如何解读却在你自身。” “此话怎讲?”柳初年袖下的手微微攥紧,仿佛窥见了一些事情。 “便如爻辞所说,前路多艰难,不如舍弃。可姑娘若执意不想舍弃呢?”店家渐渐恢复了先前的从容随和,仿佛刚才的震惊是假的一般,低着声音娓娓道来,“爻辞从未说过此事结果如何,纵然前路多坎坷,但谁知终点会是如何呢?终究还是看姑娘自己如何选择罢了。天意从来高难问,不是为着高不可攀,而是因为,世事无常。” 听了她这一番话,柳初年紧握的双手渐渐松开,许久后偏头一笑。 “吾往矣。” 店家看着她眉眼间残存的那丝犹豫一扫而空,便知道她下定了决心要走上那条命中注定充满荆棘的路。她盯着柳初年离去的背影看了许久,而后低头拨弄着柜台上的珠算,仿佛在算着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一般。 “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 南乔觉得柳初年仿佛发生了某种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却又说不清,就仿佛蒙尘的明珠被人擦去了那层尘埃,再无半分阻隔。 柳初年侧过头迎上南乔探究的眼神,十分轻松地笑了笑:“说起来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想通了一些事情罢了。” 南乔被她这毫无顾忌的笑颜给晃到了,情绪仿佛被她感染一般,也不再去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同着她腻在一处。 “我本想着仁佳指不定会暗中做些什么,故而千里迢迢地去了陇右,怎么现在感觉她什么都没做呢。”柳初年终于想起了正事,稍稍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儿八经地问了一句。 南乔得意地一笑,脸上写满了求夸奖:“因为那些事情都被我料理下去了,并没有劳烦到师傅你啊。” “正经点……”柳初年无奈地瞪了她一眼,“我那时候只顾着……没能及时料理到正事,怎么想都怪你。” “对,都怪我。” 南乔毫无心理压力地认下了这个罪名,倒是弄得柳初年有些讪讪的。 柳初年将此事的前因后果想了一遍,条分缕析地说道:“因着陇右不是你的地界,所以我最初还以为陇右归仁佳长公主那一脉管着,生怕你去了之后遭到暗算。可实际上陇右是秦敛的人掌管的,以秦敛的性格必然是不屑于仁佳那样的人合作,所以仁佳的手再长也难以伸进陇右,不可能在陇右做什么大动作。可她又绝不可能放过这个好机会,任由你料理好陇右的事情在百姓之中声望渐长,所以她无论如何都会派人前去暗算你。” “但陇右与京城相隔千里,她能做的也很有限,所以很多事情被你轻而易举地按压了下去。但朝中至今都没传来什么动荡,可见京城这边还有人帮着你压制她,是谁?”柳初年这话虽是疑问,但她却并没有等南乔回答便自言自语道,“能有实力帮着你与仁佳对拼的……言黎?” 南乔最初还存了吊她胃口的想法,却没想到她居然能在不知道任何内情的情况下将事情说个八|九不离十,沉默了片刻方才无奈道:“你这个样子让我压力好大。不错,事情与你说的差不离。我在离京之前便派人去见了言黎,拜托她无论如何都要帮我压制住仁佳,所以陇右那些不过都是小鱼小虾罢了。师傅你居然还千里迢迢赶来,未免也太看清我了,不过也幸亏你赶来了,不然我们还指不定要拖到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果呢。” 柳初年对她这调侃避而不谈,若有所思地笑道:“仁佳当初千方百计地将雁瑜调往北境,换了言黎回来,就是为了牵制你,没想到现下居然是为你做了嫁衣,成全了你在陇右这一番事业,所以说可真是世事无常啊。只是你怎么会和言黎关系如此好了?” 仁佳长公主当初那一场折腾实在是亏大了,非但折进去自己这边的一个将军,还间接帮了南乔一把。雁瑜去了北境,故而南乔才能轻而易举地从北境接到精兵良将,而换回来的言黎则帮着南乔将仁佳长公主压制得死死的,终于促成了陇右之事的成功收尾。 南乔想到这一点也不由得笑了出声:“我与言黎算得上是相谈甚欢,她那个人又很重义气,一旦认定了你是她的朋友就会竭尽全力地帮你。” 柳初年垂下眼,敛去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她大约能理解言黎的心境,这些年来言黎并没有太多至交好友,不少人怵于她嗜血的性子并不敢与她深交,也就南乔这样的人不介意罢了。其实说到底,她与言黎倒是有几分相似,都是感于南乔的“雪中送炭”罢了。 “我还得回宫复命,待到此事交接完了再来绿猗阁见你。” 柳初年下了车,回身冲着她一笑:“那我等你。” 待到南乔走后,柳初年方才缓缓地走入了绿猗阁,齐竹连同染青一道迎了出来。 “怎么样?”柳初年抬眼看着二人,嘴角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凤钺之事,可料理好了?” 第61章 野有蔓草(二十七) “大体上一切顺遂。”染青接过了柳初年的披风,觑着她脸色尚好,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过中间出了个小差错,有旁人牵扯进来了。” 柳初年听此倒也没动怒,眼中带上了些嘲讽,嗤笑道:“行衍?” 染青见她一语道破,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齐竹。 “我记得我走之前,曾经吩咐过你注意九音坊。”柳初年略一皱眉,抬眼看向齐竹,“具体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但看在这次没出什么差错的份上先不与你计较,若再有下次,休怪我不留情面。” 齐竹也知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故而也没为自己辩解,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柳初年身后。 “自您走后,我们便将凤钺暗中转移到另一地牢之中,也按着您的意思将元敏帝姬给放回去了,只是以她的本事能不能平安回到晋国就另说了。”染青端着烛台在前面引路,大略地讲述了这些天发生的种种,“虽然出了点差池,但总算是有惊无险,廖九娘现下便关在这个地牢中,凤钺则在另一处更为隐蔽的地方。” 柳初年方才与南乔在一起时轻松的心情一扫而空,她神情虽算不上凝重,但总是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嘲讽:“那行衍呢?” 染青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齐竹终于开口道:“他有眼疾,在地牢之中只怕病情难免恶化,所以我将他关在后园之中令人看管着。他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不用担忧会逃……” “闭嘴。”柳初年风轻云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而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定定地看着齐竹,“我不管他有什么苦衷,也不想听他有什么隐情,只要他胆敢与我做对便是我的仇敌。这世上谁没个苦衷,若我一一体谅过去可体谅的完?齐竹,你最好弄清楚你究竟站在谁的阵营之中,我不需要一个总是会被私情缠身的下属。你这些天只怕是累了,回去先歇着吧。” 齐竹的脸色变了变,像是没想到柳初年突然发难,但最终也是能应了吩咐退了出去。 染青看着齐竹的背影叹了口气:“公子的确太重私情,不过行衍于他不同于旁人。当年他奉您的命令前来南梁埋下暗桩,最初之时算得上是步履维艰,若不是行衍相助,只怕他还未必能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可以理解他,但不能纵着他。”柳初年抿了抿唇,眉目间也不再似方才那般阴沉,“先前形势尚好的时候,我也并不在意齐竹究竟是不是心慈手软,毕竟那也耽搁不了什么事情。但是现下我却不能坐视不理了,他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我们全部葬送在里面,我不得不对他要求得严厉一些,不然等到将来再后悔就无济于事了。” 染青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而且柳初年能向她解释这么多已经实为难得,她也只能暗自叹了口气,不再就此多言。 地牢之中很是简陋,染青拿着手中的蜡烛将四周的烛台点燃,照亮了中间伏着的女子。 廖九娘再也不复往日的风采,连那双妩媚的眼睛都失了一些神采,整个人都透出了一种灰败的气韵。 柳初年冷漠地看着缩在角落里的廖九娘,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好久不见了,廖大家。” 先前柳初年从未真心用“大家”两个人称呼过廖九娘,如今这句更是嘲讽之意尽显,仿佛嫌她还不够落魄,要在她心上再插几把刀子一样。 廖九娘抬起头,眼神凄厉:“元熙,你究竟想做什么?”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柳初年抱着臂,幽幽地说道,“若非你主动送上门来,我怎么会对你下手?事到如今,你却要问我想干什么,是不是有些太好笑了?” “你便是杀了我又如何,以为我会怕吗?”廖九娘无力地靠在墙边,但眼中的恨意却是怎么都挡不住的。 柳初年委实不大能理解她的想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倒真不懂你这是图个什么,就为了当初凤钺无意中救了你一命,现下就要来送死吗?” 当初她派人前往楚国音韵坊问了白颜,才算是知晓了廖九娘为何而来。当初凤钺还是晋国的将军之时,在战场上救过廖九娘一命,后来凤钺入宫为凤君,廖九娘也成了八荒闻名的美人,两人再无任何交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为何,居然为了这么点恩情来冒如此大的风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廖九娘闭着眼念着戏文中的词,她本就是绝佳的伶人,腔调是十足的深情款款。 “你喜欢凤钺?”柳初年嗤笑,“你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吗?” 廖九娘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在我心里,永远是当年在那个边陲小镇救下我的,威风赫赫的大将军。” “我不懂你对凤钺的感情,也不想懂。”柳初年无心与她争辩这种东西,低头抚着自己的衣袖,语气一凛:“谁将凤钺在我这里的消息告知与你,让你来送死的?” 廖九娘咬了咬唇,一言不发。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凤钺身为晋国凤君,私自离开母国非同小可,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而有能力找到你让你来送死的,无非就那几个罢了。”柳初年眉尖微蹙,“只是我倒有些不解,烟景为何不派易水寒之人,反而派你来呢?晋国与楚国相隔甚远,她究竟为什么大费周章?” “久闻元熙帝姬足智多谋,那你就好好猜上一猜吧。”廖九娘有些挑衅地看着柳初年,话音中是怎么都挡不住的嘲讽之意。 柳初年根本没将她这点挑衅放在眼里,偏过头向着染青笑道:“说起来,廖大家落到我们手中之后可有人来问过?音韵坊竟全然不顾这根台柱子了吗?” 染青会意,笑盈盈地答道:“音韵坊早就说过,她们是站在您这一方的,又怎么会来问呢?更何况,若非阳春姑娘透露内情给我们,属下只怕还抓不住廖大家呢。台柱子算什么,就算是倒了大不了就再立一根出来,这对音韵坊来说又不算什么难事。开了春便是四年一度的伶人大比,还愁不能推出另一个名扬八荒的伶人吗?” 染青犹嫌不够,扔上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伶人大比面前,八荒美人榜这种供人取笑的玩意又算得了什么?” 柳初年眼中的笑意舒展开来,不慌不忙地看向惊慌失色的廖九娘。 第62章 野有蔓草(二十八) “你总不会还寄希望于音韵坊会将你从这件事情之中捞出来吧?”柳初年略一挑眉,有些好笑地看了染青一眼,“我还当她真是一往情深呢,现下看起来不过是有恃无恐?” 染青附和着柳初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廖大家只怕是晕了头吧?” “不瞒你说,若是音韵坊执意要保你,我指不定还真会卖白颜一个面子。”柳初年捏了捏自己的指节,语调中刻意带上了点轻蔑,“可音韵坊委实没有要救你的意思,我也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只是我琢磨着你既然还想着退路,只怕也不是毫无顾忌吧?所以说,烟景究竟许诺了你什么呢?” 她说这话时也没指望廖九娘会给她一个回答,略一停顿便对着染青笑道:“我猜烟景是骗了廖大家,若是她能将凤钺救出来,说不准凤钺会对她生出些情愫呢。但是就算烟景是让廖大家来送死,也不会完全不报任何期望的吧,所以我斗胆再猜一次,廖大家随行之人中有烟景派来的人,可对?” 廖九娘猝不及防地听了这一句,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惊惶,染青将此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看来姑娘是都猜对了。” “走吧。”柳初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脸上带着的那些嘲讽也都敛去了,淡淡地吩咐了染青一句,“她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去问问音韵坊,若是她们不需要的话你就处理掉吧。” 染青吹熄了地牢中的蜡烛,悄无声息地随着柳初年走了出去,而后方才问道:“您方才说廖九娘带的人中有烟景的人,该如何处置?” “处置不了,最多不过防着点罢了。”柳初年垂了眼,有些无奈地说,“廖九娘所带来的人名义上都是音韵坊的人,我不想招惹音韵坊,何况也难查出什么东西。白颜此次已是卖我面子让步,我却没有得寸进尺的道理。” 染青点了点头:“我会吩咐下去,让她们小心行事的。只是行衍又该如何处置,您可要去见他一见?” “罢了,我不想见他。”柳初年回想起先前在玉石店与行衍那一番交谈,深觉与他无话可说,“你去转告他,耳听为虚。若真想寻一寻知音,不妨劳累一番,开春之后去秦国看一看此次的伶人大比。” 染青应了她这吩咐,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您是否也要去秦国?” 柳初年叹了口气,缓慢但却笃定地说:“去是必定要去的,只是我在想该怎么与南乔交代此事。陇右之事评定之后,南乔封为皇太女差不多已成定势,就算她想要随我前去只怕也是不成的。但若要她眼睁睁看着我离开,我想她大概不会同意的。” 她神色中不自觉地带上了苦恼之意,显然很是发愁。 “秦国近来频频仗着地势之利挑衅晋国,秦敛帝姬只怕是有要与晋国开战的意思了,但她却一直做些小动作,始终不肯正面起冲突……”染青有些犹疑,不知秦敛这是什么意思。 “她这是在等我。”柳初年了然地点了点头,凉凉地开口道:“你以为她真的会冒着两败俱伤的危险与晋国开战吗,她这般作为不过是在催我罢了。她带着大兵压境,我前去晋国瓦解掉内部,好来个里应外合。我引狼入室,她坐收渔利,真是好主意。” 柳初年有些自嘲地感慨:“可不然又能如何呢?我想要报复凤钺,也只能借助她的手了。” 染青犹豫片刻,试探地开口:“若是您开口的话,只怕南乔帝姬也是愿意帮您的吧。” “她愿意是她的事情……”柳初年抬头看了看天,方才那股阴沉略微去了一些,仿佛提到南乔之后心情都好上了不少,“可我怎么能让她为了我染血呢?” 第63章 野有蔓草(二十九) 关于前往秦国之事,柳初年并不想瞒着南乔,只是她用头发丝都能想到南乔不会去轻易同意自己前去冒险的,这让她很是发愁。南乔原本说好了要前来看她,但却迟迟没来,到了傍晚终于打发了宫女前来。 染青将宫女送来的东西留下,给柳初年过目之后吩咐人入了库房,而后笑道:“这些东西可都是寻常见不着的,只怕南乔帝姬是把四境呈上的贡品都送了过来了。” 柳初年坐在梳妆台前拆散了发髻,将为数不多的钗环卸下,拿着檀香木梳缓缓梳着长发,有些懒散地问:“南乔为什么没来?” “今日南乔帝姬回朝,只怕少不得要将陇右之事尽皆回禀了梁帝。”方才的宫女只是送来了东西,但却并没有解释南乔的踪迹,染青只能自己猜测,“或许是有旁的事情绊住了吧,或许明日就来了。” “方才那宫女没有讲出缘由?”柳初年略微皱了皱眉,“若是寻常情况我也不会在意,但是南乔既然都说了交接完此事便来见我,必定不会无缘无故爽约,莫非是有旁的缘故?现下里,能绊着她的事情也就仁佳长公主的事情了吧……怎么,这段时间仁佳又闹出什么事情了吗?” 柳初年走之前便吩咐了要着重注意着朝中的局势,故而染青对此颇为了解,听到她问及此事便利落地答道:“这些日子仁佳长公主还算是消停,毕竟言黎在朝局之中处处牵制着她,两人之间倒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其实仁佳长公主并不是什么天资聪颖之人,朝局争斗的手段还及不上言黎呢。早些年不过南乔帝姬太过出格所以才衬得她精明一些罢了,如今陇右之事清点完毕,只怕朝中大多数人都会偏向南乔帝姬这一方。” “你这点倒是说的不错,若她真的是什么有本事的人,当年登上帝位的也不会是南乔的母皇。何况就从她轻而易举地就被凤钺给坑了一把这一点来看,她的确算不上什么有手段的。”柳初年话虽如此说,但捏着梳子的手却微微收紧,“只是她这个人也不得不防,毕竟这些年来她总是会有些积累的……若我没记错的话,仁佳所掌控的兵力大多是京城附近的?” 染青点了点头,语气中也带上了些郑重:“她似乎从未图谋过边境的大军,一直都在盯着京城附近的兵力。这些天我对她以前做过的种种事情进行推断,只怕她与守卫京城的禁军也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梁帝真是……仁佳既然能做出护国寺刺杀之事,显然对京城的掌控已经到了一定程度,他总不至于毫无所觉吧?”柳初年对梁帝愈发有些无语,但她也清楚南梁现下的局面真的不是梁帝这样的人能料理的了的,“不过就算他现在有所察觉,也并没有什么用处,毕竟经年积累,那些势力早就渗入到朝局深处,牵一发而动全身,还是得有一个契机才行。” 柳初年将梳子放在桌上,定定地看着梳妆镜:“若只是这样倒还罢了,但我怕仁佳会狗急跳墙。” “您是说?”染青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有些难以置信,“您觉得,若是南乔帝姬要册封为皇太女,仁佳长公主有可能要逼宫造反?” 柳初年扶着梳妆台站起身来,墨色的长发如流水淌下:“仁佳这个人真材实料未必有几分,但却的确是个亡命之徒。若是将她逼的狠了,她的确能做出这种事。等南乔得空过来了,我得告诉她,让她小心行事,有所防备才行。” 还好南乔并没有让她牵挂太久,第二日早朝之后便赶来了。 柳初年在陇右那样的境况之下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回到绿猗阁后终于得了闲,难得地未曾早起,故而南乔赶来之时她还在床上躺着闭目养神。 染青将南乔带了进来,自己便转身关了门离开,留给她俩单独交谈的空间。 柳初年慵懒地抬眼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并无什么大碍便放下心来,重新闭上了眼,语调带些懒散:“昨日是怎么了?” “我本想交接完此事便出宫来见你的,哪知父皇竟将我留了下来,商议了不少事情。所以我只能吩咐侍女送些东西给你,自己却无法亲至,你不会生气了吧?”南乔开玩笑似地问了一句,而后坐在她床边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原本有些焦躁的心慢慢沉静了下去。 柳初年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气性,犯得着为了这点儿事情跟你置气?能让梁帝特地将你留下的事情,想来是颇为重要吧。” “确实如此。这第一件,父皇说时机已经差不多,是时候提出立我为皇太女了。今日早朝之上也有大臣提出此事,几乎是已成定局,诏书应当也就是这几日便会下了。”南乔谈及此事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的神色,仿佛在说旁人的事情一样波澜不惊,“至于这第二件,则是有关仁佳长公主了。父皇担忧她会突然发难,所以与我商议该如何防备此事。” 柳初年缓缓地睁开了眼:“今日早朝,仁佳长公主可有什么异议?” 南乔凑近了些,抬手拂过她散在枕上的青丝:“她自然是会有异议的,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她能够阻拦的了。我在与父皇商议,等过些时日便撤换掉禁军的统领,将京中的布防从头到尾都大调一遍。而后待到开了春,便令雁瑜姐姐带些兵驻扎京城以外,以示震慑,待到我将朝局清洗一遍再离开。” “这样也可,至少可以让仁佳有所顾忌。”柳初年略微皱着眉,“以我对仁佳长公主的了解,她若是萌生了造反之意,今早便不会再在朝臣面反驳此事。就如同她当初与凤钺联手以为能置我于死地自后,便彻底不将我放在眼里一般。也不知她是真的没准备造反,还是得了什么人的指点,将自己的狐狸尾巴藏得更好了些。” “管她呢,总归不会让她翻出天去的。”南乔摆弄着柳初年的头发,略带些撒娇地问道,“待我行册封礼的那天,你去看我可好?” 柳初年偏头一笑:“这是自然。” 第64章 野有蔓草(三十) 没过多久,梁帝便昭告八荒,南梁即将立南乔帝姬为皇长女,向八荒诸国发了帖子请她们前来观礼。 而仁佳长公主这次选择了默不作声,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一现实一样,但南乔仍是按着先前的安排不动声色地斩断仁佳长公主的势力。 自从回京之后,南乔的生活便简单到乏善可陈的地步,每日不是在宫中处理政务便是出宫到绿猗阁看望柳初年。她曾劝过柳初年想让她入宫来陪着自己,但却被柳初年婉言谢绝了。柳初年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都被困在晋国的皇宫,她已经生理性地厌恶起了那些巍峨的宫殿,也厌倦了宫中充满束缚的生活。南乔见此,终于不再勉强她,只能趁着得空的时候出宫。 “姑娘,晋国那边传来了消息。”染青将手中的信笺递给柳初年,简短地总结道,“一来,元敏帝姬终于辗转回到了晋国,我听闻她离开不久之后烟景便派人接到了她,所以她倒没有受什么苦楚。只是她身上原本就带着伤,冰天雪地里这么一折腾,只怕也得好久之后才能恢复如初了。第二件事则是有关南乔帝姬晋封皇太女,听闻烟景有意派连姑娘代表南梁前来观礼。” 染青口中的“连姑娘”,便是柳初年正儿八经的师姐,名唤连茜。 柳初年点了点头,笑容中带了些冷意:“元敏方一出了南梁便被烟景的人接到,看来她可是死死地盯着绿猗阁呢。我将元敏放了回去,倒是成全了她在晋帝面前的一桩功劳,便宜她了。烟景既然有意派师姐前来观礼,只怕还会让师姐给我带些话,我倒要看看她怀着什么心思。” “烟景手中握着‘易水寒’,若她有心想要探查我们这里的事,也算不得难。”染青叹了口气,显然是对易水寒颇为顾忌。 柳初年皱了皱眉:“她也就只能如此了。按理说秦敛可是在牵制着她呢,她又哪来的空闲插手南梁之事?” 染青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问题,只好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柳初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只能先将那点疑虑放置在一旁。 近些天来她倒没什么值得费心的事情,说来也是有些讽刺,她这一生至此,居然是在远离母国之后,方才寻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那么一丝温情与闲适。或许温柔乡总是摧人意志,她也越来越倦怠插手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只是在齐竹送东西前来时顺口问了一句行衍之事。 “染青已经将您要对他说的话转告了他,他已经收拾了行装,等过了年便前往秦国。”齐竹低头看着地毯,似是有些畏惧。 柳初年撑着额头,顺口又问道:“廖九娘带来的那些人,现在可回了楚国?” 齐竹微微一愣:“您是说阳春等人吗?她们并不曾回楚国,而是先借居在九音坊内。我曾问过阳春,她说待到开春之后音韵坊也会派人前往秦国参加伶人大比,她便索性在南梁等候音韵坊的人,而后一道赶去楚国。不然她先赶回楚国,还要再借道南梁前往秦国,未免有些太过折腾。” “她竟还没离开?”柳初年轻轻挑了挑眉,而后笑了笑,“她想得倒不错,省了不少力气。” 又过了半月,便快到了南乔晋封的时候了,诸国的使者陆陆续续赶到了南梁。 梁帝颇像是有些迫不及待一般,死活不肯等到开春,硬生生把晋封大礼安排在了隆冬之际,倒弄得八荒诸国不得不派了人带着厚礼大老远地赶了过来。柳初年看着这形势,觉得梁帝大约是生怕夜长梦多,所以提早将此事昭告八荒确定下来。又或许他早已坐够了那个位置,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传位给南乔,也算全了他对南乔母亲的一片痴情。 柳初年看着窗外又落了雪,知道南乔最近只怕是忙得不行,也没空前来,便命染青温了酒。这些日子南乔一直拘着她,不许她随意饮酒,她也只能趁着南乔不在的时候才能小酌几杯罢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她才喝了半杯温酒,南乔便赶来了。 南乔一推门便闻到了酒香,当即有些哭笑不得:“你可是答应了我不再随意饮酒的,怎么我一不在你就阳奉阴违了?” 柳初年趁着她还没走到自己身边,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无辜地眨了眨眼:“天太冷,我饮一杯酒暖暖身子罢了。” 南乔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大氅,等到身上带着的寒气略微散去一些才走近了些。 “染青,把酒收起来。”南乔坐在柳初年身旁,握了握她的手,“既然嫌着天冷,便吩咐厨房支了锅子来,我们吃些热腾腾的菜。” 柳初年被她抓了个现行,心知自己违反承诺在先,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染青将温好的酒给端了出去。 然而她这愁很快便散去了,因为有客人来了。 “姑娘,连姑娘来了。” 染青知道连茜与柳初年关系一直不错,便又将酒端了过来,以备二人把酒详谈。 南乔略带疑惑地看了柳初年一眼,而后起身想要回避,柳初年轻轻拉着她的衣袖让她重新坐了回来:“是我师姐,不妨事的,你听上一听也无妨。” 连茜看起来比柳初年略大些年岁,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身子硬朗许多,并不似柳初年这般弱不禁风。她剑眉星目,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很,举手投足间仿佛都带着豪爽之气。 “师姐。”柳初年站起身来问候了一句,盈盈笑道,“你远道而来,不如喝杯温酒吧。” 连茜进门之后便直愣愣地看着柳初年,眼中有悲悯之色,许久后方才缓缓开口:“元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当初柳初年逃离晋国之时便受了重伤亏了底子,后来又连番受挫,更被凤钺逼着染了五石散的毒,这么一番折腾下来身子早就不成样子,就算南乔再怎么吩咐名医为她看诊,拿着千金难买的珍品为她补身子都无济于事。 连茜习武多年,只一眼便能看出柳初年现下早就不复当年模样,震惊之余便是心疼。她与柳初年同门多年,对这个身为帝姬的小师妹偏爱的很,谁料她竟变成了如今这模样。烟景派她代表晋国前来南梁观礼之时曾特意关照她,让她来见一见这位名义上“叛国”的元熙帝姬,还隐晦地给她上了不少眼药,连茜最初的确是有些不能理解元熙的行为的,可她见了元熙这副模样之后,心中原有的那股怒火早就飞到九天之外,只剩下一片柔软的哀悯。 “此事说来话长,不说也罢。”柳初年并不想将自己的伤口挑出来再说一遍,就算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师姐也不成,故而只是轻松一笑,“反正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师姐特地赶来见我想来也是有事的吧,不如坐下再谈?” 连茜接过了柳初年递过来的酒杯,有些犹豫地开口:“你应当也是知道的,烟景派我来便是为了此次南梁的皇太女册封之礼。除此之外,她还让我来见一见你……” “她让你做什么?”柳初年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眼睫垂下,“她与陛下已经昭告八荒,说我叛国,那还有何话要与我说的?” 连茜没想到她居然能这么平静地提起此事,略微瞪大了眼:“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叛国的,可烟景为何要这么诬赖你?” “她不给我套上这么个名头,那她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从陛下手中接过晋国的权柄呢?”柳初年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更何况,依着她们的说法我的确是叛国了。师姐你若不知道事情的是非曲折那便不要参与到此事中了,不然难免闹个左右为难,何必呢?” “元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连茜被她这一番话激起了些怒火,“你是晋国的帝姬,怎么能弃晋国百姓于不顾?烟景还说,秦敛之所以会带大兵压境便是受了你的指使,她说的可属实?” 柳初年早就想到了会有今日,但心中仍是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阴霾,她略微放低了声音:“我以前是晋国的帝姬,可现下不是了。至于秦敛之事,我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就算没有我,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秦敛野心勃勃,晋国日渐孱弱,猛虎会放着嘴边的肉不吃吗?” “这么说,你便是承认了?”连茜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烟景所说竟然句句属实,柳初年的回答仿佛让她的信任都变成了笑话,她咬牙道,“你还记得师父当初事怎么问你的吗?身为帝姬,生你者父母,养你者万民。世人以帝姬之礼待你,你将何以为报?你告诉我,你就是这么对待晋国子民的?” 柳初年别过头去,闭了闭眼:“我记得,可我不想被这句话束缚一辈子了。同为帝姬,元真元敏这些年做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我做的还不够吗!就算我欠着她们,我也已经还清了。再者,当初陛下立元真为皇太女,将我的势力尽皆剪除,甚至千方百计地想要我的命……就算要分个前后,也是她们先负我。师姐总不能指望我以德报怨吧?” “话不投机半句多,师姐慢走,恕不远送。” 第65章 野有蔓草(三十一) 南乔几次三番地想要开口,却都被柳初年藏在袖下的手给按了回去,待到连茜拂袖而去之后,柳初年方才有些疲倦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为何不肯将你受的委屈讲出来?”南乔皱了皱眉,有些不大理解她的想法。 柳初年顺势倚在她身上,垂下眼叹了口气:“讲出来也没什么用处,不过让她左右为难罢了。连师姐对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她家世代效忠晋国,一时无法接受我这种举措罢了……当然,我觉得她这辈子也没法子接受。就算我将凤钺对我做的种种讲了出来,她大约会心疼我,然后夹在我与晋国之间左右为难,实在是没什么用处。所以我干脆就做了这个恶人,给她一个爽快。” “其实她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处,毕竟谁让我是晋国的帝姬呢。当年八荒之中将我捧到那样高的地位,不就是因为我傻得可以,以身许国吗?”柳初年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都过了。只怕我还是八荒历史上第一个带着外人攻打自己母国的帝姬,真是离经叛道的够可以。” “这不是你的错。”南乔安慰了她一句,而后敏感地注意到她话中透露的意思,“你要带人攻打晋国?谁?” 柳初年这才注意到自己一不留神失言了,但她也没准备瞒着南乔,索性摊了牌:“待到开了春,我便要前往晋国了,将凤钺欠我的一一讨还回来。” 南乔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心中居然怀着这主意,看向她的眼神中掺杂了些复杂的情绪:“你又何必非要如此,凤钺欠你的你杀了他便是,再不成就囚禁他令人折磨他,为什么非要去挑起战争呢?一场战争会有多少伤亡你也是知道的,更何况你要做的是灭国……” “就算我杀了凤钺又如何,他会怕死吗?我就是要把他最看重的东西撕碎在他面前。”柳初年的语气渐渐染上了冷意,略微坐直了身子,“何况依着晋国现在的模样,就算我不动手,迟早有一日也会被别人给侵占掉。” 南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晋国现在已经有烟景把持大局,若你给她一些时间,她必定能使晋国回到你掌权的状况……” “我凭什么要给烟景时间?”柳初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但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你不要以为烟景是什么好人,她现在只不过无暇插手我的事罢了,我若真给她时间休养生息,只怕不出一年她就敢差遣易水寒来要我的命了。” “我会护着你的。”南乔也发现了两人有些剑拔弩张,抬手抚着她有些发亮的手,“你信我,好不好?” 柳初年想要回握住她的手,但手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此事先不必说了,等到你的晋封礼毕之后我们再谈论此事。” 她将此事敷衍了过去,无意与南乔起争执,只是在南乔离开之后却又不可避免地开始细思此事。 “染青,你觉得我是个怎么样的人?”柳初年知道染青将她与南乔的对话都听了去,索性摊开问了一问。 染青知道柳初年的性子,所以说话也没有太避讳,思索了片刻后郑重地开口:“我觉得姑娘是个有些矛盾的人,您会为了天下黎民蒙受疾苦而动容,但杀伐决断之时又仿佛换了个人。您的善良是真的,冷清也是真的,倒让人有些难以评判。而南乔帝姬则是个标准的仁君,仿佛可以将天下百姓放在自己的私情之前。” “当年八荒以我为帝姬楷模,实际上应当是南乔才对。”柳初年低头一笑,有些释然地笑道,“我觉得我为什么要去帮着秦敛攻打晋国?” 染青一愣:“难道不是因为……” 柳初年摇了摇头:“诚然,我想报复凤钺,可我也不至于拿那么多条命给他陪葬。烟景虽说有几分本事,但我却不怎么惧怕她,我也知道她不可能斗得过秦敛。依着秦敛的性子,迟早有一日会对晋国出手的,到那时只怕伤亡更多。所以我索性送秦敛一个人情,与她里应外合,指不准还能少些征战,少些丧命的人。” “对我来说,我早就不顾及什么母国什么地位,而对于百姓来说,谁统治着她们并不重要,或许秦敛做的还会比旁人好。”柳初年坦然地说出来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想法,“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我知道这会让我背负骂名,也会把叛国的罪名给坐实了,但我并不介意。” “那您为什么不肯将您的苦衷告诉南乔帝姬呢?”染青没想到她想得居然如此多,一时间为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羞愧。她方才也以为柳初年不惜挑起两国战争以报复凤钺,但现下才算明白她的深意。 “为什么她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呢……”柳初年叹了一句,而后也觉得自己有些矫情,“罢了,我不说出来她又怎么能懂呢?我也是有些愈发贪得无厌了,真是有些可笑了。待到她的晋封之礼过了,我便将我的想法告知于她,现下就不再提这种扫兴的事情了。” 梁帝打定了主意要将南乔的晋封之礼办得风风光光,硬是逼着内务府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筹备出了一场几乎算得上是空前的晋封礼。 柳初年原本便答应了南乔要去观礼,一大早便换了正儿八经的衣服,令侍女为她梳了正式的发髻,施施然前往皇宫。 她在南梁这些日子一直过得很是懒散,衣着发式都以闲适为主,如今难得精心打扮了一番,几乎让人挪不开眼。临行前,她特地在眉心描了一朵红梅,既应景又旖旎得很。 南乔早就吩咐了人,并未让她掺和到繁复的晋封礼节之中,而是令宫人引着她去了梁宫之中最高的一处宫殿,居高临下地看着整个晋封礼。 柳初年参与过无数场隆重的礼节,八荒诸国帝姬的晋封礼,甚至一些封帝大典,但能让她这么全神贯注地从头看到尾的却只有南乔的晋封礼这么一场。 连绵数日的阴雨天放晴,露出了久违的太阳,柔和的光线洒满了梁宫,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征兆,这让整个京城都充满了喜气洋洋的气氛。 待到宫中繁复的礼节进行完毕,南乔便需得乘着皇太女的撵车巡视京城,而后方才算礼毕。 柳初年站在高楼的窗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南乔。 因着距离太远的缘故,并不能看清楚南乔的神情,但她鬓边昭示着地位的八尾衔珠凤钗在阳光之下显得分外耀眼,几乎让人无法逼视。在登上轿撵之前,南乔似是回头看了看她的位置,柳初年微微一笑。 南乔离开之后,柳初年便出了阁楼,站在巍峨的宫墙之上看着远方。 今日天气虽好,但到底还是隆冬之际,染青忙拿着披风为她披了上去:“南乔帝姬需得绕着皇城一周,姑娘只怕也是看不到的,不若还是回屋吧。” 柳初年被寒风吹了一阵,也有些不大受得住,转身笑道:“我倒也是有些犯傻了,什么时候不能看,何必拘泥这一时。” “姑娘对南乔帝姬实在算是情真意切了。”染青将她的举止看在眼里,打趣了一句。 柳初年回到阁楼中捧了杯热茶,并没有应染青这句调侃。 她知晓自己向来是个薄情的人,对南乔能到这般地步已经实为难得,但若与旁人相比较,却是怎么都不够用心的。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今日这番腻歪的劲儿,只是隐隐有一种冲动,让她总想多看南乔几眼。 柳初年的预感向来极准,不知怎的,今日这场盛大的晋封礼一直给她一种不适的感觉,歌舞升平的表面下似乎埋藏着刀光剑影。几乎是在一瞬间,她便想起来了仁佳长公主。可她也知道南乔已经在极力削弱仁佳的势力,今日八荒诸国使臣齐聚南梁,仁佳再怎么胆大妄为也都不至于挑着今日发难吧? 她心中一直琢磨着这件事,总觉得自己似乎是忽略掉了什么东西。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南乔便来了。 南乔像是好不容易抽出了空子,步履匆匆地踏进了阁楼,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愣住了,惊艳了片刻后方才笑道:“师傅,你可真是美极了。” 柳初年抬手抚了抚眉心的那一朵红梅,突然就联想到了那日的事情,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绯红:“八荒使臣可都在等着你呢,你不去宴会之上,怎么还来了这里?” 南乔快步上前执着她的手:“就算八荒使臣加在一起都及不上你,我自然是要来先见你的。” 说着,她便拉着柳初年向外走去,要带着她一并前往宴会。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柳初年捏了捏她的掌心,“那些使臣见过我的可不在少数,你就不怕她们议论?为何晋国那个叛国的元熙帝姬会出现在你们南梁?” 南乔坚定地握住她的手,眼中是无所顾忌的张扬:“那又如何?” 第66章 野有蔓草(三十二) 就算南乔肯毫无顾忌地带着她去宴会之上,柳初年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的。她的身份太过敏感,落在有心人眼里指不定会传成什么模样,若是她自己倒也不在乎旁人的看法,但她却不能不在乎南乔。 今日是南乔的晋封大典,柳初年并不想在今日闹出什么难堪的事情,给这举国同庆的喜事蒙上一层颓色。但她也不好彻底拒绝南乔的好意,所以虽没有同南乔一并进入大殿,但还是决定挑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来。 只是在进殿之时,她却撞上了姗姗来迟的仁佳长公主。她侧身站在一旁,由着仁佳长公主先行进入。仁佳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带着侍女走进了大殿之中。仁佳这个眼神撞进了柳初年心里,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当初秋猎之时仁佳望向她的眼神。 柳初年犹豫片刻,吩咐身旁的宫女道:“去告诉南乔帝姬,让她小心,只怕有人要狗急跳墙了。” 南乔听了侍女的禀告之后点了点头,冲着柳初年轻松地一笑,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布置下了兵力,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诸国使臣的注意力集中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也无暇去注意角落处不甚重要的人,再加上她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元熙帝姬会到这种地方来,所以便被一直低着头的柳初年给混了过去。 然而柳初年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连茜。 连茜与她自小相熟,只看身形便能认出她来,又怎么会被她这些小伎俩给骗过去呢? 连茜犹豫片刻后,还是站起身来离开了座位,装出要如厕的模样,路过柳初年身旁时低声咳嗽了一声。柳初年会意,无奈地起身跟了上去,想要看看连茜究竟还有何话可说。 坐在高位之上的南乔将地下的景象尽收眼底,她随即便注意到了柳初年的离开,但碍着身份并不能去问个究竟,只能示意身旁的静槐前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姐,你还想再说些什么吗?”柳初年站定了身子,抬眼看着连茜,“我心意已决,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的。你应当也是知道我的性子,又何必再费口舌呢?” 连茜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些难过的神情:“可你呆在南梁,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自有我的缘由,只是恕我不能向你说明了。”柳初年并不想提及与南乔的事情,生怕将南乔牵扯到其中。 “我那日回去之后想了许久,总觉得你仿佛在瞒着我什么。”连茜定定地看着柳初年,眼中有悲悯之色,“你为何会突然离开晋国,你又是怎么沦落到这般模样的?想当年,你可是师父最为看重的弟子,无论是文德还是武功都是我们师兄妹中最顶尖的一个,可你现下怎么会变成这模样?师父他看了该多难过啊?” 柳初年听到她提及以前,眉尖微蹙:“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 “元熙,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连茜的话音中甚至带上了些哀求的意味,“若是你有什么苦衷的话,我一定会帮着你的,只要你愿意重回晋国,我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你。” 柳初年皱了皱眉,觉得连茜的态度有些不大对:“师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连茜顿了顿,而后神色一凛,“只要你肯随我回去,我就讲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柳初年微微眯了眼,像是想要看透连茜的内心一眼。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出来:“你又知道什么呢?以我们的关系,你以为烟景会放心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吗?说到底,你也不过是烟景用来对付我的一把刀罢了。” “不。”连茜下意识地反驳道,“我怎么会帮着她害你呢?” “你看,最可怕的不是你有意要害我,而是你明明帮着她害了我,却还是一副不自知的无辜模样。”柳初年有些刻薄地撕下了两人之间那粉饰的太平,逼问道,“你以为烟景为什么会派你来,她根本不是想要让你劝我回晋国,她就是想用你的态度在我心上捅几刀罢了。她想告诉我,我现在一无所有,曾经信任我的人都不再信任我,曾经的好友现在都反目成仇。”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我不肯回晋国吗?那好,我都告诉你。”柳初年冷漠地笑容里仿佛淬了毒,让连茜连看一眼都觉得可怕,她慢慢凑近了些,轻描淡写地笑道,“因为陛下为了扶持元真登上皇太女之位,所以选择了架空我的权利,她将我的属下一一贬谪,折断我的羽翼。她甚至还想派兵追杀我,只不过被我侥幸逃了出来罢了。你问我为什么我的身子亏损至此,因为我在逃亡的过程中不慎受了暗算,彻底伤了元气。甚至连白卿都因为保护我,所以几乎折了半条命进去,现下只能呆在南海养伤!” “当然,这还不是全部。”柳初年轻松地一笑,仿佛自己在说的不是什么切肤之痛,而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罢了,“我在南梁呆了一阵子,本以为事情总算有个了结了,可凤钺却带着元敏追了过来。他连同南梁的仁佳长公主一并将我困了起来,将我丢给元敏羞辱折磨,让我在伤势尚未痊愈的时候又添了无数伤痕。再后来,他还逼我服了五石散……” 连茜显然也知道五石散的作用,大惊失色地看着柳初年,柳初年耸了耸肩:“还好我运气不错,所以活了下来。但是连番折磨让我原本算得上康健的身体落到了这般境地,不仅畏寒,甚至连剑都使不了多久了。若非我运气好,就凭着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我早就不知道自己死了多少次了。你问我为什么,我都告诉你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柳初年这些年对连茜的态度都算得上温和,她便也以为柳初年一直都是自己那个听话的师妹,现下才算是见识了她的气势,也理解了为什么元熙帝姬会被人那样忌惮。 “你看我说了这么多,将你想问的都说出来了。”柳初年温和一笑,仿佛放在咄咄逼人的不是她一样,“师姐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一些事情呢?事到如今,你总不会还想劝我回晋国主持大局吧?” “我,我不知道……”连茜脸色惨白,显然已经被柳初年轻描淡写说出的一系列宫廷秘辛给震惊到了,“我真的不知道你遭受了这么多,不然我一定会帮着你的。” 柳初年侧过头去,不想再看连茜。 她知道连茜对自己并无恶意,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想这么逼着她,可现下事关重要,由不得她再温言细语地询问了。柳初年不是喜欢自揭伤口的人,这些事情她连南乔都未曾完完整整地告诉过,若非必要的话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告诉连茜呢?她之所以会全盘拖出,不过就是想从连茜口中问出些事情罢了。 今日这场宴会充满了古怪,她一直都觉得有哪里不对,或者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她给忽略了过去。但这点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而方才连茜的言行举止却让她窥探到了一些东西,她几乎可以笃定连茜必定是知道些什么的,所以才会用这种法子。 柳初年不想看到这场宴会出现任何差池,让南乔有任何委屈,所以不惜自揭伤口也要将逼着连茜说出来。 她方才那一段又一段的长篇大论,看似是在大吐苦水,但她轻描淡写的态度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了连茜的心中,将她的心理防线彻底给击溃掉。柳初年用着这种方式,借着连茜的愧疚,终于毁掉了她对于晋帝的忠诚与信任。 “师姐,你究竟知道什么事情,告诉我可好?”柳初年放低了声音,用着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诱惑道,“你与我自小便相识,也该知道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若非陛下与元真一路相逼,我又怎么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呢?” 连茜有些痛苦地皱着眉,对上了柳初年熟悉的眼神,终于松了口:“我来之时,烟景骗我说,你只不过是一时糊涂所以才会离开晋国,若我能将你带回去的话,她会昭告八荒还你名声,去除你身上背负的叛国罪名,甚至还会将手中的权利都还给你。她还交给我几个人,让我带来了南梁。她说,若你肯听从我的劝告回晋国那就罢了,如果不然,就让我带着那几个人混入今日的大典,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强行将你带回去……我不知道陛下对你做的事情,所以才会答应她的,现下我既然知道了,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们强迫你的……” 柳初年再也听不下去她接下来的话,那些散落的线索仿佛都被串在了一起,前因后果被结合到了一起,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究竟忘掉了什么。 第67章 野有蔓草(三十三) 柳初年与烟景勉强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师出同门,毕竟她们都是凤钺一手教出来的,也正因此,在很多事情上她们的想法经常也是差不离。所以在连茜承认她带了烟景所给的人入梁宫,柳初年便几乎是立即明白了烟景的主意。 事已至此,烟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心希望她回晋国的,所以她派来的这几人绝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元熙,究竟是怎么了?”连茜从没见过柳初年这副模样,感觉心都被揪紧了。 柳初年转身便要回大殿,低声解释道:“我一直都觉得事情不大对,仁佳长公主不可能对此事毫无反应,而烟景也不可能放任不管这么久,原来她们在这儿等着我呢。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仁佳在被凤钺那样坑过一把之后竟然还不长记性,还敢再上烟景的贼船。我也没想到烟景的野心居然大到那样的地步,晋国尚在风雨飘摇中,她连秦敛都还没摆平,居然敢将手伸向南梁的朝局。” 柳初年说话时的语速极快,声音又压得有些低,几乎让连茜怀疑自己听错了。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带来的那几人只怕就是‘易水寒’之中的人了。”柳初年眯了眯眼,眼中带了许久未曾显现过的杀气。 连茜的脸色立即就变了,她自然是知道易水寒的,也知道能劳动到易水寒的事情会有多严重,今日若不见血只怕难以善了了。 “我没想到会造成这般局面……”连茜犹豫片刻,果断地开口,“我有什么能做的吗?” 柳初年在踏进大殿之前停了停:“你无须内疚,此事不是你也会是别人,你护好自己便可。再者,你先不要打草惊蛇,别让她们看出来我已经知晓此事。” 说完,她便踏入了大殿。 这次她再没有其他顾忌,从一侧的席位绕了过去,径直走向了南乔。 南乔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事情出了差错,不然她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惹眼的。 柳初年没再顾忌旁人会不会认出自己,她低声道:“事情有变,仁佳只怕与烟景联合起来了。你派人悄悄地告诉雁瑜郡主,让她调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入城,以备不测。” 南乔不动声色地抬眼看着她:“调兵入城非同小可,你确定吗?” “若单是仁佳,我绝不将此事放在心上。”柳初年脸上满是郑重,“但是烟景既然牵扯进来,我就不能掉以轻心。轻视烟景的下场,你我更加担当不起。” 南乔见她执意如此,点了点头后便转身吩咐了静槐。 柳初年的眼神扫过桌案,皱了皱眉:“这宴饮之上的酒菜可能保证无碍?” “无碍。”南乔早就吩咐了人盯着此事,当即给了柳初年极其肯定的回答,“你也不必太过杯弓蛇影,总归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 柳初年见她到了这时候还有心思调侃,嗔怒又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也小心着些。” 第68章 野有蔓草(三十四) 若是换了旁人,柳初年大概并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对待,但一想到幕后之人是烟景,她便做不到完全心平气和地看待此事,这大概要归功于凤钺给她留下的阴影。 柳初年让自己缓缓平静下来,设身处地将自己代入烟景的位置,试图揣摩她的想法,以从中获得一些信息。 廖九娘的到来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幌子,烟景将自己的人安□□了廖九娘的随从中,而后借着廖九娘为达官贵人献艺的机会,与仁佳长公主重新接上了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怎么劝动了仁佳,而后便派着易水寒中的人随着连茜借着观礼的名义来到了南梁,顺理成章地汇合。 柳初年一直派暗桩紧盯着晋国的动静,却没想到烟景迂回曲折地借着这种理由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南梁,而她一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她不是没怀疑过廖九娘的侍从之中有着烟景的人,但她因着不想再生事端,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放过了,却没想到那位居然有如此大的能耐,竟硬生生地将局势扭转至此。 事已至此,再想那些事情也已经无济于事。 柳初年皱了皱眉,烟景若想在宴饮之上动手脚的话,能动手脚的也有限,不过就是饮食与歌舞罢了。南乔已经担保饮食不会有什么差错,柳初年对南乔还是信得过的,所以烟景很大几率会在歌舞之上做些小动作。 柳初年虽没有亲自掌管过易水寒,但对这个组织还算得上了解。 易水寒之中的人各式各样,从达官贵人到青楼歌姬,没有她们伪装不了的,所以柳初年毫不怀疑她们有能耐演上一出大戏。 柳初年低头抚了抚袖中藏着的那把怀袖剑,微微眯着眼看着大殿之下奏乐起舞的伶人,将自己的精神崩到了最紧。 随着折腰舞的落幕,几个身着红衣的舞姬走了上来,姿态优雅地翩翩起舞。她们衣着飘逸,配合着手中的水袖,愈发显得翩若惊鸿,像是敦煌壁画之中飞天的仙女。 柳初年将她们审视了一番,发现她们身上并没有什么能够藏刀剑的地方,方才略微放下心来。然而在她移开目光之时,却注意到其中一位女子的眼神不自觉地向她这边看了几眼,只不过很快便又移开,好像不过是凑巧罢了。 但这一眼让柳初年生出些疑虑,若是旁的伶人倒也还罢了,但皇宫之中的伶人应当都知道,献艺的时候是不可以随意打量主子们的。她略一犹豫,转头向着身后的宫女问道:“原本定下的歌舞之中,可有水袖舞这一场?” 那宫女是听从南乔的吩咐陪着她的,听了她的问话,当即笑道:“折腰舞之后便是水袖舞,这是礼部早就定好的。” 听了她这回答,柳初年本该彻底放下心来的,但红衣女子的那一眼却总是让她有些膈应。 她犹豫片刻,还是打起精神盯着那些女子。 就算这是礼部早就敲定好的也说明不了什么,仁佳长公主若想在这里面做些手脚并不算难。就算她们身上没有带着刀剑,可易水寒杀人就算不需要刀剑也易如反掌。 烟景的计策若想骗得过别人并不难,可她要想瞒得过柳初年却是不容易的。 柳初年再不敢看轻烟景,所以在那些红衣女子陡然发难之时,她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反而直接掀翻了身前摆满了酒菜的桌案,阻拦了一下向着她而来的刺客。 她的反应算得上快的,南乔也险险地躲过了冲她而来的刺客,只是高位之上的梁帝却没有两人那么好的身手了,猝不及防被劫持了下来。 那些红衣女子竟以手中的红绸为武器,威力甚至不弱于寻常刀剑。梁帝被红绸勒住了脖子,直接晕了过去。 大殿之中大多都是诸国的文臣,手无缚鸡之力,当即便什么也顾不得,慌乱地四散开来。 仁佳长公主岿然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嘲讽的笑意,冷漠地看着大殿之中慌乱的景象。 原本应该冲进来护驾的禁军却好似没了踪影,任由刺客们在大殿中大开杀戒。 柳初年躲过冲着她而来的红绸,向着南乔道:“禁军只怕是靠不住了,只能等雁瑜郡主前来救驾了,只是我们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却还说不准。” 南乔虽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在面对柳初年时却还是不可自已地露出些慌乱,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没想到仁佳居然敢在这种时候下手,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是仁佳,是烟景。”柳初年抽出了怀袖剑,斩断了擦肩而过的红绸缎,“烟景就是要借着此事将八荒使臣葬在梁宫中,将你拉下马,同时给仁佳埋下隐患。只是可笑你那姨母,竟然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 殿中活着的侍女越来越少,柳初年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她身子经不起太长时间的折腾,只能速战速决。 “帮我一下。”柳初年与南乔对视一眼,南乔看出了她的意思,抬剑拦下了她面前的刺客,让她得以喘息片刻。 柳初年将四周的局势尽收眼底,卖了个破绽像是要败退,而后出其不意地挑着空隙杀了出去,最后以背上挨了一掌为代价,成功地将怀袖剑架在了仁佳长公主的脖子上。 “都给我住手!”柳初年高声呵止了一句,随即低声向着仁佳笑道,“劳烦您将禁军给召进来吧,不然此事可不大好收场了。” 还没等到仁佳回答,她便将怀袖剑收紧了几分,仁佳的脖子上有血渗出。柳初年看着仁佳倨傲的神情,凑到她耳边飞快地说道:“到了这时你还没看出烟景的意思吗,她可不是要帮你,她是如同凤钺一般坑上你一把。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些刺客动手之时有顾忌八荒使臣的性命吗,等到此事了结你该怎么给八荒诸国交代?到那时烟景想将这个罪名扣在你身上可是轻而易举,南梁内忧外患,你以为你能活下去吗!” 柳初年的语速极快,凭空增添了几分紧迫感,她放在仁佳脖子上的怀袖剑更是将仁佳原有的那几分闲适给驱除得无影无踪。 刺客们见到仁佳长公主被挟持,手中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然而她们交换了一番眼神后,便准备弃仁佳于不顾。 柳初年注意到她们的小动作,在她们再次发难之前笑了出来:“你们若真的不顾忌仁佳长公主的命,就不怕她调来禁军,大家谁都别想善了吗?” 仁佳也不傻,随即看出了那些刺客的用意,在加上柳初年刚才的那一番蛊惑,她心中已经开始怀疑烟景也要背弃盟约。 “我知道烟景是怎么说服你的,她是不是告诉你,反正你迟早也是要造反的,她就顺手帮上你一把。你大约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吧,烟景杀我,你杀南乔,你还能趁乱捡些便宜?”柳初年几乎都要被仁佳给气笑了,“你以为烟景只是想要我的命吗,她是想借你的手将南梁给推出去当靶子啊!跟烟景玩心眼,你真是蠢得够可以的。” 仁佳长公主这辈子吃的亏并不多,因着南梁之中并没有多少人敢这么算计她,但凤钺与烟景前后利用她摆的这一道,可真是将她给坑惨了。 “元熙帝姬……哦不,您已经不再是帝姬了。”一位像是领头人的红衣女子冲着柳初年笑道,“想来您也是能猜出我们的身份的,您觉得我们会顾忌这种威胁吗?” “烟景好大的手笔,竟然能把你们给调来。”柳初年不慌不忙地抬头看向她,勾唇笑道,“易水寒究竟为何而立,你们比谁都清楚。如今秦敛带着大军压境,你们不但不好好守着晋国,反而替烟景来挑起别国的争端,对得起你们入易水寒之时发的誓吗!” 女子的脸色变了变,脸上带了些凶相。 “不过我猜着,你们也不只是为了这种小事千里迢迢赶来的。”柳初年揣摩着女子的神色,眨了眨眼,“以你们的身份,没必要对烟景唯命是从。你们此次前来,真正的来意只怕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救出凤钺吧。只要你们答应我退出梁宫,我便将凤钺交给你们,由你们待他回晋国。” 易水寒之人素来倨傲,当年柳初年身为晋国名正言顺的帝姬尚且掌控不了,烟景这么一个突然掌权的人有怎么可能完全掌控呢?易水寒所效忠者唯有凤钺,烟景一心挑起八荒斗争,并没有救出凤钺的意思,但易水寒却不可能忘了旧主,所以她们必定会将凤钺放在第一位。 烟景以为自己是易水寒的主人,但凤钺留下易水寒的真正用意便是为了与她互相牵制罢了。 红衣女子皱了皱眉,脸上写满怀疑:“你会肯将凤君交出?” 柳初年自然不可能这么去做,她不过就是为了拖着时间,等待雁瑜的到来罢了。 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语气中带上些残忍:“我早就废了他的经脉,他现下不过一个废人罢了,我有什么不肯的?” 这话说的不近人情,但这才符合她的性情。 第69章 野有蔓草(三十五) 南乔看着与刺客周旋的柳初年,心情复杂地攥了攥手心,修剪得宜的指甲几乎要刺进掌心之中。 她其实从仁佳长公主的一些蛛丝马迹之中猜出了今晚可能有变,但她跟手下的门客商议之后还是决定将计就计,借着此次机会将仁佳一党彻底一网打尽。她并没有将此事告知柳初年,一来是不想让她操心这种事情,为南梁的事伤了神,二来……她也怀了几分炫耀的心思,想用实际行动告诉柳初年,自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 南乔咬了咬唇,事到如今,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幼稚。她从没想到烟景会插手到南梁的内政之中,也没想到烟景连同仁佳居然有本事将禁军完全策反禁锢,以至于众人落到如今这般险境,而柳初年也不得不冒险上前挟制仁佳。 自从南乔开始逐渐掌权开始,她便再没有遇到过这种无力的状况,但现下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这种感觉让她心中仿佛燃起千丈火,却又只能强压下来。 经此一事,南乔终于直面了自己心中存着的那点见不得人的想法。她一直以为自己深爱柳初年,爱到无可自拔,无论遇到什么都可以甘之如饴。但她现下才算是明白过来,自己的那些想法有多么自我,无论是她当初在陇右咄咄相逼,还是现下自以为是地隐瞒柳初年,仿佛都是为了心中的那点争强好胜与不甘心。 南乔眼神复杂地看向柳初年,柳初年仍端着笑意在于刺客交涉,对她心中的波澜起伏毫无所觉。她心中一动,自她想明白之后,她便不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可以瞒过柳初年。可柳初年既然已经看明白她的心思,却仍是肯对她放下心防…… 自两人在一起后,柳初年从没有将喜爱宣之于口,不肯答应南乔入宫,也并没有多腻歪,这一切都让南乔觉得她并没有将两人的感情看得太重。南乔一趟又一趟地出宫探望柳初年,心中虽毫无怨言,但却始终觉得自己付出的更多一些,还想着自己总有一天可以让柳初年深深地爱上自己。一直到现在,南乔才算明白过来,自己的爱有多自以为是,而柳初年的爱又是何其润物无声。 柳初年的余光瞥到南乔,觉得她神色不大自然,略一皱眉地看了她一眼。 南乔心中一凛,向着她点了点头。她大略算了一下时间,雁瑜郡主也是时候赶到了。 柳初年得了她肯定的答复,又将目光移向了大殿之中的红衣女子,她右手持着怀袖剑抵在仁佳长公主脖颈上,左手抬起抽出了发上簪着的凤钗。 “相比你也是认得我这凤钗的,见此钗如见我。”柳初年信手把玩着那支凤钗,似笑非笑地看着刺客头目,“只要你们答应我退出梁宫,我便将这支凤钗给你,你大可以拿着它去让我的人把凤钺交出来。” 红衣女子神色中有了动容,她十分清楚元熙帝姬这支凤钗的分量,但却仍有些不大放心:“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旁的阴谋诡计?” “若我说没有,只怕你也不会信吧。”柳初年眨了眨眼,将手中的凤钗掷了过去,“以易水寒的本事,难道会怕了不成?要么你们今儿就为了烟景的吩咐葬身梁宫,要么就与我赌上一把,看看能不能将凤钺给救出去。” 红衣女子抬手接住凤钗,向着其他刺客使了个眼色,而后冲着柳初年行了一礼:“数月不见,帝姬仍是一如往昔。” 她说完这句语意不明的话,便带着众刺客退出了大殿。 “师傅,你真要让她们带走凤钺?”南乔走上前来,眼含内疚地看着柳初年。 柳初年脸上强撑着的笑意稍稍敛去,方才的对峙耗了许多心神,让她背后都出了一层冷汗。 她闭了闭眼,叹道:“我自然是有旁的准备的,只是究竟能不能抵过易水寒,就得另说了。我能做的也就这些,易水寒之人不是好相与的,我若是撒谎的话难免会被她们看破。” 仁佳被这变故给惊到了,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那些气势汹汹的刺客居然被柳初年三言两语便劝了回去,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南乔。 柳初年看着仁佳这副模样,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您也算是不走运,怎么总是会参与到晋国的争端里呢?先有凤钺,后有烟景……狼群之间的厮杀,又岂是你这样的人能够插手的?但既然你掺和了进来,被咬得死无全尸,却也怪不得我了。” 仁佳听出了她话中的杀意,咬牙道:“大殿之外可都是我的禁军,若你敢杀了我,你跟南乔也休想活着走出去。” “这时间,雁瑜郡主只怕早就带兵到了皇宫之外了吧。”南乔突然开了口,将仁佳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给堵死了。 等到雁瑜带着大军赶来,轻而易举地便拿下了群龙无首的禁军。 柳初年欣赏了一下仁佳绝望的表情,将手中的怀袖剑向内推了几分,仁佳长公主还未来得及反应便一命呜呼了。 “师傅?”南乔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此次之后她必定活不成的,你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柳初年这一举动的确是有些多余,她有些嫌弃地将染了血的剑锋擦拭干净,而后低声道:“我知道,你觉得我这事做的名不正言不顺,害怕旁的人追究,害怕我受到牵连。但是她屡次伤我,我总该让她付出些代价。” “至于旁的,你也不由担忧。”柳初年话音一顿,随即又笑道,“我马上就要离开南梁了,旁人究竟如何看待,都与我无关。” 南乔心中浮现了不祥的预感,后退了两步:“你要离开?” “我早就说了,我要回晋国与烟景算一算总账的。”柳初年将短剑放回了袖中,鼻尖的血腥味让她皱了皱眉,“我想,你我大抵都得冷静冷静了。你收拾好南梁的残局,我安置好晋国的事情,至于旁的,等到尘埃落尽之后再说吧。” 南乔心中一窒,想要挽留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没办法坦然地面对柳初年,就如同她没办法坦然地面对自己心中的那点龌蹉。 “你年纪尚小,有很多不懂的东西我都会慢慢教给你,但有的事情还是得你自己想明白才行。”柳初年露出个释然的表情,拍了拍南乔的肩膀,“放心吧,我会回来的。” “那……”南乔犹豫片刻,艰难地开口道,“等到你走的时候,我给你送行。” 柳初年无可无不无地笑了笑,而后转身带着染青出了大殿。 “姑娘,你……”染青看着她的脸色,但却揣摩不到她的心思,只能犹豫着问了一句,“若是凤钺真的被她们给救走了怎么办?” “这不重要。”柳初年坦然一笑,好像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样,“至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凤钺的性命。就算她们将凤钺带回晋国,我也无所谓,最多不过将来攻打风鸢城时多费些力气罢了。” 染青见她如此轻松地提到此事,稍稍放下心来,但仍是有些忐忑地问了一句:“南乔帝姬是不是瞒了您什么事情,您也不在乎吗?” “人有七情六欲,故而便有了心魔蔓生。当初她包容了我的心魔,难道我会舍弃她吗?”柳初年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当初既已决定,便不会轻易更改。我会等着她大彻大悟的那一天,心甘情愿。” 柳初年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算回去之后看到凤钺被带走了也不会有什么惊讶。可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等着她的竟是奄奄一息的连茜。 “这是怎么回事!”柳初年有些无措地走到连茜身旁,厉声质问着站在一旁的齐竹。 齐竹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来龙去脉,他心中也清楚柳初年这算是迁怒,只能站在一旁受着她的怒火。 连茜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柳初年的手,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你莫要怪他们,我是心甘情愿的。若不是我,事情也不会闹成这样了……” 从易水寒的那群人拿过凤钗之后,连茜便一路跟随着她们到了绿猗阁,而后又到了关押凤钺的地方。柳初年设下的陷阱令易水寒折进去了不少人,但最后她们还是将凤钺给带了出来,连茜趁机拦下了她们,最后以命换命,击杀了最后一名易水寒的刺客。 “不怪你……”柳初年为自己先前的咄咄相逼后悔不已,她与连茜相识多年,情谊非寻常人所能比的,现下连茜成了这幅模样她心中亦是十分难过,“先前我所说的都是骗你的,我最会骗人了,你知道的……师姐,你怎么这么傻啊!” 连茜笑着摇了摇头:“元熙,我这一生没什么可后悔的,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替你拦下她们的……师姐现在也想通了,你自己过得开心就好,没必要把自己一辈子……赔进去……” “只是,你答应我……”连茜的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握着柳初年的手也渐渐松开了,“我死之后,送我归乡……” 就算到死,连茜还是想着自己心心念念的故国,但她却不再勉强自己的小师妹。 柳初年看着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将自己眼中的泪忍了回去,沉默片刻后冷冷地开口:“收拾行李,准备马车,我要回晋国。” 第70章 何不休思(一) 秦晋边境,大雪纷飞,已到滴水成冰的地步。 剑眉星目的女子身穿厚重的盔甲,亲自将秦军诸营寨巡视了一番,而后方才回了营中。 方一掀开帅帐的帘子,正中间的位置上坐着的白衣女子便抬起头来,她捏着帘子的手顿了一顿,而后自然而然地走进帐篷:“你来了。” 柳初年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头:“好久不见,秦敛。” 秦敛褪去了重甲,露出月白色的衣衫,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看着柳初年道:“我原本算着,你应当开了春才会过来,怎么?是出什么事情了吗?你身子亏损至此,就不要饮酒了吧?” 她最后一句虽是疑问的语气,但却丝毫没有征询意见的意思,将酒壶放在了一旁。 “连师姐死了。”柳初年声音平淡,像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烟景派出了易水寒,联合仁佳意图逼供篡位,连师姐为了我死了。” 柳初年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秦敛却理解了她的意思,对此毫无意外:“烟景的心可大得很,你低估她了,这就是你的代价。” “我一直以为烟景是另一个我,是凤钺培养出来守护晋国的。”柳初年对秦敛近乎刻薄的话毫不在意,撑着额头自顾自地说,“可我现下才明白,她的野心比我大得多,只怕她是怀了与你一样的主意。所以我来了,帮你一同将她连着她的野心埋葬在此。” “我若是你,当初就不会逃离晋国。以你的手段,想要出其不意囚凤钺杀晋帝又有何难?”秦敛显然颇为不赞同她当初的做法,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笑,“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现在总算是后悔了吗?” “你闭嘴。”柳初年波澜不惊地呵止了她,但却并未反驳秦敛的话,只是倚在那里发愣。 秦敛饮尽杯中的酒,若无其事地说:“你若想杀烟景,现下却是不行了,我得回京准备年礼,以及开春的伶人大比。你这时间来的未免太尴尬了,不前不后的。南梁那里的事情如何了?” “那我就随你回秦国,刚巧我的身体还得修养一段时日。”柳初年斟酌着字句,不动声色地答,“若是梁帝没死,自然是他继续掌着大权,若是他死了,就是南乔继位。反正我杀了仁佳,她那一派已是群龙无首,没什么可忌惮的了。南梁就算现下动荡,也不过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罢了,不久后就会迎来更稳固的太平。” 秦敛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当年南梁南乔帝姬的纨绔名声可是传遍八荒,没想到她居然能有今日,倒也是多亏了你。” “与我无关,她本就是一时糊涂罢了,凤凰终究是凤凰,就算没了我,她早晚也会变成现在这样。”柳初年反驳了秦敛的话,而后转而提及了正事,“你稍晚两天再走,等我的人将连师姐送回晋国安葬再说。” 秦敛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横竖她已经坐稳了皇太女的位置,秦国的大权一半掌握在她手里,所以她并不需要急着回去。就算晚个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敢置喙半句。 她看着柳初年憔悴的模样,有些唏嘘:“元熙,你怎么成了现下这模样了?” “我怎么了?”柳初年冷冷地抬眼看着她。 秦敛对毫无畏惧,盯着她几乎能杀人的目光点评道:“当初的你是什么模样,现下的你又是什么模样,还需要我解释什么吗?当年人们将你我称为八荒双璧,现下若是有人再提这个名头,我都觉得在侮辱我。” 柳初年挑了挑眉,她知道秦敛说话素来不留情面,所以并未生气:“不同人有不同的活法,你欲封禅八荒,我只想平淡度日,又不需要你的认同,你操心什么。” 秦敛被她这样噎了一句,也懒得再评论什么。 自当初元熙逃离晋国开始,秦敛就知道她要走上一条与自己截然相反的道路了,只是她没想到元熙竟能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你还想说什么?”柳初年摘下腰间佩戴着的定魂玉,推到了秦敛面前,“物归原主。” 当年卫国之战后,秦敛将此定魂玉嵌在凤钗之上送给了她,兜兜转转,她还是想要将此物还给秦敛。或许对秦敛来说,她也配不上这定魂玉了吧。 秦敛并未推辞,直接拿过了定魂玉,而后还是将自己所想的说了出来:“元熙,或许你的确走上了自己喜欢的路,可是你为什么没将自己的路走好呢?你在南梁究竟经历了什么我无从得知,可我想象不到怎么样的经历能够磨灭掉你的棱角,将你变成这副模样。” 柳初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秦敛终于点到而止,不再多问什么,只是转身之前又说了一句,“希望他日开战,你能让我看到当初享誉八荒的元熙帝姬。” 柳初年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是元熙了。” 秦敛并未理会她这句话,直接转过屏风,和衣躺在榻上,闭眼歇息。 这将近一年的时光中,从没有敢跟秦敛一样这样对她说话,直指内心地质问她。 柳初年从未觉得自己有何偏颇,可秦敛这几句话仿佛挑起了内心深处的几分暴戾,让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的种种,金戈铁马征战沙场。她竟有几分怀疑,自己想要的真的是在南梁那种平淡的生活吗? 就因着秦敛那几句质问,柳初年硬是翻来覆去一晚上没能睡着。 黑暗之中,秦敛缓缓地睁开了眼,深沉的眼眸像是淬入了蛊惑人心的□□。 她知道自己此事做的极不厚道,也知道元熙过了此次大战便会彻底清醒过来,但她还是不得不利用元熙一次。 她承认自己刻意引导了元熙,利用当初凤钺对她做的那件事挑起来她的杀伐之心,可她并不后悔此事。现下的元熙并不足以应付将要到来的事情,能够狠下心来陪她杀伐决断的,只有当初那个血洗卫国都城、于城外树立《七杀碑》的元熙帝姬。 秦敛十分清楚自己的性格,野心勃勃不折手段。她自小便是这副模样,那时是想尽方法与其他姐妹争夺母亲的宠爱,而长大了以后,便是用尽一切方法排除异己。她这些年来一路浴血走过,直至登上皇太女之位,将来会成为秦国的帝王,若是再有几分时运的话,一统八荒未必是什么难以企及的事情。 她像是一匹孤狼,自始至终都没有人陪她,也没人配得上与她同行,直到她遇到元熙开始。 当年卫晋两国开战,元熙帝姬率领大军一路碾压,最后兵临卫国都城之下。卫国的国君派人来秦国求助,许给秦国十城,请求秦国出兵救卫。 秦敛领命前去,却在半途之中收到了来自元熙帝姬的密信。信上的字迹犹如铁画银钩,简短但却有理有据地为她分析了秦国此次出兵的弊端,并许诺事成之后将卫国十城赠与秦国。明明都是一样的筹码,秦敛最终却选择了偏帮元熙,刻意延缓了前往卫国的速度。 等到秦军姗姗来迟,元熙已经带领晋军攻破卫国都城。秦敛一眼便看到了满身血迹的元熙,并且被她眸中那一抹显而易见的血色给惊艳到,不管不顾地将秦国珍宝定魂玉送给了她。 秦敛一直以为元熙会是那个可以和自己一路前行的人,却没想到她竟然中途转了路途,向着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了。 今日再见到元熙,她便知道殊途注定难以同归,所以干脆狠下心来最后再利用元熙一次。 秦敛看着柳初年的背影,悄无声息地笑了笑:“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不要做那一将,就只能成为枯骨了。” 第71章 何不休思(二) 知道柳初年已经离开的时候,南乔有些错愕,但却又好像早就想到了一样。 她默不作声地摆了摆手,前来禀告的侍女退出去之前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只觉得并不能看出悲喜。 南乔将桌案上成堆的文书推到一旁,那次宫变之后,梁帝虽侥幸活了下来,但却伤了身体,以至于所有烂摊子都得她来收拾。 好在事情虽然繁复,但却没什么太大的麻烦,她料理了仁佳长公主的朋党,而后安抚了八荒使臣,又忙着挑选继任的官员,每日忙个不停。可她心中知道,自己若想抽时间去绿猗阁看看也不算什么难事,但她就那么拖着,直到临近年关。 南乔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何会这样,心中颇有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当初那么逼迫柳初年的坏处终于显现出来了,以至于她经常会觉得两人明明靠得那么近,可心却离得很远。 当初宫变之时,南乔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了代价,也害的柳初年被卷入那样危险的境地。她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对柳初年的占有欲,明白了自己的爱太过自以为是,甚至还觉得柳初年或许有爱着自己,只是自己蒙蔽了双眼没能看清。 可现下柳初年不告而别,却又将她心底的那些不安给激了出来,让她辗转反侧。 那些曾经的爱慕被她的多疑替代,有时候她甚至会不自觉地怀疑自己对柳初年究竟是怎么样一种心态。 “陛下的身体可还好?” 雁瑜的声音响起,她推门而入,而后将跟随着自己的侍女关在了门外。 南乔收敛了心神,将推远的奏折挪了回来,抬头看着雁瑜:“无碍,只不过要静养一些时日罢了。” “他这些年着实辛苦了些,趁机歇一歇也是好的。”雁瑜并不落座,站在南乔面前看着她,“你这阵子是有多忙,憔悴得都不像样子了。” 南乔摇了摇头,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为了政事成了这样,而是心病太重。 “元熙呢?”雁瑜像是偶然想起提了一句,而后便看到南乔微微变了神色,“你们又怎么了?” 南乔被她这个“又”字闹得有些尴尬,低下头翻看着奏折,“她回晋国有事要处理,我们能怎么样?” “你就嘴硬吧。”雁瑜前些阵子被调去了北境,奉命回京之后也是一直驻扎在城外,对她二人的事情委实没多了解,也不便多加评价,只好叹了口气,“南乔,大事为重啊。” 南乔皱了皱眉,有些厌倦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雁瑜看了她这样子就发愁,但又想着南乔就算再怎么样都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 她想了片刻,决定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年节已过,京中之事也已经快要落定,那我便带兵回北境了,免得北境再出什么乱子。” 南乔知道她这话在理,点了点头同意了:“明日上朝,我便宣布此事。” 雁瑜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而后离开了。 南乔在宫中呆得有些闷,索性一鼓气将左右事务都处理妥当,带着人去了言黎府上。 言黎倒是自在得很,在家喝酒赏梅。 南乔一看到那红梅便觉得刺眼,硬生生逼着言黎陪她回了厅堂。 言黎突然被她搅了兴致,又无奈又莫名其妙地问道:“你不在宫中坐镇,怎么还有空来我这里折腾?” 言黎这个人比较想得开,算得上十足的没心没肺。 这一场宫变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是生怕有什么事情牵扯到自己,有的是生怕南乔把控不住朝局,连雁瑜都忍不住一趟又一趟往宫里跑。唯有言黎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自顾自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也正因此,南乔才会来找言黎,因为她不想再与旁人谈论那些烦心的事,倒不如来个一醉方休。 可言黎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因为言黎虽然不怎么关心国家大事,但她对于旁人的私事还是挺关心的。 “那位柳姑娘呢?”言黎看着饮酒的南乔,略微挑了挑眉,“若我的消息没错的话,仁佳长公主可是死在了她手里,你怎么自己担下了?” “我手刃反贼,有什么不对的吗?”南乔情知躲不过了,只得半遮半掩地解释,“想来你也是知道她的身份的,这事若是宣扬出去,对她也不好,倒不如自己担下了,反倒没什么大碍。” “你竟不懂她的意思?”言黎有些诧异,而后摇头笑道,“她哪里是那种在乎自己的名声的人,无论是当初的名满八荒,还是现下的叛国之名,我觉得她都不怎么在意。她之所以会亲手杀掉仁佳,本就是怀了让你将此事推到晋国身上的主意吧,怎么你却不承她的情?” 南乔的确没想到这一层,握着酒杯的手一顿,脸色难看了些。 “这方面,你明白的倒是快。”言黎眼神中带上了些怜悯,“想来你现下也明白了,她本身就没有再回南梁的主意了,所以不在意担下多少名声。说到底,她杀了仁佳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一方面不用脏了你的手,一方面你可以借机追究晋国的责任。可你倒好,竟自己扛了下来。” 南乔沉默许久,久到言黎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了,她才缓缓地开口:“她终究还是要走。” 言黎一直居于京中,对两人那点破事也算有所了解,叹了口气劝南乔:“我倒是不懂了,你俩看起来都不似无情的样子,怎么能闹成这幅样子呢?” 南乔哑然,而后苦笑道:“若我说得清,就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了。她曾经与我说过,很多事情并无对错,只有不同,我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或许有很多事情本就是强求不来的,是我误了……你看,兜兜转转这么久,她还是选择了回晋国报仇,甚至不惜挑起两国之间的征战来报复凤钺……她或许是在乎我的,可我却不是她最在乎的。” 言黎:“……” 她看着南乔一杯又一杯地饮着酒,觉得实在是影响心情,斟酌了片刻后谨慎地开口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曾问过我,为何我会噬杀?” 南乔懒怠地抬起眼,像是在思考言黎说的什么,片刻后方才答道:“是有这么回事。” 言黎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有些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的双手:“我还年幼的时候有些急功近利,一心想着要出人头地,拼出些前途来。可偏偏我胆子并不算大,所以生出些歪主意。那时候秦岭有一味药,名称不详,服下可乱人心性。唔,简单地来说,就是可以让胆小懦弱的人变得豪爽,不过那是在用药分量恰当的时候。” “我那时昏了头,所以听信旁的人说法千辛万苦采来了那味药。可因着自己没个估量,所以一不小心用过了头……”言黎显然也是很无奈,“所以我就成了现在这样子,一旦见了血连自己都忍不住。不过那早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二十三年前,秦岭大火连天,彻底毁去了那种药材,以至于现今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元熙帝姬只怕也得不到那种药材。” “当然,我这么说也不是为她辩解什么,而是很多事情的确有内情,只不过你不了解罢了,妄下判断对她也不公平。”言黎顿了顿,神色如常地补了一刀,“不过她如果连内情都没告诉你,想来并不想让你知道吧。” 南乔还没松口气,就又被言黎给捅了一刀。她有些心累地摆了摆手,示意言黎闭嘴。 言黎点到为止,只在最后又感慨了一段:“帝姬变了不少,大抵人都是贪得无厌的。那时候好像尊师看你一样,你就可以开心许久,现下却想着让柳姑娘将你看做最重要的。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三个月吧?” 或许南乔的确做了很多,可是很多事情原本就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虽说这样或许有些不公平,可这就事实。 自陇右之事后,南乔就仿佛尝到了甜头,觉得对待柳初年就得步步紧逼才行。可柳初年是什么人,她可以一时让步,但却不可能一直让步,逼得太紧了就难免会物极必反。 大抵看出来言黎也有些倦了,南乔便起身告辞。 明明宫中或许还有新的事情需要处理,她却近乎任性地不想回宫,反而无所事事地走在都城的大街之上。 这大概是南梁过得最提心吊胆的一个年节了,老百姓们不知道达官贵人的想法,也不知道此事究竟究竟何事才能平息下来,她们所知道的只有仁佳长公主逼宫造反了。虽说这造反最终被镇压了下来,她们却仍是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惊慌之心,并不会因为一旨诏书就消除。 南乔走在大街之上,心中那点烦躁竟慢慢消除了。 这都是她的子民,她需要对自己的子民负责任,怎么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弃百姓于不顾呢? 她慢慢地走过香雪桥,等到终于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自己竟已经走到了绿猗阁门前。 有一位披着斗篷的红衣姑娘从一旁的马车之上下来,侧过头看到了南乔,客气地冲她点了点头。 南乔看着女子眼角的小痣,微微一愣。 第72章 何不休思(三) “白姑娘?” 南乔有些诧异地看着白卿,没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 白卿倒是没太反应,彬彬有礼地一笑:“南乔帝姬,许久不见。” “你……你怎么会在南梁?” 南乔还记得当初白卿离开南梁之时像是要去南海求医,转眼间竟也已经大半年过去了,没想到她会再回到南梁来。 “此事说来话长,不过帝姬不必担忧,我并不会参与任何南梁的政事。”白卿似笑非笑地看着南乔,而后将自己的斗篷递给迎出门的染青,抬手拢了拢头发,“等到过些时日,我就要前往秦国了。” 南乔抿了抿唇,心中的那点诧异褪去,开始冷静下来:“你要去找初年?” “自然。”白卿眼中带上些笑意,这给她憔悴的脸上增添了几分灵动的韵味。 南乔站在原地,没有继续讲话,却也没有离开。 白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退了一步,开口问道:“帝姬要进门歇会儿吗?” 南乔点了点头,随她进了绿猗阁。 白卿自来到南梁之后,便暂时接手了绿猗阁,一切事情都依着她的意思来办。她毕竟跟随在柳初年身边多年,说话也是极有威信,阁中之人都以她为尊。 染青看出两人想要私谈,奉了茶之后便退了出去。 “这些日子发生的种种我都听齐竹说了,原本并不想与你再有什么交谈的。”白卿捧着茶盏,像是在取暖一样,看也不看南乔一眼,只自顾自地说道,“却不想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那我也少不得说几句,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帝姬见谅了。” 白卿的语气很疏冷,与当初柳初年在之时的亲昵判若两人。 南乔敏感地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但南乔毕竟不再是最初那般幼稚的人,不会为着这点敌意就惴惴不安,只是不动声色地答道:“白姑娘请说。” 白卿嘴角一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怪不得世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帝姬可真是与先前大不同了。” “不知白姑娘究竟想说什么,何必冷嘲热讽。” 南乔波澜不惊地回了她一句,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只怕是要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 “我能有什么好说的?”白卿将茶盏放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我倒想问问帝姬,年前在陇右之时,您给初年灌了什么*药,竟哄得她能做到如此地步。” 南乔皱了皱眉:“她做什么了?” 白卿像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情一样,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的眼泪几乎都要出来了。 “你问我她做了什么?是了,或许她做的事情在你看来算不得什么,所以也就理所应当地给忽略了。”白卿缓缓地坐直了身子,眼中悲喜难辨,“帝姬,我那时一直觉得你必定是满心爱着初年的,可为什么你连她究竟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呢?你究竟是爱着初年,还是爱着你自己对她的感情?享受着那种感觉?” 这下子轮到南乔发愣了,她方才那些不动声色与波澜不惊仿佛一触即碎的面具,在白卿几句话中便分崩离析。 “你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想法吗?” 白卿突然有些心疼柳初年,她应当早就看出南乔心中的那点心思了,但却一直没有点破。 “你这样一个年纪,遇到一个与身旁那些只知之乎者也的先生完全不同的一个人,她相貌无可挑剔,为人肆意随心,对你也算得上耐心,甚至还救过你的命。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讨人喜欢呢?”白卿闭了闭眼,而后缓缓地问道,“可是南乔帝姬,你喜欢的是这么一个人,还是柳初年呢?当初我就告诉过你,若是不能确定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就不要去打扰她,你还记得吗?” 南乔经她一提,这才想起来那日白卿对自己所说的话,她那时以为白卿是在威胁自己,现下才算明白过来,那不是威胁,而是劝诫。 她的感情仿佛就这么被白卿全盘否定,有些不甘心地反驳道:“我自然是爱她的。可是我与她之间隔了数年的光阴,又岂是可以轻易跨越的?她从不肯将自己以前的事情告诉我,我又该从何得知呢?更何况我爱的是柳初年,不是你口中的那个元熙帝姬。” 白卿的眼神愈发有些冷,她扬眉看着南乔,一字一顿地说道:“元熙就是柳初年。” “若我没猜错,你是不是还曾告诉她,你爱的是现在的她,以前的种种都与现在无关?”白卿不需要南乔的回答,只看着她的脸色就得到了答案,她冷冷地笑道,“如果一个人连以前都抛弃掉,她又该立足何方?更何况,她的过去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初年自己尚且未曾全然摒弃以前的种种,你却半推半就地将她的过去与现在分割开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不触及她的伤口?” “还是因为,你们之间隔了数年的光阴,那些事情是你难以启及的种种,所以你干脆将那段时间彻底否认掉?”白卿句句紧逼,像是铁了心要将南乔心底深藏的那点东西全扒出来一样,“南乔帝姬,你扪心自问,你这么急不可耐地否认掉她的过去,究竟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自己?” “不……我没有那样想过……”南乔微微后仰,倚在椅背上,“若不是为了初年,我怎么会从一个纨绔变成现在这样子,我怎么可能为了自己一己之私就那么对她?” “你觉得你是为了初年吗?”白卿仿佛失去了逼问她的兴趣,神情中几乎都有些无奈了,“你若这么想,可真是给她扣了好大一个帽子。” “帝姬,你怎么不明白?你变成这个样子,最大的受益人是你自己,而不是初年,所以你不必想得好像自己为了她做了多大的牺牲一样。就譬如前些日子的宫变,若非你成了这样子,只怕早就连着梁帝一起横尸当场了。” 南乔定定地看着白卿,缓缓地开口道:“或许我有些事情的确做得不对,但你不应该全盘否定掉我对她的感情。或许这感情有些自私、狭隘,但我的确是将自己的心都给了她的。” 白卿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松了口:“我承认,我在这一点上的确有些偏激了。若说这一点我尚且能理解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真觉得初年的前半生都是被凤钺利用的一把刀?” 南乔默然,她想要否认,但却发现自己无力否认。 自从见识过凤钺的种种之后,她有时候的确觉得柳初年在凤钺的控制之下做了很多错事,譬如血洗卫国都城。她在偏激的时候甚至还会觉得,柳初年大抵的确是受了凤钺的影响,不然怎么会执意挑起秦晋两国的战争,只为了报复凤钺呢? “南乔帝姬,你的眼呢?为什么不能睁大眼好好看看?”白卿冷静下来,也不再咄咄相逼,只叹了口气问道,“你以为当初晋国元熙帝姬的名声享誉八荒只是因为她能征善战,擅长阴谋诡计吗?若是如此的话,百姓又怎么肯接受呢?” “元熙掌权数年,任人以德虚心纳谏,对四境之民都算得上十分宽厚。诚然,她在凤钺的逼迫下做过一些难以放到台面上的事情,可她却竭尽全力在晋帝的施压之下想尽办法庇护百姓。”白卿想想那些年的种种事情,现在都觉得艰难无比,“她或许自己不说这些,但你怎么能真的以为她是那样坏的人呢?” 白卿觉得自己对南乔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可在她看来,柳初年值得最好的。这是她的私心,所以她才会这么质问南乔。 南乔彻底冷静了下来,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幼稚到只知道问问什么的小帝姬了。先前她走入困境,只是因为身旁没有一个了解柳初年的人能为她答疑解惑,就算当初那个青衣店家也只能泛泛来讲。 可白卿不同,白卿是见证了柳初年的过去的人,她对柳初年的了解超过任何人。所以当她一句句地质问出来之后,南乔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错在何处。 “她先前告诉我,她这次前往晋国是为了挑起秦晋之间的战争,让凤钺亲眼看着晋国都城沦陷。”南乔曾经为此耿耿于怀,现下说出来这话自己都不信,她转头看向白卿,“你能告诉我,她究竟是为了什么吗?” 白卿摇了摇头,起身推开门将染青换了进来,指了指南乔道:“告诉南乔帝姬,初年前往晋国究竟是为了什么。” 染青应了一声,而后十分流畅地将柳初年当日所讲复述了一遍,她看着南乔越来越差的脸色解释道:“帝姬也不要怪我家姑娘瞒着你,她曾与我说过,待到你的晋封之礼完了就将真正的缘由告诉你。可谁料到,会出现那样子的事情呢?” 仿佛犹嫌不够,她细声细语地补充了一句:“我家姑娘还曾与我感慨,说自己奢求的是不是太多了,竟奢求着您能在她什么都未曾说过的情况下理解她。” “奢求”两个字犹如最锋利的怀袖剑,狠狠地刺在了南乔心中,让她看清了所有。 第73章 何不休思(四) 如果没有柳初年,便也没有现在的白卿了。所以白卿对柳初年的感情很复杂,有仰慕也有感激,这些年来一直跟在柳初年身旁帮她做事,不是为了权势,而是为了当初柳初年对她的知遇之恩。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而这些年来她却始终没有越过那条线,可现下南乔却近乎强硬地过了线,住进了柳初年心里。白卿没有嫉妒,但她却有些气南乔为什么不能用心理解柳初年。 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何况连柳初年或许都不介意,她却像是护崽的母兽,对南乔亮出爪牙咄咄相逼。她只是在想,你既然都得到她的信任了,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南乔离开之后,白卿心中才算生出些悔意,她皱眉问染青:“我方才是不是太过了?” 染青低着头,叹了口气:“倒也不是过分,只是难免求全责备……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们也不过白操心罢了。” 白卿点了点头,便将此事跑在脑后不再提了。 她将诸事料理了一通,而后又用着柳初年的名义下了不少命令,而后便也匆匆赶往秦国。 可中途歇息之时,却遇上了南乔。 南乔冲着她点了点头,仿佛那日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一般,倒是让白卿有些不大好意思了。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番,觉得南乔倒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若非要说出哪里不对,大抵是像是想开了什么事情吧。 南乔将银子放在了柜台之上,而后走到了白卿面前:“我想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如同行?” 白卿挑了挑眉,见她全然不介意当日之事,自己便也不再提了:“荣幸之至。” 白卿原本做好了独自前往秦国的准备,却没想到中途遇上了南乔,而后来竟又遇上了一行人。 原来开春之后便是举行在秦国的伶人大比,八荒伶人纷纷汇聚在此,音韵坊自然也不例外。当初阳春一行人留在南梁便是为了方便前往秦国,如今竟恰巧赶上了。 南乔曾见过阳春,而白卿也曾听染青提及过此人,两人对阳春都算是略有好感,所以干脆一道结伴前行了。 南乔知晓廖九娘之事,见阳春绝口不提此人,便知道音韵坊也是打了揭过此事的主意,了然地笑了笑。 阳春还是那副爽利的模样,无论是待人接物还是旁的,都很讨人喜欢,所以这一路上倒也没显得尴尬。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到达了秦国。 秦国都城的客栈几乎都被伶人,以及慕名而来的八荒来客给占满了,幸好音韵坊财大气粗,早早地就预订下了一个客栈,所以才没有十分狼狈。阳春见她二人无处可去,便趁势请她二人一道前去歇息。 白卿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阳春的提议。 南乔略有些惊讶:“你不要去寻初年吗?” “若她是一个人,我必定是去寻她的。”白卿皱了皱眉,显然是有些顾忌,“可她的一举一动只怕都被秦敛看着,我连我们的暗桩都不敢去,又怎么敢去见她。” 南乔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们与秦敛是朋友。至少,暂时是盟友。” “我很欣赏你那个,暂时。”白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嘲讽道,“你大概不知道秦敛的性格,口蜜腹剑两面三刀,诸如此类的词都可以用在她身上。” 自那日之后,白卿就好像终于发泄出来自己心中的不爽了,现在与南乔说话口吻好上了许多,偶尔也会开写玩笑。 “那初年岂不是会有危险?”南乔站在窗边,看着大街之上人来人往,“不过她应该也有防备的吧?” “方才我形容秦敛的所有词,也都可以用在你师傅身上。”白卿收拾完东西,给自己斟了杯茶,“她二人本就是极像的,只不过初年比较有底线罢了,至于她二人斗起来究竟谁输谁赢还真不好说。” 南乔点了点头,不再搭话。 白卿倒是起了点好奇心,喝了口茶后问道:“你就不担心她?” “担心有用吗?”南乔这轻描淡写的回答几乎将白卿给噎住了,而后又补充道,“更何况,我相信她。” 白卿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这人是不是在嘲讽自己那日对她的指责,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我会吩咐人将你我的行踪告诉她,过不了几日她就会抽空出来的。” 南乔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她之所以会这么平静,一方面的确是处于对柳初年能力的信任,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她自己也做了一些小动作,只不过没告诉白卿罢了。 她以前总是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可是总会有人或者事情突然出现,让她明白自己还很幼稚。而等到想通之后,她对白卿就没有什么怨怼了,如若没有人将此指出来,只怕她就真的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这次她终于不再有那种一定要证明给谁看的心态了,她为柳初年而来,尽自己最大的能耐来帮她,这就是她现下的选择。她这心态的转变时好时坏,但至少她不会再那么患得患失,每日陷在猜忌之中了。 她终于给了自己一个解脱,走上了一条全新的路。 接下来几日便是漫长的等待了,可以说是度日如年,连白卿都开始有些着急了,但南乔却仍是很淡定。白卿有些好奇地观察了一下她的举动,发现她的确是有所准备,倒让白卿稍稍放下些心。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白卿发现南乔的确是变了不少。如果说南乔以前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现在就仿佛渡劫成功的千年狐狸精,几乎连她都看不出底细。 好巧不巧,白姑娘那日的长篇大论便是天降雷劫,而南乔渡了过来。 白卿心情十分复杂,索性自暴自弃地跟着南乔一起去看音韵坊为这次伶人大比做的筹备。 音韵坊的确算得上财大气粗,将这一个客栈都买了下来用为己用,而此次真正要出场的那位也已经大老远地从楚国赶来了。 南乔站在窗边,看着后院之中翩然起舞的那位紫衣女子,若有所思地感慨道:“想来这就是音韵坊推出来取代廖九娘的人吧。” “是啊,她姓齐。”白卿对此有些了解,解释道,“我最初一直觉得音韵坊对廖九娘算得上庇护许多,可最近知道这位齐姑娘的存在,才算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看重。” “音韵坊这几年皆是以廖九娘为噱头,保持她们在八荒的名声,可却从来不见这位齐姑娘到台面上来。”南乔根据自己的了解,揣测道,“或许是真的惜才,所以才不肯让她沾染那些俗事吧。” 白卿点了点头:“若非如此,她们又怎么会让齐姑娘来此伶人大比呢。音韵坊旁的也罢了,对伶人大比之事却比任何人都要用心,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不肯让廖九娘参与四年前的那场伶人大比。” 说完,她侧头想了想:“不知白颜来了没,若她来了,我少不得还得见一见她。” “因为阳春所带的人之中有烟景的尖细吗?”南乔皱了皱眉,“当初烟景能与仁佳勾结在一起,应当就是利用了廖九娘,可此事音韵坊主未必知晓,告诉她也没什么用处。” 白卿听她这话说得有理,只得叹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这时,突然敲门声响起。 南乔抬头看着房门,沉声问道:“是谁?” “是我。” 南乔心中一动,快步走上前去打开了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柳初年有些憔悴的面容。 柳初年没想到南乔也在此处,诧异道:“你怎么来了,那南梁之事谁来处理?” 南乔坦然地笑了笑:“我离开之前就将大部分事情料理妥当了,剩下的没什么大事。等到我们在这里的事情处置妥当,便一起回去就好了。” 柳初年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而后将目光投向了白卿:“你与我徒弟说什么了,我看她倒是变了不少。” 白卿摊了摊手,表示毫不知情。 “秦敛对你做什么了,你怎么成这模样了?”白卿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按理说秦敛不该怎么快翻脸,至少会先礼后兵吧?” “她明面上自然不会做什么,对我提的要求可谓是百依百顺了。”柳初年笑容里带上些冷意,捏了捏有些僵硬的指节,“但她开始若有若无地对我进行暗示,试图挑起我的杀意。” 南乔对秦敛这个人并不熟悉,所知道的也不过是探子呈上来的一些冰冷的事迹,所以她现下就坐在一旁听着柳初年与白卿交谈,心中再没有先前的羡慕嫉妒。 白卿略微一愣,而后冷笑道:“这的确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柳初年看着南乔安静的样子,倒觉得有些亏欠她,坐在她身旁拉过她的手揉捏着,直到两人的手都变得暖起来。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与她周旋,一方面不能表现出我识破她的心思,所以只能配合着她,另一方面还得压抑着自己的心性,免得一不小心被她带入深渊。”柳初年摇了摇头,叹道,“秦敛这个人,未免有些太过了。” 想了想,柳初年又开口道:“方才我上楼之时听到了一番对话,觉得很是有趣。” 她话是如此说,可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轻松的神色,南乔抚了抚她的手:“怎么了?” 第74章 何不休思(五) “我遇上了白颜。”柳初年眯了眯眼,解释道,“准确来说,是偷听到她与阳春在说话。” 南乔一看她这模样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她们说什么?” “白颜问阳春,为何她解决了廖九娘之事后不肯回楚国?”柳初年顿了顿,而后缓缓地几乎说道,“阳春笑着对白颜解释,说她只是对秦国的伶人大比太好奇了,所以想来看一看……这就有趣了。” “这的确是有趣极了。”白卿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笑容中带上了些冷意,“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初阳春给出的留在南梁的理由的确是要来此次的伶人大比,可她的意思却句句指向白颜,暗示我们是白颜令她留在南梁、令她前来秦国的。” “可今日一番,倒像是她召而不还。忤逆了白颜的意思,只为了自己那点好奇心?”柳初年挑了挑眉,“你们信吗?” 南乔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白卿抚掌笑道:“若她真是这种人,白颜怎么会委以重任,派她跟着廖九娘?这可真是自相矛盾了。” 柳初年点了点头,自嘲道:“当初她那么利落地把廖九娘给推出来,打着白颜的名义配合着我们料理了廖九娘,甚至丝毫不顾凤钺,倒让我把她给放过了。” 南乔冷静地分析道:“所以阳春根本就是烟景的人,烟景根本没把凤钺放在眼里,所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要救凤钺,她只想借着廖九娘的掩护与仁佳密谋勾结罢了。也正因此,她十分迅速地帮你们料理掉廖九娘,毕竟廖九娘已经毫无用处了。” “对。”柳初年咬了咬唇,“当初她在我面前演的那一番戏可真是好,竟硬生生地骗过了我。” 南乔笑了笑,安慰她:“毕竟你那时急着去找我,只怕也没将她的事放在心上。” 白卿看着像是在正儿八经讨论事情的两人,突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第75章 3.06已替换 三人聚在一起又闲聊了两句,柳初年便起身要离开了:“我得去见上一见白颜,毕竟我是打着来看音韵坊的名义赶来,不然秦敛难免起疑。” 南乔现下也算知道了柳初年对秦敛的心思,非但没有她最初想的那点绮念,反而满是防备。 她站起来送了送柳初年,关门之前看着她问道:“你对秦敛……” 柳初年挑了挑眉,露出些疑惑的意思。 “你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南乔这话说得含混不清,但柳初年却神奇地领会了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答道:“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吧,不需要顾忌我的意思。秦敛既然敢这么算计我,我与她之间便没什么情分可言了。” 南乔含笑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柳初年这个说法。 白卿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摇头轻笑了一声。 柳初年回手合上了门,按着先前的记忆寻着白颜而去。此次出门,她是托着来见白颜的名义,想将廖九娘之事问个清楚,故而秦敛才没有太过防备。现下她几乎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但还是要圆了这个慌才是。 白颜见到她之时并没有太过意外,只是矜贵地点了点头:“元熙帝姬,久仰了。” 柳初年并没有与她绕弯,而是直接向着她问道:“廖九娘之事,多亏坊主深明大义,我在此谢过了。” 白颜摆了摆手,眉眼间略带了些无奈:“此事原本就是祸起音韵坊,原本我只是起了惜才的心,所以才留下了廖九娘。谁料她这么不知轻重,还想将音韵坊扯到这种争斗之中,那我就难免要除掉这个祸害了。只是说到底,还是音韵坊对不住你,阳春她……” 说到这里,白颜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我先前与她说话之时你应该也听去了,想来也知道了究竟如何。她本不是楚国之人,但却是自小流落在此,我倒委实未曾想到她居然是晋国的人。” 柳初年没想到白颜居然将此事毫不掩饰地摊开来讲,心中倒是有了些惊讶。音韵坊绵延数百年的确是有它的道理的,白颜身在楚国竟将这些事情摸了个八|九不离十,足见其根基之深厚。 “音韵坊无心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所以你也不用多虑。”白颜像是看出她的顾忌一样,解释道,“我已经先稳住了阳春,至于如何处置就看你的决定了。无论你是想现下就杀了她,还是想要利用她给烟景传一些假消息,悉听尊便。只一点,不要把音韵坊牵扯进来,也不要干扰到此次的伶人大比。” 柳初年知道这就是她的交换条件,将她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之后便应了下来:“成交。” 白颜长出了一口气,行了一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柳初年达到了此行的目的,施施然地返回了秦宫。 一进门,便看到了秦敛,她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在此处?怎么,还担心我做些什么不成?” 秦敛一身正儿八经的礼服还未换下,她撑着额头倚在美人榻上,略一抬眼看着柳初年:“你想做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可担心的。方才宴会吵得我有些头疼,到你这里歇息片刻罢了,你别吵我。” 柳初年嘲讽地笑了笑:“怎么,还有什么让你头疼的事情?” “那倒没有,她们谁敢给我添堵?”秦敛翻了个身,有些轻蔑地开口道,“你以为是晋国吗,还敢与你一来二去的折腾?” “你自己不舒坦就回自己房里呆着,我懒得跟你吵。”柳初年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架势,语气中带上了些浮躁。 秦敛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她的失态,似笑非笑地开口道:“元熙,你觉不觉得你现在的情绪有些太浮了?” “不觉得。” 柳初年懒得再跟她装,索性坐在梳妆台前卸了钗环准备歇息。 秦敛的心思她也能看出几分,所以就配合着她渐渐做出些易怒的模样,只是这模样又要循序渐进卡得正好,不然很容易被秦敛看出端倪,实在是辛苦的很。 秦敛眯着眼笑了笑,看着柳初年的背影问道:“你今天与白颜说了些什么?” “寒暄了几句,又刚巧对出了烟景的内奸。”柳初年在这件事上没有必要瞒着她,索性一五一十地合盘托出,也算增加了点可信度。 秦敛听了之后,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几分:“这事儿你没看出来倒也怪不得你,依我看来,阳春本不是烟景刻意埋下的棋子。” 柳初年冷笑道:“这是自然,阳春在数年前也就到了楚国,烟景那是也不过几岁的孩子罢了,怎么可能从那时就算计到今天。” 她这语气已经有些刻薄,全然不似她先前会说的话,秦敛听了倒也没介意,心中反而有些欢喜,觉得是自己那些小动作终于奏效了。 柳初年想了想,头也不回地开口道:“我看白颜对这次伶人大比重视得很,你可别出什么岔子,也别打这件事儿的主意。” “我怎么敢打这件事的主意?”秦敛的话语中难得地带上了些无奈之意,“音韵坊的底蕴只怕比有些小国都深厚,耳目更是遍及诸国,我可不想惹上一身麻烦。自当年朱砂女帝扭转局势,划分八荒以来,便有了音韵坊的存在。后来诸国分分合合,它却岿然不动,固守着四年一次的伶人大比,只怕将这看的比命都重,谁会触她的霉头?” 柳初年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三月初,便是八荒瞩目的伶人大比了。 秦宫之前建起了精妙绝伦的台子,以供八荒伶人献艺,最终决出此次可以获封“大家”之称的伶人。 八荒百姓皆聚于此,准备看这一场盛事。秦敛辗转得知了白卿的到来,但却没工夫与柳初年计较这么点小事儿,所以也就任由柳初年去了。 柳初年并不在意此次伶人大比,所以也不曾前去观看,而是趁着秦敛分身乏术之时去了她在秦国的暗桩。 伶人大比虽是盛事,但却是旁人的盛事,各人有个人看重的事情,而她看重的人也终于被带到了秦国。 她一进门,染青便迎了上来:“凤君已经带到,就在地牢之中,姑娘可要去看看?” “不必了,他还活着就够了。我不想再见他,事已至此,我与他还能有什么说的不成?”柳初年垂了眼眸,“待到伶人大比之后,我便带着他随着秦敛前往秦晋边界。” 南乔站在一旁,觉得她的情绪像是有些低沉,走上前去揽住了她的肩:“怎么,要出去逛逛吗?” 自从白卿的踪迹被秦敛察觉之后,她也懒得再躲躲藏藏,索性带着南乔直接来了暗桩。好在南乔一直藏得较为隐蔽,秦敛的探子也只当她是白卿的侍从,没有多想,不然秦敛决计不可能就这么放任她二人的。 柳初年摇了摇头:“我不想出去,你陪我坐会儿吧。” 南乔对伶人大比也没什么兴趣,听了她这话,便随着她前往卧室歇息。 柳初年并不想休息,索性就拉着南乔摆了一局棋,两人坐在窗边对弈。 按理说,南乔的棋艺无论如何都是比不过柳初年的,可柳初年却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般,频频跑神。 南乔看着她又走了一步棋,有些无奈地拦住了她落子的手:“你确定要走这里吗?” 柳初年惊醒过来,看了眼棋局,马上意识到自己走了多低级的一步棋,但她的棋品一向极好,所以也没有赖账:“就这么着吧,反正也不是必输无疑。” 南乔:“……” 棋艺受到了鄙视的南乔静静地抬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柳初年被她这么盯了许久,咬唇道:“怎么了?” “唔,我在想,你在想什么?”南乔缓缓地看着她问道,眼中是仿佛能溺死人深情。 柳初年稍微楞了一下,而后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有些不现实,转眼间我就在此处了,等过不了多久一切就都了结了。” 南乔:“尘埃落定,不是很好吗?” 柳初年笑了笑,又落了一子:“所有的爱恨都会被埋葬在这一场战争中,从那以后,我就再不用那么恨一个人,也不用再苦苦防备着其他的人,也不用再承受什么帝姬的职责……或许的确挺好的吧,只是觉得有些空。飞鸟各投林,到最终,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一笔勾销的是恨,而不是爱。”南乔镇定自若地说着情话,“等到此事了却,你便随我回南梁待上几年,再之后,我便陪你游历八荒。一片白茫茫大地又如何,我会为你绘上艳丽的红梅。” 她这话像是意有所指,将那日在温泉行宫的事情提了一提,但她却偏偏一本正经的很,仿佛在说什么国家大事,倒像是柳初年像多了一样。 柳初年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吊在了那里,不上不下的。 南乔软着声音又与柳初年聊了几句,但却总是若有若无地撩上她一把,哄得她心猿意马而后自己正人君子一般全身而退。 柳初年又被她难为了一句,撑着下巴看着南乔:“你翅膀硬了不是?” “我翅膀硬不硬,师傅你不知道吗?”南乔挑了挑眉,而后指了指棋盘,“师傅,你输了。” 柳初年一噎,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南乔给哄了去,硬生生打脸了自己那句“反正也不是必输无疑”。 她指着南乔,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第76章 3.06已替换 陌上的杨柳已经抽了条,凛冬的冰雪也已融化,河水有些冰凉刺骨。 这些日子来,秦敛带着大军毫无顾忌地一路横扫,最终兵临风鸢城下。 柳初年自始至终都未曾再披过战甲,一袭素衣随着大军从秦国来到了晋国。她挑起营帐,远远地甚至能看到风鸢城熟悉的城门。她曾无数次地带兵出征,最后凯旋,从那城门策马而过,而如今她却要引狼入室了。 若没有柳初年的帮助,秦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这么顺利到此。几乎每一场战争前,柳初年都会斟酌着局势为秦敛提出最完美的建议,无论是劝降、威逼利诱还是杀伐,她都能够果断地下定决策。 这些年来,她一直掌握着晋国大权,对那些将军的本事、性情几乎算得上如数家珍,自然也能够提出最有用的建议。在有些城池之前,她甚至选择了孤身入城劝降,最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那一要塞,将损失降到了最小。 烟景万万没想到柳初年居然会如此狠心,但事已至此,就算她咬碎了牙也无可奈何。在绝对的暴力面前,所有的阴谋算计都显得微不足道。她拼尽全部力气,却仍没能顶住秦军摧枯拉朽一般汹涌而来的气势。 此次出兵,柳初年带了不少自己的旧部,秦敛知道她借此将白卿等人戴在了身旁,但此次无关痛痒,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毕竟柳初年在战争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让秦敛多了不少顾忌,也不想得罪于她。 秦国大军驻扎在风鸢城外,等待着粮草的到来。而烟景也不肯坐以待毙,一直在向旁的国家寻求帮助。 柳初年转身回到营帐之中,幽幽地叹了口气:“今晚我得入城,去见一见我师父了。” 南乔并不知道先前的种种,所以有些疑惑地看着柳初年。白卿倒是知道她为何这么发愁,有些同情地叹了口气:“你自求多福吧。希望尊师这么些年脾气好了不少,并不会想打断你的腿。” “此时我心意已决,更何况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可回头的路了,师父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再与我多费口舌。”柳初年这点想得到开,也并没什么顾忌,但她神色还是郁郁,“连师姐的……死讯,我还未告知师父……但此事瞒不得,我在想该怎么与师父解释。” “这还解释什么啊,能瞒便瞒吧,不然我担心你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白卿对温镜的性格也算有所耳闻,当即就被柳初年这想法给吓到了,“等到此战结束后,你再向她明说,也无伤大雅。” 柳初年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白卿的话听进去。 南乔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又揣摩了一下柳初年的神情,突然开口道:“初年,晚些时候我随你一道前去风鸢城吧。” 柳初年略一犹豫,对上南乔坚定的眼神后还是让了步:“罢了,你既然想来那便来吧。” 白卿揉了揉眉心,另挑了一个话头:“阳春那里审的怎么样了?” 当初伶人大比结束后,一行人便要匆匆赶来。柳初年觉得若将阳春留在秦国,那委实是个大隐患,索性直接将她绑了起来,一路带着。 “她嘴硬得很,撬都撬不开。”这些日子营帐中的事务皆是南乔主管,她捏了捏指节,“只是我让人查了查,她从十四年前便去了楚国,那时也不过五岁罢了。这些年也未曾见她与晋国有何联系,不然白颜绝不至于察觉不了。只是这就奇怪了,她怎么会突然与烟景搭上线了呢?” 柳初年皱了皱眉:“我最清楚她们这些人了,杀了她都比从她们口中问出些东西容易些。你也不必再与她折腾了,待到擒了烟景,一并处置了就是。” “要不然,干脆就杀了她算了。”白卿略一挑眉,“廖九娘之事、仁佳之事都与她逃不了干系,就算杀了她也不算冤枉她。” 还未等柳初年回答,南乔便直接开口拒绝了白卿这一提议:“再等等吧,说不定她还有用。” 柳初年看着天已经快暗了,便决定趁着这点功夫去见一见凤钺。 自从那日在雁瑜郡主府中的地牢与凤钺见过一面后,柳初年便一直没再见他。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大约是连恨都懒得恨了。 凤钺这几个月一直被关押在地牢之中不见天日,全身的经脉都被摇光废去,与一个废人已经没什么差别了。可他却没有旁人想象中的自暴自弃,每日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淡定得很。 听到脚步声之时,凤钺缓缓地抬眼,看着一身素衣的柳初年道:“你倒是长进了。” “哦?”柳初年本以为自己会失态,但她却无比淡然地问了一句。 “当初在雁瑜府中,你还会借着妆容虚张声势……”凤钺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如今,可不是长进了吗?” 柳初年未置可否,盯了凤钺看了几眼:“您可真是让人意外,这种境况都受得下来,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就一死了之了吧。” “若换了你,你也会如我一般的。”凤钺没被她这话给刺激到,反而有些挑衅地笑道,“你是我的女儿,骨子里流的是我的血,这是变不了的事实。” “呵,可那又怎样?”柳初年自然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激到,饶有兴趣地问他,“我有件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您可曾见过一个见阳春的女童?她与烟景,又是什么关系?” 凤钺先是一愣,而后脸上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意。 柳初年本不该被他这虚张声势的一笑吓到,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追问了句:“你笑什么?” “当初在南梁,若不是有南乔帝姬那一变故,只怕今日也不会是这般境地。”凤钺倚在墙边,眼中浮现了让柳初年无比熟悉的笑意,“时运不济,我也无可奈何。可元熙,时运总不会永远偏向你那一方的……如今,你的变故来了。” 柳初年看着他这模样,知道自己也问不出什么,索性直接拂袖而去。 凤钺看着她的背影,脸上那点诡异反而褪去,笑容中带了几分释然,像是想开了什么一样。 柳初年知道凤钺并不是喜欢虚张声势的人,更何况现下这状况他也委实没这个必要,但为什么他敢如此笃定呢? 柳初年本不想被他三言两语就带跑了的,但她对凤钺的顾忌是根深蒂固的,所以最终还是在前往风鸢城的路上将此事告诉了南乔。 南乔眨了眨眼,而后若无其事地笑道:“等到此事了结,我再与你道明。” 柳初年这才知道她的确有事瞒着自己,还瞒的如此严实。 她磨了磨牙,决定将此事暂压下来:“等我回去再跟你算账!” 柳初年对风鸢城熟悉得很,借着换防的机会带着南乔溜了进去。 她看着熟悉的街道叹了口气,而后拉着南乔的手,熟门熟路地向着一户人家走去。 门户紧闭,柳初年与南乔利落地翻身而入,她还在有些犹豫见了温镜该如何开口,但南乔轻轻捏了捏她的衣袖,示意她向着中庭看去。 中庭月色凉如水,树木的倒影随风微动,像极了水中的藻荇。 有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坐在庭中的石凳上,背影瘦削,直挺挺的仿佛出鞘的利剑。石桌之上摆着一根竹杖,不知是用来做什么的。 柳初年一愣,一时之间竟不敢惊动她。 温镜背对着她,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你到底还是来了。” 柳初年明知道她看不到自己,但还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师父。” “你来做什么呢?请罪吗?” 温镜扶着石桌转过身来,南乔这才注意到她双目合着,竟是个眼盲之人。 “若师父问的是家国大事,我自问问心无愧。”柳初年缓缓走到她面前,低声道,“若师父问的是连师姐之事,我的确应该请罪。” 温镜冷笑了一声:“你倒是乖觉。我还以为,你会骗着我不肯提连茜呢!” 柳初年难得老实地承认:“是有这么想过,但我觉得瞒不过师父,所以也就不瞒了。” 温镜抬手拿起石桌上的竹杖,缓缓地站起身来:“你说你问心无愧?从秦晋飞沙关,一路到风鸢城,你助纣为虐,与秦敛一路踏着晋国将士的尸骨而来,你与我说问心无愧?” 她像是气急,反手用竹杖狠狠地在柳初年身上抽了一下。 南乔当即便想上前拦下,但却被柳初年的眼神给制止了。 柳初年无声地受了她这一下,抿了抿唇:“若我将晋国交到烟景手里,那将来后患无穷。烟景不是安安稳稳守成之人,她与秦敛一样,都是野心勃勃的掌权者。若任由她们为所欲为,八荒便不知要变成怎样了。” “你是晋国的帝姬……” 温镜摇了摇头,自己已说不下去。这些年来柳初年所做的事情她都知道,而陛下与元真、元敏是如何对待柳初年的她也记在心里。她劝不了烟景,也无法昧着良心再劝柳初年为晋国鞠躬尽瘁。 她沉默许久,眼中有泪潸然而下:“晋国将亡,报应不爽啊……” 这些年来,温镜虽十分严格,但对柳初年也算的上是尽心尽力。她性格素来强硬,柳初年何曾见过她这模样,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南乔。 南乔走上前来,握住柳初年的手:“乱世之中,以杀止杀无可厚非。” 第77章 3.06可以看 “若留烟景,将来八荒遭难,您又该如何看待呢?难道晋国百姓的命就比旁的贵重吗?那您的想法未免有些狭隘了。”南乔看着温镜,语气虽十分恳切,但言辞却算不上客气,“我不知道初年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 可您应该比谁都知道……” 她话还没说完,柳初年便掐了她一下, 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以杀止杀……”温镜抚着手中的竹杖, 将这词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我到底是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的魄力。” 柳初年见不得温镜这副模样,叹了口气:“先前我所做的皆是心甘情愿, 现下所做的也是遵从本心。” 温镜摇了摇头, 示意她不必再多说。 三人相对沉默片刻,温镜终于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她板着脸问柳初年:“说吧, 你需要我做什么?” “那我就先谢过师父了。”柳初年知道温镜这是默许了自己的选择, 心中不由得松了口气,“此次两军对垒,秦敛势在必得,烟景也绝不会轻易罢休。我不求您帮我打听什么消息,只想让您能够看着烟景,不要让她毫无忌惮不顾后果地做一些事情。与此同时,我也会劝着秦敛,将此次战争的伤亡降到最低。” 柳初年这个请求并不算多难,而且就算她不提出来,温镜也不会由着烟景发疯。 温镜想了片刻,点了点头:“你应当还有旁的事情要做吧,去吧。” 柳初年被她点出了心思,低声道:“请师父多加保重。” “嗯。”温镜脸色稍缓,看向南乔的方向,“她是个极难伺候的人,你好好待她。” 柳初年略微睁大了眼,没想到温镜竟从这三言两语中推断出两人的关系,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南乔就郑重其事地答道:“我会的。” 柳初年无奈地笑了笑,正准备转身离开,南乔却停下了脚步,向着温镜问道:“我有件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二。” 温镜:“你说。” 南乔斟酌着措辞,谨慎地问道:“我听闻秦岭有一种药,可乱人心性……若使用不当的话,甚至会使人噬杀,您可知道?” 温镜眉尖一动,柳初年有些震惊地看着南乔。 “世人皆说当年元熙帝姬血洗卫国都城,可我看着初年,觉着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南乔无视了柳初年探寻的眼神,径自说道,“此次随着秦敛而来,她也不肯披甲上阵,不肯看两军厮杀,所以我想着,她或许是在刻意躲着。初年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此等场面……那您知道为什么吗?” 温镜闭眼摇了摇头,在南乔准备放弃想要告辞时,她却突然开口道:“我先前总以为元熙征战沙场无往不利是随了凤钺……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是随了凤钺……只是我没想到,他真的会对元熙用那种手段。” 她这话说的凌乱不堪,南乔与柳初年皆是一头雾水。温镜苦笑着承认了南乔的话:“二十四年前,一场大火烧掉了秦岭所有药材,那一味药再也不存于世。二十四年前,先帝传位于陛下,立凤钺为凤君。当初那个征战八方威风赫赫的大将军卸下战袍委身深宫,回程之时路过秦岭,听闻了那一味药材,吩咐属下摘下数株药材,而后将剩下的付之一炬。” 南乔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二十四年前那一场火竟是凤钺的手笔,转头看了柳初年一眼,却发现她十分平静,仿佛温镜所说的诸多事情都与自己无关一样。 “凤钺这个人,走一步想十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想好了将来的种种。”温镜逐渐安静下来,回忆着当年的种种,“他居于深宫之中,不便插手朝政,所以开始暗中建立了一个誓死效忠皇家的组织,用来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那便是易水寒了。可是最初那些人总是不能尽如他意,他便开始着手挑选一些年纪尚幼的孩童来亲自培养,这是为什么现在的易水寒都唯他的命令是从。” “他挑出资质上好的孩童,对她们进行潜移默化的教导,再辅以丹青碧的引导,硬生生地将那些孩子养成了冷血无情的杀器。”温镜顿了顿,“丹青碧便是当年秦岭的那味药材,凤钺为它起了这么个名字。肯将碧血写丹青,真是嘲讽啊……当然,有时候失手用过了量,也会造就出疯子一样的人,凤钺就会将她们抹去。” “这些年来,丹青碧养出来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便是烟景了。烟景原本还有个双生的姊妹,但凤钺只需要一个暗中的首领,不知经过了怎么一轮筛选,最后还是选出了烟景……” “这些事,我虽没参与,但也是知情之人。现下这般局势,也有我造下的孽障。”温镜自嘲地笑了笑,“我以前总是觉着自己应该拼死拼活不惜代价地护着晋国,这些事情也应该死死地烂在我的肚子里。可如今国将不国,你成了这模样,连茜也已经送了命,我还有什么看不透的呢?” 随着温镜缓慢的叙述,南乔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柳初年的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柳初年八风不动的脸上透露出一些悲意,最终却换上了解脱的神情:“我总以为我是个与世不合的怪人,生来噬杀,为此暗中耿耿于怀十数载……如今,我倒终于可以给自己个解脱了。” 温镜将自己所知晓的龌蹉事和盘托出,到最终已经脱了力,觉着自己仿佛走过了阎罗殿,受了满天神佛的责问。 南乔见柳初年并没有太过的反应,反而放下心来,她向着温镜道了别,而后牵着柳初年的手出了院子。 “以前我顾忌了太多,所以有句话一直未曾说。”柳初年看了看天际泛起的白,将目光定在了南乔脸上。 南乔:“嗯?” 柳初年偏头一笑,而后凑了上去:“我心悦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给考试周攒人品,就不虐了_(:3」∠)_ || 再肝最后一晚上 第78章 3,06可以看 南乔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不抱什么希望的一问竟然真的问对了人,还阴差阳错地彻底解开了柳初年的心结。 看着近在咫尺的柳初年,她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而后才反应过来,随即伸手揽上柳初年的腰, 将人带进了自己怀里:“可巧,我也心悦你。” 两人耳鬓厮磨了片刻, 直到远处有巡城的守卫出现, 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南乔舔了舔嘴角, 一本正经地发问:“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呢?” 柳初年也收敛了神色,端出与南乔如出一辙的正经:“自然是给烟景添些堵。” 说完,她便挽着南乔向不远处的一座宅子摸去。 “烟景不会有所防备吗?”南乔看着她毫无顾忌的举止, 提醒她, “她应当知道你会入城,自然也会……” “你还信不过我吗?”柳初年转头瞟了南乔一眼, 成功地让南乔将还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师父那里她不敢派人盯着, 至于这座宅子,可是记在凤钺名下的。里面住着的,也是她的‘心腹’,她怎么也不会盯着这里。” 南乔点了点头,毫无诚意地夸赞了一句:“师父深谋远虑。” 柳初年没空跟她贫嘴,只威胁性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这宅子里住的,便是接替了白卿职位的那位宰辅,姓洛名司秋。 那时候烟景还未上台,掌权的仍是晋帝,她自以为精明地挑了个平素里尤喜欢和元熙一派掐架的文臣填了白卿的位置,却没想到刚好踩进了柳初年的圈套。洛司秋上位之后也没做过什么大事,但也没做过什么错事,所以烟景掌权之后为表示对晋帝的尊敬,并未动洛司秋的位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留在了这里。 洛司秋也算了许久,琢磨着柳初年该到了,便一直候着。没想到除了柳初年,还等到了另一贵客。 她盯着南乔看了几眼,挑眉道:“白卿呢?怎么她没来,倒换了这位?虽说这位看起来气势不错,但白卿呢?” “白卿来干什么,与你掐架吗?”柳初年对洛司秋与白卿之间的事情十分清楚,知道两人见面说不过三句就能明朝暗讽地吵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为着政见不合文人相轻还是旁的什么理由。反正她俩总是惯性掐架,所以晋帝还以为洛司秋与白卿不合,也正因此,才会让洛司秋顶了白卿的位置。 洛司秋克制地翻了个白眼:“我听说易水寒之人伤了她,她可有什么大碍?总不会是病得动不了吧?” “胡说什么?都这时候了,哪来那么多淡话?”柳初年利落地堵上了她的嘴,态度强硬地与她讨论正事。 洛司秋见此,只得收敛了那点闲心,与柳初年交接政事。 南乔坐在一旁看着两人,偶尔会就她俩谈论的事情说上几句自己的看法,言简意赅的很,大多数她的眼神都是定在柳初年身上,硬生生地让洛司秋生出一阵别扭。 等到日暮西垂,两人终于将诸多事务布置得差不多了。 柳初年在这期间只吃了一些糕点,当即催着洛司秋让下人布饭。洛司秋在吃饭的时候又问了几句白卿的事情,在引起柳初年的主意之后方才歇了心思。 是夜,柳初年索性与南乔歇在了洛司秋府中。两人已经两天没合眼,也顾不得什么风花雪月缠绵悱恻,和衣相拥躺在榻上便睡去了。 然而天还未亮,洛司秋便拍着门急切地喊着柳初年的名字:“出大事了!” 柳初年身边的人都讲究个不急不缓,天塌下来也得不急不慢地回了她,洛司秋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几乎把柳初年给惹毛了。她想起床去开门,却被南乔按了下去,南乔起身打开了门,看到门外的情形后立即转身道:“初年,你得起来了。” 柳初年知道南乔不是那种大惊小怪的人,当即掀了被子走了出来,入眼便是几乎烧上天的大火。 “发生了什么?!” 柳初年知道那里是晋国皇宫的方向,火势冲天而起,几乎将半边天都映红了,仿佛日落下山之时漫天铺就的红霞。 洛司秋也是一脸茫然,她知道此事之后就直接来敲柳初年的门了,打探消息的下人还未回来。 柳初年当机立断,吩咐人套了马车赶往皇宫。 火势逼人,并不能再靠近了。 柳初年掀开车帘看着远处,根据皇宫之中的火势判断了一遭,在加上洛家下人的回禀,沉声道:“火势是从凤栖宫起来的。” 只听这名字,南乔便知道那是谁的住处:“凤钺?” 柳初年点了点头。 南乔:“他不是应当在营帐中关押着吗?营地出了什么差错?” 柳初年:“这就得问你了,还记得当初你瞒着我的事情吗,现下就着这漫天红霞,来讲一讲吧。” 柳初年并无埋怨南乔的意思,只是她对自己这记性有些无奈,竟到了此事才想起此事。或许她对南乔是越来越信任了,所以这些事情都懒得过问。 南乔知晓事情的轻重,略一沉默便解释道:“初时我是想杀了阳春一了百了,但她告诉我,她在你身上下了毒。在我有把握解毒之前,我只能留着她的命。” 柳初年眯了眯眼:“你怕我害怕,所以一直瞒着我?” “倒也不是,只不过你已经心力交瘁,我不想再给你添堵。”南乔无奈一笑,“如今东窗事发,你要打要骂我都悉听尊便。” 柳初年咬牙点了点她的眉心,彻底败给了她这无赖架势。 南乔抚了抚柳初年的发梢:“阳春并不敢下太大重量的毒,她还得用你的命威胁我呢。我已经派人前往楚国向音韵坊问询,阳春的那点伎俩瞒不过白颜的,她那里必定有解药。” 柳初年认可了她的解决方法,倚在南乔肩上看着那几乎要席卷皇宫的大火,她曾经在那里困了十几年,昨夜温镜那一番话去掉了她心上的牢笼,今夜这一场大火毁去了曾经困着她的牢笼。 她侧过脸看着南乔,兜兜转转,她终于得到了彻底的解脱,有了毫无顾忌通向未来的勇气。 那场大火一直烧到天亮,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成了一片废墟。 而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之间并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在尘埃落定后,柳初年才将诸多渠道得到的消息拼到了一起,拼凑出了那夜的真相—— 易水寒的人与阳春勾结,潜入营帐,救走了凤钺。凤钺回到晋宫,想要带着女帝一道离开,他是个乖觉的人,知道晋国已经回天乏术,索性弃车保帅,带着他真正看重的女帝离开。可女帝竟又怀了明轩公子的孩子,死活要带着明轩、元真、元敏一起离开。据说凤钺愣了许久,而后笑着安慰了女帝,命易水寒的人前去准备。女帝满心以为得救,却没想到凤钺却是吩咐易水寒将整座凤栖宫都浇上了油。而后,一把火连着自己都埋葬了其中。 当初他解甲归宫,放弃了自己威风赫赫的名声,为了那点可笑的爱情委身深宫,抛弃阳谋选择了阴谋。 秦岭的一把火,开启了他阴险算计的后半生。而凤栖宫的一把火,结束了他这可悲可笑的一生。 第79章 何不休思 凤钺就这么死了。; 柳初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个折磨了自己十几年的人就这么死了。 她一直想要凤钺看着风鸢城沦陷,凤钺千方百计逃脱了她的囚禁,却陷入了让他彻底绝望的境地,以至于他那样一个人,竟选择了亲手埋葬掉自己。柳初年无法揣度出他当时的心情,也懒得再分心给他, 索性将此事彻底抛至脑后,不肯再想。 阳春用来威胁南乔的毒, 也算不得什么, 没过多久, 白颜便派人送来了解药。柳初年没去问白颜如何搜寻到了解药,她知道凭着音韵坊的本事这本不是什么难题,只是自己便欠下一个人情了。 而另一件事情, 凤钺逃离之前, 留下了一粒药在牢房之中。而那粒药,竟与白颜送来的解药一模一样。 南乔对此表示有些不解:“阳春大约是告诉了他你中了她的毒, 可凤钺为什么要将解药留下呢?” 柳初年有些嫌弃地扔掉了那粒解药:“事已至此, 他根本就没准备再救晋国, 所以我活着与否并不重要。他知道我想要的就是杀烟景,而他要的是带女帝走,所以就发了善心留下这玩意。” “哦?” 面对南乔的眼光,柳初年到底有些抵挡不住,彻底招了:“某种意义上,凤钺将我看作是他的血脉延续,所以他可以让元敏虐打我,却绝不容许元敏羞辱我。他带女帝离开之后,就只能隐居了,可他却有些不甘心。所以他要让我活下去,看着我掌控权柄。当然我也不懂他怎么会有这种奇葩心理,我也不想懂。” 南乔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终于将此事略过。 凤钺与女帝死后,晋国就彻底从内部崩塌了,秦敛近乎兵不血刃地拿下了风鸢城。当然,也抓到了烟景与阳春。 原来,阳春就是烟景那双生姊妹。当年凤钺舍弃了她选了烟景,她流落楚国,但却始终有些不甘心。待到她长大了些,便与烟景重新联络起来,借着音韵坊为烟景铺路。凤钺被抓之后烟景并不想救他,可阳春却因为当年之事耿耿于怀,死活要救出凤钺证明他当年是错的。也正因此,才生出了廖九娘那一场闹腾。烟景借着廖九娘与仁佳勾结,而阳春则是存了救下凤钺的心思。 柳初年对欣赏仇敌的窘态没有兴趣,由着秦敛将她二人斩首示众。 等到一切处理完,秦敛才终于意识到柳初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在这次的征战中恢复嗜血之心,反而在竭力减少伤亡。两军对垒之时秦敛自然乐见其成,可等到踏平晋国,她才发现事情的不对。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柳初年便带着自己的人随着南乔施施然回了南梁。 秦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南乔竟然抛下南梁之事陪了柳初年一路,可秦国与南梁相隔甚远,她一时半会儿竟也插不进去手。何况吞并晋国之后,领土多了近一倍,无数焦头烂额的问题纷纷涌上来,让她再也无心顾及旁的事情。 南乔看着秦国暗桩传来的线报,冲着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的柳初年笑道:“只怕这一两年内,秦敛都不会有什么功夫理会我们了。” 柳初年闭着眼,悠悠地问道:“当初你问我可以对秦敛做到何等地步……所以说,你对她做什么了?” “我送了她一点小礼物,只不过等到一两年后她才能察觉了。”南乔眨了眨眼,“一点慢性的药罢了,无伤性命,但她若还想挑起战争封禅八荒,那就有点难度了。这也算不得什么,就当是她当初算计你的回礼了。” 柳初年懒懒地抬眼:“做得不错,该赏。” 南乔起了兴致,凑上去讨了许久的“赏”。 等入了冬,便又到了南乔的生辰,十六岁的及笄礼。梁帝也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将皇位传给了南乔。 历年来,南梁的帝王所用的冠簪皆是由最好的工匠精雕细琢的簪子,而这位年轻的帝王却一反常态,用了一支略显粗糙的红梅簪。朝臣皆有些不解,但却没为这点小事去找茬。 入夜之后,南乔去掉了冠冕,发上独留了那支红梅簪。 寝殿之中,柳初年身着寝衣倚在床头看书,见南乔回来之后方才抬头笑道:“我信手雕的簪子,亏你也带的出去,不怕朝臣笑话?” “我说它好,她们谁敢不服?”南乔除去了外衣,放下了帘幕,正儿八经地看着柳初年,“圣人曾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师傅,你可还记得当初许了我什么?” 柳初年被她这正经的模样蒙蔽,还以为她在说什么正事,想了半天却都没想出来。等到南乔意味深长地将目光在她脖颈绕了几圈之后,她终于反映出来了南乔的意思,回想起当初自己在温泉行宫说过的话。 她将书顺手扔在了地上,抬手覆上自己衣衫的系带:“来,让师傅教教你,什么叫有诺必践。” 等到南乔欺身覆上来之时,柳初年眼中满是笑意,抬手揽上南乔的纤长的脖颈,低声念出了南乔的字:“休思。” 南乔略一愣,吻了上去:“我在。” 当初有凤来仪,如今何不休思? || “晗熙帝名乔,字休思。帝生而不惊,少时纨绔,后得遇名师教导,方归于正途。帝为人聪慧英武,在位十数年,任人以贤,能屈节下士,心怀百姓,德庇苍生。自太|祖筑国基,数百年来,未尝有晗熙帝之治。从明十五年,帝禅位于宗室女,挂冠离去。” “帝一生未曾纳后宫,身边仅有一绝色女子,封号‘折柳夫人’。朝臣曾再三恳求帝广纳后宫,帝弗许。夫人早年因病伤身,帝遍寻八荒名医为其诊病,更曾使人往南海求访仙岛。帝亦曾手植红梅百株于后宫,为讨夫人一笑。夫人蕙质兰心,经手之事莫不尽善。逢帝有不悦,宫人弗敢上前,夫人寥寥数语可使帝大悦。凡此种种,不可详记矣。” “世多有传言,帝与夫人已登仙境。有人言,曾于桃溪春野得见二人,醉倒桃树之下,相拥而眠,然走近却无踪迹可寻,唯余酒香袅袅。又有人言,曾于南海之滨得见二人,暮雪白头。大抵神仙眷侣,莫过于此。” ——《八荒南梁杂史·晗熙帝》 作者有话要说:  行文至此,已经写尽自己想要写的种种。最后那篇杂史,算是留白吧。 || 谢谢诸位一直以来陪南乔与元熙走到现在,有缘再见吧。 等到闲下来,我会慢慢开始写《怀袖剑》,算是本架空纯脑洞的仙侠?怀袖剑的时间轴极长,或许会有南乔与元熙打酱油,也或许会有“休思”、“折柳”将来的戏份,不过一切都说不准,毕竟我连什么时候开怀袖剑都没想好_(:3」∠)_ 《帝姬》与《怀袖剑》是我唯二感兴趣的两篇百合,算是存了我个人一点私心,以后会不会写别的也说不准。 无论如何,有缘再见吧,谢谢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