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清斋记》 第章 菩提庄(上) 薄暮时分,疏雨未歇。澜溪两岸暮山黯黯,被烟云覆了不知几重。闽中春侯早,野梅这时已盛极,此地山深幽僻,落花在岸边已积起不薄不厚的一层,正随着春风,在雨幕中无声地翻起微澜。 寂静之中,一只白喉雄鹧鸪忽地自落英中飞出,冲上一株矮小的山橿,在枝上婉转啼鸣起来。 鹧鸪的啼声传到菩提庄的时候,庄上的灯火早已点起。庄主封文正正端坐在堂屋上首,双眉微蹙,神色凝重。他身旁坐着位穿素淡衣裳的中年妇人,妆饰考究,眉目雍容,正是封文正之妻,此间庄子的当家主母杨氏。这时杨氏目中含着泪,手中将帕子死死攥着,满脸忧愁,几次欲言又止。 夫妻二人的目光,此刻均倾注于坐在下首的一位客人身上。那人长面长须,头上子午簪盘着个发髻,是个道人打扮。这时他正闭目掐指,口中兀自喃喃不绝,模样甚是苦恼。约莫又过了一炷香光景,那道人终于抬眼,整整袍袖,却未立刻开口。 “道长不必忌讳,但请直言。小儿这恶疾,可有指望痊可之期?”杨氏看了封老爷一眼,颤声问了出来。 “既不见怪,就恕贫道直言了。”道人伸手一捋颌下长须,瞥了眼桌上写有姓名和生辰的笺纸,斟酌答道,“此造八岁起运,八至十七岁,此十年大凶,该犯恶疾,是夭折之命。小官人是六岁上犯病,八岁病凶,已然应运,是命中所招,非药石能医得。” 封文正听罢沉默不语,眉间的阴影笼得更深了…… 封家乃闽中建宁府巨富之家。自封文正祖父开始在建阳县经营书坊,经过三代勤心苦胝,创下殷实家业。封文正生得两儿一女。生病的幼子名唤封隐,表字何忧,乃外室所出,生母早亡。自何忧两年前身染恶疾以来,封家各处遍访名医,不计钱钞请至家中看治。但怪的是无论起初幼子是否见好,那恶疾总会自行生发,最终将所服之药克制失效。消息传开,众医家都道封家小官人这病是治不好的,渐渐也就不愿再上门。挨过两年多,何忧的病不断恶化,眼见已是没个好日了。 一年前,杨氏以利于何忧养病为由,选了城南这座僻静庄子搬来。平日里文正生意在外,甚少归家,家政全交由杨氏主理,所以他宿在庄上,今年还是头一回。 杨氏终于哭了出来。哭声虽低,却甚是悲切。她一边用帕子擦着泪,一边侧眼觑着封文正。 那道人见样,沉吟了片刻,起身走至堂中道:“奶奶莫急,小官人此命虽凶,却非无法可施。” 杨氏立时止了哭泣:“道长有何法子?若承道长垂怜赐救,使小儿死里得生,我全家生死不敢忘报。” 道人摆摆手,继续说道:“贫道此法,只可稍缓病势以延命,能否挨过这死运,还要看小官人自己的缘分了。” 杨氏道:“但能少受些病痛折磨,也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道人低头思忖片刻,接着道:“小官人这病若要缓和,须要离开老爷奶奶身边。”说罢目光很快瞟向封文正一下,便即收回。 杨氏急道:“此话何意?他病得这样厉害,离开家里,又能去何处?” 道人道:“小官人命中火势过旺,封老爷以刻书为业,此业为文,文又属火。小官人受此冲克,所以身弱,积毒多年,以致成疾,直到今日,积重难返。为今之计,唯有以湿土晦火,可取生机。”说罢略微侧身,继续道:“贫道观贵庄东北方位有一湖泊,五行俱合,内有洲阁,打听得亦是贵庄产业。若小官人能移居彼处静养将息,可减病势。” 杨氏惊讶道:“只他独自一人?” 道人答道:“正是。且小官人移居之后,贵宅上下,也应尽量避之为佳,以减冲克。” 杨氏在不时观察着丈夫的神色,见他始终未开口,接着说道:“道长或许不知,那镜湖之阁,乃封氏藏书重地,平日只有一二家仆值守,再没人去得。湖洲内严禁用火,饮食起居诸多不便。况且那里,冬日阴寒,夏日瘴恶,我儿病体恐难支持啊。” 道人点头道:“奶奶爱子心切,故有此虑。可譬如医书中有‘以毒攻毒’,看似凶险,实合医理。这命理精微,其……” “够了!!”一直沉默的封文正忽然一拍桌面,打断了道人说辞。那道人立时噤了声,两眼望向杨氏,颇是尴尬。杨氏轻咳了一声,想劝丈夫消怒,刚要开口,只听得门外有人说道: “孩儿愿意搬入治镜阁!”声音稚嫩沙哑,短短一句话,竟是气息不接,声音一字低过一字。 堂上三人吃了一惊,齐向门前看去。昏黄灯火下,只见个孩童身影,伶仃瘦弱,一身惨白衣袍,倚杖勉立。细雨裹着微风星星点点吹打到他身上,略微空荡的袍袖轻轻上下飘飞。他抬起手,将面庞上的雨水拭去,缓缓步进堂中。 来人正是封家幼子,封何忧。 第章 菩提庄(下) 杨氏当先冲过去一把将他扶入堂中,领到座上,唤来仆婢为其安置软垫,自己则接过温毛巾,一边轻轻为其擦拭后颈与手腕,一边柔声问道:“我儿,可有哪处难受么?” 何忧摇摇头,只安静地等待母亲收拾停当,分别向父亲和道人各作一揖。 道人还了一礼,定睛一望何忧,不禁心中打了个激灵:眼见那小官人,面色焦枯,脸颊塌陷,露在衣袍之外的脖颈和手腕处,生着斑驳毒疮,有的已经溃烂流脓,即便是没有生疮之处,也净是皲裂和瘢痕,可想见衣袍之下,也无几寸皮肤是好的。这小官人生了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只是重病已改变了他原来的容貌。小小的年纪,眼神却透出一股超越年龄的沉静。他进来之前,应是已听到了堂上的对话,却没有显露出任何情绪。 “你胡说些甚么?”一直端坐在椅中的封文正沉声问道。他在儿子面前始终冷酷严厉,多少是为掩饰因常年不见而生出的疏离。 “孩儿愿依道长所言,入治镜阁守阁。”何忧答道,声音虽轻,决意不轻。 “你可知治镜阁是何地,守阁是何意?可知到了那处,你这身体挨得过几日?” “孩儿都知道。孩儿还知,自己命运不辰,生此恶疾,使母亲操劳,父亲担忧,此为大不孝。若继续累及家人,克犯家业,孩儿心中何安?”何忧有些气喘,身体不由得向前倾了倾。 “住口!”封文正胸口起伏,从喉中压出一声低吼。 “爹爹,孩儿不怕死,只怕心中不安宁。父母之恩,今生已无法相报,只盼至少能解脱了家人。去了治镜阁,孩儿心下也能宽一分。况依道长之言,未必不能延命。”这段话语意悲凉,何忧却说得平静。 杨氏一直未得机会开口,此时忙道:“我儿莫要说这伤心的话,你我骨肉,何谈补报!可若要你去那治镜阁受苦,为娘又怎么割舍得下……”说着又不住擦泪,转向道人问道:“道长,除此之外,就再没别的法子了么?” 道人局促道:“小官人不利在家,唯有出居可平衡五行,重取生气。镜湖实为最佳之选,小官人移居后,最慢不出一个月,可见回转。现下天气温和,未入雨季,再拖延只会错过良机。”他见封文正这回没有打断自己的话,又畏畏缩缩地道:“贫道方才,还有一事未及奉告,这小官人命格与家业相克,若再放任下去,不单他一人,贵宅家业亦将陷于不利。世代经营,子孙举业,皆受带累啊老爷!” 这最后一句话入耳钻心,触动了封文正心中最在意之事。 封家家业鼎盛,只有一事不协:数十年来文脉枯竭,几代人举业无成。文正两子之中,长子何忌自幼过目成诵,刚满十四岁,便被送去名师门下。文正寄厚望于他,将来登科及第,光耀门楣,故而绝不容许任何阻碍长子举业之事。相较之下,幼子何忧木讷寡言,敏感多虑,因生了病,学业也荒废了。于是,当那道人口中说出会牵连何忌之时,封文正是真的动摇了,不自觉地避开了何忧的目光。 后门脚步声响,一个小女童轻快地跑进堂来。她看来只有四五岁年纪,穿件葱白绫袄,发髻上绑着红色丝绳,一路蹦跳着到何忧身边,亲热的拉起他的手叫了声:“二哥哥!”,声音稚嫩悦耳,如春风吹到何忧身边。 何忧低头看向她,柔声问道:“小扇,你怎的跑来了?”沉静的双眸中难得显现出些许温柔。来人正是封家幺女小扇,系杨氏亲生。 小扇双手将个碟子捧到何忧眼前:“二哥哥,我见你不在房中,桌上放着米糕没动,我拿来给你!”胖胖的脸儿盈满笑意。 杨氏一步抢了上去将小扇抱开:“就知道缠你二哥哥,告诉过你要让二哥哥早休息,你偏还要去吵他!嬷嬷呢?”说着从小扇手中把米糕拿过。 “小扇,到爹这里来。”面对爱女,封文正的语气霎时软了下来。小扇挣开母亲,自跑到父亲面前,伸开双臂。文正把她抱到膝上坐好。 在那之后,道人与杨氏开始说起择日移居的事项。封文正垂眼危坐,将话一一听在耳中,他将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闷闷地未发一语。何忧则将双眼盯着地面,面色如水。究竟杨氏又对那道人说了甚么,那道人又是何时离去的,他都不再关心。因为,他已知道了父亲的选择。 三日后,镜湖,清晨。 浓雾将镜湖大部全部隐去,只可见湖心高处有飞翘的檐角从灰蒙中刺出。何忧倚杖静立于岸旁,有风自湖面吹来,清冽而苦涩。 眼前这矗立于湖心洲上的六角高塔,正是封氏藏书之所,名为治镜阁。湖心洲离岸千尺,只能靠舟船与岸上往来。平日里,治镜阁俨然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 何忧轻轻将双眼闭上,任凭那风如面纱一样拂在面庞,繁茂的芦苇和香蒲在轻纱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声响。那灰茫云烟中那高大的阁影,仿佛已宣告了他此生之归宿,若无奇迹发生,他的生命必将在此被蚀耗殆尽,然后独自消散。何忧嘴角轻轻动了动,似是叹息,又似是苦笑。 封文正已于一日前离开了庄子。杨氏今早也没有来送行。在道人去后,杨氏两日夜不眠不休,打点好了何忧在洲中居所,送走了封文正后,就称病不出了。 船工从送行仆役手中接过了何忧随身的包裹,因为实在太轻而感到少许惊讶。包裹中除必要的几件衣物外,只有棋枰和一副棋子。 “二哥哥,二哥哥!”清脆的童声撕破了阴霾,何忧转过身来,两抹鲜艳红色映入他黯淡双眸。 “小扇,你怎么来了?嬷嬷呢?”何忧蹲下身子,双手揽住小扇的肩膀,向她身后望去,不见有人跟来。 小扇喘着粗气,胖胖的脸颊微红,显是一路跑过来的。“娘一直不让我出门,我缠嬷嬷偷偷带我来的,她在远处等着,没事的二哥哥。”她将手伸向何忧额头,为他将散乱的鬓发理齐,俨然自己是姐姐一样。 何忧将她的手轻轻握住,袍袖下滑,露出了一截布满斑驳伤痕的手腕:“一会儿让庄客带你过去,二哥哥不在了,以后要听娘的话。” 小扇不答,只是问道:“二哥哥,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十年。” “十年?那太久了!”小扇眉头皱了起来。 一只白鹭从他们身旁的芦苇丛中惊起,展翅飞向北方蟹青色的天空,叫声清厉。 “你见这鸟儿飞去又归来十次,十年就过去了。”何忧道。 “二哥哥,这鸟儿向北去了,会不会经过大霜海?”小扇亮亮的眼睛看着何忧。 “会的,它们要去的地方,比大霜海还要更远。” “二哥哥,等你回来,你的病就好了对么?到时小扇也十五岁了,我们一起去那看看罢。” “嗯。”何忧答应着,心中不确定该不该这样欺哄自己的妹妹。 小扇满意得笑了笑,但马上又落寞了下来:“见不到你,我会很想念你。” “没关系的,一开始是会有点难过,日子一久,习惯了就好了。”何忧心中浮现出父亲离开时有些仓皇的背影。 “我不要习惯,我只想总能见到你。”小扇执拗道。 何忧怔了怔,无言以对。 “我会有办法去见你的,二哥哥。”说罢,她又重重点了几下头。 “嗯。”何忧如湖水的双眸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回去罢。” 船工用船桨向湖岸一推,小船轻巧地滑向湖中,在湖面留下一条长长的波纹,随即又很快恢复了镜面的平滑。小扇望着何忧的身影,渐渐隐没在了茫茫白雾中…… 第1章 栖真观 苏州府西南几十里外的太湖,广袤数百里,群峰罗列,烟波浩渺,是自古以来的名胜之处。时值大明隆庆三年夏末,正是水清鱼肥,满目锦翠的时节。 太湖东岸有穹窿山,冠绝吴中,相传为赤松子炼丹成仙之处,山中多有庄严宝刹,玉宇仙观。此时暮色已缓缓落下,栖真观背后的山峰只剩影影绰绰的轮廓,深山小观中,钟声韵长,香云霭霭。 各房中次第亮起了灯火。一缕青烟由宝殿卷帘下钻出,盘旋上琉璃屋檐,拂过石塔边的梧桐,最终消失在了东首一间客房的窗前。那间房似乎没有人住,黑漆漆的分外沉寂。 一根七尺长的扁担被倚放在了那间空屋门边,一双纤细的小手松开了扁担,跟着掸了掸粗布道袍上的尘土,擦去额头的汗,然后朝门上“笃笃笃”地敲了几下。 敲门的这小道人长了一张圆圆的脸,肤色白到近乎透明,碧色双眸灵动明亮。她将如云鬒发挽作双髽髻,以两条鹅黄飘带系着。想是年未及笄,身材还未长成,宽大单薄的道袍和那垂地的黄绦,更衬得她纤细瘦小。 屋中无人应答,只有一声软物着地的轻响,接着传来慵懒的猫叫。小道人轻轻推开门,一只金丝斑纹的狸猫就趴在她脚面不远处的地面上,正用标准的姿势伸着懒腰。 那狸猫两只耳前各长有一丛浓密的白毛,长约二寸,几与耳齐,乍看好像生了四只耳朵一样。小道人把一只盛着小鱼的瓷碗放在地上,狸猫悠然地过去嗅了嗅,不客气地大口嚼起。小道人赶紧趁机在它背上撸了两把,手掌触碰到它尾根时,狸猫舒服地翘起屁股迎合了她。 “它最爱吃这个。”小道人抬起头,笑嘻嘻地向屋子灰蒙蒙的深处说道。 天尚未全黑,在她目光所及处,微弱暮光勾勒出一个年轻男子的模糊轮廓:天气炎热,那人却披了件羊绒氅衣,狐毛风领一直遮到下巴。他周身好像裹着一团冷气,热浪沾上他的衣衫便自行消退,甚至连声音都已凝结。他安静地坐在桌边,头微微低垂,似乎正在专注凝思,身子稍倚向右手的拐杖,杖柄上露出一小段瘦骨嶙峋的手腕,比杖身竟没粗多少。 那仿佛是个寂然的结界,里面只有他一个人。 “封居士,你还是不习惯点灯呀?你对这屋子不像对治镜阁那么熟悉,万一磕到碰到,那如何是好?”小道人边说边走到那男子面前,将端在手上的药罐放在桌上,点起了烛火。 融融暖光瞬间填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映亮了她健康红润的脸颊,将她脸上的几点雀斑都照得十分清楚,封居士清瘦惨白的脸也被火光衬得有了些血色。 “我这样惯了,不太用得着光亮。”封居士眯起眼睛,还没从黑暗中适应过来,“倒是道平小师父,这么晚了,怎的没见你带着灯火照路?” 名叫道平的小道人一下被问住了。她略显局促地嘿嘿一笑,目光不自觉地四处游移。很快,她发现封居士面前摆着一方棋枰,坪上黑白棋子密布,看来一局棋已临近收官。 “呀,你又在和自己下棋呀?”她眯缝起眼,一边估量着黑色和白色哪边占得面积大些,一边问道,“这局是黑子赢了,还是白子赢了?”原来她对围棋懂得不多。 “和局。”封居士答道。 “还能这样?”她用浅碧色的眸子盯着那残局看了又看,毕竟不明所以,“我以为下棋这事,总能分出个胜负呢。” “大多会分胜负,但极少也会有进行不下去的时候。” “为甚么会进行不下去?” “因为这个连环劫,”封居士指着棋枰一处道,“下到这处,必须有一方退让或变招,棋局方能继续。” 道平似懂非懂:“哦,可明明两边都是你自己下的,怎的还会走到这个地步?” “正因为两边都是我,不分彼此,才无法偏向任何一方呐!”封居士眸色深黯,仿佛想起了甚么。 “这算甚么?你不是高手嘛,也没法做个了结?” “没有。”封居士的手指在棋枰上划动,棋局被打乱,棋子被归作了黑白两堆,“此局无解。” 道平帮他把棋子收进盒中,忽然好奇道:“封居士,刚刚屋里那么黑,这棋你是怎生下的?难道你根本不用看棋子的么?” “棋子本是可有可无,但这么做可以活动手指。”封居士用力捏了捏自己枯干的手。 细看之下,他那双因贫血而泛青的双手无时不在微颤,手指上似乎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道平总想,若这双手上没有病痛,一定很适合执笔书事。 她将棋枰往后推了推,拉过药罐,倒出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到封居士面前,然后一脸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他的面容,点头道:“你这几日看着好很多了。” 眼前这人常带病容,可道平仍觉他很好看:那双丹凤眼中有种不谙世事的纯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晕影,偶尔因拘谨流露出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的羞涩。 封居士颔首以示谢意,跟着伏下身子,小心地一匙匙饮起药汤来。为免因握不住汤匙而将药洒出,他总是把脸凑得离碗边很近。 那汤药味浓重异常,道平曾偷抿过一小口,那股辛辣苦涩使她当即五官移位,胃酸想呕。再看封居士,竟能做到神色如常地小口慢饮,仿佛在品尝一碗醇美的鱼汤。 她也曾怀疑他是不是味觉不太灵敏,否则怎能若无其事地喝下这苦胆一般的东西?封居士的解释轻描淡写:喝了十几年,已和喝水无甚区别了。道平不禁觉得,这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中似乎没一件是愉快的:孤独,黑暗,苦涩,病痛,简直和自己完全相反。 只因封居士的病反复无常,刚有些起色,转眼就加倍恶化,想来光是“你看着好很多了”这种话,她就已对他说过许多次。她不禁猜想,在过去的十几年间,若有人同他讲过类似的话,他也肯定早听习惯了。 她与封居士不久前结识于山下的药铺。得知他姓封,表字何忧,来自闽中。在去北方办事途中旧疾发作,无奈淹留此地。见铺中药材不够新鲜,她干脆把他带来了观中修养。她一直负责照顾久病的师父,想着多煎一人的药不过举手之劳。 相处中,何忧极少谈及自己,但道平还是窥探到了他少许过往:譬如他受这病痛折磨已有多年,却不知为何一直独居。他从未谈起家人,仿佛生来就孑然一身,虽已年过弱冠,此次竟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离开孤岛,来到人间。 这样长大的人,若变得偏执孤僻,经常怨艾愤懑,也是情有可原的。可偏生他性情温和,目光纯澈。长久的独处使他性子难免有些冷淡和敏感,但稍加了解,便会被他浑然天成的真诚打动。更难得的是他不曾沉沦自弃,博览群书,达学恰闻又谦逊不逞。 在道平眼中,何忧与她心底最敬重爱戴的师父十分相似,她都盼着能多了解他一点,所以偷偷存了私心,希望他的病别一下子好,而是慢慢地好,这样留在观里的时日能久一点。 正好这时那四耳的狸猫吃完了小鱼,摇摆到道平脚边,纡尊降贵地蹭着,以示对她殷勤的褒奖。道平忍不住一把将它抄起,让它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脸上扫来扫去。“对啦,”她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前几日我有事没能来,你这一切都还好罢?” 何忧道:“茶庄上的工人都很关照我,想必是尊师的安排。我听说他这几日身子有些不好,现下如何了?” “师父他又不舒服了?!”道平几乎是脱口问道。 ”怎么,你还不知道?” 道平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几度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神似地道:“若我不在了,谁来照料师父?” 何忧看出她情绪骤然低落,于是问:“是观中有要事要忙么?” “哦,不是不是,”道平登时回过神来,“是……师父私下吩咐的事,要我去办,我怕到时会顾你们不到。” 何忧听是私事,便不再问,只道,“你原就不必在意我,只安排好尊师的起居要紧。我倒有一事须提醒你,若再像今日这般晚归,最好加倍小心。” “小心?小心甚么?” “我未上山前,曾见官府张榜,晓谕百姓夜晚早归慎出。据说最近甘露教南宗在本县接连生事,各处都不大太平。你常在山下走动,若路遇可疑之人,要尽快避开为是。” “哦哦,这你放心罢。”道平吃吃笑着,对何忧的话颇不以为然,“我一个深山小观的穷道士,入不了他们的眼!” 二人又闲谈了几句,见时候不早了,道平便从何忧房中退了出来。关上房门的一刹,她的笑容遽然蒸发,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忧惶。她将手紧紧握住适才搭在此处的扁担,僵立门首,心脏狂跳,思绪如麻。 “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封居士,可惜你提醒得太晚啦!早知如此,我才不去凑那便宜热闹,贪赖甚么说书,也就招惹不上那索命的阎王啦!若老实待在山中,甚么甘露教,甚么南宗北宗,又和我有甚干系,哪用得着像如今这般担惊受怕?!我一人赔上性命就罢了,可若累及观中,累及师父……”想到恐怖深处,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盛夏天气,她却如坠冰窖。 第2章 北斗璇魁(上) 夜渐深了,月亮斜挂在石亭飞翘的檐角上,漫天星河耿耿。栖真观沿山坡而建,由客房门前可以一眼望见观后师父的小屋,此刻灯光还隐隐亮着。道平从惶乱中稍稍平复,想起适才何忧的话,开始担心起师父是不是旧疾又发,以至难以入眠。 她被师父收留,还是在九年前。那年外婆病故,她无亲投靠,流落在街头乞讨,同村的孩子叫她番子,一味欺侮追打,她只得躲到村外这穹窿山上来。师父怜她无依,将她带回了茶庄,替她取了道名,又教会了她识字诵经,让她读书明理。 师父是栖真观的外庄头,专管观后的几亩茶庄。道平被收留后,便随着师父和在园上帮工的村民,住在茶庄中的几间土房里。观里人人只称师父作老庄头,极少有人唤他的道名,可师父并不老,他的年纪不过四十岁。 道平从未见师父下过山,他身子不好,近来越发憔悴,疾病不时发作。平日里,师父的起居衣食,调理汤药都由道平一手打理,但三日前她因犯了错,被罚在山门前的石亭中思过,傍晚方才解禁。她因藏着满腹心事,没敢立刻去找师父,这会儿却又忍不住后悔起来。 不知不觉,道平又踱回到了山门前,夏夜凉爽,她干脆靠在石亭上打起盹来。再睁开眼时,山中起了晨雾,抬头看天色昏暗,还未到五更。她马上又向茶庄张望了下,见那间小屋的灯一夜未熄,她的心也揪紧了。 晨风吹进亭来,带来熟悉的药汤气息。道平揉了揉惺忪睡眼,一个头戴箬笠,褐衣草履的枯槁老人从薄雾中走来。 “师父!”道平迎过去施了礼,“这几日都没见,我正想去看你,你就来了。” “你自思过,看我作甚?”师父的嗓音威严低沉,相比形貌年轻许多。 “不不!我见你屋中灯火彻夜不熄,担心你旧疾又犯了,睡不好觉。我问了园上来送饭的工人,他们说你无甚大碍,可我不亲眼看见总是不信。”道平边说边歪过头来看着师父。 “现下你亲眼见过,可信了么?”师父摘下箬笠拿在手上,露出一张刻满皱纹的面容。谁能想到,这貌似年过花甲之人实则正当壮年。 “嗯。”道平细细地观察着师父:眼前之人目光平和,初见之下无甚神光,可只要静静的看上一会儿,就会发现那双眼睛深邃蕴蓄,藏着深沉的光彩。这光彩有时会因病痛折磨而变得暗淡,而此刻却清澈异常。 “好了,你既知我身体无碍,便快些收拾下,这就进山去罢。” “进山做甚么?”道平诧异道。 “往后去镇上买办的差事,我另寻村人替你。不忙时,你就入山采药。” “是,全听师父安排。”道平明白了,原来师父是要禁止自己再下山去。“师父,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她忐忑地问道。 师父轻叹一声:“这三日你在石亭中,想通自己因何受罚没有?” 道平结巴了:“是,是因我在山下饮酒……” 师父摇摇头道:“你尚未算出家,不须守酒戒。” “那,那是……”道平平素百伶百俐,这会儿却因心虚变得笨口拙舌。 “茶庄有茶庄的规矩,”师父道,“你平日贪玩嘻耍,我量你孩子天性一向纵容,可你那日醉饮晚归,若再不加约束,往后轻则误事,重则招祸。” 听到“招祸”二字,道平心上顿时一凉,再也说不出甚么。“是,道平合该受此罚。”她低埋着头答道。 师父默默凝视她良久,语气终于有所缓和:“知道便好,你已受了罚,这事就此揭过去了。今日我与你一同进山。” 道平见说,这才如释重负一般长出了口气,上前搀扶住他道:“师父,你的腿能行么?还是我自己去罢?” 师父侧头对她佯嗔道:“你若再磨蹭下去,今日咱可就去不成了。”说着迈开了步子。 清晨的山中笼着蒙蒙雾气,层林溢翠,鸟鸣悦耳。道平提着扁担,跟着师父向深山迤逦而行,二人走走停停,午前时分来到一处所在。 道平扶师父在一块青石上坐了,从担中拿出水瓢,自去溪涧旁打水,顺便环顾此地。但见四周峭壁削立,崖石嵯峨,峻岩之上青苔点点,藤萝遍织,头顶云雾萦回不散,原来是个无人踏足的深谷。再向来时路看,那小径蜿蜒转入两壁便被挡住,道平也记不清是怎么跟着师父盘绕进来的,当真是入不见来,出不见去。 极少离观的师父竟会知道如此险僻的所在,这让她有些惊讶。回到师父身边时,她问道:“师父,此是何处,长着甚么稀罕草药?” 师父将手向上一指道:“你往上看。” 道平顺着师父手指处看去,离地几十丈处的绝崖上,零落斜伸出数株苍松,隐隐见有物生于枝干上,赤褐与淡黄相间,光泽莹润。 “那是紫芝,你试着去采下来。”师父说道,语气如常。 道平看了看那崖壁道:“这上面遍布藤蔓,借着它们攀爬上去倒也非难事,只有一处着实为难。”说着指了指松树周围,“偏偏那松树上下左右数丈之地,岩石裸露,无物可抓,苔藓又滑溜得下不了脚,不知怎生靠近。” “哦?之前教的北斗罡步,我见你日逐演练不曾荒废,眼下好不容易有了用武之地,怎反倒怯了?”师父问道,眼中明显有笑意。 道平何等伶俐,稍一琢磨师父的话中之意,立刻大喜过望道:“求师父指点!”跟着又连串问道:“师父传我的北斗罡步,本就与观里法师们开坛做法用的那些不同,对不对?!那根本非是寻常的道家科仪,而是厉害的功夫,对不对?!” 师父微笑道:“你若今日能将那紫芝采下来,我便说与你知。” “好是好,”道平一捋绑在发髻上的鹅黄丝带道,“可实话和师父说,那套北斗罡步我虽已记得烂熟,却从来只觉它好玩儿,没思量过还有实用之效。蓦地要我用将出来,也不知个章法,还望师父点拨一二。” 师父道:“既如此,你先将天枢、隐元这两路,演练一遍来看。” 第3章 北斗璇魁(下) 师父道:“既如此,你先将天枢、隐元这两路练一遍来看。” 须知这北斗罡步,乃以北斗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外加洞明、隐元二星,共九星为象,结合八卦九宫方位而成的一套步法,共分九路,每路九步,虽说全套步法只有八十一步之数,但修习纯熟之后,可在各路之间相互衔接转换,又生出百种变化来。九路各取一星为主位,各倚其势,风格迥异。此时师父命道平演练的,是以斗勺起首第一颗天枢星为主位的第一路,和以隐星隐元为主位的第九路。 “是。”道平去扯了根藤条代替宝剑,左手学着法师们的样子掐了诀,依着师父教的口诀,一步步将这两路步法演练出来。 这第一步乃是由离位入巽位,道平才迈开步子,就在前脚将落不落,后脚将起未起这当儿,忽听得师父喝道:“小心了!”一条竹竿挟着风声向她前脚踏落处扫来。她心下一惊,见那竿子来得古怪,竿梢不住轻颤,似乎将自己落脚方位完全封死了,眼见就是将脚踝送过去让那竿子打!她不及思量,当即本能地一扭腰捩胯,将身顺着竿子的走势打了半个旋儿,好歹躲过这一打,同时前后脚就势一错,趔趄两下,勉强用后脚踏住了巽位,就是姿势难看得紧。她转头去看师父,但见师父手里拿的不是别物,正是她平日挑的扁担。 “师,师,师父,别别别……” 话未说尽,师父已将扁担往地上一戳,将下一句步诀念了出来:“斗杓来去,巽坎开合……”道平哭笑不得,依言提心吊胆地向坎位踏去。 果不其然,甫一抬脚,那竿子转瞬又至,这次不是低扫而是直戳后腰。道平听声辨位,知那竿子来得凌厉,当即提口气向前疾蹿。 “坎兑交错,隐元归魁!”师父忽又发令。 道平暗暗叫苦:若依言施行,落地之后须立刻撤步回身,方能折返至兑位。可此刻身后竿子追逼这般紧,自己竭力向前尚且摆脱不开,怎有反而转身迎上去的道理?眨眼间脚尖已触到地面,她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忽感劲风吹面,那竿子居然又从身后闪到了眼前,直朝着她脸面横劈过来!她吓得气息一滞,撤步回身已是不及,只有向后翻仰,欲将竿子让过。亏她腰肢柔软,双手在地上一撑,一个后翻端的十分利落。耳听得竿子“啪”地落地后又是一拖,她落地时双脚不偏不倚正踏了上去,竿子生出一股反力向上一抖,她就势腾空又是一翻,踏到了兑位之上。 “还有呢!”师父喝了声彩,竿随声至,又向道平逼来。道平何等伶俐,经了这两番之后已明白师父是有意指点,当下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这九路步法百般变化她无日不在心中演练,记得极为纯熟。往日里她曾从中悟出过不少趋退俯仰,跨踏跃纵的技巧,可直到今日方觉,这些见解不过是牖中窥日、瓮里见天。那竹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对她时迫时助,时拦时缠,残影所到之处,将她牢牢掌控其中。瞥眼却见师父意定神闲,举重若轻地拨动着竹竿,似乎对她的一切反应都了如指掌。她在左支右绌中渐渐体会出一些妙处,紧张渐去,慢慢放开了手脚。 不一时两路步法走完,道平兴奋道:“师父,我好像摸到些门道了!” 师父将扁担放下,招手叫她到身边道:“我且授你几句口诀,你要用心体会。”说罢念了数句口诀。道平听过一遍,便记住了七八分,第二遍后即可完全背诵出来。师父待她记熟,又逐句将要旨难点说与她听,道平有不明之处,师父便像先前那样,命她演练步法,依旧以竹竿指点,将口诀一一印证。又过得一个时辰,师父向那紫芝一指道:“好,这‘点’、‘转’、‘腾’的诀窍应足够应付了,便去一试,但若觉力有不逮要即刻下来,切记休要逞强。” 道平答应了走到崖壁之下,把口诀默念一遍,将手扽了扽藤蔓,脚下一蹬,灵巧地跃了上去。谷底峭壁湿滑,藤蔓也不甚牢靠。道平施展出“点”字诀,只轻轻地在岩面上一触即起,借力迅捷地寻路而上,不消一炷香功夫就攀到了几十丈高处,那长着紫芝的松树已在她下方数丈之处。道平观望了下,随即屏住呼吸,将双手一松。这山崖有些向内倾斜,所以她从上垂直落下,勉强能够到末端的树枝。只见她人在半空,看准时机将手伸出,搭上一条侧枝,那枝条承重弯曲,松针因簌簌散落。她不敢有一瞬停留,就势借着松枝一荡,使出个“转”字诀翻身而上,将灵芝采下收入了肚包里,随后双脚在树干上一踏,腾入几丈外的藤蔓之间,原路溜了下来。 她欢天喜地地将紫芝捧至师父面前,气息还未平便急着道:“师父,这下总可以说与我听了吧?” 师父收过紫芝,脸带赞许之色说道:“你天资颖悟,又难得刻苦勤勉,才得有如此进境。料你如此聪明,我就是想瞒,怕也瞒你不久了。” “师父要说甚么,其实我早猜到几分啦。”道平不无得意道,“平日里法师们开坛作法,我看了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场,见得多了,自然不难发现:师父教我的北斗罡步,和法师们踏的罡步,表面虽很相似,实则大有不同。” 师父面带嘉许道:“哦?说来听听。” “譬如师父说要静心无念,法师们说要存想天地;师父说要凝神缄默,法师们却掐诀念咒;师父的步法纵横开阖,活用变化,法师们的步法一板一眼,只在罡单……可我从前总怕是自己见识太少,不敢来问你,更不敢和外人说起,今日才知,原来真的不是我多疑。” 师父微笑不语,相当于默认了。 “嘿嘿师父,”道平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你深藏不露,这观中没人会功夫,只有你会。你教给我的这个也是绝顶武功大法门,对不对?” “那倒不是……”师父咳了一声。 “啊?哦……” “我教你的,虽算不得绝顶武功,”师父顿了顿,以波澜不惊的语气接着道,“但这套北斗璇魁步法你若能练得精熟,只轻功这一项上,当今武林中至少可说难逢敌手。” 第4章 全真弟子 道平咽了口唾沫,浅碧色的眼睛瞪得溜圆:“难,难逢敌手,我?”她愣了半刻,又扁扁嘴道:“我不信,师父惯会拿我打趣。即是如此,当初教我时怎的不告诉我?” “是你那时见法师们踏斗布罡觉得威风,非要缠我,我不懂得那些科仪,只好拿出这套步法,本意只是想用它应付你。”师父说着拿食指在道平的鼻子上一刮,“我只告诉了你步法,未曾授你一句口诀,严格来讲就不算教你功夫。我道你是心血来潮,很快就会生厌,没料想你竟能靠自己钻研到这般境地。” “原来师父一开始根本没想传我功夫。”道平心道,“那今日何故心血来潮,又要教我了?是了,想是见我学武有些天分,所以回转了心意。那我更要问明白不可。”于是道:“若真是那么厉害的功夫,师父你又和谁学的?有这般本事,怎的会埋没在这小观里做庄头?师父瞒着的我的事,可远远不止一件。”她早就隐隐想到,在这些答案背后,藏着师父一身伤病的由来,只是她从没有勇气问出口过。 师父没有作答,而是拉着道平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过了一会儿,才悠悠说道:“你性子强硬,小时候每每在山下受人追打回来,我都未见你没哭过,那时的你,眼中只有愤恨与不平。后来渐渐地,那些欺侮你的人都奈何不得你了,以你的敏锐,不难发觉是我教给你的静坐诀窍,还有北斗罡步的功效,也隐约猜到了那些绝非甚么寻常的“养生”之法。从此你便开始变着法子套我的话,想知道除了这些,我还会不会其它能制敌的招式。你这么做,无非是想去报复。” 道平被说得脸上阵阵发烫。她的确曾痛恨过那些伤害她的人,长大后虽不再宣之于口,心中却难以放下。她也的确像师父说的那样,曾千方百计地试图从他口中探知虚实。这些小心思,原来师父全都清楚。他此刻提起,无非是想听自己亲口坦白。既如此,自己怎可再做狡饰? 她把手覆在师父手背上,看着师父的眼睛认真说道:“师父,不仅是我,我的娘亲和外婆,都因这血统、容貌而遭受过不公对待。那些只因与自己有不同,就肆意去施加轻视和伤害的人,曾令我不胜痛恨。可是,几年前我便不再这样想了。” 她继续道:“师父知我最爱去山下听书看戏。那藏书镇的戏台上有幅对联,上面写着:‘圣贤妄庸,议论凭人。嘲笑诃骂,皆有趣味。’有一日我忽然就想,我们整日看着那戏台上的人们,全因戏里的故事对他们又爱又恨,而丝毫不知他们是何人,住在何处,父母妻儿是谁,真实性情又是怎样。那些只见我面貌,便厌我辱我的人,不也是这样?他们何尝知道真实的我是何样? “师父你教给我宋荣子‘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直到那一刻我方理解了,自那之后我便渐渐不再怨恨了。” “外婆说我的眼睛很美,”她浅浅地笑着,浅碧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明亮,“师父你收留了我,教我读书作人,待我如亲子。观里的长老们也对我很好。这世上有知我而爱我怜我,以我为骄傲的人。我若继续怨恨下去,就是自卑自轻了。” 师父静静地看了道平良久,疼爱地抚了抚她的头,满意道:“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无论读经还是习武,皆是求真我的修心之道。终有一日你要离开这栖真观、藏书镇,去到那繁华波荡中,会遇到更多爱你的人,也要面对更大的恶意,到那时望你不要忘记今日之言。” “我不会离开师父的。”道平心中渴望着外面的大千世界,但她更想守在师父身边。可一想到那伏于暗中,不日将发的危机,她原本明朗的心境顿又罩上一层阴霾。 师父道:“你一向称我作师父,却未曾行过拜师之礼,我也没真正教过你功夫。今日正式收你为本门弟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真正的徒儿了。” 道平大喜,几乎是从青石上滚落到地上,纳头叩拜下去,拜毕道:“弟子道平,今日幸得师父允纳,收入门中。弟子一定谨遵师训,恪守门规,束身自爱,刻苦勤学。谨立此誓,天地为证。”说完一歪头,“诶师父,我们是何门何派?甚么时候去祖师面前磕头?” 师父道:“不急,我先说三条最首要的规矩,你仔细听好。将来如有违反,立刻逐出师门。” 道平当即正色道:“师父请说,弟子无不遵从。” “一,我收你为徒之事,不得让任何人知道,出了这山谷,言行须与往常无异。” 道平道:“是,弟子不说出去。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我师父,自然与往常无异。” “二,若非性命攸关之际,不得在外面施展本门武功。” “是。弟子只在谷中修炼便是。” “三,本门之事,我未说与你知的,你不得擅自窥探。” “是,师父不说的我绝不问。” “好,”师父点了点头,继续道:“今日即已收你为徒,本门之事须让你知晓。我派由广宁太古真人郝大通创于元初,至今四百余载,世称全真教华山派。我派未发展至江南,此地未有供奉我派广宁祖师宫观,你权且面向北方叩拜即可。” 道平辨了方位道:“祖师在上,弟子道平叩拜。”恭恭敬敬地又磕了几个头。 “徒儿起来。”师父示意道平起身坐过来,想了想道:“我教你的这套北斗罡步,实则名为北斗璇魁步,由玄应真人所创,我说它在当今武林中难有匹敌,这不是夸口。我会将‘转、点、踏、踩、滑、穿、纵、腾’等八诀全数授你,假以时日,待你内力修为更上一层,能将其威力发挥至八成之时,你自能体会到它的精妙之处。 “内力修为?”道平心中纳罕,但很快便明白过来,“我知道啦,师父传我的那套静坐法门,定就是我派的内功功法没错了。” 师父道:“你自幼修习的静坐吐纳功夫,实则名为全真太极功,乃是我派上乘内功。我原无意要你习武,但现在看来,可谓是无心插柳了。须知习武之道,三分在练七分在养,许多弟子修习上乘功夫时,难免求成心切,欲速而不达。偏你因不知情,只当它作养生之法,九年来不急不躁,心无旁骛地加以修行,内功潜滋暗长,进益之快竟在我意料之外。前几年听你谈论修习心得,无意间频频切中武学要理,我便知你根基已成。如今你神完气厚,肌骨成势,是时候可以学些招式了。我看,就先拣个你熟悉的练起罢。” “徒儿未学过一招半式,没哪样是熟悉的。” “这个呢?”师父指了指身边的扁担。 “啊?”道平有些愕然,将扁担拿在手中道,“师父,原来我派是这个风格的?”还有一句“怎么和丐帮似的”没敢说。 师父道:“需先将这扁担练得好了,才许你正式用兵刃。若这个都练不好,其它也不必学了。” 道平赶快把那扁担抱在怀里道:“我一定好好用功!师父,这功夫它叫甚么呀?” “此乃我派一项基本功夫,没有正式的名字。通常弟子,在入门第三年开始修习,此时内力根基已筑,方可借之领悟由内及外,外采内应之理,以协调周身气力。此功本身威力不大,不堪克敌之用,但习之后再练我派各式拳脚、兵刃招式,皆可事半而功倍。因其共有十二式,且修习时多用白蜡木杆,惯称它十二长杆。” 道平边听师父说着,边打量手中的扁担。这扁担由栖真观后山林中的紫竹制成,只去了枝叶,未作任何修饰,黑黢黢的看起来十分平凡。长度七尺,恰好差不多顶她两个身长。鹅蛋粗细的内径,她的小手勉强能握住,可若要挥舞起来,还须双手才能持稳。 她皱皱眉道:“师父,这扁担好生不便,如何施展得开?” 师父淡淡道:“你的同门们修习此杆法时,内功只练了三年,而你至今已练九年。我量你年幼身量未足,才许你用这竹竿,否则以你的内力根基,合该用三倍身长,碗口粗细的杆子。你若想换,林中紫竹多的是,再采一根便是。” 道平立刻乖巧:“是徒弟蠢笨,不知师父苦心。我就用这个挺好……” “那好。”师父似乎想笑,但还是忍住了正色道:“今日我先将杆法前三路传你。不过我体力不济,不能亲身演示,只能换个法子了。”说着拿起根树枝,在溪岸潮湿的土地上将前三路的动作一一画出,叫道平到身边,逐一细致讲解。 很快道平将动作记清,便拿着扁担走到空阔的地方试演。只见她右手紧靠竿梢,左手在前,双手握稳竹竿,右脚后撤,竿头轻划一圈,随即向左斜劈下去。这招式本身无甚复杂,可这竹竿既长又韧,她只稍一用力,竿头便不住的剧烈颤动,顺着竿身传递过来,把她身子带得向一边倒下去。她勉强将竿子撑住了地,缓了一缓,接着又去试向上斜戳的动作,那竹竿又是一阵乱颤,引着她向前栽去。 道平对师父苦笑道:“这竿子好像活物一样,非但不听我使唤,倒像要使唤我哩。” “越是对抗,越易失控,因其势而顺之,方可驭之。”师父指点道,“记住,意在力先,一动俱动。以你资质,只要多加练习,应不难领悟。过后我来考校,凭你表现,再行传授余下招式,这期间你要勤勉钻研,不得懈怠。记住我所说的三条规矩,每日进出山谷,须小心行事,勿泄于外。” 说完这些,他面色忽然严肃,话头一转道:“好了,为师现下问你,三日前你在山下究竟遇到了何人,发生了何事,这会儿能坦白了么?” 道平被猝不及防地这么一问,惊得倒退了半步,舌头发起直来:“我已承认了饮酒的事,师父……还要我坦白甚么?” 师父不语,只拿深沉的眸子看着她。 道平心虚地避开了师父的目光,把头低垂着,用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可,可我和人立了誓,不可轻易泄露……” 师父蹙眉道:“看来为师的话,你这么快就不听了。” 道平听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神情已是极度紧张:“师父,徒儿不敢!只是,只是,”她咬了咬嘴唇,内心焦灼不已。 师父不再言语,看来决意甚坚,今定要问出答案不可。 道平觑着师父脸色,情知再躲不过。良久过后,她长叹一声道:“嗨呀!反正教我保密那几人,这会儿恐怕都没命在了,我守不守那誓言,还有甚么差别?师父,我说就是了!” 第5章 善仁楼 三日前,穹窿山下小镇。 小镇名为“藏书”,因西汉名臣朱买臣幼年一段藏书的故事而得名。镇上户仅数百,只有镇北香溪沿岸一带还算热闹,镇中最大的客店就开在此处,取名善仁楼。道平那日于午饭时分赶到楼门首,朝内一瞄,偌大堂中只零零星星坐了三四桌客人,看着甚是冷清。 靠近门首处的一桌坐着三个精壮的汉子,身上各自带着兵器,看打扮应是江湖中人。此时三人酒已吃得半阑,谈兴正高。只听其中一个面方耳大,脸上有疤的说道: “听闻前月那格悟老贼在山东众豪杰手中栽了个大跟头,真乃大快人心!”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白净面皮汉子接口道:“这格悟老贼自接掌龙华寺以来,不知行佛法正修之路,反以邪行乱世,甘露教南宗清誉尽毁在他手。恶孽做得太多,任他武功通天,迟早要偿还的。” 疤面汉子道:“张兄说的是,山东众豪杰此番狠狠挫了那邪道的气焰,算是替那些惨死的武林同道出了口恶气。只可惜格悟忒煞狡猾,受伤之下,竟还给他逃脱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呐!”张姓汉子恨道,“这一下没能按死他,往后不知要为此搭进去多少条人命!” 疤脸汉子听了咂了咂嘴,欲言又止,闷了口酒。 听这三人谈论江湖逸闻,道平一时好奇心大作,当即卸了肩头的扁担,也不急着进去堂中,打算在门外先听上一阵再说。恰巧这时堂上有人出声抱怨道:“这山水灵秀之地,怎的茶水恁般不像样!快换些好茶上来。” 道平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在东首里侧坐着的一位美貌妇人,年纪约莫三十上下,眉眼明丽,服饰奢华,一看即知非富即贵。她虽是独坐,只因气质极为矜贵冷傲,故而旁人尽管十分好奇,却没一个有胆造次,将她打量。 跑堂的小厮马上过去陪笑解释道:“不是有意慢待客官,小店确有那山观中产的好茶,不巧昨日卖完了。小的这就取来茶果奉送,还望客官多多担待。” 美妇人笑了笑道:“罢了,是我来的不巧了。”她方才独坐时自有一股慑人气势,此刻只是稍展笑颜,登将凌厉化解了不少。像是对小厮的话颇感兴趣,她追问道:“你说有好茶的是哪处山观?” 小厮道:“好叫客官知道,咱藏书穹窿是个福地,宫观庵院可不少哩。那产好茶的所在叫做栖真观,观后有片百年古茶树。山深路远,不值到咱们专程去一趟。客官若不急赶路,可在小店稍候几时,观中今日应有人送新茶过来的。” 美妇人道:“如此甚好。” 小厮又殷勤了几句,回身怨道:“那小番子又哪里耍去了,到现在还不送茶来!” 道平见说,忙抱起扁担缩身到门外,生怕被小厮看到,阻了她继续听乐子。 这时轮到那一直不曾出声的黑脸黄须汉子开了口:“小弟这十年间甚少踏足中原,只记得十几年前,那甘露教南宗尚是江湖中青云万里的后起之秀,谁承想短短几年间,竟沦为人人切齿的旁门左道了?!我听说他们势力只在江南,又怎的与山东豪杰结上怨了?” 疤面汉子道:“老弟有所不知,这甘露教南北两宗,一向相安无事,因十几年前格悟成了龙华寺住持,执掌了南宗,才至矛盾激化。那格悟恃着武学精深,野心一统南北,这些年广纳教徒,眼下江浙已尽在他势力之下了。” 黑脸汉子了然道:“是了,收了江浙,就要奔山东去了。可这终究是甘露教的家务事,怎的江湖豪杰也卷进去了?” 张姓汉子道:“还不是因这龙华寺在江湖上积恶已久,百姓闻‘甘露’而色变?但凡心存侠义之辈,莫不想除此祸害。” 疤面汉子哈哈一笑道:“张兄此话不错,但没说到关节处。你可知此次数十个门派合力伏击格悟,是谁牵的头?” “听说是山东武林之首的庆云庄。” “没错。庆云庄是甚么背景晓得不?庄主夫人可是北宗的继承人!山东群豪多是北宗教徒,是以能齐心并力,共抗格悟。说白了,闹来闹去,本质还是甘露教南北宗之争。”疤面汉子说完,三人又喝起酒来。 三人说话之间,从柜身中转出一人来,见到东首那美妇人还在坐等,立马板起了脸,责问小厮道:“怎的,茶叶还没送来么?!”原来是善仁楼的掌柜。 道平这下不敢再拖,赶快从门后转了出来,满口应道:“来啦来啦!!!”掌柜只感到一阵风呼地吹到了后脖颈,忙回过头来,正对上她那双浅碧色的笑眼。“哎哟,”他被惊得退了一步,抬手就要打骂:“离远开些,小畜生!整日价练扑食呢?” 道平也不着恼,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跳着退开了些。“那你是耗子,还是乌鸡?”她边笑边打趣道,眉眼弯成了月牙儿。 掌柜厌恶地瞪了她一眼道:“快将茶拿进来,客官等……”一句话还没说完,道平早一阵风儿似的从门外扁担上将放茶叶的竹笼端进来了,笼盖一掀,登时清香四溢。 “新炒的头春茶,一共就只得这么些。师父说一向多蒙店主照拂,特别嘱咐一定要先紧着送来,别家可都没有哩。”她眨眨眼睛道。 “亏得你找了这么个好师父。”掌柜没好气道。他对道平虽百般嫌弃,对这茶倒很称意,就着话他问起捐功德的事,道平一一伶俐地答了。这时小厮提着茶笼晃过来冲她道:“你去哪里闲耍?有位要吃新茶的客官,教人家好等!” 道平知趣地接过茶壶,一溜烟地去了,不到片刻,新泡好的茶便被端上了那美妇人的桌。妇人尝过,不禁轻赞了一声,再抬眼时,发觉这小道人竟未走开,正倚在桌侧笑眯眯地看自己,眼眸颜色正似盏中绿云。 靠近这么一看,美妇人方才察觉道平相貌有别于中原人,知她大概有外番血统,也瞬间明白了为何打这小道人进店,旁人便总拿眼窥她,表情多带厌恶鄙夷。这里的掌柜和小厮对她态度轻侮,多半亦是这血统之故。不出意料,此刻那些人见她主动与人攀谈,又是一阵交头接耳,私语窃窃。 美妇人不去理会众人眼色,反而微笑道:“小师父从栖真观来?” 道平见问,高兴地点头道:“我叫道平。居士姐姐,我听说你在此久候,只为了这一盏茶?” “道平小师父问着了,”美妇人手指轻轻扣了扣茶盏,“我在此等候,确实不止为此茶,也为我与仙观颇有些渊源。今日能见到小师父,喝上这盏茶,即是我与仙观夙缘未断了。” 道平初时见她不对自己另眼相看,已有好感,过后又见说这般,更觉她亲近,故而愉快道:“如此甚好!居士姐姐近日可去过观中了?若不曾去过,何不今日就随我一道回山与住持一叙?观中有洁净客房,好茶相奉。” 美妇人莞尔一笑,笑容极是明艳动人:“多感小师父盛情。我何尝不愿同往,只是我在此地尚有忙事,不便抽身。待事毕定赴观中奉拜,一来得会故人,二来再品妙茶。”她嗓音柔美,说出的话也莫名令人信服。 道平自幼没了亲人,又因血统容貌,小小年纪受尽冷眼欺凌,除却师父和观里的长老外,少有外人这般和善地与她说话,所以真心期待起来:“如此,那居士姐姐之后要记得来。” 说话间,忽有冷风从门外灌入,吹得善仁楼的如意菱花窗“咯勒勒”轻抖。浓云一时遮日,堂中遽然暗了。小厮快步走去门首,向外望了望天。 “当然,定不负小师父一番美意。”昏暗里,妇人双眼温馨笑意之中,闪过一瞬极难察觉的流光。 靠近门口处的三个汉子酒吃得正热,被凉风一吹,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那张姓汉子接着方才的话头道:“无论是何因由,庆云庄都算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好事。素闻庆云庄庄主庆尚豪慷慨任侠,堪任武林之表率!” 疤面汉子酒至半醺,说话也阴阳怪气起来:“嘿,你真当他费恁大力气,只为替民除害?风闻庆云庄人才凋零,全仗祖辈威名才有今日声望,若不借这甘露教南北之争翻些风浪出来,恐怕就要地位不保!” 张姓汉子也打趣道:“哈哈,谁还不知庆云庄本来叫庆家庄?甘露降,庆云集,这马屁拍得绝妙。” 黑脸汉子倒憨厚:“不管怎的,格悟老贼精明狡猾,也亏得庆庄主能掌握到他的行踪,在他北上途中埋伏,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也不一定是他的能耐,听说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疤脸汉子道,“瞧着罢,格悟只是暂且示弱,过后少不得疯狂报复。据我所知,”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龙华寺玄凝阁那几位,已经暗中北上,往山东去喽。” “玄凝阁”三个字一出,兴致高涨的三人好像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气氛登时冷了下去。好一会儿,才听那黑脸汉子悠悠叹道:“‘无面尺凫掠鲛影,绣衣难掩蜮鬼形,魍魉窥人犹不晓,黄卷青灯照玄凝。’玄凝阁那四位督监的手段,我也略有耳闻。莫说是几位了,就算只其中一个去到山东,也足已闹得天翻地覆了。看来不来场腥风血雨,他们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了……” “可不是,这世道要变天啦。”疤脸汉子道,“我看山东豪杰这次凶多吉少,大祸即将临头咯!” 第6章 己卯火(上) “先生今日来得早了,先进来吃些茶,等人来多些再开书。”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随后一个方巾直裰,手持折扇的人随他走进堂来。道平见状,匆匆与美妇人告了辞,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 “先生,你看着面生,是上月才来这的吧?那白胡子先生还来不来了?!上回听他讲‘吕洞宾飞剑斩黄龙’,刚开个头,我就有事被叫走啦……先生昨日来了么?讲的甚么故事?今日是接着讲?还是重新起个新的……” “咣当”。掌柜没好气地将盛果脯的碟子在柜上一磕,别看动静不大,堪比对道平使了个定身符,惊得她立马“圪喽”一声,生生将连珠般的发问吞了回去,只拿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乖巧地看着掌柜。 说书先生见她这副样子,不禁觉得好笑:“这位小仙姑活泼有趣得紧。” “仙姑?!她除了那身衣服,哪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了?”小厮上来递茶,哂笑道,“她是跟着外庄头,在栖真观茶庄上做工的,入不了住持的眼,也不是那修道的材料!” “小仙姑,”说书先生啜了口茶,执意用着称呼对道平道:“那‘斩黄龙’情节荒唐,依我见小仙姑不听也罢。” 小厮陪笑道:“看来先生不信那些神天鬼怪之说。” 说书先生摇头笑道:“吕纯阳乃大宗师,岂能一言不合便拔剑杀人?那都是浅薄之人的添造,可见荒唐的从来是人事,而非鬼神!” 道平似是十分沮丧,可想要追问几句又不敢,眼巴巴望着说书先生,吞了吞唾沫。 说书先生看着她有趣,故意不往下说,自顾喝起茶来。直到一盏茶喝尽,抬起头来看了看道平和众人神情,知胃口吊得足了,才继续道:“不过既说到此典故,我这里倒有个故事,正巧说的也是个兼取释道二教的人物,还没在别处说过,小仙姑,你想不想听?” 道平脱口道:“那好极啦!先生要讲个甚么人物?也是古时得道成仙的么?”说着殷勤地将说书先生的茶又斟满了。 说书先生道:“非但不古,还是国朝正德年间之人事,距今不过几十年而已。诸位可都听说过己卯大火?” 掌柜五十多岁,年纪较长,点着头道:“那场大火恁般邪门,不知烧平了北直隶、河北山东多少镇邑,天下谁人不晓?尤其是遭了祸的百姓,多有成群结队逃难到本省来的,当年那场面唷,怎已一个‘惨’字了得!想来都过去……”他顿了顿略作计算,“过去五十年了啊。后来这边也跟风修了许多火神庙,大火星祭也是一年都没落下过呢。” 道平马上接口道:“是啊!己卯大火谁不知道?先生这么问,定是从没在大火星祭前后到过这边,那可是苏州城一年中顶热闹的时节啦!虽然比起沧州‘大霜海’的主祭场来,还是远远不如!要教我有朝一日亲眼目睹那蔓金流波、满月雪浪,尝尝沧州霜海楼的飞鸾脍,闻闻那满城的紫菌香,一年不下山也值啦!哦还有火尾舞是个甚么样子,做梦都想不出哩!先生是不是见过?”她说到兴奋处,心中全是对那大霜海的憧憬,跑了题也不觉。 小厮狠狠瞪了道平一眼,转头道:“先生不需理她,着三不着两的。听先生意思,难不成这大火是哪个奉佛修真的大人物做出来的祸事?” 说书先生道:“这己卯大火也叫峄州大火,乃因它由鲁南峄州城一场战乱而起,这些不必我多说了。只因交战两军尽皆被烧成了灰,无一人生还,火起的原委始终成谜。也是因缘巧合,去年教我遇到个人,自称火起时就在当场。我见他不似伪装……” 道平忍不住道:“先生怎知他不是捏造假话来哄人的?他若真知道那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早年间怎的不说?” 说书先生道:“小仙姑没听过,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况且他要避的,可不只是官府,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那他说的是真是假,端的从何分辨?” 小厮满脸讥讽地打断她道:“你咋这多问题?问天问地,怎不问问东家有没有许你在这白赖白听?” 道平吓得又一“圪喽”,绿眼珠瞥了眼先生,又瞥了眼掌柜,呐呐道:“过会儿开了书,堂中这些桌椅怕是不够应付,我这就去后面搬多些来!”她生怕店家说出句“不必”,话未说完,人已从后门闪出去了。 天空隐隐滚来几声轻雷,门首的酒旆翻飞得愈发剧烈,布料拍打声短促而响亮,堂中一片昏暗。 门边坐的那疤面汉子此时出声招呼添酒肉。他却才一直在旁听着,从小厮手中接过了盘盏,转过头问道:“先生,你说那人可有和你透露他是何身份?” “他自称是起义军中的裨将。” “哦?那起义军的统帅,可是姓宋?” 说书先生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能在这小镇中遇到个博闻的人物:“好汉也听过峄州城之事?” 疤面汉子“嘿”了声道:“不清楚备细,略知些风闻而已。只因你说甚么释道二教,我才瞎猜的。” 说书先生将茶盏放下,拿起折扇,起身一整袍巾道:“好汉见多识广,我要说的,正是关乎这姓宋的,也就是甘露教南宗祖师无生道人的一段往事。” 说话间已过了未时,天空密布浓云,闷雷一声紧过一声。小厮跑到门外向福寿桥望了望,一个豆大雨点落在他鼻头上,顷刻间雨如瓢泼缸倾般注了下来。他忙退回到店中,瞧了瞧冷清的大堂,偷眼朝说书先生那瞧去。 说书先生却不以为意,径直踱到案前,从袖中取出醒木道:“列位压静,且听在下将今日这段书的开篇诗念来。”定了定,开口念道: “世间万物 诸行无常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百年光景 刹那之间 富贵荣华 犹如一梦” 醒木在案上“啪”地一拍: “孤灯一盏 照破乾坤 地狱苦海 化作莲池!” “啪!”“轰隆隆隆……”醒木又是一拍,勾起天边一阵闷雷。 第7章 己卯火(下) “这几句话,出自《明心悟道卷》,是为甘露教六经之一。说的是人生百年流光,如同梦幻,众生扰扰,囿于表象中,易成执念。奉劝世人行善积德,虔敬自悟,修心方得自由。此是甘露教叫人向善之处,故创教不过百年,而遍行南北,因传圣人意矣。甚么圣人?一是太上老君,创立了道教,一是释迦祖师,创立了佛教。二教虽殊,理多相通,祖师兼取相融,化一而成这甘露教。因此缘故,甘露教弟子修行之处与佛道两家相类,也称为寺。尔后教内一分为二为南北两宗。两宗教义不同,南北供奉始异。 “所异何处?两宗供奉祖师不同,此其一;南宗独供奉红莲圣女,此其二。单说南宗为何奉这红莲圣女,其中有段曲折,起于一场祸事,终于一场祸事,牵累了无数人命。诸位道这祸是在甚么地方起的,因何人而起?又是如何收场的?待在下细细将其中原委讲来。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山东青州府临朐县有一人,姓宋名择,幼年父母双亡,一贫如洗,每日至嵩山中砍柴,山下发卖……” “先生,错啦!嵩山在河南,你说这宋择家住青州,难不成他每天去几百里外砍柴吗?”头顶上一个笛子般的嗓音打破了堂中安静。 “你,你这小番子,耍甚么猴戏,不怕摔死了你!快快滚下来!椅子要有丁点破损,你那茶叶钱都不够赔的!”紧接着是小厮的怒骂。 “别别,椅子都好着呢,好着呢!哎呀呀……” 说书先生循声望去,只见肥大道袍鼓满了风,正从西侧的梁上“呼啦啦”地往下掉,翻转间露出两条飘带和道平窘迫的小脸。他心中一惊,正恐这小道姑要摔得不轻,就见她两脚一剪,如燕雀在空中翻转一般自如,轻轻俏俏地落了地。 说书先生松了口气,方注意到不打眼的角落里,竟有座用椅子垒成的小山,歪歪斜斜地直顶到屋梁,大概就是这小姑娘为上梁而造的踏脚处了。料想是她偷去梁上听书,过后一时忘形开口,被小厮这一责骂,心慌踩空,仰摔下来。 “好!”黑脸汉子喝了声彩,“好身法!” 听到有人喝彩,道平心里好不得意!但眼下她只有陪着笑脸,边摆手边向退道:“椅子都好着呢,我这就收拾,这就收拾!”谁料她心中浮了,转身时手肘不小心带倒了椅子,只听“轰隆”一声,整个椅山顷刻倒塌下来,不幸还撞倒了一旁的木柜,内中杯盘碗盏流水价摔落在地,碎了个稀烂。一时间,堂中“噼啪叮咣”响声不绝,好不热闹。 “小畜……”掌柜和小厮都呆住了,脸色黑得像此时天上的云,眼看就要劈下雷来,吓得道平打了个哆嗦。 那方才与她搭话的美妇人见状起身,似是欲替她说情,不料有人先她开了口。 “艾艾,店家,你这几把椅子,也不是甚么稀罕东西,我替这小师父照价赔还给你。难得听个好故事,不必为几块破木头瓦片扫了大伙的兴!”说话的是那疤面汉子。他接着对道平一抱拳道:“小师父年纪不大,功夫俊得很,令人佩服。在下青莲帮李十六,人称刀疤李,这两位是八卦门的张秀才和黑面煞赵吉。” 道平活了一十四岁,从未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见李十六主动攀谈,很是受宠若惊,忙抱拳还礼:“在下栖真观道平,见过三位英雄。李英雄抬举,我这算得甚么功夫,雕虫小技!李英雄不笑话我,还替我解围,道平多多谢过!”她学作江湖中人煞有介事的语气,小圆脸稚气未脱。 李十六哈哈一笑:“甚么李英雄,听着别扭,我痴长你几岁,你就叫我李大哥吧。” 那叫赵吉的问道:“敢问小师父,师承何派,尊师仙号?” 道平答道:“不瞒各位,小道自幼失亲,因天生这副容貌,”说着指了指自己浅碧色的眼睛,“儿时总被人欺侮。师父见不过,教了些打坐的吐纳法门给我,要我每日早晚各练一个时辰,称有强体之效。我练了十年,自觉除了身子比常人灵活些,也没甚么大不了。你问我何门何派,我也不知,反正我会的,山上的道士人人都会,非要说的话,”她顺口胡诌出个名字,“道士养生派?”说完咧嘴一乐。 李十六正色道:“如此说来,小师父能无声无息攀上那一触即倒的椅山,又能在从屋梁上落下时临机应变,都只是这养生法的功效?” 道平眨眨眼:“也不全是,还有北斗罡步。” 三个汉子相互看了看,又问:“恕我们孤陋寡闻,竟未听说过有此轻功步法,还请小师父指教。” 道平笑着摆手道:“不是功夫,是作法的科仪,喏,就是脚踏五方星斗,足登九重之天,以八卦方位为规范的踏斗步罡嘛,法师们都会的,我瞧着有趣,就缠师父教了我。可师父是庄头,不是法师,只会一套北斗罡步,还是莲藕吹风,半通不通,得亏我练得熟了,适才情急,侥幸用了出来,运气,都是运气。”说完又“嘿嘿嘿”地捋了捋飘带。 三个汉子哪知她是实话实说,只道她不愿透露师承,便不再追问下去。李十六于是道:“我听小师父不是出家人?既如此与我们同饮几杯如何?” “好是好……只是掌柜平日待我不赖,我须先把那烂摊子收拾了,再来奉陪!三位英雄稍待!”道平说罢又一抱拳,自去寻掌柜陪不是。那掌柜心中有气,便接机编排了七八件杂活儿要她去做。道平虽一万个不舍得那说书,可毕竟祸是自己闯的,也就无颜推赖。 “小仙姑说的那是中岳嵩山,”说书先生没忘回答掀起这场小风波的问题,将合拢的折扇冲着道平一点,又“唰”的展开,“山东临朐县也有座嵩山,名字一般无二,乃是齐鲁名山。小仙姑且消停,听我慢慢道来。” “嵩山中有一古刹,名为龙泉寺。宋择十五岁时始入龙泉寺中习武,到得三十岁上,练就一身好功夫,且为人豪侠好义,颇有英雄气概……” 第8章 红莲圣女(上) 道平长舒了口气。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做完了所有掌柜指派的活儿。回到堂中时,见说书先生神采奕奕,客人们个个听得认真,便知自己离开这会儿,错过之处一定十分精彩,不知少听多少起伏转折。正自遗憾时,耳听说书先生讲道: “……宋择侧耳分辨,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他抬头四顾,但见来路上似有灰雾飘渺,片刻后一道柔和火光从中洇出,缓缓飘来。他不禁骇然:深更半夜,危城之中,究竟何人在这死人堆中游荡? “待至眼前,宋择方看清来人一袭暗红衣裙,手中提一盏精致的风灯,灯中火焰摇曳如生,光亮微弱却隐有摄魄之力。火光映着那女子一双妙目,只可惜黯淡无神,似有目翳。女子敛衽盈盈向宋择拜道:‘奴家伍氏,家父乃现任吉安知府伍文定。深夜冒昧拜见宋公,务祈恕罪。’” 道平不知前因后果,这一段自然不知所云,纳罕之际,就见李十六三人抬手招呼她,桌上添了新盏,满满地斟好了酒。 “让三位英雄久候,道平自罚一杯。”她抱拳入席,端起盏来一仰脖,将整盏酒喝了个干净。别看她煞有介事,实则有生以来头回尝到酒的滋味。烈酒下肚,只觉又苦又辣,嗓子似有刀戳,胸中似有火烧。她强作镇定地提起袖子假装抹嘴,袍袖宽大,将她小圆脸挡了个结实,她趁机在后面一通龇牙咧嘴。 “小师父爽快!”同席几人并未看出她的小动作。道平咧嘴乐道:“好说,好”,余下那个“说”字刚出口,面前的酒盏就又被斟满了。 端起这第二盏来,道平只觉得酒气刺得眼睛疼,但依她性子,岂肯认怂?只得拼着饮了个磬尽。好在两轮而止,那几人又继续听书了。一边听着,坐在道平身边的张秀才一边将她方才落下的情节简略叙给她听。 张秀才口才不赖,用不三言两语,就将那宋择如何创业发家,如何被小人诬陷,被逼成了反贼,造反后如何招兵买马,一路从青州杀到兖州,又如何在峄州遭了伏击,退守至峄州城中,这诸般经过讲得明明白白。 “然后呢?”道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张秀才呷了小半口酒,续道:“却说那宋泽的起义军逃入城中后,虽击退了官军的数次围城,但自家伤亡惨烈,已成强弩之末。加之余粮仅够支持半月,城外强敌环绕,眼见生机将绝。这一日宋择夜间巡城,眼见城中伤病潦倒,宛如地狱,情知败局已定,不由得灰心木立。就在这时,自污浊黑暗中渗出一个人影,迎面朝他走来。” “哦哦,来的就是这提灯的女子。”道平见追上了说书先生的进度,美滋滋地将鹅黄飘带一捋,伸展了下有些酸痛的手臂:“折腾这么半天,可算能安心听书啦!” “原来这深夜来访的女子姓伍名撄宁,祖籍湖北松滋县。其父伍文定曾任常州府推官,她其时年方十六,随任至常州,在当地与其父门生完婚。八年前,伍文定遭权奸刘瑾构陷,被打入诏狱。她和家人在避难途中遭遇倭寇兵祸,被乱兵冲散,双目受损,流浪到玲珑山中。后来被尼姑收留,自此削发为尼。半年前听闻父已平反,于是告别尼庵,南下来寻亲。不料行至峄州城地方,恰传来宁王叛乱的消息。 “时值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举兵十万于南昌作乱,汀赣巡抚、佥都御史王守仁集结各方兵力,以吉安知府伍文定为大帅,一举大败叛军。伍文定居首功。不料太监张忠等图谋抢夺平叛功劳,散布谣言称王守仁始为叛逆同谋,擒宸濠实为脱罪。伍文定同遭牵连,被张忠绑缚扣留军中,生死未卜。 “撄宁进退不得,因故淹留在城中,不久宋择军至,她也被彻底困在了这里。” “宋择听罢,心情激荡道:‘伍大人有救世安民之勇略,宋某恨不得手刃那张忠,方能解恨。’又道:‘宋某举兵造反绝非本意,无奈官府一再相逼。此地不宜久留,我即刻设法送小姐出城。’撄宁却道:‘感佩宋公高义。撄宁虽一介女子,非偷生怕死之辈。冒昧相见,只为献绵薄之力。’ “宋择见她外表柔弱,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怔了下道:‘此城不日将破,留下枉送性命,望小姐三思!撄宁淡淡道:‘我父陷于张忠之手,死生不明,我,我家人性命亦受他残害,如今张忠亲自督军围城,人就在城外,正是血此仇辱之机。宋公若不弃撄宁人轻言微,愿献一策,可开生路。’” 善仁楼外雨势滂沱,不见减弱,猛风暴雨已持续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沉,堂中点起灯火,略微驱散了些寒气。 道平两盏烈酒下肚,起初尚无大碍,可那靠门口处,风吹得最是厉害,坐了不一会儿,脑中越发混沌,五脏六腑也翻搅起来,难受得几欲呕吐。 她抬手摸了摸脸,发觉触手滚烫,心里一阵胡思乱想:“我这脸八成都红成鸡冠子了。也不知几位英雄看出来没有,一会儿没忍住呕将出来,他们定会注意到了。嘿哟,若真那样,岂不是自己的面皮,师父的面皮,栖真观的面皮,全要丢尽了么!我这江湖生涯还未开始,也要结束了!”她这般想着,寒栗子爬了一身,恶心再度涌上,遂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 没承想只这一呼一吸,竟将恶心压了下来,她心念一动:“我却才这下,不觉用上了师父教授的静坐吐纳之法。不想到这法门还能解酒!无上天尊,我有救了!”当即收敛心神,依法吐纳,不到一盏茶,酒劲随着体内气息流转快速减退,再一摸脸,热度也竟消退了。 她这一放松,立觉口渴,于是眼睛向桌上寻去,想找些茶水解渴。这动作正被李十六瞧见,误以为她在找酒,便笑道:“光顾着听书,怠慢小师父了,理应自罚酒三杯!”说着把桌上四个酒盏都斟满了,自己先干了一盏,另两人紧跟着也干了。 道平见三人如此,自己若不动,未免托大,不得已也陪着喝了。方消化了两盏,转眼又灌进肚三盏,心中叫苦不迭。 这一打岔,还少听了一大段故事,这次无处找补去了。 “撄宁秘密搬入幕府的当天夜间,峄州城上空忽现数团火球,飞舞盘旋,宛如活物,良久后坠落城北。此后的第二日、第三日,夜夜如此。到第四日时,天降异象之事已传遍全城,一时人心惶惶。 “这日清晨,宋择召集数千将士于城北校场,不少百姓也来围观。只见校场两侧旌旗招动,左右各列一排金鼓,中设一高台,上有神案,案上有香炉供品之中,立一木制神位,上有泥金字‘万灵至尊红莲圣女’。 “宋择身披朱甲,手擎宝剑,神威凛凛立于台上朗声道:‘三日前,有一红衣女子入吾梦曰:‘吾乃红莲圣女,念汝昔日庇佑黎民,特来助汝度过此劫。此后三日,汝须每日子时,于城北方位设台请神,吾将亲降传授秘法。汝依法施为,眼下困局半月内可解。切记,切记!’吾随即惊醒,遂召集亲随暗中依言建坛,果然如言降临,授吾兵书。’ “台下众人大多亲眼目睹过火球异象,现见将军言之凿凿,登时无有不信。宋择待台下议论平息,续道:‘当今天下,君荒臣纵,以致祸乱丛生。此番神只显灵庇佑,足证人心天意所向!诸位豪杰义士自当振奋,为枉死亲友伸冤,还世道以清明!”话音刚落,校场两侧金鼓齐鸣,声若雷霆。 “宋择挥臂握拳,面色悲壮,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激起众人心中冤苦,全城将士百姓无不怆然落泪,人人思奋。宋择说罢,于案前焚香祝祷,将士百姓,皆伏道而拜。 “这红莲圣女之说,并非始于宋择。传其乃万灵之尊,法力高强,屡次于乱世中下凡救度众生,在民间信仰中已久有根基。自那日起,宋择每日清晨,必亲自案前焚香叩拜,发号施令时,亦必以红莲圣女之名,众人深信不疑。 宋择见计成,令放出剩余口粮全军饱食,养精蓄锐,修整兵械。不日斥候回报,敌军自恃稳操胜券,众将帅忙于奉承张忠,终日筵宴追陪,巡视日渐懈怠。宋择知时机已到。” 第9章 红莲圣女(下) 道平三盏酒入肚,一刻不敢耽搁,立马暗自依法调息起来。可前两盏未散尽,又要化解这三盏酒力,自比前一次要慢得许多。加之这书正讲到紧要之处,总引得她分神,一心做二用,吐纳呼吸间渐渐乱了阵法,脑中反而比先前还混沌,心跳耳鸣,好像身子沉在水中,连说书先生的声音都模糊起来。 “八月十五夜,阴云蔽月,不辨圆缺。峄州城校场火光烛天,数千将士神色平静坚毅,等待点兵决战。不久,峄州城南门外吊桥缓缓放下,宋择亲率五百精兵身负角弓,在夜色中卷起一股迅风,转瞬逼至敌军大营里许之外,八千人大军随后兵分两路,于东西两侧悄无声息地散开,如云雾消散般隐入黑夜。 “敌军大营前,值守卫兵正惫懒地倚靠在辕门边。忽听嗖嗖几声极轻微的气声,数人应声中箭倒地。山岩寂静,星月隐没,无法看穿的黑暗深处似有暗潮在涌动。巡夜兵卒心中莫名悚然,遂将手中火把高举。只一眨眼间,比火把耀目百倍之光亮在他们的眼中乍现,无数支带火羽箭如鹰隼般腾空而起,将罩地黑云染成了金红色!第一波羽箭尚未落地,随即又是第二波,第三波,层层焰浪如狂澜般压向敌军大营,以锐不可当之势拍打下来! “顷刻间,敌军大营没入火海,天地一刹倒转过来。惊醒的士卒仓惶提起兵器迎战,可那漫天彻地的烈焰已翻卷着似要将营中一切吞噬,在营帐上投下狰狞暗影。战鼓声隆隆四起,大地颤动,峄州城八千将士身披金光,随即从大营四面八方掩杀而至,直如天兵下凡,将敌军慌乱中组成的战阵瞬间撕破,只听他们口中高声喊着: \"‘红莲圣女庇佑我军,替天行道,血债血偿!’‘活捉张忠!’ “冲杀之声骇人心目。敌军士卒惊惧已极,绝望看去,只见起义军身后的峄州城墙之上,有一红衣身影孑然独立,身前火光耀目,不知是神是鬼。如此情景,如何不叫人胆寒心破!短暂抵挡之后,敌军旋即溃败,四散奔逃而去。 “‘乘胜活捉张忠者重赏!’宋择一声令下,一骑当先,向败军杀去。火光热浪将他的战袍卷起,手中宝剑流光若星驰电逝,起义军气势随之大振。杀声震天,他不禁回过头去,眺望城墙上那个红衣身影。滚滚烟尘之中,那团火焰虽隔数里,却似摇曳在心间,一股异样之感自他心底涌出。惊骇在他脑中闪过,不安隐隐生发。 “果然,忽闻前方传来将士声嘶力竭的喊声:‘有援军!援军杀过来了!’众人急忙勒马,惊恐随之迅速弥漫全军。视野尽头尘嚣四起,角声回荡。‘敌方援军杀至,约有三万余人!’‘张忠已于掩护下脱身!’人人脸上现出绝望之情,呆立当地,声势在一息之间逆转。宋择强作镇定道:‘传令全军,撤回城中!’心中如有千钧巨石压下:‘难道那张忠竟是伪作骄兵,引我等出城再一网打尽?若真如此,万事休矣!纵撄宁再有智计,也无力回天。’想到此处,抬头向山丘上望去,红衣身影已不在。 “转眼起义军撤至城前。宋择仰望城上,正见撄宁亦注视着自己!她神情木然,仿佛在问:‘张忠可有毙命?’宋择默默摇了摇头。撄宁遂别视远方,火光在灰黯双眸中摇曳。 “峄州城前阴风惨惨,杀气霏霏。敌军很快追至城下,对起义军展开疯狂截杀,惊惶叫声与绝望怒吼震耳欲聋。宋择心中痛切,提剑冲入阵中。他不知疲倦地拼杀,直到遍体浴血,四顾周遭,入目惨烈已极!血泊中同袍尸身纵横,尚活着的状近癫狂,手中兵器多已卷刃破损,只一味拼命挥舞。而敌军如血肉而成的铜墙铁壁,任他武功再高,也敌不过这千军万马。只见他横过一剑,替身边一个年轻士兵挡下攻击,随即刺入敌人咽喉,挑开尸身回头再去看那小兵时,眼前的一幕却令他愕然僵住! “一霎间,所有人都停止了厮杀,齐齐望着城楼方向,神色惊恐。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哑着嗓子道:‘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起义军众将士听到后皆出声呼应,一时间喊声响彻灰红色天际: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 “宋择用手抹去眼中血水,迟缓抬头,但见数十丈高的城墙之上,伍撄宁手中风灯之火正肆意嚣腾,参天炽焰似乎还在一寸一寸地增张!宋择一阵心悸目眩,他只道红莲圣女云云不过是撄宁收拢人心之策,夜坛降火异象虽稍可疑,亦非不可凭借方士奇术造出。可眼前所见,不祥之感过甚,已不由得他再以假象度之。” 道平头晕得厉害,双髽髻上的鹅黄飘带左晃右晃。视野变得朦朦胧胧,桌上的烛火膨胀成大片的光团。“好像红莲圣女的风灯火呀!”她这样想着,浅碧色的眼睛盯在火焰上,说书先生的声音都带上了回声: “撄宁双脚立于女墙边缘,边缘,缘……多处衣袖、发梢被火点燃,她却如浑然不觉,不觉,觉……” 道平眼中酸涩,索性将双眼闭起,火焰的残影仍在眼前跳动不止。 “烈焰在撄宁眸中跳动,跳动,动……”说书先生道。 “烈焰在眼中跳动……”道平心道。 “‘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替天行道,助我杀尽敌人,报仇雪恨!’城下喊声未歇……宋择隐约见撄宁丹唇轻启,似乎轻声说了甚么……”说书先生道。 顿时,道平感到那撕心裂肺的哀嚎直接刺入了耳中,起义军将士的身影如在眼前,“她说了甚么?”她在心中问道,“大仇未报而身先死,谁不万念俱灰?她肯定是在说恨,说要报仇,要报仇啊!” “风灯的火焰骤然变炽,发出异样光芒,撄宁持灯的手臂轻抬,绯红衣袖在炎风中猎猎翻飞。突然,她素手轻挥,将那包裹着烈焰的风灯抛向空中。风灯脱手一瞬,呼!刹那间白光冲霄,扑天热浪灼面扫至!耀目的白光之中,一团数十丈高的火龙卷从天而降,卷起尘沙砾石,径直向敌军后方扫去,顷刻间横扫数里!人畜兵械被吸入其中,顿时化作焦烟,莫说尸骨,连齑粉都未留下。峄州城外尽是山丘林地,火龙卷过处皆燃起大火,在山林中以极快之势蔓延开来,一时间浓烟遍野,毒雾迷天。敌军将士直吓得魂飞魄散,那些躲过火龙卷的,也很快即被浓烟呛晕,逃脱不得,生生烧死在原地,转眼间三万大军化作灰飞烟灭,一片燔臭灰迷,只有在起火前与起义军混战的小部分人因靠近城下侥幸未死,见此阵势皆弃兵解甲,稽首投降。起义军早已杀红了眼,一拥而上,疯狂地虐杀起跪地投降的敌人,极度的亢奋使他们如痴如狂,面容扭曲。” “宋择打了个寒噤,扭头再向城墙上看去时,撄宁衣上之火已熄灭,面颊苍白,神情如槁木死灰,眼中不再有火光。忽然,她似油尽灯枯般晃了个晃,随即瘫坐在地,低垂下头颅,烧焦的发梢散落至额前。 “见到此景,宋择浑身之血瞬间凝结。像预感到了甚么一般,他全力奔向城门,边用尽全力敲打,边狂喊道:‘快退,快!火要来了!开城门!开城门!!!让百姓出城避火!’落在城头的一片残破旌旗被风卷起,越过他的头顶,飘向他身后不远处,一下被巨大的火舍捕捉吞噬,他不用回头,便知是伍撄宁已无力控制那火龙卷,巨祸正向着峄州城极速逼来!而沉迷于报复快感中的起义军,竟无一人意识到自己正身临极险之境地。诵咏红莲圣女的音浪淹没了宋择的声音,任凭他如何呼喊和敲打,城中都无人听到他,亦无人理会他。须臾,火龙卷距城已不到一里之遥,地面上的红焰狂舞而至,眼见下一刻就要将此处所有人吞没。宋择悲叹一声,纵马仓惶向山中逃去。他一口气奔至十几里之外的山上,再回首望时,整个峄州城已落入火海……” 说书先生将折扇在掌中“啪”的一合:“……深渊。” 这声脆响将道平由幻觉中拉回到了堂中,她猛地睁开双眼,恍觉自己做了个梦,想要搓搓手,才发现掌心湿粘粘的,也多亏出了这些冷汗,酒醉自醒了一半。 “在那之后,宋择不眠不歇地向南又奔了数日,直到离了山东才敢止步。自他逃亡后,火龙卷虽熄,可大火未歇,所经城池村落、田地山林被燔烧殆尽,方圆千里皆成白地。河北、山东各县生灵涂炭,数万百姓流离失所。这场大火肆虐了一个月,到重阳前后方始自行止息。民间风传此祸乃是火神降下的天谴,各地遂始修建火神庙,并每岁于重阳过后大设祭祀,后成惯例,便是大火星祭。正德十四年岁次己卯,故后来惯称之为己卯大火。 “却说数月后世宗皇帝继位,改元嘉靖,即位后勤勉政务,整顿朝纲,百姓得以喘息,天下得以安宁。伍文定平反,向世宗皇帝上书张忠等人罪状,张忠被谪充军。文定累官至兵部尚书,因失爱女撄宁,遗恨终生。宋择逃至南昌,隐匿于山寺之中,念及峄州城之事,自觉罪孽深重,从此舍弃俗身,潜心于佛经武学,而后云游十年,饱读三千道藏,均有大成。数年后,他延用峄州城中破庙之名,建立甘露教龙华寺,改革原教义,开创甘露教南宗,从此自号无生道人,是为甘露教南宗祖师。正是: 昔为俗世山中客,今作菩提会上人。 手捧甘露临灯坐,寻思往事似前身。 醒木“啪”的一声落案,说书先生铿锵吐出收尾的八个字:“话本说彻,权作散场!” 第10章 暗记 t 第11章 追逃 “人都走光了,你还坐在这干甚?”小厮走过来将盘盏在桌上重重一顿,出言讥道,“当自己是王母娘娘,接着摆蟠桃会么?” 道平忙用袖子将桌上的酒水痕迹拂去,起身陪笑道:“我顶多是个小鬼,还是个见不着阎王的。”小厮不知她另有所指,抄起桌上铜钱拿在手上地颠了几颠,皮笑肉不笑地瞧她。 道平大窘,在身上寻了个遍,也没个值钱物件。正手足无措之际,忽听堂里侧有人道:“店家,是我给的钱不够么,何必又为难这位小师父?”说话的正是先前那美貌妇人。此刻在她身后多了个头顶斗笠,深色短衫的男人,谁也没留意是何时进来的。 小厮自觉没趣,翻了个白眼,悻悻走开了。 道平才知是美妇人替自己赔了钱,蹦跳着来到她桌前,深深施了个礼,抬头时咧嘴一笑,眉眼弯成了月牙:“多多谢过居士姐姐,”她笑呵呵地道,“道平无以为报,只等改日姐姐光降小观,一定尽心款待。师父最爱吃我做的竹叶米糕,姐姐到时赏脸尝尝。对啦,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戴斗笠的男子见状,当即俯身在美妇人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妇人只很轻微地点了下头,眼睛却不瞧他。男子转身向外去了,经过道平身边时,他将斗笠又向下压了压,整张脸都被阴影所罩,走路的姿势略显怪异。 美妇人微笑答道:“我姓乔,单名一个羽字。竹叶米糕碧螺春,听来清爽可口,可太令人期待啦。” “乔姐姐人这般和善,与师父也会很投缘的。”道平诚心道。 “是么?还请小师父代我问候尊师。” “这个好说。对了乔姐姐,你见到说书先生了么?我有要紧话对他说。” “你若是想劝他从今往后不要再说这本话文,我已经劝过他了。” “真的?他答应了?” 乔羽点头道:“他说今日只是一时兴起,往后不再说了。” 道平舒了口气。她本还在担心那说书先生会被龙华寺盯上,烦恼该用甚么理由劝服他,现下乔羽轻易地替她去了这桩心事,让她对她又多了一分佩服。 “乔姐姐,你还和先生聊甚么了?” “我有位故人亲眷,当年也困在那峄州城中,正好向他打听些消息。” “可有打听到甚么了?” 乔羽点了点头。 道平也替她开心:“那太好啦!”又道:“乔姐姐,方才这故事,你觉得几分真几分假?” “小师父怎么想?” “我么?我倒宁愿那全是假的……” “小师父是近道之人,须知凡事必有因果。”乔羽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心思, “山路难行,小师父今日若还要赶回栖真观,时候可不早了。” 道平向门外一望,立马惊呼道:“已经这么晚了?!再不回去,师父要责罚了。乔姐姐,你多保重,我告辞了!”说完一溜烟跑出门外拾起扁担,回头挥了挥手,向西去了。 当道平赶到穹窿山麓时,藏书镇已笼上一层淡金的霞光,天色逐渐过渡成苍灰色,一线淡白月痕依稀印于其上。她快步如飞,翻过前面的二茅峰,便离栖真观不远了。 转过山角,山路延伸至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那竹子生得极密,枝叶层层交叠,道平走入林中,头顶两侧的竹子相接成弧顶,将残阳仅有的一点光亮屏蔽,仅容一人通过竹林小径骤然暗到几乎不可视物。 这片竹林虽是回观的近路,道平平日里走得却不多,只因竹林中道路狭窄,挑着扁担十分不便。今日恰巧担中无物,她本想赶在日落前穿过去,却不料竟是这般情形。换走别路又已不及,她只好立起扁担做个拐杖,摸索着向深处走去。 摸黑走了大约二三十步,她忽感鼻尖一凉,拿手向前一探,手掌竟顶上了竹竿,才知是小路折了个急弯,自己竟全没看到。心里不住发愁:“再拐几个弯,连方向也辨不清了,可不是没眼先生上钟楼,瞎撞?若再不小心走上岔路,直绕到天亮也出不去了。”她感到进退两难,干脆止了脚步,一屁股坐到地上,连连叹气。 微风送来了山中寺院的钟声,预示着竹林外的天即将黑透。片刻后钟声消散,林中一片死寂。道平心中一阵发慌,当下拢了拢膝盖,开口轻轻唱起: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此身常寄,珍重无忘……” 那是外婆还在世时教她的歌,每每感到不安或孤独,她便唱来安慰自己。 山风吹入竹林,无穷无尽的竹叶发出如太湖波涛一样的响声。反复将曲子唱了不知几遍后,道平的双眼渐渐适应了黑暗,夹在深暗黑影中的小路已隐约可辨。她起身准备继续赶路,不经意瞥见身后的一刹,呼吸为之一窒:就在离她不远处,一个黑影快速闪了过去! 她登时从地上弹起,抄起扁担就向前疾走,同时心念电转:“有人!是碰巧经过的路人?不像,路人何必被我望见便躲起来?”想到在自己眼睛看不见的时候,那人竟一直在暗处窥看,她不禁毛骨悚然。“他有何企图?若是存着歹心,为何不直接过来?”这样想着,她又心下稍宽,“阿是了,进到这鬼地方来,忽见个生人坐地唱歌,谁能没个提防?多半也是赶路人,我走快些,甩掉他就是了。” 她这样打算着,脚下加快了速度。可才走了几步,就听到极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哒,哒,哒”,像是人的脚步。她怀疑是自己听错,可刚一停下站定,那脚步声便消失了。她紧走两步,那脚步声复又响起。 她怕极了,却不敢向身后看,生怕一回头便会对上副可怕的脸。她将身体贴紧一侧的竹壁,提了口气,当即奔跑起来。 她有那北斗罡步的底子,速度远远快过常人,然而那脚步声始终不近也不远地尾随在后。“这人会功夫,且是冲着我来的!”她越发意识到事态严峻,“是强盗么?强盗抢我一个穷道士做甚……不好!”一个极坏的念头蹦了出来,“是龙华寺!善仁楼里的话被他们听到了!”她接连拐过几个弯,“要不然就是李大哥他们怕我保不住秘密,折返来灭我的口?”慌乱间又踏进了一个泥坑,鞋子被积水湿透。 胡思乱想间,眼前蓦地划过几道黑影,有物从天而降,正砸在她前方的地上,发出“砰砰”几声惊心的闷响!她当即被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不及多想,脚下已经发力跃起,跨过那物事上方之时,她往下一瞅,霎时心跳骤停! 冲入她视野的是六只圆睁的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看,眼神中已无一丝生气。黑暗中,那些眼睛幽幽地发着青光,从中流出的黑血瞬间引来了无数飞虫,密密地爬在死人灰败的脸上!更可怕的是,她模模糊糊地认出了这几个死不瞑目的苦主,正是在善仁楼里的李十六,赵吉和张秀才! “是被龙华寺!!”她几乎喊出声来,浑身发软,脚下打起趔趄。“他们杀了李大哥他们,下一个就是我了!怎么办,怎么办?”那脚步声还在后面,不紧不慢,甩不开也躲不掉。 “听说龙华寺有个玄凝阁,里面都是大魔头,专把人像猫捉耗子一样玩弄折磨一番才杀死……若真是玄凝阁要我的命,跑也无用了。”她咬了咬嘴唇,毅然刹住了脚,“反正怎样都是死,不如得看清仇人的脸,做了鬼后才好去索命!” 决心已定,她把扁担竖立在胸前,猛地转过身来,因为害怕,双眼半睁半闭。“?”视线中的小路空空荡荡,哪有甚么杀人魔头?她慢慢睁大眼睛,不仅人影,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 然而本能告诉她危险并未远离。她缓慢后退,目光在竹子摆动的枝叶上下游移,忽然,透过头上被风撕开的一线缝隙,她发现似有甚么东西浮在竹梢之上! “啊啊啊啊他在上面!!!!”她吓得发出一连串尖叫,发疯也似地掉头就逃。所幸转过一个急弯后,出口即近在眼前!她埋头猛窜,生怕慢上一步,就会在最后一刻毙命林中。 踏出竹林的瞬间,眼前登时开阔,林外是一片空旷之地,此时月明如昼,上下银光一片。两百步开外的山坡上有座八角木亭,她不及思索,直奔那亭中而去。将到亭前时,才瞧见亭中尚有一人。那人本来坐着,听到动静后即拄着竹竿撑起身来。他身躯枯瘦佝偻,须发花白,脸在亭子阴影下不甚分明。 “师父?!!”道平大喊出声。 第12章 竹林中 “师父!”道平叫出声来,惊飞了山谷中的几只栖鸟。那一夜的恐怖景象至今历历在目,她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握着扁担的手心全都是汗。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从回忆中收拢,语气中尤带着慌张道:“就在我见到你时,那追踪我的怪人,却不知怎的忽然销声匿迹了!师父,你不知那人的厉害。说不定,说不定他一直没走,现下就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咱们呢!”她一边说着,两眼一边警觉地环顾四周。 谷中层峦四合,山风细细,只听得草间虫鸣,竹叶簌簌,一切都如此安宁。刹那间道平有些恍然,仿佛自己在竹林中的遭遇,也变得虚幻不真实起来。 师父将手轻轻压住道平的肩膀,安慰她道:“冷静,这里没有别人。” 手掌的温热从肩部传来,道平心中略略安定,她知道师父虽是一身多病,独耳目极是敏锐。她脱口问道:“师父,那一夜我从竹林逃出之际,你难道就没察觉到甚么动静?还是你其实看到了,却装作没有?” 师父摇头道:“我何必假装。” “可是,”道平不解道,“可是我分明记得,最后那怪人跃上了竹梢。师父你当时所在的八角亭地势甚高,可将上下一览无余,怎会甚么都没看到?!” “我的确一直都在亭中,但除你以外,我未见到其他踪影。” “怎么可能?莫非是我撞鬼?” “那人是何形貌,你可有看清?” “我……林中太黑,我又只顾逃命,从始至终都没能看到。” “他上到竹梢时,应有月色照亮,你也没看到?” “我太害怕了,所以只短短瞥到一眼就……”道平想起那林中黑影,手不由得微微发抖。师父握住她的手,试图令她镇定下来。“师父,”道平嗫嚅道,“就算我没看真切,但那就是龙华寺的人罢?” 师父的手紧了一下,但很快就放开了。 “龙华寺怕红莲圣女的本来面目暴露,便要把那日听了话本的人都抓去灭口。”道平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若真如此,他追踪你一路,为何却在最后关头收了手?” “这我也想不通,”道平眉头紧锁道,“想不通,所以这几日无一刻不在担惊受怕。” 师父坐在一旁沉思着,良久没有再说话。 “师父,” “师父?” 道平连唤了几声,见师父一直不理,只道他气自己惹事,心中懊悔无地,“扑通”一声跪了道:“都怪我送过行货不早早回山,惹上这是非。千错万错,皆我一人之过,我今日便下山去,绝不牵连栖真观!师父你莫要生气,伤了身子。”一边说着,一边拽住师父的衣角。 师父忽道:“那几具尸首……你可有再去查看?” “想是想过,但我不敢。” “去看看罢。”师父一拂衣袖在前面走了,道平起身赶忙跟上。 此时日已正午,林中云开雾散。道平走在师父身后,脑中被琢磨了百遍的疑惑占满:“龙华寺若要杀我,在林中尽有机会,为何却不动手?又为何半途而废?难道他其实不想害我性命,只为虚张声势,将我唬住?现在想来,那影子和脚步声很不真切,莫不真是我酒醉未醒,风声鹤唳,自己看花了眼?师父也怪,为何当日不提,时隔三日才来追问?” 她存想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只见烈日下他宽阔却削瘦的肩膀一高一低的起伏,走得很是吃力。道平心中一紧,两步赶上去,扶住了师父的手臂,暗自一阵自责:“我只想自己,全没考虑师父!他那时定是瞧我惊惶失措,怕刺激了我,才不再逼迫。那八角亭离观中有好几里山路,他不知多担心我,才会去那等我。他的腿走不得远路,若引起旧疾来,又要受番苦楚。” “师父……”道平呐呐叫了声,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她个子矮小,头顶还不到师父的肩膀,师父手臂微动,她知道师父正低下头来看自己。可她心中惭愧,只装作不知地往师父的身边挨了挨,不去看师父的脸。 “甚至连我会走那穿竹林的近路,师父都预料到了……”她默默想着,手上加力撑扶着师父,注视着脚下的影子。日光将两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几已分辨不出身量的差别。“若还有机会,今后更要好好照顾师父。”她挺了挺背,长吸口气,好把眼泪及时憋回眼眶里去。 半个多时辰之后,二人来到竹林,道平凭记忆找到先前李十六三人尸身落下处,却半点踪迹也没能发现。 道平先是惊愕不已,随后转为茫然,好像大梦初醒:“难道那都是我臆想出来的?” “多半是了。”师父淡定道,“真相既明,今后休再胡思乱想了。” 道平脑海中飞速闪过一个念头:“听何忧说,在我禁足思过的三日期间,师父未入观中,会不会是……”但随即这丝怀疑便被她压下,“胡想甚么?师父有甚理由这么做?况且在石亭中思过时,你不是未见到师父屋中连夜灯火不熄,分明是他身子不适,才未出门。”“可是,”她心中另一个声音道,“可是,师父才罚过你,转脸就收你为徒,授你武功,这岂不反常?他对自己会功夫这件事,九年来可从未吐露过半点口风呐,为何忽然改变主意?”“不不,那只是巧合,一定是巧合…” 她暗自纠结,总觉整件事有许多不自然处,但眼前所见又不由得她不信,不得不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自此道平每日清晨挑着担子入山采药,再到谷中练功,天晚而归,对众人皆守口如瓶。她日日用功不辍,难得空闲与何忧相处,心中常常惦念。期间何忧病势反复,严重时接连数日水米不沾,卧床不起。稍见缓和,他又要执意告辞。为拖延他启程的日子,道平已用尽了法子,再有下一次,她恐怕留他不住。 她不清楚何忧为甚么如此着急,他已极度虚弱,此时远行只会雪上加霜。是甚么样的要事,让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紧?就算实在耽搁不得,总还可以托付亲友代为周旋。难道他在这世上,就连一个可以倚赖的人都没有么?若何忧肯开口,道平必会毫不犹豫地帮他,可至今为止,她甚至不知他要去何处,要找何人,几次开口想问,皆被他有意避开。若在往常,道平是定要问个明白的,可如今只因她自己也有了不便告人之事,便觉无立场要求对方,对自己这萍水相逢之人处处坦白了。 不觉半月过去,一切如常,那夜竹林中的恐惧在她心中日渐淡去,她越来越相信那不过是酒醉后出现的幻像。这一日观中因醮事人手不够,托她去镇中办事,她小心翼翼地禀过师父,见他未加阻拦,便下山去了。路过善仁楼时,但见座客满堂,人声喧嚷,说书的是个生面孔。她犹豫再三,问起那日讲峄州城的老先生,都说从未见过。她松了口气,又想起与那姓乔的美妇人有过约定,却一直未见她到观中来。打听之下,才知她是客商,月初已启程往山东临清去了。 走出善仁楼,道平莫名感到一阵失落,正午的阳光强烈,刺得她眯起了眼。“临清?听说那是山东最大的城埠,不知道李大哥他们提到的那场甘露教南宗的乱子,会不会波及到那里?”她不禁又想起半月前的那场虚惊,“自与李大哥他们一别,再无音讯,也不知他们后来究竟怎样,何日才能江湖相见。到那时,可说甚么都不能再吃酒啦……”她以手搭棚远眺,看着穹窿山上的绿荫在云影中斑斑驳驳,点点白鹭翩翩,正向北方飞去。 第13章 白瓷盏 从穹窿山藏书镇北去一千五百余里,众流交汇之之处,便是三千七百里漕河上之巨埠——山东临清城了。 城中汶、卫二水与会通河交汇成三角形,其中环抱之地名为中州,其上市店辐辏,宅第连云,最是锦绣繁华。 此时已交过三鼓,中州西北的浮桥口街上笙歌渐歇,灯人阑珊,只有西首一所雅致院落中仍有烛火荧煌。从亮灯的房中正走出三人,当先一个长身阔面,虎体熊腰,带顶万字头巾,提着杆棒,是个练武之人。与他同在前的是个着小帽绸衫的白髯老者,服饰整洁,气度沉稳,手提灯笼为走在稍后的人照着路。最后一人显然身份最高,他头戴黑青罗帽,身穿素白纻丝圆领,浅色衬衣,是个年轻后生,只可惜走路时左腿斜拖在后,肩膀倾斜,姿态不雅。这三人两前一后来到院门外,灯笼火光将门上的木雕泥金匾额照亮,“温洛堂”三个字上如有金沙在流动。 “有劳陈伯伯,教你忙了三日夜,实在过意不去。账目已全部核毕,回去早些歇息罢。”那年轻后生当先开口道。 他二十来岁,长得其貌不扬:面皮枯黧,五官寝陋,这般鄙琐之相,若非衣冠济楚,怕是轻易就会被认做杂役。 老者却对他十分恭敬:“东家莫再说这话!漕河输运上出了事,担子都压在你一人身上,我只恨没法替你分忧,哪敢惜些辛苦?温洛堂从当年只剩一人,到今日重在这临清城中博回一席之地,你有多不易,别人不知,老汉能不知么?”他说这话时眼神关切,流露出长辈对自家孩子般的疼惜,“哎,不提这些了。老夫人前月方才下葬,紧跟着就出了这档事,整整两个月,你日夜操劳不得安寝,看看,都快熬干啦!今日无论如何,都须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好在乔大掌柜眼看就回来了,到时好歹有个商量。” 年轻的东家见说,伸出单手来回握住老账房,另一边的胳膊仍不自然地垂在身侧,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晃。“魏还虽然痴蠢,总算执掌了温洛堂近十年,眼下这点麻烦算得甚么?乔大掌柜对我们有厚恩,她不求回报,我们更不能再事事依赖于她。陈伯伯你这账目做得详备清楚,钱银一无差错,已是大大替我分忧解劳了。”这几句话说得有条有理,只是他嗓音暗哑,语速迟缓,便带了几分呆气。 老人将魏还的手合在自己两掌之间,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这是我账房分内的事,不值一提。”顿了顿又道:“说来这是要交付乔大掌柜的账目,以你与她这许多年的交情,求她宽延几日,料想也不妨事。你何苦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魏还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甚么,从老账房手中接过了灯笼,只道:“进去罢。” 老账房轻叹了口气,道:“那让林师父送你。” “不必了,去家也没几步路,适才看账时闷热的很,我慢慢逛回去,好消消暑气。” 林拳师向前一步,有些木讷道:“东家,有传近来甘露教南宗教徒大量聚集城中,安全起见,不宜深夜独行。”他身材魁梧,魏还整个人都被罩在了他的影子里。 “师父你忒也小题大做。”年轻的东家一脸漫不经心。 老账房见到他这般神情,便不再多话。他深知自己这东家外钝内刚,若打定了主意,旁人再难说服。拳师随后又劝了几句,无非是把甘露教那些话又重复了几遍,魏还呵呵憨笑一声,歪着身子冲二人行了一礼,缓缓而去。 沿着浮桥口街一直向西,来到卫河河畔,视野豁然开阔。微风从河上吹来,两岸柳丝与歌楼上的轻帘摇曳舒卷,衬出夜的宁静。魏还走上浮桥,心中不禁一畅,宽广的河面上,浮光宛若金屑,偶有几点飘入他眼里。倏忽间,他仿佛方从梦中醒来,一扫身上的沉钝呆滞,眸中一下有了神采,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沿路向西而去,穿过条条逼仄昏暗的窄巷,来到靖西门附近。一家小店出现在前方,门前挑着招旗小店,窗中透出灯光。 一进到店里,他便向店主问道:“店家,我听说你这里有梨酒沽?”那店主道:“有的,客官且请少坐,我这就收拾来。”当即去温了壶酒,与几样果子一并端过来,又为魏还斟了一盏。魏还道声谢,将酒一饮而尽,手中仍捏着那盏,好一会儿没有放下。那店家走上来道:“这酒是小人家乡风味,客官头回尝?” 魏还问道:“店家是哪里人?” “小人是河南宁陵县人。”店家说着,拿起酒壶待要再斟酒,却被魏还示意止住了。 “宁陵,那离柘城不远了。” “正是,客官到过俺们那里?” “多年前曾路过,那时尝过的梨酒,和你这味道一点不差。” “不是小人自夸,临清城中能喝到正宗梨酒的,就独俺这一家。” 魏还点点头:“若是如此,我想向你打探个人。”他盯着那壶梨酒,接着道:“近两月来,你可记得有甚么人,在朔望前后到你店中沽酒?” “来小店沽酒的多是熟客,要说只近一两月才来的,还真不多,只是这具体日子……客官能否说得再详细些?” “今夜可有这样的人来过?” “今夜?”店家忙向窗外探了探,一瞧没有月亮,当即恍然道,“有的有的,且刚走没多久!” “男的女的?是个甚么样人?” “是位姑娘,且年纪不大。”店家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她随身带的酒瓶,俺看像是许州城群英楼的梨花瓶,临清这边不曾见过。” “你没看错?” “雕着缠枝梨花纹的青瓷梨形小酒瓶,许州城群英楼专为盛自家酒订制的,俺在家乡时见识过,一小瓶要五两银子,金贵的紧。” “她还和你说过甚么?哪里口音?” 店家努力回忆了片刻道:“那位姑娘来过几次,每次只打两角酒就走,几乎没开口说过话……客官,是你要问的那人么?”说着脸上隐约露出难色。 魏还登时会意,于是道:“哦,听着不像,有几处都对不上,八成不是了。” 那店家听过后果然松了口气,凑近些道:“是了,保不齐附近州县也有沽这酒的。客官我见你是正经生意人,才敢和你说,那位姑娘……可不面善呐,眼神冷得像冰凌一样,我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她身上带些,带些煞气,不是最好,不是最好!”说到最后压低了声音。 从小店出来回到青龙街上,在一条向南延伸的巷口前,魏还猝然加快了脚步。自那条如坟地般漆黑窄巷中正隐隐传出杂乱不齐的嗡嗡低响。 他不用看也知,此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一定站着成百上千的人,犹如狭窄沟渠中聚群的老鼠,将整条巷子挤满。被他们围拢其中的是扇寺门,门前点着一支蜡烛。烛光下的一张张脸,颧骨高突,双眼如洞,眼睑和鼻下黑阴森,倒映在手捧的一盏清水中。 “甘露教。”他心中暗道。 这甘露教创教祖师卢清早年于齐鲁之地倡教时,曾屡次为苦旱之地百姓降下救命之雨,教名中‘甘露’二字本为佛语,百姓却更愿将其与降雨之事相联系。每逢朔望之夜,是为甘露教徒集会之日。集会时,须于寺前点烛一支,供奉露水一盏,取其意为:‘奉一盏甘露,可得一标道心;以一灯引万灯,尽破百千年暗’,并诵念六经。今夜无月,正是甘露教徒在此集会。 在那一片细碎杂乱的诵经声中,魏还偶尔能分辨出几个整齐句子,发自于聚于巷口处的一小撮腰佩长剑之人。他们中气充沛,所以声音未被淹没。只听那几人将盏端在胸前,翻来覆去的只在重复同一句口号: “甘露降……庆云集……甘露降……庆云集……” 魏还后背发冷,脸上厌恶已极,从齿缝迸出咒骂:“一群妖邪!”夺路向北而去。 “少爷?”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魏还停步转身,不远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提着羊角灯笼正赶上来。那少女柳腰杏脸,生得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上身穿着银条纱衫子,蜜合色纱比甲,下着一条淡紫缕金挑线纱裙,梳着个松松的缠髻,几乎没有妆饰。她边走边道:“少爷,你去哪了,叫我好找。” “渺渺,”魏还向她招手,“你去温洛堂了?” “是啊,早间陈伯伯说你今晚回来,我左右等不见人影,干脆出来接你。”渺渺慢条斯理道,说话间已和魏还并肩,橘色的火光将二人周遭的黑暗驱散。 “你吃晚饭了么?” “刚吃了些,”魏还说着将从小店买的果子和梨酒提起晃了晃,“太晚了,我以为你早睡了。”又道:“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要夜里独自出来,尤其最近城中不安全。” “只说我,那你呢?” “我不一样。”魏还背过手,抢先一步进了家门。魏家宅院不大,原本的书斋,现被魏还用作起居之处。渺渺在他屋中说了会儿话,就回自己房休息了。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本已沉寂的屋中复亮起一点微光,门被轻轻从内推开一线,魏还侧身从中蹑足而出。他已将外袍脱去,此时只穿着衬衣,左手端盏油灯,右手提着适才沽来的梨酒,穿过夹道,慢慢向着书斋东首的院落走去。 小院里十分冷清,仅有一面阔三间的堂屋和一间倒座房,平日无人居住。魏还转身关上门,将灯烛逐一点燃。随着他的动作,火光渐渐蔓延,爬上了低垂的素幔和里侧的香案,依次照亮了魏家先祖的木质牌位。而在靠近案边的位置上,还有一尊单独供奉的牌位与它们稍稍隔开,因光照不全,只从黑暗中显露出一半,其上写着: “先考祁公讳护府君之灵位” 独在这一尊牌位的前方,端正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盏,盏中淡琥珀色的酒浆正莹莹闪烁着月华一样的光芒。 第14章 灞陵桥 魏还先向堂中四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才去案前拈香拜了三拜,提起手中的酒瓶道:“爹爹,今日我这有上好的梨酒,咱俩吃上一回。”说罢便将香插好,然后拖着一条残腿歪坐在蒲团上,拿起酒瓶拨去瓶塞,仰头喝了一大口。 清冷芳香的酒浆划过喉间,瞬间将盛夏的闷热驱散了些,魏还顿感到一阵畅快清爽,不禁赞道:“啊,果真是好酒!方才我都没舍得多喝,就为这会儿过来陪你呢。你还在时,总不许我饮酒,结果就在许州喝过那一次,你后悔不?”他说着,眼神从牌位移上了那小小的白瓷盏,就此定在了盏身上。 “爹爹还记得么?当年在许州时,酒楼里卖的那种装梨酒的雕花瓶子,据说现在涨到五两银子一个啦。要是说给渺渺听,她指定不信。”他看了看自己手中这个粗陶罐,又道:“可惜你买给我的那个丢了。” “你道我哪听来的?还不是因你那位不露身份的故人,忒也神秘。我蹲守不见人,只能改从这酒的来路上找着落,今日真被我找见啦。西门边宁陵人开的小店,那人十有八九去过。不过那店主说他不像个好人,见我一味打探,恐怕自己惹上麻烦哩。爹爹,这到底是你哪位江湖上朋友呀?” 一个多月前,这里忽然凭空多出了一个盛满梨酒的白瓷盏。家中除去因病向来不进祠堂的魏老夫人,只剩魏还、渺渺和老仆王婶,三人都觉莫名其妙。为此众人在祠堂外连着值守了几日,却是一无所获,过后检查宅中财物也无失窃,只得作罢。谁知半个月后,一模一样的酒盏又出现在同样的地方。当时正逢魏老夫人病故,家中为丧事所忙,皆没留意,只有魏还发现,为不令家人继续担忧,他便偷将那酒盏撤了去。不出所料,半月后酒盏又再出现,魏还依旧瞒了众人,将其藏起。 家人皆觉此事已经过去,独他仍为之暗中警惕。他寻思此人行踪神秘,但显无恶意,否则凭他在宅中出入自由,若要作歹早已得手,应是诚心奉拜,不便显露身份罢了。他思索多日,依然毫无头绪,这才有了去到城中沽卖梨酒之处探访的主意。 身带煞气的年轻姑娘啊……他搜遍脑海,没找到半点印象。 只因这酒盏只在朔望之夜出现,而今日又逢月晦,趁渺渺睡下后,他偷偷来到祠堂,可惜晚了一步,白瓷盏既已出现,说明那人已经来过。 魏还饮了口酒,在供案前对着亡亲的牌位,絮絮说起了生意上的琐事。与临清大多数商贾一样,他家来自外乡。父亲白手起家,在各地行商,终年奔忙。从他几岁时起,便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短则百里,远则几千里,动辄一去三五月,当中难免栖风宿雨,每每遇此,父亲总露出疼惜之情。而魏还非但全不为意,反而以之为乐事,与人说起种种狼狈困境之时,最是神采飞扬。 行商途中,结识人等最为驳杂,有同为商贾客旅的,也不乏江湖浪人,父亲往日结交过一二不足为奇,供奉梨酒之人既无恶意,理应是其一类。不知是何等一副凶神恶煞样子,被店家那样忌惮,也不知她因何故如此执着。 不经意间,回忆顿在了那件令他至今恐惧的往事上。他登觉得一阵烦闷,生硬地将思绪切断,连着喝了几大口酒。 数日来累积的疲倦随之压了上来,也助长着醉意。他渐感力倦神疲,声音越来越低,蜡烛的火光拉展成长长细线,交织在眼前。粗糙的陶酒瓶从他手中脱落,“啪”地摔在青石砖地上,向一旁滚出丈许,直撞上幔幕之后某物方才停下。须臾,一只苍白的手将它拾了起来。 魏还斜斜撑坐在蒲团之上,歪过头循着酒瓶滚落的声响瞄去,就在同一瞬间,所视之处的烛火齐齐熄灭,他眼前骤然一黑,只见一个淡淡的修长身影缓缓消融在灰暗之中。 他闭上眼睛,顿感一阵天旋地转,险些向前倒去,当即深吸口气将背挺直,再睁眼时,只见立于幔幕之前的是个劲装长靴的少女。烛光影影,勾勒出她高鼻薄唇,一双眼中锋芒凛冽,乍见之下的确是副凶狠凉薄的样子。可此刻,她却显露出与样貌极不协调的局促,甚至颇为踌躇地后退了一小步,仿佛被魏还盯着令她十分不安。 魏还已有七八分酒意,他下意识地拂了下自己的脸,而后开口问道:“敢问这位……姑娘,可是祁伯伯的故友?” 少女僵在原地,不做一声。 “在下魏还,仁兄三个月来奠酒厚情,请容我当面奉谢。”魏还说着欲要起身,却因残腿不便,半途一个踉跄,身子歪向一旁。那少女早知魏还醉意不浅,在他起身之际忙向前几步,正好赶上将他的手臂稳稳托住。 魏还一时动弹不得,他略觉尴尬,抬起头向那少女低声道了句“失礼”。少女避开了他的眼神,只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作为回应,便侧过了头去。此时两人相距极近,魏还发现她眼尾细长上翘,只因她满面肃杀,这份温柔才不易被察觉。 魏还逐渐恍惚,竟没意识到自己直愣愣地盯着那少女已有好一会儿。少女被他看得不知所措,便要搀他坐回到蒲团上去。魏还在酣醉中感到少女扶着自己的手紧了紧,误会她要离开,忙去伸手拽住,“姑娘留步,还请先坐。”他有些含混地说着,拉着少女往那蒲团上跌去。少女正慌神间,冷不丁被魏还一带,也跟着伏下身来,单腿跪在了他面前。 四下寂静,只闻庭中鸣虫切切,阶草窸窣。魏还抓着少女的手臂,头晕得厉害,恍惚间,他看到少女左眼正下方有颗小小的痣,好像挂在脸颊上的泪滴。记忆的微光闪烁,本已模糊的一幕渐渐浮现,清晰,与眼前所见重合在了一起…… …… 九年前,许州城外,灞陵桥畔。乡野茅舍一豆灯火旁,十三岁的魏还也是如此紧紧抓着那女童的手臂,慌张地看着她僵硬地坐在地上。她的双眼迷惘地望着前方,眼中凝着骇人的恐惧与悲伤,仿佛面对着一个只她自己才能看到的可怖世间。魏还只看了一眼,便感到心魄震荡,竟怔怔流下泪来。 女童衣上血迹斑斑,却未见有相应的外伤,意识显然并不清明,仿佛正陷入难以逃脱的巨大梦魇。那痛苦像是直接侵入她的心神,以远比伤害肉体更残酷的方式折磨着她。 魏还在她耳边不断地呼唤着,轻推她的肩膀,可女童的神志已完全涣散,所有这些不过只是徒劳。惊慌无措间,他发现女童的右手中紧紧攥着一物,露出来的部分在微光下闪着奇特光泽,他虽看不出是甚么,却也能猜出那定是她极为珍重的东西。 “是你亲人的东西么?他们在哪?”他握住女童的手轻声问道。 对方终于有了一丝极不易察觉的回应,轻微到似乎只是意识泛起了一点涟漪,甚至没有从任何动作和表情中显露。魏还敏锐地感受到了,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想想你的亲人,还在这世间等着你,快醒醒。” 一滴眼泪从女童眼角中淌落,划过她脸颊上的痣。魏还把同样的话一遍遍地重复着,可没用多久心就又沉了下去。他惊恐地发现,女童眼中的绝望反而又深了一层,此时她脸上已全无血色,梦魇像是无底深渊,她还在向更深处坠去。 “你怎么哭了?”他焦急问道,“是因为我提到亲人,令你难过了吗? 女童不住微微战栗,仍未恢复神识的双眼中留下两行泪,魏还用手轻柔地捧住她的脸颊,用手指为她拭去滚落的泪水,寄望手掌的温暖可以穿透冰冷苍白的肌肤,为她带去抚慰。 她最亲的人也许不在了,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失去至亲的悲伤使她不得解脱,对只剩孤身一人的恐惧,令她不愿醒来。 “可即便如此,至少你不是还有个可以命相托的我么,” 他叹口气道,“虽然你我无亲无故,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这略显怪异。可上天既安排你我如此相识,便是难得的缘分。”他顿了顿,看着女童那双不知望向何处的眼睛道:“我叫祁江离,爹娘唤我阿江,家住临清。你若能醒来,我便与你结成金兰之好,从此做你的亲人。你觉得如何?你看,现下在你身边的这个我,就是你未来的亲人,就是此刻这世上最盼着你醒来的人,你当真一点儿也不想看看我么……” …… 温热的触感从指间传来,魏还此时已分不清虚幻与现实,他的手碰到了少女的脸颊,手指划过那颗痣。少女身子动了一下,可终究没有躲开他。他将脸凑近了些去看,少女的眉目依稀是当年的样子,不过稚气已泯,多出的是冷酷。魏还静静看了片刻,只觉完全读不懂少女眼眸中那复杂的情绪。于是,他的眼神渐渐穿过了她,重又落回了九年前的时光中,脱口而出道: “我可是这世上最盼你回来的人呐,你不想看看我么?” 少女明显呼吸随之一窒,嘴唇微动,好像说了甚么,魏还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可不知为何,在那一刹那间,他的心中却清晰地知道,少女唤出的是他的名字: “阿江”。 他被这感觉惊得呆住了。少女早有准备般趁机从他手中挣了出来,将那陶制酒瓶在地上放好,一闪身消失在了门外。少顷,他听到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少爷!”渺渺跑了进来,见状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你在干甚么?”魏还把酒瓶拿起向渺渺晃了晃,权当作了解释,便昏昏睡去,任由渺渺处置了。 将魏还扶到堂外阶上坐好后,渺渺转身回到堂中,将烛火一一熄灭。瞥见那盛着梨酒的白瓷盏时,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将其收入了怀中,接着将最后一支蜡烛吹熄。 火苗剧烈摇曳了下,极短暂地照亮了那位于边缘的牌位。在“先考祁公讳护府君之灵位”字的侧下方,一列小字从阴影中露出,写的是: “孝子祁江离奉祀”。 第15章 桂叶堂 次日,魏还很早就起来了,温洛堂尚有大小事务待他去处置,迟误不得。匆匆收拾过后,出来见渺渺独自在吃早饭。自魏老夫人前月过世后,她便从老夫人房中搬了出来。 渺渺今日换了条襴裙,依旧不着钗镮,只在鬓边带了朵宝石星花,玲珑巧丽胜凡物百倍。魏还想起昨夜自己大醉之余,未如前几次那样将白瓷盏藏好,恐怕已被渺渺发现,果然才一坐下,就听她问起: “少爷,先前那偷摸奠酒的怪人,可是昨夜又出现了?”语气中透着担忧。 “嗯,”魏还推脱不得,只得如实答道,“我见到她了。” “见到了?!是甚么人啊?” “是很久以前的我的一个旧相识。” “竟是你认识的人?”渺渺惊讶道,“何时认识的?” “九年前。” “那不是,那个时候?”渺渺压低了声音,“亏他能找到这来。” 魏还轻点了下头。 渺渺接着又问:“那人之前偷偷摸摸,昨夜为何愿意现身?他和你都说了甚么?” 魏还摇头道:“她甚么也没说。昨夜纯属意外,是她误会我发现她在先,才从隐蔽处出来,现身实在非她本意。”魏还如此回答,心里却道:那当真非她本意么,难道她一直以来从未想要见我? “你觉得她还会再来么?”渺渺盯着魏还的眼睛。 魏还怔了一怔,少女的背影再次浮现,“阿江”两个字犹在耳畔。他言不由衷道:“她私入民宅,无论如何总归不妥,既已被我见到,想必不会了。” 渺渺闷闷地“嗯”了声,没再说话。 “渺渺,你昨夜是怎么寻到祠堂来的?”魏还忽然反问道。 “我?哦,我临睡前发现香用完了,出来取时想顺便也给你送些过去,却发现你不在房中,才找到祠堂去的。”渺渺呐呐答道。跟着她盛了碗粥放在魏还面前:“乔大掌柜不是今日回来么?你快些吃完就去桂叶堂,莫要迟了。” 避开中州最繁华的地段,在通济桥东老城南门附近一处幽静的巷子中,有座翠竹掩映的庭院,竹丝门前青瓦粉墙,白石台矶,门栏窗槅等装饰中都透出不凡雅致与富丽,那便是临清首屈一指的商号,大名鼎鼎的桂叶堂。 相传这桂叶堂的创始者岳怀宁,乃为唐贞元年间享有“琳琅圣手”之称的少府监名匠,制器工艺精湛绝伦,尤以鬼斧神工的嵌宝技艺名闻朝野,京中王公贵戚,衣冠贵胄皆为拥趸。 而就在桂叶堂声名最鼎盛之际,岳怀宁却忽然辞去宫职,屏迹戢身,自那之后,桂叶堂拒奉朝命,不再为皇朝打造一件器物,因而受到镇压,迅速凋零。 直到宋朝初年,怀宁后人于东京将重兴祖业,凭借着亲传技艺,此后数百年中,桂叶堂盛名不衰,所制一器千金难求,宾客皆为豪贵。但经营者似乎极为清高,不仅对攀附之事毫无兴趣,经营也只限开封一处,如此淡漠名利的商号,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家。 可就在大约十几年前,桂叶堂一反常态,开始广设分号,向南北各地扩张。短短数年间挣下了金山银海,财富堪比那石崇邓通。位于临清的这处桂叶堂,是那之后开设的众多分号之一,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非是其傲视临清的财力,而是在此处执掌大权的居然是个妇人,而且芳容貌美,风韵动人。 正是这位乔大掌柜,在魏家温洛堂濒临破产,穷途交困之际,断然决定入股相助,才令魏家得到喘息之机。魏还十四岁继承家业,到如今已有九年,温洛堂不仅元气恢复,兴盛甚至更胜往日,桂叶堂当年的义气之举也获得了极为丰厚的回报。 乔大掌柜统管多家分号,不常在临清,是以魏还一闻她回城,即便再忙也要将账目查算清楚,好及时交予这位大股东过目。 “……阿江,阿江?”朦胧中一个声音逐渐清晰,魏还睁开眼,见渺渺正坐在自己身旁。他愣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该是在前往桂叶堂的途中,大约是宿醉之故,竟不知何时在轿中昏昏睡了过去。 “渺渺,你跟来做甚么?”疲惫感一时未散,魏还又合上了眼,“还有,在外面不要这么叫,小心旁人听到。” “乔大掌柜又不是外人。”渺渺的肩膀动了动,不甚清亮的嗓音中敛着笑意。 “这不是还未到桂叶堂么,我再睡会儿,到了你再叫我。”魏还说着又要睡过去。 “你都睡了一个时辰了,就是五里外的石佛寺,这会儿也到了。”渺渺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的笑容很淡。 魏还一个激灵从渺渺身上弹了起来:“你说甚么?”直到此时,他才觉出轿子全无晃动,当是稳稳地落在地上。忽有微风拂过脖颈,原来对座竟还有一人,正拿着把白竹骨川扇,缓缓为他打着扇子。那人曲眉丰颊,身姿俊俏,长得一副倾国之貌,美得锋利,正是刚从南方归来的桂叶堂大掌柜乔羽。 “乔大掌柜,让你见笑了。”魏还忙整了整衣冠,向乔羽行了一礼,转头问渺渺:“你怎不早些叫醒我?” “真是冤枉!我也是才刚到,你要问也该问乔大掌柜,她可是陪你在轿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魏还用眼神询问乔羽,乔羽苦笑道:“我试过了,无奈你睡得太沉叫不醒。怎么又把自己累成这样?” 魏还摇了摇头,以手扶额道:“大概是昨夜喝了些酒的缘故。” 乔羽有些惊讶:“晚间的应酬,你一向都是推掉的,怎的还喝到夜里去了?不是又谁被架去召玉楼了吧?” 魏还撇了眼渺渺道:“放心,自从去年渺渺做了那出好戏,还没人敢再邀我往那花街柳巷里去呢。” 渺渺呵呵低笑个不停,搂着魏还的胳膊道:“是呀,那些人存了甚么好心,无非是觉你‘痴傻’,想看你出丑。现下好了,全临清的人都晓得了,温洛堂魏老板家那貌美如花的‘爱妾’,是个河东狮,看谁还敢有下次。” “你还得意!一个还未出嫁的姑娘,平白被人误会成妒妇,把自己的名声当成儿戏么?”魏还不禁皱眉。 渺渺不紧不慢道:“这世上的人呀,哪个不是有多张面孔的?”又看了一眼乔羽,轻声道:“只最要紧之人知道自己是甚样就好,旁人何必在乎?” “你嘟囔甚么?”魏还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我说,你与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了!”渺渺柳眉一挑,难得大声说句话。 “这小妮子不开口则已,一张嘴厉害得紧,我瞧你是说不过她的。”乔羽笑着对魏还道,好像乐在其中。 魏还不再去理她,向乔羽解释道:“不是应酬,是昨晚饮酒解乏,一不小心……” “是遇到了甚么麻烦?” “先前有船货物在漕河上被扣下了,着实折腾了几日。” “嗯,有甚么需我出力之处,随时可和我商量。”又道,“魏老夫人的事,我在路上已听说了,可惜未能少尽故情。如今她人已经故去,你……你也不用太为难自己了。” 魏还心中一顿,只答了个“好”,又道:“我今日来是有几件要事。待核查的账目已经备好了,若你明日有时间,我会着人送来。还有……” 乔羽打断他道:“今日乏了,明早我去温洛堂,具体之事就一并到时再说罢。” 魏还应了。他哪里不知,乔羽这么说,其实是在体恤自己。只见乔羽将扇子一合,妙目含笑道:“除此外,你还有别的事要说么?” 魏还不解他此话用意,一时茫然。 乔羽见状淡淡笑道:“好,那就明日见罢。我去吩咐轿夫送你回去。”说着起身下了轿。 渺渺将窗上的帘子掀起,向乔羽挥手道别。起轿后,魏还忽然问她:“渺渺,你到底是来做甚么的?” 渺渺转过脸来道:“中午前后,乔大掌柜着人往家送了许多东西来,都是从苏州带来的茶叶和礼物,我想当面向乔大掌柜致谢。” “你就为这个特意跑一趟?” “有甚么关系?我许久不见乔大掌柜,也想他了。”渺渺说罢打了个呵欠,往角落一靠,合眼养起了神。 酉牌时分,日色西沉。蝉鸣声一止,空气中的暑热也跟着消退了。魏家院中一树盛开的石榴花渐渐融入到了黑蓝的夜色中,渺渺随手采下一朵来,玩笑似地插在了魏还的鬓边,然后对着他那张其貌不扬的脸端详了片刻,忽道: “我的哥哥,容貌比这花儿好看,学识和能耐不凡,也只有乔大掌柜那般人品才貌,才能与你相配。” 魏还笑道:“这玩笑可只能在我跟前说说……”话未说完,忽然回想起渺渺日间来桂叶堂致谢之事。往常都是托自己代为转达,何故今日特地亲自前去?若非是她一时兴念,那方才的话……难道也不是玩笑?他顿感隐隐不妥,当即小心地问道:“渺渺,你今日……是不是还和乔大掌柜说了甚么?” 渺渺道:“也没甚么,我只是送了帖子给乔大掌柜,邀她三日后来家中赴宴。况且,乔大掌柜当场就答应啦。” “你这又搞的是哪出戏?” “你在我面前还要装傻?”渺渺说着将他拉进屋中,小心闭了房门,才道出后半句,“自然是为你终身大事。” 魏还何尝不是对她这心思早有察觉,当即道:“乔大掌柜是温洛堂的股东,生意上常得往来,你可不要瞎搅,叫我往后不好与她相处。” “生意场上不好相处,就做夫妻相处呗。” “别闹啦,这可开不得玩笑。”魏还正色道。 渺渺立刻也敛了笑道:“怎的是我闹?我且问你,这么多年来,你对她当真没有别的?你须老实答我。” 魏还沉默许久,方道:“渺渺,我一直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今日你既问了,我便和你坦白。乔大掌柜对我们恩情深重,我对她十分敬爱。若她有意于我,我自然是,自然是无有不愿的。只是……” “这么说你愿意咯?”渺渺嘴角忍不住上扬,“我一直道你此生都打算乔痴扮傻,无意娶妻了呢。如今魏老夫人故去,温洛堂也步上正轨,魏家就算对你有天大的恩情,也该报答完了。你说是不是,阿江?” “魏家之事暂且先放在一边,”魏还道,“只是乔大掌柜怎会对我有意?若不是我与她相识在早先,以为二人悬殊地位,她怕是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罢?” “你怎知她无情?我今日送帖子时,可只字未提说亲之事,但乔大掌柜人情洞达,大约已猜出我的用意。她若无意,就不会在轿子那般试探你啦。阿江,她当年不远千里将你护送回临清,这九年间又怎样对你,心意还不够明显么?非是如此,何以她如此身份品貌,一直不成婚?难说不是在等你!” “当年她出手相救,纯粹是出于恻隐之心。”魏还悠悠叹了口气道,“若乔大掌柜所做的一切只是对朋友的义气,没有私情,我们唐突示意,不仅糟蹋了她一片赤诚,甚至还要令她难堪,尴尬,这岂不是为好成歉了么?就算你有九成把握,可若就是那一成,损了这份情谊,到时我可要悔之不及呐。” 渺渺往前探了探身道:“你是不是嫌她年纪比你大呀?” 魏还忙道:“她那样完美的人,我只怕自己配她不上,哪会有半分嫌弃?” “嗯,乔大掌柜虽年长于你,可从容貌上也看不出来。我前日去南城求人卜了一课,卦象中说你那命定之人,年龄要比你大上几岁,却不就是乔大掌柜?还有,你和她双亲皆已不在,她唯一的长姐又是方外之人,婚事都可自专,倒也省去好些麻烦。这红娘我是非当不可啦。” “此事又不急在一时,我看还是……” 不等他说完,渺渺已在他那条不能抬起的手臂上狠狠打了一下道:“还是甚么?你今年就二十三了,还要这样到何时?乔大掌柜再有本事,毕竟是个女子,难不成你非要她来开这个口么?我决定啦,到时你若不提,我就替你来提。”说罢不由分说推门而去,留下心情复杂的魏还,独坐房中。 第16章 残雪(上) 魏还从房中出来时,新月清冷的微光已洒满了庭中,墙边大丛的玉簪像是施了层薄釉,莹润洁白,皓皓如冬日积雪。他驻足凝视良久,思绪回到了九年前那个残雪初晴之日。 他本姓祁,江离的名字得自于山东玲珑山中的一种香草,父亲祁护幼年时就住在那山中。因母亲早亡,江离从小便开始跟随父在外经商。在他十四岁那年,与父亲一同前往苏州太仓采办,绕道河南去收前岁账款。不料祁护在许州不幸害病,江离只好带着父亲一路沿途求医,缓缓而行。行到一个叫柘城的地方时,祁护已病势沉重难行,于是江离在城中赁下了寓所,留在此地养病。 期间结识了同样来自临清的魏家父子,因是同乡,两下攀谈起来甚为投契,故决定结伴而行。魏家经营名为温洛堂的古董商铺已多年,家财颇丰。那魏还乃是家中独子,此次是头一回跟着父亲出远门,学做生理。 江离与魏还年纪相仿,才貌上却相去甚远。江离生得眉目清俊,容貌斯文,那魏还则容貌粗陋,且因幼时生病落下残疾,单腿和右臂皆不堪用,走起路高高低低,时常惹人嘲笑。大约脑子也受了损伤,总有股呆气,言行又痴又憨。 正因如此,魏父才替他取名“还”字,寓意“返还复原”,只盼他有朝一日康复,顺利继承家业。魏父为人慷慨达观,对生病的祁护照拂有加。江离对魏还免不了有些轻视,但看在父亲面上,知道处处包容,相处也还算融洽。 未想祸从天降,几人无端卷入了一场人命官司中。 那日江离到邻县抓药,魏还偏要跟去,他走得又慢,因此二人回到下处旅店时天已擦黑,店门外密密麻麻围了许多人。江离挤进人群看时,只见两个仵作打扮的人从里面抬出两具尸首。他大吃一惊,正要踉跄几步向前觑看,却被个皂吏从后一把按住,询问再三,带回了县衙。 原来就在他们回来之前,有伙凶徒闯入旅店行凶,那两具尸首即是住在邻屋中被害身亡的房客。江离的父亲和魏父虽未受害,但因有干连,与寓所屋主和一众房客被羁押至衙中,这时已取过供状后收入监牢。根据证言,知县疑是甘露教徒所为,于是发下广捕文书,着落应捕四处寻访,同时移文开封府,合力清缴治内甘露教各部。 江离在监外日日心忧如焚,无奈账款早在旅店骚乱中失窃,无钱疏通打点。魏还却只知在那里抱怨用气,一毫指望不上。 这一日魏还不知从哪听说甘露教徒在城西某处聚集,非要去探听凶手线索。江离心情本十分烦闷,兼之恼他聒噪无用,心中愈加生厌,因此懒待劝阻,任由他去。直至魏还迟迟不归,他方觉不妙,沿路寻去,果见魏还已被打死在破庙中。他惊悔不已,连夜偷偷将其尸身在无人处掩埋。 她用魏还外衫当得的钱收买了狱卒,得以与牢中的两人一见。魏父问起儿子,他心虚不敢以实情相告,只谎称魏还受了惊吓,留在住处等候。魏父信以为真,当即取下随身信物,托江离伴同儿子,往他在柘城的生意伙伴处求救。 江离揣着那信物,犹如怀抱火炭,思来想去,只有假扮魏还一途,于是将炉灰抹黑了脸,装作瘸腿跛手,依照魏父所说的住址前去。也多亏魏还呆傻,魏父很少带他露面,竟无人发现他系假扮。加上江离口齿伶俐,众人听他说明困境后,无不解囊相助。 江离拿着银钱来到衙门前,忽想到魏父出狱之后,自己无法交待魏还之事,届时两家因此结怨,父亲也不免跟着受气。惶恐之下,顿觉自心底深处,有某种不可名状的冲动被释放了出来。鬼使神差之下,他竟反舍魏父不顾,用以魏家名义讨来的银钱,只将父亲保出候审,又哄骗他说魏父自有亲友替其脱身。 他想着那魏家的生意伙伴,若久未得到魏父的消息,必会再去打探,魏父获救不过早晚之事。他带着父亲先一步离开,留下书信说明魏还死亡的原委,庶可免去当面对峙的冲突。本来魏还之死,他虽有过错,可若好言解释,谁又会责难他一个十几岁的孩童?但其后他为了掩盖过失,不断编织谎言,甚至不惜出卖出力帮助自己之人,却已是不可原谅之事。他自知行径卑劣,所以只有如此自我安慰,才能略缓心中愧疚。 然而从来祸不单行,未过几日,魏父便生了场大病,在狱中一命呜呼。祁护经这一番折腾,出狱后病情直转急下,日重一日,很快亦撒手尘寰。而凶徒始终未被捕获,案子以不了了之收场。 江离忍痛将父亲殡殓后,手中几已不剩分文,思量难以还乡,须寻处投靠。想起魏父曾提起,他家商号温洛堂与桂叶堂素有生意往来,而桂叶堂距此最近的分号设在归德府城,步行数日可达,于是将父亲棺柩寄在庙中,自投归德府去。 是时已入冬月,江离早起晏息赶路,夜间便蜷于破庙空屋中避寒,幸好因官府先前清剿,这一带匪盗骤减,得以平安来到归德府城外。那日早晨刚下过场雪,彤云还未散尽,天色阴沉。远远望见城门口聚着黑压压一群人,个个衣着褴褛,面枯饥瘦,手中捧的破碗中冒出丝丝热气,原来是城中富商在为逃荒难民施粥。连日来风餐露宿,江离腹中已饿极,当下走去粥棚中讨碗吃了,再向伙计打听桂叶堂所在。那伙计细细问了他来意身份后,拿手指向远处一棚子道:“这粥会就是桂叶堂主办的,你来得凑巧,这会儿我们大掌柜就在此处,你自去求他罢。” 江离依言寻过去,见棚中炉火旁坐着一个美艳的男妆女子,玉冠束发,身披银狐皮鹤氅,正单手支颐,执卷在读,心知那一定就是大掌柜了,只未想到年纪如此轻。他匆忙用泥在脸上涂抹一番,站在棚外报上了魏还之名与来意。大掌柜闻声放下书本,示意他过去。天空浮云流动,恰在此时云隙间撒下一束阳光,棚外积雪中的冰晶骤然闪烁,反衬得棚内的一切阴暗模糊。江离拖着腿才踏入棚中,因之眼前一黑,脚步一顿,抬头见大掌柜极亮的一双眼睛正看着他,莫名生出了一丝怯意。 他摄于大掌柜的威势,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叙述了在柘城的遭遇。虽知这大掌柜断不可能认得魏还样貌,心中仍不免忐忑,始终低头不敢瞧她。 大掌柜听完,略略问了问桂叶堂与魏家在临清的生意往来,及魏父的丧葬之事,江离一一应付着答过。大掌柜随口安慰了数句,便叫来伙计吩咐一番,过后不再多说,挥了挥手,让江离跟着伙计去了。 此时薄云散尽,棚外天光已大亮。大掌柜正欲继续读书,忽感到一道强光晃过,他抬起眼,在锁定那光的来源时愕然一惊,随后失声轻笑。他未再将那书拿起,而是久久地望着江离的背影,一直到他走远,消失在归德府高大的城墙之下。 却说江离被伙计领到城中一处洁净住处,已备好了饭菜和干净衣服在那里。他连日奔波,身心俱已疲惫不堪,胡乱吃了些东西后,合衣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直睡到次日亥时,才被外面伙计的敲门声惊醒。江离忙起身开门,见伙计身后还有一人,容姿绝色,仍穿着那件银狐鹤氅,竟然是大掌柜亲自来看他了。 “贤侄昨夜睡得安顿么?”乔羽说着已走进屋来。 江离年纪虽小,人却乖觉。昨日乍见之下,这大掌柜虽处处殷勤得体,言行却透着疏离冷淡,面对一个贸然来求助的落魄后生,这态度本无可厚非。可此刻的她神色真诚,竟已感觉不到半丝敷衍。如此微妙转变令他暗觉惊讶。 “魏还深感乔大掌柜盛情。”江离仍装作一臂残疾,弯腰一礼道,“此处一切周全妥帖,大掌柜事务繁忙,拨冗亲自前来,小子实是不敢当。”说着将乔羽让到上位。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破旧的衣衫,想到前日因太过疲惫,既未洗脸,也未换装,心下稍松,却也不由得自惭形秽,面露尴尬。 乔羽待江离坐定后道:“昨日未及问贤侄,此番变故之后,与临清的家人书信联络没有?” 江离垂眸敛目,小心作答道:“实不相瞒,小子乃是家中独子,如今只剩母亲在堂。因母亲体弱,遭难之后不敢让家里知道。只曾去信一封,谎称生意上出了些差错,归家恐迟,至今未收到过回信,心中极是挂念。” 乔羽听罢若有所思:“这么说临清的生意,是交给谁在看顾?” 江离依着从魏家父子那听过的那样答:“一贯交由掌柜打理,此人跟随先父多年,忠诚可靠,倒是不需担心。” “如此还好。”乔羽点点头,又问:“令尊棺柩如今殡在何处?还是及早归乡安葬为宜。” “在县城外一间小庙里。”江离说罢跪地道,“小子想厚颜向乔大掌柜讨些盘缠还乡,若蒙相助,生死不敢忘恩。” 乔羽上前将他托起:“贤侄言重了,盘费只是小事。此去临清千里之遥,鲁南之地连年饥馑,匪盗猖獗,我怎能让你一个孩子孤身跋涉?”他想了片刻,又道:“我回去准备一下,明早启程,亲自送你回去。” 江离惊道:“这怎么使得!往返临清至少两月之久,路途难行,小子不敢劳烦乔大掌柜至此!听伙计说,乔大掌柜统管的是本地及江南各地分号,与我家往来其实不多,款待食宿已是仁至义尽,小子心中感激。”惊诧间他猝不及防,正撞上乔羽一双美目星眸,忙不迭地垂脸避开。 乔羽道:“贤侄误会了。不久前东家要我接管临清桂叶堂分号,本定于下月前去赴任,送你过去无非是比我预期早一个月启程,也无大碍。你就不要推辞了。” 江离见说,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大掌柜既久留临清,来日多有报答她之时。忧的则是如此一来,自己冒名顶替之事势必泄露,待到临清,不知该如何收场,是以彷徨不答。 乔羽见他不开口,便约定起时间来。到此地步,江离已不好推辞。就在起身准备告辞之际,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在江离腰间一撇,出口问道:“贤侄这饰物甚为特异,是家传之物?我经营桂叶堂多年,竟看不出是何材质。” 江离忙将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小物什取下,递给乔羽道:“这是别人遗落在我这的,我也不知它的来历。” 乔羽接过,托在掌中端详。只见那物长宽约有三寸,形如螺,质极薄,扣之声音清亮,上有五彩斑斓花纹,光泽莹润如美玉。螺口处镂雕细若发丝,丝上细密地嵌有紫金与各类宝石,不似当世工艺。她道:“此物稀世罕见,价值不菲,是甚么人这么粗心?” “几月前我路过灞陵桥附近,在农家借宿,曾收留过一个受伤的小孩。之后她不辞而别,留下了这个。” “如此说,这是谢礼了。”乔羽说着将海螺交还给了江离,“贤侄得此宝物,可谓奇遇。”又道,“今日暂且别过,明日辰时我派人来接你。” 江离再次称谢。乔羽伸出素手,在江离的肩膀轻轻一拍,引得江离一阵拘谨,只觉麻痒顺着肩膀流遍全身。 “我只是顺路相送,殊不足道。贤侄救人危难,合当有此福报。”她对着江离淡淡一笑,留下这句话,转身而去。 第17章 残雪(下) 次日乔羽带着江离启程,先去柘城取上祁护棺柩,一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江离途中小心谨慎,日常除必要礼数外,甚少与乔羽交接,每日矫饰容貌,和衣而睡,倒也没人疑他。 不出一月回到了临清,暮春时离开,归来已是季冬。与乔羽别过后,江离自回家中,眼见庭院萧索,物是人非,心中无限悲凉,随即想道:我尚能具棺安葬爹爹,那魏家父子却客死异乡,做了孤魂野鬼。这事虽非因我而起,我却难辞其咎!若再装聋作哑下去,我可枉生为人了。说不得,我这就去魏家登门谢罪,他家人早一日敛回骸骨,将那父子归乡安葬,我的罪孽也少一分。至于过后他们要如何处置责难,都是我该受的。 自事发之后,他一直悔愧不及,早在归途中已有此打算,现下决心更坚。主意既定,他当即整衣洗面,径往魏家寻去。 一个穿着丧服的老妇前来开门,听到江离自称与魏家父子相识后,老妇面露惊诧,慌忙把他请入宅中。 一路上院落萧条,四处张挂白幡,不知在为谁举哀。江离看在眼中,心中惊疑不止:难道魏家已得知了噩耗?念及此处,心中更加沉重。进堂中见到魏老夫人,那可怜的妇人已是形容憔悴,神情恍惚,言语也有些糊涂,江离登觉窒息,尚未开口,已是泪流不绝。 原来魏家自失去魏家父子音信后,焦急间差温洛堂的伙计与各处行商打探,终于从柘城来的商人那听到了魏父卷入官司,稽留病故的消息。得知丈夫身死,儿子流落外乡生死不明,魏老夫人日夜啼哭,愁思郁结,一病不起。 江离见环顾屋中,见床脚堆尘,炉火冷落,感到凄凉不已,遂向一旁被叫做王婶的老妇问道:“天这么冷,怎么不生炉火?老夫人屋中服侍的人都在哪?” 王婶含泪道:“家里除了我,其他人都散了!奶奶求医买药的花销大,银钱撑不了多时。柴米堪忧,无钱买炭。” 自进门后见门庭冷清,无人洒扫相迎,江离早已猜疑,此刻方才确信道:“是温洛堂出事了?” 王婶点头道:“公子明察!谁也没看出那张掌柜原是豺狼之性!他听说老爷亡故,少爷失踪,便撺掇族人前来争产,欲将温洛堂抢去!自从出事以后,他便伙同泼皮无赖找至宅门外勒索月俸,拖枪曳棒,整日在门外恶言恐吓。奶奶软默,不敢反抗,一一使钱打发,不够就典当家里财物填补。” 江离疑道:“就算如此,温洛堂经营多年,靠铺中财货,总能支持一段时日啊。” 王婶道:“还说呢,我们检点铺中货物时,发现尽是赝品次品,可知那张掌柜早有邪心,一直做这暗中掉包的勾当。只这一个月间,温洛堂已人去楼空,声名扫地,只有陈账房忠心耿耿,不时来周济一二。” 江离心道:“魏家处境艰难,我此时将魏家父子遭遇坦白,除却平添忧愁痛楚,于事无益。为今之计,当尽力帮他们渡过难关才是。”于是问道:“如今你们作何打算?” 王婶叹气道:“家中无人主事,孀妇病重,能有甚么打算?老主顾们上门来追讨债务,只是早晚之事,还不知如何应付。只要少爷回不来,温洛堂便守不住,往后只有寄食人家,由人作践的份。” 魏老夫人在旁听着,口中说不出,只是流泪。 江离思量一番,暗暗叹道:“我害她没了丈夫,没了儿子,今日乃是天意要我把自己赔她,以赎罪过。”当下拿出乔羽所赠盘费,叫王婶去买了肉蔬火炭,三人饱餐。安抚好魏老夫人后,又设起灵堂,将父亲祁护的棺柩从城外运来,厝顿妥当。跟着重新扮作魏还模样,以其身份发丧,是夜即在魏家灵堂中为亡父守灵。 次日后乔羽前来魏宅吊祭,江离请他入后堂奉茶,叙过温寒后托故离开。 片刻后,一个清瘦少年由后门转入堂中,阔步挺胸上前。他生得斯斯文文,眉目清秀,只是嘴角天生那似有似无的弧度略显矜傲,在温和中显露出一丝锋芒。正是祁江离以本来面目前来相见。 乔羽葱指轻颤,手中的茶盏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晃了下。不过只一瞬间她又恢复如常,恍然笑道:“贤侄原来生得这般秀气,此前为何乔装?” 江离叉手一拜:“当初怕恩公不肯相见,故而假托魏还之名,隐瞒至今,务乞见谅。”接着道出本来身世,坦言魏还已经亡故,同自己欲襄助魏家渡过难关之意。只是对自己做下的亏心事,终究未敢启齿。 乔羽抬手示意他坐下:“温洛堂之事我昨日已听闻,这里面也牵涉了部分桂叶堂的主顾。眼下困境,祁小公子打算怎样应对?” “首先当以还清债务为要。”江离道,“我家略有些薄产,全数变卖后,应够赔补一部分损失。总之先保住温洛堂声誉,再图恢复经营。” 乔羽意外道:“祁小公子从河南来临清一路上低调拘谨,今日才见本色,如此义气,不输舍己救友的左伯桃。” 江离不禁避开乔羽目光,暗道:“惭愧!我实乃卑鄙小人,尽这一点力,不及弥补魏家被我所害之万一!” 只听乔羽问道:“这么说,魏家已有接管温洛堂的人选了?” 江离深吸一口气道:“是,我已与老夫人商定,就由我以魏还身份接管温洛堂。” “你?”乔羽颇感兴趣道,“据我所知,魏家族人现有几十双眼睛盯着这温洛堂,随时随地都要一拥而上瓜分之。你瞒过我自然简单,如何骗得过那些打小看着魏还长大的族人?” 江离道:“若是一般人,当然不易。只因是魏还,倒好伪装。”他表达得甚是委婉,说白了就是魏还其人蠢笨愚钝,反而不必花太多心思揣摩。他将袖口挽起,取过一条木板固定在肘后,由此限制住了手臂活动,不用说,相同手段也适用于伪装残腿。“我自幼与爹爹走南闯北,对易容术颇有些心得,只要小心行事,他人必不见疑。” “只要你还是祁江离,总会露出破绽。”乔羽笃定道。 “所以须做彻底。”江离一指灵堂方向道:“那具棺材里躺着我的爹爹,但别人只会以为那是魏家老爷。祁家父子没有从柘城回来,从此在临清,再无祁江离了。” 乔羽见她神情,蹙眉道:“你真要做到这个地步?” “魏还是温洛堂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眼下要保魏老夫人终身衣食有托,魏公心血也不必拱手让人,这便是最合理的方法。唯有一虑:那便是他年纪太轻,其人又,又那般,纵使接过温洛堂,恐怕难以服众,蓄意争产的族人必也会咬住这点,不肯善罢甘休。所以今日一见,我想与乔大掌柜相商……” “相商,”乔羽也没有等江离再开口,“要我桂叶堂入股,选派有才干经验之人,助温洛堂走回正轨。” 此言正切中江离心意,他听乔大掌柜主动提出,霍地起身,进一步道:“正是!我昨夜已与老账房,温洛堂经营多年,在本地同行中实力不弱,于北方各省根基牢固,乔大掌柜稍加调查即可多少知我此言非虚。账册合同、票签字据,人脉名册等各项细目,我已命老账房连夜攒造清算完毕,恳请乔大掌柜移步温洛堂详谈。” “那么,”乔羽全无犹豫,将茶盏向旁直接一放,含笑道:“魏少东家,请带路罢。” ………… 烛焰在夜风中猛地甩了下,一霎的黑暗切断了江离的思绪。他喃喃道:“魏老夫人你这一走,我欠你们的该如何还?祁江离早已死啦,我不做魏还,还能是谁呢?” 回过神时,他方觉自己已踱回自己房中。于是坐到桌边,从旁取过纸张,研好墨汁。在她肘侧放着一本不厚的书,封面上写有书名《金箧浮世》,其下一行小字“穿鱼先生着”,怕被风吹卷了书页,用只长宽三寸的小小彩螺压在其上,紫金螺口如水波般粼粼闪烁。 这一日太过漫长,江离提起笔来,没及写下几个字,已昏昏睡了过去。 第18章 涟漪(上) “啪!”似有落叶撞上窗槅,发出轻响。 江离迷迷糊糊抬起头,“啪”的又是一下,响声清脆,听来比落叶要沉重。他懒作理会,正要起身熄灯去睡,“啪、啪”连着响了两声,显然是窗外有人刻意以物敲打。 他将灯吹灭,推起窗,见墙角下零落着七八个圆圆小小的物什,这时又一个从斜上方飞来,“啪”地撞在窗槅边缘,滚落到那一堆中去,原来却是松塔。月色漫过窗纱,在桌面上投下一片扶疏树影,他心念一动,将桌上彩螺收入腰间,走出屋去。 屋门十步之外是株百龄油松,粗壮盘曲,冠如华盖。江离走到近前,借着月光向枝条稠密处望,松针之间露出一只鹿皮长靴。他认出是前日祠堂中遇到的少女,向着那处叉手道:“前日在祠堂多有失仪,唐突姑娘,未能好好相见。姑娘既再降临,望到庭中一叙。” “沙沙”一阵轻响,先是有几个松塔被丢弃下来,随后那少女从浓阴中一跃至枝梢,单膝蹲伏,俯身望过来。只见她一双细眉含威,一对美目少情,唇色红润,如点胭脂,肌肤冷白,似覆寒霜,轻姿秀骨,黑衣劲装,腰间悬的正是许州群英楼的梨花瓶。钩月在她肩侧,映得她一身肃杀。 江离见她终于肯露面,忙道:“九年未见,姑娘别来无恙?” 少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舍了本来的名字,连我都差点以为你死了。”她嗓音清冽,咬字微妙地有些含混不清。 江离心道:“她果真是来见我的,原来灞陵桥畔那晚她虽未醒,我的话却都听到了。”不禁一笑道:“我那名字,很多常在身边的人可能都忘记了,亏你记了这许久。” “嗯,昨夜你还又说了一遍。”少女嘴角上扬,单手托腮道。 江离听了,笑容凝固在了脸上,才知前夜醉酒之中,竟把梦里回忆的话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说了出来。抬眼再瞧那少女,正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瞬间尴尬到无以复加。 他心中忍不住埋怨:那都是小时候为了救你,我掏心窝的话,昨日不合冒失说出来,可你也犯不着拿来调侃我。窘迫之下,取出那彩螺道:“当年你遗落此物在我这,我一直替你保存,今日理当璧还。” 少女听他语气生硬,立马正色道:“你别误会了。我,我昨夜听你说起那些话……才知你也没把我忘了,心里只有开心,可没有半点不敬之意……” 她的神情稍加柔和,立即呈现出一种特异的美。这种美大约并非世俗公认,也很难令人向往,而是只有当一个人放任恶念泛滥,拥黑暗入怀时,才能体会到的,毁灭之美。 江离的眼光不自觉地避开了她。他将拿着彩螺的手举了举道:“你快拿去。”便低垂着眼不再说话。 少女误以为他在生气,讪讪地叫了声“阿江”,见江离抬起头才道:“那个螭龙螺是送你的,不必还我。倒是我未经允许擅自从你那拿了件回礼,应该还给你。”说着解下了腰间悬着的梨花瓶。 江离道:“你留着罢,那酒瓶最多值五两银子,你这螭龙螺可是稀世之宝,怎么相提并论?” “那五两银子,再加上我的性命,远抵得过这个东西了。”少女说着向后仰倒,用膝弯钩着枝梢,“呼”地倒挂下来。她将上半身凑近到离江离只有数尺,一脸认真道:“没有你,我今日就不会在这。” 无奈她语气总带凉薄,一句真挚感谢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也少了几分温度。 “姑娘言重了,那时不过是举手之劳……你既不愿收回,就权当先寄存在我这里罢。”江离不知为何,始终不大敢直视少女的眼,他向后退了一步,将螭龙螺收了。 少女见江离似在防备自己,眼中飘过一丝失落,身子向后弯了弯,与他拉开了些距离,脸瞬间被树荫遮了大半。 江离亦觉出自己态度略有不妥,于是道:“姑娘,我们勉强也算相识九年,可否问下芳名?” 少女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身子慢慢地卷了上去,看样子像是真的没有想过。 江离:“……” 有倾,她的声音从茂密枝叶间传了过来:“阿江,你说得对,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话音方落,浮云遮住了新月,黑衫革带自上而下从江离眼前掠过,带起阵风,令枝干起伏摇曳,针叶纷纷下落。江离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少女欺身上前,素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之缓缓从她面前放下。手腕从江离眼前移开的一瞬,少女冷冽的眉目与他咫尺相对,只见她薄唇微动,可如前夜在祠堂中一样,没有发出只言片语之声。 江离望进少女的眼睛,欲在其中寻找答案。那深沉的眸色宛若无波止水,一瞬令整个世界仿佛归于彻底的寂静。接着,他便听到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分明听到脚边松针落地,庭中花木抽芽,草间流萤振翅,阶边鸟鸣虫行,风过回廊,星移云散。 少女的气息缓慢且悠长,脉搏的跳动沉毅而温和,血液的奔流热烈并郁勃。 这一切非常之声在止水中泛起点点涟漪,又层层荡漾开去,叠成亦真亦幻的韵律,游离在江离方寸之间,无从用文字来固定。 而江离却十分笃定,那就是她的名字。 “阿江,你在和谁说话?”渺渺不知何时走进了院子。 江离恍然道:“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我晚饭吃的太少,刚饿醒了,想去厨下寻些吃的,听到你院中有动静。”渺渺晃了晃手里的糕饼,在庭中四顾一回,不见有别人,狐疑道:“是祠堂里那个人吗?你说的故人?” “嗯,是她。”江离回过神来,发现少女已悄悄去了,“渺渺,既然还不睡,想听个故事么?” “和这人有关的?” 江离点点头,拉着渺渺到庭中的石桌边挨着坐了,道:“还是爹爹出事前不久的事。那日我们在许州事毕,因出城晚了,当夜借宿在了灞陵桥边的一户农舍中……”他接着将如何祁护生病昏睡,自己独自在外屋休息;如何半夜有一八九岁的女童突然闯入屋中,求自己唤醒她后即变得神志不清;自己如何不断与那女童说话,设法叫她醒来;如何次日醒来时女童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螭龙螺等经过,一一讲给了渺渺听,并把那螭龙螺也拿了出来。渺渺接过海螺,却似乎对那鬼斧神工的技艺和华贵的宝石全不在意,只翻来覆去在其内外用手指摸索。 “我都查过了,上面没有留下任何和来历有关的标记。”江离道,“那件事之后,我和爹爹即在柘城遭遇了变故,爹爹病死,我认识了乔大掌柜,一同回了临清,这些你早都知道。过后我为重整温络堂而疲于奔命,这段过往渐渐也就被我淡忘了。你是又过了……三四年后才来的魏家,所以我从没与你提起过。直到昨夜再见到当年那女童,我才将这诸般细节慢慢记起。” 他忽然又想到了甚么,遂又补上一句:“昨日七月初一,和我初遇他是同一天,你说巧不巧?” 坐在身边的渺渺这次没有应声。片刻过后,江离惊觉她放在石桌上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渺渺?怎么了?”他忙转头看向渺渺的脸。 不曾想,渺渺竟杏脸煞白,神情极不自然。她紧紧交握着双手,磕磕绊绊道:“我,我是在害怕!”说完深深吸了口气,待情绪稍平,继续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难道不是别有图谋?她要感谢你的恩情,大可在白天光明正大地上门拜见,为何要这般遮遮掩掩,行踪鬼祟?不用我说你也明白,这人来自江湖,身份可疑。你该劝她不要来招惹,和她撇清关系,免受带累。她若真记你的恩,就该离你远远的。” 江离对渺渺这般剧烈的反应有些意外,可渺渺的话说得没错。见渺渺担忧至此,他咽下了为少女分辨的话,安慰她道:“这事我有分寸,你不要太过担心,就交给我处置罢。” “你甚么也不知……哎,”渺渺咬咬嘴唇没说下去,起身道:“我累了,先去睡了。后天款待乔大掌柜,你别忘了。明天我就去买些果品菜蔬回来。” “嗯,我记着呢。”江离随口应道,还待再说甚么,渺渺已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19章 涟漪(下) 三日后傍晚时分,乔羽如期前来魏宅赴约,江离与渺渺至门首相迎。乔羽这日发束桂叶缠丝金环,身穿织金袄裙,镂雕飞鸟衔枝白玉扣的丝带束腰,衣饰低调而华贵。下车时,恰有几个男子从旁经过,见到她风姿绰约,都忍不住偷偷一再回首相顾。渺渺呆看了一会儿,忽往乔羽车边去望,江离问她“干甚么呢?”渺渺笑道:“我要看看乔大掌柜的车上,是不是也带着彩雾香风~” 前厅院中已布好了筵席,三人分宾主落坐。菜肴都是渺渺精心准备的,蔬笋鲜嫩,豆腐得味,鸡鹅肥美,鱼脍清甜,虽无贵物,道道悦目可口。乔羽健谈,讲起此去江西、福建和苏州等地的见闻妙语连珠,渺渺话不多,偶尔搭一两句话打趣,席间连声欢笑。江离与乔羽饮了些酒,面带微醺听着二人谈笑,灯火辉煌,此间小小庭院于他就是天下最温馨的所在了。 但也总是在这种时刻,那魏家父子的阴魂便会从他心底飘出,逼迫他回望那段不光彩的过往,粉碎他的惬意和安宁,提醒他这一切本该属于另一个人,却被他卑劣的侵占。 饭罢,渺渺将个盘子端上茶来,对乔羽道:“还要请教大掌柜,前日你送来的这穹窿山的好茶,该用甚么茶果相佐最好?” 乔羽似有些心不在焉,直到渺渺问了第二遍,他才想了想道:“这观里种茶的小师父,曾提到以竹叶米糕搭配,可惜我未得其便到观中,没能亲口品尝。” “一听就知好吃,日后要是能去苏州时,我定替你去尝尝。不过呀,咱临清的细点配这茶也很不赖,白天我特意去了趟停云楼,订了白仁、梅子蜜饯、玫瑰饼、八仙糕……”说着猛地一拍脑袋:“哎呦险些忘了,下午那边就送来了,还搁在门屋呢。我这就取来!” 转眼院中只剩两人,一时安静下来。乔羽抬头赏着月色,片刻后,她忽然悠悠开口道:“上次来你家吃饭,还是上元节罢?那时魏老夫人还健在呐。” “是。” “后事,已都料理完毕了么?” “是。” “那么这之后,”乔羽将目光收回,倾注在江离身上道,“你有甚么打算?” 江离微微一惊,未即作答。 乔羽道:“不用担心,有我的人在外面,魏家的族人们不敢来偷听。” 江离这才道:“能有甚么打算?不过守好温洛堂而已……” “你难道就不想,”乔羽语速骤然加快,“难道就不想做回祁江离么?” 江离怔了怔,茫然摇了摇头。 乔羽叹道:“这九年来你为魏老夫人做的,还不够么?” 只因你不知我当年何等卑劣,才会如此觉得。江离这样想着,口中却道:“我一直做魏还,也没甚么不好。” “可是……”乔羽才说出两个字,便戛然而止。像是猛然洞察到了甚么至今为止都不曾设想的隐秘,她的目光中充满惊愕,转瞬间惊愕又转为了极度的惶恐! “与其将自己一剖为二,不如彻底舍弃……么?”她声音竟有些发颤,逼人的强势美貌之中,竟罕见流露出几分颓唐。 这句话犹如打向江离心上的一记闷击,令他震颤不已。他猜不透乔羽到底是如何洞悉自己到这种地步的,只因他从未将对魏家父子的愧疚告与任何人。这九年来随着心性的成熟,他对祁江离当年所为的厌弃便与日俱增,同时为了不辜负魏老夫人的期待,他无时无刻不在竭力向心中的魏还靠拢。对他而言,眼下的身份虽是伪装,但原本的祁江离已在不觉中成了更加虚幻之人。 这常年埋藏于心底的疙瘩,令他难受纠结,直到乔羽的这句话点醒了他,原来,他还可以选择彻底舍却。 “乔大掌柜眼光犀利,真是甚么都瞒不过你。”他诚服道。 乔羽却是深深吸了口气道:“阿离,你当真是那样想的么?”说这话时,她一边的细眉微微跳动。 江离缓缓地点了下头。随后他发现乔羽眼中的恐惧慢慢敛去,一种热烈而含蓄的期待生发出来。受其鼓动,他忽然有了将求亲之事宣之于口的勇气。 “其实今日邀你前来,是有件事……”他道。 “等等!”乔羽语气忽然慌乱,“别说出来。” 江离愕然不知所以:“怎么了?你知我要说甚么?” “我今日先告辞了。”乔羽说着已经起身要走,回眸流盼之间,似将甚么都看透了。“有甚么事,过后再和我说罢。” 这时渺渺恰捧着茶果盒子回来,见状奇道:“大掌柜这是做甚么去?茶果还未吃呢。” 乔羽歉笑道:“我看你们也有些乏了,不便再久扰。桂叶堂也尚有事务未毕,今日就此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诶?这就走了?”渺渺忙瞥了眼跟在乔羽身后的江离,意带埋怨道,“阿江!你怎的也不留留大掌柜?” 江离却已不知该说些甚么。他感到乔羽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眼见她这般反应,不像出于羞涩,更似委婉的拒绝。若是如此,自己再行强留无益。故而沉默片刻,他只道:“我送送你罢。” “啊?”渺渺又是意外,又是着急。 乔羽点点头,率先向门口走去。转身之际,江离从她眼中捕捉到了一瞬微如秋毫的闪烁。 月色疏旷,晚风习习,庭院中的石榴花树漫落如雨,几片花瓣停在了乔羽肩头。江离走在乔羽身后,随手拂袖轻轻为她掸落,手与她肩膀相触之时,乔羽脚步明显地一顿,却没有回头。 二人来到门首,离别之前,乔羽忽垂下眼,轻唤了声:“阿离。” 江离微微一怔,这是今日乔羽第二次用这个名字叫他。只因这两个字,他登时又有了无论如何要将心意表白的冲动,于是温声道:“明日午后,我会去桂叶堂拜访。”语气十分坚定。 “好。”乔羽答得没有犹豫。俄顷,他又低声重复了句“阿离”,似是在喃喃自语。 江离盯着乔羽,忐忑地等她说出后面的话。漫长的沉默后,乔羽终于重新对上了他的视线:“明日,我在桂叶堂石室等你。”说罢转身,登车离去。 第20章 阿离 自从九年前,在江离口中听到他改换身份的打算后,作为唯一知晓实情的外人,乔羽便继续将他当作“魏还”来对待了。即便私下相处中,她也从不随着家人唤他“阿江”,只有极少的一两次,他曾有意或无意地用过“阿离”这个名字。 送走乔羽后,江离满腹心事回来,被渺渺迎面拦腰搂住,向屋里拖去。一进屋,渺渺便急不可待道:“说说罢,乔大掌柜这么急着走,是怎么一回子事?” 江离叹口气道:“……她走时那神色,你又不是没看到,多半是被吓走的。” “你对她说提亲的事啦?”渺渺又惊又喜,拿手指捅了捅江离,“你真的说了?!快告诉我,你怎生说的?” 江离苦笑道:“我一个字都没及出口,就已被拒绝了。” “一个字都没说?” “她一个字都没听。”江离道,“是不是你之前的态度,已让她察觉到了甚么?” 渺渺道:“我至多是创造机会,关键的话还须得你提出来,我哪敢擅自发挥?乔大掌柜那么乖觉的人,就算是她自己看出来,也不稀奇。” “嗯。”江离闷闷地吭了声,眉间挂上一抹忧愁。 渺渺想了想道:“这就怪了,她看出端倪这我不意外,可他既来赴宴,为何又在关键时逃开?” 江离道:“事已至此,原因已经无所谓了。” 渺渺将手托住下巴,努力思索一阵,忽道:“我看是大大的有所谓!她那是怕了呀!” “怕?” 渺渺捂嘴吃吃笑道:“你不信?不过真想不到啊,乔大掌柜那样一个遮奢人物,原来也会为这事这么苦恼。” “可她怕甚么呢?” “当年她雪中送炭,咱们对她心怀感激,所以她最不愿见的,就是你出于报答而与她结亲。我且问你,在那之前,你们是不是说起魏家的事来着?“ “说是说了……”但似乎并非是渺渺说的那么回事,江离暗道。 “这就对啦!这就谓近情情怯。她能看出所有人的心思,却唯独不敢揣度阿江你的。他今日决意来赴宴,迈出这步,心中端的是如履薄冰,匆忙告辞离去,恐是又生顾忌。她一定是希望你若提亲,只能是单纯作为一个男子选择自己妻子的考量。” 江离困惑不已。他一边认为这只是渺渺一厢情愿的看法,一边又暗自觉得,乔羽今日离去,的确非是拒绝之意。 “当真如此么?”他自问道。 “当然是。你不知乔大掌柜走时,我在后面偷眼看她,她的手居然都在轻抖。阿江,她是怕你一时冲动,被其他事影响你的判断。她对你是真心爱重的,不要错失了良缘。” 江离不置可否道:“我送她出门时,说过明日再去拜访,总之明日再看罢。” 渺渺惊喜道:“没想到呀,我以为你经过这回,定会退缩呢。明日要去,就去把话说清楚罢!” 江离点了点头。 “到时你要多谢我,亏我这般费心,才能成就这好姻缘!”渺渺如释重负,心满意足道。 残星明灭,月移花影。 四更已尽。江离躺在床上,看着大油松的乱影从卧房地板寸寸爬上了粉墙,辗转难以入睡。夜很静谧,与乔羽相识的漫长时光仿佛融进了月色,铺洒在眼前…… 自归德府城下初见,到同行回临清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都只将乔羽当做一位威严的长辈看待。乔羽年长他十岁有余,经历与年龄赋予了她成熟女子独有的魅力。她睿智沉稳,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他从对她由感激渐生出仰慕,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同时,乔羽也是他合作无间的搭档,二人往来密切,时常朝夕相伴,他将她视作最重要的朋友,但仅此而已,在相处中他始终小心地掌握着分寸。 从何时开始,这样的关系有了变化?应该是回到临清后的第三年,他在重兴温洛堂的重压下积劳成病,染上肺疾时。那次他高烧整整一个月不退,最险恶时,甚至多日昏迷不醒。据渺渺后来讲,乔羽数度从临县延请名医来家中为他诊视,在他命在须臾时,甚至亲自煎药熬汤,日夜在他卧房外不敢离开。渺渺婉言劝她不动,便把院中厢房收拾出来让她宿下。 这病每到晚间即加重,他依稀记得一夜,剧烈的头痛和胸口的滞闷使他从昏睡中暂时醒转,在混沌中的幻像与耳鸣慢慢消退后,他听到了耳边乔羽疲惫的声音: “阿离……阿离,求你不要再离开我……” 与梦魇中嘈杂无意义的声音相比,这句话无比温柔清晰。虽然他没有清明到能完全听懂它的含义。那一刻,他很想看看她,将她拥入怀里,可眼皮沉重,只能一动不动躺在那里,任乔羽不断地重复着自言自语,从沙哑,到哽咽,到只剩叹息。 积攒了些气力后,他微微侧过了头,勉力睁开眼,正看到乔羽的手悬在自己耳畔,将要触碰到自己的脸颊。而下一瞬,那只手像被自己的目光狠狠刺到般,猛地收了回去。 “我不会离开你……”他记得自己含糊答道,“可……阿离是……谁?” 可惜问完这一句后的事,他全都没有留下印象,包括乔羽听到后的神情。 那一日过后,他的病势神奇地有了转机,不久即大好了。也是从那时,他发觉乔羽对自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归德府城下的第一面,她威厉且淡漠,即便这最初的印象很快即被大部分扭转,可隐藏在温和之下的距离感始终清晰存在,直到他痊愈后乔羽第一次来探望时,始有了若有若无的变化。 那天他食欲刚恢复,乔羽给带来了他平日爱吃的点心。他拿起点心咬了一口,随即像平常一样,选了一块递给坐在面前的乔羽。乔羽抬手去接,却在手指快要碰到点心时忽然停住。接着,她的手越过点心,伸到了他额前,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才又回手接了点心。虽然乔羽之后并未说甚么,但那一刹那的眼神和手掌带来的触感,从此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 大约两年前,在一次同去外省的路上,他才第二次听到了“阿离”这个名字。那一日午间,车正行至半山,二人下车午饭,他被景致吸引,驻足于一处悬崖边。忽听乔羽在身后厉声唤他“阿离!”,他回头,只见乔羽僵立原地,花容失色。他不明所以,忙跑回到乔羽身边,发现她须用手死死撑住一旁的岩石,才勉强让自己不至倒地,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冷汗已将衣衫浸透,似乎目睹了甚么恐怖的景象。他伸手去扶她的手臂,却被她极力转身避了开。 待乔羽平复后,他出口相询,却被以冒失不知危险为由,狠狠责备了一番。他笑着安慰她今后会注意,却不免因她这番反常举动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困惑。 那之后零星还有一两次,他听到过乔羽唤自己“阿离”,场景已记不甚清,但那几个瞬间的乔羽他忘不掉:她总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双眼,那两个字说得谨小慎微,隐忍而压抑,怯懦到冷漠,与平日在果断的乔羽判若两人。 “知我本名的都唤我作阿江,就你偏要叫阿离。和阿江比,阿离比较好听吗?” “因为你就是阿离。” “这算甚么回答?” “不然呢?在我心里,你就是阿离,从没有过其他的名字。” 他细细地回味着这段往日的对话。傍晚在门前分别时的乔羽,甚至比往日更加陌生。他猝然生出了个古怪念头:那个被乔羽唤作“阿离”,被她似乎怀有期待又深深惧怕的人,并不是自己。 若真如此,这个“阿离”是谁?是她曾经或正在恋慕着的人么?和自己很相似么?现在又在哪里?更要紧的是,在乔羽眼中,原本的自己和作为“阿离”的自己,又是怎样并存的呢?亦或许从始至终只有“阿离”,从没有过“阿江”?所以她才说“在我心里,你从没有过其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常年扮演着另一个人,才会生出这样的妄想,甚至开始在别人脑中分裂自己。江离已在他心中“死”去,魏还却名不副实,不仅是自己,连别人是如何认知自己的,都已生出了扭曲么? 就是这个起初甚感荒谬的念头,在夜深人静中却变得越来越真实,不住地扩散开去,难以消解。他心里清楚,无论现在想到甚么,都绝不可能动摇他明日的表白。 他全心由衷地尊重乔羽,关切她,牵挂她,不怀疑二人如果成婚,会继续这样相敬如宾,互相扶持下去,成为一对和美夫妇。只是在幽暗的内心深处,对乔羽的心思,总有一点莫名的捉摸不透。 他辗转难眠,于翻身之际猛然想到,乔羽今日躲避自己的真正原因,不也正在于此么? 他苦于找不到一人可与之倾诉和商量,只因他既不是魏还,也不是江离。从他九年前在衙门前萌生恶念,做下那无可挽回之事后,他便背上了这样的惩罚。 想到孤独,一个黑衣的身影骤然跃进脑海,那无声涟漪泛出的名字又在心中浮现。困意随之涌来,带走了繁杂的思绪。 第21章 金箧浮世(上) 几日后。 江离放下笔,舒展了下有些僵痛的肩背,吹了吹纸上刚写就的墨字,摊放在桌上。已是三更夜静,圆月高悬天际,在她绸衫上投下婆娑树影,好像水墨绘成一般。 毫无征兆地,一条黑影乍然从窗前由上至下摆过,摇了两摇后即停住不动,未发出一丝声息。江离将窗子推开条缝,随即看到一张不甚柔和的脸上下颠倒着,冠缨的黑色流苏垂在半空摆动。从那略微向上勾起的嘴角,大约能觉出这人心情不差。 “我还以为你从此不会来了。”江离将窗槅支好。 “我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少女吐字似乎比之前清晰了很多。 渺渺的警告在江离脑海中响起。他歪头往窗外探了眼,发觉这小姑娘是双脚钩在屋檐上,倒挂着就身在他窗前的。 “你么着,不会头晕么?”他顾左右而言它。 “哦,我习惯了,就不觉得。”少女说完翻身起来落到窗下,身形像一只黑猫。她一眼看到窗边桌上的纸笔,于是问道:“你在写甚么?” 江离将写好的东西拢起放到一旁道:“无事弄笔,只是随意消遣之作,不值一提。” “兴趣?” 江离摇头道:“起初只是为了提神。家母病重时,夜间也离不得人,长夜里不做点甚么,很容易就睡过去了。如今虽不必再熬夜,但这开了头的文章,不写完总是放不下,于是就继续写下来了。” 少女目光落在螭龙螺押着的那本《金箧浮世》上:“那这本书是……” “这本?你也读过么?”江离将书拿在手中。 少女摇头。 江离道:“这可是从闽中风靡至河北的畅销小说,如今临清勾栏里最红的几段曲话,都是从其中脱胎而来的,你若没听过,才是稀罕哩。” 少女不以为然道:“这样有名?我却不知。讲得甚么故事?” “讲得是个叫汲黯的药师与他的小师妹,误入药箱中的金箧幻境,在其中游历之事。有人批它‘文字荒诞,逢人私欲以言媚人’,但那无非是些无目子弟,只看表面,理会不得文字中的深意。而善读之人观隐知显,方知这荒诞中藏有多少真切世情。”江离一提起爱书就谈得兴起,“可惜全书皆妙,结局却写得仓促。” “怎生仓促法?” “这书在坊间流传有多个版本,有四十回本、六十一回本,甚至还有一百一十回本,各版的结局迥异。但据我考据,两年前首次刊刻《金箧浮世》的是建阳的书坊,当时仅有二十回,之后不定期增刻了新回目,直到上月全书完结,共计只有四十回。所以说,凡是多于四十回的,皆为各书坊借其盛名而编刻的伪作。”江离晃了晃手中的书,“而我手中的这个,正是四十回精本。此版不知是何缘由,刊印极少,十分珍贵。” “所以这一版的结局是甚么?” “这版以汲药师从睡梦惊醒,道出金箧之事只是黄粱一梦作为结束。可依我看,即便这个‘惊梦’结局,是否作者本人之笔犹且存疑,很像他人代笔补完的。” “即是说这正版的结局,也是伪作?” “对。依我看,作者穿鱼先生的亲笔终止于第三十九回。此回名为‘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故事正说到小师妹生死垂危的关键处,却戛然而止,这就十分微妙了。” “等等,你说这作者叫甚么名字?”少女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穿鱼先生。怎么了?” “哦,没甚么。”少女的表情依然冷淡,“我想说不定是这位先生笔懒,或被甚么别的事绊住,因此拖延了完稿之期。书坊为何这么心急,要自行仿写结局?他们就那般笃定,作者不会继续写下去了么?” “因为在三十九回结尾处是这么写的:‘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被很多人认为是终结的暗示。也有从建阳传来的消息说,穿鱼先生其实已因病亡故,不过也都没有实据。” “就无人前去核实么?” “没人知晓穿鱼先生的真实身份,怎样核实?许多人曾试着从行文细节里寻找蛛迹,但充其量是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只从建阳书坊的关系,大约可推断他是闽中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靠的线索了。” 少女道:“原来如此。作者本人不肯露面,无怪书坊敢肆无忌惮地冒名乱写。” “何止书坊,时下临清的子弟们较量文艺,也都爱拿这《金箧浮世》做个命题,续写一番。一来二去,便更没人能弄清穿鱼先生亲笔完结在哪了。” “你也写了么?”少女瞟了眼桌上成摞的纸张。 江离笑了,轻拍那沓纸道:“还是被你问到了。我文笔不佳,与其说是续写,不如算作外传。” “有甚么不同?”少女将身探近窗内。江离随即闻到她衣衫上淡淡的腥气,心中一惊。 “你想听么?”江离身子不由略略后倾。 少女未觉出他的警觉,只勾一勾嘴角,仿佛是笑了下道:“我喜欢和你说话,说甚么都可以。” “好。”江离只得继续道:“我不写汲药师和金箧中人,另写别个作主角。” “那不就与《金箧浮世》没干系了么?” “《金箧浮世》中写道,被卷入金箧幻境之人皆失其影.我写那留在人间的影子,也是写金箧中人的令一副面孔,所以不能算无关。” “影子?”少女嘴角本就很淡弧度猝然消失,顷刻面色复若寒冰,她紧张道,“你甚么意思?” “我……”江离被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少女眼神冷锐,逼得他不敢移开视线。 过了良晌,少女把头侧向一边不再看他,语气生硬道:“你要怎样去写一个影子?一个失去了凭依的影子,还剩下甚么?” 江离看着她的侧脸,左眼下方那颗小小的痣,心中某处莫名一软,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你等一下,”他说完拿起油灯,转身推门走出屋,来到少女身旁。他将油灯稍举高,又挪了几步后,指着地上道:“你瞧。” 少女见到自己的影子,被完全笼罩在了江离的影子中,重合之处黑色变得更深,边缘有一圈淡淡的灰。 “我这第一回的名目,叫作‘金箧合人影两世隔 篙里深灯暖孤心随’”江离看着地上的影子,缓缓道,“写的是那影子虽暂时寻不回正身,却幸遇到了一位守墓之人,愿点一盏灯与之容身,和它相伴。” “那守墓人,不觉得它可怕么?”少女低垂着头。 “他无名无姓,日夜孤身游荡于乱坟之间,与那影子何其相似,又怎会怕它。” “相似?他毕竟有血有肉地活着,数十年后将归于尘土。而影子永远无法消散,若寻不回正身,终究不见归处。” 少女藏到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那守墓人徒有身在,可他不知自己是谁。不知自己是谁,便不知自己所欲。他何尝不羡慕那影子,至少还存有寻回正身的本心,有所期待。对他来说,不明自我的活下去,与已经死去无异,若能像影子一样保有本心,又何惧无归呢?” 江离向前一步,与少女并肩而立,两人的影子变得更为浓重,“你瞧这灯火,不觉它越是明亮,好像越是在说,四周皆为黑暗么?” “影子需要它,”少女道,“没了光,影子便不复存在。” “那么守墓人也需要影子,”江离闭眼沉想道,“因为影子,他才有照进黑暗的理由。” 少女喉间轻响,神色动容:“后来呢,后来他们怎样了?” 江离迟疑道:“我不记得了,虽是我写的,但我却记不住。即使再读,也会很快忘记,脑中只剩下零零碎碎,无法连接成章的片段。不过,我想要他们有个好归宿,”她看着少女道:“这既是我写下的故事,他们就一定会有。” 少女紧绷的肩膀缓缓舒展,深吸口气,抬起了头:“那可以,可以让我读读么?” “当然。”江离道,“等我写完全稿,到时第一个给你读罢。在那之前你不可擅自翻看。” “我是第一个?”少女眼睛一亮,“不是你的朋友和家人么?” 江离想了想道:“即便是最亲密的人,也不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她既不好意思将这戏言般的作品拿给乔羽,也无意强迫不喜读书的渺渺。 于是,他又肯定地说了一遍:“对,你作第一个,我觉得很好。” “嗯。”少女轻点了下头。 第22章 金箧浮世(下) 说完这个字后,她盯着地面出着神,垂手握拳,沉默不语。江离忍不住动了动脚步,晃到她斜后半步,偷偷将她打量。少女的侧身薄如纸片却不孱弱,黑衣勾勒出她躯体的力度,可知她经受过刻苦磨炼。她脖颈纤细,一颗淡淡的痣若隐若现点在喉间,发冠上系得松松垮垮的黑缨,摩擦着她小巧的耳后垂下来,在不平整领口边打了个结,领口内深陷的锁骨坑依稀可见。她的呼吸平缓而悠长,速率远低于常人,气息溶在如水月光中,又慢慢沉淀。 虽然重逢后已见过数面,江离却首次切实地意识到,在各自分别的如流岁月中,她早从当年那个无助的女童,成长为了一个历经风霜的女子。 “阿江,我永远不会做让你陷入危险的事,更不会害你。”少女突然开口道。 江离毫无防备,慌忙收回目光,匆忙应道:“嗯?” 她转过身来,眼神游移不定:“你的家人劝过你,叫你赶走我罢?” 她原来也听到了渺渺的话。江离于是坦然道:“劝过。但我情愿信你不会害我,所以不想纠结于你的来历。而且就算我问了,你也不一定会说实话罢?” 少女没作声,算是默认了。 “倒是有件别的事,我一直想问你,”江离道,“你若不愿答也无妨。”他用眼神向少女征求了下同意,便道:“你与家父应不相识,为何潜入祠堂来俸祭他?” 少女的身子不明显地一僵,她迅速退到油松下,背靠粗壮的树干道:“我来到临清打探祁家的消息,为的是知道你的下落,却不料得知你早在九年前已经亡故。” 原来你曾特意找过我。江离想道。 “阿江,我那时想到竟不能再见你一面,好生难过,想至少在你坟前奠杯酒,却打听不出你的埋骨之地。” “你是听说祁家故宅由魏家收了去,所以才找到了这里?” “是,在魏家的祠堂中,我找到了你爹爹的牌位,却仍是没有你的。” “于是你便把酒奠在了爹爹位前?” “我……那上面也有你的名字啊。”少女把脸藏在阴影中道,“而且我本不甘心信你死了,找不到你的牌位,我更觉得可疑。但我在宅中转了一圈,除了病重的妇人和一个年轻女子,确无他人。我因次日就要出城,只好半个月后再来。” “那夜我应该是宿在了温洛堂,所以你没在宅中见到我。” “半个月后我就见到了。第二次深夜过来,家中正在举丧。我远远从窗外看到了你。可你容貌身形俱变,且我听人说过,那是魏家的儿子,所以没做多想。否则当时若再靠近些,肯定就看出是你了。” “连我的邻里故人都认不出我,你哪来的这自信?” “事实是,我后来的确认出了你呀,就在第三次来魏家的时候。”少女道。“我想如果魏家的人总见有来历不明的瓷盏,一定会有所动作,兴许话语中就会露出端倪,所以前日我又去魏家祠堂奠了酒,正好撞上你来。我躲在了屏风后面,这次将你看了个清楚,你分明就是阿江。” “你既认出了我,为何不当即出来与我相见?” “我,我总怕你不记得我了,那样还是不打扰你为好。我本只想偷偷看你一眼,没敢指望别的。”少女吞吞吐吐道,“要不是你发现了我……” “嗯。”江离其实还想问她,灞陵桥畔那晚到底发生了甚么,可一想到那幕是多么触目惊心,便问不出口了。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地,只听少女接着道:“灞陵桥畔那夜,你身上也有梨酒的味道。”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腰间的梨花瓶,“那时我困于魇中,神识涣散,可却单单能感受到这梨酒的香气。” 江离想起那夜她确实饮过梨酒,蓦然感到些微失落,却不露声色道:“原来,是这梨酒的味道将你唤醒的啊。” “唤醒我的当然是阿江。”少女脸色郑重,“梨酒的香气护住了我心底最后一丝神识,我才能借助它听到了阿江的声音。” 江离道:“那还是梨酒居首功。其中有何特别的缘由么?” “梨酒,是我已过世的爹爹最爱之物。” 江离听她主动提起家人,诧异之余,顿想到一事,于是取过螭龙螺道:“那夜你将它紧紧攥在手里,若这是你至亲的遗物,还是拿去收好,不要寄放在我这啦。” “不是寄放,是送给你的。”少女强调道,“那是婆婆给我的,她住在鲸海之上,我即便见不到她,也知道她身子一向康健得很。” “极北之地的鲸海?”江离问道,“那很遥远啊。” 少女仰视着头顶的月亮:“是,很远很远。我四岁离家时,在海上整整走了一年时间,才登上了那座岛,这螭龙螺只在那里有。” “你一直是和婆婆一起生活么?” “不,我只在岛上待了两年,但那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回过家。”少女的声音好像微微哽了一下。 她继续说着:“我没回家,所以也没能再见娘一面。到如今甚么都模糊了,只记得她在怀念爹爹时,便饮这梨酒,所以身上也带了梨酒的味道。”她的神情仿佛是在述说着前生,而不是仅在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后来……” 说完这两个字,她猝然停住了,长长地吸了口气,生硬地结束了这个回答,“其他的人全都死了。”又补了一句,“活着的我也见不到了。” 最后这两句话异常地冰冷,江离从中听不出怀念,也没有哀伤。“其他的人”是谁?这些年来和他在一起么?还是早在灞陵桥那夜之前就死去了?他是怎么独自活下来的? “你为甚么不再去见你娘呢?”江离轻轻地问道。因为只在提及娘时,少女的脸上还有情绪。 少女没有抗拒:“不是不去见,而是娘她,不愿见我,刻意避我。”她神情落寞,“连至亲的人都对我避而不见,你会觉得很奇怪吧?” 江离不语,她等待少女继续说下去,可她就此止住了。 于是他摇摇头:“人与人无论是相见或不见,这其中总是各种说不清道不尽。” 接着,他缓缓说起了自己的事:“我爹爹三岁时,祖母把他父子抛弃在了山中,再也没有回来。祖父最后因伤情呕血而终,剩爹爹一人在山中度过了漫长孤独的岁月。爹爹他,对此事一生无法释怀,他从不在我面前主动提及祖母。我也不曾怀疑,他怨恨着那个狠心的生母。 “可在柘城,当他弥留之际,最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竟然是她。我起初以为,爹爹是在执念于祖母抛弃他的原因,但是渐渐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来,他只是单纯地想念她,虽然他从未承认。 “我想,一个人一生所拥有的过的情,会变淡,会消散,会转移,会扭曲,甚至变得丑恶,使人痛苦纠结,”他轻轻叹息,自语般说出最后一句话,“可存在过的美好部分,会永远美好,这点不会改变。” 夏夜微风拨动着少女领口处黑缨的流苏,她眉间目中的冰霜好像在慢慢消融。几番欲言又止后,她开口道:“阿江,我盼望着有一日,我想见娘,见你,见所有我敬我爱的人时,都可以不必再躲藏。在那日到来之前,我会一直记住今晚,记住你说的话。” 第23章 零露江离(上) 七月天气,白日仍是炎蒸难耐,傍晚的风中却混入了一分新凉。 江离站在温洛堂门首向西望,运河对岸已是红日低坠,一片霞光艳艳。上月初在漕河滞留的货物已于一周前平安运达,连续忙碌了几日,他们刚刚送走了一位重要的主顾。 陈老账房在旁长舒了口气,“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差一点,温洛堂就得关门咯。” 江离道:“都赖诸位尽心,又救了我一回。” 陈老账房笑而不语。 想当初这位年轻的东家大难不死,归来后执意接管一盘散沙的温洛堂时,铺中上下是没一个服他的。一来因他年纪幼小,二来众人皆知他生来痴蠢,都觉他不堪其任,就算有乔羽作靠山,也难以成事。那些魏家族人争产不成后自然不肯干休,虽不敢明里惹是生非,却在暗中往来搬弄,专等他出了纰漏,好来夺权。 他开始也十分怀疑,可是很快便发觉,这不被看好的东家表面虽然笨拙如故,内里竟似脱胎换骨。只因魏还将他当作心腹,心中所想只与他一人透露,所以只他看得清楚,他的东家是在乔痴扮傻,将锋芒仔细收藏,看出他事事收敛,处处小心,从不在人前显露真实面目,只在极必要时,才将心中所想借自己之口传达,而他却甚少出面。 是以后来温洛堂蒸蒸日上,外人全将之归功于乔大掌柜的扶持,外加人手得力,主顾赏光。而身为东家的魏还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只有他陈账房一个明白,眼前这人明敏乖觉,有识善断,九年来潜心笃志,温洛堂能有今日的兴盛,功劳非他莫属。这次漕运出事,也全仗他运筹帷幄,才得平安无事。 江离又道:“事情这么快解决,乔大掌柜也出了力,倒时还要多谢她。” 陈老账房问:“乔大掌柜前些日去外地营干,如今可回来了么?” “本来是在这几日,可昨天又派人来说事没办完,要晚几天回。” “也好。”陈老账房道,“那不如,一起去吃个酒?” “好,”江离笑道,“说到喝酒,我倒有个好去处。” 两人信步来到靖西门边的小店时,天已昏黑。店家见他进门,迎上来招呼道:“客官,小店的梨酒不赖罢?今天多坐一会?” 江离和陈老账房靠窗边坐下:“酒是好酒,可不敢多饮,少尝解解馋。” 店家应了声,不久端上两角梨酒,兼几样果品来,边斟酒边问道:“前日客官问的人,后来找到了么?” “你还记得?” 店家咧嘴一笑:“像客官这样的……贵客,我自然记得清楚。” “找到啦。” 店家凑过耳来:“不是来小店那个人罢?” “不是,”江离嘴角勾起,“是她我不就有麻烦了?” 店家像是松了口气,“那是客官的亲戚,还是朋友?” “……远亲,”江离道,“她久在外乡,多年未见,所以一开始没想到。” “那就好,那就好,不瞒你说,我起初还怕是……”店家欲言又止。 “怕是甚么?” “就是甘露教呗。”店家压低了声音,“现如今,都怕沾上麻烦。” 陈老账房见说,面带不悦道:“你胡说甚么,咱与那邪教能有甚么关系!”跟着又数落了那店家几句,打发他去了。 江离不发一言从旁听着,喝到口中的酒霎时变了味道。 吃完酒到家时,渺渺已早早睡下了,江离径直回到自己院中。只因那店家提了句甘露教,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心中不安,引起的厌恶也较往日强烈。 走过大油松下,他感到有物轻打在背上,迟疑之际,第二枚已落至肩膀。他无情无绪地朝地上一瞥,只见脚边两颗小松塔,尚在滚动。他俯身捡起松塔,将其捏在手中,头也未抬道:“你来啦。” 视线中出现了一缕晃动的黑色流苏,然后是张冷白的脸,一双被旁人看到恐会不寒而栗的长眼,正在面前不到三尺处看他。 江离心烦意懒,没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抬手轻拽了下少女的冠缨,示意她从树上下来。一点鲜红的血就这样滴在了他伸过去的袖口上,被浅白色的软绢衬得格外刺目。 他反复看了几眼,才确认那是血迹,不禁惊呼道:“这,你受伤了?!” 少女神情淡然,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是自己的事。在江离急切反复地催问下,她才不慌不忙地伸手到耳边一抹,血沾了满手。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那些血,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跟着又去抹了一下。 见她这样,江离心中忽然莫名焦躁,忍不住伸出手把住了她的脸,将眼睛凑近她耳边查看: “你耳朵是被甚么东西刺到了么,怎的这么多血?!” 少女倒像是被他吓了一跳,身体向后一晃,作势就要挣脱开。可江离却死死扳住了她的头,“别乱动!”他命令道,“耳朵怎么也红了?” 少女听见大窘,挣扎的动作更大了。江离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也怕误触到伤口,于是暂时放开了她,可转手又一把扯住了她的冠缨,将她拉回到自己跟前。他盯着少女的眼睛重复了一句:“再动,我就走啦。”少女双眸微颤,蹙起眉,别过脸去,就此老实地一动不动了。 江离细细检查了有一盏茶功夫,这才释重负道:“好像无甚大碍,血也止住了。到底是怎么弄的?你快下来,随我到屋里去。” 少女没有应声,不过很听话地卷起了身子,像根松针一样从上面飘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江离眼前,脚边未飞起一粒尘土。 江离把她拖进屋中,按坐在床边,然后自去屏风后找干净手巾,被留下的少女独自坐在那处,登时显得局促无比,她双手合握,两个拇指不住上下交叠。 趁江离不注意,她起身离开床边,悄悄掸了掸衣衫上的尘土。面前的桌案上仍摆着那本《金箧浮世》和一小叠手稿,她拿起押在上面的螭龙螺,回到床边在手中颠来倒去地摆弄。帷帐上淡淡的皂香钻进他鼻中,她忍不住偷偷抚了抚柔软的床褥。江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迅速收回了手,不敢再动。 江离扯过桌案边的椅子和她抵膝对坐,用温毛巾替她擦拭耳边,“这伤是怎么回事?” “……” “你有伤药么?我明日去给你买一些。” “……”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 江离停住手,忽然意识到了甚么,紧张道:“你,你还能听见我说话么?” 少女这才迟钝地摇摇头,又点点头。用食指指了下喉咙,摆了摆手。 江离似乎明白了:她听力受损,今日愈发严重,所以不好开口说话。他想起与少女在祠堂中的初见时,她同样没有出声,即便是后来几面,她偶尔吐字也会含混不清。 “你这伤,是不是有段时日了?”他试着在她耳边道。 少女的脸颊微红,过了一会儿,才稍稍点了下头。 “怎么伤的?”江离继续问。 少女这回没动,不知是不是没有听清。 江离无声叹了口气:“好罢。除非你自愿相告,我不多问你甚么。” 他垂首看着毛巾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又叹了口气,将有血渍的一面折到里面道:“我知江湖之人,生死都是寻常,这点伤病你或许不太在乎。可我只是个常人,你休要嫌我大惊小怪了……” 他话未说完,少女已倏忽贴近过来,下巴落上了他的左肩,脸颊几乎贴到他颈边。 江离心间一跳,少女的气息已灌进了他的耳中。 第24章 零露江离(下) 江离惊骇错愕,一时只想躲避。瞥眼间见少女的双手垂在身侧,似无半点不轨之意,心中一松,顿时疑窦丛生:她这是何意? 他抬起那只好手,将要碰到少女之际,忽感到她极深,极缓地吸了口气。他顿时恍然:啊……原来是梨酒。只因我刚喝过梨酒,残留着她怀念的气息。他望着少女削窄的肩背,不由生出许多怜惜和内疚:这孩子大约少有人关怀她,此时受了伤,定然是怀念起了过世的故人。亏她在你面前卸下防备,而你前一刻竟只感到惧怕,哎,你心底毕竟还是信她不过。 他稍侧过头,轻声问她:“你怎么啦,是不是心里难过了?” 少女只是沉默,呼吸带着温度擦过耳郭,令江离耳边发热,指尖酸麻。他蹙起眉,觉得十分不妥,直欲立刻将她扶开,可一想到她以手抹血时的那副神情,手又如缀了石头一般,终究只是愣坐原处。 他装扮成魏还的模样,面容丑陋,形象鄙琐,长到二十有三,从无媒人上门说亲,素来相与的异性唯有乔羽一个,除此甚少有女子愿与他亲近,他故也不谙与女子相处。因此对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实在令他手足无措,非是他怀了甚么狎昵之意。 少女始终安静。江离看不到她的脸,但能看到她的手不时微动,缓缓摩挲着那螭龙螺。她未将全部力道压在他身上,只轻轻地伏在他肩头,似乎是要让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如此过去足有一炷香时分,江离试着慢慢动了动肩膀,但少女依然不作回应。 窗外飘起了小雨,庭院中泥土的气息一时溢满整间屋,少女衣衫沾上的松脂香在潮湿中愈加浓重,掩盖了先前的血腥。 屋中异常宁静。 江离呆看着窗槅上晶莹的雨滴,汇聚,拉长,下落,又汇聚,拉长,下落,只觉声响过一声。他凝望着那串串涟漪许久,逐渐感受到那莫可名状之韵律,正具化成一个可用音节表述的名字,借由他的唇舌,轻轻飘出: 零露。 少女肩膀终于动了一下。她猛地直起了身子,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江离,诧异之情溢于言表。 “零露?”江离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说了甚么,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零露迟疑半晌,缓慢地点了下头。 江离定了定神,明白过来,于是道:“幸好我没有听错。”他口中虽这样说,但在记忆里,少女那日分明没有发出声音,他实际也并不记得自己听到过甚么确切的字眼。 可若非留有印象,这名字又怎会突然跃入心间?他回味着适才的经过,低声又将那名字重复了遍:“零露。” 零露胸口起伏,随即抿唇将头别向了一边,眼眸划出一道微光。她随即虚握右拳挡在唇边,食指勾在鼻梁上,将大半张脸掩于掌下。 江离愈发茫然,莫非自己如此唤她有甚不妥?想到此处,他便忽然有了答案:“你是不是和我一样有甚么缘故,所以不方便以这名字相称?” 等了一会儿,零露终于扭过头来,轻轻抽了下鼻子,表情略带腼腆,僵硬地点了下头。 江离胸中涌起相惜:九年来自己也同样带着伪装,对这情形,没谁比自己更能感同身受。 “那我以后,还能用这个名字叫你么?” 一直如泥塑般的零露终于动了,她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离,然后点了下头。 江离会意,“在只有你我二人时可以?” 零露又点了下头。 “你姓甚么?” “……” “也不能说?” “……” “你有别的甚么名号么?不能叫你零露的时候,我要怎么称呼你?” “……” 江离接连又问了几句,零露除了偶尔动一下,余下时都只是默默看他。江离也并不以为意,全因零露的目光平静且认真,令他感到那沉默并非出于心机或敷衍。 “你今年多大了?”他最后问道。 零露先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将之勾起,比划了下。 “十九岁,和我记得相差不多。”江离沉吟道,“那我便是长兄了。” 对面投来询问的眼神。 “灞陵桥那晚我说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今日你我便行结拜,从此以兄妹相称,你觉得如何?” 零露双唇微启,似乎想说甚么,最后却碍于不能发声而作罢。片刻后,她生硬地摇了摇头。江蓠眼见她将眉头拧起,竟似有恼怒之意。 他愕然之下,没作多想又道:“怎么,你不记得了?可前日……”可不等他说完,零露已霍地起身,奔门外大步走去。 江离跟着追到廊下,堪堪拉住了零露的臂膀。凉风吹来,瞬间驱散了屋中暖意,他打了个机灵,脑子猛然清醒过来:她隐藏了身份,小心前来相见,终是有所保留。你不合因她一些多半是无心的举动,便自作多情起来!他念及此处,霎时懊悔不堪,难堪地缩回了手:“是我冒昧……你不必当真。” 零露闻言手指微微曲起,雨水打湿了她半侧肩膀和头发,水滴顺着冷白的肌肤从下颌滴落,衣衫上骇人的腥气陡盛,掩过了松脂的清香。 江离颓然目睹着她眼神渐渐冷冽,在二人之间筑起一道无形高墙。当他手落下时,零露已两个起落跃上了大油松的枝头,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转身消失在黑夜中。 第25章 盂兰会(上) 当夜江离做了个噩梦。 梦里他追随着零露的背影,步入青龙街南那条阴森巷中,见她背对自己,停步孑立于一点烛光之侧。他唤着“零露”,走上前去碰她的后背,触手冰凉僵硬。定睛看时,原是她背上所负的带血霜刃,散发着彻骨寒光。他仓皇退开,惊觉零露脚下空荡,不见投影。 忽然四下响起祷念经文之声,成千教徒仿佛从地底钻出,如行尸走肉般挤压推搡过来!他惊恶欲呕,站立不稳,跌倒在零露身后脚下。眼见那脚跟转了开去,他抬起头,登时一阵恶寒:眼前的零露捧着瓷盏,空洞的面孔上有大团黑雾盘旋!他欲呼喊,却发不出声。 突然,那黑雾猝然扑面向她喷涌而至,死死勒住了他的脖项!他无法呼吸,胸闷欲裂。模糊的视线中有爹、渺渺,还有乔羽,三人的尸身横陈在地,脖项皆已被黑雾勒断,躯干扭曲,正用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啪!” 江离一惊坐起,冷汗涔涔而下,枕边螭龙螺啪地摔落床下。他平复了许久,才俯身去拾那螭龙螺,但觉手软筋麻,险些没能拿住,脑海中闪过不久前渺渺听到零露时紧张的神情和颤抖的手。直到这一刻,他方才惊觉那时渺渺惧怕的到底是甚么。 甘露教,是甘露教啊。 这名字令他彻骨厌恶。当年若非受甘露教作乱牵连,爹爹也不致会客死异乡,更何况,渺渺的亲爹更是直接死于甘露教恶徒之手! 他披衣赤足走到窗前,踏在冰凉砖地上的每一步,都为身上带来一阵战栗。望着那大油松的侧枝,他震惊于自己直至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零露也许正是甘露教徒,自她出现后的种种迹象,不是都与梦中景象隐隐相合么? 她身手莫测,身份隐秘,且于甘露教在临清作乱的传言四起时出现。她不必对自己对魏家有何恶意,单她身关甘露教这一点,就确如渺渺之警告,有将自己与家人卷入险境,给他们带去灾祸,就如九年前一样。 是甚么令他忽略了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盲目的直觉,轻易的信赖。他此刻深深自责,狠狠地跺了跺脚,骂了自己一句“蠢货!”可骂过之后,一想起消失在油松枝头的零露,仿佛被人抛舍在世间的影子,若连自己都不容她,她可还有处凭依?念及此处,他情知不该,却心生不忍。 他同时也愈发担心起渺渺来。 那晚他道出往事,本意是想稍减渺渺的忧惧,未想反倒令她更加不安,尤在她听到“七月初一”时最是强烈。回想渺渺在零露现身后的几次言行,皆有不可胜言的不自然处。六七年前,她爹遭遇甘露教徒拦路打劫,被伤身死,其后她与娘远避外乡,其情固然凄惨,但之中未见有甚复杂的江湖仇怨,甘露教理应没有继续纠缠渺渺的理由。会不会关于甘露教,渺渺一直以来有意隐瞒了些甚么?她有甚么对自己隐瞒的必要? 江离一夜没睡安稳,次日一早,便去将所想全部告诉了渺渺。渺渺见他有悔意,方才坦言自己的确很早便怀疑零露与甘露教有关,没有挑明只是不愿牵动往事,大家伤怀。 至于“七月初一”,她被问到时垂目闷声:“甚么七月初一八月十五,我真气你危机四伏而习焉不察,还净在意日子这种无谓之事!魏大公子这点道头知尾的精明,偏偏都用在怀疑自家人上了,说白了你就是信她,胜过信我!”她平日极少与人起口舌,可当真要争辩时,将杏脸一板,端的牙尖嘴利。说罢她气鼓鼓去了。 江离被一顿抢白,箝口无言。过后再欲去与她分辨时,她就用惯常一副温吞的样子,一一把话弹回,叫人没做理会处。 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乔羽出城多日,恰于这日归来。酉时过后,她依前约来魏家赴中元之宴。 中元节气,城内外庵观寺院,皆建盂兰盆会。时近傍晚,街衢巷陌张灯结彩,游人车马如织,各处开始施放焰口,搭设高台钱山,众僧礼忏诵经,超度亡灵。城中各处都是累积如山的金银纸锭,和用竹竿架着,盛放贡品的盂兰盆。街头岸边堆满了数人之高的方相,鬼王和法船,皆由彩色锦纸糊成,伴着鸣锣击鼓一同焚化,青烟飞灰四散,混入朱楼高阁的笙管娇歌之中。 乔羽尚未到。从桂叶堂到魏家必经过中州最热闹拥挤之处,逢节时游人压肩叠背,车马屯街塞巷,江离想她一定是被阻在路上了。他今日穿了件松软的白绫道袍,手执荷叶灯,独自在门首等候乔羽。不远处扬起一阵纸屑焚灰,顺风飘来,他忙举起宽大的袖子,将头脸挡了个严实。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江离刚放下袖子,就见乔羽已站在面前,眉目璀璨,肌肤悦泽。背景中的五光十色,映衬得她比平日更加明艳逼人。 “等着你呐。”江离愉快地笑了,“渺渺一早去了城外碧霞观中祭拜爹娘还未回来,就留下我一个。”说着向她身后瞧了瞧道,“你没有乘车么?” “大宁寺那里放焰口堵得水泄不通,我等不及,就下车走过来了。还有些礼物留在车上,随后便到。”乔羽显然走得很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现微红,大概外出的这段日子十分劳累,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不急,瞧你。”江离抬起了袖子,替她擦去额头的汗,乔羽略微向前躬身相就,含笑凝视着他。 江离问道:“怎的,是不是我脸上沾上纸灰了?” 乔羽专注地看着他道:“阿离,许久不见,我很想你。” 江离笑道:“你离开不过数日,怎就成许久了?” 乔羽答道:“我见不到你,总怕先前的事,只是一场虚幻。” 她是整个临清城无人不晓的强势掌柜,如今眸中却藏着不安。江离被激起一腔柔情,执起乔羽的双手问道:“这样呢,还怕么?” “见到你就不怕了。”乔羽的手紧了紧,“你就是我未婚的夫君。” 就在那场戛然而止的家宴次日,乔羽因事离城之前,江离依言去拜访了桂叶堂。 江离于午后来到位于上湾街的桂叶堂,从门口伙计那里听说,大掌柜从早上起一直在石室中,吩咐祁少爷来时无须通报,可直接过去找他。她随这伙计穿过数进院落,转过周折回廊,观一路楼台亭馆,曲沼画阑,来到最深处的幽静花园中。屏退伙计后,她独自向花园西北角走去。 正是仲夏,园中架上蔷薇月季、墙边蜀葵金线,水岸鸢尾红蓼俱开得绚烂,色彩耀目。江离顺着碎石铺就的花径缓步而行,绕到假山之后,分开一丛碧竹,顿觉清凉舒缓。 只见苍松翠柏交加,香草古藤披地,青苔石案上,放着青绿古铜香炉,石灯台旁一汪小小泉沼。浓荫掩映中有座玲珑花厅,瓦生青松,墙缠茑萝,四面垂帘,门前一幅对联: “静思万载凝绝心生无限欢悦 坐对千岩皓雪了悟不生不灭” 石头匾额写有“石室”二字。 此处是乔羽接管临清桂叶堂后所建,内外人等一皆禁绝出入,是为大掌柜的私人居所,甚至连江离也只闻其名,未进过其内。 四下阒然,不听鸟鸣也不闻泉声。江离在门前停步,见石室内有光亮透出,手指轻触,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条缝。 第26章 盂兰会(中) 江离从门缝中看去,室内昏暗凌乱,一张青石大案几乎横贯整个空间,案上密密麻麻摆放着上百个物件: 有各类钳、槌、剪、锥、锯;大小不同的竹筒中插满刻刀、钢錾、锉、铁杖、毛刷、丝绳、皮革等;还有许多他从未见过的工具,案前高矮各异的瓷瓶、瓦罐与铜钵中盛放有赤、黄、白、黑色粉末和团块,应是硼砂、解玉砂、试金石、蜡块一类,火炉旁是坩埚捣杵水盆毛刷筛子,大案之外的其它地方全被高低条案和器械填满,江离认得这皆是琢玉镂金,雕刻嵌宝所用之物。 乔羽坐在石案之后,被这众多器物层层围拢。她的长发以一支骨簪松垮地束起,今日随意穿了件青灰色的绉纱宽袍,与袍带一起松垮地垂落在地,整个人清薄如深谷密林之中的一抹云岫。此刻她正在油灯下凝神打磨着手中器物,她一双眼中似有青烟笼罩,透出说不出的落寞。 江离觉得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正犹豫该不该出声时,乔羽已发现了他。 “甚么时候来的?在那里站很久了么?”乔羽放下了手中物什问道。她语气平缓,看不出情绪,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工作中。 “才到,”江离将门推开:“见你专心,不忍搅扰。乔大掌柜,原来你这里是座工坊。” 乔羽坐在那里未动,向他招手道:“不嫌弃的话就进来罢。” 江离放轻脚步,小心绕开拥挤的器械与工具,坐到大案后乔羽身边的一张条凳上。他环顾室中道:“我从不知你还有这制器的手艺。” 乔羽抚摸大案石面道:“我幼时曾学徒,长于工坊之中,后来接管了生意后疏于练习,手艺几乎都荒废了。辟出这一隅之地,无事时聊以遣怀,兼有静心之效。大约与别人入茶室、静室相似。” “原来如此。我与你相识这么久,竟没听你说起过。” 乔羽垂眼用手捏了捏印堂来缓解疲劳,沉声道:“我天资不足,一向为师父所不喜,后又触犯了门规,这是我一生之恨,所以不愿提起。” 身为执掌桂叶堂的大掌柜,乔羽何等强势,千般难题都能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动动手指,整个临清的生意场都要为之震动。可谁人能想到,她也有软弱无力之时,也有小心掩藏起的隐痛。 江离注意到乔羽适才专注打磨之物,此时就躺在她手边一块绒布上。见乔羽没有阻拦之意,他将之拿起,小心地托在掌中审视。 那是一只奇美的指环:主体由金丝累就,根根细若汗毛,光影流转下如云似雾,仿佛在缓缓流动。云雾至环端处逐渐稀薄,引出一枚小巧晶莹的无色宝石,宝石内漂浮着丝丝缕缕的细烟,颜色似墨非墨,时凝时散,似波底月影,又似山水云岚。那宝石既未钻孔,也无嵌槽,乍一看以为悬浮空中,细看才发现是以极巧之工,凭金丝云雾合力拱托相固。江离随手将它套在指上,尺寸恰好相合。 魏家早年以珠玉生理立身,故而江离一看便知,眼前之物工艺当世无匹,手段匪夷所思,巧思脱俗绝伦,制作完美无瑕,就是那枚宝石,亦是举世难求。若制出它的人自谓 “天资不足”,那世上工匠岂不皆要沦为庸才了? 但他转念一想,那岳怀宁号称“琳琅圣手”,绝技惊世,他创下的桂叶堂数百年传承,难说没有不露人前的秘传。或许真有比这更高超的技艺存在,只是自己年轻识浅,不得而知。 然而这指环是乔羽之作与否,都非他此刻挂怀之事。今日到此,他只为将那悬而未答的心事了结。 他将指环退下还到乔羽手中,对她说道:“天资之见,因人而异,更不是一个人的全部评判。在我心里,无论过去怎样,你都是我最尊重和关心的人。”又道:“我知有些遗憾无可弥补,唯愿你能不再受它牵绊。” 乔羽闻言身躯一颤,好像胸口受了记闷击,略微弓起了背。“永远,无可弥补了么……还是,无可挽回么?”她目光虚置,不知正看向哪里。 江离见她如此失落,进一步劝道:“不要再让过去折磨自己了。” 乔羽笑得苦涩,“我明白,是我不该。”就此颓然不语。 对话就此处止熄。江离只觉乔羽此刻的神情,与她昨日匆匆告辞时如出一辙,不禁暗自思忖:难道是当时的哪一句话,恰好勾起了她这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约我来这石室,只是为了解释自己离去的原因么?可是她,怎的又不往下说了?哎,我自己在这空想无益,无论如何,只管将心意标明便是。 他心意既决,于是打破沉默道:“乔大掌柜,我今日前来,是为将昨日未尽之话说完。我……” 乔羽猛地窝了下心口,仍垂着头道:“我叫你来这,只想与和你说说往事,你有甚么话,也不必急于一时,还是再想想清楚……”她勉强维持着笑容,似乎十分抗拒将这话题进行下去。 但江离横了一条心,决意要将话说出:“若是我早就考虑好了呢?再想十日百日,我也是这番话。”他离开条凳,站到乔羽面前,肃然道: “乔大掌柜,你我相遇于千里之外,是冥冥之中的缘份,这些年得你相知相伴,是我生平幸甚之事。我对你倾慕已久,愿求你为妻,共偕连理,永不相负。”说完从袖里拿出庚帖来,又道:‘高堂已去,也无兄弟,这婚事我可以自己做主,庚帖我已写好在此。” 乔羽缓缓抬起了头,眼圈已然红了。她凝视江离,迟疑地问道:“你是说,你愿……”眸中莹亮流转,似有千言万语。 “我愿与你结为夫妇,了此余生。”江离有力地答道,“你肯答应么?” 他忽觉胸前一热,原是乔羽已起身倒了自己怀中。她的动作轻柔,呼吸急促,可即便如此,江离仍感觉到她在着意克制。 二人相识日久,虽未有过如此亲密举动,此时乔羽身上熟悉的气息钻入江离鼻中,令他心怀激荡不已。他用单手环住了乔羽的后背,手指轻轻摩挲,乔羽则把头靠在他的胸前,两人相拥着,柔情蜜意无限。 “阿离,你终于肯回心转意了。”乔羽将双臂略略收紧,把江离拥得更紧,口中喃喃,“你肯原谅我了么?” 她声音发颤,恍若自语,江离听在耳中,不知为何觉出一丝凄楚的味道来。往事一幕幕浮现,这份温存与脆弱在他心中合力激起一股热流,令他对怀中这温暖之人生出空前的怜爱。若此前他还有些微不足道的怀疑,此刻早已全部抛到脑后去了。 他当下真挚答道:“我从未作他想,何谈回心转意?我对你心中全是感激,又说甚么原谅?” 乔羽没有回答。她缓缓松开怀抱,连带江离那活动不便的手臂一并掇过,将他双手紧扣在自己掌中,语气中始有了一些欣喜:“那么这双手,我此生都不会轻易放开啦。” 如感春风吹入心中,江离笑着将手反握回去:“放心,就算你放开,我也自会握牢。” 第27章 盂兰会(下) 从归德府回来的那年中元,江离见乔羽独身客居临清,在本地没有亲故,便邀她至家中吃了水饺,一起放了河灯。从那之后,乔羽逢中元必到魏家赴宴,已成习惯。 吃过水饺后,乔羽随江离到祠堂中为先祖上香。进入祠堂时,江离下意识地先往祁护神位前瞄去,确信并无白瓷盏的踪迹,暗暗松了口气,才去拈香祭拜。乔羽随他一齐跪于案前,敛眉垂目,默祷多时方毕。 二人从祠堂出来,见天中微云笼月,清风宜人,江离携了乔羽的手回到院中,在油松下的石桌旁挨肩坐下。江离忽问道:“我见你每次在爹爹神位前都要默祷许久,心里想的甚么?” “是么?我自己都不觉得。”乔羽淡淡答道,“没甚么特别。” “真的?” 乔羽未作声,江离又追问了一遍:“真的?” 乔羽于是道:“我在你爹爹的神位前,时时想起初见你的样子。那日你穿着单薄衣衫,手脚都冻坏了,看起来又是瘦弱,又是憔悴。那时你只有十三四岁,唯一的亲人才故去,又无依无靠地在寒冬中走了那么久。我想,要是我早一点遇到你,你就可以少受些苦了。” 江离道:“能遇到就已经很好啦。” 乔羽道:“所以我在神位面前告诉伯父,今后绝不再让你一个人孤独无助了。” 江离听她对自己这般,不由得湿了眼眶:“乔大掌柜,以前伤心难过的事,都过去了。你一直待我极好,从不欠我甚么。何以你好像在自责?之前在石室时,你为何要问我肯不肯原谅你?我真不明白。”” 乔羽一怔,随即笑道:“我问过这话?我怎都记不清啦?真有的话,大概是因为之前从你家仓促离去的事罢。” “只为这个?”江离意外道。 “那还能是甚么?”乔羽反问,随即微微蹙起眉道,“你怎的还称我乔大掌柜?” “哦,我叫习惯啦。一时要我改口,我倒不知该怎么称呼你了。” “我读书时曾取过表字,虽很少用,我却十分中意,叫做修羽。” “乔修羽,修羽。” 乔羽粲然一笑,当即应了。 “说到名字,修羽,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江离索性把萦绕于怀的想法都说了出来,“‘阿离’这两个字,对你是不是有甚么特别意义?” 刹那间乔羽气息若有一窒,但转瞬便恢复如常:“那不是你的名字么,当然特别。这是甚么怪问题?” “头一次听你这样唤我,是我染上肺疾,性命垂危时。那夜在半梦半醒间,我还听到你说了很多话,在那时我就问过你,你记得吗?” “问过我甚么?” “我问过你,”江离盯着她道,“阿离……是谁?” 乔羽一字一顿地回他道:“当然是你。你就是阿离。”说话时,她一侧的眉极其微弱地挑动了下。 话既至此,江离情知没有再追问下去了,毋宁说乔羽的答复,其实正是他所期待的。 忽听一声闷雷似的响声,片刻过后,就见西北一带火光冲天,烈焰腾空,不知是城中何地着起了大火!那火随着风势,须臾燔灰浓烟滚滚而来,人马喧噪之声不绝于耳,锣声阵阵逼近。 王婶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道:“不得了了,七圣庙着大火啦!火势止不住,眼看往这边烧过来啦!这可怎么办啊!” 乔羽当即道:“我的车就在外面,咱们暂且去桂叶堂避一避罢。” “也好。”江离答应了,跟着吩咐王婶道,“婶婶你速去简单收拾下,同着乔大掌柜上车。我得去把渺渺找回来,你们先走!”说罢一撩袍角,将平时用来伪装残腿的板子撤了去,向院外疾步走去。 乔羽一把拉住他,紧张道:“去哪里找?火势这么大,只要在城中一定看得到,她多半正往家来,你这会儿出去,不是正走岔了?再说外面乌烟瘴气,人仰马翻的,你怎去得?” “她最近总去大宁寺附近玩,我沿路迎过去应该能碰到。就算找不到,去看看外面情况也好!” 正说话间,只听有人喊道“都不用去!”,二人猛转头去看,正是渺渺赶回来了。只见她几步跑了过来,一头撞进江离怀中喊道:“阿江!” 江离见她呼吸急乱,头鬅鬓乱,杏脸上已没了颜色,除下巴和额角淤青流血外,衫裙也甚肮脏,兼有好几处破损,便惊问道:“你遇到甚么事了?是不是有歹人趁乱想害你?” 渺渺惊魂未定,抓着江离双臂,艰难道:“是甘露,甘露教!” 江离瞬间浑身血液倒流一般,手脚发麻,急问道:“他们把你怎么了?!” 渺渺使劲摇头道:“我没事,不是我。”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看看衣衫:“这是路上被挤倒时不小心撞的,衣服也叫人踩坏了。我刚是想说,甘露教在七圣庙闹事,是他们引着的大火!” 江离长吁口气,这一松懈,眼前登时金星乱舞。他忙以手扶额,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羽又问道:“小妮子,你在外面还听到甚么了?” “我听见巡城军士已经赶到,正在逐户搜查甘露教恶徒,各城门处都被重兵把守着,他们逃不出去,一定都还躲在城中。” 乔羽沉声道:“这就有些不妙了。现下出发去桂叶堂,沿途恐有危险。” 渺渺骇道:“去,去桂叶堂作甚么?!外面乱的紧!我们要把门户锁好,千万不可出去。” 江离担忧地向西北方天空张望,“可这火……” “起火的是七圣庙前的钱山和灯笼架子,纸烧尽了自然就灭。你们放心好了,这火势只是看着凶险,烧不到咱们这里。”渺渺话没说完,又要急着离开。 江离她话中察觉有异,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渺渺被她一拽回过头来,眼神在江离脸上一触即离,试图将手抽出。 “你急着走去哪里?”江离紧紧扣着渺渺的手腕。那手腕凉得骇人,且有丝丝微颤不断从其上传来。 “阿江,你干甚么?”渺渺又挣了一下,脸上须臾间轮番变过数般颜色,眼看着气息逐渐急促,从手到身全如筛糠一样不住价地乱抖起来。她用力将另一只手扭住自己的臂膀,想压制住战栗,可全然无济于事。 “阿江,你快,放开,你放开,我啊……”她几已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江离依言松开了手,旋即单臂揽过她道:“别怕!甚么天大的难事,你不能对我说?” 渺渺再也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阿江,我好怕啊,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我真的,真的快受不了了。”她哭得泣不成声,说了这几句,便险些要晕厥过去。江离不住轻抚她的后背和头发,阴云笼罩心头,想问的话没能再说出口。 第28章 刺杀 当天夜里,渺渺因焦惧气逆,彻夜昏沉谵语,直到五更将尽,呼吸才渐渐均匀徐缓下来。江离待她睡去后,方回房短暂地歇了一会儿。乔羽留宿魏家,与渺渺同屋而寝。 次日清早,江离从房中出来,正见乔羽已在院中等他。这时晨光初升,露重星稀,她款款迎面走来,衣袍上带着草木清芬,前一夜的惊魂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甚么痕迹。 “让小妮子多睡会。厨下备了早饭,你快去吃些。” 江离道:“这一夜辛苦你啦,过来一起吃罢。” “不了,我这就得回去。这几日事忙,恐怕不能顾及周全。”乔羽沉吟道,“稍后我会派些人手和车马过来在门外听候,一来守备宅院,二来你们外出时有人随行保护,有事时也可遣他们报信与我。”说完这些,她乌亮的双眸中荡漾出一片柔情,“城中骚乱未止,你要务必事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送走乔羽后,江离独自吃过了饭,见渺渺还未起身,便回到房中,一瞥眼间,放书案上的那枚螭龙螺跃入了视野。昨夜七月十五,零露没有现身,而甘露教恰于同时于城中作乱,这愈发加重了她是甘露教徒的嫌疑。 他取过镇于螭龙螺下的稿纸,随手翻动,写满文字的书页一张张从他眼中跳过,这《金箧浮世》的外传不觉已经写完。他提笔,欲在首页署上姓名,可一想到此文大概无人会读,手便忽然停住了。 一点墨滴到纸上,如同那浅淡的怅然之情在他心中缓缓扩散。墨色晕开,最后变成一个无处着落的深洞。困倦袭来,他不觉又伏案睡去,再睁眼时天光大亮,已近晌午。 他急急来到渺渺屋中,好在渺渺貌似也才醒转,正斜靠在床上,神情委顿,一脸心事重重。他端来茶水和稀粥蔬菜,又俯身去探她的额头,触手滚烫。 渺渺恹恹地只是不作声。 江离在床边坐下,将勺粥吹凉送到她嘴边道:“你烧得厉害,就算没食欲,多少也吃一些。” 渺渺垂着头,有气无力道:“哥哥,我吃不下。” “那先放着,过会儿等你想吃了再热来吃罢。” 江离把碗放到一旁,替渺渺在后背上垫了几个软垫,踌躇片刻,拉起她的手道:“都怪哥哥先前糊涂,不听你的劝,才教你担惊害怕至此地步。” 渺渺眼圈又红了:“这不怪你。” 江离又道:“那人今后若不再来,倒也罢了,有再来时,我定与她当面对质。她如与那甘露教有丝毫瓜葛,我便劝她离开,从此永不相见。” 渺渺苦笑道:“若他真是那甘……岂是你想躲便躲得开的?你要与她对质,必须带上我,否则也是枉费口舌。” 江离意外道:“你信不过我?” “你也没有多信我呀。”渺渺抛出一句怨怼的话,像是还在赌气。 “我……”江离语塞,“我自然会带上你。对不起,渺渺。” 渺渺这才抬起头来,对他道:“要真觉得亏欠了我,买些点心给我吃好不?我只想吃点甜的。” “好,我这就去停云楼,顺便看看外面的形势。你想吃甚么?” “我单想吃酥油泡螺,停云楼不成,那个只老城里的一品斋有卖。” “去那往返得一个时辰上下,你等得了么?” “不妨,我还想再睡会儿。” 江离出得门来,立刻便有乔羽的人手备好马车上前,温洛堂的林拳师也在其中。一路上行人稀少,前夜烧的纸灰还未扫,街边巷角的竹架东倒西歪,不时有成队的官军经过。据说是官府动了海捕文书,正在捉拿七圣庙纵火的甘露恶党。一夜之间,临清城中人心惶惶,看来短时不能平息了。 江离直用了一个多时辰才买好点心,回来时见渺渺已梳好了头,正在院中呆坐。他把渺渺推回屋中,看着她把一盒酥油泡螺吃净,才将悬着的心放下一半,自去温洛堂处理事务了。 又过了两日是立秋,渺渺病势初愈,乔羽接了他兄妹两个去桂叶堂一同晚饭。之前渺渺情绪低落,又在病中,日日只勉强吃几口点心了事。这晚乔羽特意备下开胃的小菜和精致肉食,配上软稻粳饭,竟也让渺渺吃下不少,多日来的紧绷终有所舒缓。三人聚到深夜,三更打过才启程归家。 江离回到自己房中,赫然看见灯下多了一物:一个小巧的松塔摆在书案正中,下面压了张折起的纸笺,架在一旁的笔,笔尖上墨仍未干。 他抄起那纸笺推门而出,向那大油松上张望,繁枝间似有“沙沙”动静,他快步走去,忽见枝梢乱颤,一只鸮鸟从中惊飞而起,摇落数丛松针,庭院复归于宁静。他呆立半晌,借着月光将纸笺展开,数行疏朗灵动的字迹跃入眼中: “今将暂别,前路莫测,难知再会之期。九年暗夜奔行,所幸终见微光,他日若得重逢,定在天光日明之时。阿江,世多风霜,千万珍重。此身似影,永寄烛光,此心耿耿,常在左右。” 他将这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的留言读了数遍,虽不完全明白“前路莫测”意味着甚么,“暗夜”“微光”又有何所指,但这短短几十个字,已分明流露出写信之人的处境艰难。 只是他这次未再犹豫,将留言直接拿给渺渺看了,并在一旁道:“看来这人短时内不会再来了。” “倒是个知恩的人。”渺渺惊讶地把那纸笺在手里颠来倒地查看:“或许是她自知会给你招来祸端,所以主动避开了你。” 其实从始至终,她对我们都不曾有过恶意。江离心中暗想,只是不敢将之说出。 “我明白你怎么想的。”渺渺似是看透了他,把那纸笺就到烛火上,转眼将之烧成了灰烬,“但这和她是不是与甘露教勾连是两码子事。仅凭这几句话,还撇不清她的嫌疑。且依这话中来看,她似有甚么谋划,这也是她危险之处。” “你说她……”江离 渺渺硬生生打断了他的话:“我乏了,不想说了。只要你和乔大掌柜安然,她是人是鬼,是死是活,我才不关心!” 回到房中,窗外孤独悲切的鸮声忽远忽近,夜风将案上的稿纸翻卷起来,漫天地乱飞。江离将纸稿收捡整齐,随手投入了一口盛放文书的箱中,探身吹熄了灯。过不多久,黑暗中响起了他轻轻的叹息: “你走了也好,只是完稿的故事你不读了,谁来告诉我结局呢?” 次日戌时,江离从温洛堂一回来,便见王婶满面忧虑地走过来道:“少爷快去瞧瞧,渺渺午后说去停云楼散心,回来就把自己锁在屋里,直到现在,叫也不应饭也不吃,无声无息的吓煞人了!” 江离问道:“停云楼?有乔大掌柜的人跟着没?” “都跟着呢。据他们说,渺渺进了楼上常坐的阁子,待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出来了,那时脸色看着已不对劲。可他们一直在外面吃茶候着,也没见有人进过那阁子,内外一切如常。少爷,我寻思她一个人在那阁子里,能遇着甚么事?” 江离听得冷汗直冒,能让渺渺惧怕成这样的,还能有甚么?此事没能因零露的离去而暂息,莫不是祸根已滋生蔓延! 他赶到渺渺房前,刚要抬手敲门,就见渺渺丢了魂似地走了出来:“阿江你回来啦?我下午在停云楼吃伤了胃,吐了几次,闷睡到现在。” 江离觑她眼睛红肿,脸色难看:“渺渺,王婶叫你怎么不开门?” “我没听见。”渺渺不软不硬道。 江离没能从这话中获得一丝释然,反而愈发感到焦躁。他尽力克制道:“厨下还有饭,过来和我一起吃些。” “我身上消乏,还想再歇一会儿。”渺渺说着便要关门。 江离将门扳住:“好,我过一个时辰再来,你胃坏了,更不能不吃饭。” 过后渺渺的房中一直黑着。江离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才去厨房整备了两样好消化的蔬菜,用托盘盛了,端着前来。快到渺渺院门口时,竟听到里面有模糊的人声飘出来: “你今……死定……告诉你……杀的……”语句断断续续,声音粗重,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 江离头中“嗡”的一下,汗毛根根竖起,脑中所想,无非“甘露教”三字。他止步不动,紧张地等待那人再此出声。四周寂静,他只觉自己的耳鸣声越来越响,院内却没了动静。 他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谁说话?为何听不到对方的声音?该不会是渺渺…… 他越想越怕,手中的碗碟轻碰发出“咔咔”作响。他慌忙蹲下,小心地将托盘放到地上,轻手轻脚地拆去了束在手臂和腿上的板子,然后从脚边捡起块有分量的石头,另一只手从角落里抓了把中元节扫起的焚灰。他深吸口气站了起来,一步步挨到院门边,背倚在侧墙上。 这时男人又开口了:“……一事,让你死得明白,你娘也非病死。”语气轻蔑到了极点,大概是因情绪激动,他话音有些颤抖,也多亏如此,他没有察觉到江离的靠近。 江离向门口寸寸蹭去,探身窥视门内,眼前的一幕瞬间令她周身冰凉彻骨!借着廊下灯笼的火光,只见那说话之人就在他不远之处背门而立,他身材魁梧,肌肉虬结,手中正挺着一柄长剑,而那剑尖,就悬在渺渺喉咙前寸许之处! 渺渺面对着那人,本就憔悴的面容更加灰败,她似受了极大的打击,竟已了无求生之意。手臂上又长又深的伤口触目惊心,衫裙血污遍染。 “贱婢,你可以去死了。”那恶人冷冷吐出最后一句,右肩晃动,剑尖疾向渺渺刺去!就在那一刹那间,渺渺的视线越过男人肩头,看到了他身后的江离,因之瞳孔急剧收缩。 那男人察觉她表情变化的一瞬,但觉背后风声袭来,急忙侧头一避,堪堪才躲过江离砸向他脑后的石头,焚灰即又顺风扬至。他强忍住眼中剧痛,手中动作丝毫不缓,眼见那剑芒乱闪,顷刻就要将渺渺毙命于剑下! 江离见施救不及,气血翻涌,眼前登时一黑,耳中听到一身低弱的呜咽,那是人死前从身体中吐出最后的一口气的声音!他万念俱灰,情知渺渺已死,自己也难逃毒手,索性合上了双眼受死。 可等了片刻,死亡的痛苦却未如期到来。他耳听得一声闷响,猛睁开眼,眼前所见令他诧异不已:那恶人不知怎地直挺挺仰面倒在了地上,双目兀自圆睁,口角流涎,痛苦抽动几下后,便不再动弹了。 再看渺渺,她瘫坐原地,大声倒抽着气,左手垂在身前,食指上晃过金属冰冷的光。 第29章 庆云庄 “他死,死了?”江离神魂归位,死死盯着眼前地上的躯体。 渺渺不答,抄起那块滚落在身侧的石头,跪行向前,对准那恶人太阳穴狠狠砸落,一下,两下,三下……鲜血喷溅到她脸上,迷了眼,与眼泪混在一起往下流。她这才甩下石头,哆嗦着长出口气:“死了。” 江离震惊地看着平日连大声说话都罕见的渺渺,竟毫不犹豫地做着这些事,郁积心头多时的压力一息迸发,化为难以抑制的恼怒,遂过去压着嗓子对渺渺喝问道: “这到底是谁?!我就知你有事瞒我,是要到我们全死了,你才肯说实话么?!” 渺渺闻言像心窝被扎了一刀,身子弓起,将手扭住胸口,抽噎道:“我……哥!” 江离怒火难消:“你瞒了我多少,还当我是你哥哥么?!” “我再不瞒了!就算你此生都不愿再见我,我也不想瞒了。但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先把尸首藏灭要紧!” 江离打了个冷战:“这人还有同伙么?!他们知道他来杀你么?” 渺渺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叉到尸首腋下托起:“有,但大概不知。哥,帮帮我……” 江离无可奈何,只得提起了尸首双脚,一下冷不防看到那恶人被砸凹变形的脸,直吓得险些脱手。二人抬至后院池边,拿绳索坠上几块十几斤的大石。渺渺手臂上的伤口因用力又被撕开,血浸透了衫子。 “血再流下去你也活不成了。”江离的怒气一半转作心疼,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哥,我不配你对我这般好。”渺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用力将尸首推下水去。江离转身就走:“不必说这些无用的。待听完你坦白,我自有道理。”渺渺垂目亦步亦趋,紧跟在他身后。 两人沿路清理血迹,回到渺渺房内,江离替渺渺剪开伤口附近衣衫,清理伤口,敷药包扎,药膏刺鼻的气味飘散在整个屋中。 “他的同伙甚么时候到?”江蓠问道。 “不会,至少今夜不会。”渺渺手臂吃痛皱了皱眉,哀求道,“哥,你可不可以先听完我解释,再去叫人通知乔大掌柜?我,我怕见到她,就更难开口了。” 江离暗自思量:这恶人潜入宅邸,外面巡守之人无一察觉,可见这人手段厉害,背景殊常。眼前尽是谜团,在问明来历情由前,他本也不想贸然把乔羽卷进来,当即道:“我不叫她,你说罢。这人是谁,为何杀你?” “他叫贾义,恨我错手杀,杀死了他的兄弟,要我偿命。” “你说甚么!”江离万没料到渺渺身上还背着另一条人命,“你和他是甚么关系?何时结下的怨仇?” “他是庆云庄庄主的心腹,”渺渺的声音越来越小,“也是我的……我的师叔。我为自保,被逼对他兄弟出了手……后来他兄弟死了,他,他,他果真不肯放过我。” “庆云庄……”江离觉这名字耳熟,“就是当年你爹被害之后,仗义搭救你母女的那个庆云庄?” “没错,那时跑去村里给我母女报讯,又提醒我们离开玲珑山避祸的人,就是这个贾义。”渺渺说到“贾义”,眼中充满憎恨。 江离明白了几分。庆云庄曾救过渺渺母女,这他从前便知道。但他今日才知,原来渺渺这些年从没断了与庆云庄的来往。只因渺渺不知为何错杀了庄中一个名为贾义之人的儿子,以致贾义恨毒在心。她既说那人的同伙‘大概不知’,想必是庄中对错杀之事已有公断,只有贾义不忿,故私下前来报复。 想通这之中缘故后,江离埋怨道:“你与庆云庄有旧,尽心报效是应份之事,为甚么与之来往要瞒我,从没对我说过?” “哥,我瞒你的事太多,桩桩压在心上,如负重行于深泥,你和魏老夫人对我越好,我越怕被你们知道。事已至此不须再瞒,是好是坏,也算解脱了我。还是从头讲起罢。”渺渺说完,闭眼长出了口气,“自第一次来魏家时,说的便是谎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登门寻亲,是怎生说的?” “你自称姓姜,祖辈世代居住青州玲珑山下。因我祖父常下山从你祖父处籴米,故而结识,日渐情熟。后来我祖母抛家下山不返,祖父日夜苦盼,油枯灯尽,临终前留下大笔财物,将我爹托孤于你祖父母。你我爹爹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你祖父母先后过世之后,我爹以义子身份守孝三年,决定离开玲珑山。祖父的财物,姜家未曾动用过分毫,临别前你爹爹欲将之归还,爹爹坚持不受,只带着少许盘缠来了临清。我年幼时,爹曾几次带我回玲珑山探望,你爹爹的样貌我还记得。你与他十分相似,口中细节也与我所知全无出入,这些难道能假?” “我确是姜渺渺,这段委的千真万确的。” “你说你出生几年后,青州灾害不断,世道浇暮。你爹恐怕我祖父的财物遭致匪祸,便想到将之埋藏山中。进行清点时,在盛放金银的坛底发现一盒,里面装有一幅破旧的画轴。你爹见是个古物,且收纳得郑重,猜想是我家传之物,不忍任它残损,于是送去城中裱褙店里修补。几日后,就在取回画轴的回村途中,他不幸遭遇沿路劫掠的甘露教恶徒,被害成重伤。是庆云庄的一位义士路经此地,出手灭掉了恶徒,追回了画轴,只可惜没能救回你爹。义士受你爹死前嘱托,来村中寻你母女二人报信,并告诫你们速速离开村子,以躲避恶徒报复。你与你娘草草葬了你爹,依言逃离了玲珑山。这些事发生在我爹离世之后,我那时与姜家已断了音信,你尽可以捏造。” 渺渺忽然冷笑一声道:“我没有捏造,我告诉你这些时,也以为那就是实情。可今日我方知,自己竟一直活在天大的谎言里!罢,罢,这段暂且按下,你再往后说。” “你告诉我,当时你母女二人避祸情急,无从筹措盘缠,无奈下动用了部分我祁家的钱财,一直为坏了姜家的义气而惭愧。所以在外乡安顿下后不久,你便奉母命来临清寻找祁家人,只为将此事做个交代,再续两家亲缘。那时我已化名为魏还,还是我在街上认了你,将你带回的魏家。” 渺渺的手捏成拳:“这就是我欺心的假话了!我和娘从没想过动那钱。实情是那晚贾义报信后并未离开,而是说服我母女与他一同回到了清凉山,将我们安置在了庆云庄中。来临清之前的两年,我和娘其实一直住在庄里。” “你为何要编这样的谎?”话刚问出口,江离猛想到贾义狰狞的脸,登时有些明白,便问:“这庆云庄,到底是个甚么样地方?” “清凉山庆云庄,寻常人或许不知,在江湖上它可是赫赫有名,是山东武学之名门,任侠之表率。庄主庆尚豪九年前被推举为山东武林的盟主,众豪杰悦服,莫不归心,江湖人都尊称他为,太平君子。” 江离松了口气,庆云庄不是无端草寇,甚至听来颇为正派,渺渺称贾义为师叔,显是已入其门中。可这有甚么不能说的? 但听渺渺又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带了那从甘露恶徒手中夺回的画轴作为信物,可你却不认得。” “我爹从未提过财物之事,乃至你来之前,我并不知它的存在。你容貌和说话足已令我不疑,有没有信物……”江离说到半途忽然顿住,随即恍然道:“你拿出画轴,难道不是为自证身份,反倒是在试探我吗?” “是,我就是在试探你。只是我试探的非你身份,”渺渺耻道,“寻亲云云,不过都是幌子,我找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从你口中打探画轴的内情!” “画轴?画轴怎么了?”江离猝不及防,脑中飞速寻找着与画轴有关联之事,很快心中咯噔一沉,“你爹爹的死……” 渺渺含泪点头道:“我爹爹的死,根本不是偶然的劫财害命。他是因为怀有那画轴,才被甘露恶徒盯上,丢了性命的!” 江离试图回忆那画轴上的内容,无奈印象浅淡,只依稀记起是幅男人的画像。记忆的微光在某处重叠,催生出惊心的锋芒,他倒吸一口凉气:“画轴……莫不是我家与甘露教,有甚么关系?” 渺渺缓缓道:“我不知道。只是那画轴中,有甘露教南宗搜根剃齿要找寻之物的线索,涉及的利害极大,你祁家是这画轴的主人,他们会如何做,你自己想罢。” 江离喉咙发涩,过了半晌才颤声道:“先不要说我,所以你爹爹他……是因为受了祁家的牵连,才枉死的么?” 渺渺没有回答,空气结成了冰。 江离觉得自己被沉入一口深井,溺水窒息。眼前的渺渺离自己越来越远,脸孔都变得陌生,他哑着嗓子道:“渺渺你,是怀着,怀着怨恨,才来寻我的么?” “我当然怨,我怨爹爹死了,祁家却安然无恙。”渺渺目光幽暗。 药膏的气味从鼻腔涌入,挑动着江离的神经: “所以你其实是为,报复我而来?” 渺渺哀叹一声道:“我虽有怨,可我不能恨。爹爹宁死也不愿向甘露恶徒出卖祁家,我若恨了祁家,对不起爹爹的死。” 江离听她说完,已是泪如雨下,身体被愧疚缠住,动也不能动。“我甚么也不知道,竟还冲你发火……我,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 渺渺微微摇了下头:“哥,说句不怕你恼的话,我对你本没有好感,对魏家更不消提。起初不过在逢场作戏,都是虚情假意。”之后她的语气始有了写温度:“可你和魏老夫人,对我是纯粹的好,不带半点矫作。我没了爹,又没了娘,是你们给我一个家,待我如至亲。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可以换真心,我的那点怨,慢慢也就淡了。我早就想明白了,在这件事中,祁姜两家都是无辜,你也莫要自责。”她说话间手指稍动了动,似是想要握住江离的手,可不知为何立刻又缩回到了袖中。 江离强忍住眼泪,心中自责道: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藏着多少心酸!明明受伤最深的是她,她倒反来劝慰自己,自己又有何脸面再在渺渺面前哭泣? 只听渺渺接着厉声咒道:“真正可恶的是甘露教南宗,龙华寺的那群妖邪!” 江离受这话警醒,一下从伤怀中回过神来,方想到最要紧之事尚只说到一半,于是强压下愁绪问道:“你说甘露教不会放过祁家,可这么多年,不都风平浪静的过来了么?” “那是因为他们,甘露教南宗还没找到你。”渺渺道,“庆云庄从我和娘手中得到了画轴,我以寻亲的名义进入魏家刺探内情,都是庆庄主的授意。” 江离讶异道:“是庆云庄派你来的?”他原只想到渺渺来找自己,是为了结她爹的仇怨。于是问道:“庆云庄找我做甚?” “甘露教南宗找到祁家后想做甚么,庆云庄就想做甚么。” “我怎么没懂,我是问庆云……”乍然间,似有霹雳在江离眼前炸闪,将浓雾撕开了一角,露出青龙街阴森的巷子,巷中祝祷之声震响若洪钟,不断重复着六个字:甘露降,庆云集,甘露降,庆云集! “你是说……不可能……那你是……”他不敢再往下说下去。 “我是,”渺渺轻轻道,“庆云庄和我,都是你最厌恶的甘露教徒。” 第30章 定风波 “你所谓不敢说出来的事,就是这个?”江离觉得荒谬至极,“那甘露教可是你的仇人!” 渺渺迎着他的目光道:“哥,我虽为甘露教徒,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今日杀死贾义,实是他死有余辜。伯父和我爹的死,那都是南宗做的恶,与庆云庄所代表的北宗无关。” 江离冷哼一声道:“甚么东西南北,不都是一丘之貉么?照你说,北宗就都是好人么?” 渺渺张了张口,隔了片刻道:“你说的是没错。可一个人都能有几张面孔,何况是一个教派?北宗当然也有像贾义这样的败类,不乏杀人越货的歹人。可我欲报父仇,便需要庆云庄这个靠山,投靠北宗是我唯一的出路。如我这般如浮萍断梗,要在那浪涛中挣个活路,除了守住自己的一点底线,还能怎样呢?” 江离话出口时已觉失言,为自己冲动之语刺痛了渺渺而懊悔不已。若非逼不得已,谁愿污泥浊水里沉浮?他面带惭色道:“是我没考虑你的心情,说了蠢话,无地自容。毕竟那庆云庄是个甚么角色,你快些告诉我罢。” 渺渺摇头道:“无地自容的是我!事情到今日这个地步,全由我投入庆云庄而起,哥你听我从头细说。 “甘露教分为南北两宗,势力以黄河为界,原本信徒俱是清净自守,共阐教义的。无奈十几年前,南宗祖庭龙华寺的住持之位,落入了一个叫格悟的奸贼之手,此人野心勃勃,倚恃无生道人传下的惊世武学,意图吞并北宗,因此做下许多歹毒勾当。那北宗祖庭清静寺,又是个只知论经讲道,修持香火的寻常庙院,龙华寺要踏平它,直如火上弄冰,易如反掌。多亏北宗在北直、河北、山东、苏北四地武林中信徒极众,大家不忍坐视北宗覆灭于格悟之手,遂暗中将清静寺人转移,与龙华寺展开了周旋。这些年中双方各有胜负,龙华寺的扩张便没能如期 “那庆云庄的庄主夫人卢氏,正是北宗祖师的嫡门。庆云庄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加上这层关系,顺理成章成为了北宗在武林中的精神领袖,庄主庆尚豪众望所归,登上盟主之位。我拜入庆云庄门下后,庆庄主破格将我收为弟子。得知画轴为祁家家传之物后,一日他密召我入堂中,说与我听了一个江湖上的传闻。” 江离问道:“是与祁家有关的传闻?” “嘿唷,真要有那种传闻,我们岂不早被南宗揪出来啦?他讲的这桩事是与南宗有关的:传言格悟住持龙华寺后,一直暗中搜寻关于‘六翮’的消息。” “‘六翮’是甚么?” “没人知道它是甚么,江湖上说法很多,武功秘籍、地宫暗语、西域教派、蛮族咒语、红莲圣女转世的名字……” “红莲圣女?” “就是南宗供奉的神,这在北宗教义中没有的。总之,所有都是猜测,从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教所有人信服。直到那卷画轴从玲珑山现世,才拨开这五里云雾。” 江离边回忆边道:“我约略记得……那画轴上所绘是幅男子肖像,那即是的‘六翮’线索么?” “你可记得,在那男子手边还绘着一盏风灯?” 江离轻呼一声,说道:“确实,画中的男子好像正在制作风灯。” “没错,那风灯被绘成了尚未制成的样子,从敞开处可以窥见灯罩里侧,底部赫然就刻着‘六翮’二字!庆庄主推测,南宗所寻的‘六翮’,不是指这盏风灯,就必定是指这风灯的主人了。无论哪样,都要着落到那男子的身份上。” “画中可有提示?” “从题款来看,此人应是祁家先祖。” 经渺渺一提,江离骤然又想起一事:“是了,那题款落在了隐秘处,你还曾特意指给我看过,落款叫祁……” “‘己酉暮夏祁落书笔’。”渺渺接道。 “是,是这个名字,祁落书。”江离点头道。 “我以前还问过你,对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你说从没听过。” “我说的可全是实话。我祖父隐居深山,他去世时我爹也只五岁,祖辈之事,我真的一概不知。哎呀,不好了!”江离乍地一惊道,“那画轴是不是拿来不久后就被人偷去了?若流到南宗手里,岂不糟糕!” 渺渺淡定道:“被窃一事是我谎称的,画轴早已被我偷偷交回庆云庄了。一直把它留在这里,对你、对庆云庄都不安全。” 她果是处处把我蒙在鼓里!江离暗自咋舌,又道:“既是在你那里,应也记得那落款之上的题词罢?不妨说出来,咱们一道分析分析。” 渺渺扶臂走到案前拾起笔道:“我写给你。”她受伤行动不便,江离替她备好纸墨,眼看她左手托右肘,潦草写下了画轴上的题词,原是首《定风波》: “定风波 三九 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 这首词江离六年前只大略读过,未细究词字之意,此刻他逐字斟酌过去,边道:“这首词写得粗陋,几处措辞有拼凑之感,立意浅白,看来是首寻常的闺怨之词,也不像引用他人之作。我想写这词的祁落书应是女子,非画中之人。” “你是说,这个男子不一定是祁家之人?那他和这祁落书会是甚么关系?” 江离点头道:“按词中之意,最可能是她眷念之人。” 渺渺叹道:“原来如此!其实除我之外,庄中只有庆庄主和贾义看过这画轴,他两个都是只懂练武的粗汉,我又胸无点墨,无怪谁也没看懂词中的这层意思。” “措辞也教人在意,”江离仍拿着那张纸推敲道,“甘露、红莲、霜翮,这些词隐约与甘露教和‘六翮’相连,它们与画上的风灯一起出现,这多半不会是巧合罢?” “没错,我也看出来了!”渺渺指着词中的某处道,“而且我最在意这句‘将离须信轻云判’,‘将离’,竟正和你的名字同音!这画轴少说有上百年了,其余不论,这一点只可能是巧合罢?” 江离直觉这两字绝非巧合,只是此事匪夷所思,理说不通,他想解此疑惑,必要梳理出这词表面之下的含义,于是放下了纸道:“头绪太多,容我再想想。” 渺渺将纸收入怀中道:“明日拿给乔大掌柜,她见识广博,没准能看出门道。”抬手时一不注意,袖子顺着手腕滑了下去,露出食指上套着的一枚精巧钢环。江离的目光立刻落了上去,她再想遮掩,已然不及。 “别藏了,我早看到了。”江离叹气道,“你就是用它杀死贾义的?” “是……多亏你赶来分了他的神,才教我得了手。”渺渺仍将袖子盖起左手,满脸惭色道:“这是庆云庄的九连指针,专用在暗地里害人,在武林中是被人不耻的阴损武器,所以才要藏着。” 江离皱眉道:“庆云庄不是名门正派么,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你不知正派武功,苦练数年方算入门。我资质不高,练了一阵,看清自己难有大成,就不想再练了。后来被我偶然撞见贾义门下有弟子偷偷习练这个,他们教我不要声张,我以此胁迫,让他们也教给了我。庆云庄那么多好的功夫,我却只会这歪门邪道。” “我倒庆幸这东西救了咱俩性命。” “你就别安慰我了。常言道‘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庆云庄武学名扬天下,当年我若能勤加练功,或许就不至于让人都潜进家来了还全无防备!” 她说的分明是贾义,江离却因这话想到了零露,跟着就听渺渺道:“还有白瓷盏之事也是,我明明告诫自己要刻刻警觉,若有被南宗发现的端倪,要尽力保护好你。结果反要你担心我,偷偷藏起那瓷盏。我怕你生疑,只能推聋作哑。那人在宅中来去出入,而我连她的脸都没看到,简直无用!” 江离心道:原来她只是装作不知,其实一直在暗中戒备。无奈零露来去无踪,令她全然束手无策。 “那人手段极高,即便是她现身那晚,我闻声立即赶去,也只瞄到一个背影。”渺渺悔道。 “你那晚不是偶然寻到祠堂,而是早有埋伏?” “我就藏在祠堂斜对的空房里。” “后来那次你来我院中,说拿糕饼,也是借口罢?” “嗯。” “说到那一回,”江离沉吟道,“为何我提起‘七月初一’时,你会那般害怕?你既说了不再隐瞒,便不可再搪塞我了。” 渺渺道:“我也知道你看出来了,就预感到事情已藏不住,后来表面恼你,实则还是恼我自己。”她说罢深吸口气,顿了顿道:“我害怕,是因为就在九年前的七月初一,发生了一件震惊武林的惨事,且事发地正是许州!” “……甚么惨事?“江离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夜,格悟带领五百龙华寺众血洗了全真华山派的天宝宫,掌门住持谭一华与众道长重伤殒命,观中九百道众皆遭屠戮,道观一夜间烧为白地。天宝宫数百年基业被付之一炬,琴焚鹤煮,玄门蒙尘。” 江离瞬间回想起初见零露的那个夜晚,当时她身上血迹斑斑,神志恍惚,而那灞陵桥离天宝宫不过几十里之遥。如此看来,地点、时间、和形貌无一不合。他这下全明白了:“你据此认定了她就是甘露南宗教徒,所以才会大惊失色?” 渺渺点了下头。 “可,你怎知她不是天宝宫幸存之人?”他心中仍存一丝侥幸。 渺渺摇头道:“龙华寺行事狠绝,他们杀人时会暂留一个活口,让他指认死者,与道众名册逐一核对,不会放过一人。在那场惨案中,天宝宫只有首徒聂无踪恰奉师命在外,库头张无绍提前逃脱,此二人得以幸免,但他们当时都已年过三旬。此外,天宝宫武力不弱,龙华寺虽胜,却也伤亡惨重。”言下之意零露不仅年龄不符,就算带伤也难脱嫌疑。 “不过,”渺渺转而又道,“也不能说,她就一定不是天宝宫的人。” “怎么讲?” “据说龙华寺那次前去,是为抢夺一部经书。而经书所藏之处乃是天宝宫机密,本应只有住持和几位都监知晓,龙华寺却不知因何,似是对其了若指掌,闯入宫门后竟直捣藏经处。这其间定是有人泄密。”渺渺冷冷道,“这个内奸,出卖天宝宫的小人,说不好就是她了!” 第31章 太平君子(上) 梆子声远远从巷中传来,四更将过,正是一日中至暗的时刻,黑夜从门隙窗逢间侵入房中,从后背往皮肉中钻,江离打了个寒战。 “我说她是龙华寺在天宝宫的奸细,不是没有根据。”渺渺的语气更冷,“你想想她留给你的纸条是怎么写的?‘九年暗夜奔行,所幸终见微光,他日若得重逢,定在天光日明之时。’到底是甚么意思?” “你也说过,似乎他有谋划已久之事,要去做个了断。” “说实话,先前我看到纸条时,着实曾松了口气,庆幸她能就此离开。纵便万一她察觉到甚么,或能念你恩情,缄口回护。但今日,今日我已知她所谋何事,方知这想法多么愚不可及!”渺渺胸口剧烈起伏,“她留下纸条后,便在当晚杀死了,杀死了张无绍道长!”她以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流下,“道长死得太惨,死后尸首被她抽筋削骨,曝尸在城外龙王庙中。哥,她就是个没有人性,牲畜不如的恶鬼!” 江离顿感虚脱,面色惨白,几天前的噩梦再次浮现:霜刃上暗黑色的血在滴落,零露脸上的黑雾扼住喉咙,渺渺被扭断的脖颈在抽搐!他挣起身抓住渺渺问道:“渺渺,你说今日?你今日从哪听说她杀人的事?!” 渺渺误会他有替其辩解之意,含怒道:“哥你不信我说的?你知她是何人?他是龙华寺玄凝阁的都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她虽靠出卖天宝宫得到了龙华寺的栽培,可做过奸细的人永远会被鄙夷和猜忌。所以她将一切归咎于天宝宫,反恨其给她刻上这耻辱印记。为此她谋划铲除掉天宝宫幸存的后人,彻底洗刷这段往事,以向格悟证己忠心。你仔细想想她的话,这就是她所谓的‘天光日明’!哥!她没有人心,他日若知你与‘六翮’有关,断不会手软。我瞒你这么久,你尚且不觉,何况是那奸如鬼蜮之人,莫再受她言语蒙蔽了!” 江离脑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不能启口的梦魇,于仓皇之中自辩道:“你误会了,我那么问,是担心你离危险太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龙华寺就像遮天蔽日的网,食肉饮血的鬼,逃不开也避不过!”渺渺声音中充满恐惧,“张无绍道长自毁容貌,藏匿了九年,终究还是死在了他们手上。死讯次日便传遍临清,这是龙华寺故意为之,意在用张道长的死震慑庆云庄!” “为甚么是庆云庄?是庆云庄一直在保护张道长么?” “恰恰相反!你道北宗为何屡次能在和龙华寺的较量中占据上风?那是多亏有张道长暗中襄助!龙华寺如今杀死了张道长,正如斩断山东武林一臂,此消彼长,北宗抗争之势,恐怕就此急转直下,处境愈发艰难了。” 江离道:“你一直不让我知晓你与庆云庄还有联络,也是怕我替你担心罢。” 渺渺苦笑一声道:“哥你忘了,那画轴现就在庆云庄。庆云庄一旦败给龙华寺,那画轴必会落入格悟之手,到那时,咱们都难逃灭顶之灾!”渺渺说着,双手又发颤抖,“这才是我不敢说出实情的真正原因!” 江离按住渺渺的手道:“怕甚么?龙华寺就算夺了画轴,那上并无直接指向这里的线索,咱们不一定会被发现。” 渺渺咬了咬嘴唇道:“庆庄主是知道你底细的人,万一他出卖了我们呢?” “庆庄主?”江离怀疑自己听错了,“庆庄主不是北宗之首么?怎可能出卖我们?” “今日之前,若有人和我庆庄主会这么做,我定然和你一样,半个字都不会听。可就在方才,那贾义临死前却告诉了我一件事。他说我爹是他杀的,我娘也不是病死的!我,我现在也不知,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江离一时沉默。贾义死前那句“让你死得明白,你娘也非病死。”他也亲耳听到了。回想六年前渺渺初来魏家时,本只打算盘桓几日便归,禁不住魏老夫人一再挽留,才多住了两月。她娘突发急病的消息传来时,她匆匆赶回,却没及见上她娘最后一面。据说是庆云庄为防病气致疫,所以早早下了葬。魏老夫人后来为此事自责不已,遂坚持让渺渺留在了魏家。现在看来,庆云庄的做法的确有可疑之处。 若杀死渺渺爹的真凶从一个南宗恶徒变作了贾义,其后发生之事的意义便完全变了味。 大概是那“南宗恶徒”当先发现了渺渺爹怀揣的画轴干系重大,故而施以袭击,逼问他画轴来由,而渺渺爹抵死不肯出卖祁家。这一幕碰巧被贾义撞到,于是出手将那南宗恶徒扑杀。重伤的渺渺爹托贾义向妻女报信,但出于警惕,仍不肯透露画轴之事。贾义见难从他口中套出内情,便顺势将他害死,然后以恩人的姿态哄骗渺渺母女来到庆云庄,以图从这母女口中徐徐诱出‘六翮’线索。他的行为完全是出于觊觎画轴,压根谈不上义举。这些年来,渺渺都活在他这‘天大的谎言’中。 再往深一想,如果庆庄主对这些是知情的…… 江离问道:“庆庄主派你来找我时,是如何和你说的?” “他要我在你身边,一来打探‘六翮’内情,二来确保你的安全。” 江离只觉背后阵阵发凉:若那庆庄主对贾义的所作所为全部知晓,那么他不仅冷眼旁观渺渺将自己的杀父仇人认作恩人,甚至还利用渺渺报复南宗之心,将她安插到自己身边为他驱使。他一面以‘保护祁家后人’这样堂而皇之的说辞博取她的尊重,一面把她娘留在庄中当成拿捏她的手段,其内心之卑劣肮脏令人思之胆寒。如此一个言清行浊的虚伪小人,又怎可能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一旦到了存亡关头,他定会出卖祁家,用龙华寺眼中最有价值的‘六翮’线索换取自己的狗命! 第32章 太平君子(下) 渺渺眼珠颤动,分明内心正在剧烈挣扎,她彷徨道:“庆庄主是我的恩师,我,我不该怀疑他的,我怎能怀疑他?可是,他那句话又该怎么解释?哥,你比我聪明,你快替我想想,兴许就是我错了。今日我去停云楼时,不小心在门外听到他和贾义争执……” “停云楼?庆尚豪也在临清?他今日还与贾义见过面?”江离诧异道。 “临清是武林风云际会之地,停云楼是庆云庄在此处作眼的酒店,位于二楼的隔间暗通庄内议事之处。庆庄主于月前抵达临清,我今日到堂前时,他正要启程回清凉山。我在门口因听到了贾义的声音,便住了脚,就听他道:‘她要报复为何不冲我来!’然后是庆庄主打断他道:‘混账!我已答应为你主持公道,你还要纠缠到何时?我警告你莫要不知进退,横生出枝节!’现在再想这对话……哥,你快说啊,我会不会想错了?” 江离登时了然,还能有甚么错?分明是贾义暗室亏心,他害死渺渺爹娘,便将兄弟的死妄想成渺渺对他的报复,而听庆尚豪的回答,他对此显然心知肚明。若非渺渺今日死里逃生获知了真相,看清了庆尚豪伪善之下的卑鄙嘴脸,还不知将被他如何颠倒黑白,以主持“公道”之名继续蒙骗甚至加害! 想到这里,江离声咽气堵,耳鸣轰响,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荒诞之感,怒极反笑道,“好一个太平君子!” 渺渺绝非痴傻,究竟真相是甚么,她内心早如明镜一般,只是于情难以接受,不敢从自己口中说出结论罢了。这时听到江离这么说,她才算彻底死心,一瞬眼泪夺眶而出:“当初到庆云庄时,娘已再三告诫我,不要对任何人说出祁家与画轴的关系,我却自作聪明,偷偷告诉了庆庄主,指望能为报父仇出分力,实则正落入他们的陷阱之中!恨是我错认了定盘星,错把恶人当靠山!你我眼前险境,皆由我认贼作父,引狼入室所致!如今贾义这一死,要是他们怀疑起我来,怕我知晓了他们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不定还会先龙华寺一步来害咱们哩。”说到后来,泣不成声。 江离扶住她道:“现在真相大白,总好过被蒙在鼓里,今后虽然凶险,总不再是不辨方向。” 渺渺不住用手拭泪,抽噎不止:“可我……” “你听我说!”江离抓着渺渺肩膀的手紧了紧,“我们提早看清庆云庄的真面目,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龙华寺的爪牙也还未嗅到这里,一切没那么糟!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我与张道长不同,不是江湖之人,只要能避开庆云庄的目光,偷偷躲藏起来,就此不问外间事,龙华寺就算有通天的本领,料也难寻到咱们。你我早已是一命之人,休再说些生分的话。” 渺渺哽咽道:“你不知道那些人的恶毒手段,一走了之,会连累留下来的人!王婶,温洛堂的陈伯伯,还有乔大掌柜!凡是与我们往来亲密的人,龙华寺或庆云庄寻不到我们,就会对他们下手!” 江离思忖道:“王婶若愿意,便带她一起走,若不愿,就将几处良田留予她,她或租或卖,足够回乡安顿,衣食无忧。至于陈伯,温洛堂能够重兴,他功不可没,我定然不会在钱财上亏了他。难的是如何瞒住实情,劝他离开临清。 渺渺道:“那温洛堂呢,怎么办?”她最知道江离为温洛堂熬了多少心血,是以问这句话时,心中无比难过。 “温洛堂……可以暂时归并入桂叶堂名下,想来无人敢动,将来等到风平浪静,再恢复即可。”江离勉强一笑道,“况你不是总说,这恩情我早已还得够了么?我正能借此松一口气哩。”江离故作轻松道。 渺渺见他口不对心,心情更加沉重,想到乔羽在江离心中的分量又比温洛堂重了不少,急问道:“乔大掌柜她,她会和我们一起走么?她放得下桂叶堂么?” 江离一下顿住了,这才是最难回答的问题。在他内心,自然是希望乔羽能同去,而乔羽也从未拒绝过他。但他明白,乔羽要放弃的比自己只会更多。他无法因这是乔羽心甘情愿的付出就放下负疚,相反,正因是他最在乎的人,那句“他会一起走”便哽在了喉中,怎么也不忍说出口。 他只好迂回道:“明早我们先去找她商量,或许她有更好的对策,也未可知。” 不等渺渺开口,他紧接着又道:“在那之前,我要问清所有的事。” “哥,我已再没有甚么瞒你了,你还想知道些甚么?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最后一件,”江离看了看渺渺手指上的就九连指针道,“你因为甚么错杀了贾义的兄弟?” 第33章 老九 鸡鸣拉着长音响起,像濒死的哀嚎,入耳衰颓而凄凉,晨鸟开始不安地骚动。东方隐约泛出冷白,天已近五更。渺渺将灯熄灭,走去风炉旁烧水。屋中的一切,帘帐、灯镜、炉瓶、箱箧,都像蒙上了层灰,显得黯淡而疲惫,就如屋中这两个仍旧醒着的人一样。 不一时水滚了,浓厚的白气从铫子里汹涌喷出,又顷刻间与沸声一同消失无踪,徒留下一点炉火如漆,印在萧索寒凉的风露之中。渺渺单薄的身影像从尘埃中走来,将泡好的茶放在二人面前的案上。 “你因为甚么错杀了贾义的兄弟?”江离问她。 渺渺攒起带着九连指针的手指道:“要讲明白这件事,还得回到两个月前,北宗众门派对龙华寺的一场伏击说起……” 她双眼盯着茶盏,目光穿过丝丝热气,好像也穿过了时光…… 两个月前,以庆云庄为首的北宗武林同盟收到一封密信。信中透露龙华寺住持格悟不日将赴太仓,玄凝阁“短狐”与“绣衣”二都监随行。在此之前,格悟除血洗天宝宫,夜袭天龙山,易主闻香教等几场大战之外,从未当众现身,因此北宗众人得此消息,以为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当即定下计策,于其必经之路设伏,攻其不备,欲将其一举奸灭。 这北宗武林同盟的结成,正在天宝宫被毁后不久。其时有来自北直、河北、山东、苏北的近百个大小门派,于东平湖莲菱芰庄盟誓齐心勠力,共讨甘露南宗。同盟徒众数千,又以山东武林人数最众,实力最强。参与决策的六方主脑中,山东门派即占去三席:青州清凉山庆云庄居首,冠县柳林彰武堂、兰陵西泇坞分居第二及第六位。余下三席出自河北和江苏,依排次分为霸州长盛镖局、南宫金枪门与洪泽白马寨。 此次伏击格悟的地点定在位于衢州地界一处名为堕佛岭的地方,乃是彰武堂堂主“索命太公”索彦公之意。索堂主早年在军中时,曾于此地抗击倭寇,不仅对地形熟透,与周遭各山寨头领也交情匪浅。众寨对甘露南宗亦不爽久矣,索堂主遂连夜密会岭西、岭南一十三寨头领,将之悉数拉为强援。届时里应外合,攻可分进合击,退可据寨围守,料想必能将格悟这尊“妖佛”斩杀于堕佛岭中。 同盟忌惮格悟和玄凝阁武功高强,故预先计划周密,以保万无一失:商定先由兰陵西泇坞当家“铁鳍蛟”钟振海引人于岭西大川处佯攻,意在拆散格悟与短狐和绣衣三人,再分而除之。格悟一旦落单,便由索堂主率彰武堂及各门派精锐,发动谷中埋伏的弓弩巨石,以求速杀。庆云庄庄主“太平君子”庆尚豪率众把守谷口做合后。霸州长盛镖局局首“铁爪飞龙”靳少充,洪泽白马寨寨主“八尾蝎”周要则领众人合剿玄凝阁二高手。谋划既定,各门派中好手悉数出动,于五月望后三日暗中星夜奔赴堕佛岭中。 可谁承想,这上百名武林豪杰,竟在这场占尽优势的奇袭中铩羽而归。 负责对付短狐、绣衣二人长盛镖局和白马寨,只因未与其交过手,吃了不知底细的亏。对战之中,那短狐使出条触空即燃的赤色长鞭,施展开如万条金蛇火龙;绣衣手持三尺渔鼓,交兵间不时奏响,内力不济者轻则站立不稳,重则心神大乱。众人见二人武功诡谲,惊诧之下竟自慌了阵脚,被他们得隙脱围,冲入谷中,与格悟重新汇合。 那格悟本已被索堂主布下的巨石重伤,却因内力强悍,威势丝毫不减。他将一柄狮尾拂尘舞得如铜墙铁壁,只要被那刚柔激荡的细丝拂到,当即重伤,一时无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龙华寺三人且战且退,转瞬杀至谷口,据守的庆云庄二十八弟子组成松筠剑阵施以拦截。三人脚下稍滞。各大门派趁机掩杀而至,形成合围,三人腹背受敌,眼看在劫难逃。 乱战中,那短狐忽一扬手,自指尖弹出一枚核桃大小之物,直入战阵上空。庆尚豪见状疾呼示警,众人闻言忙堵耳闭气,暗运内力护住心脉。原来那写有格悟行踪的密信中曾特别提及此招,称其是短狐的绝技,名为“含沙射影”,那核桃样的东西于空中炸裂瞬间,或发出刺穿鼓膜的巨响,或喷射致人麻痹的毒物,天龙山和闻香教都曾深受其害。同盟众人提前获悉,故而早有防备。 谁料那核桃炸裂,却无强光毒物,而是陡然迸射出刺目强光。一霎间山峰融化,天地失色,众人眼前一白,随之双目剧痛,心慌胆裂之下,或盲目挥舞起兵刃,或抱头逃散。待那些跌落坑谷的,滚入草丛的,头撞石木倒下的再能视物时,触眼见到的是谷中尸横遍地,格悟三人早已了无踪迹。 此一战令格悟元气大伤,却不及致命,而北宗武林同盟死伤十之八九,几无人全身而退,委实是寸进尺退,得不偿失。各门派唯恐坠了同盟的声望,灭了自家势气,对外只谈格悟受挫,闭口不提己方损失,因此江湖上有许多不明真相之人,还道北宗占尽上风。大家也只有关起门,暗地里拊膺泣血,唏嘘长叹,而比不甘更甚的是对龙华寺的恐惧,着实刻肌刻骨,催命崩心。 当时随“含沙射影”一同消失的,还有贾义那个兄弟。此人名叫贾三宝,武功十分平庸,因而年近五十仍是个无名之辈,不知为何也混入了伏击队伍,与同门一起把守谷口。众人从刺目亮光中恢复过来后,却不见了他人影,说他死了,可也没见尸首。 “哥,你想必已猜出,那暗中送信,传递格悟行踪的是何人了罢?”渺渺递给江离一盏茶。 江离把茶盏捂在掌中,暖流传遍四肢百骸,也带来一阵苦涩的伤感。他轻叹道:“就是张无绍道长?” 渺渺点点头:“张道长前日被杀害后,龙华寺狂妄叫嚣‘天宝宫余孽已尽除’,直到那时大家才明白了他就是张无绍。在此之前,我们只知他叫‘老九’。” “同盟的几位掌门也一直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江离有些吃惊,“若如你所说,这九年来张道长一直暗中为同盟传递情报,他们怎会没见过张道长的面?见了又怎会查不出他是谁?” “张道长将自己的容貌毁了去,即便是故人站在他对面,也难认出。”渺渺一提到张无绍,眼圈又红了,“几位掌门是否在见过他,这是盟中机密,我不清楚。但从庆尚豪对我讲述经过时的神情来看,他们先前的确不知‘老九’便是张无绍。” “那龙华寺怎么知道他是……”江离问到一半即住了口,心中一阵翻腾。 渺渺轻蔑冷笑道:“怎么知道他是张无绍?当然是因为那潜入天宝宫的奸细,或者说,那天宝宫的叛徒!张道长一向小心,定是对那厮恨绝,才会在临清发现那厮行踪时心情激愤,落入了他的圈套!” 江离哀叹一声,转而问道:“同盟的几位掌门,怎会对老九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之人的密信深信不疑?难道就不怕是龙华寺的圈套了么?” 渺渺道:“其实在这件事上,盟众间分歧已久。张道长从来只单向传讯,令同盟无法主动联络到他。即便后来证实,他的消息无一谬误,同盟屡次凭之沉重打击了龙华寺,仍有人斥其行事鬼祟,敢说不是在‘悬甘饵而钓巨鳞’?他如不站出来表明身份,到底不可取信。也有人说他能窥探龙华寺的绝密,身份一旦泄露便有性命之忧,怎样谨慎都不为过。若说是龙华寺的诱饵,直似隋珠弹雀,断手续玉了。” 说到这,她不无讥讽道:“就说这次伏击,也全靠索堂主坚持力主,庆尚豪一贯模棱两可。如今败了,盟内都怨起索堂主来,说他不该轻信老九。若是得了手,便有他庆尚豪的功劳,那个伪君子,呸!” “你相信张道长么?”江离问道。 渺渺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双眼目光坚毅:“江湖上最不缺矫揉虚伪,沽名钓誉之人,索堂主和张道长都是难得的真英雄。” 江离被这神情猛震了下。印象中的渺渺,温吞娇气,爱哭怕事,是托庇于魏家的孤女。经过这几日之事,他才幡然察觉这凄风苦雨中的小草原是这般坚韧执着,自己反倒是被她保护的人。他怜爱地替渺渺拨开垂在额前的碎发道:“你们都很令我佩服。” 渺渺没注意她的话,继续道:“龙华寺吃了这么大亏,恨入心髓,怎可能饮恨吞声?仅在伏击数日后,便有行路人在堕佛岭见到可怖景象:据说岭中的每棵赤松上都悬着一具尸体,在朔朔阴风里打晃。那些尸身被鸟兽啄食,眼珠、内脏、血块胡乱落在地上,山石溪岸到处血污,尸臭血腥足以使人窒息。一夜之间,玄凝阁竟将堕佛岭变为了修罗炼狱,西南一十三寨被夷为平地,甚至不及求救。” “玄凝阁……”江离重复道。 “那玄凝阁原是龙华寺徒修行之静室。格悟住持龙华寺后,将之辟为研习武学之所,实为暗中收集‘六翮’情报的机关。担任玄凝阁都监的,是龙华寺四名顶尖高手,武功修为皆不逊格悟。堕佛岭中,格悟与二个都监在那般情势中,仍能仅凭三人之力抗衡北宗同盟百位好手,可想强似非人。” 渺渺说到此间不寒而栗,忙捧起热茶“咕嘟”喝了一口,接着道:“消灭十三寨,是龙华寺向同盟当头打下的第一记杀威棒,宣告他们就此开始的疯狂报复。” 第34章 玄凝阁(上) 江湖上流传着四句话: “无面尺凫掠鲛影,绣衣难掩蜮鬼形,魍魉窥人犹不晓,黄卷青灯照玄凝。” 说的即是玄凝阁都监“尺凫”“绣衣”“短狐”和“魍魉”四人。格悟住持龙华寺之初,乱象初显,格悟曾派人多次宏化教徒,约束言行,当时世人不见其本性,尚寄望他能平息南北宗矛盾,安知那不过是野兽扑食前蜷爪弓身,等待时机时的伪装?两年后,龙华寺终于在天宝宫中露出了隐藏已久的血口獠牙,世人才认清,玄凝阁不会再有授道解惑的“黄卷”和破百千暗的“青灯”,只剩下堆在累累白骨之上的“冥钞冥烛”了。 玄凝阁北上的消息很快在传到了山东。五月下旬,北宗同盟六大门派首脑约定于临清齐聚,共商对策,同御强敌。之所以选在临清,是因老九死前最后的密信,送到了庆云庄位于临清的一处暗桩中。不幸那密信之事走漏了风声,传到了龙华寺耳中。 那龙华寺早疑门中有人吃里扒外,恨不得将之揪出敲骨吸髓,玄凝阁于是追魂摄魄,奔临清而来。同盟人人自危,自忖各自固守难以抵抗,遂决定汇聚力量,在临清与玄凝阁决一死战。因上一处暗桩随密信一同泄露的可能很大,所以庆云庄启动了备用密室,也就是停云楼。 谁知约定之期过去三天,彰武堂仍未露面,不仅没有只言片语消息传来,停云楼派去的两波探子也有去无回。临清恍若沦为一座被汹汹血浪隔绝的孤岛,玄凝阁就是那隐伏在深浓水底的怪物,正享受地盯着它局蹐不安的猎物,发出催命的低吟,声声迫近。 在焦惶中又过去几天,同盟终于得知了索堂主的下落,却只及为之收尸而已。彰武堂稳坐同盟第二把交椅,凭借“万人敌尚义拳”扬名武林,素有“北拳泰斗”之盛誉,“尚义拳”脱胎于戚家军中,为索堂主早年应征抗倭所用,拳法刚猛如,在彰武堂另一绝学“定罡风”内功加持下,直有劈天盖地之势。堂主索彦公人如其功,坦荡磊落,因左手惯使一支银钩,故人赠外号“索命太公”。而他被发现时,尸身被压在千钧岩石之下,腰腹以下尽被碾平,肋骨粉碎,五脏俱裂,可想是玄凝阁为报其以巨石重伤格悟故意为之。想来他们先用巨石废去索堂主双腿,让他一时不得死,再将岩石渐渐累起,让他听着自己骨头逐一碎裂,内脏逐一崩破,历经数日折磨而亡。 索堂主惨死,彰武堂众弟子亦如蒸发一般消失不见,因而无从知晓玄凝阁是在何时动的手,四大都监中何人所为。此事如石入深井,水入滚油,在北宗同盟掀起狂澜巨响,未等玄凝阁现身,同盟内部的裂痕先自行炸开了。 就在堕佛岭伏击后不久,不知从同盟哪处孔隙间吹进一股风,传那老九其人,既非与同盟一路,亦非龙华寺同伙,实乃是官府派出的双面细作。 甘露教盛于民间,在朝廷眼中一向是“徒窃佛语,妖言惑众”的异端,屡次出兵加以清剿,但甘露教根基深厚,极难禁绝。甘露教内南北宗之争,终于让苦于四处镇压的朝廷看到了可乘之机。传闻那老九的目的,即是要搅动战局,令南北宗两败俱伤,顺带还能一并收拾时常不安分武林中人,让朝廷坐享渔翁之利。 正因老九背靠的是官府,能窥探到各方机密之事也有了缘由。譬如此番他先引同盟去偷袭格悟,再假意将密信一事泄露给玄凝阁,从头到尾皆是他一人自导自演。 这流言趁着彰武堂灭门后人心浮动之际甚嚣尘上,同盟中早有人对老九颇多微词,乘机发起了猛烈攻讦,质疑老九隐瞒“含沙射影”会放射强光,导致同盟误判而大败。其时索堂主已死,同盟内再无人像他一样坚定信任老九。众口铄金,原本支持老九的人不再敢发声,本持中立态度的人,几乎全部倒向了反对派。在伏击前最犹豫不决,伤亡也最惨重的兰陵西泇坞愤而离开了临清。 “龙华寺使得好一手离间连环计,可怜索堂主身死后还被利用。”江离痛惜道。 “这些蠢人,面对不了自己的无能,便要将失败归咎在别人身上,全都是懦夫!”渺渺将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掼,叹道,“他们就是瞧准了这一点。” 江离皱眉道:“这是同盟的内部矛盾,龙华寺又怎么探听得如此清楚?他们怎就笃定,同盟里没有知道老九身份的人?” “因为那布谣之人就在同盟里,”渺渺冷哼道,“你道此计出自谁手?便是贾义那兄弟贾三宝了。” “是他。”江离已隐约猜到,“他为何背叛同盟?” “这人一无所长,唯擅搬口弄舌,恋慕虚荣又胆小如鼠。他在索堂主尸身被发现前回到了临清,自称被“含沙射影”伤了眼迷了路,独自转了几日才寻回来。我猜他其实是见交战形势不好,提前脚底抹油溜了,不巧在回路撞上了逃亡中的龙华寺三人,被其所俘。” “原来如此,他被龙华寺捉住,为求活命出卖同盟。龙华寺是从他口中获知了机关,所以泄露那封密信之事的,其实也是他。” “是,他妖言离间张道长与同盟的关系,逼张道长不得不坦白身份,还可以将自己做的坏事全栽赃给张道长,真是一箭三雕的毒计!” “他也这样的人活该千刀万剐,你杀得好,何错之有?”江离想起渺渺曾说她“错杀”了贾三宝,因而问道。 渺渺恨道:“只因我当时还未看清庆尚豪的真面目。贾三宝辈分比我高,我纵怀疑他有罪,也要交给庄主裁决,岂敢自己处置?” 江离想起庆云庄中沆瀣一气,狐唱枭和的情形就觉恶心,愤而道:“龙华寺竟也同意留他狗命,就不怕这卑鄙小人出尔反尔吗?” 渺渺冷笑:“恶人自有恶人磨。龙华寺自有更毒的手段整治他。哥你不在江湖,想不到那些阴毒方法。” 江离又问:“停云楼是不是也被他暴露了?” 渺渺道:“八成如此。你是想问,玄凝阁为甚么没对停云楼出手?” 江离点头道:“是在等引出张道长么?” “我想这是主要原因,对内奸的憎恶总比敌人更甚,玄凝阁也不例外。此外临清乃京师要会之地,有三千卫军户驻扎城中,巡防严密。停云楼位于中州要闹之地,正是灯下黑,让玄凝阁很难下手。” “同盟里没人怀疑贾三宝吗?消失期间的行踪,毕竟只是他一面之词啊。” 渺渺点头道:“有,但大部分人被谣言蛊惑,先入为主认定了张道长是叛徒。西泇坞钟大当家离开后,大家有所冷静,便有人将对他的怀疑提了出来。奈何这贾三宝极擅巧言令色,大家确也拿不到实据。况他兄弟贾义和盟主关系匪浅,众人不得不瞧庆尚豪的脸面,只暂时将他拘禁在了停云楼。紧接着变故迭起,也没人顾得上他了……” 第35章 玄凝阁(下) 一天深夜,有个乞丐模样的人倒在了停云楼门前,在周遭值守的盟众抢过去察看,见那人被斩断了一臂,气若游丝,竟是西泇坞的钟大当家。西泇坞在六大门派位列末席,非武功不高明,而是因有段不甚光彩的过往。它原是盘踞于抱犊山的一伙水贼,自钟振海坐上大当家之位后,才慢慢甩脱匪寇的名声。 这钟大当家的功夫也是刚猛路子,看家本领“下山猛虎拳”攻多守少,凌厉霸道。钟振海身长八尺,状若金刚,而轻功卓越,迅捷如猿,能将拳法中多扑滚捉跳的特色施展得淋漓尽致,兼之猛虎拳连打极多,拳速极快,常令敌人眼花缭乱。他应敌时常背负一柄春秋大刀,因此博得了个“铁鳍蛟”的名号。 饶是钟大当家有这般灵巧身法,在遭到敌人伏击之际,竟未尝看清对方的面目便落了败。据他回想,那出手施袭之人长发披散,宽袖遮面,身周如笼青烟雪雨,一团烟倏忽散开,再聚起时便逼进了数丈。西泇坞众弟子数百袖剑同时飞出,那人只轻轻拿云岫似的袖子一拂,激起阵金石碰撞之声,袖箭纷纷折断却不落地,被那人身前平地旋起的厉风吞没,草叶落花夹杂着断刃寒光,顷刻间如巨潮般壁立扑至,说不出得诡异绚烂。 钟大当家拔出背后春秋大刀的瞬间,惊觉右肩一凉,下一瞬大刀随着一声闷响落地,他整条臂膀已落在脚下。血未喷出,身后杀气又起,另一个敌人向他袭来。他疾转身,左臂勾出一拳落空,那影子已掠上他头顶,一个背翻指尖点在他后颈,登时便有一股巨力将他合身抛下山崖,跌入深涧。后来他靠作水贼练就的泅水绝技死命逃出,力尽晕死,再醒来时身已在临清城中。 “西泇坞惨遭灭门,且敌人实力又是百倍碾压,钟大当家意志几被摧溃。大家从他支离破碎的叙述中好不容易拼凑出了那青衣散发之人的样貌身手,与那传闻中的玄凝阁都监之一极似,几乎可以肯定,施袭的正是‘魍魉窥人犹不晓’的‘魍魉’。” 江离关心钟大当家,遂问道:“钟大当家是怎的回到临清城的?这是有人出手救了他?” 渺渺点头道:“大家检查他伤势时,发现他断臂处曾被上过伤药。据钟大当家回忆,遇袭前曾有人暗中示警,但他怕是老九的陷阱,故未再相信。若示警之人是张道长,那应该也是张道长救下了他罢?” “张道长也着实不易呐。”江离叹道。“玄凝阁不是有四个都监吗?袭击西泇坞的是魍魉,其余三人呢?” “玄凝阁四大都监向来都是单独行事,偶有重大事务,也只是两人同行。据闻这次北上临清的都监除魍魉外,确实还有一个,便是那偷袭钟大当家身后之人。虽然钟大当家未看清他的形貌,但这人身份很快即浮出了水面,便是那‘无面尺凫掠鲛影’的‘尺凫’。谁也没想到,揭开谜底的竟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追着玄凝阁的消息聚到临清的,远不止北宗同盟,还有往日与龙华寺结有仇怨的人众,青莲帮和八卦门便是其二。就在一个月前,龙华寺在苏州城外杀了他们三个兄弟,分别是青莲帮的“刀疤李”李十六,八卦门的“黑面煞”赵吉和张秀才。这三人与龙华寺素无瓜葛,莫名其妙地遭其毒手,这两个门派特为报仇雪恨而来。 “那青莲帮和八卦门在江湖上名头不大,武功平常,倒颇有寻踪觅迹的本领。但其实直到下手时,他们对自己一直追踪的是不是尺凫,也没十足把握。毕竟尺凫是玄凝阁最神秘的都监,从没有人见过他,或者说,没人见过他后仍能活着。” 江离奇道:“尺凫和那魍魉齐名,同盟六大门派尚且不敌,这群人惹他,不是白白送死吗?” “说到这,不得不称赞下这两个小门派的胆气,远强过那做缩头龟的庆云庄。”渺渺啐了句,接着道,“他们思量若与尺凫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想出了一条奇策…… “青莲帮中有个外号‘轰天雷’的是半路学艺,习武前是个做炮仗的好手,拜师以后,就把这祖传手艺用在了制武器上。青莲帮的独门暗器‘七宝节’以硫磺、硝、木炭,外加四样雷式秘料共七种合成,形似竹节,手掌大小,有退敌之效,就出自他之手。但七宝节在江湖上成名已久,不能算奇,轰天雷拿出的是他专为对付龙华寺炮制的“倒金鼎”,能同时从袖中射出七十二枚毒针榴弹,威力巨大。 “与轰天雷搭档的,是八卦门‘石牌楼‘何津石。姓何的人如其名,身长力大,非他没人能使得动那八十斤重的玄铁‘雷公钻’。这雷公钻乃是一种偏门暗器,用者右手握锤,左手持钻,对敌时以锤将钻猛击出,中者必遭贯穿而死。但此物极为笨重,击发时伴有巨响,所以务求一击即中。 渺渺讲得细致,江离脑中有了画面,问道:“他们要怎么对付尺凫?” “龙华寺轻功沙罗花影独步江湖,尺凫轻功又居玄凝阁之首,那倒金鼎再厉害,料也伤不到他。我猜,他们是想先用倒金鼎封住尺凫的行动,扰乱他的眼耳,再孤注一掷,用雷公钻击杀。” “猜?” “当然只能是猜的,”渺渺表情僵硬道,“据后来赶到的其他门派的人称,现场除了六十四条在血泊中扭动的躯体,和被倒金鼎炸出的遍地弹坑外,甚么也没见到。” “‘六十四个人都被尺凫杀了?” “人只有三十二个,全被拦腰斩断,才变作整整齐齐六十四段。只有龙华寺十绝技中的‘空生剑法’有这般威力。没想到哇,这群人竟能逼得尺凫动了他的鲛影剑。若那最后一个咽气的人说的不是大话,我真要佩服他们了。” “那人说甚么了?” 江离后背发凉。 “他说,尺凫双耳已坏,趁其不便,设法诛之!” 第36章 七圣庙(上) 半亮天光在室内撒下一片冷青,江离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视野中景象混沌,令他久违地又感到晨曦的沉郁。 原来零露双耳的伤是这么来的,他想,青莲帮和八卦门的伏击,应就在她首次于家堂中现身前不久。江离回想与零露的几次见面,她偶然不易察觉的反应迟滞,果然是听力受损,尚未完全恢复所致。 他难以忘记她伸手抹去耳中汩汩鲜血时漠然的神情,好像那身子只是一副无关紧要的躯壳,毫不值得她去关心一样。正因为这副神情,当零露靠近过来,似乎只为祈求一点短暂的温暖和安宁时,他难以拒绝。 可也正是她那局促的,双无处安放的手,不仅沾满了彰武堂、西泇坞、青莲帮、八卦门众人的血,还在不久后夺去了张道长的命。原来都是她。噩梦中浓雾笼罩之下,那名为“鲛影”之剑饮血之时,冷刃上所映出的表情,狠厉肃杀、冷漠疏离,自己分明都曾亲眼在她脸上见过。 渺渺没有察觉江离这复杂的心思,她的叙述正至关键之处,危机一发千钧,爆发近在咫尺…… “经过几番风波,六大门派已失其二,再耗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情势如箭在弦,一触即发。此时玄凝阁魍魉、尺凫二人皆已浮出水面,且尺凫疑似受伤,正是同盟竭力一搏的最后机会。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在此关口,同盟又从另一通道收到了老九的密信。信是以老九的口吻写就,首先是说近来同盟中谣言四起,定是有人乘疑离间,意欲削弱同盟力量,阻绝同盟情报来源,大敌当前,谨劝诸位掌门切勿自乱阵脚,同室操戈。其二是反思其己,长久来为求自保而遁迹匿影,帷灯匣剑,致使同盟内疑窦丛生,令敌人有机可乘,其责难免。 “信的最后写道:‘如今嫌隙既生,若为独善其身而束手坐视,是为大不义,故愿不避斧钺,现身与众北宗同仁一见,望能冰释群疑,弥缝其阙。’局势凶险,张道长也觉再不与同盟讲个清楚,看来是不行了。” “贾三宝已被拘禁之事,张道长应不知情,”江离沉吟道,“有了上一次,他难道不怕密信很可能再次被泄露?若教玄凝阁得知了这次会面,岂非是羊入虎群,不仅他自己百口莫辩,还不免连带着同盟一并陷入险境?” 渺渺道:“张道长的确不知贾三宝之事,但以他智慧,定已想到消息会流到玄凝阁耳中,只是没有十成把握。他也想到了同盟既有疑于他,必将在会面时有所戒备,设下周密埋伏。 “实际也正如他所料,同盟对他毫无信任,深信这次会面是场阴谋,遂调集了全部力量,意欲届时破釜沉舟,与玄凝阁一决雌雄。 “我猜张道长明白,泄密之人十有八九出在同盟内部,而他孤身一人,终难凭一己之力从堤防他的同盟中抓出内奸,现身相见,实乃迫不得已的将计就计。如若玄凝阁真的追来,他可与同盟并肩退敌,以证此身;万一他推断有差,玄凝阁没有现身,那便是他的辩白之机了。” 江离叹道:“张道长一片孤胆赤心,衔冤负屈,为助同盟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诚然可怜可敬!到时若同盟能取胜自然万事无碍,可若同盟不敌玄凝阁,难逃覆灭劫数,他纵使浴血身死,到底难证清白啊!” “张道长是绝不会让同盟覆没于此的。他在发出密信时,便已藏好了最后手段,以在万不得已之时能够保下同盟。”渺渺忽然嘴角抽搐了几下,就此停住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像是积攒了些气力,才又开口道:“却不想阴错阳差,他的这一切筹划,全被我给搅毁了。” “你?你也在场?”江离脑海中迅速闪过渺渺近来几次言行异常的时刻,突然打了个寒噤,问道:“这是甚么时候的事?” 渺渺逐字道:“便在七月十五中元之夜,城北七圣庙中。” 是中元那场大火!江离心提了起来。弓弦已经拉满,刀刃即将出鞘,距离最后的真相只剩数步之遥。 “那晚我本不该在场。”渺渺继续道,“事前我只听说张道长要在那处现身,甚至不知同盟埋伏了全部力量,欲与玄凝阁的生死决战。我武功低微,只是庆尚豪放在你身边的一枚小棋子,这种盟中大事,我没资格参与。刚才和哥你所说,都是我后来得知,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顿了顿,眼睛瞧向窗外,此时天色恰与晚间落日后相似。她回忆着四天前的那个黄昏,开口讲道:“那日中元,我白天去碧霞观中祭拜了爹娘,回到城中时天已黄昏,正赶上大宁寺施放焰口……” …… 大宁寺坐落于中州最繁华之地,戌时将过,众僧登坛开卷诵唱,街上的人纷纷聚拢过来,密密匝匝围了十数圈。 灵坛上供品堆叠如山,三人高的五彩鬼王口吐火焰,五色灯笼光影缭乱了月色,烛火荧煌,香烟馥郁,即便隔着人山人海,也能瞧得分外真切。 渺渺一身白夏布衫裙,也正踮起脚尖向人堆里眺望。她本想进城后直接回家,一来是因为今夜有七圣庙会面,她当在家静候以备掌门传令,二来是惦念乔羽晚间要来赴宴,不可迟到。可一见眼前这欢腾喧哗的景象,她却走不动了,心想着耽搁会儿不碍事,便挤到人群中看热闹去了。 看罢众僧诵唱过几通真言,她情知该走了,才发现这一会儿功夫,身后又筑起了几层人墙。好不容易从不断向内收紧的人堆中逆流钻出,她刚要吸口气,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她视野的角落中窜过。 那人头戴破头巾,披件破旧斗篷,露出粗布裤子,瘦长膀阔,颌下一撮黄须,斜身闪进了身后的巷中。渺渺在一瞥间看得分明,却不是师叔贾三宝是谁? 第37章 七圣庙(中) 渺渺在一瞥间看得分明,却不是师叔贾三宝是谁?可他为何与平日衣饰迥异?若非行为鬼祟,与四周游赏之人反差强烈,还真不一定能认出他来。 贾三宝这会儿不是该在七圣庙么?渺渺略觉异样。此人一向好争虚荣,岂肯错过今晚这般重要场合?她一贯鄙夷贾三宝的品行,不屑把他当作师叔看待,因而在心里都是直呼其名。 正迟疑间,贾三宝已溜进了那条阴暗脏污的巷中,渺渺未做多想也跟了过去。巷中狭窄,不容二人并行,两侧高墙遍布青苔,她查看一番,确认贾三宝没有越墙而走,便提气向前追去。凭着对这一带的熟悉,她循声辨迹,在曲折复杂的道路中穿插游走。约莫一盏茶后来到一处三岔巷口,忽听斜后方衣摆风声,紧接着她肩上一紧,喉间已多了一柄精钢匕首,锋刃的冷光随着头顶彩色灯笼的晃动一闪一闪。 “师叔,师叔!我是庆云庄的人,我”渺渺低声惊呼,腘窝处猝不及防吃了贾三宝狠狠一脚,她吃痛向前跪倒,急用双掌撑住身子,惊恐地回头看去,晦暗中只见那人七分像鬼三分像人,两只眼珠像要凸出到眼眶之外,隐隐透出杀意。 她想要起身,却被贾三宝一脚踏上后背,下巴狠狠磕在了地上,耳听他道:“是谁让你跟踪我的?!”声音急促,显是极为紧张。 “没,没有人,我碰巧在街上看到师叔。”渺渺双手被压在胸前,顺势从襟中摸出指针带在手上,光线昏暗,贾三宝因之未注意到她这个动作。 “胡说!你鬼鬼祟祟跟着我要干甚?”贾三宝脚上用力,他武功平庸,但足以压制渺渺。 渺渺肋骨生疼,像要被他踏折,胸口窒闷欲炸,不禁痛苦地呻吟出声。身后贾三宝俯身将头凑近,认出是她,干笑几声道:“哈,凭你这贱婢,也想来害我?”语气中全无笑意。 “不,没有,师叔,求求……”渺渺断断续续地哀求,每挤出一个字就少一口气。 “快说,说啊!谁让你来跟着我的!”贾三宝狠厉的叫起来,抬脚就欲猛跺下去。 渺渺趁着背上一轻,急速翻转过身体,贾三宝的这一脚正落在了她右侧腰窝。她吃痛闷哼一声,身体蜷缩,右手却猛地拽住了贾三宝的脚踝,只见他脚腕上密布着细密血线,一直延伸至裤筒之中。 一拂六尘!渺渺的脑中乍现出四个字。 她对各类暗器毒药格外在意,所以认得清楚,这乃是龙华寺秘传毒药一拂六尘的中毒之兆。中此毒者短时不会有明显症状,但若不按期服用解药,便会全身血管崩裂而亡。看贾三宝这样子,像已濒临毒发。 她心里猛地一颤,连串推断飞似地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原来泄密造谣的人是他!为的就是这一拂六尘的解药!他眼下这是要……逃跑?为甚么逃!因为把七圣庙之事泄给了玄凝阁!糟啦!七圣庙有危险!想到这些,她焦急万分,登时连害怕都顾不上了。 “老子的事岂能坏在你手上!还不老实说!”贾三宝怒极,抽脚凶狠地踹向渺渺的小腹。 渺渺受这一击,“哇”地吐出口血。幸亏贾三宝中毒后内力大减,力道不够,她五脏才不致破裂。可贾三宝杀心已炽,转而拔出匕首向渺渺胸口刺来!生死攸关之际,渺渺心念如电,就在匕首扎落的瞬间她闭眼脱口道:“我有解药!” 贾三宝的手一顿,立即又道:“你休想骗我!”悬在渺渺胸前的匕首却不再扎下,“他们自会给我解药!” 渺渺见状心知说辞奏效,缓了口气,继续试探道:“他们要给早给了。” 贾三宝眼中现出一丝迟疑,但仍紧紧握着匕首道:“你胡说!消息已放出去了,事成之后他们就会给我!” 渺渺全身一凉,七圣庙的事果然已经暴露!她当下咳了两声,吐出大团血沫,表现出全无逃脱之力,假意诚恳道:“事成之后,他们还会留你吗?不如让我看看罢。” 贾三宝被说中了隐忧,心神更乱,身子微微一晃问道:“你怎会有解药?” “是我爹爹,我爹爹教过我方子,”渺渺情急之下编不出甚么好理由,只能权且胡搅一番。 贾三宝闻言一怔,像在考量这其中的关系。渺渺等的就是这一瞬,抓住时机向贾三宝身后大喊道:“师父!” 贾三宝正分神中,猝然听她这么一喊,身子先脑子一步动起来,向侧转去。但他脑筋奇快,眨眼间便意识到上当,当即疾向后纵出,但见眼前微光闪烁,一簇细针贴着他颈侧擦了过去。 渺渺一击不中,左手手指轻扣,第二簇细针跟着射出,心中却似死灰。那一瞬实是她唯一的机会,此刻贾三宝有了防备,九连指针是本门暗器,恐怕再难伤他! 贾三宝躲过一劫,气得发狂,见渺渺的毒针又至,冷笑着一斜身,就要扑来索命。他本能轻易避过九连指针,然未料脚下忽然发软,只因这微小的偏差,一根毒针扎进了脖颈。 原来他皮肤先前被细针擦破,针毒虽微,却被体内的一拂六尘激发。他盛怒之下血流加速,毒很快流遍了全身,令他的动作出现了迟滞。 渺渺不知端地,见毒针竟射中了贾三宝,恐其有诈,不敢上前查看。过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才凑去探他鼻息,已无出气。她将贾三宝尸体拉到巷角不显眼的角落,小心回收了指针,心系七圣庙安危,不敢再多耽一刻,向城北奔去。 她不知同盟早有与玄凝阁一战的准备,也想不到张无绍料敌在先,只觉众人生死此刻皆系于她一身,故而六神无住。从贾三宝的话中推测,玄凝阁恐已包围七圣庙,她一路上苦思解救之策而不得,心慌意乱之间,七圣庙已近在眼前。 那七圣庙紧靠城北一片荒地旁,平时少有人路过,即便是中元节这样的日子,四梢依然冷清。渺渺在庙外几十丈处止步,爬上一棵槐树暗中观望,但见庙墙外有黑影不时掠过,庙中隐约可闻嘶喊之声,料想是同盟已与玄凝阁交起手来。 今夜满城张灯结彩,唯独此地甚少灯火,渺渺看不清庙外那些人是敌是友,不敢轻率靠近。因无法搞清庙中情况,急得犹如芒刺在背。焦灼之中,又一声惨呼阴森传来,惊得她汗如雨下:再等下去,同盟的人会被杀光的!该怎么办?这十万火急中,哪里去搬救兵?! 突有数丛火花冲上高空,原来是中元之夜,城中人施放焰火。渺渺胸中灵光乍现:火……兵……对啊!救兵如救火,有火就有兵! 她聚神再向七圣庙外望去,只见盆会剩下的纸锭钱山,纸船盆架都垒在一侧庙墙下,里外堆了几层。她顿时燃起希望,一跃溜下了树,急向城中奔去。 在城中没转多久,她便收集来十几筒流星花炮。回到庙前树上,她将花炮捆作一捆点燃,对准那纸锭钱山,纸船盆架奋力投去!眼见火光划出手中,在半空陡然炸裂,万点流星在震雷似的爆炸声中自浓烟窜出,纷纷密密,泼油似的撒向庙墙边的纸堆。那纸堆沾火即燃,火苗一下腾起数丈高,眨眼之间浓烟滚滚,直入云霄! 第38章 七圣庙(下) 听到此处,江离感叹道:“原来那大火是你点的!” 渺渺道:“那烟浓得遮天蔽月,望火楼上的当值一下便能看得清清楚楚。中元夜正是高度戒备火情之时,不须我去喊‘救火’,梆子锣鼓已然敲得震天动地,巡检军兵,救火兵丁,还有三班衙役人马蜂拥而至,转瞬就有数百名武装整齐的官兵向七圣庙聚了过来!” 江离点头道:“官军虽与南北宗皆为敌,却也是唯一能逼退玄凝阁的救兵。” 渺渺道:“便是。朝廷镇压甘露教之心正切,临清城屯驻军兵少说数千,任他玄凝阁再厉害,敢在这般情势下与官军硬碰?不由得他不走!我担心的只是同盟众人能否安全撤离。” “结果怎样?” “同盟也借着浓烟及时退了。可是,”渺渺忽然面露颓丧,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恨恨道,“可是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也被我这一把火烧没了!” “良机?”江离一怔即恍然,“难道说,在七圣庙中占了上风的是同盟?” 渺渺重重叹道:“正是。只怪我太蠢笨,没多想想就莽撞行事,坏了同盟和张道长的安排!那晚尺凫不知为何没有现身,只有魍魉独自带众前来。同盟使出全力背水一战,原本火起之前,玄凝阁败局已定,要不是我……我这一把火,不仅让魍魉侥幸逃脱,令张道长难证清白,朝廷清剿一起,同盟在临清也留不得了。” 若不是渺渺提起,江离差点忘了七圣庙夜会本是张道长提出的,忙问道:“张道长呢,他露面了么?” “同盟的几位掌门前脚刚到七圣庙,玄凝阁后脚便追到,双方迅速交起了手。”渺渺道:“混战中众人自顾不及,究竟张道长有没有现身,也就没人知道了。” 江离安慰道:“这么说,张道长至少没有暴露,事态没有变差。” 渺渺自嘲似地哼了声道:“张道长想得恁般周全,我却自作聪明地插甚么手!哥,你道那样的大火,当真仅靠花炮溅上的些微火星就能轻易着起来的么?那晚各处都在焚烧祭物,烟火漫天,若不是那处烟浓烈异常,望火楼又怎会立生警觉?” 江离回想那晚情形,自己也曾因浓烟而误估火势,经渺渺一点,遂明白过来道:“纸堆被人动过手脚?是张道长?” “后来我再去看时,才发现那些纸锭纸船中掺有大量硫磺、松香,红柳和甘草,那些都是易燃生烟之物。张道长提前将其备下,是为能在紧急之时保全同盟。结果被我误启,反倒助了敌人。” 江离轻呼一声道:“确实可惜!但事已至此,悔恨无用。况且尺凫不现身,这你怎可能提前料到?当时情况危急,你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倒是你杀了贾三宝,应算功劳一件。” 渺渺却道:“其实贾三宝最后毕竟是不是死于我手,我也不能断定。他死得端的蹊跷。” 江离奇道:“你不是亲眼见他死在你毒针之下的么?还有甚么疑惑?” 渺渺道:“他中了我毒针之后,的确没了鼻息。火起后我又怕尸体被发觉,便赶回来处置。可当我转回那巷中时,尸体竟,竟然不见了!” “他装死?”江离鄙夷道,“就算毒针没弄死这鼠辈,七圣庙事败,他拿不到一拂六尘的解药,命也到头了。” “我遍寻那尸体不见,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或是我那一针未中要害,没能立时致死,让他醒转后逃了。次日向庆尚豪禀告此事时,我便隐瞒了自己用毒针伤贾三宝的事,只说他中毒力弱,没能杀死我,畏罪而逃。我想既然他没直接死在我毒针下,我又何必揽这个罪名呢?” 江离问道:“次日?你是说大火的次日?那日我整天和你在一起,你何时去见的庆尚豪?” “哥你忘了?你去一品斋给我去买酥油泡螺了呀,我趁机去了停云楼,所以七圣庙的情形,我次日就得知了。” 江离佯嗔道:“这时还在逞能!”想了想又道:“你虽留了心,但庆尚豪和贾义两个败类做贼心虚,心里肯定疑上你了。” 渺渺冷哼道:“不错,可惜我当时没能察觉。庆尚豪听我讲完贾三宝之事,甚还假惺惺道:‘此事关乎三宝声誉,你可确信听清了?’我说千真万确,贾义便怒斥道:‘胡言乱语!你污蔑同门,可有证见?’我一直把贾义当做恩人,对他十分敬重,当即小心辩解道:‘小侄并无证据,若非他心虚,何必从停云楼逃走?对我忽施偷袭也是事实。他是师叔手足,我怎能无端污他?’贾义被我说得恼怒,正要发作,被庆尚豪拦下道:‘当务之急,是要寻到三宝,到时真相自明,他身上有伤,应走不远。现如今龙华寺和官府虎视眈眈,我门中经不起动荡,渺渺,此事大白前不要对外声张。’ “我当时哪懂他们的脏心烂肺,糊里糊涂地便应了。贾义拂袖而去后,庆尚豪又对我道:‘你师叔他担心兄弟,你莫怪他。’我心里委曲,赌气道:‘是,可我无父无母,就要被欺吗?’那老贼拍着我肩膀道:‘中元没能去祭拜你父母,我这几日要回清凉山了,记得替我给二老上柱香。’现在想来,他说这话就是在观察我的神色,试探我有没有发现他们害我爹爹的事!” 江离啐道:“他那张狗嘴,不配提你爹娘!” 渺渺接着道:“那之后又过了两天,也就是昨日早间,庆尚豪和贾义找到了贾三宝的尸体,下午我到停云楼时偷听到的那场争吵,就是为此,他那时已起了杀心。张道长前一晚被尺凫杀死在龙王庙的事,我也是那时一并得知的。” 江离问道:“贾三宝的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这就是蹊跷之处了。贾三宝被发现曝尸在城外河床一个坑穴旁,像是埋葬后又被挖出来的。”渺渺讥道,“天热潮湿,找到时肉都烂没了,除了他的好兄弟,没人认得出。” “许是他毒发死在河边,有人好心将他埋了,后被甚么人找到,又给刨了出来?”江离思索道,“把尸体挖出来能做甚么呢?” 渺渺摇了摇头。忽听门外有人敲门,二人登时住了口,不敢出声。 只听门外那人又敲了几声,道:“渺渺姑娘,起了么?吃早饭么?”原来是王婶。 这一声喊,让江离和渺渺惊觉天已大亮,渺渺低声向门外道:“我没胃口……”可没等她说完,江离已过去开了门,接过早饭道:“婶子,别听她使性,我盯着她吃。” 渺渺歪靠在床,杏脸因失血而惨白,心力仿佛已被抽空。她无力道:“哥,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 江离将早饭放在桌上,拿起一个馒头递给她道,“还记得七圣庙大火那晚,我在院中和你说的话么?” 渺渺怔了怔道:“你说,就有天大的难事,也可以和哥说,哥护着我。” 江离颔首,语气尽量平静道:“难事,你已经全告诉我了,从现在开始由我安排,你要听话。吃过饭我们就去桂叶堂。” 晨光初升,一束白光从江离身后射过来,亮晃晃地打在渺渺脸上。她抬起拿着馒头的左手遮在眼前,默默垂下了头。几个呼吸之后,她用手背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将馒头放到嘴边,大口咬了下去。喉间模糊地,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第39章 琳琅清斋记(上) 早饭过后,江离和渺渺梳洗更衣,遮好伤处,登车向着桂叶堂而去。江离提前遣人向报过了信,二人到时,乔羽和几个管事的在桂叶堂门首亲候已久。 众人来到后面一所有数间精舍的幽静独院,当中布置清雅,房内一尘不染,应是刚打扫好的。 在送给乔羽的口信中,江离并未细说危机,此时见她竟先备好了住处,心中着实惊讶。 几个管事领着在房中看过一回,便退了出去。乔羽似乎有事吩咐,也随之暂时离开。不一会儿她独自回来,脚步未停,宽袖轻抬,对着江离只温声道了句“随我来罢”。江离二人当即快步跟上,一路无语,来到后花园游廊尽头的一处水阁中。 水阁楼上地方不大,四面镂窗,视野开阔。乔羽进来后直接道:“此处四下空旷无人,可以放心说话。”说着裙角一摆,坐到一侧的禅椅之上,双手撑膝看着江离和渺渺。她自方才起一直甚是泰然,直到此时,脸上才现出担忧之色。 渺渺跨上前,脸色紧绷道:“乔姐姐,你怎知我们要躲离开家?你是不是还,还知道些甚么?” 乔羽淡淡道:“中元大火,当时看出你言行有异的可不止你哥。我恐是你招惹上了麻烦,三日前便备下了住处以防不测。你们今日匆匆前来,不在我意料之外。”说着把目光投向江离:“除去这点猜测,我也是一头雾水。你这哥哥甚么都没对我说。”平静的眸光中似有暗流涌动。 渺渺怕乔羽错怪江离,抢先道:“他没对你说,是因直到昨夜为止,他也毫不知情。是我,我一直瞒他……我”她又急又愧,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江离不愿让她继续自责,于是拍了拍她肩膀,对乔羽道:“修羽,若问我最不愿见谁被卷入此事,那便是你。若瞒你便能保你平安,我求之不得。可惜如今看来,很难做到。我现在就把知道的全部告诉你。” 乔羽垂目道:“求之不得?阿离,你总是这样一厢情愿。” “我……”江离微微一愣。尽管乔羽的语气一如既往波澜不惊,他的双眸却氤氲着淡淡的凉气。这让他想起那日在石室中的乔羽,像沉在潭底的寒冰,他想去捂暖,却又难以触及。 乔羽仍垂着眼,单手按压着太阳穴,乌色袍袖上的金线在阳光下细密闪耀,就如水面上的粼粼波光。片刻后她放下手,抬眼道:“你说罢,阿离。昨夜还有之前,都发生了甚么?” 江离定了定神,振作起精神道:“好。”遂将昨夜与渺渺说的话条分缕析,去繁就简逐件陈来。 江离述说时,一旁的渺渺局促不安,不时偷看乔羽神情。而乔羽始终保持着双手撑膝的坐姿,除了眉间在专注思考时的微动,脸上没有流露出比适才更强烈的情绪。不上一盏热茶的功夫,江离备述完毕,乔羽开口问道:“那潜入祠堂之人,确定是尺凫无误?” “我亲眼见过她双耳的伤,应是她无误。”江离纠结再三,终于没有吐露零露的名字。 乔羽道:“你说她接近你,仅因你曾救过她,没有别的目的?” “是,在此之前,她没想害我。”江离坚持道。 “如果被她发现了你与‘六翮’的关系呢?你觉得她会为你违抗龙华寺么?” 见江离踌躇不语,渺渺道:“哥你还信他?那尺凫杀人如麻,短短一个月,已有四个门派覆灭在她手里,折磨索堂主致死,斩杀青莲帮和八卦门的都是她。还有张道长……她背叛过天宝宫,是个满口谎言的小人!” 乔羽的目光没有从江离脸上移开过一瞬,说出四个字:“你相信她?” 乔羽眼中的寒意迅速蔓延至江离全身,让他恍了下神,与乔羽初见时的压迫感仿佛重现。“我只觉得她没有骗过我,仅此而已。何况,她违抗龙华寺与否,庆云庄和玄凝阁对我们的威胁都不会消失,何必,何必费心去揣测?”他说得坦然,既表明自己的立场,也承认了对零露的一点私心。 乔羽美丽的眉眼间现出一抹阴沉,呼吸间又消散无形。她平静如常道:“因为,你若信她,我便信她。” 渺渺愕然道:“乔姐姐?” 江离觉出了乔羽的在意。乔羽非寻常妇人,不是会拈醋的性子,且一向对自己十分坦诚。现下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教人实在琢磨不透。他只得道:“咱们休再提她罢。现下最迫切的是如何应对来自龙华寺,还有庆云庄的威胁。” 渺渺紧着道:“是,要与乔姐姐商量则个。” 幸好乔羽也没再纠住不放,问道:“你们有何打算?” 渺渺道:“早一日好早一日,尽快让哥离开临清。乔姐姐,求你和他一起走罢,我不想见你们分开。” 江离急道:“等等,怎说的好像只有我,你不走么?!” “我在来时路上已想好了,”渺渺咬咬嘴唇,深吸口气缓缓吐出,“你们先走,我不用多久就去寻你们。你们两人远好过一人。” “你!”江离急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你胡说甚么?” “我还有件事,必须要在走前做完。”渺渺以不容回转的语气闷声道。 “甚么事?那就等你做完一起走。” “我……”渺渺言语支吾。 乔羽忽道:“你要回庆云庄?” 江离心中咯噔一下,不敢言喘,紧张地看向渺渺。 渺渺见被看穿,便哽咽道:“我娘死的不明不白,她是不是被庆尚豪害死的?我若不去弄个明白,活着也不得安宁。” 乔羽道:“若是庆尚豪所为,你便要留下报仇么?” 渺渺面色灰败:“我是个没用的人。杀死贾义,报了父仇,那纯属是侥幸,这样的运气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庆尚豪身为一派掌门,北宗盟主,武功高强狡诈多疑,凭我区区一个小女子想要杀他,机会实在渺茫。乔姐姐你放心,我虽不聪明,却不是那逞愚勇,意气用事之人,但信天道好还,庆云庄指日将覆灭于玄凝阁手中,庆尚豪不得好死。我须赶在他死前,查清娘是怎么死的。” 江离道:“去不得!贾义说要杀你后便失踪,不几日庆尚豪得知,多半就要除你,你这时去是自投罗网!再说,他们师徒沆瀣一气,这事你同谁打听?” 渺渺道:“哥你莫慌,我有计较。昔年在庆云庄时,庄主卢夫人房中曾拨过一个贴身侍女给娘,名叫幽鹭。我母女出身贫寒,怜惜幽鹭年幼勤苦,从未将她作下人看待,她与我娘俩也很亲密。犹记得娘下葬后,幽鹭跪在坟前不胜悲戚,想来定知一二内情。” 乔羽道:“如此,你可与幽鹭书信中说明,何必亲身犯险前去?” 渺渺摇头道:“行不通,庆云庄传信必有暗桩经手,恐难保密。再过十几日便是北宗祖师诞辰,卢夫人必如往年一样,携亲信至清静寺拈香观礼。娘死后,幽鹭仍回了卢夫人身边伺候,亦在随行之列。我便去清凉山下守候,设法见幽鹭一面,寄望她念在往日情分,以实情相告。” 江离不假思索道:“那我与你同去!”他觉这只是渺渺的敷衍之辞,在得知真相的刺激下,渺渺仍会铤而走险,以命相搏。 “且慢,”乔羽一抖裙摆,起身在禅椅前踱了几步,若有所思道:“同盟的人全部撤离临清了么?庆云庄现在甚么情况?” 渺渺答道:“七圣庙大火过去四天,各门派弟子陆续散了。虽说张道长死于龙王庙后,玄凝阁不知为何从临清消失了,可官军仍追查得紧,同盟留在此地无益。据我所知,庆云庄目前在临清唯剩我一人了。” 乔羽沉思道:“看来庆尚豪打算在清凉山据守以抗玄凝阁。这个紧要关头,我想他暂时顾不上贾义失踪之事,除非你自己送上门,他不会主动找你麻烦。不过小心为上,我着林拳师与你同行,以防途中撞上玄凝阁的人,好有个缓急救应。林拳师自当年桂叶堂入股时就跟着你们,你也比较熟悉。” “好,我也去。”江离道。 乔羽道:“先听我一言。龙华寺凶狠毒辣,我也略有耳闻,咱们既然要走,必要走得让相识故交难以察觉,方能使他们日后免受牵累。因此善后事宜须做得不着痕迹,这要多费些功夫了。温洛堂你打算如何处置?” 江离听乔羽言中之意,已是默认要与他同往,和多年前决定伴他归乡,入股温洛堂之时一样,不带犹豫,就如理所应当似的,心下既是感动,又是歉疚。他将这思绪默默压下,尽量显得从容道:“招牌和货资并入桂叶堂,现钱一半散与各人,一半留作日后安家用度。” 乔羽没有异议:“好,其余产业家资也要作速整理,典卖割移皆从桂叶堂过手。如此诸事色色停妥,至少要月把功夫,正好也够渺渺往返清凉山了。玄凝阁随时会攻下庆云庄,迟则生变,时间紧迫。桂叶堂那边只会更加繁琐,我恐分身乏术,所以你须留下。不要说甚么,钱财乃身外之物,想想王婶和陈账房等人,会在我们走后断了生计,这笔钱财对他们十分重要。” 江离仍执意道:“往返清凉山至多十日,怎么不能两者兼顾?归根结底,还剩多少时间,取决庆云庄多快破防,还有画轴在龙华寺眼里究竟价值几何。” 渺渺听了直跺脚道:“哥,火都要烧到你身上了,还说这些?!” 江离兀自道:“要知玄凝阁此番北上,一是冲着张道长,二要报复同盟,此两项才是本等要务。至于我……庆云庄用了六年尚从我这毫无所获,足证这画轴并没想象中有用,玄凝阁稍加了解,也就不一定会立即中断复仇大事,奔我而来了罢?” 乔羽站在窗边听着,轻扣窗台的手指忽然一顿,沉声道:“若我能证明,庆云庄一旦失守,玄凝阁定会立即放下所有事奔你而来,你便无话可说了罢?” 第40章 琳琅清斋记(下) 江离和渺渺闻言俱是一惊:“怎么说?” 乔羽问江离道:“你们刚讲到青莲帮和八卦门,这伙人要替之报仇的兄弟叫甚么名字?” 江离不解他为何有此一问,看了看渺渺道:“应是‘刀疤李’李十六,‘黑面煞’赵吉和张秀才。” 渺渺点头:“对,就是这三人。” “那就不会有错了。”乔羽道,“一个月前我在苏州时,恰在穹窿山下的酒楼中遇见过此三人。” 渺渺奇道:“乔姐姐,你认得他们?” 乔羽道:“我与他们并不相识,只是这三人坐得离我不远,谈话中互报名号,被我听到而已。过后不知说到甚么,他们忽而神色大变,随即张惶逃去。行迹如此怪异,所以我留有印象。照你所说,他们在那不久之后便死在了龙华寺手里。” 渺渺道:“乔姐姐是想说,这三人之所以张惶逃走,即是当时料到了龙华寺要取他们的命?可这与我们说的有甚关系?” 乔羽道:“这三人与龙华寺素无瓜葛,龙华寺为何杀了他们?其实那日在酒楼,尚有令一事与龙华寺相关。便是这三人离去前,酒楼的说书先生说过一段故事。” “甚么故事?” “有关甘露南宗供奉红莲圣女之教规的来由。” “哼,不用想,定是些神灵赋命的鬼话了。” 乔羽摇头道:“却是甘露教南宗祖师宋择得道之前的一段秘闻。话说那宋择曾率义军举事,兵败被困峄州城,是红莲圣女点燃己卯大火相助,令他得以脱困。” “呵,那己卯大火岂是人力能为的?还说不是鬼话?” “若仅是虚幻之事,那三人就不必为此丧命了。八成这里暗藏着龙华寺的某件隐秘,那三人窥探到了,才被……” 渺渺惊呼道:“才被灭口的?那话本究竟有甚么特别之处,乔姐姐你还记得么?” 乔羽蹙眉轻叹道:“我怎可能忘?那说书先生口中的红莲圣女不是神只,而是凡人,那人不是别个,乃是时任吉安知府伍文定之女,名唤撄宁!” 江离听到这个名字,如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脱口道:“怎会有这等巧合?!” 乔羽先将善仁楼中所闻略作转述,后道:“书中说那伍撄宁遭逢家变,与母兄丈夫失散,流落至玲珑山中,出家为尼。正德十四年,她下山寻亲,恰逢山东兵乱,与那宋择同困在峄州城,最后葬身己卯大火。除去出家一节,桩桩件件皆可与你我所知相印证,还能说是巧合么?那话本中的伍撄宁,后被奉为红莲圣女之人,就是你从未谋面的祖母!” 江离惊得半晌未语,末了轻声问道:“真的是她?”又哀哀道:“未想祖母埋骨之处,原竟离我这样近……” 原来祁护在柘城临终前,对江离道出了那弃他不顾的娘亲,正是名唤撄宁。他也是那时方知,祖母竟是曾任兵部尚书之女。回到临清后他即着人至京师打探,回报称伍文定确有一女,十六岁出嫁,十七岁时因乱失散,后来不知生死。 在父亲祁护的讲述中,撄宁与家人失散后来到玲珑山,却并未出家,而是与祖父祁恤相识,诞下了他,又于数年后出走,从此不归。 年幼的江离无法理解,是甚么令祖母一去不回?她的男人病骨支离,儿子是在蹒跚学路。即便她寻到了原本的丈夫,难道就忍对他父子做下这诛心之事?随着时光流逝,他也曾猜想她并非绝情,只是下山后遭遇变故,以致既没见到失散的亲人,也没能回到玲珑山去。 乔羽的话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却也令他感到深深的凄凉。撄宁自称在玲珑山出家为尼,即是将那父子的存在从过往中彻底抹去了。纵使她没有死于峄州城,恐怕也不会再回到玲珑山中,那对日夜悬望着她的父子身边了。 他替祖父和父亲感到难过,庆幸父亲已无法听到真相。当一份情以凉薄收场,有几人仍能珍视曾经的美好? 乔羽见江离惆怅不语,温声道:“我先前不对你提起,就是不想见你这样悲怀。” 渺渺的心思全在话本上,这时思索着缓缓道:“若说这段故事里暗含着甚么龙华寺不可为人知之事,大抵就是红莲圣女、伍撄宁、‘六翮’三者之间的关系了。” 乔羽颔首道:“这三者之中,又数伍撄宁与祁家的联系最为直接。伍撄宁掩盖她在玲珑山的实情,多亏如此,祁家才能躲过龙华寺的视线。龙华寺至今不知道伍撄宁与祁家的关系。” “可庆云庄知道!”渺渺的表情一霎凝固,“是我,我找到阿江后,亲笔将所有关于他的事写在信中报与庆尚豪的,这之中就包含了亲族信息。”她的额头上转眼间渗出冷汗,说罢不住大口喘息。 乔羽道:“所以说,撄宁才是关窍真正所在,而非画轴。庆云庄一破,龙华寺便会知晓祁江蓠是伍撄宁的后代。对龙华寺来说,有甚么能比找到红莲圣女的继任更要紧的?” 四周的声音仿佛一瞬被抽走,水阁中陷入死寂。 片刻后乔羽开口道:“现下你该已明白事态的紧迫,没有供你同小妮子一起往返清凉山的余裕。” “为甚么祖母会是那红莲圣女?她为甚么要助甘露教?那场火害死了十几万人,她为甚么要这么做?”江离脸苍白道。 乔羽走过去轻挽住江离的臂膀,柔声安慰道:“宋择创立甘露南宗,是在峄州城之后,你祖母之举与襄助甘露教无关,伤及无辜应也非出自她本意。” 她无意害人,人却因她而死!江离感到有一根刺深深地扎入了心底的某处角落,瓦解了他至今所有的掩饰,把一个赤裸裸的他抛甩在虚空。他战战兢兢地问道:“说书先生是怎么说的?我祖母是个甚么样的人?” 乔羽答道:“她外表柔弱,意志却极坚,沉毅有谋,智勇不让须眉。可怜双目近盲,日夜须靠一盏风灯勉强视物……” “风灯?”渺渺低呼道,“可是刻有‘六翮’的那盏?” “你是问,与那画轴上是不是同一盏?”乔羽看样早知她有此一问,“书中并未详说。其实整本话本从头至尾,都未出现过‘六翮’二字,所以没见过画轴之人,是难以联想到这一节的。对了,说到画轴,你带来的那首题词,能再给我看一看么?” 渺渺立刻从袖中取出昨夜写下的那首“定风波”,递给了乔羽。 乔羽又将词看了一遍,朱唇微动,似乎在做默算。片刻后她忽道:“我也许可以试着解出词中之意。” 她将纸面向渺渺和江离展开,先指着上阙五句道: “头两句‘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暗藏‘宸濠’二字,与宁王朱宸濠的名讳相合,从词意来看,这两句无疑是对宁王之乱的隐喻。 “接后三句‘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中出现了‘甘露’、‘红莲’,直指甘露教与红莲圣女的关系,词意与峄州城话本对应,可作凭证。” 江离道:“这画轴年代远早于宁王之乱,难道说题此词之人精通占卜,能知未来之事?” 乔羽道:“卜筮之道,灼龟观兆,摓策定数,但凡占卜,皆须由人先订立规则,解者再按规则诠释结果。而与占卜不同的别一种术,由心而发,无需规则,假以时日则其意自现,谓之谶言。这首定风波,依我所见,便是一首谶词。 “其着作年份,就暗含于题名‘三九’与落款‘己酉年暮春’中。首句宁王之乱发生于正德十四年,由彼倒推三九二百七十年,岁次刚好在己酉,即南宋淳佑三年,祁落书在这一年暮春作下此画轴。” 江离与渺渺无从反驳,静待乔羽继续说下去。 乔羽顿了顿,接着道:“前五句所兆之事俱已发生,我的解释应该无误。难在下阙六句,当为未来之谶,具体所指尚不明,我仅可试做推测。 “先说‘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祁落书乃祁家先祖,谶词中极可能涉及后人之事,若‘将离’同音借映江离,‘霜翮’影射‘六翮’,这句词所描述的,大概就是江离与‘六翮’的关联了,其中似含久别重逢之意,因不知所指,吉凶暂时难断。 “至于这最后三句‘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之要处……显然是在‘清斋’二字之上。” “清斋?”渺渺想是忽然想到甚么,以手托住下巴努力回想道,“我以前只当这‘清斋’是作词人弃俗出家的意思,教乔姐姐这么一说,倒联到另外一事上了。当年龙华寺攻打天宝宫,为的是抢夺一本经书。我依稀记得那经书之名,就叫作清斋甚么的,清斋,清斋……”她苦苦思索,眉头拧在了一起。 “《琳琅清斋记》。”乔羽轻咳一声,替她说了答案。 第41章 干吕剑(上) 镂窗外风行云动,水阁中色调浓淡交替,无一刻不在起着变化。 “《琳琅清斋记》”乔羽说出这五个字时,恰好白光从云缝间短促地露出一线,骤亮之后,令人生出比先前更暗的错觉。 “对,是这个的名字,乔姐姐也听过这本道经?”渺渺以为这是江湖人才知道的事。 乔羽道:“据传此经原藏于元朝大都天宝宫中。元末宫毁于红巾之乱,此经被转移至许州天宝宫,途中遭窃,逸失数百年之久。直到大约十年前,被归德府一个崇奉道法的徽州客商辗转得获,将之物归原主,重新纳入天宝宫经藏。当年我在归德府掌理桂叶堂,与那商人有些来往,因此略知一二。” 江离悚道:“你见过经中的内容?”龙华寺为夺此经不惜屠害天宝宫满门,他怕乔羽因此而多添一重危险。 渺渺几乎和江离同时道:“经中是怎样提及‘六翮’的?”她想唯有抢在龙华寺之前解开“六翮”之谜,才有望从其手中幸存,故而所有关注都在‘六翮’上。 乔羽花容如常,神色沉稳,与那二人之焦虑对比强烈:“我大致翻看过几眼,但隔了十年,内容已记不大清。放心,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的。”最后这句话是对江离说的。 “乔姐姐哪怕记得一点也好,保不准其中暗藏玄机!”线索从天而降,谜底触手可及,渺渺怎能轻易死心。 乔羽却显然未报太大希望,默忖片刻后道:“我只知此经为真大道五祖郦希成所着,成书于金元之交,共两卷近万字。上卷载郦君对道经之释义论述,下卷则为见闻杂记与述怀诗赋。若要说有甚么能引起龙华寺的注意,大抵应在下卷中。但我笃定整部《琳琅清斋记》中,未尝出现过‘六翮’二字。” “怪了,那龙华寺为甚么会盯上它?”渺渺有些泄气,却远未放弃:“你再想想,下卷内可载有甚么特别的人或事么?” 乔羽道:“倒是有几件,可似乎与‘六翮’没甚么关系。当中述及最多的是广宁子郝大通这个人。郦君记载了广宁子曾助自己疗伤之事,此外另有多篇写二人观云说法,赏松论道,看得出感情甚为合契。其中一首广宁子写与郦君的赠别之诗,至今我还能背出: “结约在生前,共君阐玄元。云门百岁松,垂枝向中原。” 渺渺道:“广宁子是全真道,郦希成则是真大道。原来道家这两宗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奇缘。” “许州天宝宫如今已是全真华山派的道场,可在元时它本为真大道祖庭。元朝灭亡之后,真大道随之没落,许州天宝宫曾一度荒废,是全真道人将之修缮,在此传承。郦君与广宁子的仙缘由此延续,正应了诗中那句‘云门百岁松,垂枝向中原’。” 渺渺感慨道:“谭住持宁可放火烧毁藏经之处,也不愿把郦祖师的《琳琅清斋记》交给龙华寺,是不忍玷污与真大教这几百年的情谊啊!经书已毁,再想知它内容已不可得了。乔姐姐,只能靠你啦,再想想。” 乔羽道:“卷中多次提及的人物里,除了广宁子外还有一个名为尹珣。此人常出现在郦君与广宁子相会之时,但似乎沉默寡言,因此对他的言行记录甚少,几乎可以不计。” 渺渺顿足道:“可惜!若能找到此人后代,说不定便能问出更多经书的内容了。” 江离忽道:“张道长是天宝宫的人,若那经书藏着有关‘六翮’的秘密,为何他这么多年来没有设法告诉同盟?” 乔羽道:“或许是张道长的资历不够,未能接触到那经书。” “那个天宝宫首徒呢?”江离又问渺渺道,“你不是曾说,惨案发生时谭住持的大徒弟因奉命在外而躲过一劫么?那位道长后来如何了?” 渺渺道:“那是聂无踪聂道长。龙华寺屠灭天宝宫后,即对张、聂二道连夜展开了追杀,江湖从此再无他二人音信。昨日听闻张道长身死后,龙华寺四处扬言‘天宝宫余孽尽除’,话中之意,恐怕聂道长也早已遇害,不在人世了。” 江离听到此处,胸口像被猛剜了一下,他喉头发紧,以微不可闻之声问道:“在柘城,害死爹爹的那场命案,难道就是……” 渺渺顿了顿,无奈默默点了下头,双眼不忍看江离的表情:“牵连伯父的那场命案,正是龙华寺在追杀二位道长途中所为……”她因伤臂不能活动,只用单手抱住江离道:“这事在我心中存了多年,现下你终于还是知道了。回庆云庄之前,容我再去祁伯伯坟上看他一次罢。” 江离僵了半晌,才答了声“好”。 “我还想去趟龙王庙,张道长……他的魂魄可能还未散去。” “好,我陪你去。” “嗯。”渺渺闷闷地应了一声,心中黯然:这次不去,往后大约再没机会了…… 却说那清静寺远在京师,庆云庄的卢夫人要赶八月初参加法会,估算程期,不日便要从清凉山出发,现在已是七月二十,渺渺一日也不能多等了。从水阁中出来,乔羽即刻私下找来林拳师嘱托同去清凉山事项,命他务必仔细,谨防渺渺做出冲动之举。 当日黄昏,江离、乔羽、渺渺与林拳师离开了临清城,四人同去祁护坟茔祭拜过后,一刻不歇地沿着卫河向张道长的身死之地,东南方的龙王庙行去。 到达龙王庙附近时,天空中冷暖两色俱已倾尽,卫河河水当先隐没在了黑夜中。暗月无声,河道似成了一道深壑,若不是有波涛拍岸之声,很难感知有水在流动。 忽然,咿咿呀呀的噪声划破寂静,只见几十只乌鸦在最后一点暮光中盘旋,下方的深壑中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好像悬空屹立。 林拳师驱马先行到前方几十丈外,待三人赶上来时,见他正从近水面处回到路旁,众人随他来到水边,芦苇丛旁露出小船一角。 “这怎么有条船?”渺渺问道。 林拳师边解缆将船拉进边道:“附近村民藏在这的,方便上岛。” 渺渺向那黑影再度望去,从这个距离已能朦胧辨认出檐角和院墙冷硬的轮廓。众人先后登船,林拳师上来后将桨向岸边一撑,小船刺破漆黑的水而去。 第42章 干吕剑(下) 河心一片小小的沙洲之上,龙王庙寂寥的全貌渐渐从黑纱中渗了出来,萧然且森郁,黑夜掩不住它的残破。林拳师留在了船上,三人上岸登洲,快速穿过低矮的庙门和前殿,进到龙王殿中。 只见大殿之上,香案被劈作两段,炉鼎和贡品翻倒,一地凌乱。龙王龙母供像前的地面被整片血迹染成深黑色,血水渗入其中,有如涂了层漆。张道长的尸身已被同盟埋葬,据说因为被损毁得太过严重,收殓零落的血肉用了很久。 江离感到一阵心悸,身子打了个晃,就听身旁“咕咚”一声,原是渺渺禁不住眼前景象的刺激,已栽倒在地。 “渺渺!”江离忙去扶她,双膝一软跟着瘫倒,手触到渺渺后背只觉湿黏冰冷,她的冷汗浸透了衣衫。 渺渺一阵狂喘过后,开始剧烈呕吐,她连日未怎么进食,很快便呕不出甚么了。她喉间的痉挛之声仿佛是有人用手绞着五脏六腑,听来比哀嚎和哭喊更加凄厉。 一炷香之后,渺渺止住干呕,精疲力竭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漂亮的眼中布满血丝,失神地盯着面前的血迹。过了一会儿她道:“张道长本不该死的。” 江离知道她在想甚么,不停用手抚着她的背道:“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是不是我的错,有甚么区别?”渺渺面容僵滞,“无能就是一种罪过!任我再懊悔,也无济于事。”她将“无能”两字说得如若泣血,“他现在死了,我却只会哭泣!” 可叹这渺小的人,心中纵有欲狂的凶焰,却伤不到仇人分毫,只会灼烧着自己,直到把心烧作灰烬,留下一捧透骨的悲凉。怨恨的尽头还是怨恨。而龙华寺,庆云庄,甚至不屑投来一个冷眼,一声嘲笑。 殿内的腥气越来越重,江离感到窒息。 看着失魂落魄的渺渺,忽有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萌生:若那己卯大火确系红莲圣女所为,身为她的后人,自己是否也拥有相似的力量?借助此力,纵便千万人会为之丧命,而自己的亲人是不是就能挣脱死亡的威胁,不再受这煎熬了? 红莲圣女,那被邪恶徒众所膜拜的偶像,他从来将其视作丑恶之物。得知红莲神女竟是自己的祖母后,他更是对之避之不及。红莲圣女就如一个未知的深渊,他没有勇气往内看上一眼。 只因他知那隐秘的深处藏着恶,那恶不是来自别处,而是根植于自己的内心,与生俱来。九年前他一度受之招引,做下卑鄙之事,如今它变本加厉卷土重来,直欲将他导向毁灭。 可只要一思及祖母,他又不禁感同身受。一个被上天苛待,被恶徒凌辱的人,凭甚还要求她顾及正义,良知和慈悲?试想在峄州城中被逼入死地若是自己,在那般绝望之中,敢说不会像祖母一样,毅然地选择烧尽一切么? 此刻这感受鼓动着他,令他身心冲动,急欲去叩问那禁忌之地。越是惧怕,便越想带着一了百了的决意去探寻,就像是站在悬崖边缘之人,总会莫名生出纵身跃下的隐晦欲望。 只是胆敢正视这欲望并最终跳下去的,终究是极少数。大部分的人,在重获安逸后便会便将那内心的力量遗忘,归之于失常,斥其为荒谬。人们反思这难解的矛盾,提出一个难有答案的疑惑: 会不会你所逃避和惧怕的,原正是你所希望成为的?若听从了心中的指引,迈出了那一步,会否才是走上真实的道路? 江离抬头仰望,高大的龙王供像那黑紫色的面庞如泼血,白色的一双眼和獠牙发着光,显得分外狞厉。被这幽冥的神只所注视,似乎心中任何恶念尽皆无处遁形。他悚然惊悸,立时踏灭了心中肆意的燎火,截断了那不住滋长的欲念。 猝不及防间,供像微微动了一下。 江离一惊非同小可,立马揽住泥塑木雕似的渺渺,目不转睛盯着那尊龙王,余光中乔羽已不在身边。冷意顷刻爬遍他全身:难道有人藏在庙中,是敌是友? 空气因紧张而凝滞,终于那供像又摇晃了下,伴着几下微弱的闷响,夹杂金属碰撞之声。接着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江离挺身将渺渺掩在身后,只见一个巴掌大的黑影沿着一壁厢墙根溜了过去。 原来是几只老鼠。多半是供像有破损处,引得老鼠钻了进去。 江离虚惊一场,眼睛仍不停四处寻找着乔羽。很快发现她站在殿门旁,正用疑惑的眼神询问着自己。江离不知她是何时退出大殿去的,或许她是为巡查戒备,也或许是为免渺渺尴尬而有意避开。 江离对乔羽摇了摇头,示意没有危险。身后的渺渺忽然动了动,踉跄着向供像挪去。 “怎么了?”江离抢上去扶住她。渺渺不答,两眼直勾勾地翻上供龛,在供像后方的缝隙处摸索。江离生怕她栽下来,紧跟着也爬了上去,忽地眼前弧光一现,只见渺渺的手中已多出一把匕首。再看之下,才发现那其实是一小段长剑的剑身。另外还有两三段类似的残片,和一小块类似剑柄部残块散落在这供像与后壁间的狭窄夹缝中。 “这是张道长的剑。”渺渺将几片断剑笼在手中,隔了半晌开口道。 断片闪着冷泉般柔滑的光,想必曾是把锋锐无比的宝剑,其中一片上镌着“干吕”两个篆字。大概这干吕剑是张道长与尺凫激斗中被震断后飞落至此,因为位置隐蔽,所以未被同盟的人发现。 渺渺深埋着头,单薄的身子被夹缝两侧的影子夹着,像是随时会融化在微暗的月色里。江离轻拉了下她的手臂,她没有抗拒,转头轻声道:“哥,咱们去看看张道长罢。” 张无绍被葬在了龙王庙的院墙后面,位于沙洲尽头的一处斜坡之上。坟头仓促简陋的木碑孤零零地看着被沙洲劈开的河水,湍急地从两侧流过。 三人默默奠上祭品,拜了几拜。渺渺抱着残剑跪坐在坟前,摸索着刻在碑上的“全真张无绍真人之墓”几个字,全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江离与她并肩而坐,挽起了她的手。 “渺渺,你见过张道长么?”不知多久之后,他轻声问道。他觉出渺渺对张无绍有着特别的感情。 渺渺的睫毛轻颤了下,过会儿才道:“多年前曾见过一面,我路遇歹人,他当时就是这把剑,救了我的性命……他还对我说,他的小师妹与我年龄相仿……他面容虽然毁了,可我知道,他是个当之无愧的英雄。” 她缓慢讲起往事,很多时候词不达意,江离听她断断续续的说着,从零碎的话语中拼凑着话中的情景。乔羽站在不远处,面朝流水袖手而立,也未出声催促。 直到河水从漆黑变成淡墨色,波浪泛出密集的白光,小船才从沙洲荡开,融进了浓浓的雾色之中。 第43章 告别 送别渺渺和林拳师往清凉山去后,江离同乔羽一刻不敢耽误,悉力埋首到临清的善后事务中。依乔羽之计,一应典卖割移皆假托桂叶堂之名曲折处置,于在暗中推进,二人则如常日夕出入堂中经理生意,表面一切风平浪静。 自在龙王庙杀死张无绍后,玄凝阁的踪迹竟诡异地消失了一段,北宗同盟所有门派皆无遇袭的消息。难以猜透其中原因,在这样焦灼叵测的局面中,唯有渺渺与林拳师不断传回的飞信让人略感安定,只要庆云庄尚存一日,众人便尚有一日周旋的余裕。 眨眼一月过去,诸事已次第就绪,只剩数笔关键资产的交割依约定要在众人远离临清后完成。渺渺也于数日前传回归来的消息,启程之期近在眼前。经三人商酌,决定先往乔羽在苏州的一处庄园暂时落脚,以观后变。王婶没有其他亲眷,自愿追随他们同往南方。 这一日细雨绵绵,青烟满城,傍晚时风停雨歇,浮云间溢出清寒月光,已到了八月十五中秋。 江离给温洛堂值夜的人手放了假,此刻众人都已去,只剩他一人独坐在账房中,执笔完成着身为东家九年的最后一项事务。明日一早,陈老账房便会看到这封委托信函,上面列有各项待分配的资产名目、交割方式与期限,交由他全权处理,其中也包括赠与他的一笔不菲钱财。到那时他才会惊讶地发现,东家已不告而别,没有预兆,不说明原因,也未交代去向,仅留下感激。 江离把信端端正正地摆在陈老账房的桌案上,用手摩挲着那把老账房常坐的交椅椅背,算是隔空对这位同一路风雨同舟的老前辈无言告别。想他如过世的父亲般爱护并支持着自己,再多财物也不够回报这份恩情。 他此刻心绪平静,面容淡然,种种窝心与不甘,都在过去一个月的日日夜夜中经由消化,变得如天上的云烟一样的淡薄了。 他回到已无人的魏宅,来到祠堂,在魏老夫人的神位前磕了九个响头,长跪不起。把温洛堂安排至此地步,勉强是有始有终,可欠她丈夫和儿子的命,终究未算偿还得过。 自从魏老夫人的过世后,怅然若失的迷茫即顷刻将他笼罩。九年前,当他决心以此身替代魏还的一刻起,便时刻提醒自己以魏还的姿态行起坐卧,以魏还的立场思考处事,掩饰本心,谨慎地与人结交往来。 也是从那时起,他抛下了那名为“江离”,身负污点之人,迫他退到心间的角落,全力支持着以魏还为主角的人生,不准他敢轻举妄动。他以魏还的准则控制自己的喜怒,按魏还的所欲与所恶进行抉择,有意回避着江离偶尔出自本能的发声。 可随着魏老夫人的去世,令他一下失去了作魏还的理由,而原本的江离,他亦不堪拾回。他仿佛被丢在了虚空中,变得谁也不是。 听到魏宅的门“咣”地合上时,江离的心还是不免翻动起来。他匆匆将灯笼挂在门边,迅速登车离去。不久灯笼烛火燃尽,小小的一团光芒无声地消融在了月色中。 桂叶堂小院的一角,几簇秋兰正在盛开,猗猗黄花在悠扬缥缈的弦管歌声中微微摇动,擦过江离的月白色水纬罗袍角。墙外佳节笑语喧嚣,院中花幽风轻人静。 为节省程期,渺渺与林拳师将在百里外的东昌府等待汇合,乔羽已着人押着行李先一步出了城,只等江离今夜完事,随后赶上。 他从床下拿出早准备好的随身行囊,抬眼间见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几件衣物,看来既熟悉又陌生。随手展开翻看,发现是一套玉色软滑罗衫,他一怔,当即想起这衣服是父亲在世时穿的衣物,也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渺渺特地让人送来,盼的是他在趁此离别临清的机会做回自己。 他苦笑着拎起罗衫,瞧出它质地上乘,纹样简洁,领口处有一株香草,暗合他的名字,显是用银线绣了,后来特意缀上去的。他往身上比了两下,扭头见靠墙的案上有方铜镜,拈着衫子走了过去。 镜中映出的那人影冠帽大袖,玉质绦环,九年光阴造就的温洛堂东家魏还,是一个表面木讷痴憨,内里沉稳乖觉,出色当行的商人。江离“呵”地笑了一声,将衫子放下对镜而坐,重新端详起那镜中之人。 经年累月中,江离就像是他最熟识的陌生人,始终“将离却又未离”。 他写下一部《金箧浮世》外传,字字亲笔,句句真切,尔后又被他全部忘却。原来江离就是书中那个守墓人,在他心间却被他抛弃,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该渴望甚么。原来江离躲在书中,只在那里才敢发出自己微弱的声音。 书是需要有人来解读的,可连作者本人都忘记的书,他人怎样才算是读懂?毕竟只有写下它的人才有权给出最终的解释。 终归要靠自己先去明白才可以。 “再见。” 他冷不丁对着镜子说道,权当对魏还的告别。 镜中的影子也无声道:“再见。” 他怔了下,又道:“不,再不见了。” 镜中的影子道:“再不见了。” 他轻“嗯”声作答,扬手摘掉头上的冠帽,擦去了脸上用作伪装的油泥,卸去了限制腿与手臂的板子。每完成一步,他仿佛便靠近了自己的童年一点,脸上不觉浮现出笑意。 但当他复坐回镜前审视自己的样子时,交织在心头的感慨和期望很快便冷却下去,最后变得意味索然。那镜中映出的身影仍与祁江离无关,纵是更正了样貌装扮,不过是换了一个角色去饰演,本质与魏还有何差别? “穿这身衣服也不便赶路呐。”他扯扯袍角,起身更换下来,自嘲徒耗了这些工夫。忽然案边的烛焰倏地扭动了几下,猛地一窜,“噗”一声熄灭了,屋中没有其他灯火,一下子沉入夜色中。 他眼前一黑,动作也跟着停了下来,不一时,一点金绿微光在她面前升起,明灭,飘舞,最后落在铜镜的一角,从窗外秋兰丛飞进一点流萤。 他见那萤光下的镜中之影,轮廓混沌,脸庞模糊,神情隐晦。 那是谁?那可以是任何人。 可以是喧嚣市井中忙忙碌碌的无名之辈,亦可能是滚滚硝烟中夺生徇命的红莲圣女,他心底清楚,看清自己无关身份,也不该为身份所束缚。 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真实并不总是触手可及,更藏在不易被看到的地方。 比如写下便忘记之字。不止如此,读过却未懂之书,经过犹费解之事,遇到又错过之人,看似甚么都没留下,却绝非虚无。 守墓人说,“要认识黑暗。” 他重新点亮了灯,自语道:“该启程啦。”淡然的脸上,呼之欲出的神采伴着火焰起舞。 风露含凉,皓月流光,夜幕中临清城外,一个清隽身影勒住了缰绳,于坡地上立马回首,道巾短袍,革带束腰,脚踏皮靴,结束得整齐利落。 城中华灯溢彩,鼓声正喧,笛声吹彻。不等到一曲吹尽,江离低叱一声,回马向旷野外的澄清月色中决然奔去,将这万家灯火抛在了一片朦胧中。 第44章 汲药师(上) 九月,穹窿山的枫和石楠红叶翩翻,蛇莓多汁的红果像琉璃珠一样点缀在林下。雨后风微,山溪湍流,林深处冉冉腾起芬芳雾气。橘墙、金炉、翠苔,紫竹,山岚缭绕中的栖真观,色彩斑斓而浓烈。 “要说繁华热闹,苏州不定胜得过京城,但逢大火星祭时就要另当别论了。”一个笛子般声音从茶庄的一处木亭子里打着旋儿似地飘了出来,“当年在己卯大火中遭了难逃过来的人,很多后来就留在了苏州,所以整个江南,就数我们这最兴祭祀大火,那正日的赛神会,可比北方大城还要隆重得多哩!这是我从北方来的居士们亲口说的,咱们修道之人,可不打诳语。不过老实讲,苏州的大火星祭再厉害,顶多只能排第二,和人家沧州不敢比!毕竟这里没有大霜海嘛。诶,二位居士,是不是茶点不合胃口?嗯?” 道平边说着,边在手中剥开油亮的竹叶,露出一小块晶莹软糯的米糕,咬下一小口,歪着头细嚼了嚼,一左一右绑在双髽髻上的鹅黄色飘带顺到了一边,从她左肩垂了下来。 “是不是太淡了?”她问了句,“我听说北方人口重一些。”随后又似自言自语道:“说起来汲药师是闽中人,他也不爱吃这个,那可能是真淡了。我下次加点果脯进去,有果脯肯定好吃,诶,我怎么早没想到?” 在她对面坐着两人。左首的穿件淡绿云纹道袍,外罩浅青仙草纹皂缘罗纱鹤氅,头上插一点油金簪,容颜清淡,是个清秀书生。右首的姑娘身量单薄,一张杏脸比身上的银条纱衫子还要苍白,她鬓边带着一朵宝石星花,眉眼中笑意仿佛凝固,整个人像院角一支沿阶草儿。只有腰间佩着的一柄檀木鞘的长剑,显得格外突兀。 这二人正是为避龙华寺追杀而南下的江离和渺渺。自上月中秋离开临清后,江离轻装单骑,不久便追上了乔羽,随后在东昌府与渺渺、林拳师取齐,众人走水路南下,于月初到了这苏州城外。 在东昌府外的渡口,江离远远便看到了从清凉山归来的渺渺,只见她面向河水而立,腰间多了一柄长剑,在往来穿梭的人潮中如同静止。江离拨开人群,隔着几个人的肩头喊她,几声过后她缓缓回过头,嘴唇翕动,像是叫了声“哥”,跟着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按林拳师向乔羽的回报,渺渺在清凉山下见到幽鹭,问出了她娘当年的身死的内情。原来渺渺第一次下山后不久,她娘确曾染了些轻症,不过很快即痊愈了。庆尚豪让大夫开了调理的汤药,命幽鹭每日煎煮,劝她娘服用。服药伊始一切正常,谁知两个月后她娘突然遍身生出痈疽,五日后即不治而亡了。这病来得凶猛怪异,对于庆尚豪急于将尸身下葬的做法,幽鹭也觉蹊跷,于是偷偷藏下了药渣,暗中查访,竟发觉那药方性极燥烈,渺渺娘血气本弱,根本经受不起,这药对她不啻毒物。然而开出这虎狼药方的大夫已经逃遁,无可对证。 当年幽鹭之所以未将这其中曲折告诉渺渺,是因她将先将此事禀告了卢夫人。卢夫人与庆尚豪夫妻多年,闻气即知,他居心要除掉渺渺唯一的亲人,才好让她心无挂念地扎根临清,以为庆云庄攫取更多情报。卢夫人将这番猜测如实说与幽鹭之后,告诫她勿再多言,一来为顾及庆云庄的颜面,二来对渺渺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来说,不知真相或许更好。幽鹭不得不听从主母之命,对庆尚豪的罪行缄默包庇,受着良心的责难。 而如今不同往昔,时局动荡,庆云庄存亡未卜。见渺渺已自洞察真相且特来相求,幽鹭遂决定借机将心中块垒倾吐了出来。 渺渺与幽鹭会面时具体说了甚么,江离不甚清楚,渺渺也未多透露。关于清凉山下的这次会面,江离从渺渺口中听到的并不比林拳师详尽。令众人颇感意外的是,在证实了她娘确系被害死后,渺渺并未如预料般激愤,也未有私下寻仇的迹象,她怎么走的就怎么原样回来,好像真只是为了求个答案。 林拳师看不透,江离又怎能不懂渺渺是在拼命隐耐。她已竭力让自己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眼中却总有一抹无法得到光照的黑暗。 “居士?居士?你们起早到山里走了好久,这会儿倦了罢?客堂我重新收拾好了,不如就去休息下?”道平已看出这两人的心不在焉。 江离回过神来,忙微笑着道歉道:“失礼!劳烦道平小师父了。今早我临行前,修羽……乔居士还特意嘱我向小师父多多致意呢。” “叫我道平就行啦。”道平放下米糕,手在粗布道袍上蹭了蹭站起来,浅碧色的眼睛闪亮,“乔居士大德,夏天时捐资重修了观中前年坍塌的药王殿,可惜她贵人事忙,在善仁楼遇到她时是清明,现在都重阳啦,不知甚么时候有缘能再见。我一见二位居士,就觉你们和乔居士一般亲切,就盼你们多随喜几宿才好哩!” 江离不禁笑了,这小师父白得透明的小圆脸此刻因兴奋而透出淡粉色,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她周身像有一团熏风,只是坐在她身边,都似乎会被她源源不断的饱满活力所感染。“小师父,承你盛情,我二人就暂且叨扰几日。”他说完看了眼渺渺。 来到苏州后,一行人住进乔羽的庄子,歇息整顿一番,节令已近重阳。这一日他向乔羽询问穹隆山上的去处,打算陪渺渺山居几日,替她消遣愁闷,听说栖真观清静宜人,遂决定前来。今早乔羽派林拳师送二人来到观中,住持亲自迎接,午间用过斋饭后,住持唤来了与渺渺年龄相仿的道平相陪,道平自是开心得不行。 在给住持的信中,乔羽称他二人是自己在京师的故交,江离与渺渺互换了姓氏,他隐去中间一字,化名姜离,渺渺则用本姓代名,化名祁姜。 “要去客堂小憩吗?”道平没见过有人脸比自己的还白,又担心地问了渺渺一遍。 渺渺缺少血色的脸上一成不变,连嘴角都停在一个特定的弧度:“我们再闲坐一会儿,小师父自便罢,别为我俩耽了工夫。”说着拿过一块米糕,“这竹叶米糕和想象中一般好吃,今日替乔姐姐尝着了,了去我一桩心愿。” 江离听着这话,回想起之前与乔羽三人饭后谈论茶点的情景,感慨仅仅过了两个月,今日这处境却是当时做梦也想不到的。 道平听她夸赞自己的手艺,喜滋滋道:“走时包几个带回去给乔居士吃。我这会儿没别的事,就陪着你们吧!”看样子很是舍不得走。 “而且不只在这里,你们想去哪处随喜,我都乐意奉陪~”道平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又一连串讲了七八个附近可游赏的去处,直说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宽大的袖子在江离眼前上下跳动。 讲到藏书镇时,江离好不容易插上句话:“听乔居士说,你是在善仁楼与她相识的?” 道平一拍巴掌,“对,我与乔居士同在那里……喝茶。”她忽觉那日的事还是少提为妙,于是硬把到嘴边的“听书”两字咽了下去,端起茶盏抿了几口。 江离恰也想到了那话本之事。但他思量乔羽大约非只一次到过善仁楼,与道平结识不一定是在那日。他也觉不是最好。虽说道平于武林纷争无涉,不致会像李十六那样被龙华寺灭口,但经过短暂的接触,他已对眼前这小太阳一般的人物充满好感,不愿她的光芒被哪怕是一点点阴云遮蔽。 于是两人虽不知彼此心里揣着的实乃同一件事,却非常默契地同时避开了这个话题。 第45章 汲药师(下) 安静了一会儿后,道平先开口道:“居士,你们在这是不是还有甚么顾虑,可直说无妨。” 江离稍为诧异,“怎么忽然这么问?” 道平用食指卷了卷肩上的飘带:“刚端茶点过来时,就觉得你好像有心事。怕是我们招待不周,你们又不好意思开口。” 江离笑着解释道:“这里一切都好。我方才走神,是因听你说到 ‘汲药师’这个名字,想到些事,冷落了小师父,是我失礼。敢问这位药师,可是在贵观修行?听你总提起他。” 道平小圆脸一歪:“啊,我提了很多次么?” “不多,这一会儿也才七八次。”渺渺靠在江离肩上冷不丁道。 道平“嘿嘿”笑得有些不好意,把飘带在食指上卷来卷去道:“他不是药师也不姓汲,和你们一样是暂宿在观里的居士。”她顿了顿,把视线移向远处又道,“他身体不大好,总待在客房里,所以你们来这半日,可能还没见过他。”说这句话时,江离第一次在道平的小圆脸上看到快活之外的神情。 江离正想接着问,只听道平“诶!”了一声,浅碧色的眼睛盯着远处直放光,忧愁未能在她脸上停住,转眼即被兴奋替代。江离只觉眼前飘过一道玄青,道平那声 “四耳!”犹在耳边,她人已在数丈之外一块岩石边了。远远瞧见她拿手一抄,怀抱里多了一团半黄不黄的东西,咧着嘴跑了回来。 就近处一看,那东西身短尾长,皮毛油亮,原来是只金丝斑纹的狸猫,这会儿正使劲扭动身躯,挣扎着要从道平的手中逃走,看起来烦躁至极。道平只管托着猫儿两条前腿根部,由着它连踢带甩,口中连声哄着“四耳乖,四耳不闹,抱抱,抱抱”,显是未将这只猫的不爽放在眼里。 “看它的耳朵!看呐,它有四个耳朵!”道平不忘抽空冲江离和渺渺喊道。 江离苦笑,“你不如放过它罢。” “没事,它可喜欢我了。”道平双臂向前伸直,想把那叫四耳的狸猫往江离眼前凑近些,不料四耳就势一爪向江离脸上挥去。道平“哎呦”一声,慌忙收臂,这一下手上力度稍弱,四耳便趁机挣脱,窜上了她的后肩,锋利的爪子直往她后脖里抠。道平吃痛乱叫,缩脖弓身,抬手去捉四耳,却被四耳轻而易举地避开,向后背踩去。道平猛地挺直身子,想顺势把四耳弹下去,可四耳的爪子被衣料钩住了,牢牢地挂在她道袍上。道平一试不成,又转动后背欲甩脱它,就听“刺啦刺啦”一串布帛撕裂之声,道袍终于被猫爪撕扯出一个大洞来。道平这才急了,“无上天尊,你别弄坏了师父新给我做的袍子!” 江离和渺渺看着她一人一猫较量无处插手,正觉为难时,忽听不远处有人呼唤道:“四耳,过来。”那音色清亮平缓,犹如一把上好的琴声。 四耳闻声立即从道平背上跃起,飞快地奔到了那出声解围之人脚下,朝他身前扑纵上去。那人稍倾身用左臂一挽一托,将四耳熟练地送上了肩头,那猫儿便老实地挨着主人的毛领窝好,一双溜圆葡萄眼仍瞪着道平,怒气未消。 江离远远看去,那人好像一只羽毛饱满的鹮。 重阳时令,午后初晴,天气尚算和暖,他却披着件淡褐色的羊绒氅衣,狐毛风领遮到下巴,穿在里面的直身也很厚实。他身子微微向右手的拐杖上倾斜,似乎连站立都有些勉强。 道平拧起的眉毛一下子弯了起来,冲那人开心道:“封居士,你今天看着好多啦!要不要过来喝口茶?” 那人没有作声,原地远远向江离和渺渺一揖,却没有要过来的意思。江离二人还礼的工夫,道平已甩着袖子快步走到他面前,拉着他手臂滴滴哒哒地说起了话,不时回头看两眼,应是在向他介绍客人,顺带好像还告了四耳剐破她道袍的状,因为偶有四耳警告的嗷呜声夹杂其间。 那人垂头专注地听完道平的话,踟蹰片刻,终于还是撑着拐杖,步履缓慢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亭前,稳了稳气息道:“在下封隐,表字何忧,福建建宁府人氏,路过此地痼疾发作,寓居观中。”他抬手抓了抓四耳的后背,“猫儿顽劣,打扰二位道友清净,还望见谅。” 道平拉何忧坐到自己的凳子上道:“封居士,我们适才正说到你呢。这两位是前几月捐修药王殿的乔居士的故旧,客居苏州,这几日来穹窿山游玩,要宿在观里。” 江离和渺渺分别报了化名,何忧只颔首作为回应,没喝道平倒给他的茶。他衣衫上带着汤药的苦涩,还混杂有十分浓重的芸草香气。 那芸草也叫七里香,其叶具驱虫功效,且香气持久,常置于书中做防蠹之用。江离出于自惭形秽的心理,当初搬入魏宅后不肯在魏还房中起居,只在书斋中常住,因而一闻便知。 他见何忧文弱,确像读书之人,于是问道:“何忧兄离家可是为应举?” 何忧道:“封某病体缠绵,未习举业。” “封居士家有很多的书,他读过的书可多哩。”道平补充道。 何忧腼腆道:“我没有先生教导,读书全凭自己喜欢,只是看过些杂书。” 原来是藏书之家,怪不得他身上芸草气味浓烈如此。江离道:“书无不可读者,学贵得之心。何忧兄博览群书,若有机会定要请教读书之道。”又问:“如此,何忧兄家中一向作何生业?” “父兄在建阳以刻书为业,我愧不能帮衬家务,是个闲人。” “封居士,你要先以调养身体为念,等身体康健了再做事业不迟。”何忧说一句,道平就接一句。 江离脑中忽生一个念头,但觉不好开口细询,只附和道:“正是,保重身体要紧。何忧兄此行往何处去,程途还远么?” “要去河南,还有一半路程。” 道平这回拧了拧眉毛,扁了嘴,没再出声。 第46章 新篇 江离看得出,这小姑娘是单单不愿提何忧离开的事。何忧既不应举也非买卖,去河南多半是为私事,他于是不便再问。 何忧明显不善言辞,说话不多。只是他礼度周到,语气温和,并不给人孤僻冷漠之感。偶尔他会忍不住轻咳几声,手臂抬落间,江离清楚地看到他腕处无血无肉,皮肤焦暗,上面尽是层层叠叠的疮痕,也不知被病症折磨了多少年。 好在有道平在,绝对不会冷场,她这时又绘声绘色地叙起何忧住到栖真观的经过。江离先前便想,何忧拖着病体,为何不留在城镇,却来这偏僻道观寓居。原来他的病须以新鲜紫楠,灵芝,黄檀等入药,这几味皆可在穹窿山中采到。道平到藏书镇药铺贩卖草药时,正遇见他因铺中药材陈旧而为难,便将他拉来观中居住,到如今已有两月。 暖日融融,亭中被阳光冲刷得热了。四耳已趴在何忧肩头睡去,腹中发出匀称的呼噜响。与它的安稳舒适相比,它的主人却好像永远暖不过来。江离关切了几句何忧的病情,他似乎不十分惯与人共处,对话不大继续得下去。大约一盏茶后,何忧起身告辞,道平送出亭外,坐回来后还不时探头张望,一直目送何忧背影走进院中。 江离看着她这心神不定的样子,遂问:“你还没告诉我们,为甚么背地里叫这位何忧兄做汲药师?” 道平端起那盏何忧没动的茶水一饮而尽,“他懂得很多医理,治病的方子都是他自己写的。” “那也不必姓汲。” 道平“哈哈”一笑,“我还没说完那,其实……汲药师是本书里的人物,我觉得封居士十分像他。” “果然,是《金箧浮世》罢?” “对对!原来居士你知道!这书写得绝妙,我们这里几乎家喻户晓,京师也是如此么?”道平眼中放光。 “流不流行京师,这个真不晓得。”渺渺这句倒是实话,“我反正没读过它。”她一向不喜读书。“你说他像这人,有多像?” 道平挠头道:“年龄、相貌其实无一相符,也说不准到底哪里像。可他出现我面前时,我就觉得他和书中走出来的一般,你说怪不怪?这世上若真有个汲药师,该当就像他那样说话那样笑,那样坐卧那样煎药。” 渺渺淡漠的笑脸不禁动了下,“你这说得太浮泛了。像与不像各有见解。哥你也读过,你说他像么?” 江离道:“我今日与何忧兄初见,话没说两句,难下判断。道平和他相处日久,必定比我了解得多。” “我不仅和他说过好些话,《金箧浮世》我也读过几十遍哩!封居士与汲药师就是分形同气,一体分出来的!” “这个汲药师在书里戏份重么?”渺渺问。 “他可是最重要的主角。” “哦。”渺渺闷闷地响了声,道:“我常听人说,着书者笔下的人物,多少都带着自己影子。你与其说他像那个角色,不如说那个角色是他照着自己的样子写出来的罢。” 江离听了,与道平同时愣了下。 他对《金箧浮世》爱不释卷,钦佩穿鱼先生的才华,随意才会怀着仰望,写出了那一十六章外传。渺渺的话忽然令他生出几分期许,不仅是因封何忧与汲药师相似,还因他的病弱与传说的“因病亡故”不谋而和,且在建阳刻书为业这点也与线索相符。如此看来,封何忧会不会就是他盼能有幸谋面的穿鱼先生? 却见道平摆着双手笑着:“说甚么呢,封居士不可能是穿鱼先生。”一口否认了这个猜测。 “怎么说?”江离好奇道。 “封居士的手连吃药的勺子都握不稳,怎么写字?每次在方子上增换药材,不到十个字他都得托我代写。他还亲口说过,自己病了十几年一直如此。”说到何忧的病,道平抿了抿嘴。 “你从未见他动过笔么?” 道平想了想道:“有时他若只需从方子上减掉甚么药材,会简单勾上几条打颤的墨线表示。” “他完全可以像托你写药方一样,把书的内容口述出来,由旁人执笔记录。光凭这个理由说他不能着书,站不住脚。”渺渺反驳道。 道平不服气道:“可最近穿鱼先生不是重新出山,写了《金箧浮世》的新回目吗?封居士两个月来一直在这,他那样的身子可是决计无法写作的,况且身边也没你说的执笔人。” 渺渺道:“这就更不足为凭了,最近刊刻出来的内容,可能是他之前就写好的。” “若是早写好了,书坊为何还要在六月的时候自行补写《金箧浮世》的结局呢?那明明就是认定先生不会再写了罢?毕竟在三十九回结尾处有那样四句话嘛。所以这部分新的内容,一定是在《金箧浮世》最后一次增刻后,也就是六月后才写的,可是六月中旬时,他已在观中了。” “这之间不是十日左右的时间么?”渺渺道。 江离不太认同地摇了摇头:“先生在三十九回的结语明显有封笔之意,很难相信他会在短期内转意又续写下去。我想会不会又是有人冒了先生的名……” 道平将两手揣进袍袖道:“从前的那些伪作多少会遭人非议。这次却不同,没听说谁对那新篇章有异议,都说是先生亲笔呢。” 江离问:“那你呢,你怎么看?行文较之前篇如何?” 道平撅起嘴:“我到哪读去,只有眼馋的份!苏州城里最大的书坊月初才出版,这书目前只城里有。听说江北出得早,总共有十五回呢。” 江离忽呆了下:“先生的书向来出自建阳书商,从南至北流传。这本书却在北边先于江南传开,说明源头不在福建,更可能在江北。” 道平歪头,“穿鱼先生……这是搬家了?” 江离表情一言难尽:“我说一句大抵不相干的话。这次南下途径山东时,我也曾听到有同船人谈论先生续写《金箧浮世》新篇一事,出于好奇我便问了几句,谁知他们讲出来的竟是,竟是我遗失的一本消遣之作……” 道平瞪圆了眼睛脱口问道:“你说那新篇是你写的?!”连渺渺的脸上都出现了惊讶。 江离从同路人口中听到的内容,正是出自他那本《金箧浮世》外传中,相同的人物和开端,被人误当作穿鱼先生亲笔谈论。他思索这其中曲折,想起中元节过后,他曾随手将完成的纸稿放入文书的箱内。接着贾义刺杀,善后事务千头万绪,那纸稿混在各类文书中被移至温洛堂,不知何时如何被书商获得,见首页未有署名,便以穿鱼先生之名刊刻出来。不究细枝末节,大抵是这等阴错阳差。 江离抬手止住二人的错愕,讪讪道:“这事本来尴尬。我那误刊出自临清,听到道平说的这本八成也源自北边,所以我不禁猜测,会不会万一……” 道平满脸钦佩道:“是居士写的话,我更想读了!能以假乱真,证明笔力不输先生,没想到还有第二个文曲星下凡!” 江离一口茶差点呛出来:“《金箧浮世》盛名之下,冒名仿作屡见不鲜,其中北方刊刻的也不止这两本。是不是这么回事,还要买一本回来看看才知。” 道平嗓门登时高了几度,小笛子吹起又高又亮的音色:“要的要的!真是居士丢的稿子,得及早要回来才是!要进城的话,赶在后日大火星祭正日去正正好,还能顺便逛庙会看赛神!”他盯着江离的眼中闪着热切的光,活像一只把尾巴卷在主人手臂上的小貂儿。 江离有些为难,却不忍拂了她满腔期待,于是推脱道:“这……容我考虑一下。”可道平用明亮单纯的目光长久注视着他,他终究没能抵挡住,不得不忍笑补了句:“我们城中路生,若万一决定去时,要劳烦你带带。” 道平得偿所愿,眉开眼笑地拱手一揖:“无上天尊,既然居士开了尊口,我这就请示住持和师父去!” 第47章 表白(上) “哥,我也好奇那小师父说的是不是你写的那本。”回到观中安排的客堂,方才一直没发话的渺渺整理着床铺,忽对江离道。 江离笑着摇摇头:“买书核实的事我只随口一说,倒疏忽了那小师父是个极盼望能进城看热闹的,所以一时心软,没能直言回绝了她。我会找机会再同她解释的。” “你就去一两日也不打紧的。”渺渺手下没停,“龙华寺短时奈何庆云庄不得,我们暂时没甚么可担心的。” 听到“庆云庄”三字,江离不由得紧绷起来。 八月,正当他们南下之际,从山东传来消息:自龙王庙之后便消失的玄凝阁忽又现身,以雷霆之势在武林中掀起了腥风血雨。霸州长盛镖局,南宫金枪门被血洗灭门的噩耗如一根从黑暗中伸出的绞索,猝不及防地勒住了北宗同盟的脖颈,把方得喘息的众人一下子推回绝命的边缘。 但这仅仅才是同盟溃败的开始。其后七日,同盟三十四个大小门派悄无声息地接连覆灭,任何抵抗都如螳臂挡车般徒劳,不堪一击得被轻而易举碾碎。 见此情势,暂时苟存下来的门派纷纷倒戈投顺,争先恐后地将出卖盟友作为向玄凝阁献上的投名状,稍有骨气的则被迫忍辱逃亡。昔日歃血起誓的结盟上演起背信弃义和尔虞我诈的闹剧,曾自诩英雄的侠士一朝成了既卑劣又可悲的小人,在玄凝阁冷漠的蔑视下自相残杀,自行消磨殆尽,徒留给江湖一片唏嘘。 最终,玄凝阁的利刃指向了孤立无援的清凉山,只要拔除掉庆云庄这根最后的眼中钉,甘露教北宗唇亡齿寒,长达十年的南北宗之争即将以北宗的惨败告终,从此格悟独掌甘露法门,龙华寺称霸武林。 自堕佛岭之后,亲眼见证了龙华寺武力恐怖如斯的江湖人众皆不禁疑惑:格悟既有这般实力,何以之前长达九年的时间里,都未能除掉北宗同盟? 其实早有眼光深远的人看出,区区甘露教和江湖,都不过是格悟实现野心的垫脚石,而他的图谋远不止于此。格悟对“六翮”怀有极深的执念,龙华寺以“六翮”为目标的诸般行动均大大优先于解决北宗。凭此或可推测,千万教徒的信仰和震慑江湖的武力固然强大,在格悟看来却尚不足以据之以稳夺天下。问鼎天下的关键,须在“六翮”中寻。 从他九年前天宝宫夺经一事中已露端倪。其时格悟掌权不久,龙华寺内部派系势力盘根错节,他的住持之位并非安若泰山。选择在此动荡之时离开江西,北上攻袭天宝宫,可谓是孤注一掷,这也证实了“六翮”有令他铤而走险的价值。可惜格悟从天宝宫毫无斩获,而反对派系将之据为口实展开攻击,令他在教中地位岌岌可危,因而他才会在对付北宗上被迫表现得瞻前顾后。 因此不得不说,北宗同盟与龙华寺能够对峙九年,一方面“老九”张无绍的暗中相助功不可没,大部分却要归结于龙华寺内部隐患未除,格悟根基尚不稳固。在格悟眼中,消灭北宗从来就非难事,却易引起朝廷不必要的警惕,所以肃清教中异己之前,他并不急于全力周旋。 而同盟错就错在误判了形势,在夺取了几次胜利后,便认为己方具备可与龙华寺一战的实力。就在堕佛岭偷袭前夕,格悟终于翦除掉了教中最后一个对手,了结了所有后顾之忧,同盟恰在此时不自量力前来挑衅,他于是毫不犹豫地反扑过来,这次却是拿出了十成实力。被玄凝阁如回风卷草般碾压过去后,一败涂地的同盟方才大梦初醒。 就在所有人都认定北宗气数已尽,唏嘘庆云庄即将迎来毁灭时,自以为胜券在握,所向披靡的玄凝阁居然在清凉山中三战三败,双方相持十日后,玄凝阁竟只剩不到两成人,灰溜溜地撤回了山下! 这一发逆转当真始料不及,江湖立时沸腾,一些本在隔岸观火的名门正派,武林泰斗不再袖手旁观,纷纷秉持着任侠道义姗姗来迟,挺身相助。本来嘛,打落水狗作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受了重创的玄凝阁见这波趁火打劫来势汹汹,不敢恋战,当即逃离了青州。 据说庆云庄凭之逼退玄凝阁的,乃是遍布清凉山中的防御机关。这套繁复巧妙到难以置信程度的装置,原是百年前山中避世高人留下的遗产,后又经占据此地,处于鼎盛时期的庆云庄数度改良增设,最终形成这一套诡谲莫测,坚不可摧的防御系统。一旦开启,每一棵寻常的青松都可能连接着百转千回的密道,每一块不起眼的岩石都可能成为一击致命的武器,整座清凉山端的如铁桶般严密。只因历任庄主一直严密保守着机关的秘密,必要在万不得已的存亡关头方能使出,渺渺入庄多年,都不知庄中藏有这样的杀手锏。 整理好床铺后,渺渺擦拭起放在床头的剑鞘来。她请铁匠将张无绍的断剑重新锻造,时刻带在身边。“阎王一时半会收不了庆尚豪那狗贼,你凡事小心一点就是了。”她看似漫不经心道。 江离却很清楚,庆云庄的存亡实是柄双刃剑,渺渺的内心远没有表面那般轻松:庆云庄不败,自己便可暂保安宁,可她的血仇便不能得报。 他小心地揣摩着渺渺的心思问道:“那我们就进城去看一看?你想去吗?” 渺渺无甚么表情道:“哥你去罢,我不去。” “本就是无所谓的事,那就都不去罢。”江离立时后悔问她,尽量显得轻松地答道。 渺渺不置可否。二人间一时沉默,沉默中又掩着想说又憋住不说的话。 渺渺不自然地笑了下,说出的话咄咄逼人,透出一股无处发泄的怨愤:“哥,此处距清凉山千里,你离开一天而已,是怕我跑去找庆尚豪拼命,还是怕我自寻短见?” 她说罢皱了皱眉,似也惊讶于自己的语气,但转而即越发激动道:“哥,你在担心甚么?你一定从林拳师那听到了,我娘被他们害死啦!但我没冲上清凉山去报仇,那不是因为你们拦我,我如执意要去,谁能阻我?你是个通透的人,怎的在这件事上却和那些庸人没两样?你守着我哄着我,替我难受替我不甘,我爹娘没了,我还认贼作父,这心情你如何体会,又能替得了甚么?你不如让我独个儿待着,让我喘口气,我或许更自在些。” 江离被说得愕然无语,一度窜起的怒气旋即熄灭。没人比他更能从这刻薄的话中领会渺渺的愤懑与无可奈何,他又何尝不知自己的同情有多么无力,于是无声地吐了口气。 “你看,你连发怒都不敢。哥,你不必对我如此小心翼翼。”渺渺苦笑一声,继续紧逼,“把你们害到现在这个境况,我难辞其咎!”她偏要刻意强调自己的过错。 江离紧抿双唇。渺渺不惜如此自我折磨,无非是想告诉自己,不必为她血仇难报而怀有愧疚。他难过地看着渺渺发红的双眼,挤出的却只是一句苍白无味的话:“你,何必要说这样的话?” 渺渺凝视了江离一阵,仿佛突然后悔自己表露得太多,一改挑衅的语气,声音也不再冷硬:“哥,因为我太明白你了。” 江离自嘲地一笑,她们太了解彼此,也正因为这样,他确信渺渺这番发作中一定深埋着某种原因,一个渺渺绝不会让自己知晓的原因。“那我就和道平去城里看看热闹。”她感到心神疲惫,无意继续纠结,顺从了渺渺的建议。 “嗯。”紧张的气氛归于平静,渺渺像无事发生过一样木然道:“不管那书怎样,回来都给我讲讲你写的故事罢。” 江离感到一阵倦怠:“我不太记得了。”说完他便意识到这话听来像在赌气,正待再解释一下,却听渺渺已道了句:“好。”她这时已仰面躺倒在了床上,脸上毫无情绪。过了半晌,她翻了个身,打着呵欠恹恹地又补了一句:“那就等你记起来了再讲罢。” 第48章 表白(下) 黄昏时候,道平走出练功的山谷,抬臂用手肘抹了抹额头的汗。山色如淡墨般在她眼前铺开,群峰之下的太湖银光万顷,湖面上有零星渔火闪烁,沙洲间偶尔惊起几只飞鸟。 赶回栖真观时,日头已落入西山,她先去服侍师父吃过了饭,随后带着煎好的药往客房走去。何忧的窗中依然是黑着的。她推门进去将油灯点燃,顷刻间暖光驱散了混沌,瘦削的身影从暗处洇出。 道平顺手将紫竹竿倚放在墙边。不久前师父替她在竿头和竿尾处箍了铁,如今看来已不大像一根扁担了。她把药罐摆到桌上,顺势与何忧在桌边并肩坐了,两人说起闲话。 “是被四耳抓的?”何忧斜过了身,看着她袍子后襟上被利爪撕烂的地方问道。 道平扭着头看了看,“哦不碍的,我一晚上就能缝好。” “你有没有伤到?” “哪能啊。”道平嘿嘿一笑。 “挺心疼的罢,你师父亲手给你做的。”何忧看着那破烂的袍子道,“抱歉,是我没管好四耳。” “诶,这怪不得你,更怪不得猫儿。它若是任我摆布了,我反觉得无趣哩!师父说‘物物而不物于物’,修行之人不必在意这些。”道平摇头晃脑地说着,就跟白天冲着身上的四耳大喊大叫的不是她一样。 何忧笑了笑没多说,把一匙药汤送入口中,又道:“今日我离开得仓促,但愿从京师来的两位客人没有见怪。” 道平生怕他不信似的猛摇头道:“怎么会呀。” 何忧淡淡“嗯”了声,“没让你尴尬就好。” 这句话就像羽毛,轻轻在道平心中搔了一下。她隐约觉得何忧的话里透着对自己的在意,远比对他人亲近,可立马她脑中就有个更大的声音道:“你莫要痴想!”。她挥挥手,像要把这想法驱赶走一样,抿嘴偷偷一笑道:“当然没有。” “你今日看来心情尤其得好。”何忧道。 “因为呀,明日我要陪那两位居士进城去,师父难得同意啦。”道平迫不及待地与何忧分享起这快乐,“你说今天是甚好日,教我净遇到好事?” 何忧嘴角带着温柔的弧度:“这么说,快到大火星祭了。” “就是说啊,我还没见识过哩!”道平兴奋道,“无上天尊,今天运气太好了。” 她按捺不住将下午与江离关于穿鱼先生新书的一段对话向何忧重复了遍,包括江离那本书的零星内容,描述时都被她添枝加叶扩展了一番。至于她背地里用汲药师称呼何忧,以及那两人怀疑何忧便是穿鱼先生的事,她则一概没好意思说出口。 何忧听后半晌未语。 “到底那新篇是不是姜居士所着,明天一去书坊便知。”道平雀跃地念叨着,“可惜呀封居士,你没读过《金箧浮世》,否则便能明白我为甚么爱它啦。”她道,“治镜阁那么多书,怎的就不收藏这本呢?” 何忧淡淡笑着:“看你现在的表情,我也能明白八九分啦。” 这时四耳凑近过来,道平将它抄起放在腿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木梳,一下下梳着它背上柔软的金色长毛。“对啦,我这次带一本回来给你罢!还有甚么要托我从城里带的东西,或者要办的事么?” 何忧思索片刻,放下手中的药匙,问道:“你们明日甚么时候出发?” “吃过午饭后就走,在城中住一晚,后天回来。” “那明日我与你们一同下山罢。” “你刚好些,有甚么事我替你办不行?”道平专心地梳着毛问。 “道平,”何忧道,“我得走了。” 飒飒微风中,一片在枝头摇曳的竹叶猝不及防地落入溪涧,卷入激流。 道平的手立时顿住了,她抬起头,盯着何忧问道:“去哪里?” “启程去河南。”看到道平脸上越来越多的慌张,何忧的目光明显波动了一下。 湍流中的竹叶在断崖处飞速地坠入深谷。 “干嘛这么突然?!”道平语气变得急躁。 “其实几日前就决定了,抱歉没有早点告诉你。” 道平使劲摇头:“你用不着道歉!可这是为甚么呀?”他真的是忘记说了么?她在心里想。 四耳发觉背上那只温软的手停下了抚摸,不满地起身抖了抖毛,一蹬腿蹿上了桌子。“啪”的一声,药碗被它碰落在地,残留的一点药汁溅上了何忧的外衣。 “哎呦!”道平低呼着站起来,在四耳头上轻轻一拍,“你怎么总惹事呀。”四耳却浑不在意,踹爪卧在了桌上,只用屁股对着她。 这时她听到一声闷闷的轻响,侧过头去,就见何忧正弯着腰去捡那药碗。他枯柴一样的手抖得厉害,那碗刚被拾起几寸,便从他指间滑了出去,重又翻倒到了地上。 道平急忙蹲下替他将碗捡起,眉头拧了起来:“你看你都没好全呢,干嘛急着走?” “我这个病,没有好全的日子,也不能一直留在这。” “那也可以,可以再等等嘛。”道平别过了脸,极不情愿地承认了他的病短时难以痊愈。 “我在这太久了,会耽误重要的事。” “可是……”道平猝然语塞,就像竹叶被急流中的溪石挡住了去路,进退不得。 人和人交往,大凡彼此之间总有个边界,何忧要去办甚么事,她试着问过几次,他始终不曾说过,她便隐约明白了那属于边界的另一侧。如今他既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若自己继续挽留,未免显得交浅言深。她不想让他为难,也怕自己难堪。 她斟酌再三,好不容易又找到了能说的话:“你赶路时能好好服药罢?”作为一个帮他煎了两个月药之人,她想关心一下应不过分。 “嗯,放心。” 她放了下心,又暗自埋怨自己多此一问。世上又非只自己一人会煎药,沿途那么多客店、药铺都可代劳的嘛。 “还要按时吃饭,别再闹得胃疼。”她低着头,担心他嫌自己啰嗦。 “好,我记得了。”何忧的语气里并无敷衍。 道平用食指和拇指来回捻着手中的碗底,抿抿唇道:“等办完了重要的事,你随时可以回来。”说罢,她惴惴不安地侧耳倾听何忧的回应。 等了一会儿,何忧却没有出声。 “……要是你回来还顺路的话。”她愈加心虚,言不由衷地话接连从口中蹦出,“其实,也犯不着专程过来,这里太偏僻,路上麻烦。”她耷拉着脑袋,两条鹅黄色飘带萎在肩头,仿佛都打了蔫儿。 何忧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久远的记忆中,隔着晨雾的红丝绳轻盈跳动,那是他二十载人生中少有的明丽色彩,让他得以保住了人心的温度。就在此刻,眼前这张小脸上的落寞神情,与刻在他心中的那幅画面何其相似。 在他可算荒芜的过往中,有过交集的人屈指可数,毫无保留地真心待他的更只有那一个。他本已打算终结于那孤岛之上,可世事无常,逼他走出了那困守十三年之地,从此世界不再是周长四十里的一面湖水,人间不止是遍地芦花。他守着心里一点来之不易的温度,尽可能以真心相待所见之人,所见之事,便是为对那人和自己有个交代。但反过来,若有人也对他表露了真心,因为这是他从未在外间经历之事,他便不敢轻易相信,在一种卑微的怀疑中慌张地避开,告诫自己勿会错意。 但他没想到,眼前这小姑娘的一个表情便令他心生出犹豫,如一只水鸟俯冲向平静的湖面,荡起的波纹一下下拍击水岸。他登时变得无措,明知是没有任何把握的事,却鬼使神差地说道:“一点也不麻烦,等事情结束后,我会回来。” 道平的丝带动了动,“那要多久?半年?一年?” “至多一年。” 留给他的时间只有这些。一年之后,所有都将结束。在那之前争取回来一趟罢,他想着,顿时感到无以言表的释然。一年之后,无论她还记不记得今日之言都罢,我回来就是了。 “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道平追问。 “我已得你太多帮助了,”何忧深深的吸了口气,既已决定回来,他便可以不那么困难地与眼前做个了断了,“承你这多日来悉心照拂,不嫌弃我这病人,我心里万分感激。” 道平哪里知道他这曲折心路,这话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她怔了怔,失望之情像水珠似的点点滴在心间,“我把你当做,当做朋友,你这么说太见外了……”那片小竹叶,终于还是被湍流冲得无影无踪了。 何忧避开道平的灼灼目光,盯着桌上的棋枰看了许久,生硬道:“对不起,是我失言。” 罐中残留的药汤尚未凉透,道平就走了,找了个一听就是借口的借口。 何忧吹熄了烛火,表情木然地躺倒在床,耳听着门外的脚步离开不久,又一度折回,取走了适才在慌张中被忘记了的紫竹竿。药力上来,意识开始涣散,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似无动于衷地,如在孤岛上无数个只身度过的黑夜一样,合上了双眼。 第49章 赠伞(上) t 第50章 赠伞(下) 因为何忧的缘故,三人下山的路走得很慢,好在这日天气晴爽,山路不算难行。道平负责在前带路,偶遇一两处险窄湿滑时,就见她或是提鞋,或是眺望,总之要假装不经意地落到后面,在何忧身边打晃。她自以为不露痕迹,却不知脸上那一刻不敢放松的神情,和欲动不动的双手早让江离看了个明明白白。 到得山下,三人合乘一车往苏州城去。之前山林空旷,三人默默赶路倒不觉甚么,此刻坐进无回旋余地的车内,大家面面相看,那二人一个因赌气,一个本话少,都是不发一语,狭小的车厢立马显得安静过了头。 “看那边,”江离用手肘碰了碰道平,将远处一个低矮建筑指给她看。那建筑约莫只有半人来高,左右檐下各挂盏红色灯笼,看起来像座小庙。“那是土地祠么?我来时也看到了。”他试着打破沉闷。 “说是也不是。”道平其实早就憋不住了。到山下后,她便开始觉得自己这气赌得着实莫名其妙,只因冷了半天脸,不好意思主动开口,江离这一问正是她所盼。只是她不想表露得太过明显,于是只说了这五个字,后面的话硬是忍住了没说。 “这怎么讲?”江离很配合地追问她道。 道平看了眼何忧,见他也在等自己作答,便清了两下嗓子道:“姜居士这么问,是看它样子奇怪罢?这庙之所以修成这样,还没有牌匾,是因里面供奉的不是正神。虽不是正神,可这一方土地又确是归它掌管,所以我才说它是也不是。” “哦?这庙中供奉哪位神道?” “庙中没有神像,只供了个牌位,上面写‘己卯流难良善众姓诸公之神位’,所以我们这里人都叫它流公庙。”道平往窗外欠了欠身道,“这一带都是坟地,当年在己卯大火中遭了难,流亡至此的百姓,好多后来因穷困而死,就葬在这里。他们背井离乡,多与家人朋友失散了,死后不能归乡,无人祭奠,甚至连名姓都不得而知。人们怜悯这些流离失所的孤魂,便特意在此建了这座流公庙,使他们能得享民众的祭祀。相应的,流公庙也保佑着这一小块地面。” 道平说着忽然停下,吸了吸鼻子道:“是紫菌香呀,真好闻!”说话间,一阵混杂着海水与苔藓气息,类似檀木的香气盈满了车厢。 道平口中的紫菌香,乃是己卯大火之后的产物,由枯死的紫菌制成。那紫菌仅生长于大霜海中,萌发于地下,从土中挖出时颜色艳丽,顶盖色酱紫,菌环则呈碧绿,出土两个时辰后即变黑枯死,焚之气味似檀香。 那大霜海本是官府严禁百姓进出之地,违入者皆被处以重罪,但紫菌多分布于大霜海边缘,于是便有那谋利之徒铤而走险,冒死盗采出来私下贩卖,据说仅指甲盖大的一小块即价值千金,甚至经常倍价而不得。 依惯例,每逢大火星祭,京城皇宫和沧州城两地要焚紫菌香三日,外地则用檀香、沉香等代替。身在外地的富绅巨贾们,皆把能焚上紫菌香看作彰显财富和荣耀家门之事,纷纷不惜重金效仿皇室做法。在北方巨埠临清有此财力的富商仅不到十个,苏州城大抵也该如此。 若非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在苏州城外这间小庙里,竟有人用如此珍贵之物来祭祀无主亡魂? “都是甚么人来流公庙祭拜?”江离又确认了下,那香气的确是来自流公庙。 “平日应该少有人来,”道平答道,“大概是幸存流民的后人,或者从北边过来的客人到此祭奠同乡罢。” “地师。”坐在二人对面的何忧忽然开口,看着江离道,“地师相墓卜地,必先来祭拜掌管本地之神,以求指引。” 江离闻此言,搭在窗上的手臂不由颤了下。 “哎呀,有理!”道平用食指卷着比甲上的带子笑道,“所谓非宅是卜,唯邻是卜嘛,埋在这儿的大伙儿都是邻居!不过地师可供不起紫菌香。” 话音才落,一条闪电白光照彻天空,车帘被豁喇喇的疾风甩起贴到厢壁上,刹那间雷声如鼓,雨大如豆! 道平的笑容瞬间凝固,忙不迭地向窗外低头抱拳道:“无上天尊!流公息怒!流公息怒!我不合拿流民打趣的!” 江离被她的样子逗乐了:“流公哪有这么小气。” 道平依旧抱着拳道:“流公既不怪罪道平,那就保佑这雨早些停罢。”居然转眼得陇望蜀起来。 “看这雨最迟明日就会停,碍不着甚么的。”江离道。 “但愿但愿!要不能早点停,会误了今夜虎丘放天灯的,那可是大火星祭前夜顶顶要紧的节目!” 江离头回听说:“放天灯是在今日么?明日才是正日呀。” “当然是今日!放天灯须与大霜海的火尾舞同时同刻进行,晚了就不作数啦。”道平说着把手伸到窗外去探雨势,“怎么办,雨好大啊。” 在包袱上睡了一路的四耳翻了个身,大雨正好为它助眠。 何忧捋捋四耳的尾巴,轻咳两声后道:“古人辨雨法有云,‘云飞疾,雨下速者,风雨即止。’放心罢,黄昏前即会放晴,今夜可见神灯闪耀。” 江离眼光微颤:第二次了,不可能再是巧合。 道平精神一振,“真的?” 何忧向道平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移向江离:“听道平说,姜兄此行是为收回遗失的书稿?” 江离见道平对她眨了眨眼,便知误刊的事她已对何忧讲过,于是摆手道:“我只是有些怀疑,实情还未可知。” 道平接道:“那新篇的着者是穿鱼先生还是姜居士,还是别的甚么人,待到书坊一看就明白啦。” “要去哪家书坊?”何忧问。 “城东南悬光堂,苏州城最大的书坊,只他家有刻。”道平胸有成竹道。 何忧顿了一下,问道:“和悬光堂的主事提前招呼过了么?” “招呼甚么?”道平一脸懵。 “悬光堂每逢大火星祭三日,都会闭门歇业,拒不见客。” “甚……?”道平惊得“圪喽”一声,半晌没说上话来。 江离奇道:“商家都盼着大火星祭开市三日好做生意,悬光堂为何要反其道而行?” 何忧无奈道:“这是南北几大书坊不成文的规矩,本来甚少有人留意,无怪你们不知。所谓‘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文,故言、火同气。’刻书此业属火,而大火星祭所祭正是火神,故而书坊要敬退回避,以免冒犯神灵。” “我,我,没人和我说过!”道平小圆脸都羞红了,自己这不是打铁不用锤,硬充能耐么?出了这纰漏,还自吹自擂地当向导哩! “现在去找人还来得及么?”她明知问了也是白问,苏州城这么大,去哪找呢? “不必费事了,买不到就买不到,原也没甚么。”江离见道平如此自责,甚觉过意不去。 “当然来得及。”何忧不缓不疾答道。一旁的四耳这时也爬了起来,像附和主人似的叫了声。 道平大出意料,紧接着便想到了甚么,眉开眼笑道:“对啦,封居士家就是闽中的大书商啊!封居士,你快说,是甚么法子?” 何忧拍了拍手边那柄旧伞道:“若不嫌弃,请收下这个罢。家兄与悬光堂有些交情,他们见到把这伞,应该会通融的。” 道平犹豫着接过旧伞,“好是好,可把伞给了我们,你用甚么?”她光顾着急,没注意到一炷香前车外还是狂风骤雨,此刻已疏缓下来。云下露出了微光,见势黄昏即可放晴。 何忧道:“无妨,反正今日用不着打伞。” 道平看看窗外:“今天是不用了,以后怎生还你?” 何忧腼腆一笑:“区区一柄旧伞不足为念,但有所助,即我所求。”又特意对江离道:“姜兄,望它能帮你找回要找之物。” 江离亦心照不宣,向何忧一点头道:“承你厚意,姜离理会,就此领情了。” 第51章 星仪(上) 重阳后三日大火星祭之传统,源于正德十四年己卯,席卷山东、河北、直隶三省的一场熯天炽地的大火。大火足足烧了整月,人力无以遏制,所过之处寸草不留。过后自熄,正当大火星西落隐没之日。 却说那大火星,位于东方青龙七宿之第五宿心宿,火红光亮可比荧惑。春天时自东方夜空升起,入夏悬于南中天,之后逐渐向西退落,《诗》中云“七月流火”,便是夏历七月,大火星开始偏西向下之意。 重阳节前后,大火星完全隐没不见,气候由此转凉,万物伏藏休眠。民间笃信己卯大火系火神震怒降下天罚,而大火恰在大火星隐没之时熄灭,令人们相信是火神感应万物伏藏而离去,怒火随之平息。大火星祭,既是为火神送行而举办的盛大典礼,也是丧生大火的千万亡魂的追荐仪式。 中原祭祀大火星的传统自古由来已久。《左传》有载:“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阏伯为帝喾之子,帝尧封其为火正,掌管大火星的祭祀,被后世尊为火神、己卯大火之后于各地兴建的火神庙中所供奉便是阏伯。 说到大火星祭,沧州大霜海作为无可替代的主祭场,保有最正统亦最宏壮的祭祀仪式。只因仪式中的诸多环节,只在大霜海中才能实现,故而各地不得不在程式上作出变通。例如在苏州等地,即是用檀香替代了皇室的紫菌香,以放天灯仿照大霜海的火尾舞等。虽然仪式上留有缺憾,但苏州城繁华富庶,人口稠密,单就此地于正日举办的迎神赛会,排场之豪华却又胜过沧州城十倍了。 申酉时刻,雨水淅淅沥沥,云海间已透出明澈的金蓝色。大火星祭前日,城中各家祭灶,于门前供设香烛,那檀香气经大雨一冲,甜腻已减淡了大半,只剩下清贵冷寂的气息,弥漫于巷陌通衢,为古城平添神秘和庄严。 江离和道平在渡僧桥附近找了处邻河的酒楼,特意要了楼上的阁子,窗户面西,正对虎丘方向。这时酒保已将精致素菜和点心铺满了一桌,二人一边吃饭,一边等待着观赏夜间放天灯的盛况。 “姜居士,我看你一路过来,总是紧绷绷的,是在担心甚么么?”道平说着夹了块素烧鹅放到嘴里。 “你既不做道人装扮,就别叫我居士了。”江离自然不肯向她透露自己在提防甘露教,于是盛了一小碗杏酪送到她面前,收敛起严肃,对她微微一笑道:“我不替你警醒着些,怕是有人见到了你这样的小姑娘入夜不归,游玩吃酒,过来纠缠于你!” “啊——”道平把声音拖得老长,指着自己鼻子道,“你怕我啊?”说完紧嚼几下把素鹅吞入肚里,抛了碗箸,蹦跳到屏风前。那屏风上嵌了张面尺八寸的着衣镜,她进来时已相照过,可毕竟是妙龄姑娘,爱美天性,这会儿听到了江离的称赞,她便忍不住又去瞧了一遍。 她在镜前晃了两晃,显有几分得色,口中嘿嘿笑道:“你替我担心?不必,大可不必!” “怎就不必了?” “姜……阿离哥哥,只有你们尽夸我好,可不知其他人都嫌我晦气,躲着我还来不及呢。” 道平这话倒是不假。下山来到镇子上时,江离就已察觉出人们对她不甚友善:那些偷瞟她的路人眼中除了好奇,总掺杂着鄙夷,即便是当着自己和何忧的面,同她说话的小贩、脚夫也毫不掩饰对她的轻视,似乎这种态度已成为一种公开的默契。 只听道平道:“我现在大了,他们心里虽还有偏见,但多少收敛些,不会像原来那样打骂我了,可还是不屑与我打交道的。” 江离疑惑道:“只因为你的血统?”临清有不少海外商贾,人们或好奇或畏怯,但从未有过加之于道平身上的这种公然歧视。 “你们在北边,所以感受不深,这其中的原因嘛,还要追溯到几十年前。那时朝廷一度禁绝出海贸易,滨海的百姓中,有很多是赖海市为业的,朝廷封锁了商路,就等于断绝了他们的生路。这些人倾家荡产,被迫成了海寇,在海上结伙走私,回到岸上便四处剽掠,江南百姓受了他们不少祸害,所以憎恶。” “我也多少有些耳闻,可你说的这些海寇,他们都非异族血统啊。” “海禁之前,与滨海百姓贸易最多的,一是东海倭人,一是欧罗巴的弗郎机人。虽说这些番商和海寇有所勾结,但为恶其实不重。可恨的是那些海寇,他们知道朝廷对番商感到棘手,便假扮成倭寇或夷寇去作恶,百姓不明所以,所以见到倭人和南番人的脸孔,也是一般的咬牙切齿。” “原来如此,那看你样貌,你是?” “我的南番样貌是外公给的,”道平指了下自己的眼睛,“他是住在双屿上的弗郎机人。” “双屿是哪?” “说到双屿,那是一座与外婆住的浦下村隔海相望的海岛,小时候外婆常给我讲岛上的故事,是个好地方呢!” 道平回想起外婆故事里那个梦幻之地,天然良港中密布着跨洋而来的三桅,五桅,六桅大船,连绵的船帆能将太阳遮住。她最爱听外婆说那大船上运来的稀奇货物,犀牛角,大象牙,海鲛皮,琉璃水精盘盏,沉束檀乳四香,彩色的羊毛,轻盈的羽纱。入了夜,港口归于沉静,大小船中的灯火和岬角上灯塔的光,好像天上的星河洒落下来。外婆还会讲起岛上的居民,他们肤色各异,服饰稀奇,语言互不相通。他们管衙门叫市政厅,庙宇叫做教堂。道平隐约记得那些名字,高丽人、琉球人、暹罗人、婆罗洲人,最大多数是弗郎机人,他们高鼻深目,有着浅碧色的眼睛。 道平的脸上浮起笑意:“外婆总对我说:‘你的眼睛和你外公一般漂亮。’” 江离问道:“你外公是弗朗机人,外婆却是汉人?” 道平点了下头:“外公是弗郞机商船上的通译,就住在那双屿之上。后来外婆背弃了族人,随外公私逃上岛。可没想到的是,不久后朝廷厉行海禁,边民与弗郞机人渐渐仇视,她在岛上的境地越来越糟。又后来朝廷统兵捣毁了双屿,外公随船队逃走,抛下了怀着娘亲的外婆。外婆被当做了通番的海寇,为官兵所俘。” 江离替这苦命母女一声叹息,问道:“她后来是怎么活下来的?” “外婆虽侥幸洗脱了罪名,却被族人所不容,驱赶外乡,后被一个牙人捡到,卖至苏州府一户人家做养娘。我娘在人家出生,继承了南番血统,那家公子轻浮荒淫,便把娘收到房里做婢子,娘十三岁便生下了我,产后虚弱而亡。外婆惧怕正室加害,便在我满月时带我逃了出来,在太湖边赁了间草房住下,与我相依为命。外婆病死时我才五岁,日日上街讨食,又被人追打欺侮,幸得师父将我收留,才有今日的道平。” 道平边讲边吃,一段过往说完,碗中的杏酪已被吃干净了。她嗓音尖亮,听不出 一点感怀悲伤,好像在说别人的往事一样。“我没见过娘,这些我都是外婆讲的。她说当年外公离开有不得已处,自己半生困苦,却从未怨他。她也不许我为自己的样貌而自轻。” 江离感慨道:“但求人与我同,岂愿我与人异。可笑世间以皮相论人,却不去体会这简单的人心情感。” “阿离哥哥,你这句说得真好。”道平冲江离甜甜一笑,拿起个带松子胡桃仁的酥皮烧饼把碗壁上的杏酪刮了刮,“啊呜”咬下一大口,称心快意道,“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随他们去罢!” 江离道:“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出自利玛窦之口,他也是个欧罗巴人。” 道平两口吞下烧饼,拍掉了手上沾的芝麻:“其实那些欺我、厌我之人,哪个就真和番商有仇了?说白了,就是把他们日子里的苦闷,借着个由头发作到我这孤儿身上,靠这个让自己心里舒坦。” 江离同意道:“确实,不是所有的憎恶都有理由。” “对这种人呀,你只需强过他们,他们便不敢饶舌。” 江离看她嘴角还粘着糖渣,打趣她道:“这么说,你现在很强咯?” “嗯……还不算,”道平舔舔嘴唇,抬起下巴道,“师父教诲,‘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我早已不屑去理会那些人啦。我自会变得更强,却不是因为他们。” 江离用赞许地目光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能洒脱旷达地看待世事之人,通常是被幸福和满足包围着的,因而心中满是阳光。他不无欣慰地感叹道:“一看你这小姑娘,就是在师父和长老的宠爱下长大的啊。” 道平想了想,一勾嘴角道:“错啦!” “嗯?哪错了?” “你少说了几个字,” 她咯咯笑起来,腮边的几点小雀斑都显得如此可爱, “我是在万~千~宠爱下长大的才对嘛。” 第52章 星仪(中) “对啦阿离哥哥,我给你看看外公留给我的宝贝。”道平说着双手从颈上解下一物,提在手中递给江离。 细细的银链下,坠着一个直径约三寸,黄铜制成的小圆球。细看之下那球体共有九层,层层如蛛网镂空,表面不均匀地分布着突点。在每层的某一位置,皆嵌有宝石一颗,九层共九颗,颜色不一,其中四颗较大,余下五颗较小。在九层之外套有一环,环上刻有西文,笔画细若蚊脚。 “这是甚么?”江离将球体拿到灯下照看,九颗宝石在烛火中彩耀生光,“这等奇工异制,一定不是单纯的饰品。”他以多年经营古董生意的直觉猜道。 “你再瞧瞧。”道平卖起了关子。 江离又去看外环上的西文,虽不解文意,心念却因之一动,遂一手固定圆球,另一手夹住外环稍一用力,那外环果然可以转动,并带动球中机括,使圆球的内外九层同时运转起来,九颗宝石各依轨迹移了位。 “这莫非是浑仪一类的制器?”江离盯着宝石思索道。 “诶,浑仪?”道平意外道,“浑仪是甚么?” “是用来观测天象的仪器,与此物有些相似之处。” “天象?就是日月星辰罢?!”道平忽然兴奋道,“阿离哥哥,你和汲药师都是博学的人呐!他和你说的差不多。” “何忧兄怎么说的?”江离相信何忧所言必有确凿依据。 “他说这叫星仪,用作测量星辰方位,是欧罗巴人的航海仪器。他曾在一本西洋书里见过。” 江离听道平之意,倒像是问过何忧后才知其名,不禁纳闷道:“这既是外公留给你的遗物,你以前不知它是甚么吗?外婆也没说过?” “外婆也不知道嘛。这是外公见她最后一面时留下的,两人分别得匆忙,没来得及说那许多。阿离哥哥,你说对商船上的人来讲,星仪定是重要的贴身之物罢?”道平说着,眼神飘向了何忧留下的旧伞,忽然像是想到了甚么,那张小圆脸上的元气竟掉了几分。 她用两指拈起星仪,将它迎着烛光仔细端详,口中说道:“我常想,转动这手中的星仪虽只顷刻,星辰落入大海则需经旬;它们此刻在我眼中闪烁的光,与我却相隔经年。同是一日,我快乐时只在转瞬,我期盼时如同三秋。时间呐,有时当真像是幻觉。” 江离听到她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脑海中霎时回想起一个时辰前他们与何忧分别时的情景: 那时他先一步下了何忧的车,跟在后面的道平到车门前,忽又转身钻了回去。 他在车外听到她说:“你答应回来,不可食言。”语气珍重且执着,与她前刻作别时的吞吞吐吐截然不同。静了片刻,又听她道:“我怕你忘了。”这句伴着衣袖的簌簌轻响,音量小了许多。 何忧清冽如琴音的话声随之响起:“不会。” “那说好了。”笛声雀跃婉转地上扬。 “好。”琴声中含着言而未尽的余韵。 待道平从车中跳下来时,双髽髻上已少了那惯戴着的鹅黄色丝带。 …… “嗯,定是重要之物,才会赠与重要之人。”江离心领神会地一笑,跟着将手伸进衣领口,抽出一段丝绳来。他将绳端系着的一个小巧莹亮之物托在掌心,对道平道:“我看了你的宝贝,就不能藏着自己的啦。” 道平把小脑袋凑近一瞧,立刻睁圆眼惊叹道:“好漂亮的指环!这上面的是甚么宝石?” “这叫水精。” “水精我见香客们带过的,和你这个不一样。”道平不眨眼地盯着指环上的宝石,“啊,里面的东西还在动,像活的一样!” 江离拿出的,正是那日在乔羽石室见到的指环。二人定下婚约后,乔羽将之作为信物送给了他,因怕它太过打眼,江离便用丝绳穿了,带在贴身衣物之内。 “这确实为水精,不过极为罕见就是了。”他答道,“这宝石在成形时混入了膏液,膏液被内部质地被挤压得极薄,循隙缓慢流动,看来就像云雾岚气了。” 道平直勾勾地看了良久,似是入了神,喃喃自语道:“这样啊,还有这等玄机。” “怎么,你还看出甚么来了?”江离笑着问。 “也没甚么。”道平从自己的思绪中跳脱出来,向椅背上一靠,顺手端起了一碗酒酿圆子,勾起嘴角道,“阿离哥哥,这是乔姐姐送给你的罢?” 江离未料她一下猜中,当即迅速回想了一遍这几日在观中的言行,觉得并无露馅之处,于是道:“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猜的?” “你先说对不对罢?” 江离犹豫着点了头。 道平端着碗蹭到江离身旁坐下,眼冒精光道:“乔姐姐是你的妻子?” 江离忽然担忧起来,当下收起笑容,故作严肃道:“诶,这可不好乱说。” “那阿姜姐姐为甚么管乔姐姐叫嫂嫂?是我会错意了么?” 这话教江离心中一紧,语气不觉有点急促,“你甚么时候听她这么叫了?”他怕的并非是与乔羽的婚事让道平知道,而是渺渺与自己私下说起过甘露教之事,若也被她听了去…… 道平觉察出不对,吞了下口水,为自己辩解道:“你们上山那日,在半山的亭子里讲的。我那时都还不知你俩是观里的客人。师父说过,‘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 修行之人,绝不苟且行事。我正巧路过,话飘进我耳朵里,可不能算我偷听!”说完像小兔一样闷头吃起了酒酿团子。 江离仔细回想当时那段对话,倒未提及敏感话题,无非是渺渺进观前不及改口,说了几句乔羽庄上之事,过后道平前后联系,教她琢磨出了那声“嫂嫂”指的就是乔羽。 她顿时放松下来,承认道:“我与她确有婚约,也不介意让你知道。只是我们未行合卺,不能算作夫妻,你这话要让别人听见,对她可是不好。” “哦哦,我可是饿猫衔鱼,嘴紧得很哩!”道平见江离没有嗔怪,便又重新支棱起来,“那你也得提醒阿姜姐姐呀,不好现在就那么叫的。” “是是,”江离帮她将碗盛满,“阿姜姐姐她呀,比谁都盼望着这桩亲事,是以从没将你乔姐姐当做过外人。” “你们和乔姐姐,是打小相识么?”道平问。 “没那么久,但到现在也有十年了。” “啊,那很久了,和我与师父一样。”道平继续吃起第二碗酒酿圆子,“我能明白阿姜姐姐的心情,她也是盼望着早日和乔居士成为真正的亲人嘛。” 江离心道:她并不了解渺渺的过去,只是在很小时便痛失至亲的孩子,对亲人总有着比常人更强烈的渴望,她大约是在短暂的相处中,从渺渺身上感受到了与自己相通的情感,才会脱口说出这番话的。 想到这里,他对道平不由更生怜爱,温声对她道:“无论将来发生甚么,你都相信师父会一如既往地待你好,你也会这样待他对么?乔姐姐于我也是一样,无论成不成亲,换作甚么身份,我们早已是真正的亲人了。”江离说完,忽觉才几日不见,自己已开始想念乔羽了。 第53章 星仪(下) 道平吞下一口圆子,默默地又看了那旧伞一眼。 江离知她心心念念,都在那旧伞的主人身上,便问:“今日下山时,你是不是在与何忧闹别扭?因为甚么?”他想这小姑娘既然性子爽快洒脱,也该让她将心里的话倾吐倾吐。 道平正喝着碗中的酒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戳中命门,当即“圪喽”一声,将头埋在碗中道:“我没有……” 江离夹起一团芝麻菜,拌入粥里,“哦?那你怎的一路不说话?” “我,我别扭自己的,和他没关系……总之不管怎样,我都是把他当好朋友的。”道平一仰头,把酒酿吃净,“与人交往,没有强求的道理,我总不能因为他没有同等看我,就对他生气,你说是罢?” “怎么不同等了?” “我没甚么不能对他说的,可他很多事都不肯告诉我。比如他这次要走,都不提前说。” “嗯,那是会不开心。”江离舀了舀粥,“但他不是也答应回来看你了么?” 道平脸上微红,“你听见啦?” “没听见。”江离冲她一乐,“丝带他收下了?” “收了。” “如果被不是好友的人以贴身之物相赠,是我的话,我会婉言拒绝。” “嗯,我也这么觉得!”道平将头猛点了几下,“所以他究竟怎么想的,我现在也不知道了。” 江离拿过道平的空碗,问道:“那还吃得下么?” 道平揉揉胃袋,“倒是可以,先再来一碗罢。” 江离忍着笑边替小姑娘盛了第三碗酒酿圆子,边问她:“你自己觉得,你了解他几分?” 道平把下巴搭在桌上,呼了口长气,眼睛转来转去。仔细想过一会儿后,她道:“他是和师父一样的人。” “师父?”江离只想起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难道是和师父一样都需要照顾? “啊,我不是指那个。”道平连连摆手道,“他与师父虽都体弱,却是有力量的人。我看他的眼睛便知。” 江蓠好奇道:“哦?甚么样的眼睛?” “那样的人,眼睛里藏着光彩。”道平仰起头道,“就好像风雨连绵时,天光晦暗混沌,让你以为日月星辰都寂灭了,但若能纵身跃上层云,就能看到另一幅景象。” 江离被这个回答勾起了兴趣:“那我也想知道,你可从我的眼睛中看出了甚么?” “嗯……”道平把脸挨过来,眸色因阴影而呈墨绿,像日暮雨后的山林,蓦然变得深邃,“我早就想说,阿离哥哥眼中偶然的流光,与乔姐姐极像,又极不像,让人捉摸不透。” 这句语意笼统的描述,不知为何带来一种洞明之感。 “修羽,和我?” 道平嘿嘿笑起来,“就是人家说的夫妻相罢,两人相处久了,就会变得相像。” 江离道:“这话不无道理。反过来讲,正是因为愿意被对方影响,才能长久地相处下去罢?” “是这样的么?” “我不敢说绝对,但在许多人,对方吸引你的,往往恰就是你心中所渴盼的。对我来说,修羽便是我最为敬重,并期望有朝一日能与她比肩而立之人。” “我懂的!”道平把头点得如捣蒜道,“我爱与封居士在一起,就是因为和他一起,我能感受到世界的宽广!你说神不神奇? “他其实从没带我去过甚么地方,也没怎么对我讲过自己的经历。但我就是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就算被困在狭窄闭塞之处,心也能像被雨露滋养过那样丰盈。因为他的内心没有被局限。嗯,我说的世界,是内心的世界。一个人的内心宽广了,就没有甚么能轻易地真正伤到他了。所以和他待得久了,我也觉得多了些胆气,虽然……虽然我也没在惧怕甚么。” 江离自斟了一杯三百酒,逗她道:“我听懂啦,你就是喜欢他呀。” “我哪有!”道平说完一勺接着一勺,把大半碗圆子扒拉进了嘴里,两颊撑得鼓鼓的,盯着江离不住咀嚼。“至多是,我喜欢和他相处时的自己。”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口圆子后,她道。 江离放下酒杯,忽道:“我想起你阿姜姐姐曾说过的一句话,听时没怎在意,之后却一直难忘。” “甚么话呀?” “她说,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有多张面孔?” 自从贾义事发后,江离总是不断地回想渺渺的这句话来。当时的她,还未能体会渺渺是怀着多么复杂的心情将之说出的。 道平不解其意,略带困惑地看着她。 江离心中有很多话,临到嘴边却又作罢,终只道:“如她所说,人生来多面,有好恶之别,强弱之分。心之所向,你未必能留住,厌恶惧怕的,反倒牢牢占据着你。因而这世上的人,难有不挣扎,不困惑的。所以你能找到喜爱的自己,而后心无旁骛地,义无反顾地成长,那最是难得。” “难得……唔……”道平附和着,忽地打了个嗝,眼神惺忪道,“阿离哥哥,每个人不都是要长大的么?” 江离瞧她两颊渐渐泛起红云,不禁失笑:怎么,这小姑娘不会是吃酒酿也能醉罢? “我听不明白啦,头有点晕。”道平左右晃动着小脑袋道。 江离在她额上一探,触手微热,便往楼梯外走去道:“楼下柜台上有解酒茶,你等着,我去端来。” “酒?我没喝酒……喝酒……要被师父责罚的!”道平把脸“唰”地一甩,拽住了江离袍子不放。 “坐好咯,小心我告诉你师父。”江离扯扯袍角道。 道平登时惊得一“圪喽”,慌忙缩回双手,老老实实地目送着江离走下楼去。 江离取过解酒茶正要上楼,忽听到远处吹角声起伏,以之为起始,四周陆续喧腾起来。原本在吃酒的人纷纷离开座位,从他身边擦身而过,趋至门外。 不知何时,酒楼前河边的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上已是人头攒动,渡僧桥上更是黑压压一团挤挤插插,堵得个水泄不通。 只听有人先喊句“起了!起了!”,人群闻声如潮水涌动,嗡嗡然如海浪迭起。只见西首正上空赫然一台金红大灯光芒曜目,下缀着芦花一样丰满的灯穗。那灯穗在众人摇山震岳般的喝彩声中自尾部开始燃烧,余烬纷纷洒洒抛下,有如金粉雨落。在那稍低的天际处,更有成千上万的光点,编织出璀璨银河,缓缓铺满黑缎似的夜空。原来是虎丘上的天灯陆续升起了。 第54章 送冥 江离轻呼一声,快步回到楼上,推门便道:“快,开始了,把窗子都打开!” 预料中的凫趋雀跃和足蹈手舞都没有出现,阁子中一片宁静。在等他的这会儿工夫,道平已趴在桌上昏睡过去。她头歪枕在手臂上,檀口微张,轻皱眉头,似仍担心着师父的责备。听她匀称的鼾息,可知睡得很是酣畅。 江离端详着道平的模样笑了一会,尝试叫醒她无果后,半扶半拖地把她安置在了软榻上躺好。外面山呼阵阵,此刻都成了这小姑娘的助眠曲。江离在桌上挑了几样点心、一壶三白酒端到窗边,边独酌赏灯,边等她醒来。 传闻大霜海主祭以大祭司祭出招引之信作为开端,至火尾舞上演时达到高潮。江离未曾到过大霜海,没有亲眼见过那仪式,但看眼前这虎丘天灯之景华美靡丽,宏阔壮观,越发难设想传说中更胜此百倍的火尾舞是何等恢弘。 据说虎丘之所在本是片茫茫大海,千百年沧海桑田,它自海中涌现,故有个别名叫做“海涌”。就因这点与大霜海异曲同工的“似是而非”,苏州人把呼应火尾舞的仪式选在了此处,且细心地以号声模仿了大祭司那莫之所出的招引之声。而那金红灯尾穗燃烧飘落的余烬,对应的是大霜海中夜津狐丝种子腾空后自燃之景,数十万浮动在较低天际的小灯,则是大火星祭之夜被冲刷入河中,将水波染成金色的蔓金苔。 江离壶中的酒饮到一半,大小天灯如天上仙班飘然而至,在酒楼上空弥散开来。那尾穗余烬落入水中后竟不熄灭,向西望去,自虎丘到渡僧桥一路水面浮光跃金,凡是天灯经过之处都被点亮,如一道天河璀璨蜿蜒。 江离看了眼浓睡中的道平,心想错过了今晚,明日这小姑娘可要懊恼得哭鼻子了。 “客官,送冥了。”有人在门外低语道。 江离过去开了门,见是店家手捧着一物道:“拜揖客官,送幽魂一程罢。”说罢将之恭恭敬敬地向前一递。 江离接过拿在手中转动查看,那物形如麈尾但尺寸略小,黑漆木柄一端系着黑色丝绦,另一端饰着橙红色羽毛。 “这是……” “啊,”店家听出江离是外地口音,遂解释道,“本地风俗,以这火尾翎羽扬起燃灯余烬,是为送冥。客官快来试试,积德行善,福寿绵长呐。” 大火星祭前夜,大霜海祭司身着白绫,手持火尾翎羽,登丘行火尾舞。手中这柄麈尾上面使用的仅是染过色的普通鸟羽,与大祭司手中真正的火尾雀翎羽有霄壤之别,看来便是火尾翎羽的替代物了, 窗外余烬如大雪纷落,无声无息,洋洋洒洒填满了整片天空,华美得没有实感,恍如异世之景。江离将麈尾轻轻一挥,余烬着风“呼”地腾起,本已微弱的火光陡然发亮,往更高处飞去了。远方寺院中的钟声鼓动着空气,层层余音似是送行的乐歌,与那火光一同缓缓归于无形。人说这余烬的光芒承载着逝者的神魂,借助麈尾将它们送往远方,就是送冥的含义。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 道平口齿不清地嘟囔着梦话。江离过去拍了拍她,见她睡得深浓,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知做着甚么美梦。 他坐到窗槅上,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向四周悠悠挥动起麈尾,光芒在眼前此起彼暗,熠熠生辉,仿佛无声的焰火,点亮他对于生命中已消逝亲人的思念,那些相伴的朝朝夕夕,陈久温热,只要自己一息尚存,便和身体中流动的血液一样不会冷却。 还有那些未及谋面的亲人,注定同样深深地刻入他的记忆。殒身峄州城的祖母,为情困绝的祖父,宁死不愿出卖兄弟的姜家伯父,不明不白死去的姜家伯母……他们的相貌身姿被他的想象赋予了形象,他们魂灵的光芒此刻就闪烁在眼前。 江离按下麈尾,另一只手抚摸着橙红翎羽柔软的边缘,渺渺木然凄凉的神情总在精神松懈时从心间一角涌出,随即层层漾开。他瞬间感到空落,好像渺渺也要随那余烬离自己而去似的,势必无法挽留。他努力将这想法驱散,渐感疲倦不堪,眼中有些湿润了。 窗槅居高临下,月色清辉之中,他如身在琼楼玉宇俯瞰人间,河两岸的车水马龙、酒家食店的迎来送往在指缝间模糊迷乱地动着,宛若流沙。 夜风忽起,眼前万点余烬之光乍然而亮,流金粉屑中,就见指尖向处翻起一缕黑缨流苏!江离手指矍然一颤,困意霎时烟消云散。不知从哪里刮来的雾气沾湿了他的脸颊,同来的还有那无声无形的名字: 零露! 然而再看时,那不过是麈尾木柄上黑色的丝绦,正一下下被风吹起,拂过他的手背。 临清事发之后,他始终为众多事务环绕,直到坐上了南下的渡船并平安接回了渺渺,方才有余裕将事情的细节逐一回顾。 尺凫被青莲帮和八卦门用倒金鼎与雷公钻伤了双耳,而零露带着耳伤,这是他亲眼所见,零露就是尺凫,证据确凿无庸置疑。但细思过程中种种见闻,便不难发现之前牵涉尺凫的分析存在疏漏,判断也略嫌草率了。 最大的疑问便在于,龙华寺直到俘获贾三宝,才从他口中得知了老九其名,那么七圣庙当日,便理应是他们看破老九即张道长的唯一机会。但据渺渺转述,那日唯一可能辨认出张道长的尺凫并未出现,那么张道长是如何暴露的?尺凫又是如何将他诱至龙王庙中的?以张道长的机警谨慎,十年蛰伏,真的会因“一时激愤”便去送命么? 说到那个魍魉,贾三宝将七圣庙之事泄露给他后,他为何不告知尺凫,独自一人去闯七圣庙?难道他想不到同盟会有埋伏么?难道尺凫不露面是故意为之?如此看来,玄凝阁人众之间似有不和。连同盟都没能查出尺凫来了临清,青莲帮八卦门这两个小小门派是如何洞悉内情的?那场对尺凫的偷袭,会不会就有魍魉的暗中助力? 贾三宝在告密后被杀,尸体先被掩埋后又被挖出,是否也是玄凝阁所为?此举又意义何在? 再说尺凫背叛天宝宫一事。天宝宫出事之夜,她为何不与龙华寺同党汇合,反孤身跑到荒村之中向自己一介平民求助?她那时衣衫染血,显然经历搏斗,却又不见外伤。天宝宫中厮杀惨烈,龙华寺众多高手皆被重伤,她以不到十岁的年纪,如何做到全身而退的?莫非天宝宫并不知她是叛徒,始终对她加以保护?若这样,无论哪方获胜她留在观中都可保无虞,何必还要逃跑? 或许是她与同党汇合后又因故与之分开了?她是被同党陷害了么?可她一个幼女能有多大威胁,对方非要在此紧要关头出手?有没有可能,她其实是想从龙华寺摆脱出来的? 她如果真想借机脱离龙华寺的掌控,理应选在格悟来袭前夕离开天宝宫。真是这样的话,她便不会卷入那场厮杀,身上的血迹该如何解释? 假设她真的提前溜出了天宝宫,天宝宫多半会有察觉,便要派人去寻,所派之人,就该是张无绍了。这正好可以解释张无绍一个库头,为何单单能够顺利脱身。那么她身上的血,八成是张无绍的血,她是在摆脱张无绍的过程中引发了谵妄之症。这似乎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测,可她之后为何又回到了格悟手下,成了玄凝阁顶头的都监? 最后,最令江离在意的,是乔羽的那句“你若信她,我便信她。”这话颇为耐人寻味。 乔羽不是个能被轻易取信之人,敏锐更胜自己十倍,所说的话一定经过深思熟虑,那句话,绝不是脱口而出的宽慰。可“你若信她”,分明表达出了将判断全交给自己的意思,这样说来,更像是乔羽的试探:相较于零露有无威胁,她明显更在乎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对于零露,乔羽并未像渺渺一样给出定论,但她绝非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会不会是,她也倾向于零露是无害的? 更深风凉,江离缩回了屋中,面对快要熄灭的灯火而坐。他对乔羽的感情生于仰慕,发于感激,在察觉了乔羽藏起的脆弱后,这份感情中又夹入了深切的怜爱。在他心中,乔羽绝非寻常女子可以比拟,而在另一面,她又只是个寻常女子,渴望被疼爱,被包容。零露的事,他自然对乔羽知无不言,除了一件。 就是她那融于万物之声中的名字,他总是到了嘴边,却又咽下。 他从贴身带着的细绢袋中取出了螭龙螺,以两指捏在火光下凝看。螺口的宝石流光溢彩,璨若星辰,螺身的光如海面之下流淌的月色,温和蕴蓄。看着看着,他喃喃念起零露最后留下的话: “此身似影,永寄烛光,此心耿耿,常在左右。此身似影,此身似影……” 那人自比那身寄烛光中的影子,却注定与自己是陌路。 “故事最后究竟如何,我如今真没把握了。”他轻叹道,“但盼能如你所愿,有个好了局罢。”叹罢,他将灯火剃明,身后的影簌簌抖动,变得更加浓重。 第55章 日升之约 t 第56章 空棺归葬 江离去炉边往壶中添了滚水,为两人重新换上热茶。四耳听到动静,耳朵打了两转,一翻身将头拱进了毛领深处。 落座后,他抿着茶思索了一会,说道:“我从头说起。” “在我这本书的首回之前,尚有一段叙文,名为‘荒冢地神指引迷津 麻衣地师空棺归葬’,因篇幅较短,故未归入正回。 江离的十五回书,何忧已在前日读过,于是点了下头以示了解。 江离继续道:“只因我记不得后面的内容,谈论书中任何一段文字,都不免有断章取义之嫌。所以这段叙文对全篇有何作用,我不敢有定论,单从其篇幅和章法上猜想,它大抵可充作楔子。这段楔子写的是甚么,你自然已经知晓,为免絮繁,我只简要概括。 “一地师入山卜地,获地神庙指示迷津曰:‘欲得吉壤,须见蒿丛。’地师依言向深山寻去,于谷中见遍地荒坟古墓,正南方一处蒿草茂盛异常,草丛掩映间似有人庐墓而居。地师至草庐前,有一人提灯倚在门前,怅然若失。地师上前询问,自称守墓人,因丢失灯油苦恼不堪。 “地师详问经过,回曰:‘日间于西北一坟前锄草,灯油置身后倏忽失去,遍寻不得。’ “地师掐算一番,遂解伞赠与守墓人并嘱曰:‘今夜留意观天,若有神灯闪耀,日升天明前来见我,还汝失物。’ “守墓人曰:‘去何处相见?’地师曰:‘持伞便知。’ “当夜守墓人依言未眠,果见西北方神光满天。俞时而灭。待黎明前拿伞取看,伞柄自旋,后指向东方不复动。守墓人向东且行且寻至一大梨树下,伞柄复动,指向脚下。立等须臾,地师至,归还灯油。 “守墓人问之经过,答曰:‘汝失灯油处乃一古墓,墓中梓棺前和兽首作怪,窃吞灯油,我至时兽首口边仍残油渍。”守墓人感激,出伞还之,不受,曰:‘神明点拨我前来助汝,盖非汝之指引而不得求此吉地,请以为卜资。’ “及辰时,地师将棺入土,未及就圹,守墓人闻其声有异,遂问棺中何人。地师答曰:‘此公身死异乡,不得其尸,故而以空棺归葬。’言毕而去。守墓人检视碑文,见上书四字:‘药师汲黯之墓’。 “楔子止于此处,之后便是第一回的内容了。”江离呡了口茶,接着道,“接下来要说的是我的推测。” 何忧饶有兴趣地一抬袖道:“请说。” “昨日途经流公庙时,你着意提起‘地师卜神’,辨雨时称虎丘‘神光闪耀’,赠伞时语带双关。你三番五次用这楔子作暗示,意在邀我于观灯之后,日升之前,持伞前往东南方有梨木处相见,取回灯油。 “书坊雕板,多取梨、梓两种木,文中的‘梨树下’,对应以梨木刻板的悬光堂,‘梓棺兽头’你虽未提,想必指代的是那身为盗刻之首的临清书商,而被‘兽头’私吞的‘灯油’,自然就是我的书稿了。 “到此处为止,文字与现实一一相合,唯独一处未见印证。那便是文中守墓人与地师相会,所为之事有二,一为归还灯油,一为空棺下葬。前者已然明了,后者有无对应?若‘地师’是你,‘守墓人’是我,那只见空棺不见尸身的‘汲药师’,就只是‘汲药师’么? “或许葬棺与今日之约实无关联。可若你邀我前来的目的只在归还书稿,想来并无甚必要去对应那葬棺的文字。好在关于这矛盾处,就在方才,我已有了个解释,但我对书文记忆不全,眼下所想,难说不是因一叶障目而生出的误解,说将出来,你姑且一听。” 江离说到此处忽然停住,见何忧既未显得困惑,也没有出言询问,仿佛先生在等待着学生的解答一般,于是继续道: “《金箧浮世》里,误入金箧的‘汲药师’没能回来。楔子中说,他的无端消失在现世之人看来是‘身死异乡,不得其尸’,即是说,‘汲药师’在现世已‘死’,只活在无人知晓的金箧之中。若‘汲药师’身份有所对应,便应是个只闻其名,却不知所踪之人,再加上要与今日之事密切关联这一点,这样的人,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汲药师’所指代的,正是《金箧浮世》的着者,穿鱼先生。 “文中有个暧昧之处:‘地师’受何人之托来相地葬棺?这个未曾露面之人是谁?只要明白‘空棺归葬’所指何事,答案自会出现。 “历来制棺与刻板,皆以梓木为上材,因而有以‘梓器’代指棺材,刊刻书籍则被称作‘付梓’。因此但从字面来看,葬棺与销板,两事可成对应。 “数月前,建阳传出穿鱼先生病故的消息,而书坊盗刻之事,却意外令才‘亡故’不久的穿鱼先生‘死而复生’,所以我想这‘空棺归葬’,大抵是要让他彻底‘死’去而为。‘空棺归葬’指代的若是销毁书板,那么此举的真正目的,便在于要穿鱼先生再‘死’一次。 “回到方才的问题,你是受何人之托呢?从与你方才对话中,我得知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此举完全出自你的决断。你即是清楚穿鱼先生的去向,并试图掩盖之人。然而现世无人知晓金箧,‘地师’又是从何得知‘汲药师’情况的呢? “更令人费解的是,穿鱼先生为甚么不得不死?‘汲药师’活在箧中,穿鱼先生其人也必定未死,他若活着,是在何处? “‘汲药师’所在的金箧,是个不为人知之处,放在现实中,应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从道平那里听说你自幼染病,从未离家,调养居住之处乃是一座孤岛。巧的是穿鱼先生病故的消息,恰也是在你离家前后传出。这让我不禁联想,是因为‘地师’的出现,‘汲药师’才不能存于现世,因为世上有了何忧,穿鱼先生只好消失。 “显而易见,‘汲药师’与‘地师’是同一人,穿鱼先生就是何忧,何忧就是穿鱼先生。因为某种缘故,穿鱼先生的面目不能被公布于世。你如今行走在外,恐怕被人在自己身上看出端倪,于是用他的死来掩人耳目,这就是‘空棺归葬’的原委,和‘归还灯油’合在一起,才是车中暗示的全部内容。” 江离长吁了口气,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你觉得我说对了几成,先~生?” 第57章 治镜阁(上) “大致算对了八成。”何忧待他放下茶盏道。 “你果真是穿鱼先生?!”虽然已有结论,江离仍忍不住想听他亲口承认。见到何忧点头默认后,他头脑中一息间冒出了不下几十个问题,脱口而出道: “先生仍要自谦,说自己当不得指点么?” “别再叫我先生了。”何忧赧然道,“我是真的没甚么可以指点。” “好罢,”江离凝视何忧,“不过你的用意,我好像明白一些了。”他忽然想起道平的话,此刻在何忧目光最深处,仿佛就能见闪烁的微亮。 “是么?”他似问而非问。 “是啊,汲药师。”江离欣然一笑,似答未答。 天光渐亮,四耳的油亮的毛在晨光中焕发了生机,如半透明的金丝一样闪动。何忧用枯瘦的手指轻柔地抚着它的背,片刻后道:“我这半生,与书打交道多,与人打交道少,因而识人,我也只会通过书。我只会读书。” 江离苦笑道:“偏我自己写下的书,竟能把它忘了。” “总有一日,你会记起来的。” “你怎就如此肯定?” “都说见面识人,可我更信见字识人。”何忧道,“你人与其字悉无差异,暂时的忘却,只因还有对自己不了解处。此时不了解,不表示永远不会了解。” 江离不禁有些忐忑,“在你看来,我的字……是怎样的?” 何忧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听他低声道:“那不该由我做出结论。但在我眼中,你是可予信任之人。” 江离又惊又喜,他曾有多么仰望穿鱼先生,此刻与他同席倾谈,得他以隐秘相告,便有多么心潮起伏,难以抑制。他一时无措,用手握住茶盏,半晌才道: “先生,许我再称你一次先生。今日得见不胜幸甚,只恨相识太晚,江离以茶代酒敬先生。” 何忧没有开口,郑重地以双手扶住茶盏,为免不慎将茶摔落,他只把茶盏稍稍端起,躬身把头就低,将茶饮尽。 江离见他的手指颤抖无力,蹙起眉道:“你打算在苏州停留几日?若不嫌弃,去我城外庄中住罢。” “不必麻烦,我今日便走。” “你这身体,当真要独自往河南去?” 何忧微微笑道:“这病我心里有数。” 江离犹豫了下,还是问了出来:“你是穿鱼先生的事,连道平也不能说么?”想到那个对他甚是牵肠挂肚的小姑娘,他总有些不忍。“你既能信我,难道还信不过她么?” 何忧似乎极轻的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她,这些事……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为甚么?是与穿鱼先生身份不便公开的原因有关么?” 何忧点头道:“本来,我的身份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但是阿江,这次的盗刊冒用了穿鱼先生之名,又被很多人信成亲笔,这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 “这即是我今日约你来,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 “你是担心我被误认为了穿鱼先生?可这算得甚么?”江离心中纳闷:一个自幼体弱,闭门不出的着书之人,身份能有甚么隐情?于是问:“被误认了又如何?” 何忧道:“不一定会如何,只怕有个万一。此事错综复杂,数语难以说清。”稍作沉吟,又道:“你来这前怎么和道平说的?” “我走时见她还没醒,就留下了字条,说去拜访个朋友,教她先自去火神庙前看戏。放心,这小姑娘兴致起来呐,应该就顾不上我了。”想到道平的酣睡的样子,江离乐了。 何忧略一颔首,气色凋零的脸上似有似无地露出了一丝温柔。“《金箧浮世》三十九回的结语,你可记得?” 这么一问,便算是证实穿鱼先生的亲笔止于此处了。 “当然。你写的是‘宝扇侵尘,银镜无光。金箧深锁,浮世缘断。’这两句话。” 听到‘宝扇’二字时,何忧的气息似乎为之一窒,他俯看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眼眸中却映出一片冷寂。良久他道:“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日,向人说起那金箧里的过往……” 大火星祭正日赛社,城中火神庙对面将大设戏台,竟日串演传奇戏本。悬光堂间壁是戏班的下处,此刻院中正做彩排,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从窗中飘进来。四耳像是睡够了,从何忧的毛领中爬上窗槅,眯着一双葡萄色的眼睛,懒懒地甩着尾巴,向外觑看。 何忧缓缓开口讲道:“我六岁犯病,病原不明,问诊用药皆是徒劳,不上两年,便无医家再愿为我看治,病势不断恶化,日日只是等死。将满九岁前夕,家中忽来一道人,卜算得一策,称非离家不能活我性命。我不信那道人所言,却盼早死解脱家人,便依言搬至僻地索居。其后的一十三载光阴,我都在那与世隔绝的孤岛塔阁中过活,几乎从未离开。 “那里就是我的金箧。在人看来,我与死去并无区别。” 四耳用前爪一下下摆弄着窗帘上的丝绦,雪白松软的流苏上下翻飞,跃入何忧眼中,幻化作水边苍烟里的芦花荡荡。从他登上孤岛的那天起,这道萧瑟风景便和暗郁的治镜阁一同,成为了他十三载人生中一成不变的荒芜底色…… ……摆渡的小船离开时在镜湖上留下条长长的波纹,随即水面很快恢复了平滑。九岁的何忧独立于洲上,漠然望着它渐渐隐没在茫茫白雾中,随之消失的还有远处水岸群山,唯见临近的兰台洲侧,芦花如细雪般无声无息地飘荡。 小腿边有窸窸窣窣响动,他低下头,两团毛茸茸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挨了过来,黄色的在脚踝边蹭来蹭去,白色的稳稳蹲在脚面上,呼噜噜地释放出善意的信号。 封氏远祖有蓄猫之俗,封氏菩提庄中养猫近百只,大多血统珍稀,外间难得一见。譬如眼前的这两只守阁的猫儿,都有与众不同之处,那只金丝斑纹的,两耳前各有一簇长毛齐耳,另一只白身长毛的,蓬松大尾看起来足有寻常猫尾十几倍粗细。 何忧将手下探,黄猫立即凑到他手边,用脸颊不住摩擦他的手掌,表现得极为亲昵。白猫则较为冷淡,仅抬头嗅了两下便不再理会。何忧轻轻地动了动脚,它便知趣优雅的挪开了身子,站到不远处,用溜圆的金眼继续注视着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脸孔。 无意间,那黄猫忽地扒住了他的前臂,又眨眼窜上了他的肩头。何忧太过虚弱,无力支持它的重量,不由得向前跪倒,登时脑中嗡响,烦闷欲呕,身体如在寒冰与炭火中不断反复,发出剧烈地颤抖。黄猫受了惊吓,立即从他身上逃开,惊惶地盯着眼前人的异动。 何忧蜷在原地,用手勉强撑住身子,手指深陷入河边的滋泥,大颗的汗珠滴落在手背上。直到半晌过后,这催心梳骨的痛楚才终于退去,他疲惫不堪地栽倒,以头枕地。模糊的视线中,黄猫未离去,色如葡萄的双眼平静且幽遂。 “抱歉,我活不了多少时日了,不太能陪你玩耍。”他寂然一笑,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 第58章 治镜阁(中) 黄猫娇小的身后远处,暗灰色的庞然巨影遮蔽了半部天空:塔檐似巉岩斜飞,窗棂似洞穴深广,那即是治镜阁,它如万仞孤峰崛地而起,正庄严而冷漠地渺视下界。何忧的心魂不由为之一摄。 他自幼受尽煎熬,自知命运不辰,小小的年纪心已作枯木死灰,对所闻所见一概麻木。可对一个不满十岁的的孩童来说,命数还是一个似懂非懂的词语。他只是在经年累月的磨难中变得沉默,却非变得成熟,只是因为懵懂。不知该归咎于谁,迁怒于谁,或求助于谁。但此刻眼前之物不再似命运缥缈无形,它真实且清晰,正用硕大的形体,千钧的力道震慑着他,于是可怖的命运第一次有了形状。 他觉得身体里有甚么一瞬被炸开了,久已感受不到的恐惧、悲伤和孤苦轮番发起冲击,化作眼泪夺眶而出,逐渐发展成撕心裂肺地叫嚷。 他痛哭失声,对那庞然巨影发泄怨愤,从此世界只剩他一人,不用再对谁坚强,对谁隐忍,可以痛快地将委曲一气倾倒在那镜湖之中。 他在心神激荡中昏去,不知多久后,又被白猫用蓬松的大尾扫过脸庞唤醒。 像完成一场祭奠自己的仪式,他自觉已经死去,也有一丝终从无望中解脱的庆幸。空空荡荡的心了无所依,茫然无焦的视线无可选择地落回了高阁,他像受到感召般从泥中爬起,向前迈出了一步。 岛上地势平旷,灌木丛生,杂莽拥簇间只一条极细的小径可通行人,在苍色天空下向岛中央的高阁蜿蜒而去。两只猫在前带起了路,高竖着双尾,并排信步走在小径中,行至某处时,它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偏离路线,钻入荆棘蔓草中去了。 何忧沿小径继续前行不远,不知不觉间已置身于一片灰绿色的灌丛之中。 那里的植物形似苜蓿,茂而不杂,与别处的莽野荒枝迥然不同。这几日天气回暖,枝头上零星开着黄色的花穗。他一见即知那是芸草,原来猫儿是厌恶它浓烈的气味,所以唯恐避之不及。 穿过芸草丛,有白色鹅卵石道直至阁下。厚重的大理石门上雕刻着以狸猫,菩提树为主,象征封氏家族的图样,门楣则以卷草纹样装饰,颇有释门古风。 两只猫儿就像从浮雕中走出来的一样,正一坐一卧在门前等候,见何忧走来,转身闪入门中。何忧停步,见那鎏金塔顶直冲霄汉,仰望如临峭壁,阁檐匾上“治镜阁”三字古朴苍劲,坚韧有力。 那阁门便是明暗的分界,冷冽幽暗在入门的一刹席卷而来,潮湿的空气侵入全身毛孔。他因才发过病,汗湿衣衫和头发好像结上了霜,战栗不止。 藏书之地严禁用火,因而阁中不可点灯,仅靠六面塔壁上所设的大窗借光。这日天阴,从各扇窗中透入的微弱日光汇聚于阁室中部,暧昧不清地照出四周的情形。 何忧向有光亮处慢慢挪去,忽觉脚下声音有异,凝目细看,发现踩在了一面硕大的银镜之上,直径约有两丈之长。那银镜嵌在地面内,其中似有物映出。 他的双眼此时已逐渐适应了阁中光线,由站立之处仰头查看,只见自首层以上各层阁室皆中部开敞,阁内上下贯通,阁顶藻井直对银镜,丝毫不差地映入到了镜中。那藻井图案乃仿古而制,适如将面古镜表里合于一体。菱花纹环绕之中,有十六字铭文隐约可辨: “人鉴以形,我鉴以心,得月之光,长思待旦。” 何忧随后又在阁中巡看少时,自觉体力难支,于是走出东阁门至一间屋前,推门而入。 这间小屋虽在阁门之外,却由檐廊与主阁相连,是特为方便来人处理藏书阁事而设。在他上岛之前,庄中已派人将其打扫布置,此刻那两只猫儿就在一床崭新的被褥上横斜地躺着呢。 黄猫见他进来,用尾巴“啪啪”拍打起衾褥,像在发出邀请,白猫则一贯矜傲,仍旧不加理睬。 何忧的脸上难得泛起了一点有活气的笑容:“你俩倒很会找地方。” 说完这话,他便再也支撑不住,径直倒向床上,那两团东西立刻凑到他头边,很快跟着一起昏昏沉睡过去… 春尽夏来,秋残冬至。 治镜阁藏书始于家主封文正祖父,经三世共有十五万三千三百册,全部存于上下五层木架之中,各以千字架阁法编立字号,可依对照表逐本查阅。每岁整理晾晒藏书期间,还需对全阁书籍作一清点,以更新索引。十五万三千三百册的数目逐岁递增,可想而知藏书阁中事务何其枯燥重复,繁琐且杂乱。 何忧初入阁时,庄中尚有专人每年两次上岛理事,他但凡体力许可,即会在旁辅助。他内向的性子,曾被人看成木讷呆板,却也赋予了他沉稳专注。 日月轮替,周而复始。他日夜沉湎于山积的书册中,朝夕游走在迷宫一样的阁架间,即便是漆黑的夜晚,也可行如白昼。 三年之后,他对阁中藏书了然于胸,但要索取书册,只需报上名目,即可信手寻来。 第59章 治镜阁(下) 到得第四年,何忧摒退了原有的主事,将阁中之事全数揽于己身,因手段出众,每岁仅需一月足以将诸事理毕。庄中仍会派三五庄客上岛协助,除了分派事务,他几不与他们交流,庄客亦恐怕从他身上过了病气,对他敬而远之。 他与猫儿的日常饮食由轮值仆役制备,每日一次送至岛上渡头,调理药物及其他用品则每月一次。如非必须,仆役也极少与他碰面。 除去这零星几人外,治镜阁如被遗忘,除鸥鹭偶尔在倏忽飞过,长久阒然沉寂着。在病痛不发作时,他唯有读书一件可做之事,又过五年,阁中书籍已被他读去将近五成。 …… 悬光堂中。何忧的眸中似薄薄地笼罩着岛上的雾气:“在那里,一天和一年无甚分别,八年的日子像浮萍一样漂走得无迹可寻,如此久了,只觉生死也无何不同了。” “可你没有死,是那道士法子奏了效么?”江离问道。 “我上岛时只有九岁,但凭借直觉,也从未信过那道士半句。上岛数日后,我就因潮寒瘴恶所感而发病,若非猫儿引来送饭的仆役,早已一命归冥。当时我很笃定,这里便将是我埋骨之地。其后病情频繁发作,我本决意速死,却一次次在濒死之际无法违拗求生的本能,意想不到地活了下来。” “庄中难道没想把你接回去么?” “自请入阁之时,我便想好生死不再回头,因而叮嘱仆役,不让他们将岛上的情况泄露半句。” “即便如此,那里环境如此恶劣,也该常来人为你诊治调理为是。” “起初是有大夫每月前来查看,之后大概庄中见我没有起色,就让来得少了,只定期送药过来。反正是喝了没半分用处的东西,我也懒得去动。仆役们偷偷往药汤中掺水,把省下的药材变卖,我只凭他们去,倒也算物尽其用。” 江离蹙眉不语:你的家人呢?为何他们不来看你?何忧的讲述中无处不透露着与家族间的不协,他不想因自己贸然询问而令他尴尬,所以迟迟问不出口。 何忧继续道:“过了两年后,也许是对岛上气候有所适应,我发作的频次缓了下来,从相隔十天半月,变为一两月一次。发病时的痛苦虽尤甚往日,症候却似与上岛前已有不同,最为明显的,便是生遍全身的毒疮竟在慢慢消退。 “我察觉出身子衰竭的速度有所减缓,不过那时我毫无求生之志,只觉不过是死期早晚之别,委实无关紧要。” 江离听到此处,发觉眼前的何忧与他的描述已大不同。如今他不仅精通医理,且一直积极自医,与道平相识即因他去药铺求药。虽不知他为何有了改观,终归是个令人欣慰的变化: “如今不再这样想了罢?” 何忧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是,我还不能死。” “听道平说,你的医术很是了得,连镇上最好的大夫看过你的医方后都要倾心求教。” 何忧面带惭色道:“我能做的,仅止于读尽可读的医书,但苦于无人指点,囫囵领会,对医理的识见也很浅陋。我所患痼疾,国手名医尚且束手无策,毋论一个外行人了。如今能够勉力自医,非我自己之能。 “治镜阁藏有失传古医籍上百卷,所载绝世奇方万等千条,其中未必没有比当今国手名医更高明的医术,自我五年前意欲自救起始,所图即在于此。我时日所剩无几,没有精研医理的余裕,所以只在稍懂医理,能识药辩方后,我便将精力全部放在了古籍上,寄望从中找到对症之方。” “此法凶险!”江离惊讶道,“我不通医道,也知‘古方今病不相能’之理。古籍中方效虽奇,可相隔百年,与今之境况多不相适。你单凭一知半解地去以身试药,稍有不慎,不仅治不得病,反而会立马断送掉性命呐!” “可除此外,我当时别无他策。”何忧道,“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未想结果却出乎意料,那抑制病情的方法居然轻而易举地便被我找到了。” “就是你如今所服的这个方子?” “是。”何忧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带着自嘲意味的苦笑,但不见半分庆幸或喜悦。 江离愣了下: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接道:“总之,你能寻得良方实为万幸。既已去危就安,便该另寻别处调养将息,无需继续留在岛上了。” “不,我没有因此离开那里。”何忧道,“从没想过要离开。” 第60章 账册 “我自上岛第八年起开始依那古方调理,到十九岁时,病情已基本被抑制,极少再发作了。”何忧道,“但从前伤损的元气无可逆转,即便得延寿命,这副身躯也只是枯枝败叶,凋残无用了。我只求在治镜阁中静静度过余生,不愿再做他想。” “可你现在不是离……” 窗外猝然爆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犹如在汪洋之中响起春雷,压过了江离的未尽的话音。 二人没有防备,同时被这声响引得同时扭过头去,才见一支长长的队列正沿着悬光堂对面的要道浩浩荡荡而来,一眼望不到尾。只看那罗绣长幡,金玲摇动,金红锦旗,霞光闪闪,大锣大钹响声喧天。队中各人不停朝天抛洒着花瓣彩纸,沿途望去一片花天锦地,如火如荼。原来是大火星祭的重头戏,迎神赛会开始了。 适才爆发的那一阵欢腾,乃是人们见到队首一座抬阁时发出的赞叹。那彩阁长宽足有寻常数倍,上下共有三层,用罗绮珠翠装饰得富丽堂皇,由十六人抬着,跟在前导队伍后头一个亮相。彩阁之上,诸天星君纸像制作得备极巧丽,惟妙惟肖,当中几个九、十岁的小童唱念有声,正向夹道相迎的人群演述着传奇故事。 就见正中衣饰隆重的两小童,起初举止亲密无间,可随着演说的进行,他们渐起纷争,最终以两人背对立于抬阁两端结束。 这演的是火神阏伯与参神实沈的传说。二人同为帝喾之子,却闹至刀兵相向。帝喾无奈,只好迁阏伯于商丘主管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管参星,让二人永不相见,就如商星升时参星落,绝不同时出现在天边一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和商。”何忧见状轻轻道。 江离立刻从那一片繁闹中收回了目光,倾注在何忧苍白的侧脸上,忽然想起曾听何忧提过,他的兄长协助父亲料理家业,在家中应该颇受倚重。处置悬光堂盗刻之事时,他也透露过与兄长保有书信往来,兄弟之间大概并非隔若参商。 游龙般的队伍浅浅地印在何忧的眸中,只听他道:“家兄何忌与我不同,他身体强健,自幼聪敏出众。我上岛前,他已离家追随名师课读,之后弱冠登科,除授临省有司为官。如今回想起来,那年他回乡省亲,恰是我入治镜阁将近八载之时。” 江离稍觉奇怪,这位叫何忌的兄长听来仕途一片光明,却因何后来转而从了商?这事不知与何忧有否有关?只是他无意打断,便一言未发,听何忧继续说了下去。 “我先祖世居闽北,本不姓封,是我的曾曾祖父被族中过继与封家,徙至建宁,从此改作封姓。到我这代时,与原亲族的联系已基本断绝。 “那年何忌衣锦还乡,父亲一时兴起,提起原亲族来,便着人前去寻访。未想传回消息说,亲族竟于九年前遭了一场变故,父子两代皆死,仅存下一孙儿,无人管教。那孙儿将家业折卖败光后,落得衣食无措,只得搬出家中世代藏书当街叫卖,要价贱同废纸。何忌听说此事后,以十倍之价将书买了下来,又对那孙儿好生规劝。购得的书籍送至治镜阁,由我遴选后,收入了阁中。” 江离略加安心,单从对疏远亲族尚能疏财相助这件事来看,何忌大约非是那刻薄自己亲兄弟之人。 “这批被送来的书籍破旧杂乱不堪,许多陈年契约和经营杂册也夹在里面,需要一一分拣。其中有本早年间的账册显得格外分怪异。那本旧账册封面平平无奇,所记为嘉靖元年某地某庄的收支,若只是粗略翻过,很难发觉甚么特别。只因我恰在研读阁中的算学书籍,顺手拿它演练心算,才看出蹊跷。 “那册中每隔十页,就会有几行在数目上出现明显错误。若说是疏忽所致,不应有这样的规律,况且誊写上也看不出潦草迹象,倒很像是故意所为。合册再看纸张装订,整箱中独此本最为讲究。恁样煞有介事做本糊涂账出来,大概只有一种解释可说得通了。” “那些数目,难道是密码?”江离道。 “真被你猜着了,那正是用数字编排的密码。” “加密的是何内容?你可解读出来了?” “起初我用尽了知晓的所有筹算之术,都未能参透其中玄机,于是便作罢了。直至半年多后,当我例行更新书目索引之时,见到新册名录中有本名为《戚参军八音字义便览》的书,才忽然有了头绪。” “书名中的戚参军,可是大都督戚继光?” “没错,这本《便览》是戚将军镇守福建时编撰了一本韵书,为作学习福州方言之用。” “韵书?韵书又怎生能与解码联系在一处?” “行军作战时,为防讯息落入敌手时泄露机要,必要对其加密后再行传递。听闻戚将军军中使用过一种基于反切的独创加密法,大致来讲,就是将每个字以三个分别代表其声、韵和音的数字加密,数字则与韵书中声母、韵母和八音口诀中的顺序对应。” “嗯……戚将军真乃当今天下奇才,以数字加密文字,以韵书作密码本,此法也很高明。可与你手中那账册配套的密码本,你又要去哪找呢?” “这就简单了,因为那密码本,其实早已被收在阁中了。” “哦?”江离脑子转得也快,“这么说的话,是在同账册一道送来的那批书籍之中了?” 何忧点头道:“当中有本名为《世员外音韵参阅》的闽北方言韵书。世姓是我闽北原亲族的姓氏,此书着者恰是在那场我提到的变故中丧生的一位长辈。 “姓世啊,这姓氏倒是罕见。” “原亲族先祖来自西洋岛国,唐初为避乱随商队来到中国,又经百年随风入俗,脱去了异族面貌,这姓氏便是残留的部分印记。”何忧继续道,“这本《参阅》纳入阁中后,我本未曾留意,只因念其着者亡故不幸,曾略略翻过,留有印象。所以看到戚将军的《便览》时,我便立刻想起了它。取来看时,那书中果和《便览》相似,有按照闽北方言编成的一套声韵口诀: 窗边月照琴, 清溪宁桃林, 暮收波底影, 星散涌泉音。 时年穠,梅儿黄, 犁田园,种茄麻, 吴舍正剥鱼脐, 油茅厝园桐发, 放茶峨阳蟠蛇, 人贩柴南桥过。 “我遂将账册中有异的数目,逐一用不同的排序与这口诀相试,耗费半月之久,终于解开了被加密的内容。” “内容是甚么?” “那账册屡经风波,多处破损缺页,破解出的字句大多不完整,于理解其含义有很大阻碍,我只大致猜出记叙的是我曾曾祖父那代,族中的一件往事。” “嗯……”江离沉吟不语,这段被特意被加密记录下来的往事,恐怕牵扯着何忧不便透露的家族秘辛。 只听何忧接着讲道:“不仅如此,这段文字无首无尾,由此我猜测,记录密码的账册应不止这一本,其余各本既不在何忌所购书籍之中,下落已难再寻。即是说,我解开的仅只是整件往事中,一个破碎的片段。 “要意似乎是有关于族中一件器物的安置。这件被称作‘世氏宝器’之物,文中说它‘于嘉靖七年移入建宁封氏菩提庄治镜阁’。此外还有一些内容,大约是在交代安置原因,可惜一来字句支离,二则缺少前文,语焉不详,难供参考。” “世氏将家族宝物藏于封家,单只这点便很令人疑惑。况且封世两族早已疏远,世氏难道从未提出过将宝物收回么?这不太合常理。” “我的曾曾祖父是家中幺子,很受长兄疼爱,即使后来过继封家,与本家往来渐少,与兄弟间的情谊依旧很深。其后他长兄继任世氏族长,将宝物移入治镜阁中便在那时。 “据我推测,或许是世氏内部的某些缘由,族长才决定将宝物托付给了自己这位远离家族的亲兄弟。至于为何世氏不收回宝物,也不难解释,比如受到了族规的约束,又或许后来的世氏族人根本不知宝物具体所在。” “那应该是后者了。”江离道,“否则那个荡尽家财的世家少子早该来寻它才对。看来这宝物的存在,如今只有封家知晓。” “父亲是否知晓我不清楚,若非碰巧解开这段密码前,我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江离意外道:“你那时在治镜阁已有八载,对它了如指掌,有宝物藏在阁中,你竟会不知?” “我自忖熟知治镜阁的每处角落,可之前从未见有似宝器之物藏于阁中。” “这么说,你不知那宝物是甚么了?” 何忧摇了摇头:“看到解密出来的文字时,我当真一头雾水。” “破解的密文记叙中可有提示?” “关于宝物的藏处么?没有。” “莫非阁中有复壁暗层?” “我也这样怀疑过,但多番找寻未果。” “那会不会是宝物已被人取走,不在阁中了?” “不曾被人取走,它一直好好的在那里,”何忧将手伸向蹲在窗边的四耳脑后,那猫儿立刻回过头用脸颊蹭起他的手指,接着跳进了他的怀中。 “你怎知……嗨!原来你已经找到那宝物啦!在哪里?” 何忧垂目颔首,用拇指和食指轻缓地揉捏着四耳那对大且厚实耳朵答道: “水下,镜中。” 第61章 水与镜(上) 朗月在天,星河如雪,夜风扰人。 何忧仰面躺在治镜阁顶层的地板上,听着草间的虫鸣乍起乍落,远处拍岸水声若即若离,鸮鸣悠悠,木叶萧萧。 六面的大窗全部开敞着,微风穿阁而过时,累满书册的木架间总会漫起呜呜的低鸣。整个夏季,他都会从小屋搬到此处过夜,这时秋风虽还未吹起飞藿,这间天然凉阁已明显涌起了寒意。 何忧把厚毡毯直拉到鼻子下方,贯穿全身的疼痛令他无力动弹,更无法入睡。多少个像这样的夜晚,他只能彻夜不眨眼地望着繁星在夜空划过弧线。夜鹭从月轮前穿过,阁架的影子在清光下寸寸移动,时间似乎无穷无尽。 折磨大多不会随着曙光的升起而消弭,熬过了夜晚,不过是在白昼继续忍耐。偶尔病痛也会放他一马,比如今晚,发作没有持续许久。当鸮鸟的身影第二次在窗外一闪而过时,他已在疼痛消失后的精疲力竭中睡了过去。 一只肥硕的老鼠正用它那闪着精光的小黑眼睛从书册间向下窥看,丝毫未察觉危险就在身后。不远处的阴影中,雪白的猫爪悄无声息地落下,正缓缓地逼近。乍然间,轻矫的身驱像狂风中的芦花般腾起,如白光一闪攀上了阁架,狠狠扑向它的猎物。老鼠闻风即动,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这凌厉的一击,随即借着书册的掩护逃窜开去。 白猫一击不中气势不颓,深蓝色的眼睛紧盯着那灰黑色的影子,蹬开四足在后穷追不舍。那老鼠借助身型优势,在狭窄的空隙间左突右刺,白猫因视线受阻,数度扑空。忽然那老鼠跳上另一木架,眼看将要逃出生天,骤然间打斜刺里冲出一团黄色,将它的进路完全堵死。电光火石中,它一扭细绳一样的尾巴,转而向木架顶上跃去。 “啪嗒!” 木架顶部的挡板被猛地撞倒,发出一串钝响,惊醒了无法深眠的何忧。他睁开眼,怔怔地望着藻井,涣散的神识难以一下归拢。白猫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向他靠近几步,隔着一段距离坐了下来,粗大的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 “九尾,”何忧慢慢向它抬起手背,“怎么了?” 白猫九尾没动,一阵温暖却袭上手背,原来黄猫早已蹲在他的枕边,兴奋地拱起了他的手。他瞥了眼被端端正正地摆在枕边的死老鼠,两指夹住猫儿的大耳朵道:“四耳,是你干的罢?” 四耳停下来,用前爪向前拨了拨自己的战利品。 深夜的寒风一阵紧过一阵,从各面灌入阁室。何忧很快清醒了过来。他撑起身体,向方才发出声响之处看了看,调匀气息后,拄杖向那木架挪去。 治镜阁中的木架乃专为藏书而特制,于顶部装有挡雨板,平日则折起以免遮蔽日照。何忧以拐杖抵起被撞落歪斜的挡板,欲将它恢复原状,忽觉有微暗的光亮在视野中一晃而逝。他立刻顿住了手,悬在半空的拐杖因虚弱而轻颤,挡板亦随之微微地上下抖着,发出“咯吱”轻响。那点光亮不时出现一下,忽明忽暗。 何忧撤开拐杖,让挡板重新歪倒下来,凝神看去。月色清明,挡板上侧的情形清晰可见:在居中的位置上,竟嵌有一块直径不到寸许,略微向内凹陷的铜质圆片,方才的光亮便因它反射月光所生。这铜片位于挡板朝向屋顶的一侧,木架高俞六尺,倘若不是四耳碰巧将其蹬落,绝难被发现。即便被人从高处看到,又因挡板只在阴雨天才被打开,没有反光亦不会引起注意。 何忧心中一动,遂迅速将挡板重新支起,自己则取过毡毯静坐闭目于架下等待。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月轮转入顶层之上的天窗,将清光洒向密密排列的木架顶端。何忧定睛向那挡板附近凝望。亏他常年在昏暗的阁中行走,夜视目明,才能发现由那处射出一束如丝线般纤细的光线直入藻井,其后又折而向下层延伸过去。想是在藻井中也设置有相似的小镜。 何忧追寻着那光线,看它几经转折,点亮了在空中轻缓曼舞的尘埃,在幽寂的治镜阁中精巧地织就一张影影绰绰的网。 最终光线止于二层角落的一个阁架底部,在那留下浅淡的亮斑。架侧用以标识编号的小木牌上,刻的恰是排在“日月盈昃”的“月”字号。何忧伸手向那亮斑周围摸索,果然触到地板上有一条不自然的短窄细缝,他用发簪插入稍用力一扳,只感到一下极轻微的震动,接着便有沉闷响声从地板下快速扩散至墙壁之中。四耳和九尾同时警觉地扬起头,耳朵不停转动。 “咔,咔,咔……” 几乎是在同时,脚下响起数下机括之声。跟着就见在阁室上下贯通的中部,光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何忧追着两只猫儿快步至栏杆旁,探身一看之下,双眼不由得被底层的景象刺得一阵酸疼。只见那面嵌于平地的巨大的银镜正随着隆隆的声响缓缓下沉,从镜缘与地板形成的差隙间涌出晶莹的银白色液体,转瞬铺满了银镜表面,登时光芒耀眼,四下亮如白昼! 第62章 水与镜(下) 那液体覆盖在原先的银镜上之后,便如静止了一般,不起纤毫波纹,仿佛顷刻凝固。其后不断涌入的液体犹如冲刷浅滩的湖水,以远慢于水流的速度,均匀地涂抹在前一层之上。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银镜停止了下沉,数息过后,银白液体的表面与地面严丝合缝地齐平,藻井华丽斑斓的色彩悉数投入其中,较之那沉在其下的银镜清晰了数倍。机括之声随之消失,治镜阁霎时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寂静之中。 何忧与两只猫儿,六只眼睛紧盯着这奇异浮现的明镜,谁也没敢先动。在停滞的空气中,无论是理智还是本能都受到了相似预感的指引,蛰伏以等待接下来即将发生之事。 突然间,虫鸣骤起,夜鹭啼鸣。自那明镜的正中拱出一物,因那银白色液体并不透光,此物与它的倒影看来就像是从镜中凭空出现,以镜面为分界向上下快速地延伸! 待它完全归于静止后,何忧倚杖走下楼梯,来到明镜之旁。 近看这液体,质地厚重,莹白异常。何忧取过一块隔板置入其中,隔着板用手掌下压液面,感到相抗之力异常巨大,断定此乃水银无疑。再看当中浮起之物,为一长约六寸,高约三寸的长方形玉石宝匣,看来分量着实不轻。 料想是银镜之旁的地板下藏有机关暗格,石匣存于其中,银镜靠设在“月”字号阁架的机关启动而下沉后,水银从四侧涌出,宝匣亦移至银镜之上,当水银注满时浮力恰好足够,宝匣遂被托出。 何忧跪在明镜边缘,尝试用拐杖一端将宝匣推至另一侧,却差几寸不及。身旁的四耳忽然一跃而过,踏上了他方才用来试浮力的木板。何忧大惊,生怕水银沾上它的毛发,脱口喊道:“四耳,回来!” 四耳不理,屁股左右扭动,显正蓄力要向明镜中央扑去。何忧情急之下用拐杖猛地在木板边缘“哆”的一戳,打断了四耳的动作,木板应声向那宝匣划去。这一下用力过猛,何忧登感手足无力,额头涔涔渗出了细汗。 四耳则稳稳坐在木板上,经过宝匣时伸爪一拨,宝匣遂慢慢漂向镜缘。在木板靠惯性接近镜缘时,它看准时机,也跳回了地面。何忧顾不得看那宝匣一眼,赶去将四耳揽入怀中,仔细将它浑身检看一遍,确认未沾上异物后,才轻敲了下它的额头,以示惩戒。 在原地缓了片刻后,他绕过去拾起了宝匣。 只见那宝匣表面的浮雕,与治镜阁大门上的如出一辙,同是菩提树下狸猫嬉戏的纹样。打开后是块淡蓝色的绒布,当中裹着一柄长不满五寸的小刀。展开绒布,其上以汉语和另一种语言绣有两排小字: “我族传世之器,依约以三清铃封存阁中,非得六翮之令断勿擅动,用戒不虞,子孙切记!” “你方才可是说,六翮之令?”江离突然打断何忧,脸色微变。 “正是,后字写作鸟羽之翮,”何忧觉察出他的不安,眉间露出忧色,“怎么,你听过关于六翮的事?” “哦,是听过一些……传闻。”江离立时警惕起来,同时脑中飞速转过一个念头:他透露自己与六翮的关系,是单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倘若他是用某种方式了解到了祁家和画轴之事,所以才安排下此次见面,意欲试探自己,那他又是何人?穿鱼先生不能公开的身份,莫非竟是甘露教徒?或许连穿鱼先生之事,也是为博取信任编造的一个谎言…… 江离看着眼前这个直到一刻前自己还万分欣赏之人,此刻淡然的表情竟显得那样深不可测。他被层层生出的不详攫紧内心,后悔适才不该因疏忽轻易,表现出明显的震动。 只听何忧追问道:“甚么样的传闻?” “都是些流言蛮语,诚不足道。”江离尽力克制住疑惑和恐惧,故作轻松地转开了话题,“那宝匣里放的,想必就是账册密码中记载的世氏宝物了。后来如何了?” 何忧的嘴唇微乎其微地抖动了一下。 他脸上的神情未起变化,唯独那双温柔纯净的眼中洇起了迷雾,眼底染上一层悲哀,动摇的怯色。沉默须臾后,他垂眼将情绪收起,没再就六翮的事多说甚么。 只是江离知道,自己拙劣的掩饰已被那双眼睛看穿。 第63章 叠雪裁霜(上) 窗外正对的通衢大道上,最末尾的一架抬阁刚刚经过,迎神赛会的队列在程桥前折而向西,继续绕城而去。此刻打远近赶来的商旅艺人暂时取而代之,登上了欢汴的舞台,一时市中手艺杂技各类热闹,不亚元宵。人们拿着各样火尾雀造型的花灯、糖人,用五光十色羽毛做成的尘尾,游逛于珍异百货之间。 悬光堂二楼的隔间却仿佛沉入了镜湖的水底,那窗即是透明的水面,当节日的暖阳、喧嚣和欢腾穿过时,于无形中化作了余温,残声和沉滞…… ……治镜阁仿佛上下调转的湖底。水银明镜散出的白光不足以照亮整座塔阁,越往高处,黑暗就越浓,令人不禁生出无穷无尽的错觉。 何忧从宝匣中拿起小刀,在手上掂了掂,感到比预想的分量要轻上许多。小刀以沉香木作柄,玳瑁为鞘,两端的金平脱云纹在水银莹亮的光辉中明晃晃闪烁。柄尾的小环上挂着一枚玲珑精致的法铃,寸许口径,铃壁薄得透光,似由莹白玉石打磨而成,显然即是绒布上所谓的“三清铃”了。 何忧以食指挑起铃口,见其中并无铃舌,内壁密密刻有道家云篆,字意难辨。他松开手指,玉铃无声无息地垂落下去,居然未闻响动。 抽出刀身的一瞬,一股飘风从中迸然而出,呼地卷地向外吹散开去,在水银明镜上搓起圈圈縠皱。灰尘四起,朦胧月色中宛如细雪飘飞。何忧耳边的发须微微荡起,衣袖如在水中漂浮般缓慢地摆动。 细看那刀身通体乌黑,逸散着柔腻的光泽,乃由乌木制成。从它厚背无刃,圆钝无锋的造型来看,这是一件在书房中常见,作裁纸之用的开信刀。 何忧轻触刀身,但觉手感温软,似有柔风在指尖缠绵,有如寂寞的孩童拉住了伙伴的手。贴近刀柄之处的刀身根部镶有一粒不大的宝石,色如葡萄晶莹含水,正中一道细线流光界缘分明,像极了强光下猫儿的眼睛,神光凛冽,宛然如生。 自九岁上岛入阁,他便远离了巨富之家金玉满堂的富贵,再未享有过一日侯服玉食的生活。他日夜唯镜湖云水相伴,除了治镜阁中所藏古砚石刻,于钱财珍宝几无所见,因而不甚懂得分辨这柄开信刀在工艺上如何超绝,或其形制上隐含着何等寓意,只知一眼之下,这猫睛便已令他感到荡魂摄魄的震慑。 刀身上的阵阵香气令人舒畅,他不禁把刀拿在手中反复把玩。四耳走了过来在刀柄处磨蹭。突然,它那双同为葡萄色的眼睛注意到了刀身上的宝石,全身猛地一缩,向后弹起,仿佛受到了不小惊吓。何忧一愣抬眼,见四耳已远远躲到了角落里,全身毛发倒竖,盯着开信刀的眼中充满戒备。 “别怕,”何忧冲四耳晃了晃刀柄,猫睛中的细线旋动,好像眼珠在转,“假的。” 四耳发出了厌恶的叫声。 何忧收刀入鞘,略一沉吟,将之揣入了袖中。他独处孤阁,亦无交往之人,甚至从未想过今生除此地以外的归宿,因此自然而然地认为,绒布上“断勿擅动”的告诫对自己是个例外。宝物在他这个注定要埋骨于阁中之人手上,与放在银镜之下的暗格中有何区别?阁中日常造册修目,不少用得着它的地方,不如收来物尽其用。 他返回“月”字号阁架旁再次用发簪驱动机关,在“咔咔”的机括声中,水银回流,银镜抬升,很快一切恢复如常。晨光熹微中,他拖着疲倦的步子,回到了小屋。 …… 讲到此处,何忧停了下来。江离随即起身,到炉边去为壶中添满了水。 自从何忧口中听到“六翮”后,他便一直心怀忐忑地等待着这二字被再度提及。既然“六翮”出现在了世氏关于宝物的训诫之中,那么理所自然,宝物与六翮必然存在一定的联系。可听了半晌何忧的描述,却再未有只字与六翮有涉。 他急切地想知道那宝物更多细节,却因对何忧生了猜忌,言行上不得不加倍小心,于是借着背身添水这一会儿短暂的工夫,反复思量着该如何开口。 未料何忧的声音却先一步从身后响起,“这柄刀我如今就带在身上,你还想知道甚么,请便。” 江离压下惊异,面色如常地转回身来,正见何忧从袖中掏出一柄五寸来长的褐色小刀,放到了面前的琴桌上。小刀被拿出的同时,四耳嫌恶地从他手中挣脱,缩身到了桌下。 “这是?”江离觑着何忧的神色,缓缓拾起刀柄。 “世氏开信刀。”果然从他的那张脸上很难看出甚么。 江离把开信刀放在掌中端详了片刻,才慢慢拔开刀鞘。霎时间,柔风从他指缝划过,卷过他的发梢袍襟,向外扩散开去。帘栊的穗子动了动,茶炉上的白雾如轻云飘开,他感觉自己仿佛正立于一场无形风暴的中心。 手指边流光一转,那只镶在刀身根部的猫睛,正静默地,深邃地,活神活现地凝视着他。 江离若有所省,端过一盏油灯点燃,在聚光下将那宝石认真瞧了瞧,放下刀推敲道:“原来世氏一族来自西洋的锡兰。” 何忧点头,“先祖于唐初离开时,那里还是僧伽罗。关于这猫睛,你还看出些甚么?” “记得《琅嬛记》有云:南番中有胡人以畜猫为生业,猫死埋入山中,久之猫即见梦,相告某处。胡人依言往掘之,可获宝石如猫睛,中有白光一道,‘横搭转侧分明,与生不异’。猫睛‘可变化无穷’,将之吞下,即有一猫如狮子负胡人于其背上,腾风而去。 “你我最知,小说之言多不足凭信,但究其根据,往往映照真情实事。”江离在此处顿了下,颇有深意地望了何忧一眼,继续道,“锡兰盛产猫睛石自古有名,又别称狮子国,与骑狮一说吻合,依此两点,书中的南番原型应为锡兰。锡兰乃佛国,尊奉菩提树,书中言畜猫族人尚着白衣,这些传统至今仍被封家保留,可见世氏即是书中族人后裔。” “也即是说,”何忧顺着江离的意思道,“故事中其它有关猫睛石之事,也都有实际依据?” “我原本读到此段时,只觉得骑狮腾风一节荒诞不经,今日方知并非虚词诡说。”江离的手指从开信刀上扫过,感受着微风在指缝间缱绻的异样触觉,“看来世氏宝物非是指这开信刀,而是嵌于其上的这枚猫睛了。” 第64章 叠雪裁霜(下) “腾风。”何忧波澜不惊地重复了遍这两个字。 江离眉心一攒,低头倒茶加以遮掩,脑中顿生出一个可怕联想,一个绝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他重拿起那开信刀查看,发现猫睛之旁还刻着的四个细如蚊脚的字:“叠雪裁霜”,字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翻起刀柄底部,两个触目惊心的字映入眼帘: “六翮”。 他一惊非小,猛然想起这字迹与祁家画轴中那盏风灯上的如出一辙,看来“叠雪裁霜”四字亦是如此!适才的联想与猜测亦俱被印证:这世氏宝物,与峄州城祖母手中的风灯竟是同源,它们皆为可令世间天翻地覆,江湖血雨腥风的“六翮”之物! 那关于猫睛“腾风”的论断,寻常人听了只会觉乖谬,而观何忧神色,却不见丝毫惊疑,难道不是他对此早有预料,甚至心里一清二楚么?江离心中暗道,如此他是否也知晓峄州城内情? 若他不知倒还罢了,自己也可放下大半颗心。可反之若他知晓,那么此举便多半是在试探自己对六翮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江离感到如坐针毡。他表面装做无事,手上亦不敢有丝毫迟滞,只用食指蜻蜓点水般拂过刀柄底部,带着一点控制好的适度惊讶道: “你方才说的六翮,此处也有呢。” 何忧沉默不答,片时后,他忽然问道:“你早就知道的罢?” 江离闻言呼吸一窒,“知道……甚么?”心中飞速思索他指的究竟是哪个:六翮?峄州城?还是…… “甘露教南宗。”何忧道。 这三个字如巨石投入湖水,在江离心中激起狂澜,他努力克制道:“我的确听过他们的一些传闻,是与六翮有关的。” 何忧直截了当道:“他们在追查六翮。” 江离见势不能再避,只得稳稳心神应道,“听说那甘露教南宗可是受朝廷通缉,教中尽是凶恶强徒!”借此掩饰了自己惊惶的真正原因。 谁知何忧居然蓦然流露出关切,面带为难之色道:“没错。正因如此,若放任别人将你误认为穿鱼先生,我恐怕你也会被这群恶人盯上!” 江离迅速在头脑中琢磨起这话的含义:照此说来,看来穿鱼先生了才是真正被格悟盯上的那个。此前假意放出的死讯,还有今日的“空棺归葬”,原来用意都在于躲避甘露教南宗的视线。然而他想不明白:掌管治镜阁,破解账册密码,怀揣世氏宝物的都是封何忧,为甚么格悟要找的却是穿鱼先生呢? “甘露教南宗,为甚么要找穿鱼先生的麻烦?”江离问了出来。 何忧的目光与琴桌上的书册一触即分。 江离瞬间领悟:能与穿鱼先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确实止有这一事了。 “是因为《金箧浮世》?”他问道,“难道《金箧浮世》泄露了世氏宝物的秘密?” 何忧蹙眉点头。 “可我读《金箧浮世》无数遍,也听过了你的讲述,书中情结虽有影射世情处,可回想其中,并没有哪段能看出世氏宝物的影子啊。甘露教南宗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忧答道:“据我猜想,问题出在第三十九回。因为他们有所动作,是在最终几回刊印之后。” 《金箧浮世》第三十九回,回目“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也是江离之前认定的何忧亲笔所书的最终回。 提到这一回书,江离忽想起一事来:“《金箧浮世》的四十回完本只短暂地刊印了少量,随即迅速绝版,之后市面上能找到的便只有各书坊的盗刻及伪作了。难道也是你……” “是,我一闻到甘露教南宗在追查《金箧浮世》着者的风声,便将书板销毁了,以免他们循线索摸查到我这来。” 江离点了点头,遂将第三十九回的情节细致地回顾了一遍,却依旧想不通,甘露教南宗是从哪一句一字中识破的关窍,于是问:“这一回到底泄露了甚么,你弄明白了么?” 何忧有些为难道:“此事虚幻,说出来你或许很难相信,况且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 虽不知何忧是否隐藏着其它目的,但在他表达了示警的意图之后,江离已悄悄松了口气。冷静想来,龙华寺残酷暴戾,若果真是在自己身上看出了六翮的端倪,绝不会像他采取这般委婉手段,亦无此必要。 但这还不足以使他放下戒备,对何忧的话,他仍未敢全信。 “至少眼下,他们还没能靠着泄露的信息找到你。”见何忧犹豫着不肯回答方才的疑问,他只好出言试探道。 “但我还是怕会陷你于险境。”何忧的语气却很真诚,“那些盗刻你书的书坊,就交由我去打点,我保证让他们对刻本的来源守口如瓶。如此,甘露教南宗便不能溯流寻到你身上了。” “可这,这是不是太难了?”江离思量南北大小书商少说有几十家,眼见何忧病骨支离,如何办到? 何忧赧然道:“家兄在本业中小有威望,此事说难也不难。”又道,“你要切记,今后在任何人面前,都勿再要提着此书之事。” 江离感谢地答应了何忧的叮嘱。平心而论,自己被误认为穿鱼先生,对何忧来讲有利而无害,自己这时替他转移了龙华寺的视线。可他却未作壁上观,且不惜去托赖他极力避开的家族相助,这都不像是算计。当然也不能排除何忧心机深沉,这样做或许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所知道的六翮隐秘旁落他人。 既然话题已涉及到六翮,江离便不得不与他继续交谈下去。那《金箧浮世》中究竟有何玄机,今日若不从何忧口中问出,他势必不能安生。 窗外,迎神赛会的队列即将第三次经过,锣鼓声与欢呼声如汹涌的潮头浪,由远及近滚滚而来。 “你若不介意,我还有一事想请问。”江离思量片刻,目光落回到了那柄开信刀上,斟酌着道:“你既知甘露教南宗对六翮如饥似渴,为何不在离开治镜阁前遵照族诫,重将这宝物藏回银镜,反将它随身携带?” 何忧转头望向窗外,目光飘向遥远的北方,“我也知这无异于抱虎而卧,袖蛇而走,但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甚么理由?” “我要救一个人。” “救……谁?” “吾妹小扇。” 第65章 小扇(上) 当迎神赛会的队列最后一次经过悬光堂窗外正对的大街时,苏州城的大火星祭到达了高潮。 沿街的酒楼商铺,官府衙门,富家大宅,甚至远近来赶集的地摊桌棚之前,此刻都站上了身着白色绫衣的人,手捧竹篾笸箩,口中吆喝着向往来众人手中分发“蜜果”。孩童们最是兴奋,欢跃着在大人腿边奔驰穿梭来去,将每个白衣人四周围紧。 那名为“蜜果”的吃食,乃为模仿大霜海中的青钱蜜草而制,是江南地区大火星祭的传统食物,形状大小若青团,顶部发白。因那青钱蜜草长于大霜海深处,叶圆如铜钱,青色矮小,故而得名。蜜草端部发白,质厚多汁,于深秋叶面上结霜后数夜食用最佳,小颗黑色的果实同样香甜可口,蜜果用红豆和蜂蜜所做的馅料味道与之相去不远。 此时队列末尾的几座抬阁之上,为火神准备的贡品已堆如山积,人们竞相将手中的蜜果投入其中空置的玉盘中,祈求神明祝福。高声的喝彩与虔诚的祷祝相交织,将人潮推向沸腾。 何忧垂下一半的帘栊,室内顷刻黑沉,喧闹声也随之暗淡了下去。 隔扇外一阵微小的响动,紧接着传来用“笃笃” 的轻叩声。江离离座绕过隔扇,见是掌柜捧着一盘蜜果候立在外,蜜果油绿的外皮被用红纸裹着,露出一点雪白,格外娇艳漂亮。 江离把蜜果端至琴桌,示意何忧取尝。何忧垂眼道:“我向来吃不惯此物,你请自便。” 江离见说,这才记起道平也曾提到何忧不吃观中竹叶米糕之事,想是他不喜甜物,于是拿起一个蜜果,剥开红纸,伸到桌下的四耳嘴边。四耳胡子动了动,把眼睛睁开条细缝,只一瞟便立即扭开了头,看来与主人口味颇为一致。 江离只得把蜜果放回盘中,顿了一顿,开口问道:“令妹……如今何在?”他在这当口听到何忧谈到了“救”字,便自然而然猜想其妹八成是身陷甘露教徒之手了。 未料却听何忧答道:“在建宁的家中。” 江离有些意外:既在家中,何谈搭救? “小扇沉睡不醒,生死难保。我离开治镜阁,是为寻访名医,救回她的性命。”何忧解释道。 “令妹罹患何疾?我在京中略识得几位医家高手,不知可能助力?” “寻常医药,无计挽回。”何忧缓缓摇头,眸色如燃尽的碳灰,渐渐冷了下去。 短暂的静默后,江离悯然低叹道,“唉,果真是,催命草么……” 他口中的催命草,正是“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这一回中出现的毒草。书中汲药师的小师妹受到赤狐狸的诓骗,将催命草误当作药草服下,陷入昏迷,此情正与小扇的情形吻合。江离由此确信,小扇的沉睡非因染病,而是中毒之症。 原来故事戛然而止,现实却一直延续。江离小扇中毒不醒,何忧遂带着宝物离开治镜阁,踏上了寻找解药之路。治镜阁的机关不再开启,银镜自不会重现水银的闪耀,于是才有了“宝扇侵尘 银镜无光”之说。 “小扇,就是汲药师的小师妹罢?”江离问道。 何忧的嘴唇变得更加苍白:“没有小扇,便不会有汲药师,不会有《金箧浮世》。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是由她执笔落在纸上的。” 原来是她,替无法握笔的何忧书写下了故事,是她搅动了何忧如一潭死水的人生。无论是金箧中漂泊的日子,还是在治镜阁中幽闭的岁月,陪在何忧身边的都是她。 江离道:“我还以为,治镜阁对你所有家人来说,都是片禁忌之地。” “是禁地,”何忧想起了甚么,从眼底流出一片温柔,“可有人偏生要当那霍小山。” 他提到的这霍小山,出自一则名为“霍小山盗草”的故事,几年前突然兴起于坊间,传遍大江南北,几乎家喻户晓。 传说保定府霍家有一女名小山,父兄染上怪病,无钱医治。小山不忍见父兄日夜痛苦,听闻大霜海中有种名为夜津狐丝的异草,在夏末几日夜间会开出碗形小花,以花冠中所蓄露水作药引,具疗伤奇效,遂决定犯险盗药。 违入大霜海乃是重罪,小山年方二八,身姿夭矫,勇谋兼备。她几番躲过了官府布下的关卡,潜入到了大霜海腹地,只是这一去,便没了踪迹。 数日之后,大霜海值守官兵在霜海边缘发现一霜发老妪,竟自大霜海深处偊偊而来,都觉惊诧莫名。那老妪年余耄耋,衣饰打扮却如少女,观其容貌,隐约与先前那多次试图偷潜的少女相似,众人又见她手中捧着一朵噙满露水的白花,更觉诡异。 官兵盘问老妪来历,可她头脑已不甚清楚,只盯着手中的数朵白花,不发一言。此事绝非虚言,据传后来曾有人在去往保定府的路上见过此妪,其时她已死去,满头发丝在风中凌乱,好似大霜海中的细沙一样雪白。 有人解读这故事说,小山定是在大霜海中撞到了祓禊在彼的大祭司,冒犯了神官,因而受到惩罚。也有很多人不信,认为这纯粹是官府编造出来镇唬百姓,以严肃大霜海禁地的假话。虽然小山未得善终,但她美貌勇敢,重情重义的形象受到世人爱戴,多地甚至还为她立祠祭拜。 “令妹,是位佳人啊。”江离想象着小山清丽的身影在月下的霜海中疾奔,画面瑰丽而孤冷,与治镜阁毫不违和。 何忧未语,似乎短促地沉浸在了有小扇的美好记忆中,片晌后方才道:“小扇出入治镜阁,是从我上岛第八年起始的……” …… “咯吱——咯吱——” 治镜阁老旧的木头阶梯吃重低嘶几声,一只纤瘦的白绫平底绣鞋虚踏了上来。那绣鞋顿了一下,随即再一次实实地踩上了阶梯,一步步向上登去。 “咯吱咯吱咯吱——” 每上一层,绣鞋就停下来一阵,方才继续攀登。层数愈高,它速度也变得愈发的快,鞋尖上扣绣的银丝宝扇上下跳跃,在夏日的晨光中震起团团轻尘,连阶梯的嘶叫声都快要追不上它了。 何忧的病昨夜又发作了。那快速接近的脚步声响起时,他刚从寝席上坐起,眼皮尚有些滞涩。恍惚中,四耳和九尾先后从脚边一闪而过,他眼神迟缓地追随着二猫的身影,向楼梯口望去。 “嗒嗒嗒——嗒!” 脚步声停,一抹红色丝绳撞入他眼中,与四周单调的色彩对比鲜烈。只见低鬟双弯,白衣胜雪,晨光洒下一片金子,他与来人一坐一站,四目相对。 “二哥哥!”小扇仅迟疑了一瞬,便径直冲他走来。 八年岁月的疏隔,她举重若轻地迈过,只需一瞬。 第66章 小扇(下) “小扇?”何忧难以置信眼前所见,“你怎么会……” 话未说完,小扇已至面前,她蹲低身子,将视线降到与何忧同一高度上。 那张脸上还未完全脱去孩童的稚嫩,带着飞扬的神采,闪着健康的光泽。她的声音已变成熟,语气却仍与幼年时相差无几:“二哥哥!”她又把这三个字唤了一遍。 何忧下意识地向她身后看去,脸上显得有些紧张。小扇见状一歪头,故意挡住他的视线:“别看啦,就我一个人。” 何忧以手撑席,将身子向后退了退,蜷起了手指。他太久没与家人有过交流,动作中不知不觉地暴露了拘谨与无措。 “小扇,是兄长有何事要吩咐我么?”他想起何忌不久前曾送来一批新购的书籍。除此之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一贯对他不闻不问的家人为何忽然来到这孤岛。 小扇扁扁嘴,嗔道:“二哥哥,见到我你不开心么?” 何忧垂下双眼,“当然开心,小扇,你长大了。”说完复才抬眼看向小扇。 小扇用那双熠熠星眸盯着他,何忧每度想避开,她就稍稍地侧下脸或歪下头,让他的眼光一直落到自己身上。一会儿后,她眉头一拧道:“二哥哥,你习惯了?” 何忧一怔:习惯甚么?在岛上等死的日子么? “你自己说的啊,怎的忘了?你说见不到了,初时会难过,可日子一久习惯就好了。你是不是已经习惯见不到我啦?”小扇眉头拧得越来越紧了。 “我,说的?” “你离开那日早上,站在湖边说的。你不记得了?”小扇向窗外对岸泊船的方向一指。 何忧顺着她的手转过头,只见湖面水汽氤氲,山谷吹来的风清冽苦涩,与八年前的那个早晨毫无二致。 若一人活在凝固的时光中,对曾经的鲜活定会记得格外深切。他自然没有忘记,只是无意重提:不习惯,还能如何呢? 小扇见他不答,抿了抿唇,执拗道,“我可不习惯,过了这许久,还是不习惯!”她的小脸还有些婴儿肥,说起认真的话来和小时候一样,“我总想要见到你。” 何忧愕然。回过神时,他发觉嘴角边已挂上了温柔的笑。他轻声道:“嗯,小扇当时是这么说的,二哥哥记得。” “我就知道二哥哥没忘。”小扇也满意地笑了,双颊飘出两个小酒窝,“就怕你怪我没早来呢,可我也没法子。” 何忧望着妹妹,半是惊喜,半是忧愁。在他幼年的记忆中,父亲在外操持生理,甚少归家,长兄则很早便离家课读,他与父兄间的亲情本就淡薄。主母杨氏虽然关爱,但具威严,他对这位嫡母的敬重多过亲近。唯与幺妹小扇,两小无猜,格外情厚。 患病以后,他满身烂疮,脏污丑陋,处处须人照料。家中仆役当面不说,背地里都嫌恶他,父亲也日益对他疏远。只有小扇始终如一,让他偶觉宽慰。 孩童之心,可以极敏感,也可以极鲁钝,能为一件小事伤感,却会对大事无感。他在淡漠的亲情中长大,又有那道士“克犯家业”之言在先,因而在上岛后,虽然封家从无一人来看望过他,也不觉如何意外和伤情,心中隐而不发的牵挂,只在小扇身上。 小扇说的没法子,何忧当然理解。他离开时,小扇不到五岁,若家中大人对治镜阁有所避讳,她定无计成行。他只是纳闷,小扇今日独自前来看他,有没有得到家中的允许? “小扇,你来这里,家中知道么?” “知道啊,大哥哥上月归家,从京师带了礼物,嘱我亲手交给你呢。” “爹和娘,他们知道么?” “知道的知道的。”小扇扯起一边嘴角,低头在腰袋里掏摸。 何忧对这表情了若指掌,不出他所料,小扇是偷跑来的。他正寻思该是否该规劝她,只听得外面“铛铛铛”一连串敲梆声,小扇一下弹起,扭头向着渡头方向张望。 “我得走了,”她将一小包什物塞到何忧手中,“第一次来,路不熟,耽搁了工夫,下次不会这么赶了。”包裹展开,其中的是一方紫荆木雕琢而成的砚台。 下次? “我会再来的。”她一边说一边挥手向木梯走去,脚步有些匆忙,偏偏四耳一味在她两脚间穿来穿去,险些将她绊倒。 小扇“哎呦”抱怨一声,提着四耳的后脖颈把它拎起,四耳从未受到过这种对待,愤怒地发出“哈——哈——”之声,以示威慑。 “这只橘猫好肥呐!”小扇用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四耳,“乖胖子,下回给你带小鱼吃!”跟着手一扬,将四耳圆滚的身躯甩出了几尺开外。 悬光堂后楼上的隔间里,四耳像是有所感应,烦躁地拍起了尾巴,一下下砸在江离的脚边。江离不禁莞尔:这么听起来,小扇妹妹怎么和某人有些像呢? 第67章 活着(上) 半月后,治镜阁老木头阶梯的咯吱声又一次在晨间响起,只是比前次的节奏缓了少许,沉重了几分。 “啪”。 何忧手中的书摔落地板。他空悬着手,诧异地望着从阶梯上出现在眼前的人。那人负手而立不发一言,神情复杂。 何忧喉头滚动,垂眼上前伏地磕了三个头,保持着躬身低头的姿势,恭谨地唤道:“爹爹。” 来人正是封家老爷文正。 文正跨步一把托住何忧削瘦的左臂,将他扶了起来。何忧抬起头,憔悴灰败的面容映入文正眼中,他的手不禁紧了紧。那骨瘦如柴的触感好像荆棘一样刺在他心间,令他一悚之下立刻又松开了手,眼底深处翻腾起波澜。 他昂起头,紧绞着双眉睨视着八年未见的幼子,用半是劝说,半是命令的口吻说道: “隐儿,回家罢。” 何忧又把头低了下去:“孩儿在这里很好,爹爹不必担心。”“回家”这两个字早已不能让他生出任何憧憬。 文正的目光落在何忧伤痕累累的后颈上许久,又见他身后委身的陋席,窗外荒草低天,丛芦冷岸,触目荒凉。他稍显强硬地道:“你娘盼着你回去。” “孩儿十年大凶之运未过,安敢归家?残命虽不足惜,若陷于家宅于不利,有负父母,有累兄长,孩儿百死难偿。”何忧只把头埋着,语调和那镜湖一样不起涟漪。 “你不必在意那些,只管回来安心养病。”文正语气急促了些,比前句更具威严。 何忧抬起头凝望父亲,岁月似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依旧如八年前一样强健、严肃、不容违抗。 忽然,一句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从口中滑出:“爹爹也不在意了么?”话声极轻,其中包含的挑衅之意却同时令说者与听者大吃一惊。 文正眸色一动,神色逐渐僵硬。 八年前,他默许病重幼子离家,这始终是他难以解脱的心结。他自谓身为封氏家主,理当处处以家族兴衰为念,为杜绝家族受损而行此举,他无可厚非。他半生守业立德,勤修名誉,因而自律甚严,气傲心高,极怕被人误解自己当年是因偏爱长子,才不惜将幼子牺牲。虽然除几个家人外,根本无人知晓实情。他多少对幼子存着恻隐与愧疚,每想起来,难免气噎心堵。好在他极少归家,可以名正言顺的避开这些纷扰,不觉就是八年。 如今,长子何忌登科及第,眼见仕途无量,几代人光耀门楣的夙愿得以达成,建阳的生意也蒸蒸日上,封家扬眉吐气,风光无两。他觉时机已至,于是踏入了一向避讳的治镜阁,为给幼子一个“公正”的归宿,擦去那可能是外人眼里的“瑕疵”,更多则是为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当年何忧自请入阁,文正觉此子虽然木讷不慧,却颇识大体,能够理解他身为家主的苦心。他的高傲不允许旁人对他的德行有丝毫指摘,更无论他一向恭顺的亲子。因此当听出何忧话中明显的讥讽之意时,他先是惊愕了一瞬,便怒火中烧起来。 “让你回来,还不是为你好。”他从喉间压出这句话。 何忧胸中一股窒闷,不受头脑控制,必要吐出:“兄长而今蒙赐第授官,但仕途之上,荣辱难料,还请爹爹审慎为是。” “不当人子!”文正终被这句话激得怒不可遏,当即叱道:“你,你,谁教会的你妄加揣度父母之意!”回声在治镜阁中反复激荡,震若雷霆。四耳和九尾被吓得一个激灵,躲到了阁架中。 何忧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自封于治镜阁,不也正是为家人计,为家族计的决定么?他抱着死志走上孤岛,八年间从无悔怨,对家人亦未尝有过半分怨尤,如今家族繁盛,自己侥幸延生,俱也如当年所愿。即便自己无意归家,好好与父亲解释便是,何必不惜诅咒兄长,以此恶言相激? 他自问:难道你竟心怀奢望,期盼从父亲口中听到一句关怀、歉疚或安慰的话么?你明知这不可能。 不知是因为恐惧,恼恨亦或是失望,他感到冷汗从浑身毛孔中涌出,下一刻便要不支倒地。他猛一咬舌,钻心的疼痛让他从失常中夺回了控制,摇晃着退了两步,他深深一揖,淡淡道:“孩儿胡言乱语,请爹爹息怒。” “我再问你一次,回不回去?”文正厉声道。 何忧低着头不说话。头顶传来父亲细微的气息声,竟似冷笑,他登时手脚战栗。 “那好,还有一事。”文正睥睨着这个既不成器,如今连恭顺这唯一的优点都失去了的幼子道,“前日小扇偷跑来这里,我和你娘都知道了。” “小扇年幼天真,求父亲轻责。” 文正冷哼一声:“你道我为何责她?她一个未笄的姑娘,居然私贿庄客,擅离山庄,简直荒唐!她想上岛来自可直言相禀,我能说个‘不’字?让外人知道了,还道是我封文正死命阻你兄妹相见一样。” 何忧已知其意,埋着头道:“孩儿不谙礼度,不读经史,粗鄙如山野村夫。心力衰微,体弱而志短,妹妹与我接触,多有不宜。还劳爹爹转告小扇,说我让她往后不必再来。” 文正听了只道:“来或不来,那都是她的主意。” 何忧不再多说:“是,劳动爹爹操心了。” 阁室中静了下来,其实早在山庄中时,他父子二人便已常常如此无话。文正负手倨立,何忧则垂手对侍。 “你打算就在这里,一辈子不见家人?”文正忽道。 何忧闻言挪动步伐,转头蹒跚向阁室深处走去,不一会儿手捧着一方什物回来。 “爹爹若想得起孩儿时,就像从前那样,来陪孩儿下一局棋罢。”何忧抚过棋枰落满灰尘的表面,面上带着一抹极浅的笑,像在怀念往夕,又像在向父亲寻求和解。 只是他想不到,在父亲看来,那笑容却无异于赤裸裸的嘲讽。文正没有去接那棋枰,甚而连看都没再看何忧一眼,他的耐心至此消耗殆尽。他最后留下句“你好自为之罢。”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听着父亲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何忧背倚着阁架颓然滑坐,棋子从盒中泼洒出来,散落了一地。 第68章 活着(下) 小扇再度造访治镜阁时,芸草的叶片已在初秋的风雨中染了粉污。当她快步穿过那大片褪色的芸草丛时,双鬟上的飘飞红色丝绳就如冬青子一样耀目。 她未至阁中,黄白二猫便迎面“咚咚咚”地奔了过来。 “嘿,你两个鼻子倒灵。”她脚步不停,拎起右手中穿成一串的小鱼晃了晃,鱼身上带着咸腥气的雨水甩在猫儿鼻上。二猫却看来毫无兴趣,扭头向来路跑去,隔开一段后又再回望。 小扇加紧了步子跟上二猫,径直来到与阁相连的小屋前。门开着条缝,从中没有一点光透出来,二猫将身子一扭钻入了门中。 “二哥哥,你在这么?”小扇在门前轻轻喊道,无人应答。 小扇推开了门,扑面一股衰败霉腐的气息袭来,令她皱起了眉。这日阴雨连绵不见天光,屋中不能点灯,窗子紧闭着,置身其中有如地窖里一般。 冒雨走了一路,她的头发衣服都是湿的,滴滴哒哒的往地上滴,声音下下分明。她用手抹了把额上的雨水,一眼看见何忧正背对着门躺在卧榻之上。 “二哥哥?渡头那里放着仆役送的药,我替你取来了。”小扇说着已走到榻边。 何忧含混地应了一声,身子却不动,仍蜷缩在那里。 小扇觉出事有不对,把东西往地上一放,单膝跪上榻沿,两手撑在何忧身前,弓着身子去看他的脸。这一看当即令她大惊失色:只见何忧双目紧闭,嘴边榻上满是呕吐的污秽,胸前衣襟上沾着大块的血迹,应也是他呕出的。 小扇慌忙用手摸了摸何忧的脸颊,触手冰块儿一样,遂推着他肩膀大叫“二哥哥”,也不见反应。惊恐情急之下,两挂眼泪扑簌簌地滚个不停,和她头发上的雨珠一块,落在何忧侧脸上。原先在庄中时,母亲从不许她在何忧发病时靠近,因而她虽清楚哥哥病重,但这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亲见。 她边哭边又唤了一阵,心里一恐惧,便想到去探何忧的鼻息。颤巍巍地伸过手去,还没凑到何忧鼻下,忽见他嘴唇似乎有微弱翕动,顿时喜出望外,眼泪都忘记掉了。 “二哥哥,小扇来了。你怎么了?很难受么?”她边说边轻抚何忧的手臂,“你等等,我去给你倒水来。” 何忧感到一阵清凉湿润了干涩的唇,慢慢睁开眼睛,见小扇正拿着瓷碗小心地把水喂到自己嘴中,他一怔过后,别过了头。 小扇放下碗,“二哥哥,你有没有觉得好些?” 何忧也不看她,费了半晌力气,才发出声音:“你怎么又来了。”心道那令人难堪的话,爹爹没对你说么? “怎么?没人说我不能来啊。”小扇扬起脸道,“你说让我不必来,可没说不准来!爹爹罚了我,但那是因我私做主张,不是因我上岛看你,他也没说我不能来。我与爹爹说,我十三岁了,可以自个儿去绣娘家,去老师家,怎的就去不得治镜阁?我每和娘说想来,娘就说先禀过爹爹,我左等右等,等不到爹爹归家,所以才偷跑出来,这是我的不对,该当受罚。如今禀告过爹爹了,往后光明正大地过来。” 何忧无语。让小扇理解父亲的本意,他说不出口,用冷言冷语把妹妹劝离,他也做不到。 “二哥哥,你方才吓煞我了。我回去要告诉娘,让她多派些人来照顾你。” “不用,不要让娘为我这里的事操心了。” “可你这样怎么成?” “我……不习惯与人相处,那些人来了,我更难受。” “那你搬回庄里好不好?虽然还不到十年,但也差不多了,应该可以罢?” “我不想回去。” “啊,为甚么?” “我喜欢这里。” 小扇环顾四周,屋中阴暗潮湿,陈设虽不算简陋,但远比不上家中舒适,况且无论何时,这里都不能有火光。从门缝吹进来的风带着湖水的腥气,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此处孤立隔绝,一尽荒芜。 “这里有甚么好,冷冰冰的,死气沉沉。” 何忧不理她。此处清静无扰,适合埋骨。 小扇见他不理自己,兀自拿了条抹布来,替他清理身边的污物。收拾完后,拿出自己的干净帕子,就要给他擦脸。何忧将头一偏躲开,她喉头发出“咕”的一声,像有点惊讶,又有点生气,将手一伸,把帕子怼在何忧脸上擦了起来。 “从渡头拿来的药都凉了,我一会坐船过去,让他们热一下。” “我不喝。”何忧闭了眼,是真的拿她没辙了。 “药也不喝?”小扇惊得合不拢嘴,“你多久没喝过药了?” “六七年了,这药要是有用,上岛前就该治好我了。” “嗯,你说的也有理。”小扇竟倒不反驳,还跟着抱怨了一句,“那些大夫都是蠢货。”她起手把那药罐子甩出了窗外,罢了仍坚持道:“所以还是得告诉娘,让她想办法。” 何忧转头过来看着她,面色严肃道:“如果你这么做了,以后便不要再来。” “你之前也这么说,我不还是来了?” “这次不一样,我会生气,会锁上门不见你,见到了也不理你。” “我不信,二哥哥从不生我气。”小扇笑道。 “这次会,而且轻易不原谅你。”何忧盯着她道。 僵持了一会儿,小扇的笑容逐渐变得勉强:“好好,我不说就是了。二哥哥,可这样你会死的。我不想你死。” 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何忧心中一酸,吐出句自怜自艾的话:“我现在这样,和死了有甚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死人可不会同我说话。”小扇想了想又道,“你说过的话,我都会努力记住。” 何忧面露不解。 小扇侃侃而谈:“前日先生讲《南华经》,说彭祖活了八百岁,‘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可见常人寿命,何其短促,活三十四十岁,还是七十八十岁,在‘楚南冥灵’、‘上古大椿’看来,都是没差。 “可我觉得,众人与之相匹的方式不对,故而才会感到悲伤。这人啊,与鸟兽最大的不同,是不单是活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活在别处。活在别处的寿命可以很久很久。 “二哥哥,我说的就是这里。”小扇将手按向自己的胸口,“你多在世上活一日,多和小扇说一句话,经一件事,在小扇心里就鲜活丰满一分。可小扇愚笨又健忘,要把你记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不知要用多久,在那之前,你可别死。” 屋外惊风密雨,敲窗若捶鼓。 何忧垂目默然许久,忽抬起手来在小扇额头一戳,“就你这小脑袋瓜,我看够呛。” “那我就多来找你呗,你多和我说说话。”小扇咯咯笑道。 “我这里可是死气沉沉。” “没事,娘正嫌我在家聒噪,先生也说我如蜩如螗,如羹如沸。” “这里冬天无暖炉,夏日多恶虫。” “无妨,绣娘夸我虽不擅针指,与其他女儿相比胜在体健。” “天暗时连灯火都没有。” “嘿嘿,这有甚么,你这里就是墓地,我也不带怕的。” “墓地还不是,倒可算是禁地了。” “那我不就是霍小山咯?”小扇一拍手道,“呀~原来怎没注意,我和她的名字,居然同音哩。” 第69章 催命草(上) 巳时过后,迎神赛会的队列结束了绕城三周的游行,悬光堂阁楼外的大街上一时清静了不少。苏州城的人潮正在迅速地向着同一处密集而去:位于城南的火神庙。 江离拿起一个蜜果剥开纸皮放入口中,那味道清新香甜,口感软糯绵韧,令他自日出之时一直未进食的饥肠相当满足。 “能让你这求死之人生出自救之念的,定非小扇莫当了。”他道。 何忧微笑道:“她说既然那些大夫皆是些蠢物,我们何不自行医治?” “那求助于古籍奇方的法子,想必也是她的主意罢?”江离觉得这主意倒与他对小扇的印象颇为相合。 “小扇是这样的性子。她见我总道自己时日无多,就说反正已经如此,不如孤注一掷试试。万一误服错药,不过早死几日,但若找对了,即是大赚。” 江离苦笑:这孩子竟拿哥哥的性命作赌,是该夸她果敢胆大,还是该说她冒失轻率好呢? “若说这世上还有不愿见我死去的人,除小扇便没有别人了。”何忧道,“因此我这条命是凭她怎样便怎样的,绝无悔怨。况且樗朽之身,凋残之命,算不上是甚赌注。” 江离叹了口气,想到一事道:“你们替换了药方,负责煎药的仆役定会发现,他们一发现,你娘也该知道你在岛上的情形了。她怎么也放任小扇让你犯险不管?” “且不提那些仆役靠着变卖供给岛上的药材赚了钱,绝不愿主动将此事泄露,切断自己的财路,小扇在行事上,可谓谨慎稳妥。她将药材偷放于绣箧中带至绣娘处煎好,再送上岛来,所以无论湖中仆役还是庄中家人,都不曾知晓。” 江离心道:那金箧的灵感,大约就来自小扇这绣箧了,怪不得书中既说它是药箧,又是不寻常的金色。想着寒冬酷夏,严霜烈日,岛内外都有小扇奔波辗转的身影,他感慨道: “无论如何,幸而赌赢了。” 这明明带着暖意的话,竟莫名地令空气骤然凝结,寒意在何忧的惨白衣衫上聚拢。 “赢?”何忧笑容凄暗,长长一声叹息,“注定是个败局。” “怎么?”江离蜷起了手指,“你不是说,对症之药不是很快便找到了么?你现在服的不就是么?” “是,很快,很轻易地找到了。”何忧扯动了下嘴角,语气充满了自嘲。 江离听他言外之意,至此方觉出事情有异:一个粗通医术之人,在万等千条奇方之中,求解当世无策之症,却“轻易”地做到了。这当真能简单地归结于幸运或奇迹么? 回想先前何忧提到这药方时,也有着同样苦涩和自嘲的神情,他心中一沉:“这方子,是有何不妥么?”可如有不妥,又为何服用至今? “方子并无不妥,”何忧道,“见它有效,小扇喜极而泣,我也很欢喜。” 江离悬着的心没有放下半分,惴惴不安地等待他说出那个“但是”。 “但是,”何忧果然道,“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上岛后发病的情形?” 江离答道:“你说上岛后病症频繁发作,两年后适应了岛上的环境,有所缓和。” 何忧轻点了下头。 “还说,症候似与上岛前好像有所不同……”江离忽地顿住了,他隐隐想到了那个“但是”的内容。 何忧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遍身的毒疮自行消退,且身体衰竭的速度似乎也慢了。难道是说……”江离像是有了些头绪,“难道是说,上岛久居令你体质生变,因而症候也相应有了改换,而那古籍中的方子所对之症……”他于医道知之甚少,但也能察觉出问题应是出在了此处。 何忧纠正他道:“症候改换,并非因我体质生变,而是我在上岛前后,所患乃是两种不同的病。” 江离惊愕地低呼了一声。 何忧继续道:“前一种世间罕见,医药不治,后一种是由于我体弱,上岛后外感潮寒瘴恶生出的虚逆之症,却不难医治。那方子所对之症是后一种,换句话说,便是教那些蠢物大夫来诊治开方,也一样有效。” 原来这才是轻易找到对症之药的原因,因那只是寻常病方。那么所谓败局即是指…… “所以旧病始终都未曾得到过抑制?可明明毒疮都消退了,也极少发作了不是么?!它到底为何自行缓解了,今后会不会再度恶化?”江离催问道。 “它自行缓解,不再恶化,皆因病原已消。” “病原是?” 何忧的眸色冷若寒潭,说出了那个呼之欲出的谜底:“催命草。” 江离顿感一阵恶寒贯遍全身,悚然道:“你是说……下毒害你的是,是,”后半句无论如何不忍心说出口:下毒害你的岂非就是封家之人!不然如何解释那些来看治的名医国手无一看出中毒迹象,给出对症之策?分明是此人收买医家,混淆是非,掩盖罪行!而能把这事做得滴水不露,必得手握封家权柄,掌管求医事宜,可支配暗贿所用之钱财,这人是谁……他不愿再往下细想。 何忧怔怔道:“西洋番国有奇草,随海商流入中国,根茎毒性剧烈,食之立毙。唯其味浓重,类鱼腥肉膻,入口即察,难以调和,故常以极微量施用中者虽一时不至遽死,而外伤孔窍肌肤,内损腑脏经络,久之成势,毒祟沉入骨髓,药石不救于膏肓,慢性毒症是也。 “自我与小扇决定自医后,两年之中,病情见好。我朝夕研读阁中医书,对医理知之日深,时而自诊脉象,渐觉出之前症候与中毒形似。后来我在古籍中读到了这段描述,一一比来,竟与自己的情状殊无二致。我想遍幼时误食毒物的契机,终是没有头绪。 “阿江,你定在想,那些来看诊的医家不识病原,足以质疑。但我若质疑这点,势必就要怀疑父母。纵使我与家人情疏,但身为人子,怎会疑他们毒害自己?且我患病时年级尚幼,或许医者做了中毒的判断,是我没记清楚。按古籍所载,那毒草鲜有人知,谁人处心积虑找来,徒为害我,岂不荒谬么?” 江离越听越是难过:何忧啊何忧,你找了种种理由,无非是在自欺!若你当真信得过家人,为何不去查看每日送至渡头的汤药?你熟悉医理药性,里面是否有解毒对症的成分,立见分晓。可你再如何闭目塞听,迟早一日要面对真相。 “事实有时就是很荒谬的。”他心思百转,说出口的却只这一句。 何忧扯动了下嘴角,目光呆板地下移,一寸,一寸,终落在那盘蜜果之上:“是啊,若非那日,小扇带来了她亲手制的米糕……” 第70章 催命草(下) “二哥哥,你看这是甚么?!”船还没靠岸,小扇就迫不及待得跳了过来,鞋尖上的银线宝扇都被湖水沾湿了。只见她身背金绣箧,两只手被带来的什物占了个满:照例给猫儿的小鱼用麻绳穿成一串拎在左手,右手上则是个竹篮,用淡青色的帕子盖着,被她提举得老高。 以古方调养了两年,何忧身子大为好转,平日不再拘于阁中,无事时常于岛上散步,逢小扇上岛日子,便来渡口接她。 这日春风澹荡,他立于岸旁,见小扇迎着温煦的阳光向他跑来,二猫欢快地在她脚下缠闹,背景中远方山色晶莹,不禁心中恍惚,回想当初上岛之时,已如隔世。 小扇将帕子一掀,露出篮中剔透润白的米糕,摆得齐齐整整,煞是诱人。“是我亲手做的,快尝尝!”她两颊的浅窝里盛满了笑意。 “你不是不爱下厨么?”何忧笑着问她。 “是不爱,但今天特别,”小扇的眼里蹦出几颗星星,“到今天为止,你上岛就整十年啦!” 已经十年了?何忧恍然,怪不得会想起上岛时的情景。 “二哥哥,你还记得当年说的话么?”小扇问道,“我那时觉得十年好遥远,要等白鹭来去十次,可现在回头看却像转眼之间。十年之期到了,是不是也该……” 也该回去了?何忧目光轻轻震动了下。 “是不是也该……带小扇去大霜海了?”小扇促狭的笑了。 如果身子能一直这么好下去,说不定真的可以。何忧这么想着,但没说出来。 小扇拿起一个米糕递过来,“我说着玩的,你不用当真。二哥哥,你喜欢这里,就一直留在这里也很好,小扇陪你。给,你小时候最爱吃娘做的米糕,尝尝我这个。” 何忧接过咬了一口,咽下后马上又咬了第二口,像在仔细分辨其中的滋味。 “怎样?” “味道好像有点不一样。” 小扇自己也吃了一口,“明明和娘做的一模一样嘛!你说说,怎个不一样?” “缺了蜜酒的味道。” 小扇一呆,随即大笑:“哈哈,二哥哥你确定小时候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囫囵吞下去的?怎么可能有酒味,又不是蒸鱼糕。” “是你忘记放了罢?米糕里就不能有酒么?”何忧想,味觉的记忆一般不会出错。 “有的话才奇怪罢?又没有要去除的腥气。” 何忧闻言,手剧烈的抖了下,险些把米糕掉在地上:“你确定没有蜜酒的味道?” “我从小吃到大,还能有错?”见何忧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小扇紧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你从没有尝过娘给我的米糕,对不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何忧的声音已细若游丝,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二哥哥,你怎么了?”小扇焦急起来。 “对不对?!”何忧只剩气声。 “对,对!我没动过你的,娘不让。这怎么了?!” 何忧听了,只觉头晕目眩,心跳如擂鼓,气息堵在胸口,霎时甚么也听不见了。眼前一时白光刺目,一时暗如黄昏,模模糊糊中只能看到渡头边的草棚,他不顾一切,向那走了过去。 小扇见何忧忽然像中邪一样冲草棚而去,任她如何问话都不加理睬,忙跟上去扶,却被何忧一把甩脱,癫狂的样子令她触目惊心。她紧跟在何忧身后进了草棚,只见他径直扑向角落,从保温用的箱箧中提起仆役送来的药罐就地一掼,那药罐“哐”一声摔得稀碎,深褐色的药汤泼得满地皆是,也溅到他脸上身上。 “二哥哥!” 何忧跪倒在地,用手在碎片与药汤之间翻找摸索,雪白的袍子被浸得斑驳,手指被瓦片割到鲜血如注,他也浑然不觉。小扇惊惶地呼喊着他,伏到他身侧晃他的手臂,他却充耳不闻。 过了一会儿,他自行停了下来,小扇瑟瑟地从旁觑看,但见他盯着满手的药渣,嘴角抽搐,似在低声念着甚么,眼泪无声地涌出。 从他的表情中,小扇感受到了有生以来都没想象过的悲凉。 她抚着何忧战栗着的后背,哽咽道:“二哥哥,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我,我害怕,你这身子受不得再损了。” 何忧的背猝不及防地一弓,喷出一大口鲜血。小扇被吓得魂不附体,放声哭了出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 何忧木然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吃力地向外走去。小扇在旁跟随,不敢再触碰他,只用手臂环在他背后虚护着。何忧直勾勾地盯着脚面,举步维艰,随时都可能一头栽倒。二人缓慢地走上通向治镜阁的小径,方才还暖人心脾的春风,这会儿吹在小扇泪湿的脸上,却像冬日厉风般冷硬。 何忧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小扇阻在了小屋外,有气无力道:“你走罢。”跟着从里栓上了门。其后无论小扇怎样使劲地捶门和喊叫,屋中再没传出半点声响。 小扇把嗓子喊得哑了,手锤得红肿了,眼泪哭不出了,贴着门瘫坐到地上,心中反复琢磨到底发生了甚么,最后耗费神思,力竭睡去。 当她迷迷糊糊地再睁开眼,晚霞已是深浓的靛紫色了。她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冷风在荒原上扫起“唰唰”的声浪,才一个激灵翻过身,呆了一呆,又去敲那小屋的门。 她本不报甚希望,不料门却开了。何忧走了出来,经过她身边时看了她一眼,低声道:“走罢。”他的眼中没有活气,但很决绝。 一路沉默,小扇跟着何忧走回渡头,正见有船从昏黑的湖中摇来。遥望对岸灯炬煌煌,声影重重,大约有十来个人聚在那里。她知道是庄上见自己迟迟未归,派来找自己的,当下心中纠结:她既不放心撇下失常的何忧独自离开,又怕自己留在这里会引来更大的风波。 何忧轻推了下小扇的肩膀,示意她上船。“不要说出今日之事,否则我死。”他垂着眼道。隔着衣衫,小扇都能感到他手掌的冰凉。 在渡船上的庄客能看清他二人之前,何忧转身离去,而小扇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的话。她愣愣地站在原地,身后传来庄客的呼喊。逆着火炬的亮光,她的脸与心没入黑暗。她注视着何忧的背影,满心盼望他能回过头来再看自己一眼。 却甚么也没等来。 那之后很久,小扇没有再上岛来。 第71章 探病(上) “你还好么?”江离担心地看着何忧。从前他虽枯瘦气衰,行坐时一向端正合仪,不欲示人以颓唐萎弱之态,而今却瑟缩着靠在椅背上。 事实已再清楚不过:通过米糕让何忧慢性中毒,串通道士诱他离家,都是封家主母,何忧的嫡母杨氏所为。只因她得偿所愿后停止了下毒,何忧上岛后中毒的症候才得以减缓。至于作恶动机,江蓠并不关心,无非是亲子争产,或是家族仇隙。 何忧沉声道:“真相大白的最初,我心中只有愤恨。我本应享有寻常而安逸的人生,被她一手毁掉,我本应得到的东西,被她全部夺走,想到这些,我的仇恨便难以抑制。 “她何其歹毒,能对一个孩童下手,又让他不得即死,亲见他受尽折磨,再赶他至孤岛自生自灭,做尽这一切恶事,还要他敬重自己,爱戴自己,日日发自内心地唤自己声“娘”,这是人心?!想到这些,我的怒火便难以平息。” 江离既为他难受,也悄悄心下稍松:他更怕何忧如行尸走骨,虽生犹死。如若遭遇了这些,还能够抑制仇恨,平息愤怒,那也不能称作人心了。 “如果单只这样,其实尚可忍耐。”何忧继续道,“只因这愤恨像火,见不到仇人,无人倾诉,就无法蔓延。偶尔,我还是可以从中逃脱出来,得到一两刻的平静。 “可是愤恨渐渐生了变化,变得更为复杂,也更具锋锐。从前的我,只觉自己命运不济,合受病苦,是以能坦然向死。可如今得知这一切实是有人蓄意为之,我却是被彻底愚弄,不只被仇人,且被我真正的命运愚弄,我便再也无法像原来那般从容了。 “你可知,当愤恨的对象从一个特定的仇人,转而成为无声无形,无时无处不在的命运时,它便开始无边蔓延,渗透你全部心神,支配起你整个存在?它时而压迫你到无法喘息,时而又让你体会虚无的震慑,你深知它永远不会消亡,贯穿你的生命,掌控你的死生,与它对抗只有无止境的纠结和茫然。我无所适从,那感觉就像被剥去了皮肤,坦露出血肉……不知你能不能明白。” 江离沉声道:“能的,我能明白。”龙王庙那个无月的夜,渺渺哭红的双眼,使人窒息的血腥,无法克制的恶念,狞厉着藐视世间的龙王供像……从方才开始就在他心中时隐时现,与何忧的话语交错重合着。他还有家人和乔羽的陪伴,而何忧只有自己,“这很难忍受,换做我可能会发疯。”他如实道。 “我何尝不是快要疯了?”何忧的面部微微抖动,“可就在我快要被自己逼疯时,你道发生了甚么?我爹他竟意外地来了岛上。” “是小扇把你的事情告诉给他们了?”江离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也合情理。 “我觉得没有。” “那他来做甚么?” “来和我下棋。” “下棋?” “对,只是下了局棋,此外他甚么也没说。” 江离仍在迷惑,何忧又道:“他的来意是甚么我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由此契机,我发现下棋似乎可以令自己暂时逃避痛苦。” “听起来的确像是个奏效的法子。” “是,多亏了它,我没有疯。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把精力投在棋枰上,除此以外甚么也不做。我的身体因为这次打击再度受到重创,我能感到自己在快速地衰竭,但棋局至少能让我的内心得以安宁。” “小扇呢?她就此离开了么?”江离问道。再面对何忧,对小扇来讲也绝非易事。 “我宁愿她永远别回来。我痛恨她的娘亲,若见了面,我不知会不会迁怒于她。更怕她知晓了一切,替自己的娘亲求情或谢罪,到时我该如何面对?”何忧说着,发出一声轻叹,“可两个月后,她还是来了。一见到她的笑,我就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迁怒于她了。” “那她……知道了么?” “我没有问。她没提,我便也没问。”何忧道,“她只解释了两月未露面的原因。” “甚么原因?她被家人责罚了么?” “责罚还在其次,主要是因为我的长兄何忌,那次小扇回去之后,何忌在任上因事遭坐贬黜,被令还乡,他心中郁结,归途中一病不起。杨氏得知消息后忧心内焚,亲自带着小扇去接他,后来家中事多,她便一直不得机会上岛。” “何忌犯了甚么罪名?” “他是被诬屈的。听小扇说是得罪了权臣,连封家在建阳的生意也受了牵累,庄里上下混乱不堪。” 何忌的事当真严重到了令小扇无法离庄的程度么?还是杨氏觉察到了那日岛上发生的事,故而千方百计阻她前来?江离的疑惑甫一出现,旋即又打消了:是了,何忌的事应该很严重,因为…… 因为封文正来了治镜阁。 若非是长子前途尽毁,重病在床,这位为家族呕心沥血的老爷,又怎会忽然惦念起那曾被他弃若敝履的小儿子呢? “到此刻,你仍没想过离开治镜阁么?”江离心中沉痛,不禁发问,“就因为舍不下小扇?” 何忧盯着自己紧扣在椅子的边缘上的手道,“若非我那时已连走出治镜阁的气力都不剩,定会赶在小扇回来前离开,不让她有机会再见到我。” “你终于想离开了。这想法,你有没有告诉过小扇?” 何忧只是摇了摇头。 江蓠揣度:杨氏肯让小扇上岛,说明她多半对自己的恶行已然暴露之事尚不知情,而目睹了何忧那日言行的小扇,后来是否探知到了其中隐秘,却不好说。 “那件事之后将近一年,小扇几乎日日上岛来。那时我的病情再度转恶,若没有她,恐怕早已埋骨荒草,离岛也便成了空想。而后又过两载,直到今春,我才勉强恢复到了能下岛的程度。” “整整十三年,你终于能摆脱那个地方了。” “是啊,”何忧微微缩起肩膀,“若是能早些,若是在第十年时便离开该多好,不会知道那些事,其后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若是能早些……” “小扇是为何……她怎生中的毒?”江蓠心中发毛:她也是被毒害的么?杨氏可是她的亲娘啊。 何忧长久未答,身子畏耸得愈加明显。他目光虚置地沉默着,仿佛一个欲要跳下悬崖的人,不在心里积蓄一些力量,便无法纵身完成那个动作。 “几个月前,小扇带来消息,她说何忌病重,期望能在死前最后见我一面。我答应了。”他道。 江离暗暗诧异:他只道何忌那时早已痊愈,未想到仅在数月之前竟还如此病重。更让他意外的是,何忧居然同意了这个请求。 “回到庄中,会见到杨氏,你也,你也可以?”他试问。 “有何不可?”何忧反问,“她也该亲眼见一见被她毒害之人了。” “你……有何打算?”江离心中一紧,“要向她复仇么?”看来三年时光太短,还不足以让仇恨淡漠。 以杨氏的为人,定不能指望她自己悔改,封文正又绝不可能允许报官,况且何忧根本拿不出证据令她伏罪。若要报仇,唯有何忧亲自对她下手了。 只听何忧叹道:“虽然在我心里,已将她杀死过千万遍,可我知自己终究下不了手。何忌与我极少相见,但十几年间往来书信,见字手足之谊尚存,小扇对我那自不必说了,让杨氏偿命不难,可我不能不顾念他二人。” “见到她的脸,你也能忍受得住么?” “没有甚么不能的。”何忧淡淡一笑道,“在爹的面前我已自忍耐三年,所幸今后不再相见。” 江离无奈地点了点头:何忌出事后,想必封文正曾多次上岛看望。他虽不至与杨氏同谋,但若何忧据实以告,难保他不会为了家族名声,与杨氏同声一气,替她遮罪。这样的家人,还有甚么可留恋? “也好,那就借此机会离去罢。”江蓠道。 “我是这么打算的。” “小扇知道你这样打算么?” “我从没有告诉过她,但我想她那时多少已察觉到了一些,”何忧语气中带着自责,“我却对她所想一无所知。 “回庄那日,她上岛来接我,在渡船上时……” 第72章 探病(中) t 第73章 探病(三) 何忧呼吸为之一窒,眼前蓦地发黑,几乎不能视物,混沌中,只听到女人惊恐的尖叫,桌椅倒地、盘盏粉碎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的向着小扇伸出手去,一触碰到她的身子便立刻抓紧,耳中传来自己因惊怖而变得陌生的声音:“别吃!快吐出来!” 有风在耳侧刮起,他随即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掀翻,因为双手无力支撑,他的头狠狠地撞到了地上,尖利的耳鸣像鞭子一样抽打他的脑髓,视线被不知哪来的血染红,他却不觉疼痛。 他感到眩晕昏闷,费了极大地力气才分清哪方是天哪面是地,再回望时,见杨氏正掐住小扇的喉咙,发狂似地摇晃着她。小扇脸色通红,单手扒着杨氏的手,另一只手则紧捂在自己嘴上。忽然,她作势呕了一下,杨氏一惊立即松手,却见她疾退几步,抚着胸口,皱眉说了句:“真难吃”。分明已把米糕全部咽下。 杨氏上前一个巴掌打在小扇脸上,“混账东西!”她一向端庄,此时却因气急而对女儿口出恶言。 “你做甚么?!”旁观骚乱的封文正不明所以,向杨氏怒喝道。 小扇揉着被打红的脸,看了看气喘不已的母亲,神色平静。她泰然自若地先去扶起何忧,然后打发走了已在一旁看呆的仆役,将厢房的门闭紧,随后转过身来,整了整拉扯中被弄散的衣裙和头发上的红丝绳,对杨氏道:“娘,你做甚么?” “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干了甚么?”杨氏凄厉道。 “我抢了二哥哥的米糕吃。” “你为甚么要抢?为甚么要抢?!”杨氏的嗓音尖锐刺耳,作势又要朝小扇扑过去,被文正从旁一把拽住。 “这是怎么回事?”文正惊愕于妻子的反常行径。 “小扇,别说了,快,快先呕出来。”何忧恳求着,声音因虚弱而时断时续,额头被撞破处的血流淋漓。 “二哥哥,没事的。”小扇对何忧淡然一笑,“我清楚自己吃下的是甚么。” 何忧至此终于明白了小扇的用意,只觉浑身血液逆行,泪水潸然而下,“你何苦如此……” “这米糕怎么了?!快说!”文正此时也看出了端倪,一声责问响若雷霆。杨氏耸畏,甩动手臂便欲挣脱。文正用力将她拉住,怒目睁眉道,“快说!” “现下这里没有外人,我来说罢。”小扇攥紧了拳头,侧头对杨氏痛心道:“娘,收手罢,你还以为二哥哥不知么?” 文正的目光像利刃一样扎向小扇:“不知甚么?把话说清楚!” “爹爹,这糕里有毒。” “一派胡言!”文正盛怒之下脱口骂道,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之事。他看了眼杨氏,只这一眼,就令他心中骇怖无已:在那张美丽高贵的脸庞上流露着狰狞,让他几乎不敢相认,本来牢不可破的信念立时动摇: “甚么毒?”他悚栗着问道。 “二哥哥身上的毒。” “何人下的毒?” 小扇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母亲。 杨氏尖叫道:“你这混账,畜生!我是你亲娘,你为何要害我?!” 看着母亲如视死仇的眼神,小扇表情虽仍故作坚强,眼泪却无声地滚滚淌下:“娘,害人的不是你么?” “我没有!”杨氏嘶叫道。 “娘!二哥哥根本无意留在封家,他病将痊愈,预备协理家业,这都是我骗你的。我从前虽有疑于你,可并无证据,若你今日不下这毒,我也唯有随二哥哥一走了之罢了! “可你,可你当真妒心不除,你可知,你不知孩儿见这米糕送来时,心中有多难过?!都说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做过的恶事就算被人发现不了,可上天报应昭彰,而今就在大哥哥身上。即便如此,你仍毫无悔意么?” “纯儿……我可怜的纯儿,甚么报应?那不是报应,是他这贱种所克!”杨氏近乎癫狂地盯着斜靠在椅上喘息的何忧,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 “是不是你做的?”文正对妻子森然问道,“隐儿生病是因你下毒?那大夫们呢?也与你串通?还有那道人……是不是?是不是?!”想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受她如此愚弄,文正胸胀欲裂,握着杨氏小臂的手不停抽搐。 杨氏吃痛呻吟,口中仍要抵赖,“不是!不是我!” “那是谁?你告诉我还能是谁?!”文正用力扭起她的手臂,杨氏疼得狂叫出声,表情万分可怖。 “娘!我求求你了,看在你亲生女儿性命的份上,把解药给了我罢!我只求解药。”小扇跪倒在地,挥手抹去眼泪,强作刚毅道,“只要拿到解药,我和二哥哥立刻就走,你的罪过,女儿用余生替你偿还。”她说完又看向何忧,“二哥哥,可以么?” 何忧无语,只是伤心地凝视着她道:“你怎就知我肯放过她。” “二哥哥,害你的是我娘,这我两年前就知道了,只因惭愧无地,一直没告诉你。我也明白,这等罪行,我若为她求情,无异于伤你。”小扇答道,“好哥哥,你若蓄意报仇,就不会选择离开封家了,所以我想,至少眼下你会放过她。但为你日后可能改变主意,要她偿命,我今日还是要厚颜一请:如果我能要得解药,解开你身上之毒,你可不可以就此不再追究?你我一同离开封家,永远不再回来,你因我娘受过的苦,我会努力补偿,可不可以?” 何忧笑得凄切。小扇不懂医理,她用自己的性命逼迫杨氏拿出解药,却不知他毒入骨髓,腹脏衰竭,靠解药已不能回转。但眼前最重要的是让她服下解药,这些实情他绝不能说出口。 “好,你说如何,便如何罢。”末了,他温声道。 小扇闻言眼睛一亮,霍地站起来,刚要对杨氏说话,忽而身子巨震,紧接着眉头因痛苦而拧起:“诶?这毒在我身上好像更厉害……”话说一半,就见一股黑血从她嘴角涌将出来,她的眼光从惊异到失去神采只用了一瞬,旋即慢慢地软倒在地。 第74章 探病(四) “小扇!”文正和杨氏同时惊叫着跨过来。 何忧心如汤煮,当即从椅上滚下,膝行到小扇身旁,只见小扇眼睛半睁半闭,神志很快便已不太清醒。 “你好狠毒!好狠毒呐!”何忧转向杨氏,喉间发出切齿的低吼,脖子上青筋因极端的愤怒而根根暴起,“这米糕中下毒的剂量远远大于以往,你!你本想将我直接毙命于此么?!滚开!你别碰她!”他激怒中爆发出一股力量,将杨氏猛地推开。 杨氏被推得一个跟头坐地,头发散乱开来,眼中充满杀人的怨毒,看起来和失心的疯子无异。 何忧轻抬起小扇的脖颈,含泪道:“别怕小扇,别怕,有我在这。” 小扇眼神迷离,动了动嘴角,好像在笑:“二哥哥,我今天这运气,实是不怎么好。” 何忧哽咽道:“我去给你拿解药,吃了解药就会没事了。” 可没人比他更明白,这样大剂量的毒服下去,解药已无用处。 “二哥哥,我不怕,我想着,咱们那故事,不是还没写完呢么,等拿到解药……” “好,好!我都答应你!拿到解药咱们就离开,然后把故事写完,放心罢,你会没事的。” “嗯,故事就要有始有……”又是一阵猛烈的痉挛打断了她的话。 “解药,快把解药拿出来!”文正向杨氏吼道。而杨氏对他的话浑如未闻,只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何忧。 “爹爹!”何忧拉住父亲的衣袖,“我知道抑制毒性的方子,你快去找这些药来!”不等父亲回答,他已一一将阁中古籍中所记载方中的药材报出。这方子就记录在毒性描述之后,乃为不慎中毒者紧急驱毒之用,但着者并未言明对小扇这样大量中毒者是否有效,只能姑且一试。 正在何忧全神叙述解毒方之际,身后忽有如鬼怪般的嘶哑叫声急速逼近,下一刻背上已是一凉,利刃穿入身体的钻心剧痛随之而来,他的魂魄似乎被这一击所打散,当即再无发出声音。 ”你这贱种!你害了纯儿,又害死小扇!本该死的是你,你怎么就是不死!”杨氏被狂怒的文正一脚踹开,眼珠几欲迸出,咬牙切齿地向他咒骂道,“我杨家世代衣冠,纡尊降贵下嫁到你封家,竟要受此屈辱,为你养这不知从哪来的孽种!你为何要夸奖他?你怎能夸奖他!他与纯儿相比,就是低贱的畜生,你竟因一局棋的输赢褒奖于他,反贬损我的纯儿!” 这无边的怨恨,原来只是因为一局棋,一次儿时兄弟间的寻常对弈,文正对输赢做了几句极为寻常的评判。 “你就因这个下毒?”文正的眼睛血红,“你肯承认下毒的是你了?” “是我,是我又怎样!”杨氏狞笑起来。 “爹爹,快去拿药,小扇等不了了!”何忧拔出杨氏扎在背上的发簪,甩出一条长长的血线。 杨氏合身将文正抱住,大叫道:“你不能去!你听我说,听我说!”疯癫之中她力道大得惊人,文正奋力挣扎,竟挣脱不得: “你这个疯妇,放开,放开!!” “我没疯!你须听我一言。”杨氏目眦尽裂,“我承认从前是我下的毒,但量不致死,只因我从未真想过害他性命,否则他如何能活到如今?但今日米糕中的毒却被换成了足以立刻毙命的剂量!你要看清楚呐,这分明是他对我心怀怨恨,蓄意在你我面前毒死我们的亲女!今日下毒的人是他,不是我! “你想想看,他僻居孤岛,哪里来的解毒的方子?你再想想,他既早知中毒之事,为何三年来从未在你上岛时向你提起?不就是因他存了报复之心,又怕泄露心迹?你不能去,你只要一走,他立时便会杀了我!我死事小,封家的名誉可就尽毁了!” 小扇的双眼已经闭上,黑血从口角边一阵阵汩汩流出,弄脏了雪白的衣衫,被何忧握着的手渐渐变凉。 何忧不住为她抹去脸上的血污,眼中的光正一点点地寂灭,他呜咽着,“爹……,快,快去拿药,小扇,小扇……”已自泣不成声,“小扇快不行了……”他的精神已如临危崖,全靠一口气强撑才不至昏死过去。可当他回头去看父亲时,却在一息间被文正的神色推落至万丈深渊之中! 封文正的那张脸上,竟现出了短暂的迟疑。女儿命如顷刻,他居然仍在动摇!这一切一切,只因杨氏以封家的名誉做了要挟! 刹那间,往事在何忧心中尽数涌现。他半生所受之苦固为杨氏作俑妒害,可将之催化的却是文正所谓的“家族”和“名誉”,难道今日竟要眼见小扇亦死在这几字之上么!在封文正眼里,这些虚名竟比女儿的命还重要么?不不,错啦,全错啦,重要的只有他自己,他只是极度自私罢了,自私而且卑劣! 何忧万念俱灰,仇愤悲怨如滔天洪水铺天盖地,冲刷掉了其余的意志,仿佛受到了感召般,他伸手入怀,翻手间亮出一柄黝黑的小刀,柄上金色云纹闪着微暗的光,正是那世氏宝器,开信刀叠雪裁霜。 第75章 报夕花(上) 开信刀出鞘的瞬间,前所未有的凌厉飘风从中迸出,贴地卷起一波气浪,引起刀柄上的三清铃剧烈晃动。往日缠绵指尖的泠风此刻化作了无数利刃,顷刻间将何忧握刀的左手划割着血肉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奋力抬起左臂,将刀向着眼前扭打作一处的二人猛地掷去。因为重伤力微,那刀身又轻若羽毛,本应旋即坠地,但在厉风裹挟之下,它竟奔雷逝电般笔直飞了出去! 刀身脱手的瞬间,那嵌于根部的猫睛光辉乍耀,在昏黑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幽绿色的亮弧,自何忧耳际擦过。刹那之中,那只异目如有生般直看进他的眼底,发出质问: “小扇既死,你岂尚可独生?尚可独生?” 何忧眼光灰灭,小扇既死,我还要此命做甚么? 那猫睛又是一闪:“你这短短一生,受尽他人十世百世苦楚,莫非杨氏之恶!莫非封文正之咎!” 这番话犹如百尺巨浪当头照何忧劈下,将它在洪潮中浮沉的意志彻底砸入汹涌旋涡之中,再难控制,何忧不禁喃喃出声:“我一世孤苦,如今连唯一爱惜我之人也将被夺去,这一切全拜他们所赐!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为何这样对我?这样狠毒卑劣的人,有资格活在世上么?没有,他们没有!他们该死!该死!!不死不足抵偿其罪!” 刀身远去,而猫睛中的白线却流转向他:“你已一无所有,所余仅此残命,便与他二人同归于尽,与小扇报了仇,与己报了仇!” “报仇,我定要报仇!杀了他们,我必杀了他们!”何忧不觉间已在低吼。他感到胸中压抑难当,仇怨的怒潮快将他溺毙其中,令他难以呼吸。此刻,他忽然渴望死亡,因为仅仅杀死仇人并无法令他解脱,只有死亡,才是唯一从中解脱之法!而在赴死之前,必要先将此仇了结不可。 猝然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股清凉气息灌入他窒塞欲裂的胸间。那之中带着甘泉清冽和花草馨芳,月升海涌和鸟飞星移之声,博大而悠远。气息细如游丝,却绵绵不绝,循着恶潮的空隙给予何忧空气,从混沌中涤荡他的神识。 他不知这是何物,只觉那一定可凌驾于人心意识之上,世间万物皆可赖之运转。 何忧感到自己正从黑潮之底渐渐上浮,不断接近着上方一点纯净的光亮。每靠近那光亮一分,世界便空旷一分,他对世事的感受也便淡去一分。仇愤悲怨的洪潮始终汹恶肆虐,他却开始莫名坚信一切终将归于虚无。 冲破水面而出之时,他看清了那光亮的源头:正是悬于柄尾,那一只白玉琢成的三清铃!月海星鸟之声悉数远去,三清铃依然在激烈的震动中寂静无声。 这一瞬何其漫长。瞬始他深陷于情绪旋涡中不得挣脱,瞬终他已身处一片苍芒,所有思绪瓦解消散。他不再期盼死,却也未对生产生希望,这无限延长的一瞬只是将他的心力耗竭,他的情绪在一种无法定义也不可违抗的力量之下被削尽。 “啪。”短刀的前进之势蓦然消失,垂直落在距封文正脚面两寸之处。 何忧眼神空洞,他觉得自己还有十分要紧的事要去做,心却如一口被猛力敲过的钟,在阵阵余音回响中空白而迟滞,好像又甚么都无所谓了。 正当恍惚间,厢房的门被“嘭”的推开,只见一人衣衫凌乱,甩脱了身边搀扶的随从扶墙而入,随即用后背抵住门扇将之闭紧。 “娘!”那人颓然跪地,出气多过出声,“不要再徒增罪孽了!快让爹去罢,你想看妹妹死在眼前么!” 何忧错了错眼珠,兄长何忌的面庞与陌生人无异。他呆坐在地,像一个事不关己之人漠然旁观着这一切:何忌重病在身气息虚浮,话音断续言辞悲切;杨氏精神失常时哭时笑,一味缠搅语无伦次;封文正无能狂怒又怕人听到,体面威严岌岌可危。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这几个与他血脉相连,又似乎与他毫无关联的人在面前晃动、争执,忽而低下头,迟缓地摩挲着小扇的脸道: “这里吵得紧,你睡不安稳罢?看我把他们都赶出去。” 说罢,他爬着拾起那支杨氏扎入他后背的带血发簪,抵在了自己喉间,“不要吵,都出去。”他面无表情,声音冷漠。那几个影子似乎安静了一霎,之后对他说着甚么,嚷着甚么或是笑着甚么,他根本不去理会,只知在影子靠近时把簪子扎入皮肉半寸,他们那恼人的噪音变大时便再扎入半寸,似乎有血滴在腿上,他转转脖颈享受地笑了,那温热让他舒适。 他打了几个冷战,而过不多久,血液便仿佛沸腾起来,令他分不清那如针刺的痛感是严寒还是灼烧了。视线开始模糊时,那几个人影终于全部如愿从屋中消失了…… …… 秋风骤起,悬光堂阁楼的帘栊“呼”在江离与何忧之间扬起,又如揭开面纱一样轻飘飘地垂落。直到此时,江离方注意到他颈部那被簪子刺过的伤疤,因为位置较低,混在毒疮的层层瘢痕之中不很显眼。此刻看来,却又最为深重。 三年来装作甚么不知道的小扇,藏着一道蚀心的伤痕。江离忽然懂了,小扇与何忧为何要在两三年前开始写那部《金箧浮世》。只因两人面对的正是那残局中无解的连环劫,现世避无可避,唯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摆脱。 第76章 报夕花(中) “他们出去后,当日晚些时候把药送到了门口。”何忧已挺起了背,回复了端正的坐姿,“多亏何忌制止杨氏发疯,及时劝醒了封文正。”他不愿再称那人爹爹。 小扇一定也将杨氏下毒的事偷偷告诉了她的大哥哥。江离这样想着,问道:“何忌执意要见你一面,就是为了杨氏的事罢?” “何忌虽未明说,但事后回想他写给我的书信,托小扇带来的礼物,其中意味,让我猜测他早在小扇之前,便已洞悉杨氏的罪行了。” 经何忧提醒,江离猛然记起,何忌回乡省亲之际嘱小扇交托何忧的礼物是一方紫荆砚,莫不正是借那紫荆枯木重生的典故,寄托兄弟手足同气连枝之意么? 若何忌那时便已知晓是自己的娘亲毒害了兄弟,想必身处两难境地的他在信中多少流露出过愧疚与伤感之情罢?他从不来见何忧,大抵也是为此。杨氏在何忧上岛之后未再赶尽杀绝,是否是受了何忌的规劝和警告呢?这些已不得而知。只是杨氏作恶加害养子,却未想过这良心的折磨,终由自己的亲生子女承受了。 “所以这次探病是何忌与小扇的合谋。”江离道。 “大概如此,但服毒逼要解药却是小扇自作主张。” 江离黯然:小扇,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命呀。 “服下药后,小扇有了呼吸,却没能醒来。”何忧闭上了眼,像在回想那昏暗厢房中的情景,“之后我在屋中守着她过了三日,再没人来打扰。一切变得很安静,仿佛回到了只有我们二人的治镜阁。我甚至恍然觉得,之前发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我们还留在岛上,小扇也只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安稳地睡着午觉。” “整整三日,你都没出那屋子?” “没有。那间屋的窗边有一小缸,水面浮着几朵小小的菱花,口渴时我便去喝一口那里面的水,其余时候我几乎一直在写作,因为神思贯注,不曾感到饥饿。” “写的是《金箧浮世》么?” “第三十九回‘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就是我在这三日写就的,你大约也已知晓,那是故事真正的结局。” 因为小扇说故事要有始有终。 “可你的手……”江离想起道平的话,“没有小扇替你执笔,你如何写得?” 何忧看了眼自己摊开的右手道:“我虽拿不稳笔,但勉强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手指,只是速度比小扇要慢上许多而已。” 那只手的几个手指上有深浅不一的新伤,江离这时再看,忽然意识到这伤从何来,遂道:“你这手指上的伤,不会是……” “屋中没有墨汁,我只好以指血代替。”何忧答道。在千疮百孔的身和心上,这些伤实在是微不足道了。 江离疑窦丛生:“三日可着实不短,封家的人难道一直老老实实地等在外面来着?这可忒也怪异了。”不说杨氏和何忌,封文正怎会对事关家族丑闻的这两人三天来不闻不问?毕竟是他亲子女,如今一个重伤体弱,一个生死不明,屋中无水无粮,就算何忧曾以死相逼,难道就真等了三日才敢进屋不成?此举有悖常情,实难理解。 “是,三日之中,确实没有一个人来过屋中。我其时力乏神散,倒也没想太多。”何忧道,“三日后最先敲门的是何忌,他来欲替我清理和包扎脖子和背上的伤口。” “事隔三日,才来处理伤口?”江离不解。 “嗯。他来时衣衫依然很凌乱,进屋后当先询问了小扇的情况,听我说小扇已有呼吸后,他才稍为安心,又要来检查我的伤口。” “比起治伤,更重要的难道不是进食么?” “他未提进食之事,也并不关心三日来屋中的情形。直看到我的伤口时,他面露惊讶道:‘这一会儿工夫,你的伤口怎已见愈合之势?’” “一会儿?”江离懵了。 “半个时辰。”何忧解释道,“我在屋中以为过了三日,而在屋外的人看来,似乎只过去半个时辰。” “是因你精神困顿,所以才对时辰的感知有了差误么?”江离刚一问完,又立马觉出不对,“可是你的伤口已开始愈合不假,甚至还写完了《金箧浮世》的第三十九回,这两件事,都岂是半个时辰内能发生的?” “所以事实就是,屋中的确流逝了三日的时光,非我意识混乱产生的幻觉。” “那何忌的话是怎么回事?三日该有三次日夜更替,你可看真切了?” “那厢房被菩提树浓阴笼罩,终日昏暗难分昼夜,我实际未着意留意。” “屋中可有漏刻计时?可闻更鼓报时?” “都没有。” “那你凭借甚么认定在屋中过了三日?” “凭那缸中的菱花。菱花昼合宵炕,观其开闭,便知时日。” “菱花?”江离一愣即恍然,汲药师错解的‘报夕花’,说的不正是这菱花? “我见那菱花闭合了两次。”何忧道。 “那是何忌说了谎么?他为何要这么做?”江离喃喃道。屋外的时间一经验证即知,这谎言太易被戳穿。 “或许我与何忌都没错,屋内外时辰当真有别。”何忧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这,这让人如何信服?”江离愕然道,“若真如此,又是何缘故?” “虽然我暂时也不知缘由,但乍想到这结论时,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经你这么一说……”江离立刻也有同感,只是那相似之事如惊鸿照影,说不出具体是甚么。 “霍小山盗草。”何忧一语拨开了迷雾,“传说中的霍小山进入大霜海时是少女,仅一年后归来时已年余耄耋,人人皆说是因她冒犯神官受到的惩罚,却无人想到另一种解释,即大霜海亦与这厢房中一样,时光的流速快于外界,小山从大霜海走出时,其实已在里面生活了几十年。” “大霜海……”江离若有所思地自语道,记忆中的碎片纷纷与这三字拼合起来。 第77章 报夕花(三) “那大霜海所在之地,原是渤海沿岸数百里滩涂,盐产汇集之处,五十年前经己卯大火延烧至彼,方成今日之貌。大火燔烧亦止于大霜海,不再向西北蔓延,此后便成为了大火星祭的主祭场。所以我想,大霜海若当真存在时光流动的异常,应与己卯大火有关。” 说到己卯大火,必与峄州城中的伍撄宁脱不开干系,江离暗自推想,假如真是那风灯点燃的大火引起了大霜海时间异变,那么何忧手中同为“六翮”之物的叠雪裁霜,或许也能改变菩提庄厢房中的时间流动?这倒可成一说。 但事涉“六翮”,他不敢将这想法全部告诉何忧。 何忧见江离沉思不语,便继续道:“在我从世氏账册破解出的那段密文中,提到了两处年份,一为世氏宝器移入治镜阁,在嘉靖七年,另一处缺失了前后文,独存“正德十五”四字,恰是己卯大火发生的后一年。” “即是说世氏宝器的封存恐怕也与己卯大火有关,所以厢房中的时间异常由这世氏宝器而发。”江离试探地说出了部分推测。 “正是。离开封家之后不久,我偶然得知了甘露教寻找“六翮”的传闻,当即猜想这莫非就是他们迫切想得到“六翮”的原因。” 江离暗暗咋舌,原来格悟觊觎“六翮”,还藏着这等匪夷所思的缘故。于是道:“你恐《金箧浮世》招祸,根由原来在这报夕花上。” 那“赤狐狸误试催命草 汲药师错解报夕花”一回书,寻常人只会以为它是《金箧浮世》中又一个局奇笔横的故事,而知晓“六翮”内情的甘露教南宗却敏锐地洞察到了其后暗藏的隐情。 “当我意识到《金箧浮世》恐会引祸时,便火速书信何忌,托他销毁书板,并放出了穿鱼先生亡故的谣言。其时已有甘露南宗教徒摸到了建阳书商之间,大概是受了第四十回内容的迷惑,所幸他们最后未能查到封家。若非如此,小扇与何忌恐怕都有危险,真可谓千钧一发,死里逃生。” “这么说来,那第四十回是出自何人之手?” “是何忌补写的。他怕故事没个了局,小扇过后要责备,故暂且做了个中断,想着待她醒来后,再由她继续去写。” “小扇现在也是由他照顾罢?” “我离家前将小扇托付与了他,且嘱他封锁厢房,将小扇远离其处安置。” “你说何忌现已主理家业,他的病在那之后可是大好了?” “他气盛要强,仕途之事对他打击本大,加上得知生母毒害兄弟却无人可诉,故才郁结成疾。但这病看似凶恶,实则未伤及根本。小扇中毒不醒虽令他痛苦不堪,却也使他滞于胸中多年之事一朝得以宣泄,接手家业后,从前罢官的愤怨也就渐渐放下了。他原本体健,只需以理气和中之剂调养,很快即见好转。” “杨氏……有否伏罪?” “封文正自不肯让家丑外扬,只将她拘禁于庄中偏院作罢,”何忧不带感情地说道,“她纵是未获律法惩处,余生应也再害不了人了。” 江离叹了口气:她毁了何忧一生,虽没了体面和自由,却能衣食无忧的安享寿终,这世上之事总是太不公平。看到四耳不知何时从琴桌下爬上了何忧的膝头,他心念一动,问道:“离开封家前,你又回过治镜阁?” “对,我在那停留了一日,因有几件事必须确认。”何忧捏了捏四耳的后颈,“这家伙就是趁那时偷偷藏在了船上,我发现后便带着它一起走了。” “是去确认与救醒小扇有关的事么?”江离精神一振,“你有甚么办法?” 何忧答道:“我在那记录催命草毒性的古籍中发现了如下文字: “‘余尝于漠北见一例,众人皆谓神医尤氏可解奇毒,送至其处,尤氏具列一方,嘱之仅可作应急之策,暂阻其害,须得毒方,知其物理,方能化解。’余亲见尤氏此方验之有效,故备录于下,以供后人参考。’ “小扇中毒后服下的,便是这里记载的应急解方,得以暂时保住了性命。据我推断,此方效力至少可为小扇延命一年,只要在一年内找到尤氏后人,小扇就有一线生机。” “杨氏那里真的没有解药么?”江离还是觉得逼杨氏交出解药比寻找那陌生的尤氏直接得多。 “她从前每次给我下毒,量极微少,她纵有解药,大约也应是这类应急解方。大概她心知肚明手中的解药救不了小扇,才抵死咬定自己一无所知。好在她藏于房梁上的毒方已被搜出,现就在我手上。” “好罢,那你可知去哪寻尤氏?” “关于尤氏的记载很少,治镜阁中唯有一本本朝刊刻的书籍上提到过,上称其为‘岭南人,世业医,代传秘术,可医绝症,元末绝世,行方不明。’”只凭这些,还不能断定此尤氏即彼尤氏。 “岭南人……”江离略一思索问道,“那本记录催命草的古籍成书于何时?” “是本宋时旧椠。” “如果这两者所指是同一世家,那这个尤氏,宋朝时在漠北,之后出没于岭南,然后在元末时不知为何销声匿迹。会不会,其实是他又回到了漠北?” 何忧道:“巧的就是此处,在那段账册密文中,也出现了‘漠北尤’三字。” 江离想了想道:“密文所载之事,至早在正德年间,距今应不远,那便说得通了。所谓绝世,若即是去了漠北,那么账册中这个‘漠北尤’,与古籍中的神医尤氏就大有可能是同一个!尤氏如今多半仍在彼处。只是漠北辽阔,若没有其它线索,直如海底捞针。关于‘漠北尤’,账册中可还提到甚么?” “没了,只有这三个字。要说还有甚么值得留意的,便是在后文不远处出现的一个名字,你多半听过。 “甚么名字?” “霜海楼。” “十字街头霜海楼”的大名,自然是无人不晓的。它本名丰成楼,原是沧州城首屈一指的酒楼。嘉靖年间,丰成楼以一道贡品‘飞鸾脍’令圣心大悦,世宗皇帝御笔亲赐名 “霜海楼”,便是如今那赫赫金匾上三字的由来。如今那霜海楼高耸参天的楼檐下仍挂着一支御赐金铃,每有微风,金铃摇曳发出悦耳之声,总引得远近游人驻足仰望,久之成了沧州城东一道独特的风景。 江离喜道:“我常听说那霜海楼的东家非寻常之辈,上至宗室公卿下到游侠逸士皆喜与之交游,他与尤氏相识,全然不足为奇。茶肆酒楼是消息灵通之地,世氏既在密文中提到了霜海楼,必要去那里打探打探才是!”一转念又道,“可我记得你之前说此行要往河南,而非沧州啊?” “去霜海楼之前,我得先往许州一趟。” “许州……哪里?” “一座名为天宝宫的道观。” 第78章 报夕花(四) 天宝宫!江离不禁一凛:又是和“六翮”密切相关的名字,九年前天宝宫的惨事,不知何忧是否知晓?他于是试着问道:“这也是账册密文中的线索?” “不,比账册密文更为直接,”何忧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世氏开信刀,刀柄朝向江离递了过去,“你来细看这三清铃内壁。” 江离用食指挑起那通长不逾两寸的玉石法铃,将脸凑近查看。只见整个内壁几乎被细若蛛丝的云篆占满,若非看得十分仔细,实难发现在靠近最里侧的地方,有一列汉字夹杂于密密的天书之中,写的是:“大明正德十五年庚辰九月 许州天宝宫住持谭一华监制”。 九年前格悟亲领龙华寺血洗天宝宫,住持谭一华率九百道众奋力拒敌,不幸最后重伤殒命。 何忧见江离已看到这一列字,便道:“宝匣中云,世氏宝器依约以三清铃封存。这天宝宫和谭一华之名直接出现于三清铃上,目前来看是与密文联系最为紧密的线索,所以我决定先去此处打探。” “你可知天宝宫于九年前焚毁,住持谭一华已葬身火海?”事关小扇生死,江离经过短暂的犹豫,觉得有必要把这信息告知何忧。 何忧敏锐地问道:“天灾还是人祸?” “是甘露教南宗所为。据说天宝宫藏有关于‘六翮’的经书,甘露教南宗前去抢夺,却被谭住持将经书亲手焚毁。他们一气之下屠杀了所有道众,将天宝宫烧成了白地。” ” 何忧倒未表现出惊慌,只是平静道:“三清铃和‘六翮’经书,皆指向天宝宫与世氏宝器封存一事息息相关,说不定留有尤氏的信息。” 江离却不乐观,心想就算有,这九年来也早应被龙华寺发觉并掩埋了。但他不愿让何忧连这点希望都失去,所以只道:“但愿如此,我担心甘露教仍有耳目在彼,你可要加倍小心。” 何忧谢过,从身后取出一个精致的丝绵锦匣推到桌上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再说下去,恐怕她就要找上门来。你回去时替我把这个交给她罢。” 江离打开锦匣,里面是两条鹅黄色的缎带,乍一看与道平之前带的那幅差别不大,只是多了用细金线勾勒出的暗纹。“这是?”他问道。 “她把自己常带的给了我,这就算是我的回礼罢。” “小姑娘看到一定很高兴。”江离微笑道,“她说要等你回来哩。” “过几日有了好玩的,她多半就淡忘了。”何忧语气笃定,可偏偏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把说过的话足足记了八年的小扇。 “先生你啊,”江离改了称谓,“先生是写出《金箧浮世》的人,对人心的洞察,真就如此浅白么?”他笑望着何忧。 何忧无奈地摇了摇头,满是阴霾的眸色中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调。 “对了,适才听你对宝石珠玉见识颇广,我顺带有一事相询。”何忧转而问道。 “甚么事?” “不知你对桂叶堂可有了解?据我耳闻,这家商号以制器嵌宝而闻名。”他刻意把重音放在了“制器”二字上。 “桂叶堂制器享誉数百年,夙负盛名,在京师也设有分号,我故得略知一二。”桂叶堂与自己隐瞒的身份关联密切,江离答得谨慎,“你何故有此一问?” “其实在那密文的最开头处,我还解出了‘桂叶’二字。”何忧道,“只是这两个字的上下文全部缺失,所以只凭这一点线索便把这件事与桂叶堂挂钩,还是有些牵强。但我想那密文所涉乃是世氏宝器,桂叶堂又是制器大家,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些联系。” 江离顿了片刻才道:“果有此事?”又道:“据我所知那不过个寻常商号,你既有此怀疑,我往后会替你加倍留意。”他表面看来是信口作答,实则内心已翻江倒海。 乔羽身为桂叶堂大掌柜,若桂叶堂与‘六翮’有甚关联,她岂会不知?又怎有不与自己说知之理?然而何忧的怀疑亦很合理,并非信口胡说。莫不是此前自己和乔羽忽略了某些细微之处,桂叶堂没准当真与“六翮”有所关联? “也罢,那可能另有所指。”何忧离座走到隔扇边,拾起立在此处的那柄旧伞交与江离道:“今日你我所谈之事,还望你能保密。” 江离神不守舍地跟着何忧起了身,在心猿意马中随手接过了旧伞。触到伞柄的一刻,一个场景乍然跳进了他的脑中,那是他曾写下的一个场景,紧接在楔子之后出现。顷刻间,遮挡于文句上的墨污骤然淡去一片,一段清晰的文字显露出来: 守墓人目送地师远去,于墓前张伞试之。忽见一团黑雾从伞中逸出,守墓人大惊,问曰:“汝为何物?”黑雾答:“吾乃无形无迹一游魂,追随地师,藏于伞中。与汝有缘,情愿从此奉汝为主。”守墓人问曰:“汝有何求?幸示吾也,吾将定力相助以报追随之意。”答曰:“欲求正身。主有何愿?”守墓人曰:“得见本我…… “得见本我”。 他盯着手中的旧伞,心中不可名状的恐慌一霎达到顶峰,教他恨不得立时撇下这旧伞而去!然而心中又被另一股力量驱使着,耳边不停响起呢喃:“打开它,打开它你便会知晓自己究竟是谁!”这声音陌生而虚幻,难以描述,乃他平生所未闻,却极强烈地吸引着他。 下一刻,像要验证一个未兆的预言,他握住伞柄向上一推,伞骨滑动,伞面“唰”地一声轻响,旧伞已被张开。 第79章 张伞(上) 伞张开的同刻,窗外铙钹骤鸣。江离打了个激灵,那声响似是僧道沿街缘化,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唱念道: “雨止风不静,月落影飘零。驰骛追遗毳,孤栖人已瞑。孤栖人已瞑!” 江离听这唱词,只觉句句如利爪一样将心攫得越来越紧,“瞑”字入耳之际,他的心跳跟着停了一拍,旧伞脱手落地。 “阿江?”何忧见他脸色骤变,担心唤道。 江离神思回转,走到窗边,漫无目的地向下张望,要寻那唱念之人。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猝不及防地定在一个背影之上,他凝视刹那,瞳孔随即巨震: 那人影通身黑衣,衬得腰间悬挂的小小瓷瓶如一朵盛开的白梨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曳。那身姿瘦削轻健,何等熟悉! 与她并肩而行的也是个姑娘,年纪看来极轻,肩上似挎着件乐器。螺髻高盘,衣着艳丽而古怪。那姑娘紧挽着她的手臂,不时与她说笑,似乎心情极佳,她则将脸贴近聆听,举止十分亲昵。 那姑娘侧头之际瞥见悬光堂,甜密的笑眼竟是一瞬间煞气陡增,目光冷得像箭,毫无征兆地朝阁楼上射来! 视线尽头,窗槅内空空如也,半垂的帘栊在秋风中微微晃动。 江离靠坐在窗槅内侧的地上,贲涌而生得寒意侵肌透骨,手脚由下至上渐渐僵冷:零露现身此地,意味着玄凝阁已然逼至,是巧合,还是自己已经暴露?难道庆云庄的形势在这短短一夜间发生了逆转?格悟已盯上了画轴?他努力梳理着纷乱杂沓的猜想,殊不知方才的一霎,自己才躲过对方一触即发的杀机。 何忧朝江离走来,不明他看到了甚么而大惊失色,便欲向外望去。江离声音嘶哑地阻道:“不要看!别靠近窗边!外面有甘露教徒。” 何忧猛地收步。这时忽听外面有人轻扣隔扇,二人俱被这响动所惊,齐齐扭头警惕地看去。只听悬光堂掌柜的声音在外面道:“少东家,外面来了一位自称与你相识的客人,要请她进来么?” 二人面面相觑:已近晌午,多半是道平找到这里来了。 江离以眼神询问何忧,何忧缓缓摇了摇头,向外面道:“打发她走罢。” 江离侧身,从窗槅的边缘小心地向外窥觑看了一阵,而后扶墙站起,肃然对何忧道:“此地危险,你宜趁早启程。临别我有一言相嘱:世氏宝器关系重大,万勿再轻易示人!我蒙你信任,不敢相负,今日之事不会擅对旁人提起。盼你一切顺利,明年此时你我得再相见。保重!”说罢一揖到地,捡起了掉落在地旧伞,出了隔间。 走出悬光堂的大门,飒爽秋风扑面,拥挤和欢嚣的街市与阁楼中恍然不同世界。重新置身于现世的烟火气息之中,江离渐渐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他想着尽快找到道平,赶回栖真观,与渺渺一同回到乔羽庄中商量个对策。 “阿离哥哥!”江离一直在低头沉思,闻声抬头时,道平已从不知何处跑来,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看来一上午的功夫,她挑来的行货已全部发卖掉了,用作扁担的铁箍紫竹被她背在身后,正随着小脑袋一同晃来晃去。“可找到你了,啊,伞也在你这!我刚还去了悬光堂。”她一手中还拿着江离昨晚放在她床头的尘尾。 “道平,对不住。我现在有急事,要立即回观!” “啊?甚么急事?”道平的眼睛微微瞪大,“书还没买呢。” “不买了。” “诶,为甚么?” “我去问过悬光堂啦,那书已售罄了。” “真的?那咱们问问别家书坊去?” “你忘了?书坊这几日都歇业了。” “啊……那太可惜了!”道平嘀咕了一阵,对买书一事暂死了心,立刻又想起另一事,用恳求的语气道:“云韶仙馆也来苏州了,现就在南门那边呢!我们能不能看一眼再走?就看一眼。” 她说的云邵仙馆,乃是近几年在大江南北声名鹊起的乐班,专擅演奏近世已失传的古曲。有幸得闻仙乐者,皆叹其“奏为古曲声,如与古人言”。因为极罕公开现身,此次云韶仙馆亲临苏州,便尤显得千载难逢,所以道平才这般期望能亲眼见上一见。 江离抱歉道:“我是一刻也不能多等的。你自去罢,上山的路我还记得,你不用陪我回去。”说着取出些钱钞要给道平。 “这说的甚么话!我奉住持之命陪同你下山,哪有让你自己回去的道理!”道平不满起江离这般见外,小脸有些气鼓,她用尘尾轻轻拍了下江离递来的手道:“哥哥的事,自然比看乐班重要多啦,你等等,我这就去雇车!”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 不移时二人乘车出城,往穹隆山行去。一路上江离心跳不宁,头脑中遏制不住地出现种种可怕猜想。道平见他蹙眉不语,知他忧心急切,也便住了口,不再讲她在大火星祭中的见闻,安静地陪在一边。 到了山下刚一下车,就见三骑快马压地飞来,当先一人身穿青缎箭袖袍,随后二人着深色短衫,三人俱头顶斗笠。马奔至近前,那穿青袍之人迫不及待地滚鞍下马,急奔向江离,投进了他的怀中。 “阿离!”乔羽的声音压抑不住地发抖。 第80章 张伞(下) 江离蓦地被乔羽抱住,顿觉一股温暖涌入心间,不安的心情稍得平复。他温声问道:“修宇,你怎么来了?” 乔羽不语,只是默默地用力拥得更紧,呼吸急乱。江离安心之下,不禁感到疑惑:他固知乔羽对自己情重,但相处中,乔羽向来克制内敛,像这样地表露情感,仅在石室中有过一次,眼下这般情状在她绝非寻常。 过了一会儿,乔羽终于松开了手,江离见她双眼布满血丝,显得极为疲惫,看样子已寻了自己不少时候。他用手替她拂拭脸颊上灰尘,才发现她眼角竟有泪痕,当下又是一阵疼惜。 随行之人也下了马,在不远处等候。尽管那二人把斗笠压得很低,江离仍认出了一个是林拳师,另一个则是乔羽此处庄上姓窦的管事,左腿略跛,走路姿态乍看去不大自然。 道平上前笑呵呵道:“乔姐姐拜揖,一向安好?” 乔羽收敛情绪道:“道平小师父,许久未见,仙骨一发充实了。你们怎的打城中而来?” 道平快言快语地把和江离进城的始末叙了一遭,末了道:“乔姐姐,既在此遇见了,快一同上山罢,有好茶款待。” 乔羽眉间微结,脸显担忧道:“小师父,你还不知栖真观出了事?” “出甚么事了?!” “今晨观中起了大火,烧了小半日刚止,你快回去看看罢!” 道平大惊,急得扯住乔羽的袖子道:“观里的人有没有事?我师父,还有长老们都安好么?” 经乔羽这么一说,江离方知事态比自己担心的更为严重,赶忙问道:“修宇,你去过观里了没有?”说着向乔羽身后张了几眼,心中登时一沉:“渺渺呢,渺渺怎么没和你一起下山来?!” 乔羽沉声道:“我赶到时未见渺渺和诸位道长们的踪影,除了……”她显得犹豫,未能把话说完,而是转问道平道:“小师父,道长们会去何处避难,你可有头绪?” “上真观,玄妙观,碧霄观……”穹隆山遍野周遭的庵院宫观不在少数,道平一口气说了不下十个去处,“也可能去了宁邦寺!” 乔羽听她一一罗列完毕,神色又凝重了一分,“你说的这些处,我都已去问过了。”说罢摇了摇头。 江离紧问道:“你却才想说除了甚么?”道平闻言,也紧皱着眉头,不安地盯着乔羽。 “除了在观后茶庄的一间土房当中,留有一具尸身,像是庄中做工之人的……” 道平倒抽一口凉气:“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穿甚么衣服!?”江离预感不祥,从身后扶住了道平的肩膀。 乔羽说出尸身形貌,与那茶庄的老庄头无不吻合。 道平身子打了个晃,颤声道:“是师父……”说完转头向扶着自己的江离又重复了一遍:“阿离哥哥,是我师父……我师父他……”样子全然没了主张,眼里全是恐慌。 江离道:“可长老们都走了,为甚么单单留他一个?!” 道平被这一语点醒,紧道:“是啊,乔姐姐没见过师父,说不定弄错了,那死的不是他!”跟着猝然挣脱了江离,“他”字方落,身已蹿出数丈之外,速度快得令人不及反应。 江离紧随其后便追,却在被乔羽拉了住:“阿离,别追了!” “道平的师父是不是被火烧死的?!”江离回头的同时脱口问道。 乔羽压低声音道:“不是!看死状像被人杀害的。” 江离顿感身子一沉,五脏六腑抵上了喉咙:“是龙华寺玄凝阁,我适才在城中看到她了!” “你看见了谁?!” “尺凫。”说出这个名字让江离从头到脚一阵发麻,“玄凝阁追过来了!我们已经暴露了!” 乔羽眉头紧结,语气依旧十分镇定:“那便更不能追,咱们回庄去。” 江离焦急地向前方眺望,道平的身影已化为远处的一个小黑点,他当即斩钉截铁道:“不行,渺渺可能还在山里,我们得去找她!” 乔羽轻叹一声,定定地看了江离一会儿,回身牵过马来道:“骑马追!” 江离与乔羽同乘一马,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乔羽从马包中取出了一个斗笠扣在他头上。林拳师和窦主事跟着翻身上马,四人三骑快马加鞭,朝着道平远去的方向绝尘奔去。 道平全力施展出功夫,当真身轻如猿,迅若於菟,若是平地奔行,快马尚可匹敌,可眼下她寻师心切,尽拣些极险僻陡窄的捷径穿梭,骑马反更难行。江离一行人紧跟不舍,眼见距离逐渐拉近,约莫半个时辰之后,离道平的背影只剩十丈不到了。 转过山角处,一片茂密竹林铺天盖无边无际,挡住了所有前行的方向。道平纤薄的身子一跃落地,随之闪入了密生的竹竿之间,转眼消失不见。那竹林中可容通行的空间极其狭窄,马匹绝难穿行,江离等人不得已留马匹在林外,徒步继续追赶。 四人排作一列,鱼贯前行,林拳师和窦主事当先开路,江离、乔羽跟随在后。江离偶一抬头间,见前方的窦主事与自己相隔至多不过一丈,因林中密不透光,他整个人模糊成了一团黑雾。听着他那“嗒、嗒、嗒”的脚步声,江离不由打了个寒颤。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一条亮光,视线终于重获焦点。几步后阳光乍现,江离压了压头顶的斗笠,从笠檐下压入眼中的金光万点中,见到道平正在数丈之外背对自己而立。她微微弓着身,当胸横握着之前负于背上的那根紫竹,仰视前方某处,全身的筋肉都高度紧绷着,像一只因愤怒和恐惧而炸毛的小兽。 “你们是甚么人!是不是你们放的火?!”她怒嚷道。 顺着道平的视线望去,前方百步开外的山坡之上,依稀有一对年轻女子傲然立于八角亭顶,正用睥睨众生的神情倨视着此处! 当先一个冠缨翩然,黑衣长靴,手提三尺长剑,背负宽大革袋,面色煞白,形容肃杀,正是自盂兰会前一别至今的零露,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玄凝阁都监之一尺凫。 在她身侧的少女金缕鱼枕,华服诡丽,斜跨螺钿渔鼓,交握阴阳简板,面如桃花,身如细柳,年齿虽幼,却有妩媚诱人之态,谁敢信她也是玄凝阁都监之一的绣衣? 只见那名为绣衣的少女嫣然一笑,话音稚嫩软糯,引人爱怜,说出的话却恁般粗鄙凶恶:“哪来的不三不四小猢狲,敢在本姑娘面前造次!阿湑,看我拧下她那脑袋,抻出她那烂舌根,做个木鱼来敲一敲,你说好不?” 第81章 割喉 话音方落,徐徐山风忽而转疾,引得千万竿竹叶一阵乱响,如洪涛巨浪般向江离身后扑卷而去。绣衣冠带衣袍被风一荡,遍身的绣花彩锦如祥云缥缈,零珠碎玉金丝银线闪烁霞光艳艳,若非口中狂言诞语,真个恍如仙子临凡。 “哦呀,原来林子里的猢狲不止一只!”她一眼看到从林中追出的江离一行四人,鹅蛋脸上笑容愈加明艳:“瞧瞧,这几个还晓得学人带斗笠哩,是会做戏的猢狲!好极好极,快耍来给本姑娘瞧瞧!” 她这一番浅笑轻语,却教坡下众人个个如临泰山压顶。江离身心受到威慑,直似要爆裂开一般。耳听得不远处林拳师握着杆棒的手指节“咯咯”轻响,窦主事则已将一手探入怀中,似是随时像要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他二人同道平一样,皆摆出了殊死一战的态势,只因玄凝阁极度忌惮,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江离心知今日势必无幸:林、窦二人纵有些本事,与北宗同盟众多高手合力相比又如何?玄凝阁都监杀死己方这几人,岂非如踩死几只蝼蚁般轻易?想到自己与家人携家跋涉千里埋名匿迹,终归是徒费心机,逃不出龙华寺遮天蔽日的网,不由心生绝望。脑中反复荡着的,是渺渺在龙王庙泣血吐出的那句“无能也是一种罪过”。 可在最初一波短暂的心悸之后,他的一颗心渐渐空荡起来。她空茫的眼光无意间落在斜前方的乔羽身上,感恩歉疚和温暖甜蜜一并涌起,激起一番百感交集来。乔羽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将身子向他挪了挪,贴在了他的身前。 越过乔羽的肩头,江离余光瞥见零露也正盯着此处。那张苍冷的脸孔上似有一丝淡淡的迷惑,从适才开始,她还未发一语。 众人心惊胆战的样子好像令绣衣十分受用,只见她一声巧笑,在亭顶坐了下来,把手中渔鼓一打,简板磕了几磕,朱唇吐出稚气的声音,竟是来了兴致,自顾唱起道情来了: “懒读四书怕举官,一心学道要归山 修不成大禄神仙,永不回西京长安!” 歌声端的如新莺初啭,软柔悦耳,若是平日在酒楼歌馆中听了,足可恰情娱肠,消愁畅怀,可谁不知绣衣那渔鼓简板乃是不折不扣的杀器,堕佛岭一战中,北宗众人便是听了那渔鼓之声,轻则耳鸣目眩,心神大乱,重则肝胆俱裂,立时丧命。是以她甫一动,林、窦和道平三人便各自凝神敛气,提防她于歌声中忽施杀招。 “居住广安宫,琼林问洞宾 湘子哪里去,长安度文公。” “终南山有吾家,茅庵草舍无有冬夏 六腊月,四季花, 洞门外搭着一座葡萄架……” 不多工夫,绣衣已连唱了几曲,怪的是不见半分要出手的意思,看来倒只像是她任性纵情,随口吟唱取乐而已。 经过这一会儿,几个习武之人皆已暗自看清,那与绣衣同行的冷面少女,亦即尺凫,气息局促,面目虚浮,竟像是身受重伤之相。不知是因看出了这点而心生侥幸,还是终于沉不住气,窦主事那只一直揣在怀中的手臂微微动了一下,将怀中所藏之物露出了一截。 歌声戛然而止。 “兀那猢狲叫花子!拿的甚破铜烂铁,晃着姑奶奶眼了!”绣衣修眉微蹙,娇声叱道,桃花一样的脸转瞬间罩上一层霜雪。她说话时伸手在尺凫背上轻轻一拍,尺凫当即如浑身脱力般绵绵软倒,她单手在尺凫顺势腰间一托,扶她倚坐在了宝顶之侧。这一下,更印证了众人对尺凫身负重伤的想法。 歌声中止的同时,江离亦悄悄动了动脚步,用整个身子护住了乔羽。回头照看乔羽之际,忽听一阵“叮叮当当”铜铃脆响,初闻还在远处,瞬间便已逼至近前!江离心中一揪,只觉一股力道将自己拽得站立不稳,下一刻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乔羽正拉着自己飞速往竹林中逃去。 只这一晃神的当口,他已被乔羽带着奔出数丈,再抬头时,眼前的景象让他顿觉五脏六腑如翻江倒海,五指不由深深陷进了乔羽的手心: 不远处的前方,画面犹如静止,惟有绣衣那非丝非帛的瑰丽衣衫似羽毛般下落,轻缓得如漂浮在水中。只见她左手上,简板末端悬挂的铜铃已停止了震动,前端则已洞穿了林拳师的心口!直至毙命之时,林拳师仍保持着和戒备时一模一样的动作。绣衣抬起另一只手上的简板托于他的颚下,姿势极是轻佻,像是在狎玩一只驯兽。 窦主事这时从后方袭来,双手中白光如虹,细看是两柄钩镰短剑,正一前一后,直指敌人门户上要害,这一下正是他家传十六路钩镰短剑中极具威力的杀招“双蛇吐信”,两剑分进合击,变幻莫测。只见当先的一剑已至绣衣胸前寸许之处,未料绣衣出手迅速若斯,在瞬杀林拳师的同时瞄准他颈部挥出的简板,竟能后发先至,逼他不得不收招回护。 窦主事变招也是极快,于电光火石间仰身向后掠出,同时一招“燕落平沙”,双剑向外平扫。绣衣将插在林拳师胸中的简板抽出一甩,跟着欺身向前飘出,在钩镰双剑扫至的刹那身形一晃,于残影中留下一抹轻蔑的笑,人已如鬼魅般从窦主事身后闪出!窦主事只觉后颈一凉,简板已抵上肌肤,忙大惊叫道:“我是……”,可惜这“是”字只说得一半,便像琴弦绷断般乍止。他手中双剑“哐当”落地,头颅从他肩头飞起,落地滚了几滚,恰停在江离眼前,那张面孔极度惊愕。 “你是甚么?你是个蠢猢狲,还用说呀?”绣衣的妙目中笑意不减,只是唱曲时煦春般的温度已荡然无存。 江离浑身一颤,只因那双凛若严冬的笑眼正从窦主事的头颅上缓缓移开,落到了自己身上。 “哦呀,就这么点本事,你俩个还想逃?”绣衣将简板在窦主事直立的无头尸身上抹了抹,向江离和乔羽哂笑道,“今日是你们晦气星进宫,下辈子出门前记得先拿黄历来看!” 乔羽已停下了脚步,闻言转过身来,将江离扯在了身后。她冷哼一声,以手扶着斗笠道:“我看倒是你自家晦气重些。”语气傲然,竟毫无惧意。 无人注意的亭顶,尺凫的身子微乎其微地动了下。 绣衣“咦”了一声,重新将乔羽上下审视了一遭,大概是见她明显非习武之人,却在强敌前有这番气度威势,颇觉意外,于是回头冲亭上的零露笑道:“阿湑,你听听她这话,敢是疯了?” 尺凫虚弱道:“你胡闹这半天,还未够么?”咬字仍像之前一样有些不清楚。 绣衣听了这话,当即上下呼扇着彩袖争执道:“阿湑,你怎地倒赖我的不是了?要不是你求我,我何必招惹那饿死鬼!你们把那破观烧成了瓦砾场,臭道士却半个没抓到,当我愿来么!可不兴这么过河拆桥!” 尺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也知他难缠,干甚在此生事,无端耽搁工夫?” 绣衣一昂头道:“我才不怕他哩!我有干爹撑腰,他那威风耍不到我头上!”她这一着恼起来,倒暂时把乔羽几人晾到一边去了。忽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一团紫莹莹当头罩下,来势迅猛,功力居然比适才林、窦二人强出不少! 绣衣略吃一惊,随即着恼不已:这人胆敢趁她不备暗施偷袭,当真找死!她气高自负,当此情势怎肯闪躲避让?当下寸步不移,只抬起单臂以一支简板格挡。 两样兵器相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绣衣”才看清原来对方所持乃是一根通体莹润,鹅卵粗细的紫竹杆,与自己的简板材质极似。 “是你们放火烧了栖真观?!我师父,我师父……”紫竹后那双浅碧色的眼中,怒火和泪水交加,如飓风狂澜。道平一击不成,紫竹毫不迟疑又向绣衣腰间扫来。 “小猢狲,要我割你的头不是!”绣衣骂了句,使出招“黄莺展翅”,一个筋斗踏在了道平的紫竹之上,双脚甫一触到杆身,整条紫竹便狂颤起来,铁箍磕在地面,发出“咚咚”之声。 那紫竹足有七尺多长,震颤幅度越近两端越是剧烈,道平身长不到五尺,手腕不及杆粗,若还不放手,眼见要被自己的武器甩飞出去!却看她毫不慌乱,足尖轻点,扭腰捩胯,竟像根柳条儿似的顺着颤势打起了旋子,用的正是北斗璇魁步中于临空应变的“转”字诀,同时双手牢牢握住杆首,使出“十二长杆”中“绞”式,紫竹于乱颤中滑出个诡异的弧度,向着绣衣胫骨携风劈去。 绣衣哪里将道平放在眼里,当即立贯双足,一招“鬼扯腿”双腿连环蹬向紫竹,两下便生生将震荡截住,后四下力道则穿过紫竹袭至道平掌中,登时将道平虎口震得鲜血迸流,连退数步,紫竹也脱手而飞。 绣衣叱一声:“来世可记好了,莫再烧这么断头香!”身子化作一股烟,如虹似雾朝道平卷来。只见简板白光闪处洇起大片血雾,道平身子腾空而起,喉间喷溅出万点鲜血,在空中绽出朵朵殷红的花。 第82章 卖道袍(上) 趁绣衣与道平动手之际,乔羽又拉着江离向林中奔去,江离回头张望时,正见到道平身子在一团血雾中向后摔去的一幕,他不禁悲愤交并,胸中仿佛要炸裂开来。 道平的身躯看来如此瘦小柔弱,像丛飞蓬在空中飘飘荡荡,孤独无依得让人心痛,那样子与渺渺何其相似!这些恶人,凭甚么毁掉她们平淡安定的日子,夺走她们仅有的幸福?就为了那莫名其妙的甚么六翮? 江离回想起在那一夜在龙王庙中的感受,回想起那种凝视深渊时想要纵身一跃的冲动,伍撄宁抛出风灯时万念俱灭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那念头再度浮起,沉重地叩响他的心魂:若我是那红莲圣女,若我能让这些十恶不赦之徒顶礼膜拜,管它是非对错,理智荒谬,就算使天地倾覆,也定要他们偿还罪尤! 想到此处,他血气上冲,只觉生死已变得无足轻重,回身就要冲出竹林。忽感到手掌中一热,原来是手被乔羽再次紧紧地攥住,乔羽默默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这时只听“咦”的一声,绣衣将简板在掌上一拍,歪头道:“小畜生竟能避开我这招‘富贵不断头’,你是受哪只老猢狲调教,速速老实交代!” 本已身如落叶的道平,居然忽地在半空翻了个身,脚尖在地上一触即离,跟着又向后疾窜出数丈,以手捂着脖子,横眉怒目道:“呸,你这尖嘴猴腮的才像猢狲,我师父的名号你也配听得?”鲜血汩汩从她指缝间流出,想是被适才那一板割得极深。 她脸色煞白,显是受了不小惊吓,神态语气却十分刚强,不肯露出半点胆怯。 江离前一刻以为道平必死,后一刻又见她逃过一劫,眨眼不到的工夫由大悲到大喜,心都不知掉到哪去了。他看了看乔羽,乔羽不用他开口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温柔地点了下头,二人并立原地,不再做逃生之想。 道平之所以能死里逃生,多亏她九年来勤修全真太极功,内力潜滋暗长,已成不小气候。拜师半年来又陆续将北斗璇魁步“转、点、踏、腾、踩、穿、纵”等诸般口诀学全,那步法她本已烂熟于心,得口诀加持后再经施展,直有脱胎换骨之别。 她伶俐聪颖,偏爱琢磨,不消师父费力点拨,已悟透若要这步法发挥最大威力,须与全真太极功相辅相成的道理,故此一直加倍在意,只是学艺日短,辗转收发间尚有许多阻滞不通之处。 适才绣衣这一击来得猛烈无匹,暗藏莫测变化,别说武器已失,就算紫竹在手,她亦无可能挡得下这功力深厚的一招,唯有倚赖本门步法保命。可不料绣衣贵为玄凝阁四大都监之一,本门内功觉性心经已有大成,简板未到,劲风先斩了过来。饶是道平反应奇速,亦未想到对手功力高深若此,单凭那刃风便足以割断自己的喉咙! 一瞬间,脖颈间喷涌出的血花模糊了双眼,她觉得脖间一片冰凉,便道自己毕竟难逃,头脑一霎空白,身子所做动作皆是发于本能。谁知这下竟歪打正着。须知往日所遇的难关,实因她心灵机巧,思虑过繁,此刻万念俱寂,反倒与北斗璇魁步“静心无念”的要诀相暗合,全真太极功忽而运行无阻,让她从必死境地得以逃脱。 这一下在绣衣眼中端的诡谲,起初她见道平步法特异神奇,已有几分诧异,几招过后便知她功力尚浅,虽得名师指点,但尚未能将所学融会贯通。这“富贵不断头”乃是她自创武功“九真道曲”中颇为得意的一招,后续变招极为隐蔽,纵能避开先招,也绝难躲过后手。可身形本如浮云般悠缓的道平,在简板递至之时倏忽散去,她竟连轨迹都未能看清。 绣衣心想此女日后若成势,必为大患,当下不再多言,闪电般几个箭步上前,力从步出,直达板端,右板斜劈,左板从右板上穿出直刺,又是极凶的一招“双摆调”。 道平哪敢硬接,当即施展开北斗璇魁步中的“天枢”路步法避过,与绣衣游走周旋起来。 这九路北斗璇魁步法,各取北斗九星中之一星为主位,各倚其势,风格迥异,“天枢”路以魁星天枢为主位,乃是整套步法中最为核心的一路,步法大开大盍多纵跃,多用在疾行奔袭时。道平此刻用将出来,腾挪趋避间有如一只小小燕雀,淡蓝裙摆恰像漂亮的尾羽,她故意往山坡上绕去,只为把危险从江离和乔羽身边引开。 几个起落后,道平已撕下裙角,草草裹住颈上的伤口。原本雪白的银条纱衫子被血染红了一半,沿着袖子已滴得遍地都是。 “小畜生,原来只会夹着尾巴溺尿,你那洞中的老猢狲,莫不也是满身骚臭?”绣衣接连几次出手都被道平巧妙逃脱,不禁恨恨骂道。 道平颈处的伤口刺痛钻心,好像有人正拿把刚钻照着自己太阳穴猛敲,脑袋嗡嗡乱响,步法也开始磕绊。但一听见绣衣言语辱及师父,她登时鼓起了气力,紧咬牙关,跃至紫竹边拿脚一勾,将紫竹重提回在手。眨眼间绣衣已扑到面前,一招“夹墙了”攻她两胁,她这次不再退避,崩步拧腰,紫竹“呼”的一声向敌人横扫过去! 这一下看似平平无奇,实则以攻为守,完全封死了绣衣的攻击。那紫竹极长极韧,甩出后竿尖乱颤如有万点雨落,让人眼花缭乱,难知虚实。绣衣双板划弧,下扑右腿,简板顺腿刺出攻向道平下盘,道平身随竿动,借紫竹的摆动横翻出去,一招不及使老,即又抡起紫竹,用“缠”式去卷敌人左手简板。绣衣更不回头,左手从头上盖过,双板“朝天子”由下向上刺她小腹。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她如此贴身与道平缠斗,便是要让长竿的优势施展不出。道平心思活泛,瞬间看破其意,当即脚下北斗璇魁步从专擅近身接敌的“隐元”路改回“天枢”路,紫竹向地一戳,身子像风车一样甩上了竿头,于间不容发之际从绣衣头顶掠过,重又拉开了距离。 “十二长杆”共只有“劈、崩、扫、戳、挑、缠、绞、点、拦、撩、抡、挂”十二式,因是入门用来过渡的功夫,招如其名,极是简单直白,意只在修习掌控身体之法,高深繁复却全谈不上。道平能凭它抗得绣衣数招,一来因她内力根基不差,一招一式使得端正严密,如此虽构不成威胁,却也令敌人一时难寻到破绽;二来是有精妙无比的北斗璇魁步法与之配合,杆法虽平,却营造出了足以惑敌的假象,敌人便不得不谨慎几分。 但绣衣何等老练,不过两三招后,已试出这套杆法威力不足,实不堪克敌之用。这时见道平跃至身后,她一个“滚白头”旋身,左板削向紫竹,右板猝然飞出,直取道平面门! 那简板甩出的方位极为隐蔽,待道平见到时再想要摆头躲避已是不及。但她肌骨筋肉的反应在九年反复演练中早已快过心念,不消等头脑下达指令,已自踏出“洞明”路步法,身子如云岫似从那流星逝电一样的飞板旁擦过,再一扭身搂回紫竹,看准绣衣右肩破绽戳去! 这一连串反守为攻如有神助,堪堪抓准敌人简板出手后一闪即逝的瞬间攻至,她瞄准的乃是敌人巨骨穴,这一击若能刺中,至少可令敌人肩背麻痹,攻势稍缓,她也可得口喘息。 不料就在紫竹的铁竿头将触到绣衣之际,不知从哪来飞来一股巨力撞上竿来,道平被这催山坼地的力道带得一个跟头摔出丈许之外,顿时眼前昏天黑地,喉上的伤口有如尖刀乱剐似的剧痛,紫竹跟着“啪嗒”一下砸在身上。她伸手想握紧紫竹,十指却麻木得像不是自己的,使不出力,正惶急间,耳听得绣衣叫道: “阿湑你是瞎了?是没见她正上勾了么?” 道平虽重伤,脑子却极清醒,只听半句即明白了过来:适才那破绽原是陷阱,削向紫竹的简板只是虚招,正为诱敌攻来时再施以一击毙命!万幸那尺凫重伤之下贸然出手搭救,反使自己捡回一命。 她眨眼间想清了所有细节,便不禁朝那亭顶看去,只见尺凫面如金纸,像是方才一出手间牵动了伤势。 绣衣见尺凫这样,作科打了下嘴,软声道:“呸呸,我忘记你喝了那饿死鬼的七香汤,是看不清的,那你更不该乱动嘛!” “你耍够没有?速速解决掉,我不耐烦等了!”尺凫冷冷丢下一句道。 绣衣这回倒听了话,一点头娇嗔道:“好好好,本也没多大意思!”说着彩袖轻扬,只听“咔”的一声,手中那两块阴阳简板合二为一,变作一柄竹剑,她单手执剑一挥,向着道平道:“本姑娘没兴致跟你耗了,乖乖就死罢!” 第83章 卖道袍(下) 道平见她眼中精光骤亮,陡然间像换了个人,压迫感与之前迥然不同,心知她此时方才拿出真实本领。但一想反正怎样都非她敌手,也就不怎惧怕,反强忍疼痛,冷笑讥道:“哈哈,你这丑妇好不要脸!你面目可憎,怪不得那亭顶的姐姐都不助你!” 绣衣面若寒露,五彩绣线滚边的袖口都被她一身的煞气鼓荡而起。只见她立剑于身前正中,另一手举至胸前,手掌外翻,手指向上舒展结成法印,正为龙华寺秘传空生剑法中“一切法空”的起手式。 道平只觉眼前一花,脚下又先脑子一步自己动起来,糊里糊涂地躲过了绣衣追魂夺命的一剑,就听身后“啪啪”两声,被身子带起的紫竹已被削去了一小截儿,和主体一先一后落了地。 她知道厉害,不敢拿后背对敌,一转身间但看那剑光像雨点般密密匝匝,朝着自己身上飞来,她既看不清绣衣怎的出招,更无从分辨虚实,干脆将心一横,垂下手闭了双眼。 她这般做,绝非是失了斗志,引颈就死,而是手眼无用之际,所剩唯有耳听一途。 那北斗璇魁步法对应北斗七星,其中“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天衡”路步法,专克各类刀剑招式,而其要诀所在正是“以音驭形 同而化之”,简而言之,即是靠洞悉招中暗含之韵律以制敌。道平当此危机,即是要将全部精力集中于耳上,边听边依师父所传口诀迈起了“天衡”的步子。 有道是“遇强则强”,与绣衣这等高手过招,虽只交手不过十数招,却远胜过与平庸之辈切磋百次。道平每于绝境中得以脱身之际,于所学之领悟便能从前高出一层,与闭门造车相比,进境可说是神速,她福至心灵,兼之关键时刻极为沉着,居然硬是从悬凝阁高手的绝顶剑法下避过五招。 而在绣衣看来,道平的动作一开始很是迟钝,将眼睛闭上后忽然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五招之后居然就要与她步调协同,却又步步踩在她最别扭的方位,逼得她无从下手。 她暗暗惊骇,停步啐道:“小畜生本事不大,怎恁般难缠!”骂完再次立剑当胸,只是另一手中的结印已换。 道平已退至木亭附近,正自静心无念全力应敌之时,突从头顶落下一道黑影,有两股气息分别刺入手掌肘间鱼际、曲泽二穴,她霎时气逆上冲,“哇”的呕出一大口血,紧接着只觉胸口一空,低头看时,只见一支鲛皮包裹的剑柄正抵在自己心口,而剑身已从那处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冷刃的寒气侵入心脏。 我要死了么?道平怔怔盯着那没至胸口的剑柄,心中念道。死前许下的心愿,会不会格外灵验?无上天尊,求你保佑师父他平安无事…… 握住剑柄的手带着血腥的气息,那手干净利落地一抖,道平跟着又觉那痛处一凉。青光刺眼,寒刃从她身体中被抽了出来。 她想看看那杀死自己之人是何模样,无奈头重得抬不起来,心脏紧得一阵狂跳,忽而又像消失了一样。 原来死是这般感觉,她想,虽不可怕,却有点难过,师父,师父!我的心没了,教我到哪去寻呀…… “小猢狲,被扎个对穿,受不受用?”绣衣冷眼看着道平气绝倒地,十分解气地抱臂嘲笑着, “阿湑,不是教你别乱动么,这样逞强你还要不要命了!” 尺凫缓缓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竹林,她的额上和眼角带着伤,脸被血污染花:“我早让你一剑杀了她,你……”身子一震,吐出一口热血来。 重重竹影之后,江离也正怒视着她。 他此刻又悔又恨:早知今日,悔不该九年前救下你!枉我真心待你,不顾亲人劝阻信任于你!到如今,他只恨自己不能除掉这亲手留下的祸患! 江离心血翻腾,把乔羽的手越握越紧,乔羽更不催促他逃命,只坚定地回握过来。稍顷,江离听到乔羽低沉的话音: “阿离,这一切会有终结之日。” “我这就去干掉余下那二人!”“绣衣带着杀意的眼光射向竹林,只是林中昏暗,她从外面并不见江离二人踪影。 “杀了这栖真观的就罢,你若要节外生枝自找麻烦,随你的便。”尺凫又是一口血呕出,声音冷得吓人。 “可……好罢好罢,”绣衣撇撇嘴道,“他们应该早跑远了,林子这么大,我正好也懒待去追。你别气呀!我唱个曲给你听,好不?”说罢换上了一副明媚可爱的笑脸。 尺凫不置可否,纵身跃起,绣衣紧跟其后,敲打起渔鼓简板,开口唱了起来。她唱的仍是先前那出被打断的《卖道袍》,歌声在山谷中回荡,渐渐远去: “春穿在身上如丝绵,夏穿在身上如扇扇 秋穿在身上宝灵丹,冬穿在身上火龙衫 …… 有人随我去修炼,我将我道袍送他穿 无人随我去修炼,想穿我道袍难上难。” “……哎哎,我的叔父啊! 百般的点化,全然不招 后来难免轮回道,难免轮回道!” …… 我在哪? ……对啦,我被那穿黑衣的一剑穿了心…… ……伤口,伤口感觉不到疼痛了,那便是我真已死了么…… ……这里又黑又暗,定是通向地府酆都的路了…… ……嗯?前面好像有光,看来离得不远了……” 道意识从一片漆黑中亮了起来,道平觉得身体变得轻飘飘的,好像飞上了天,满目云烟缥缈,茫茫然甚么也看不清。她鼓起小嘴一吹,“呼”,云雾散去,远在千里之外的脚下现出一间土房,一老一小正坐其中喝茶聊天,话音如在耳旁: 小的道:“师父,今日善仁楼中那说书先生讲的话本顶有趣儿了,你想不想知道是甚么?” 老的道:“你在山下听过的书,可曾有哪段是无趣的?那我倒最想知道。” “无趣的不就没人说了么?师父,这段尤其有趣,你听听就知。诶,师父,你听不听嘛?你不答话,我就当你想听了!咳咳,”小的把手里的茶杯磕了磕,权当了惊堂木,“这话本的名字呀,叫‘神偷一枝梅’……” 道平看着眼前此景,不禁怪道:“诶,这两个人,不是我和师父么?” 第84章 一枝梅(上) 只听那云层之下的自己学着说书先生的口气,有板有眼地讲起故事来,不可说不是活灵活现,可道平半个字也听不进,一颗心全放在了正含笑聆听的师父身上。 “师父……”她口中喃喃,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师父,徒儿好想念你……” 她小小年纪,经历与玄凝阁一场恶战,就算表面多么勇敢无畏,心里怎可能不是惊恐万分,后又丧命敌手,委实有满腹的不甘和委屈。从前她性子要强,遭受百般欺侮时也未掉过泪,此刻得见自己最为依恋之人平安无事,却如何还忍捺得住?只想要立刻扑在他怀里尽情撒娇,大哭一场才肯罢休。 怎奈这世上之事,总有些在你想到它时便已不及。她发现自己喊不出也哭不出,身子动弹不得,就连向师父身边靠近一分,也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她羡慕云层下的那个自己,还能享受这样的幸福,望她知道珍惜,成倍地对师父好才是。 就在伤心酸鼻之际,云层下的道平已说完了话本,笑嘻嘻道:“师父,若单论手段,这‘一枝梅’至多与那剑侠传中的白猿公,水浒传里的鼓上蚤不相上下,也不必说。不同之处在这事迹非是旧话,这人从前就跟咱苏州城东玄妙观前住着,我年岁太小,可说不准师父你曾与他擦肩过呢!” 师父笑道:“这回还真让你说着了。” “诶,你当真见过?”道平惊讶了一下,狐疑道:“师父你别哄我,你怎知那就是他?” “我自然不知,只是这神出鬼没,来去如风的神技,我倒的确亲眼见过。” “在哪见的?师父,你快讲讲呀。” “想来也有十多年了,那时我尚在门中修行……” “门中,师父的门中是在哪啊?” 见师父停住看了眼自己,道平连忙捂住了嘴:“哦哦,我错了,第三条规矩,不可擅自窥探师门之事。” 师父没说甚么,继续讲道:“那日有一贼潜入宫中静室,偷走了悬于其中的法器……” “甚么法啊哦……”这次道平管住了舌头,及时把问题吞了回去。 “一柄三清铃。”师父嘴角浮起。 “嗨,”道平讪讪一笑,“三清铃值甚么钱,有甚好偷的?这贼真稀奇,莫不是想自个儿开个道院?” “……” “……我不瞎打岔了,师父你请说。” 师父接着道:“那三清铃意义非凡,在广宁祖师创立我派之前即已存在,世代相传,乃我门中至宝。” 道平嘴上不说,小脑瓜却一刻未闲着:创派之前即有,莫不是当初广宁祖师拿了人家的,不愿归还,那人才出此下策,雇了个神偷盗将回去?转念又觉不对:我全真教华山派的祖师爷,怎能恁般不讲理?那盗宝的八成是与我派有些宿怨,这一趟不为宝物,就为显示自己手段,落我们面子来的!越想越不忿,拧起眉头道: “后来可捉住这贼了没有?” “那贼得了手,将要遁去之际被夜间守殿的师弟发现,遂敲钟示警,闭锁了山门,他在众人的围堵之下显得慌不择路,逃向了蓬莱阁。” “蓬莱阁?” “就是本门的藏经阁,建在观中最僻静之处。众人眼瞧他身影在券门处一闪即没,藏身入了阁中,当即四下围守,只等着瓮中捉鳖。” “这不是自投罗网么?听来是个笨贼。师父,你怎会拿他和‘一枝梅’比?” “就因他落入这么个插翅难飞的困境,最后居然逃脱了。” “跑了?从哪跑的,怎么跑的?” 师父微微摇头道:“那蓬莱阁乃是石塔,首层的四方券门是唯一出入口。那贼进入后,门俱被严密把守着,上层虽开有通风用的窗,但长宽不过半尺,人身绝难通过。退一步讲,就算他有法子出来,塔外围捕人中不乏本门好手,各个耳目灵通,按理立刻会有所察觉。可这人进入蓬莱阁后就如蒸发了一样,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会不会藏身在了塔中某处,后来趁你们戒备松懈时才溜走的?” “更无可能。那塔中空间不大,陈设简少,大家都极为熟悉,一个外人进去哪有找不到的道理?且过后殿主带人在四周严守了整月,亦没见动静,可想那贼当夜便已在一众高手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师父你身手了得,观中前辈们的功夫定也高明。话本里讲那‘一枝梅’‘柔弱无骨,轻若御风’我只当是说话的夸张,这么看来真不会瞎吹的?” “可那贼若当真本领高超若斯,又为何会被值守发现?” “兴许是他一开始不小心呢……” “凭他金蝉脱壳的智巧,被发现后直接逃脱绝非难事,何必躲入那蓬莱阁中?” “这……” 师父若有所思道:“这桩蹊跷怪事,我本都忘了,今日顺带与你这么一提,我倒有了个新想法,会不会和这栖真观……”话说一半,又摇了摇头道,“不对,还是不对。” “甚么不对呀……” “没甚么,是我想错了……” “诶,师父,话不能说一半留一半……” 云端之上忽然漫起浓重的雾气,往日温馨美好的师徒画面在其中迅速退去了颜色,眨眼间,远望这一切的道平眼中又只剩下一片苍白,二人的声音很快也变得模糊不清,湮没在了雾气中。 她顿感失落万分,想到或许从此再见不到师父的样子,满心酸涩难耐,用力嘶喊,发出的声音却细若蚊鸣: 师父,师父…… 第85章 一枝梅(下) “师父!”床榻上的道平惊叫出声,同时猛地睁开了双眼。 “道平,道平!”江离坐在道平的枕旁,嗓音因激动而有些打颤,“太好了,太好了……修宇,罗真人!” 道平吃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视线慢慢聚焦,头脑中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方。胸口和脖颈处剧痛袭来,她没有防备,发出一声呻吟。 “先别动,”江离道,“伤口才敷好药。” 道平呆看了江离半晌,懵懂道:“我是没死么?” 江离道:“那两个恶人走后,我们负你来到这上真观求救,路上你已没了呼吸,我们本也当你死了。多亏此间罗真人神技,把你救活了回来。” 道平迟滞地垂下头,脑中断断续续的场景糅杂在一起,令她感到混乱不堪。与师父谈天的话音犹在耳畔,竹林外殊死恶斗的画面却点点浮现出来,一时分不清哪个更真实一些。 她盯着自己手臂看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开口道:“我怎么了?” 江离看了看道平手臂上的金针,轻声道:“你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如今既已醒转,说明性命已然无碍,可以放心了。” 纵是极不情愿,与绣衣交手的记忆终是愈发清晰起来。道平动了动灰白的嘴唇,满嘴血腥苦涩的实感让她思绪一下子清明,落回现实的刹那,茶庄中师父的身影便化作了云烟,无可挽回的消散了。 她的心仿佛沉入谷底,茫然道:“我被那……那人刺穿了心脏,怎还能活?” “他自己伤势不轻,这一剑偏了半寸,没能伤及你的心脉。”乔羽从江离身后门外走来,与她同来的还有位老者,身着黑袍黄绦,鹤发用黄杨木簪束起,貌古神清,髯须状似银针,双眼灼灼有光,正是江离口中的罗真人,上真观葆光真人罗妙衍。 道平想转动下身子,稍一用力,便觉气息闭塞难当,不得不急促喘息,伤口处亦被带得剧震。江离大惊失色,向那罗真人焦急望去。 罗真人上前一步,取出随身布囊,其中有长短不一,圆钝各异的金针近百枚。他迅速从中捻出极细的两枚,分别施入道平心口附近的鸠尾、期门二穴之上,又稍待片刻,道平的呼吸方平静下来。 罗真人开口对她道:“小道友,你胸口和喉处的剑伤只在皮肉,实无大碍,所虑只在经脉受损。那人出手刺你心脏之前,曾以极强的功力封锁了你曲泽、鱼际两处重穴,致你立时气逆呕血,昏死过去。现下我先以上真金针渡穴之法助你打通凝塞以顺导气血,过后你若能谨依我所授之法调理,数月应可康复。” 他声若洪钟,言语温和,让道平猛然想起对师父的担忧,因而等不及调匀气息便道:“晚辈两年前随长老拜访上真观时……远远见过真人一面,一直记得。今日得蒙真人救得性命,生死不忘大德……只是眼下我栖真观横遭祸事,恩师生死未卜,晚辈……怎能安枕而卧?” 她说得极为艰难,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偏强忍着不留下来。忽然,她奋力将手一抬抓住了罗真人的道袍道:“真人,你们可有我师父的消息?” 罗真人闻言脸现难色,一时默然。乔羽这时接口道:“小师父,你舍命力斗甘露教恶徒,数度试图掩护我二人逃脱,我们感佩你这份恩义,日后必当报答!”说着看向江离,江离亦重重点头。 “他们是甘露教的?”道平眼中露出恐惧,“甘露教……甘露教为何要烧我栖真观,害我师父?!” 乔羽道:“原因我们正要去弄清楚。此前你未脱性命危险,我们半步也不敢离开。眼下见你虽醒转,但重伤在身,不可劳形伤神,这些事尽可交给我们,你在此等待音信可好?” “那可不行!”道平不顾众人劝阻以手撑床,作势要起身,无奈浑身虚脱,头一下子又跌回了枕上,嘴上兀自不肯放弃道:“乔姐姐,我,我不是不信你,可师父的安危我必须亲眼确认!” 罗真人轻叹一声道:“有道是松茂柏悦,芝焚蕙叹,同在玄门咫尺福地,栖真观陡遭祸事,贫道情愿同往,勉尽薄力。只是如今各处守御官军为缉查甘露教徒,已将穹隆山内外封锁,上真观外现就有数十人把守着,禁人出入。此处我尚可代为斡旋,但栖真观乃事发源头,守备只会更加森严,怕是难以接近。不知乔居士可有办法?” 道平只觉如置身冰炭之中,伤口处像被沸汤熬煮一样痛苦,四肢却麻木得仿佛冻住一般,见乔羽沉吟未答,她急得以手捶床道:“官军凭甚么阻我回家!便是硬闯,我也得去找师父!”这一喊情绪激动,引得厥气上冲,血液逆流,眼前一黑,当即又昏死了过去。 第86章 药王殿(上) 罗真人赶忙上前为道平连施数针,又探了探脉息,转头对江离和乔羽略一颔首示意无碍,又自顾摇了摇头,显得十分无奈。 江离垂目半晌,忽对乔羽道:“修宇,当真没法子让道平最后再见她师父一面么?这孩子太可怜了。” 乔羽点头道:“桂叶堂在苏州经营已久,在官府卫所有些门路,官兵那里我总能设法应付,先看她何时醒来罢。”言下并无再劝阻之意。 江离“嗯”了一声,“她要寻师父,就同我们要寻渺渺一样,谁也拦不住的。”提到渺渺,她面上忧色更重:“至今没有渺渺的消息,我只怕她是被,被他们走了。”她原想说渺渺被龙华寺带走,碍于罗真人在旁,故不便详指。 乔羽甚是沉着道:“应该不会。听竹林外那二人对话,似乎也不知栖真观道人们的下落。那个叫绣衣的要杀你我二人灭口时,反被尺凫斥为节外生枝,明显他们是冲着栖真观来的。渺渺只是恰巧被牵连了进去。那小妮子一向机警,想来是与观中道人一同避难去了。” “你们比官军来得要早,山上能寻的去处也都寻遍了,道人们还会去哪呢?” “关于这个,还想请教真人可有甚见解?”乔羽转而问罗真人道。 罗真人负手思忖道:“贫道却才想到一件旧事,或与众人去向有些关系。” 江离站起身道:“真人不妨说出来,我们也好打个商量。” “正是。”罗真人道:“听闻这栖真观基址所在,原是吴中一巨贾别业,嘉靖初年时废置,有道人聚此修行,于是重修了殿宇。我曾听师叔祖说起,那巨贾在此居住时正值海寇之乱,贼势猖獗,其时有强盗打探到他家,图谋大肆掳掠,不料想踩过盘子杀去,居然次次扑空。明明见宅中灯火荧煌,闯将进去却不见人踪,翻出的少许钱财也远不称足。众贼恼怒非常,所以放火烧了宅院。那家人安然躲过了洗劫,但为怕报复,后来便迁去了北方。二位居士,听来可觉与今日之事颇有相似之处?” 乔羽频频点头道:“官宦绅富,庄园别业常设有密道暗室,既是防流寇响马,更为官场鬼蜮,一朝不慎获罪时,可保家人性命。想必起建栖真观的道人们发现了这逃生通路并将之保留,今日众人借之而得以脱困。” 罗真人听乔羽说得肯定,叹道:“因之与果,如影随形。正是前人笃志弘道,重修宫观的善报了。” “若有暗道,那它通向何处?”江离脸色有所缓和。 乔羽道:“应是隐秘安全,可通山外之处。众位道长和渺渺若真已从这暗道走脱,那便最好不过。” 江离仔细一想,又觉不对:“可那,那恶徒的身手你我都见识过,远非寻常贼盗可比,要捣毁一个偏僻小观只在顷刻,除非道人们提前警觉,怎会有从密道逃生之机?可是凭甘露教那些人的功夫,又怎可能轻易暴露?” 说到此处,他忽然停下看了看道平:自己于武学一窍不通,也知玄凝阁厉害,道平能独力与玄凝阁高手周旋,可想武学修为不差,于是低声沉吟道:“难道栖真观道人,个个身怀高明功夫……” 罗道长道:“我与居士正有同虑。栖真观与我上真观同流,世传正一道教,彼此间偶有交流,只限于讲经论道。适才二位居士讲述这位小道友于竹林外独抗强敌,贫道听后也甚感意外,后来替她疗伤时查探脉象,确是习武已久之人。或许栖真观尚有武学传承,只是贫道寡陋,所以不知。” 江离道:“若如此,莫不是栖真观卷入了甚么武林纷争,才招致甘露教对其出手?” 乔羽却道:“这且不论,但道平未在观中出家,与其它在观产上做工的村民无异,观中纵有秘传武学,何以传授与她?” 江离道:“那老庄头是观中道人,他可以私下教道平。” 乔羽道:“这倒可能。” “我不明白,为何偏偏独她师父没有逃走?”江离言中极为惋惜。 乔羽默然片刻,沉声道:“若这次袭击栖真观的根由,便在于这老庄头呢?” “他?!”江离与罗真人俱是吃了一惊,罗真人道:“乔居士何出此言?” “师父!!” 道平微弱的呼喊打断了对话,她再度醒转了过来,失焦的双眼中又是惊恐,又是悲伤。 “别怕,”江离过去安慰她道,“这是上真观。等你好些了,我们便陪一起去找师父。”他眼瞧着道平使劲抽动着鼻子,生生把含在眼眶中的一大汪泪水忍了回去。 “我梦见师父了……”道平喉头滚动了几番道,“梦见春天的时候,我们一块儿吃茶聊天……” 乔羽道:“道平,据我们推断,众位道长已借栖真观中所设暗道平安离开,若能知暗道通向何处,说不定他们在那里留有讯息。你可听过这暗道之事?” “暗道?”道平一呆,“暗道……对啊,是暗道啊……”她看来头脑中还有些混乱,自顾低声念叨着,“原来师父当时是这个意思,栖真观中有暗道,蓬莱阁中也有。” “蓬莱阁是哪?”江离仔细回想栖真观中的布局,却想不起有这样一处所在,“你师父他说过甚么?” 道平慢慢摇了摇头,琢磨了片刻,方有了些条理,道:“师父没和我说过栖真观暗道的事,但我想……大约是有的。至于蓬莱阁是哪,他不让我问。” 这一番话,至少证实了众人的推测。就在江离略感欣慰时,又听道平道:“暗道的出口,会不会是……” “出口在哪里?”江离急问道。 道平被这一问,猛想起师父的三条门规,登时局促,伤势被牵动,身子一颤,难受得紧闭起了眼。江离不明缘故,有些着慌。罗真人见势上前道:“小道友,你现下不宜心存杂虑,急急收摄心神,调息吐纳。” 第87章 药王殿(下) 道平当即强摒心念,运起全真太极功来,但觉体内气息惙惙,极难运行,便想自己日夜修行所得,皆已因这重伤废去,不胜灰心。 就在这时,忽感几股极强之力由任督二脉多处要穴中流入,推动着她阻滞的气息在体内流转,耳听得洪钟般的声音道:“凝神。”原来是罗真人正以金针渡穴之法助她运功。于是立刻抛开了丧气的念头专心吐纳,渐渐四肢麻木退去,虽然剑伤依旧疼痛,却有精气源源不断灌注于脏腑之中,呼吸也从急促变得愈发从容。 约过了一顿饭的时光,道平睁开眼睛,脸上已多了一分血色,她虚弱道:“阿离哥哥,关于那暗道的去处我心里是有个想法,但师命难违,我须先去见了师父,才能告诉给你。你再等我一个时辰。”说罢向罗真人顿首道:“拜托前辈了。”罗真人更不多言,只以眼神让她安心。 道平于是撑身趺坐于榻上,重又闭目运起功来,有了罗真人金针的力助,境况愈发顺利,约莫一个时辰后,一张小圆脸上终于泛出了活气。她转身欲向罗真人叩拜,被罗真人扶住道:“小道友修为扎实,得以恢复如此神速,并非贫道之功。” 道平执意拜谢,礼毕下榻便向门外行去。江离见她步法虚浮,过去挽住她手臂,只听她小声道:“让我去罢,别教师父等太久了。” 此时已是红日衔山,昏鸦逐队,啼声悲凉。血色霞光映着她清丽的侧脸,晚烟弥漫在她湿润的眼前。江离心中惨然,那明媚如朝阳的小姑娘,会不会就此离去? 残霞照入林中,仿佛火光在枝隙间明灭,把一片金红斑斓的秋叶烧成深紫枯黑。山风寒凉,从栖真观的方向滚滚而来,带着异样的烟尘。 接近栖真观前,远望见影影绰绰人影聚在一处,少说也有数十人。乔羽向众人示意稍待,只身向那空空洞洞的山门走去。只听一阵乱响铮铮镗镗,点点寒光在暗紫暮光中亮起,原是那些官兵发觉乔羽接近,纷纷亮出兵刃恫吓。 江离屏息凝视着乔羽青色衣袍的背影,情形一旦不利,便欲上前相助。但见乔羽完全不为官兵威慑所动,只是脱去斗笠拿在右手,露出面容,脚下更不迟疑,步伐十分沉稳。官兵见势亦增戒心,大声喝止,乔羽仍不停顿,左手抬起,又好像说了些甚么,只是相距太远,江离不能听清。 那话语显然有了效用,从冷刃白光的晃动中亦可感到官兵戒势稍缓,先前的恫吓随之戛然止息,似有人跑进山门通报。片刻后,众兵卒中让出一条通路,有一人影从中走出,显是头领。乔羽上前与那人见礼,交谈数句后,那头领倨势为之一变,不住躬身弯腰,从动作来看态度恭谨,紧张态势转眼冰解。 很快有两个兵卒跑来传话,说指挥大人恭请众位一同进观,说罢十分小心地扶起道平,拥着江离与罗真人来到山门前。乔羽让江离等人先行入观,随后向指挥与兵卒微一颔首道句“有劳”,众兵卒便识趣退去了。 江离还待询问乔羽以何手段说服官军,可双脚甫一踏入栖真观中,便被眼前景象所摄,不得不先抛开了那念头。 栖真观中一片死寂。被火焚过的殿宇神像坍塌无算,只剩几面残破不堪的山墙孤立烟霾之中,焦黑的砖石仿佛在暮暗中张着阴森的大口。距火灭已过去六七个时辰,残垣角落的余烬中仍零星散发着暗红的光,如尚未完全退入黑暗中妖魔,喷出灼热的气息,点燃空气中的残埃,舞起片片火星。 江离喊着渺渺的名字,从祖师殿倒落的廊柱残骸上跨过,转入其后的院落。忽有寒风掠地而起,燔臭与灰烬如巨网般劈面扑来,呛得他咽鼻生痛,不住咳嗽,眼泪模糊了视野。 只听身前不远处乍然一声轰然巨响如山摇岳动,同时滚滚粗粝烟尘向身上脚边砸来,他急向后退,被紧随其后的乔羽一把扯住。他立刻回身将乔羽揽在身前,抬袖替她遮住了如风暴般卷来的燔灰。 待他转头再看时,眼前一座殿宇已彻底倒塌,殿前悬挂的匾额就跌在离脚面数尺之外,残断污损的残骸上依稀可辨“药王殿”三字。 道平欲寻师父,心急煎切,径直向那烟尘中赶去,对此视若无睹。她但恨自己伤重无力,无法直接越过那岌岌危殿。 江离忙追上去,不小心一绊,险些摔倒。横在脚下的似是片烧断的殿前楹联,泥金书写残句“仙方济世救人”,笔法甚是端凝。 他觉这字迹透着说不出的熟悉,停步细看之下,果见那“济”字左边的三点水只写作两点,这正是乔羽为避家父名讳特有的习惯。她想起道平曾说道乔羽捐修药王殿一事,这幅楹联想来是他其时所提。 江离短暂地顿了一下,便继续向观后追去。栖真观院落浅窄,不移时出了后门,便见遍野百年茶树,尽被烈火烧得枯焦脱折,一群大鸟盘旋上空,叫声惊心。 田中赫然有块惨白破布,在满地惨淡的黄黑残枝之间异常扎眼,大肆昭示出可怖的不详气息。再看道平小小的身影一步一跌,已奔到那白布之旁。 江离心中猛然揪紧,道平撕心裂肺的哀声就在他心跳停滞的一瞬钻入耳中,避无可避:那曾经嬉笑时像笛子一样婉转,吵闹时像莺雀一样可爱的声音,此刻听来如此陌生,像是先从身体深处爆发,再由喉间压出,一下下,一层层,撕扯出血丝,抽干了灵魂。不带哭腔,却比哭声哀恸百倍。 只有一个人坚信自己此生再也不会有幸福,从此生活的意义已完全失去,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乔羽和罗真人接连从身边穿过,江离却定在原地,凭夜风吹打衣襟,冷透肌骨,嘶喊声声入耳,贯裁心髓。 第88章 黄麻庄 虽无确凿根据,江离却隐隐确信玄凝阁此番对栖真观下手,仍和六翮脱不了干系。自己才到栖真观,观中便遭此灭顶之灾,老庄头亦无辜枉死,想到自己与六翮的关系千丝万缕,这场祸事难保与自己无关。 他心怀愧疚,道平声嘶力竭的哀叫此刻听来便成了最凄厉的咒言,与那夜渺渺在龙王庙中失控呕吐的痉挛重合在一起。他几番鼓起勇气,试图走到道平身边,双腿却如灌铅。 江离害怕在道平脸上再度看到渺渺那种绝望的神情,更鄙夷只会以苍白言语相劝的自己。正无措间,他见右首上几间土房,空洞的门中,声光俱为黑暗吞没,便茫茫然晃了进去,摸索到紧里侧的床榻边蜷坐在地,深深把头埋进双膝之间。 真是不堪呐!祁江离。 原来你是这般迂阔无用的一个人,凭甚让渺渺相信你能护她?她因你家的画轴而家破人亡,而你既不能替她报复血仇,也不能让她远离危险。如今她不知所踪,处境凶多吉少,身边之人个个受你牵累,你却只躲藏在这无人之处掩耳抱头。这样的自己你可心甘? 她陷在汹涌的旋涡中无法自救,面对无尽的黑暗,混沌且自失。 突然,有人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起初带着些犹豫,动作显得谨小慎微,慢慢将整个温热的手掌枕在了他的脑后。他像抓住激流中的浮木一样向那温热靠近,幽暗中,乔羽的双眼闪亮,眼神湛定而温存,她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正跪在自己身前。 “别看着我。”江离看了乔羽一眼,立刻又欲把头埋低。 乔羽的手从他脸侧滑下,替他轻轻刮去滚落的眼泪。 “我厌恶我自己。”江离将手按在眼角,用力一抹道。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短暂的沉默后,乔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也一样,远甚于你。” “你怎会和我一样。”江离不假思索道。他听到乔羽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曾厌恶自己,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乔羽道,“阿离,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早已不再是我。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好到我怎样爱你都嫌不够,”他的手轻颤着,似乎这番话耗费掉太多勇气,“你更要爱你自己。” 两人虽近在咫尺,彼此却都看不清对方的脸,只有乔羽一双眼中的眷恋与珍惜分外清澈。江离倾听着从她的手掌传来的脉搏,彷徨的心神奇地渐渐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轻摩擦着那只总是支撑着自己的手掌,指腹的触感和热度如温泉般渗入了他的四肢百骸。 静了一会儿后,他道:“我好些了。” 乔羽点亮了火折,火光将她隐在黑幕之后的美丽容颜映出,此刻比火光更加温暖。 两人相扶起身,环顾四周。室中除去江离适才背靠的一张云床外,还有几件粗简家具,皆由紫竹制成。云床紧贴墙壁,墙上开有扇窗。炉中火熄炭冷,残留着大团焦黑灰烬,细看残片,似是烧化的纸笺。 乔羽道:“这是道平师父的居室,我早前赶来时,道长已在此间羽化而去。” 江离悲从中来:“他的尸身……”想起玄凝阁的心狠意绝,老庄头死状多半惨不忍睹。 乔羽看着云床道:“道长他……腿股上一处皮肉被剥去,前胸凹陷。”怕江离难过,又补充道:“似乎是被人一掌击在胸前毙命的,死前未受折磨。” 云床上光秃秃的,铺陈与老庄头的尸身俱已被官军移出,露出床沿与里侧墙角的夹缝。江离定睛一看,好似有一薄片卡在其间,于是跳上云床拾起,原是张泛黄的竹纸,半边业已焦黑。他无心去读写满其上的墨字,想到这是老庄头遗笔,便小心叠起收入怀中,过后再交予道平保管。 直起身时,正瞥见云床后的窗下,点点细小的银光在眼前一闪即灭,他再待要看是何物在草丛间反光,便听房外一声低呼,恐怕生变,急忙放下眼前疑惑,随乔羽出房查看。 那惊呼发自罗真人,江离走过来时,他正为在哀恸中昏倒的道平施针。月下焦枝狰狞,老庄头的尸身被草席裹着,用以遮面的一块白布反射着冷硬的光。道平嘶哑的悲声止息后,山野间只闻虫鸣起伏,伴着满目萧瑟。 三人商议将老庄头盛殓后再行安葬。一同于尸身前跪地叩拜过后,乔羽扶过不省人事的道平,让她头枕在自己膝上,江离则与罗真人抬起老庄头向土房中暂时停放。尸身离地之际,遮面白布因晃动而稍向一侧滑落,另一侧的脖脸当即暴露在江离眼前,一点微光在尸身脖后闪现。江离匆匆一瞥之下,面容瞬间凝结。他怕另两人察觉自己的异常,低头紧抿住了嘴唇,瞳孔止不住剧烈震颤。 从栖真观中出来时,那守观指挥又来与乔羽寒暄,乔羽要他保证罗真人出入观时不加阻拦后,才放心离开。几人回到竹林外,殓了林、窦二人的尸身。 江离感念林拳师多年来在温洛堂恪尽职守,后又护送自己全家南下,可算有情有义,想不到今日遭祸身死,不由心下一片冰凉。一切停当后,乔羽对罗真人道: “我二人与甘露教徒遭遇,虽未暴露面貌,对方业已留下印象,早晚必引祸杀身。保险起见,须速定避地安身之策,就此别过。乔某歆服真人高义,待风波平息后,定再来奉拜。” 罗真人道:“惩恶扶善乃我玄门中人分所当然,栖真观与我辈共源同流,逢此危难合当尽力相助。道平伤势虽重,但她根基深厚,已自行将经脉打通,多加调养很即可康复,我欲将她收入门中照管,你放心罢。” 乔羽道:“道平师父死的可疑,其一在他因何未随观中道人避难,其二在他会武功,理应在对敌之际有所反抗。但从土房中的情形来看,全然不见打斗痕迹。甘露教南宗此举意图不明,但道平这位师父似在其中关乎重大。道平与他甚为亲近,今日又被对方认住了形貌,万一对方卷土重来,她留在这里恐对道长不利。我想还是带她一起离开为宜。” 罗真人想了想,对江离道:“也好,她此次因陪居士下山而躲过劫难,想是与你有些机缘,此后吉凶就看她造化罢。二位一路千万小心行事,天尊有灵,庇佑你们与令亲尽早重逢。” 话毕江离乔羽与罗真人别过,乔羽背起道平,二人原路穿过竹林寻回马匹下山,披星戴月驰回了家中。 其时苏州太湖一带纺织业隆盛,多有桑麻棉花,蓝靛红花栽植,乔羽这所位于府城郊外的庄中遍地种满黄麻,广衍千余亩,当地人称之黄麻庄。江离与乔羽赶至黄麻庄附近时已近二更,平日各人早该熄灯歇息的时节,打远处望去却见围墙内火光明亮,当下加紧策马奔至门前。 即刻便有十几个庄客手举火迎来,簇拥二人入庄。因窦主事不在,这些人没个统管,七嘴八舌,反倒听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离越过众庄客,被迎面过来的王婶双手抱了住:“东家!今早听说邪党上山作乱,还着起了大火,乔大掌柜担心你与渺渺遇险,带人离庄去寻你二人,却迟迟不见归来,咱们能不心焦!” 江离拿话安慰她道:“我和修宇都没事,渺渺……因些缘故暂时安身别处,你也不用担心。” 却听王婶奇道:“渺渺才在不久前回来,说是下山时与你们走岔了,你怎又说她在别处?” 江离喜出望外,不顾王婶疑惑连串问道:“渺渺回来了?!在哪呢?她怎么样?”说着就见一个纤弱少女从里面匆匆出来,抬眼间见着自己,登时杏脸生光,口中却是不紧不慢:“哥哥,何事耽搁这许久才回!” 看她风鬟雾鬓,一身风尘,满脸尘污还没及擦洗,正是刚进门不久的样子。她身上不见了道平的粗蓝道袍,只剩衬里的短衫和裤子,外面的浅色褙子想是回来后才仓促罩上的。 江离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长吁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小妮子,你去哪了,我找了各处都不见你,没伤着罢?”乔羽这时也带众庄客背着道平走了进来。 “嫂嫂,我没事!害你们担心对不住啦。”渺渺瞄了眼道平,冲着乔羽说道。而后又拉住江离:“火烧起来后,观里的道人们带着我逃了出去,又指了条隐蔽的下山路径给我。你们来寻时不知那路,不免岔过去了。我心中又慌,几番迷了路,所以到现在才回来。”她将脸侧背过众庄客,边说边频频冲江离打眼色。 江离会意,当下便不多问。王婶指着道平问乔羽道:“大掌柜,那小姑娘是谁?她怎么了?” 乔羽答道:“是在观里结识的道童,大火里与她师父们走散了,又受了点惊吓,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暂且带她回来了。” 王婶见道平稚容清丽,气色凋零,甚是怜爱,便道:“这可怜的孩子,带到我屋里罢,你们快去休息,我来看顾她。” 江离怕道平不明状况下说出甚么话来,待要拒绝,在众人面前又嫌可疑。倒是乔羽爽快应下,又用眼神示意他无妨,他才将道平在王婶房里安置了。渺渺去后厨热了粥来,劝江离、乔羽与王婶一同吃了,又把些米汤灌到道平口中,退出院来。 夜风渐紧,黄麻场中叶浪翻腾,哗哗作响。淡月下,三条人影快速从中穿行而过,各人俱有默契地不发一言。待来到场后一处精舍中内,乔羽当先掌亮案上油灯,渺渺跟在江离后将房门锁闭,一转身间,光亮恰蔓延到她一张素脸和腰间的檀木剑鞘上。 只见她背倚在门上闭目长长吐了口气,然后对屋中的二人小声道:“哥哥嫂嫂,你们放心,玄凝阁这次不是冲咱们来的。” 第89章 夜逃(上) 江离与乔羽自遭遇绣衣和尺凫二人后,已大致猜到玄凝阁此番前来非因祁家事泄,而是另有所图,此时得渺渺亲口确认,当即愈发镇定。只是多事之秋,一波既平,尚有一波叠起,连绵不断地覆来,永无风平浪静之时。 江离在栖真观见到老庄头尸身后,心中便更多了一件悬心吊胆之事,不亚于玄凝阁未知何日将至的追杀。他本打算回庄后与乔羽相商,现下渺渺既已归来,心想正可直接求证于她,于是斟酌问道: “渺渺,观里的道人们带你逃离时,怎的唯独留下了那老庄头?” 渺渺缓步走到一张竹椅上坐下,解下腰间干吕剑拿在手中,闷声道:“哥哥,那都是我哄外人的话。玄凝阁杀来时,我根本就不在观中。” “那你在哪?” “我藏身在观外一株老树腹中。他们放火烧观后,即在山中大肆搜索,我侥幸躲过魔爪,直等到次日,才趁天暗溜下山来。那些道人是如何逃走的,我一发不知了。那,那老庄头,他果然没能逃走么?” 江离心中一沉道:“他死了。 “是吗?”渺渺低头抚拭着剑鞘,语气冷淡。 “你为何不在观中?” “你走那日,黄昏下了场雨,雨后我到观后茶庄中闲逛,正遇那老庄头也从房中出来。我知他是道平的师父,于是上前招呼。他起初并没怎样,可就在视线不经意落到我腰间宝剑时,脸上竟一霎有了异色,虽然他极能克制,那神色一现即隐,可你我避地之人原本敏感,还是没能逃过我的眼睛。 “我暗自警惕提防,听他故作淡然道:‘居士这柄宝剑不俗,敢问得自何处,可否借贫道一观?’我自然不愿,但怕惹他生疑,便将剑身当面抽出一尺有余,把未镌有‘干吕’的一面示与他看,谎称是市上花二两银子买的。他看过后,就不再问。 “我假装痴道:‘这剑也不值几个钱,道长怎说它不是俗物?’他谦笑道:‘贫道愚野村夫,陋见让居士见笑了。’我走开很远后,回头见他仍伫立在原地看我,更觉事有不妙,于是无心闲步,转回观中。 “过后我坐在客堂中思量此事,越想越是后怕。看那老庄头神情,像是识得张道长这柄剑的,道平说他九年没下过山,他莫不是在九年前见过此剑?可不对呀,张道长要隐藏身份,不惜连面容都毁去,怎会一直用被人见过的旧剑至今?万一被认出来,岂不直接暴露?思来想去,只能是这老庄头对道平说了谎! “这人潜伏在荒僻小观中,假托病身实则于暗中来去,不知有何目的,若是与龙华寺勾连,我不已成了自送上他砧板的鱼肉?想到这里,我再不敢多待,偷偷收拾包裹系上宝剑,溜出了栖真观。” 经过几日相处,江离对道平很是喜爱,爱屋及乌,便不太愿相信被道平敬爱的师父是个恶人,不禁问道:“你怀疑老庄头是龙华寺的人?” 渺渺蹙眉道:“如今咱们处境之险,逼我不能不多疑多惧,就怕一念疏忽贻祸家人,懊悔不及。除了哥哥嫂嫂,我谁人都不敢尽信,何况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后来明白是自己误会了他,可人已死,还能怎样呢?他若还活着,也定会体量我这番苦衷,原宥我的,因为我并无恶意啊!”说到后来,她两手绞着剑鞘,竟显得十分不安。 江离越听越觉渺渺的话中别用意味,一时语塞。乔羽于是接道:“这误会助你躲过了危险,对道平的师父又无丁点害处,你就别再自责啦。倒是你后来怎的又打消了对他的怀疑?” 渺渺道:“天意使然,教我在半路撞到了玄凝阁的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然我怎想得到,那老庄头就是当年天宝宫的首徒聂无踪,聂道长啊,这些年来他竟然没有死!” 江离愕然愣怔,一转念间想明白了些事情,险些脱口就要追问。他在心中告诫自己,若贸然开口反而难以窥见真相,且沉下气起来,看渺渺要如何编排下去。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乔羽道,“看来玄凝阁是为那本没得手的经书而来的。” “正是,玄凝阁不知用甚么办法找到了聂道长,势必要逼他说出《琳琅清斋记》的秘密。嫂嫂你说过,那经书似与六翮无甚关联,就算让他们得到手里,也不一定于对我们有更多威胁,只是,”渺渺皱起眉,“只是他们言语间提到了前月在临清的几桩事,让人不得不在意。” 乔羽道:“你还听到看到了甚么,但凡还记得的,索性一并都讲出来罢。先不管有用无用,我们多知道一些总归有利无害。把他们的面目看得越清楚,防备起来就越可有的放矢。” 渺渺点点头道:“嫂嫂,我这就要讲呢。这里面头绪繁多,未免遗漏,还得从我偶遇那两个玄凝阁众说起。 第90章 夜逃(下) “我从观中跑出来后未走多远,想到哥次日要返回山中,倘那老庄头已存了异心,我这一走,他岂不危险?苏州城地广人稠,我恐寻他不着,到山下迎他又怕错过,更加误事,如是打定主意,找个能看到山门的地方埋伏下来等待,才是万无一失。 “这时头顶一阵云卷风驰,大雨顷刻间瓢泼般浇下来,我望见观东小丘上林木生得茂密,便跑去其间避雨。里面有株樟树生得极为粗壮,足要四人合抱,离地四五尺处有条窄缝,内有空洞正可容身,爬进去后又拿树枝遮住洞口,凭它外面风疾雨密,潲不进半点来。 “我在那树洞中将淋湿的道袍脱下,坐等雨停。那雨约顷了两刻工夫,渐渐平静,刚准备离开,就听头顶上枝叶一阵簌簌摇动,正想是过路鸟兽闹出的动静,未料有人声低道: “‘楚老弟且停步,你看那云黑得跟锅底似的,这雨且止不住呢,俺这裤裆里都快能养鱼了,不如先在这避避罢。’ “树枝又是一晃,接着有另一人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我这可是在为法王效力,担着多大的干系,你怎净顾着自己卵蛋舒不舒服!’ “先前那人骂道:“老子他妈的又不是水塘里的蛤蟆,最受不了这湿黏黏的鸟罪,就在这不走了!’跟着就听树枝唰地抖了一阵,似乎是那人重重坐了下来。 “姓楚的就有些恼怒道:‘你好不晓事!今夜这观里的道士要是走脱一个,法王怪罪下来,你我能有好果子吃?休再无端怅怨!’ “‘俺不晓事?若是法王之命,上刀山下火海俺眉头都不皱一下,可受那饿死鬼差遣,俺就一百个不服!俺四目金刚徐智元屈居在这玄凝阁,是看楚老弟你的金面,只为报法王恩情,那魍魉甚么鸟东西,也来指派俺?’ “‘徐兄勿逞口舌,那魍魉为人偏狭,本事远在你我之上,你这话被人听到,要连带着兄弟我一块倒霉!你既已入玄凝阁,便有玄凝阁的规矩,魍魉是玄凝阁都监,你纵然不喜也要奈他一奈。’ “‘老弟咋也不提那个副字?玄凝阁尺凫、绣衣、短狐、魍魉四人中,他排最末,无论武功还是在法王跟前的名望,不及前两个乳臭女娃娃,论智计谋略又比不过短狐,法王看他有点苦劳,抬举他做个副都监,他就专来俺们面前做大。绣衣那小婊子专爱戳他这隐恨,俺就爱看他不敢发作,呕得一张穷酸晦气鸟脸要死的样子,哈哈哈。’ “这时雨复大了起来,林间水雾蒙蒙,我偷偷挪到洞边,隔着树枝看到说话的两人就在我头顶不远处,坐在侧枝上的是个胖子,暴突眼上四层眼皮,嘴唇外翻,正呲着一口烂牙笑,真就是个癞蛤蟆,叫甚么四目金刚;旁边蹲的汉子宽肩阔背,活脱一张狗脸上长得都是白癣。我有雨幕遮蔽,从暗处看明处,不用太担心被他们发现。 “那姓楚的狗脸道:‘魍魉武功不弱,就是性情暴戾,动静无常。当年法王命他去闽北刺探情报,他因一点私怨,便灭了世氏全家几十口,惊动官府,坏了法王的大计。明眼人都看得出,从那之后他在法王跟前一直不如那几位得宠。’ “姓徐的蛤蟆道:‘俺就说这厮轻率寡谋,不屑事之。你还不知道?月前在临清七圣庙的一场乱子,也是这厮的首尾。’ “‘甚么乱子?兄弟我那时正随短狐在漠北,只听说临清着实闹出了不小动静,一举收拾了北宗,还捉住了出卖法王的天宝宫余孽,敢莫都非是魍魉的功劳么?’ “‘嘿嘿,他的功劳?拉屎啃鸡腿,亏他张得开嘴!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在七圣庙被北宗的人打得屁滚尿流的事他倒屎拉鞋跟儿里不提了!’ “‘还有这事?同去临清的不是还有尺凫么,他二人一起,能让北宗的得了便宜?’ “姓徐的道:‘那厮自作聪明,托大争功,瞒着尺凫私自带着弟兄们去偷袭北宗聚会,妄图一网打尽,正踏进对方设好的圈套里,折损了多少人手,险些有去无回!多亏尺凫及时赶到,放火引来了官军,他才逃出生天。这就叫狗揽八泡屎,泡泡舔不净。’ 讲到此处,渺渺瞥见江离面带疑惑,便道:“我当时的表情与你现在一般无二,七圣庙放火招来官军的明明是我,怎的到玄凝阁口中便成了尺凫呢?因为这之中还有他事掺杂,且听我往后讲,你自有分辨。” 第91章 雨幕背后(上) “那姓楚的来了兴致,也不催着快走了,打趣道:‘这不是无梁不成,反输一贴?那魍魉憎尺凫后来居上夺了都监之位,素来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这几年教中疑似出了内鬼,他明里暗里唆惑诋讦,直接把矛头对准尺凫,争奈法王不为所动。如今反被尺凫救了,看他瞒得这般密不透风,就知不仅不会承情,反引以为奇耻,往后但有机会,定会变本加厉的报复。老弟多嘴劝你一句,他们两个斗法,咱们只管闷声看戏,七圣庙的事最好让它烂在肚里,小心多言取祸!’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俺当然省得,只与你发发牢骚,这大风大雨里不用担心被人偷听去。魍魉在七圣庙捅完篓子,临清就待不得了,北宗的杂鱼们跑的跑躲的躲,还得劳累俺们四处替他收拾局面,到头来他只顾自己争功,没替俺们说一句好话,这一肚子鸟气我憋好久了,不吐不快!’ “‘要这么说,攻打清凉山死了那么多兄弟,也该算在他魍魉头上!’ “‘说起这事真够恶心的,庆云庄就当真是个铜墙铁壁?法王难道就这么认栽了?’ “‘嘿,你还不知罢?那庆尚豪把庆云庄几十年的积攒都掏出来暗地敬献给法王咯,欲要望风归顺咱南宗呐。’ “‘这么不要脸的事他也做得出?连条狗都不如,俺最看不起这等小人!休要让俺撞上,金山银海买不了他的狗命。’ “‘这等人自有个好处,可以随意拿捏,将来有的是他效力的地方。法王的意思咱们不好揣测,但过去这个把个月里,倒也没再听谁重提铲灭庆云庄的事了。’ “‘哎这些鸟事不提也罢!就说这栖真观的道士又跑不了,俺们千里迢迢赶来,歇一日打什么紧?非专拣这么个鸟天气动手,不是魍魉那厮存心作践俺们?直娘贼!’ “‘魍魉固然是个不堪用的,但这么急着动手却不是他的主意。听说是法王突然传法旨,命他与尺凫即刻前往苏州拿下穹窿山栖真观,一刻不得耽误。’ “‘法王他老人家的授意?那俺方才抱怨风雨的话,你权当是放屁!顺便问一句,这栖真观犯了甚么事,让法王这等在意?俺行得仓促,都没及细打听。’ “‘你还不晓得?这事说出来就有些微妙了,说是来抓那天宝宫余孽,聂无踪的。’ “‘啥?老弟你怕不是听错了?聂无踪已被尺凫杀死了,他的尸首还是俺亲手从临清城外的河床挖出来的嘞。’ “‘千真万确,聂无踪现就藏身在这栖真观中,死在尺凫手里的怕不是他。’ “‘你说尺凫杀错了人?尸首可是在魍魉那厮眼皮子底下挖出来的,她是见过聂无踪的,断没有认错的道理。’ “‘你敢打包票?那尸首长甚么样?’ “‘甚么样——啧,那尸首挖出来时臭得熏死人,我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哪愿多看?’ “‘认不认得出,还不是只凭一张脸?事在七月,天气炎热,尸首埋在河边腐烂变相得快,若那死的是别个与聂无踪年龄身形相当的男子,就是他魍魉也难分辨罢?他当时就没怀疑?’ “‘那厮对谁不是疑神疑鬼?可尺凫亲口称从那人身上搜出了天宝宫的信物,那信物我也见过,肯定不假。就算魍魉一向跋扈,也不敢轻易下决断。话说回来,法王咋恁地确定聂无踪在这儿?万一是个假消息呢?’ “‘法王神目如电,岂是你我能揣度的?反正栖真观已是我玄凝阁掌中之物,是真是假,今夜就有分晓。’” 雨后微风引着黄麻场的草木气息,阵阵送入精舍中来。江离感到困乏,在昏灯下不住以手掐着印堂,问道:“城外河床挖出来的尸首,那不是贾三宝么?” 渺渺答道:“从他二人提到的细节来看,那就是贾三宝了。贾义在城外找到他时,尸首就暴露在坑穴旁,面部已经腐烂,情形都对得上。” 江离“嗯”了声,又道:“这么说,是尺凫错将贾三宝当成了聂道长,杀死他后埋尸在了城外。事发在七圣庙当夜,那时魍魉与他不在一处。过后因魍魉与尺凫不合,要求亲自确认死者身份,于是又挖出尸首查看……”说着却忽然停住了。 渺渺道:“你也觉得奇怪罢?尺凫曾潜伏在天宝宫,怎可能会认错身为首徒的聂道长?从魍魉未能识出变相的尸体,能猜想贾三宝的年龄、身形或许同聂道长相仿,可只因为这样就会认错,让人难以信服。退一万步讲,聂道长武功卓绝,贾三宝是个脓包,深浅高下交手立见,尺凫就算是蒙着眼睛,也不该不能分辨。再者,贾三宝身上哪来的天宝宫信物?” 乔羽接道:“九年前玄凝阁曾将聂道长重伤,他功力没有恢复,对尺凫来说不足为怪。但要说尺凫会认错聂道长,我也不信。听那楚、徐二人之意,所谓‘从贾三宝身上发现了天宝宫信物’似乎仅是尺凫的一面之词,信物是不是真从贾三宝身上取走的,根本死无对证。尺凫既曾潜伏于天宝宫中,那信物九年来本就一直在她自己身上也不无可能。由此推测,尺凫的‘错杀’十分可疑,多半是编造。但我想不通,她为何要借贾三宝做出这样一场戏?” “嫂嫂言之有理,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渺渺恍然道,“那尺凫心知肚明,自己杀的不是聂无踪,编造这个谎话纯粹是为让魍魉不敢动她!” “你是说这是尺凫为求自保而做的场戏?这又从哪说起?魍魉这许多年都没能动得了她,怎的忽而就到了要这样大费周折来防备的地步?”江离问道。 “难道尺凫在临清时便已身负重伤?”乔羽忽道。 “没错。”渺渺忽然意识到了甚么,一反之前呐呐喃喃的口吻惊呼起来,“你怎知道她现在身上有伤?!你们也遇到玄凝阁的人了?” 江离于是将这日自山下遇到乔羽起始,到竹林外道平如何独力恶斗绣衣,如何从尺凫手中逃过一死,再到上真观得到罗真人施救,回栖真观证实聂无踪已死的经过叙述了一遍,语虽简略,却把渺渺听得惊魂动魄,心怦怦直跳。 渺渺念及林拳师护送自己前往清凉山的过往,叹息了一番,又道:“天尊垂慈,道平得了全真华山派的武学真传,天宝宫也算后继有人。”语气中颇有如释重负之感。 乔羽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尺凫的伤果真是在临清时留下的?” 渺渺道:“对,在龙王庙中。尺凫设计在龙王庙诱杀了张道长,但她自己也被张道长所伤,险些丧命。”她见江离眼中浮现出连串疑惑,便解释道:“龙王庙中之曲折,在那二人对话中也提及了一些,我这就要讲到了。” 第92章 雨幕背后(下) “姓徐的听同伙口气甚是笃定,便也信了那栖真观中确是聂无踪,于是不无幸灾乐祸道:‘若在这观里的真是聂无踪本尊,尺凫那小崽子的处境可就大大不妙了。’ “姓楚的不以为然:‘一个张无绍害得龙华寺连连损兵折将,连法王都差点折在他手里,聂无踪身为张无绍的大师兄,一日得而不除,始终是龙华寺心头大患。尺凫好不容易揪住了他的尾巴,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这么做就算无功,也不至有甚大罪过罢?除非她错杀的是甚了不得的人物?可也没听到风声啊。’ “姓徐的道:‘那不晓得。俺说尺凫不妙,非关她错杀这档子事本身。那小崽子亲在法王座下效力,刀下怨死的何止成百上千,又不多这一个,况且这聂无踪不是也没能飞出咱们掌心去么?但老弟你不想想,这次出来有绣衣和魍魉,栖真观翻出啥花样这俩人不足以应付?为啥尺凫要同来?’ “姓楚的道:‘还能为啥?这次法旨一下,尺凫不免尴尬。要我是她,也会自请同来,以求出力弥补先前的失误。这有甚奇怪了?’ “姓徐的咂了个牙花:‘尺凫一条小命都快休了,全靠着金华流珠续命,同来不是徒增累赘么?法王向来谨慎,为甚要答应她?’ “那姓楚的声音停了片刻,才问道:‘难道绣衣和魍魉二人之中,法王有信不过谁?’ “‘嗨,你咋还没明白?正相反,法王怀疑的不是别个就是尺凫。’ “‘尺凫?谁人不知法王最爱尺凫武学才能,已有意将衣钵传与给她?这小崽子未必是个好种,但办事从没有过疏失。魍魉这么多年经营,都没能抓住她一丁点破绽,你这话又是从哪乱听来的?’ “‘嘿,我说老弟你就是假精明。法王是连自己亲兄弟都杀的人,对尺凫能没点提防?纵然他起初对尺凫深信不疑,经不住那魍魉在耳边没完没了吹邪风呀,一日一句,千日千句,铁杵能磨针,水滴也可穿石!你敢说法王把魍魉留到现在,没有一点钳制尺凫的意思?’ “‘罗唣半天,净是放空屁。法王疑尺凫甚么,派她来这栖真观是甚么用意,能不能说出个仔细缘由来?’ “‘这还消问?疑她是奸细,说明白点,疑她和张无绍一样,同是天宝宫的奸细!这回就算尺凫不自己请命,法王也会逼她来,不仅逼她来,还要逼她亲手杀了聂无踪!绣衣和魍魉就是见证。’ “‘还说不是闭着眼睛放屁?在龙王庙诱杀张无绍的不就是尺凫?他会和天宝宫一伙?我看这栖真观里的是真聂无踪才合尺凫心意,和张无绍一样杀了痛快,有个屁的不妙?’ “‘嘿,老弟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张无绍咽气的时候俺就在边上,魍魉那畜生不作人,把那剖腹剜心,剔骨剐肉的活儿全交与俺做,直把俺当成个屠户,干鸟气么!’ “‘谁耐烦听你这废话!你知道啥,倒是快说啊!’ “‘俺随魍魉进了那破庙里,所以他和尺凫说的话一句不漏,都进了俺的耳朵。老弟你可晓得……’ 渺渺胸口的起伏逐渐强烈,叙述听来愈发艰难。江离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凌辱糟蹋张道长尸首的罪魁祸首就在几丈之外,而自己却只能窝身在他脚下狭窄的洞中,靠着雨幕的屏障苟且偷喘,这样的双重窒息数月间如影随形,自不待言。他想要开口让渺渺停下缓一缓,却见渺渺深吸了口气,向自己投来一个无需担心的眼神。 默了片刻后,渺渺再度开了口。在她重拾的平静口吻之下,从黄麻场吹来的夜风仿佛染上了卫河的腥气,摇曳的烛火化作了那一夜血色的月。云迷雾锁中的龙王庙露出了它阴森的面孔,正隔着时空,与江离凝视着彼此…… …… “锵……” 明亮的金石之声破空而起,惊飞起上百只在河洲上入睡的白鹭和野鸭,将银纱般的薄雾撕开一片,纷扬飘落的鸟羽间,夹杂着几条暗色的影。 那些影远比鸟羽庞大,却同样轻缓地荡过龙王庙半坍圮的山墙,又迅如雨点般落在了龙王殿前。当先一个的烟灰色袍角卷而复苏,殿前便恢复了空无一物的样子,残留在浓重夜色中的只有一声轻蔑的冷笑。 大殿中的帐幕被月光照成肮脏的黑紫色,空气中弥漫着未消散的血雾,好像萦绕着暗红色的烟。 血污纵横的砖石地上倒着两条躯体,一条仰面躺在大殿正中,头颅与躯干间仅剩一片皮肉相连,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在肩膀附近,耳鼻浸在浓稠发黑的血泊中。另一条则歪倚在旁边的香案下,头低垂着,胸前大片血迹把黑衣染得更深,一柄青锋长剑落在手边,剑柄上的鲛皮粼粼闪烁,状若幽冥之火。 第93章 龙王庙(上) 那穿烟灰色衣袍之人只在头一具躯体前略作停顿,用青缎靴尖拨了拨那颗血水淋漓的头颅,发出了一声轻哼,接着径直走到香案边,将长剑剑身踩在脚下,低头看着那具不知死活的躯体。滑落的头发遮住了照在他脸上的光,阴恻恻的声音从空洞中传来: “邢师妹,你来办这等要事,怎的也不知会师兄一声?” 那躯体微微动了动,原来还未咽气,但已虚弱得发不出声。烟灰衣袍之人抬了下轻雾似的袍袖,身后便有人上前捏住那躯体的下颌,将一枚丸药从口中塞了进去。烟灰衣袍之人眼见她咽了丸药,便笼袖在旁等待,看来颇有耐心。 一炷香后,那垂死之人稍稍有了气息,只是身体还无力动弹。龙王殿中静得落针可闻,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却也清晰地传入了各人的耳中: “师兄……这不是自己来了么。”明明低着头,语气却分明带着傲慢。 烟灰衣袍更不在意,而是十分得意道:“咱们同门一场,邢师妹你负恩弃义,背地里做下背叛教门之事。师兄虽然痛心疾首,毕竟不忍看你遭千刀万剐,总想着帮你在法王面前遮盖则个。” “呵……”那人轻轻吐出一声不屑。 烟灰衣袍语重心长道:“邢湑,你得知道好歹。我知你素来对我有些成见,但我顾念往日情谊,希望留你个全尸。你何不趁着还有最后一口气,赶快替自己分辨,师兄替你收了尸,日后对法王也好有个说法。” “多谢师兄垂怜。我这条命是杀是剐,依本教律法处置便是,不敢劳动师兄金面。”那人似乎在药力作用下恢复了一些说话的气力,“不过师兄说的对,昔日情分不好忘却,我死前有一好言相劝,希望师兄听进去。”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师妹早些懂得这长幼尊卑,你我之间也能早相和睦,哎罢了,有甚么话你说罢。” 那人又缓了缓,道:“我素来自负武功,今日因独断妄行命丧于此,怨不得谁,只恨不能再为法王尽忠。师兄才能远胜于我,但难保也有技不如人之时,七圣庙死的百十教众就是教训。师兄可以存着保全体面的私心,但掩耳盗铃,欺人自欺,实不可取……” 那穿烟灰衣袍的自然就是玄凝阁都监魍魉。在他脚下的将死之人则是与他同来临清的另一都监尺凫,本名叫做邢湑。魍魉虽是尺凫的副手,平素只以师兄自居,这是他妒恨尺凫地位,尊己卑人的偏狭心地使然。 这一日日间他收到了一封匿名密信,信中称龙华寺追踪多时的内奸老九将于今夜在城外龙王庙中现身。三日前,玄凝阁在七圣庙吃了大亏,他自己负伤不说,手下教众几乎折损殆尽。他当即怀疑这是北宗同盟的又一圈套,可欲待不予理会,又怕万一信中之言属实,错失了现成的立功机会。左思右想一阵,终没抵受住功劳的诱惑,点了四目金刚徐智元和另外两三个功夫不低的徒众,前去龙王庙外埋伏,准备相机行事。 既是为功劳而去,他自然就没有知会尺凫。 这几个人从天光明亮直等到夜深人静,正不耐烦时,忽见有一人从庙墙上跃下,闪身进了龙王殿,身法十分利落。 那人的脸在月光中一晃即过,魍魉却看得清楚:一条狰狞刀疤从他的左额直贯右嘴角,把一张脸刨作了两半,左一半眉毛被疤痕翻起,状似狂怒,右一半嘴角被疤痕挑豁裂至耳边,像在狂笑,端的是诡异不可名状。魍魉不识得这张阴阳脸孔,但见他形单影只,行踪怪异,对信中之言登时多了几分确信,只是不知这人底细,来此目的,因而暂且按住不发。 又等了半炷香工夫,果有另一人前来赴约。来人身法显比先前那阴阳脸高上数倍,在空中直如幻影,月光甚至都没及落在她的脸上。 魍魉大吃一惊,紧接着脸上露出狂喜。那一瞬间的身形步法太过熟悉,却不是尺凫是谁?好个尺凫,我早疑你叛教通敌,今日被我当场捉住,看你如何狡辩也难逃一死! 他虽激动万分,到底对尺凫有所忌惮,生怕靠得太近被她察觉,这之后殿中的情形就没能偷听得到。他瞧那阴阳脸武功着实不弱,况不知对方是不是有其它帮手未到,盘算来去,自忖己方四五个人齐上,也无十足取胜把握。可再耽搁下去只会让尺凫走脱,千载难逢的机会从指间溜走,一时间又无处去寻援手,委实把他急得抓心挠肝,一筹莫展。 正烦恼间,身后远处陡然光芒大放,墨黑的卫河河水像被覆上了一层橙红的绸缎。运河两岸不知何时多出许多人众,这些人悄无声息地聚集到此,毫无征兆地同时点燃了手中的火把,隔着河水看不清他们的身份打扮,但显然这群人行动极有秩序。 魍魉眉心一跳,暗叫不妙:这怕不是北宗设下的埋伏,与尺凫同谋,要将自己围歼于这河洲之上!他性情极端暴戾,脾气上来便要意气用事,被这忽如其来的挑衅惹恼,震怒之下把甚么敌我强弱都不顾了,将心一横,就要冲入殿中与尺凫拼个你死我活。 岂知他刚一动身,岸上的火光却在一霎全部熄灭了!那些人影也一同消失不见,河岸两边恢复了安静,河水漆黑如墨,方才的一幕仿佛从未发生。 魍魉一个愣怔,呆在了原地。这时从龙王殿中传来一连串紧密的响动,先有重物被劈断歪倒,接着是剑刃破空,剑锋相交发出短暂的铿锵鸣响,听着竟然像是殿中之人自行打斗起来! 魍魉再不犹疑,纵身从埋伏之处跃起,半空中他听到了一声清亮脆响,金石破碎的声音伴随他落地。他奔入大殿时,一切已重新归于寂静,血雾落下,两具躯体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94章 龙王庙(下) 魍魉听到尺凫提起自己在七圣庙的丑事,完全是出于讥讽和戏弄,嘴里“啧”了一下,目光刺向身后的几个手下,射出杀意。原本遮挡在他脸颊上的长发跟着一动,露出几个乌黑的深坑,那是他塌陷的眼框和颧骨下部。 他长着一张几乎没有筋肉的脸,枯黄粗糙的肌肤直接包裹着骨头,活像一具形销骨立的干尸。即便是那几个看管他样貌的人,这时也禁不住向后退了几步。 “师兄不必看他们,没人对我说过甚么,”尺凫仍垂着头,“师兄总不会以为,七圣庙那么大的火是意外烧起来的罢?” “哦?”魍魉手臂微震,发出嗡嗡轻响,一条银蛇蜷曲着从雾襕云袖间窜出,在尺凫颌下展直了身子,缓缓将他的脸托起。那实是缠绕在魍魉周身各处,八柄功用各异的软剑中的一柄,名为“腾蛇”。 “原来是我的好师妹替我解了围?为兄深为感激。”他干尸一样的脸上不易看出表情,语气中不难听出愠怒。在七圣庙一败涂地之事,他本想就此掩过,幸存的几个手下迫于淫威自然不敢乱说,如今却知被尺凫看了热闹,不免烦躁郁卒。 尺凫被逼迫着仰起了脸,软剑的寒光不及她眼中锋芒凛冽。她嘴角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薄唇被满口鲜血染得湿润殷红: “不敢不敢,我不及师兄消息灵通,贻误了退敌时机,害你一人受苦,很是过意不去。详表师兄的此番勇状的书信我早已备好,我死后会有人替我将它呈与法王面前,师兄尽可放心。” ” 魍魉干笑两声道:“师妹,有话不妨直说,这多难看。我一向有恩必报,你替我解围,我自当谢你。若是想以此要挟我放过你,那你可打错了算盘,你的命只能到今夜为止。” 尺凫笑道:“你几曾见我邢湑求过饶?我能活到今日早是赚了,何惧一死?可师兄说我背叛教门,这我实在不懂,不过是想厚颜求师兄让我死个明白。” 魍魉用两只空洞的眼窝上下打量着尺凫,眼见她身子像软泥一样瘫在地上,在药物的刺激下抽搐如垂死的动物,搭其手腕,脉率乍疏乍密,脉形散乱无序,已现死而不治之象。除了刚给她喂下的本教灵药金华流珠,天下再无回天之术。只需等到药效一过,她就会死去,根本不用他人动手。 魍魉的脸皮动了动,对这结论相当满意。“师妹哪不明白?你在这时鬼鬼祟祟地私会北宗贼首,还敢声称自己清白么?” 尺凫偏了下眼珠,冷漠地看着殿中那具尸体道:“你知道他是谁?” 魍魉面皮上多了几个皱:“是老九,与他同谋出卖龙华寺的就是你。” “师兄看来还不知老九的真正身份。” 魍魉冷哼一声。 “他是当年从天宝宫逃脱的余孽,张无绍。”尺凫道。 “张无绍,”魍魉重复了一遍,这是整个玄凝阁无人不晓的名字,“原来你不仅暗通北宗,还与天宝宫勾连、师弟是嫌自己的罪过不够深?可惜我只能杀你一次。” “师兄在殿外多时,应该清楚,在你们进来之前这殿里只有我与张无绍二人。杀死他的只能是我。” “你杀了他又怎样?要么是你们意见不拢因而反目,要么是你察觉事机泄露,杀他自保,理由要多少有多少。但张无绍潜踪遁迹九年,何其谨慎小心,若非完全信任于你,怎肯只身前来相见?我倒很想听听师妹你待如何解释。” 尺凫又是一笑:“张无绍信任的自非是我邢湑,而是我手中宝印,我眼见不活了,正要把它献出作成师兄呐。”说完把眼在自己胸前一点,仍用戏谑的神情看着魍魉。 魍魉哪信尺凫安了甚么好心,强忍住将她一剑穿喉的冲动,将腾蛇慢慢下挪,挑开浸满血水后发硬的前襟,两块核桃大小的硬物从中滚落出来。 “这是天宝宫历任住持信印,张无绍见到此印,不敢不来。” 魍魉只将剑柄稍向前一送,腾蛇钻透了尺凫的肩膀扎入她身后的香案中。尺凫闷哼一声,衣衫黑红的血污上汪出一泉鲜红。 一名手下趁机上前将那物拾起,递到了魍魉手上。那确是一方铜质瑞兽纽方印,但已断为大小相当的两半,断面异常平滑,应是由削金断玉的利器劈开,拼合后观其文曰:“涤邪宝印”。 魍魉虽未见过宝印本体,但当年天宝宫的道士俱在绦带上钤此印篆,是他亲眼所见。想尺凫既然不曾料到自己在此埋伏,便无理由特为欺骗自己而伪造一方宝印出来,如此看来,倒有可能是真的了。 尺凫失去软剑的支撑,头虽垂了下去,却似把魍魉的表情读得明明白白:“师兄不必怀疑,涤邪宝印是天宝宫至高信物,瑞兽纽内刻有云篆,世上绝无第二个一样的。” 魍魉细看那如今已断为两截的瑞兽,兽身内部果然刻有密文,恐怕只有持印之人知晓意义与书写方法。兽身完整时密文隐藏其中,被劈为两半后密文暴露,强行仿制一半,遇到另一半时便会被轻易识破。若张无绍当真是被此物引诱至此,那便属实是真货了。 魍魉深凹的眼眶中亮起精光:这小贼此时托出身怀宝印之事,显然是暗示还知晓更多天宝宫的秘密。嘿,她嘴上虽不肯求饶,倒是迫不及待地抛着救命的筹码呢。 “所以这天宝宫的信物,是怎生到了师弟的手中?”魍魉从尺凫肩上抽回软剑,再次用剑尖抬起她的头道,一副稳占先机的口气。 “听法王说,当年前去天宝宫借经时,此印已不在谭一华那老道身上,那么它可能的下落大抵只有两处。” “张无绍,和聂无踪。”魍魉看着被劈作两半的宝印道,“原来他二人各持了一半。你既声称张无绍是被宝印引诱来的,这先一半,自是得自聂无踪之手喽?” 天宝宫首徒聂无踪,在全真华山派中的地位和影响远超张无绍,更是龙华寺寻找《琳琅清斋记》之关键。魍魉未没想竟能牵出这条大鱼,心中暗暗匿笑。 尺凫眨了下眼:“正是聂无踪,两月前我在临清发现了他的踪迹。说起这事,法王命我提领追寻六翮,调查所得直接呈报座前,无怪师兄不知。” 魍魉被噎了这一下,恨不得往尺凫身上再戳几个窟窿,又怕不小心把她弄死了听不到重要的情报,只得忍住不发作。 尺凫接着道:“那聂无踪脚底端的滑溜无比,不久便察觉到了被我尾随,居然数次逃脱,让我费了不少精力。后来我趁会在他饮食中下了毒,才将他捉住,那先一半宝印便是那时从他身上搜出的。 “我欲逼他说出《琳琅清斋记》的内容,不料他倒是个极为刚硬之人,能在‘无量香海’的万蚁蚀骨之痛中保有神志,始终不曾未吐露片语只字。三日前,他趁我赶往七圣庙匆忙不备之际自尽身亡,我悔之不及,无奈下只好另寻一条线索下手。 “在追踪聂无踪的时日里,我发现他到临清是为与一神秘人取得联络,而每次传信必留半截宝印在作为信物。于是我如法炮制,谎称七圣庙后事态恶化,不得已要暂避一阵,但有机密情报须在临走前当面告知,约那暗中之人于龙王庙相见,那人果然上钩。正如我所料,来的是他那同门张无绍,也就是北宗口中的老九。” 魍魉低声笑道:“师妹真会编故事!若不是我事先埋伏在殿外,此时怕已信了你!我且问你,从你进殿到打起来之间这段时间,为何殿中一无动静?你们在干甚么?张无绍一见到你便该立时知道受骗,他为甚么没有马上动手?” “我进殿后即用六相指制住了他穴道,教他喊不出声,也动弹不得。至于干甚么,当然是盘问他的身份,再逼他将《琳琅清斋记》的消息吐出来咯。 “他起初坚决不肯,那也不足为怪,因他认定必死。我却哄他道,火烧天宝宫时我尚年幼,并未参与,与全真华山派素无甚仇恨,所求只在经书。如今聂无踪已死,你再抵抗无益,不如说出经书秘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魍魉舔了舔枯叶一样的嘴唇。 尺凫自顾说道:“他迟疑片刻,凄然长叹。我知他心志已摧,追以善言劝诱。就在他终于投降之际,殿门外忽然透入亮光,他顿时如惊弓之鸟,以为还有他人要来杀他,哪还肯再开口?我也被那动静惊动,不知来的是敌是友。 “岂料他竟已暗中冲开了被封锁的穴道,趁我疏忽不备的一瞬用暗器施以偷袭,我靠他极近,堪堪躲过暗器,却没防住后着。事关生死存亡,我不及多想,出手将他毙于了剑下,跟着就见师兄走入殿来。哎!早知师兄料事如神,已洞悉这一切,我怎敢抢这风头?” 魍魉不关心他如何受伤,只讦道:“死无对证,你尽可随口编造。就算是真话又如何?错杀重要的六翮线索同样死罪难逃,你休要妄想把这罪过往我头上栽。” 尺凫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兀自讲道:“那张无绍的坦白只及说得半句,的确可惜。” 魍魉不屑地一笑,心道:你果然不甘心就死,原来是想用六翮的线索保命!凭你如何花言巧语,我又怎能让你活到明日?只是他越这样想,心里就越发好奇。 只听尺凫开口道:“他说,聂无踪把《琳琅清斋记》的一条关键线索刺在了身上。” 魍魉一怔,而后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师妹当真好筹划!”他边笑着,边虚张声势地摇晃着那颗骷髅一样的头。 尺凫的话,他原本半句都不打算相信,偏偏此刻却被那具多半是莫须有的尸体勾得心痒难搔起来。想来尺凫的命已就捏在自己手里,纵使明知她是借此拖延时间,难道还怕她跑了不成?且就让她再多活几时,万一确有其事,自己只会有利无损。 “说罢,打算何时带师兄去找聂无踪的尸体啊?”魍魉打定了算盘道。 尺凫虚弱道:“现下实在没气力,容我缓到天亮,师兄意下如何?” 魍魉用软剑挑起尺凫的下颌道:“若明日没有所获,你知道后果。” 尺凫闭上了眼,不作理会。 “好极,好极!”魍魉笑罢,腾蛇银光闪烁,点点落在尺凫几处重穴之上,尺凫立刻面现极端痛苦之色,死死咬紧了嘴唇。 “师妹莫怪,我要和你在这过一夜,就不得不防范一二。”魍魉心情大好,又向那四目金刚招手道,“徐智元,你来先将这张无绍剐了,给我和尺凫大人瞧个乐子罢。” 寒光闪处,尸骸脱皮露骨,折臂断筋,龙王殿血浪腥风,化为阿鼻地狱。 第95章 鹁鸪三鸣(上) “‘老弟,俺为啥说尺凫这回大大不妙,你可搞明白了?’那姓徐的道。 “‘等等,我糊涂了啊!’姓楚的道,‘真的聂无踪在这里,那先前死的就不是聂无踪了,那死尸身上又哪来的经书线索?魍魉一见尸首便会知道受骗,怎的没将尺凫毙于那坑穴旁?’ “‘老弟你忘了?那具尸首被挖出来时烂成甚么鸟样,万一皮肉上留了甚么线索,也都早化作一滩浓水了。何况当时没人敢断定那不是聂无踪。照理讲,这只能算作证据损毁,却不能证实尺凫说了谎。’ “‘嘿,要能这么想,就不是魍魉了!魍魉是要寻端干掉尺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倒没错。但魍魉狠绝,尺凫就是个吃素的了?你真当她会把性命寄于一具尸首之上?张无绍的话就那么可信?’ “‘还不是除此之外,她更无其它拖延之策。’ “‘拖延不假,但重点既不在聂无踪,也不在那啥鸟经书,那些都救不了尺凫的命。能切切实实救她的只有一个,还记得她口中那个会替她呈送法王书信的人么?’ “‘哈,敢莫是短狐那条老阴狗?他来替尺凫解围了?’ “‘不是他还是谁?魍魉最是忌惮他得紧。俺一看到他那张笑脸,后背就长出寒栗子,浑身冒凉气,总觉那老狗没憋着好屁。’ “‘可不?那短狐的心比起你我来多开了一百零八个孔窍。你入教晚所以有所不知,法王当初能在教权争夺中取胜,坐稳这掌教住持之位,多赖他权谋机变,扭转乾坤。你别看他,只会用下三滥的暗器功夫伤人,能在玄凝阁中牢牢占有一席之地,靠的就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原来尺凫还留着这么个后招,拖延时间是为等他。 “‘你是没见,那短狐只眯着个眼,背着两手,不高不低地说了几句话,魍魉立马就跟个扎了眼的尿泡似的,瘪啦!’ “‘嗯……照你讲来,尺凫叛教确无实据,短狐阻止魍魉杀她,既是卖了尺凫个大人情,也不能算彻底得罪魍魉,倒不违背他的原则。’ “‘可目下法王断定聂无踪在此,不就等于疑了尺凫在龙王庙的那套说辞么?你说尺凫是不是大大不妙?短狐被排除在这次行动之外,难说不是受尺凫牵连,也沾了嫌疑。’那姓徐的说完,忽然警觉道:‘谁!?’ 渺渺学这个“谁”字时语气骤变,江离正听得入神,不意眼皮一跳,只听渺渺加快语速道: “我被这冷不丁的变故吓了个激灵,才发现自己只顾听他二人对话,竟不防备雨势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小。这徐智元武功不弱,且与我相距不过丈许,没有了雨声的掩护,我的气息能不被他洞察!只听他道:‘楚老弟,听到甚么动静没有?’姓楚的耳力没他强,只问:‘有人偷听?’ “我怕极了,压住呼吸,压不住心跳在耳膜上擂鼓价的响。但我仍抱有一丝侥幸,想着这洞口在他们脚下,位置极不显眼,洞口又窄,天色又暗,或许他会注意不到。于是便借着树枝向外偷望,可这一看,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因为姓徐的正低着头,用那双蛤蟆似的眼睛往洞口看过来! “我被吓得动弹不得,那姓徐的‘嗯?’了一句,作势就要探身过来,只要再近得几尺,洞口必会被他发现,到时便逃无可逃!情急之中我以九连指针暗暗对准洞外,欲待姓徐的接近时趁其不备施以暗算,至于这么做会让姓楚的有了防备,却想不到那么多。 “眼见那姓徐的瞪着眼靠近,毒针业已上紧,只待一扣即发!生死存亡之际,忽有怪声冲破雨幕从林外传来,姓徐的闻声猛地顿住了身子,怪声接着又是一响,他回了身,怪声响第三声时,他开口道:‘这是暗号?’ “姓楚的道:‘事先没听说。闲扯这半天,别是误了事,咱哥儿俩快去看看罢!’话犹未毕,当先踊身离开。枝叶紧地一阵摇晃,姓徐的见雨势已止,也便不再多言,跟着匆匆去了。” “甚么奇怪的声音?”江离问道。 渺渺缓缓摇头:“听着像鹁鸪的叫声,雨后常能听到的那种。可那鸣叫力透耳膜,又不像鸟儿能发出的,否则徐楚二人的注意也不会被它吸引。” 乔羽道:“那是人为模仿?” “我觉得是,而且这人有功夫。” “声音是从甚么地方传来的?” “我当时太过紧张,所以不能断定,但从徐楚二人的反应来猜,应是栖真观方向。” 江离想到了甚么似的看向乔羽,乔羽点下头道:“若不是玄凝阁的暗号,便是栖真观的了。” “栖真观……暗号?”渺渺没明白。 江离于是将之前对栖真观道人习武并观中藏有暗道的猜测和渺渺说了,而后道:“现在看来,观中会武的恐怕只聂道长一人而已。当年他被玄凝阁追杀到山中,幸获栖真观的道人们救助收留。他伤重难愈,又道师门已没,故而心灰意冷,九年来不曾下山。若为免牵连无辜考虑,他定不会暴露自己习武之事。道平功夫想来是私下暗中传授的。” 乔羽接道:“想来他怕早晚一日玄凝阁寻至这里,介时栖真观难逃毁灭,自己万死莫赎,于是与观中道人约定了避难的暗号以防万一,理由自然是他编造的。他内力虽失,耳目尚灵,于是昨夜惊觉玄凝阁到来之时,立刻以暗号示警,道人们得讯,及时从暗道撤离,免去了灭顶之灾。” 江离痛惜道:“聂道长一定知道自己此番暴露,玄凝阁绝不会再善罢甘休,未免成为累赘,他才未与道人们同去,选择独自留下坦然赴死。” “也即是说,聂道长只把真实身份告诉了道平一人?”渺渺想了想道。 “看那孩子此前的言行,她大约不知情。”江离叹道,“聂道长直到身死都谨守着这个秘密。”想到聂无踪佝偻的尸身孤零零地躺在草席中的样子,他心中凄凉,忽又想到一事,问乔羽道:“修宇,你说曾见聂道长的尸身股上的皮肤被剥去了?” 乔羽道:“没错。” 江离默想:尺凫明知自己所杀之人不是聂无踪。那么他是在何时认出老九是张无绍的?大概是在七圣庙当夜。她曾潜伏于天宝宫,对张无绍的熟悉胜过玄凝阁它人,所以张无绍一经现身便能认出。继而她利用七圣庙的危机,用从天宝宫偷取并私藏的宝印诱出张道长,并意欲除掉。至于那宝印为何被劈作两半,很可能也是她自导自演的障眼法,用来混淆魍魉的判断。尺凫轻视魍魉,所以自称七圣庙放火之人,暗示魍魉自己掌握着他失误的把柄。二人水火不容,尺凫当然不愿诱杀张无绍的计划被魍魉得知。这应就是龙王庙的前因后果了。 可这其中有一诡异之处,他始终琢磨不透,于是道: “尺凫杀死并掩埋贾三宝在先,逼张无绍供出聂无踪身有刺青却是在后,这岂非本末倒置?现下看来倒像是尺凫预料到了会被魍魉埋伏,所以特意准备了一具尸体似的。那刺青之事,究竟是尺凫顺势借尸体编造,还是她早知确有其事? 三人相对无言,精舍中一下变得出奇安静。 第96章 鹁鸪三鸣(下) “若是编造,那么尺凫最初杀死并掩埋贾三宝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况且玄凝阁的确割去了聂道长的皮肤。” 乔羽和渺渺二人也同样陷入了沉思。无声中,江离感到一阵难以抵抗的困倦袭来,连打了几个呵欠,思绪也变得缓慢。泪眼中他见乔羽轻轻蹙眉,也少见地露出了疲态。 “不如先放下此处疑问,先把小妮子的话听完罢,”乔羽扯了扯前襟,强打起精神问渺渺道,“那二人走后你一直藏在树洞里么?” 渺渺道:“我……我想过要回观报信的!可玄凝阁把栖真观围得铁桶一般,凭我的本事根本接近不得。我想万一被他们捉住更糟,我死没事,但会连累阿你们……” 乔羽安慰她道:“你没去以身犯险,如今平安地回来,这比甚么都重要……” “渺渺,你没再回去过?!”江离却横加打断道,语气听着有些急切。 渺渺明显一惊,支吾道:“我,我还能去哪?那二人走后不久,栖真观便起了火光,有玄凝阁的人从林中穿过。我当时不知发生了甚么,不敢轻易出去,一直等到今日黄昏,再去山门前张望时,那已被官军封锁了。哥,我不是见死不救……” 江离待要开口,头上又是一阵昏沉,怔忪间几乎忘了自己要说甚么,词不达意道:“我不,我还有事不……” 乔羽对他道:“咱们都累啦,有甚么留到明日再说罢。”声音也难掩疲惫。 “嗯,你们快回房歇息罢。”渺渺的声音听来已飘到了云端。 江离勉强动了动头作为回应,地面和厅柱都在摇晃,眼前的桌案烛火出现了七八个影子。他感到乔羽掺住了自己,听见她对渺渺道,“小妮子,你先回去罢,我陪他在这。” “好,”渺渺那闷闷的声音道,“嫂嫂,你照顾好他。” 江离拼命想保持清醒却不能,眯着眼,渺渺的背影正离自己而去,他心中漾起莫可名状的恐惧,“渺渺……”他在心中喊道,发出的声音却含糊微弱。而这时渺渺已经离开了精舍。 江离抓住乔羽的手臂,昏昏沉沉道:“渺渺……道平……” 衣衫簌簌轻响,乔羽扶稳他道:“道平那里有王婶照料,不用担心。你太累啦,今晚就在这睡罢,我看着你。” 她眸光温暖而沉挚,在江离眼中流动。江离沉溺其中,不由得从唇间滑出几个零碎的字:“修宇……有话……你。” “不急。阿离,不急。”乔羽眸光闪烁,“你想问我甚么,我全都告诉你。” 江离的思绪终于粉碎,无法再整合出一个完成的意思,眼皮不听使唤地落下。在最后一丝意识中,他感到乔羽的气息靠得更近了些,似在一处停了很久很久,含着无穷无尽的缱绻之意。 “你甚么都不用担心。”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时,他早已经睡去。 次日,江离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精舍中的长榻上。他呆坐片刻,神思逐渐回笼,这两日的经历浮出水面。 他从榻上跳起,一推开门,乔羽正站在那白晃晃的天光中等他。他不由分说拉起乔羽的手,疾步如飞穿过黄麻场。乔羽本似有话要说,见此只得暂且放下,随着他直奔院中而去。 道平正坐在桌前,向着摆在面前一大碗热馄饨吹气,见江离和乔羽进来,“腾”地站起身道:“阿离哥哥!乔姐姐!”声音不高,没了往日的笛声悠扬。 江离和乔羽过去把她按回座中,自己却不落座。 “甚么时候醒的?”江离道。 “才醒。”道平的气色很差。 “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我一睁眼辰时都过了。”王婶忙手忙脚地又端过几盘菜放在道平跟前,“好孩子,快趁热吃罢。尝尝还合口么?” 道平夹了一大筷子炒鸡蛋塞到口中,冲着王婶道:“谢谢婶婶,这些都是我最爱吃的。”她显然已用醒来后的功夫搞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 她之所以吃菜的动作很快,是为尽量掩饰自己伤后的虚弱。喝完了汤,她抬起埋在碗里的小脸,下巴和脖子上敷着厚厚的创药,手还在微微发着抖。她的肤色本比常人雪白,此刻没了原先的红润,在日光下透着青色如蛛网般的血管,眼瞳也被长长的睫毛盖住了。 乔羽环顾了一番屋内,问道:“怎没见小妮子?” “这一早没见她过来,是不是还没起呐?”王婶看道平把菜扒拉到嘴里,没注意到江离的不安。 兴许是想到了师父,道平忽然问起:“婶婶,你看到我的紫竹了么?” 王婶反应了一下,道:“你说你的那条竹竿啊?” “嗯,那是我师父给我做的。” “我记得昨晚就靠门边放着的,”王婶往身后找过去,“诶哟!”她惊呼着愠道:“这是哪个讨债鬼弄的?”而后弯腰捡起了甚么,回身放到桌上,皱起了眉头。 那紫竹不知被何人损坏,已断成两半。 “这……”道平呆住了,嘴唇因惊怒交集而微微翕动,却因冲击过大而发作不出。 江离心里咯噔:“都甚么时候了,我去叫她!”他丢下这句话走出房中时气息已有不稳。乔羽跟着追了出去。江离越走越快,未几焦急地奔跑起来。到了渺渺屋前,他没有敲门,直接冲了进去。 乔羽随后进到屋中,只见江离已僵立在那里,面前的床铺与其说是整齐,更像是一毫未被动过。 “快些着人去追。”她迅速梳理了一下眼前的状况道。 “是我不该,”江离握紧了拳头,“不该昨夜轻易放她走……” “小妮子看来一开始便存了心要偷偷离开,早做好了安排,你断然拦不住她的。”乔羽已叫来两个利落的护院,吩咐他们去打探渺渺和龙华寺的行踪。 江离身子一僵,而后缓缓转过头来,惶恐地问乔羽道:“你说她有甚么安排?” 第97章 不告而别(上) 乔羽道:“小妮子在端给我们的粥里做了手脚。王婶向来五更便起,今晨却睡过了辰时,道平虽然虚弱,但也是有功夫的人,却有人潜入屋中劈断紫竹,她竟不加察觉。你我也是昨夜不支困倒,且今早迟起。” 江离回想昨晚渺渺端来的粥,味道确有特异,只是当时全未在意。他懊悔道:“我昨晚已疑她有此意,但没料到她走得会这样快,甚至不惜做下这等事。” “她所做的不止如此。”乔羽说着探手入怀,却见道平步子迟缓地从门外走来,立时又将手放了下来。 “她不在这?她受伤了么?”被江离扶到床上坐下后,道平环顾着屋中,面带疑惑地问道。她已从王婶那得知了“渺渺”这个名字。听说渺渺事发时身在观中,她这才急忙跟了过来,既是关心她的情况,更为从她口中了解师父遇害的情形。 江离颓坐在她身旁道:“她没受伤,但瞒着我们走了。” “走了?去哪了?为甚么要走?”道平惊道,“和栖真观的事有没有关系?” 整件事,道平都被蒙在鼓里。现下她忽然追问,江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道平……”他思索着要从哪处讲起,沉吟间目光落在了道平手中断掉的紫竹上。那紫竹先前被绣衣削去一段,现下再被分割,节段变得更短。被光一照,竿中看得更加分明。只见内节上均匀钻有小孔,后又以六一泥封填,显然节间曾藏有物,因两端有铁箍的遮挡,只看外部难以发现。 “这里面原来是不是藏着甚么?”江离拿起一段紫竹问道。 道平茫然摇头:“紫竹里是这样的,我也是今日才知。师父他甚么都没和我说过……他为甚么不告诉我?” “你师父是为保护你。”江离道。 “保护我?”道平的眼中的悲伤更深了一重,“你知道为甚么的对罢?求你告诉我。” 江离与乔羽对望一眼,见乔羽点头认同,便拉过道平的手,将了解的前事对道平备述了一遍。早到真大道、全真道华山派结缘,先后在天宝宫传承,龙华寺觊觎天宝宫经藏《琳琅清斋记》,致天宝宫为护经覆灭,张聂二道出逃;迟至聂无踪藏身栖真观事泄露,为免祸及无辜独自受死。他因怕道平太过伤怀,暂将聂无踪死时的细节,与龙王庙中情形略过不提。 道平虽知师父出身全真,却做梦也想不到他身上背负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多希望师父只是师父,是在深山小观守着几亩茶庄的老庄头,就不用过得这般隐忍痛苦,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如今师父成了英雄,那些和他共同度过的日子仿佛也变得不再真实了。她的手心沁满汗水,在疼惜中还掺杂了一股酸楚的失落:“我是他的徒儿啊,反成了最后知道一切的人。”她哽咽住了,“只怪我太不懂事,师父才信不过我。” “你错了,你师父把最要的东西托付给了你。”乔羽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道平手里,“这应就是紫竹中所藏之物。” “这是?!”道平盯着那一小叠打卷的竹纸,上面写满蝇头小字,认得是师父的字迹。 “内容我已确认过,这就是《琳琅清斋记》。”乔羽道。 道平吃了一惊道:“乔姐姐,你为何不先告诉我,就……”她心疼地抚摸着断掉的紫竹,没再说下去。 “从紫竹中把它取出来的不是我。”乔羽解释道,“有人把它放在了我枕边。” “确实不是她。”江离快速翻看过一遍经书道。 “那是谁?” “大概是……渺渺。”江离内疚道,“她损坏了你的心爱之物,我得替她赔个不是,等找到了她,再教当面和你赔罪。” “唔……”道平把紫竹捧到脸边心疼地蹭了蹭,“她怎能这样做?她若告诉我这里面有经书,难道我会不答应她取出么?再说也不必用这粗暴手法!她,她为何要偷偷摸摸地糟蹋我的东西?亏我之前还担心她!”她越说越恼,怒气难息。 江离长叹一声道:“她事先不说,不是怕你不答应,而是因她自知一旦说了,我们必要问个究竟,那她便走不得了。” “她把经书交给乔姐姐又是什么意思?” 乔羽道:“我猜她的本意只在确认经书藏在其中,不为图取经书。将经书取出后偷偷留给我,大约是望我见机再同你解释。” “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谁个要她来确认!”道平愤愤道。 江离生恐道平激动伤身,忙劝道:“你重伤未愈,千万别动气!无论如何,私自动你贵重之物是渺渺的不对。但她不告而别也有苦衷……”心内犹豫不决,寻思该如何解释此事。 道平追问得紧:“甚么苦衷?” 乔羽对江离道:“她是聂道长的关门弟子,且在竹林外暴露了武功,已不能置身事外了。你就不要顾虑,全都告诉她罢。” 江离默然良久道:“也好。”遂将聂无踪身上刺有经书线索,且尸身腿股皮肤被剥去之事讲了出来。他已尽量斟酌用词,仍不免勾起了道平痛苦回忆,无奈地看着她胸口起伏愈发剧烈。 “师父他……他到底在身上刺了甚么?”道平哑着嗓子问道。 “我也想不出,只猜是解读经书必不可或缺的内容。”江离说着从袖中抽出在聂无踪云床缝隙中捡到的那张竹纸,“这是我在聂道长仙去处所获,似乎是他临终前焚毁之物的残片。我却才与经书内容对比,正是书的一部分。” 道平接过竹纸看了看,奇怪道:“可紫竹中的经书是完整的,难道经书有两部?” 江离点头:“藏在紫竹中的这部必是真,被焚毁的却未必了,许是你师父用来迷惑敌人也未可知,这且不论。只从他既然有毁掉经书的时间,却留着身上的刺青推测,两者必须合看方有意义,只得其一无用。渺渺大概也这般想,故才来确认你这里是否有一部真经。” “她如何知道师父焚经的事?师父被害时她也在?”道平顿生警惕。 “不不,她随道人们从暗道逃走了,这些是她昨晚听修宇说的。”江离不安地看向乔羽,见乔羽没有开口质疑,他暗松了口气。 “现下她不辞而别,是为了……那刺青?”道平虽已明白,却不敢相信,“她莫不是想夺回刺青?”见江离沉默,她急得就要起身,完全忘了前一刻还在恼恨渺渺,“这怎么行?!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哪是玄凝阁的对手?我们得快去追她回来!” 乔羽劝道:“已着人去找了。” “可……”道平心思敏捷,稍一琢磨已觉出怪处,转而问道:“她因何为这经书甘冒奇险?莫非她与我师门有甚么关系?” 第98章 不告而别(下) “与她相干的非你师门,而是六翮。”江离道:“渺渺她不姓祁,我也不姓姜,我们改名换姓从北来此,是为躲避龙华寺……”跟着又把祁家画轴阴错阳差流失,渺渺双亲皆因画轴身死等事大概说了,单只隐去了庆云庄不提。末了道:“渺渺想要夺回刺青,不止为天宝宫,更是为了保护我……” 道平听完“嗯”了一声,忽道:“你也知道红莲圣女?” 这一问颇出乎江离意料,“你听谁说的?” “有次在藏书镇善仁楼,听说书先生说的。那日乔姐姐也在。” 乔羽点头表示认同道,“但说书先生只说了峄州城的故事,你如何知道红莲圣女与六翮有关?” “你不记得了?当时我砸了店里的物件,几位江湖上的英雄替我解围,是他们告诉我的。这件事我立誓不与人提起,但你们知晓得比我多,我现下说出来,也不应算我违背誓言。” “那三人已经死了,是被灭口的。” 道平变色道:“甚么时候死的?!” “就在那日后不久。” 道平打了个哆嗦:“李大哥他们死了,就是说龙华寺的暗记是真的。我们说的话,全都被听到啦!”回想起那夜竹林中的惊魂一幕,她不禁“啊”地惊呼出声,“原来那不是假的!那人是玄凝阁派来杀我的!” “你说谁要杀你?”乔羽问道。 道平已被卷入了恐惧的旋涡,也不理会乔羽,兀自低语道:“可他为甚么没杀死我?为甚么?” 江离怕刺激道平,欲要阻止乔羽再问,可乔羽话已出口:“那人是谁?他没动手,还是你逃脱了?” “我在竹林外遇到师父,那人便消失了。”道平双手发抖,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甚么,“他肯定也看到啦,他看到了师父,认出了师父,他不想打草惊蛇,所以没杀我……原来是这样啊,引来玄凝阁,害死师父的人竟然是我……” 道平手掌按着紫竹,手指紧扣席褥,“师父那时一定也察觉到啦,所以他忽然同意收我为徒。我给他引来杀身之祸,他却一心只想护着我,我……”自责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我是个不肖的徒儿,愧对师父,该死的是我,不该是师父。” 乔羽不再发话。道平嘶哑的声音一下下撕扯着凝重的空气:“师父命我在石亭罚跪,经书就是他那时彻夜不眠写就,并藏入紫竹中的。而后他授我杆法,是为让我有力自保,嘱我竿不离手,是托我保护经书,又立下三条门规,免我被祸事牵连。那练功的山谷,想来就是暗道所通之处。 “我就是个傻子!师父的苦心,我一样都没体会到,旁人察觉出的端倪,我现在才想到!”言语中愧疚懊悔,令听者不忍。 这时门外有人来找,原来不觉已过午时,王婶叫去用午饭。江离正苦思该如何劝道平吃些东西,却见她竟不迟疑,迈步就往门边走去。 道平回头道:“你们放心,师父说过‘修道之身必资衣食’,我若再不惜身,将来只怕更无颜见他。”说着吸了吸鼻子,把眼眶中转悠的几点泪珠收了回去。 “你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乔羽赞许道,“你们两个先去,我再安排一下打探音信的人选,停妥后即来。”说完也出了屋。 江离把道平送至了王婶处,心中放心不下,往乔羽这边赶来。他赶到时,正见众人领命各自散去,忙上前道:“各位留步,我有话说。” 乔羽却没给他机会,挥手遣开众人,转过头来对他道:“若是要提点他们留意往山东去的道路,我已说过了。” 江离惊讶道:“正该如此,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我只猜测出大概,”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棵桑树下,乔羽道,“这里再无旁人,能将实情告诉我了么?” 江离拉她坐下:“你先说,都猜出了甚么?” 乔羽道:“我同你一样,乍听到聂道长刺青之事时,便隐有违和之感。既然经书与刺青同为紧要秘文,为何一边写于纸上,一边偏要刺在身上?再者,聂道长将经书藏入紫竹托付徒儿,却何以带着刺青独对强敌?他应无把握不被玄凝阁发现罢? 江离点了点头,这番话正中他所虑。 “联想到尺凫埋尸与交代刺青的前后关系,便不由得我不怀疑,刺青之说实乃子虚乌有。但聂道长尸身为我亲眼所见,若无刺青,玄凝阁何必剥其皮肤?这与前项又成矛盾。后来细想,其实我们不曾真正见到那被剥下的皮肤,所见仅为皮肤被剥去后的尸身,矛盾实则并不存在。玄凝阁为何剥去没有刺青的皮肤?此亦不难作答。那就是尸身被玄凝阁以外的他人动过,这人必是知悉龙王庙对话中的其中之一,他的目的也显而易见:即伪造出刺青存在的假象,以误导后来之人。想到此处,这人是谁已不难猜出。” “是渺渺……”江离表情凝重,乔羽的推测与自己所想一般无异。 “所以你才在向道平的讲述中遮遮掩掩。” “嗯……我不想她对渺渺生出甚么误会。”江离道,“在弄清渺渺那晚到底对聂道长做了甚么之前,我不能让道平知道渺渺当夜曾回过栖真观之事。幸好她未听到昨夜我们的对话。修宇,渺渺心里作何打算,我想你也猜到了。” 乔羽点头:“方才我见你一直避谈庆云庄,就猜到了。你认为渺渺想误导玄凝阁,让他们以为庆云庄抢先一步夺走了刺青,是也不是?可你这般推测有何依据?” 江离四顾无人,将声音压低道:“我在栖真观时看到了……聂道长尸身脖颈处嵌着渺渺的毒针……和她杀贾义时所用一样。江湖暗器大同小异,我想或许是我错认,所以未敢声张……及至听到事情经过,我才确信渺渺曾在现场。她矢口否认曾回过观中,话语态度让人不得不疑,我待要与她对质,却不想她早有防备。修宇,你说渺渺她…… ……她究竟对聂道长做了甚么?” 第99章 嫁祸 天际浮云舒卷,天光暗影在二人脸上刻画着波澜。 乔羽思忖道:“且先不提渺渺确切做了甚么,单从结果来看,这的确会惹怒龙华寺,逼他们再度出手对付庆云庄。” 江离道:“听徐楚二人的意思,庆尚豪私底下归顺龙华寺后,格悟征讨之意已怠。渺渺与庆云庄、龙华寺皆有不共戴天之仇,断不能忍受自己两个仇家平息干戈,将来恐还会狼狈为奸,于是才有了这栽赃嫁祸之计。” “道理固然没错,只是两方一旦重新开战,庆云庄便有陷落风险,小妮子对你情深义重,她明知这样做会将你再次推向险境,仍执意行事,我想除了报泄己仇,必还有其它内情。” “如果渺渺认为,庆云庄已用那画轴作了投名状呢?”江离又道,“若她觉得危机迫在眉睫,不如干脆挑起龙华寺与庆云庄相争,不失为一条缓兵之策。” 乔羽缓缓摇头道:“小妮子要是真觉得画轴已被龙华寺获得,没理由昨晚不出言警示你我。但你所虑没错,庆云庄随时可能会这么做。我倒觉她重新挑起两方矛盾并非缓兵之策,而是先发制人,欲趁两方相斗之际浑水摸鱼拿回画轴,彻底消除忧患,又能重创庆云庄,可谓一箭双雕。” “这凭她之力如何可能办到?!再说若渺渺真做此想,当初往清凉山密会幽鹭时正是时机,她那时不动,何必等到今日?” “那时有林拳师受我叮嘱紧随在侧,她不便脱身。也因她笃定龙华寺必会被清凉山的防御机关所阻,自己所谋无法成功。” “她在那之前根本不知有机关之事,怎能预料得到?” “她自己当然想不到,但有人告诉了她。” “是幽鹭?”江离恍然道。渺渺与幽鹭的密会正当龙华寺即将来袭之际,她向幽鹭打听了庆云庄的情况,幽鹭将山中藏有机关之事相告,合情合理。 乔羽道:“幽鹭不过传话之人,背后是她的主子,庄主夫人卢氏。” “卢夫人?” “只能是她了。卢夫人嫁与庆尚豪多年,对他的肮脏勾当不会无知无觉,早已认清他言清行浊的小人面目。她深知继续任他利用自己北宗嫡门的身份欺世窃誉,只会令北宗清誉遭受玷污,却并不会对兴教有任何助益,因此那次下山托名观礼,实则恐是舍家避难。” “我也听过传闻,说那卢夫人对庆尚豪态度冷淡,庆尚豪对妻子也不过是虚与委蛇,夫妻二人早已同床异梦。这么说,卢夫人也是好意,想劝渺渺远离庆云庄了?” “她倒未必是甚么好意。”乔羽道,“庆尚豪贪生怕死,眼见龙华寺所向披靡,估计早有托献北宗以求苟安的打算,卢氏对此洞若观火。她身为北宗嫡门,若仅是不耻与庆云庄同流合污,离去洁身自保便罢,可若庆尚豪打的是让龙华寺吞并北宗的主意,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我猜测:卢氏必是握有足以制衡庆尚豪之策才离开庆云庄的。她下山后,正逢渺渺前来追问往事,便命幽鹭借机拉拢,将此策授与了渺渺,提点她伺机复仇。现在看来,卢氏可用来钳制庆云庄的,无非是功法秘籍,或是……” “清凉山防御机关的图纸!”江离脱口道,“卢夫人行得也是借刀杀人之计啊!可为甚么是渺渺?” “因为彼时北宗同盟已被龙华寺屠尽,卢夫人也是一时找不到更合适之人。反正她的目的仅在将庆云庄的弱点散布出去,我想那图纸她手中不只有一份。” 江离在一刹之间忽然甚么都明白了:若真是如此,渺渺在拿到图纸只须将之泄露给玄凝阁,助其捣毁庆云庄,便可一举报仇雪恨,但她却没这么做。原因显而易见,她在顾虑自己,她没有把握能在庆云庄破时保住画轴。 她曾自以为是地认为,渺渺从清凉山回来后那无可奈何的神情,在栖真观中突如其来的怨怒,只是同自己一样,出于无能为力的不甘,却从未想到过渺渺早已手握报仇之法,却不得不为自己而放弃,默默独自忍受煎熬。 乔羽对神形沮丧的江离道:“自责无益,小妮子这次行事,看来是决心要同庆云庄做个了结了。我猜在栖真观那晚,她一定还听到或见到了些甚么,才让她有此决意。” “她总是甚么都不说。”江离轻叹道,“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等我们逮到她,你好好问问。”乔羽道,“这回她瞒的事绝不简单。” “你想到甚么没有?” “还没想透,从我们已推测出的来看,她应该是知道了些事情,并且靠它找到了既捣毁庆云庄又能保下你的两全之策。” 江离苦思苦不得,“那会是甚么呢?” “比如……”乔羽沉吟着踱了两步,忽然道,“比如她发现了一个可成为强助的人。” “是栖真观、上真观的道人?或是她从前结识的江湖朋友……”江离顺着乔羽的思路发问。 乔羽仿佛陷入了沉思,未做回应。过了一会儿,似乎感到再难推进,她转回江离最初的疑问道:“还是说说小妮子当晚究竟做了甚么罢。若从栽赃嫁祸庆云庄这点想来,她脱不了杀害聂道长的嫌疑。” “渺渺绝不是杀害聂道长的凶手。”江离斩钉截铁道。 乔羽点头:“若要伪造尸身并误导玄凝阁之说成立,杀死聂道长的便不能是玄凝阁,且小妮子必先于玄凝阁接触到尸身。我相信她没有杀人,当晚下手的另有其人,这人早在小妮子到来之前杀害了聂道长。” “那道长尸身上的毒针……” “是小妮子在聂道长死后打入尸身中的。她对利用并损伤逝者遗体的行为深感内疚,因此前晚才说了希望道长‘原宥她’的话。” “这个杀害聂道长的第三人又是谁?他有甚么目的?” 乔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推断聂道长被杀身死,应在他发出三声鹁鸪的暗号之后,小妮子赶来之前。小妮子进来见到尸身,布下伪装,之后才是玄凝阁。按常理来想,聂道长一经发觉敌人逼近即会立刻发信并焚烧经书,以保证玄凝阁到时经书已被焚尽,所以这一连串举动应是极快发生的。小妮子伪装尸身需要时间,她赶到之时经书大概还未焚尽,真凶在她之前,更应注意到尚存的经书残片。” 江离道:“但真凶却没有取走尚未焚尽的经书,他的目的不在经书,或者说与六翮无关。这便可以排除庆云庄的人。或许真凶与聂道长结有甚么冤仇?” 乔羽道:“聂道长屏迹九年,江湖无人知他在世,他却从何处来的消息?” 江离猜道:“可能是追踪玄凝阁来的。” 乔羽又问:“若他只为报私仇,坐视玄凝阁动手即可,为何要冒险抢先一步出手?” “或许他仇怨极深,一定要亲自手刃仇敌。” “既坚持自己动手,为何不一经偷听到消息即刻便来?他在鹁鸪声响后最先赶至,说明就潜伏在极近处,以他的身手,应快过玄凝阁不少罢?” “这……”江离语塞,“难道他就住在山中,当晚才得到的消息?” “那又太过凑巧。”乔羽道,“答案只有一个,杀死聂道长的,就是他自己。” 第100章 坦白(上) 江离愣了下,随即心中涌起一片凄凉。为了终结因经书而起的罪恶,聂无踪选择自戕于焚毁的经书之侧,用自己一死换取栖真观的道人们和道平免受牵连。 “或许在聂道长原本的预想中,是在玄凝阁来袭之际把紫竹藏书的秘密托付给道平,并让她随道人们一同撤离。未料想到这一刻到来时她偏偏不在身边。若说聂道长自戕前有甚么最放心不下的,那就是道平的安危了罢。”乔羽道,“这样想来,小妮子阴错阳差地把本会落在道平身上的危险转嫁到了庆尚豪身上,反倒算帮聂道长了却了一桩心事。他泉下有知,该不会责怪她的。” “你们说甚么呢?”道平拄着紫竹的身影忽从树后转出,紫竹断开的部分被她用布条绑了起来。 江离的视野被粗壮的枝干所蔽,竟没注意到她是何时走来的,骤不及防地吓了一小跳:“道平,你甚么时候来的?” “我听见你们说到我师父,谁帮师父了了甚么心事?”道平语气平静,看来未听到之前的对话。 江离稍作犹豫,决定先不对道平说出实情:“我们在说,或许你师父原想把紫竹的秘密告诉你的,只是没能来得及。” “嗯,我也想过了。今日的事没准是师父有灵,令我看到他留给我的东西。渺渺姐身世坎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就原谅她罢。”道平晃了晃拄在手下的紫竹,“你看,我都修好了。”她软软地笑了笑,阳光下,这小姑娘看来从里到外都很温暖。 乔羽道:“这个不行,我找铁匠来给你修。” 道平摇摇头道:“不等啦,路上也有铁匠。我是来向你们辞别的。” “胡说甚么?你这个样子怎么走?”江离皱眉道。 道平指指自己的脖子和胸口的剑伤道:“这都是皮肉伤,除了疼碍不着甚么大事。我从前在山里采药练功,受过的伤比这多哩。昨日罗真人助我打通了阻滞,今后只须每日按其法调理,内伤很快也能好起来。” 江离盯着道平看了半天,见她气色虽有好转,但比起从前远为不如,此时放她上路,不必说龙华寺,便是被个酒徒无赖缠上,她也应付不来,于是问她:“你这么急着去哪?” 道平道:“我武艺低微,不能与玄凝阁抗衡,但师父曾说我天资适武,若刻苦不辍,将师父所授习得精熟,迟速功夫可有所成,有那报仇雪耻之日。现下栖真观已毁,天宝宫作为我师门,是我最宜寄身之处。” 江离看她神色出奇坚毅,想她心意固若磐石,难劝久留,便道:“天宝宫距此千里之遥,走前总得做些准备。我们正要北上去寻渺渺,你且安心再留几日,到时一起上路。” 乔羽瞄了江离一眼,不给道平推辞的机会,跟着道:“你虽侥幸逃生,但面目已在玄凝阁面前暴露,你是他们追踪栖真观的唯一线索,万一被发现未死,性命立即不保,还谈甚为师报仇?” 道平听了这话,也觉有理,最终答应下来。众人各去准备不提。 暮秋日短,容易得晚,申牌时天上积起云,昏暗得如入了夜。江离拉了拉衣领,向一间透出微光的小屋走去。 “呼……” 进门时带来一小股冷风,炉中的炭火随之一炽,凭案支颐的乔羽低咳一声,呵出一团白气。 “冷不冷?”她放下手中书卷,嗓音有些沙哑。 江离上下搓了搓手臂:“打扰你么?” 乔羽抬手揭开案上银壶,顿时有醇香混着热气腾起,她边将热酒斟满两杯边道:“正等你来呢。” 屋中算不上明亮,酒浆被烛火勾勒出金色的环边,与乔羽束发的玉冠相映成辉,勾起了江离的怀念。回想九年前,在归德府城下的残雪边初次遇见乔羽时,她也是同样打扮,那鹤氅倒映着火焰,难以辨认出原本的颜色。 乔羽的脸被烛光划出明暗的分界,一半温然一半莫测。江离从口中呵出的白气中端详着眼前这个美得凛冽的女子,记起了九年前初见时的忐忑仍像底色般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连同当时残雪中刺眼的冰凌,交织出淡淡的惆怅。 乔羽递来一件披风示意江离披上:“天冷了,别着凉。” 江离接过披风,手指划过了乔羽的手背,“等很久了?” 乔羽的眸光带着琥珀的暖色,而后低头捏起酒杯,往另外那只杯口上轻轻一磕,“你昨晚不是说,有事问我?” 江离拿起酒杯,酒浆流过喉间,清香甘美,尝来竟是梨酒。他微怔。 “听小妮子说的,你爱喝这个。” “爹爹从前给我买过一次,在许州时。” “梨酒……”乔羽两指在杯口轻捻,莹润浆液上的金环灿若流星,“梨酒……”她重复念着酒名,似乎在思索着甚么,“这么说,是分离之酒呐。” 江离摇头,“不尽然,我虽与爹爹分离,却也遇到了你,就在那不久之后。” 乔羽微微一呆,而后浅笑道:“你说的对,是我错了。” “谁能想到,那么冷的天里,堂堂桂叶堂的乔大掌柜竟会端坐在小小粥棚之中,轻易就被我见到了呢?想来爹爹有灵,在保佑我。”江离替她把酒斟满。 “九年前啊……说来凑巧,当时我正要离开,你再晚一刻,都见不到我了。”乔羽端着酒杯回忆道,“你可知我那时要去何处?” “不是回桂叶堂?” “不,我要去天宝宫。” 江离奇道:“去天宝宫干甚么?” “天宝宫毁后,桂叶堂捐助了重建的资费,那几日殿宇接连完工,道人们感念功德,坚请立碑为纪,我受观中之邀,正准备前去预览碑文。” 当时天宝宫烧毁已有半载,千年仙观遭难,本省富绅义不容辞,解囊资助乃寻常之事。联想起前晚在栖真观残垣中见过有乔羽字迹的楹联,江离问道:“听说栖真观药王殿是也你捐建?那楹联上的是你的笔迹?” 乔羽苦笑道:“区区微劳,本不足为谢。说来惭愧,桂叶堂与道录司有些故交,屡屡捐资布施道院,并不纯为积福做德,也是存着刻意取悦的私心,借其门路结交官府,好揽生意。” “昨夜那围守栖真观的官兵对你毕恭毕敬,也和这有关?” “桂叶堂为苏州府效劳多年,他们面子上多少会客气些。”乔羽解释道,“这都是些生意场上的事,你要问我的不会就是这些罢?” “不是。”江离握着酒杯的手指紧了紧。 第101章 坦白(下) 自从听何忧说从密文中解出“桂叶”二字以来已过去两日。这期间变故迭起,令所有人应付不暇,此刻终于得以稍喘,可将这谜团抛出来了: “修宇,你再仔细想想,桂叶堂会不会在过去与六翮有过甚么交集?” 乔羽身上素来带有一股难以动摇的冷静沉潜,仿佛任何境况尽在掌握,眼下也是如此。听过江离的话,她默了一阵,然后平静道:“我也有一问,你可否先答我?” 江离点了下头,自己曾经答应何忧要保守世氏宝器的秘密,但也同样不愿欺骗乔羽,若乔羽追问自己何来此问,作答前可要好生斟酌。正琢磨着,却听乔羽问道: “经栖真观一事,你仍愿相信那尺凫不会害你么?” 江离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这既让他意外,又令他发窘。“还提这个作甚?” 乔羽神情严肃,看不出有取笑之意,只又问了一遍:“还相信么?” 江离恨恨道:“她在你我面前杀死道平时的神情,你可看到了?那一刻我便醒悟,她早已不再是被我救下的那个孩子,甚至不算是个人了。她不是零露,她只是尺凫,如今我若还对她有哪怕一丝同情,都会害死咱们。” “零露。”乔羽从齿尖顿出这两个字。 “她曾这样自称,那多半不是真话。昨日在竹林外,同伙不是唤他‘阿湑’?修宇,从前那些蠢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回想起自己曾在乔羽面前表示相信尺凫,江离只觉尴尬。 “你同情她,我理解,我也希望她还有未泯的人心。”乔羽道,“只可惜世事不总如所愿,也不会如我们所想的美好。” “我已亲眼认清,不会再优柔寡断。”江离道。 “好。”乔羽看似放松了些,“那就说说你的疑问……说到桂叶堂的过去,你可知这名字的由来?” 江离茫然道:“我只知这名字是岳待诏亲自取的。”桂叶堂的始创于唐贞元年间,创立者岳怀宁为当时名闻朝野的名匠。距今已过去数百年,若说与六翮的交集,这是不是太久远了? 乔羽道:“岳怀宁生于诗书门第,家世殷富,自幼聘定梁家女棱枝为妻,清莹竹马,两情相悦。棱枝长到十四岁上,因才姿出众被采选入掖庭充宫女,而后又获圣爱,从此与怀宁天凡相隔。怀宁对棱枝思念成疾,无心读书,于是离家赴京,在工坊中学徒以为生计,出师后创立了桂叶堂。这名字取自诗句‘风波不信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寄托了他对爱人的一片痴情。 “不久后,怀宁以精湛的制器工艺声名鹊起,进入少府监,成为了深受王室青睐的御用工匠,他所制的首饰器物被送入后宫中,呈到了已为贵妃的棱枝手中。怀宁虽不能得见爱人,但那些刻有他名字的器物能伴在爱人身边,也算一种慰藉。他将满腔爱意倾注于制器,作品遂至登峰造极,功侔鬼神之境界。 “而就在桂叶堂声名达到鼎盛之际,棱枝却死了。怀宁制器的全部意义亦随之烟消云散。他辞去了宫职,舍弃了他人梦寐以求的地位、名誉与财富,并立下誓言:永不再为皇朝打造一件器物。从此躲入三公山中,怀着对棱枝的眷念终结残生。” 江离听得有所触动,不由唏嘘道:“桂叶堂在最盛之时公然拒奉朝命,大好事业毁于一旦,原来竟有这样一段悲伤情由。你从前未和我讲过,今日又为何提起?” 乔羽报以平静一笑,继续讲道:“怀宁无嗣,随他入山的仅有跟随多年的几个徒弟,当中以尹和璞天资最高,继承了他毕生技艺。怀宁死后数百年间,尹氏踵事增华,一心重兴桂叶堂,族人谨守怀宁遗训,不受朝廷之命,不任宫中之职,世代居于三公山中,桂叶堂只由外姓徒众经营。 “怀宁技艺经数百年传承发展,当世匠人已不能及其项背。外姓徒众仅得其皮毛,都足令桂叶堂恃之名扬天下。三公山尹氏收徒尺度极苛刻,每十年得入门者不过一二,故世人只知桂叶堂,不知三公山。” “只知桂叶堂,不知三公山……不知三公山!”江离眼前如现一道霹雳。 他与桂叶堂合作生意近十年,只道其东家淡泊经营不擅俗务,故而不喜露面,今日才知真正根由。而随着隐身于桂叶堂背后的制器行家浮出水面,其与六翮的交集仿佛呼之欲出。 “这被世人所遗忘的尹氏一族,与六翮有甚么关联?”因为紧张,他的声音从喉间发出时变得粗粝。 “怀宁在三公山中居处,后为尹氏继承。”乔羽语调依旧平稳,“那里孤峰绝境,隐居其间的怀宁,最爱临崖欣赏飞鸟迎风振翅之姿,遂为山居取名为,六翮斋。” “六翮斋”这三个字,如在江离心中降下一道闪电。涌入他脑海的千头万绪顷刻间如密匝的雨滴倾注而下,转眼又将一切没进了水雾之中。“你说的这些,龙华寺知道多少?!”他抓住了其中一条思绪问道。 “据我推测,大概仅限于你祖母伍撄宁那盏刻有‘六翮’的风灯,他们甚至还未搞明,六翮究竟指代何事。” 提到风灯,江离又问:“那画轴上所画之人是谁,你也知道?” “我未亲眼见过那画轴,只凭你描述的画面和题款猜测,那画中之人应是三百多年之前执掌六翮斋的斋主尹珣。你祖母的风灯,正是出自他手。” 江离一顿,觉这名字似曾听过,但心中疑窦有如泉涌,令他无暇细想。 这一停顿间,屋中出现了令人失神的寂静。 江离盯着眼前的一切,视野中一盏荧荧灯烛,乔羽的身影正慢慢与记忆中的某处交错重合:那日他踏入石室,正专注打磨指环的乔羽曾使他生出莫名的既视感。此刻他幡然醒悟,那感觉的根源,不正是画轴中的那个形象么?当时的乔羽,与画上之人有着极为相似的气息。 “你难道,不姓乔?”他轻轻问出了一个自感有些荒谬的问题。 乔羽闻言,微微收了下下颌,仿佛有些抗拒似地道:“我亲自经营桂叶堂已有违族训,不便再用本名,乔羽是我的化名。” 江离意外地并未感到惊讶,反而语气平静:“嗯,真是这样啊。”顿了顿,又道:“原来你也如此。” 换做旁的人,若得知一直以来被未婚妻子这般隐瞒,纵不责怪,也不免生出无尽的揣测和纠结。唯有江离却不会。只因他也曾假借另一个身份长达九年。加之对乔羽无条件的信任,所以在听到结果的一刻,不仅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甚至有种同伴相契的欣慰。 “你的本名,现下总该让我知道了罢。”江离道。 乔羽深吸了口气,像在回答一个极其艰难的问题,欲言又止。再度启口前,她一侧的秀眉轻轻地挑动了下。 “峤岚。”她道,“我本名叫做尹峤岚,是六翮斋现任的主人。瞒了你这许久,真的对不起。”说罢她仰起了头,将杯中的梨酒一饮而尽。 第102章 前缘(上) “尹峤岚。”江离缓缓重复了遍。 “我依然是乔羽。”乔羽道,“这本名我已少用,说出来只想让你知道,不必改变甚么称呼。” “好。”江离本也这样打算,眼前的境况下,称呼只算细枝末节,“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他追问。 乔羽重往杯中斟满了酒。江离看着从银壶中流出的酒浆,自己明白了答案:是因为尺凫。因为过往结下的情谊,令自己对尺凫曾态度暧昧犹疑,这被乔羽看在眼中。她不仅没有相信尺凫,甚至加倍警惕尺凫会对自己的同情心加以利用。乔羽是在等自己彻底看清尺凫的本性,在此之前,任何坦白只会增加尺凫对自己的威胁。 可那句“你若信她,我便信她”到底又该作何理解?江离感到乔羽对尺凫的态度似乎也有暧昧之处,只是到了如今,当初她说这句话时的真实想法,好像也没有太多追问的意义了。 正愣神时,只听乔羽忽道:“画轴上的那首词你还记得么?” 江离收起了纷繁的思绪,点了点头:“大概记得。”又道,“题款中的祁落书与那画中的尹珣,可是恋人么?” 那首名为“定风波 三九”的词,落款为“祁落书”。江离曾与渺渺推断祁落书是祁氏先人,这首词是她为画中男子所作,饱含有眷恋之意,故有此一问。 “斋主与落书不仅自幼结识,更视她作毕生知己,十分珍惜。落书患有目疾,日常视物模糊,却执意在三公山中往来,斋主劝阻无果,悬心挂怀,于是特为她制作了画上那盏风灯。随着年岁日长,落书却对斋主的爱意越发强烈,不时在相处中表露出来。 “可惜斋主对落书仅止于友谊,无奈之下,只得刻意回避。落书知心意落空,在羞愤下掉头离去,从此再未踏入山中半步。而后染病,未嫁而亡,讣至六翮斋,斋主痛惜抚膺,负疚终身。可叹这二人有缘却无分,终成一桩憾事。” “雾锁清濠漫零雰,桂叶御风乱玉宸。满斟甘露终释盏,长叹,悲看孤影伴红莲。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江离把那首定风波低吟了一遍。 祁落书痛悉自己对尹珣的深情付于流水,在伤感落寞中作下此词。上半阙写的是自己在清冷寂寞的夜晚醉卧池边,吊影自怜,倾吐着心中的悲愁。下半阙意境峰回路转,似又突然看透人生聚散无恒,冥冥中自有定数,离合姻缘早有安排,自己只需平静等待,交给时间来检验。 江离初次读到时,便很欣赏这后两句中展现出的旷然豁达。祁落书不是个在感情受挫后只会哀哀戚戚的女子,没有失去自爱和尊严。 依乔羽的看法,这不仅是一首闺怨词,也是祁落书写下的谶词,她曾解出上半阙中皆已经应验的隐喻,且对下半阙的含义做了笼统的猜测。 “那日解读‘将离’这句时,你说指代的是我与‘六翮’的久别重逢。其实这句也已应验,你当时便明白,对不对?”江离望着乔羽,脸庞荡漾起温柔。 乔羽的笑与温暖的光相融在一起,仿佛时光停止了流转。祁落书不能同尹珣携手白头的遗憾,在后世子孙身上得到了圆满。祁家与六翮斋如词中写下的那样,在江离与乔羽在归德府外相遇的一刻,迎来了注定的久别重逢。 “修宇,我希望你能幸福。”江离心潮涌动,情不自禁说出这样一句话。 “会的,因为早有注定。”乔羽答道。 两人都感到了久违的宁静和安稳。 “你说《琳琅清斋记》中郦君提到过的两人,一位是广宁子,另一位是尹珣。”因为背诵那词句,江离忽然记起,自己其实早就从乔羽口中听到过尹珣这个名字。 “这事要从南宋末年讲起。”乔羽道,“真大道掌教郦希成初当教之日,教内分裂愈演愈烈,逆魔群起而攻,已至危及掌教性命的程度。为躲避敌对派系的迫害,郦君暂时退隐到华山,在彼结识了在彼地周游的广宁子郝大通,两宗由此而结缘。 “二人同游远近诸峰,因缘际会来到了三公山深处的六翮斋,当时执掌六翮的正是第三十九任斋主尹珣.斋主健谈且有根基,与两位宗师一见之下十分投契,其后三人时常相约聚会于六翮斋,一些内容被郦君载入了在山中所着的《琳琅清斋记》中。” “书名上的琳琅清斋,指的是六翮斋?”岳待诏在世时享有‘琳琅圣手’之名,六翮斋善工珠玉宝器,江离猜想,郦君的琳琅清斋若有特指,除此别无他处。 乔羽点头道:“六翮斋中诸事一旦得闻于世,会为斋主尹珣带来困扰,郦君正是有此顾虑,故在着书时特意隐去了六翮斋的存在。后来教内争斗平息,郦君恢复掌教之权离山,临别之际将这部经书赠予了斋主。 “又过数十年,真大道第九代掌教张清志因故再次来到三公山,尹珣将经书取出对他道:‘此乃郦君所作,当璧还贵教保管。’复将其赠还。张清志将经书带回,藏入真大道教祖庭大都天宝宫中,后逢红巾之乱,经书在转移许州途中遭窃,经历种种曲折重见天日时,真大道教已然衰没,接管许州天宝宫的就是全真教华山派,之后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现下这《琳琅清斋记》就在道平身上,你明日借来一读便知,里面如我从前所说,当真没有半个字透露出六翮斋的事。” “那就奇怪了,既然内容无关六翮,龙华寺对这经书势在必得是为甚么?” “表面看来无关,背后却还是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俗话说三人成虎,或许是偶然流传到江湖上的一些风言碎语,经过夸大讹传到他们耳朵里时,那经书便成了六翮隐秘的关键了。”[mou1] 江离叹了口气,若是如此,天宝宫的遭遇真可谓是场无妄之灾。 他接着问道:“六翮斋不问世事,又是怎么与从前的祁家结识的?”祖父祁恤隐居清凉山之前的祁家籍贯何处,所执何业,他一无所知。 “六翮斋只是远离俗世,却非完全闭绝,譬如与真大道,全真两教宗师的情谊,便间接留在了《琳琅清斋记》中,若追溯与祁家的交集,则在更早。 “唐时少府职在督制宫廷器物,怀宁巧思绝技绝尘,常被委以珍异宝石进行嵌造,其中有青州祁氏所献琅玕珠一枚,状似红剌,色如朱樱,形则正圆,光彩可照幽夜,但质地极脆,琢之即裂,故而虽然华美出众,怀宁之前却无人能用,久被束以高阁。怀宁以不世天资,用数年钻研出驾驭祁氏琅玕珠之技,众匠争相模仿,但无一人能够成功。 “怀宁隐退之后,此技也随之而绝迹,知之者无不深为惋惜。怀宁常谓珠玉有灵,工匠展其光华乃使命所在,不忍眼见其再度蒙尘于深阁之中,于是辗转托人致意祁氏,称愿令爱徒和璞继续为祁家制器,不过条件有二,一为保守六翮斋秘密,二为六翮制器不入宫廷,祁氏自然无有不应。后来尹和璞继承六翮斋,与祁家的交往就一直沿续了下来。” “原来早在唐时,祁氏先祖就在青州了。”江离道,“曾听爹爹讲过,自古青州府昌乐县境内山谷沙砾中多产红青宝石,所谓琅玕珠,大约是伴生其中的异品。只是宝石出于天然,人人皆可得之,我怎听这琅玕珠,倒像是被祁氏独占之物呢?” “因为出产琅玕珠的山谷,正是祁氏世代埋骨私地,为先人所卜,更有三代之前谶言曰‘安息壤,飨凤凰’为兆,传说凤凰以琅玕为食,祁氏琅玕由此得名,只能说是天意。” 第103章 前缘(下) t 第104章 温酒(上) “可是,为何仅是封存?”江离问道,“己卯大火恁样的惨剧,还不足以让六翮斋主张销毁余下三器,永绝后患么?” “当时的斋主,即家父的本意,是要趁机将三件制器全部毁去的,但三器的主人却不都这么想。”乔羽解释道,“己卯之祸起于峄州城,其时祁家已遭灭门,又无人知晓祁恤与撄宁的种种曲折,只认定风灯是被朝廷抄没后辗转落入了乱民之手,因而引发异动,坚称祁氏制器所以生出祸端,错在祁氏失于防闲,令制器轻易外流。而他三家谨重执守先祖遗物亦近三百年,并无差错,六翮斋不该一概而论,因一家之过而毁人传家宝物。 “结果任凭家父如何劝说,他们始终不以为然。再者六翮斋仅是受各家委托制器,但见正主这般抗拒,且所言不无道理,一时也觉无可置喙。” “所以便以封存为折中之策代替销毁?”江离想起缀于开信刀柄的三清铃内壁上的文字,问:“天宝宫的三清铃又是怎么回事?”见乔羽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又道:“你先说,我再一并同你解释。” “定立封存之约时,在场的共有五家,除三家和六翮斋外,还有天宝宫。天宝宫乃玄门正宗,名望素重,虽与六翮斋渊源非常,并无碍于其受众人信服,所以受邀以见证人的身份,共同参与了桂叶堂的聚议。 “其时谭一华住持见场面胶着,遂提议双方各退一步,三器仍由各家保留,但须置于五方监督之下。关于如何监督,谭住持也有计较。盖琅玕、猫睛等石与人之精神相系,精神崩溃则石性暴动,石性暴动则肇造灾异,而天宝宫三清铃有摄神制逆,驱邪静心之效,三器以三清铃封存,可拔本塞源,抽薪止沸,从制止人心溃乱而避免石性暴动,三家皆以为可行。 “于是在谭住持的亲自监造之下,六翮斋制出三清铃三枚,分别缀于三器,并五家共同约定:将来一旦三清铃引发震动,无论因由,皆视为主人封存制器不力,介时须依六翮斋主张予以销毁,由五家共同监督,不得再有异议。若此盟约被泄露,亦作同等处置。” 在封何忧的回忆中,开信刀腾起的瞬间,淹没意志的仇愤悲怨被一种无法定义也不可违抗的力量削尽,“心却如一口被猛力敲过的钟”,在余音回响中化为空白。 看来在那一刹那,三清铃震动了。 “我可以问了么,这些是你从哪听的?”乔羽道。 江离转过神来,将与封何忧在栖真观相识并后来在苏州见面,这其中涉及到六翮与龙华寺之事讲了出来。乔羽边听,边用两指轻捻着酒杯,一两滴残浆掉落在青灰色的绉纱袖口上,洇出两点淡淡的墨痕,而她浑然不觉。 江离最后道:“我对何忧保证不对旁人提起这些,是因他安危所系,但你既是六翮斋之主,我想你该有权知情。话说回来,世氏将六翮制器存在治镜阁,这你是早就知道的罢?” 乔羽垂首抬腕,抚平了袖口沾湿后生出的褶皱,“世氏与封氏的关系,六翮是不知情的。”言中之意,六翮斋也未从世家听闻过治镜阁之事。 江离心道:三家对追索制器之举颇不情愿,自然不会事事知会六翮,看来六翮斋对于被封存制器的动向并非了如指掌。栖真观那晚徐、楚的对话中透露出龙华寺曾派人去闽北世氏刺探情报,世氏几十口全死在魍魉手里,可见龙华寺早已盯上了世氏的六翮制器。封氏因与本族关系疏远得以暂保安全,这倒与自家的侥幸有些相似。 “那本《金箧浮世》,你可读过?”江离忽然问道。 乔羽点头道,“你想问的是让龙华寺从中嗅出世氏宝器气味的‘报夕花’?” 江离点头,“依你看,龙华寺为何知道六翮制器会引起时间异变?总不会是凭‘霍小山盗草’的传说罢?” 乔羽道:“所谓时间异变之事,就连我,在从前也仅是怀疑的程度,直到刚才听你讲述,才确信它真有其事。” 江离愕然:“可那是六翮制器啊,你是斋主,怎会不知?”乔羽身为斋主,无疑该是最了解六翮制器之人,为何对这么重要的事情却不知情?更为惊悚的是,连乔羽都无把握之事,龙华寺又为何那么笃定? 乔羽摇头道:“因为三清铃才是关键。是三清铃的震动,才引起了菩提庄中的时间异变。此事天宝宫之前未对六翮斋提及,若非刻意隐瞒,便是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天宝宫刻意隐瞒,还是同样的问题,龙华寺怎么知道的?江离的问话还未及出口,就听乔羽沉吟道: “慢着,又或许这其实是同一回事?” “甚么同一回事?” “难道三清铃和六翮制器,两者本质上没有区别?”乔羽全神思索着,“若是这样解释的话……” 江离如坠雾中,不知所云。 只见乔羽提起银壶,倒出的酒浆已没了热气,她盯着那杯冷掉的酒浆看了良久,忽然开口问出一句奇怪的话:“你说,一杯温酒的工夫是多久?” “大约一刻?”江离答道。 “一刻又是多久?” “是漏壶上的漏箭走过一节。 “漏刻一节的长短,又是多久?” “这……昼夜九十六刻,分配十二时辰,随日影所指辰刻以验漏刻之节。” “也就是说,日升月落,天象运转,即为时间最根本的依据了么?” 江离仔细想了想,肯定道:“嗯。” 乔羽道:“唐开元年间的《大延历法》曾被认为最精密,历代沿用其朔法,但至宋熙宁年间再考核,当时的历法已比实际天象落后五十余刻了。因此可以认为,在这几百年之中,是时间发生了异变么? “当然不可以,这只是人为计算的误差造成的,不应归咎于时间本身。” “好。那我换个问法,我们所处这间屋中的漏刻是否存在误差,你怎生判断?” “去与别房中的漏刻比对便知。” “是了,那么从开元至熙宁年间,无论是历法官还是寻常百姓,却没有人能察觉历法的误差,这是为甚么呢?” “因为无从对比,落后五十刻的是所有人。”江离一点即透,有所领悟道,“我似乎懂你的意思了。无论历法还是漏刻,皆是人通过观察表象制定,用以描述时间的规则而已。无论用历法考核历法,还是用漏刻检验漏刻,不过是用规则来验证规则,究其原因,是我们触碰不到时间本身呐。” 第105章 温酒(下) 乔羽报以欣然一笑道:“虽然只能依赖表象,但不妨尝试探讨下时间的本质。”她转着手中的酒杯道:“这杯酒在你来时是烫的,现下是温的,再过一会儿,它就会彻底变凉,这从热到凉之间经过的,便是所谓‘一杯温酒的工夫’。换言之,我们用时间所度量的,从根本上讲是事物状态的变化,时间的流逝,亦即世间物态的变化。” “‘方才’是烫的,‘现下’是温的,‘过一会儿’会凉,”江离琢磨着乔羽的话道:“若将这杯酒每一刻的状态分割出来,分别录于纸上,再按照次序装订成册,时间就像是每张纸上的页码,时间的流逝就像翻动整本册页,是这个意思么?” “这个比喻甚好,我就借用来继续讲了。”乔羽点头道,“一炷香的工夫指的是香从长到短,一杯温酒的工夫指的是酒从温到凉,从不会有人反向度之,因为你说的这本册子向来是按照次序装订起来的。没人见过香燃尽后自己变长,酒冷后自行变热。” “也没有人能死而复生。”江离道。 乔羽的表情一僵,但迅速恢复了淡然道:“嗯,可惜是这样。但这世上唯独有样事物,可以将这个次序打破。” 江离愣了下,“是甚么?” “是人的精神,”乔羽道,“或可说人的情绪,意志或执念,总之皆为精神的表象。人的精神,可以不借外力而自行消长。香燃尽后不会自长,仇恨一度平熄后却能轻易复燃,酒冷后不会自热,执念偶尔会变淡却不会消失,在不可预料的时刻又会无端滋长。” “人的精神,”江离终于领悟道,“原来是这么和琅玕珠、猫睛联系上的。” “我一直在想,琅玕珠、猫睛与人精神相系,究其本质是甚么?风灯为何会因伍撄宁的绝望而引发己卯大火,我始终在寻找一个更为合情合理的解释。却才听你讲完菩提庄中之事后,我好像终于明白了。 “这一切的关键,就是时间呐!”她道,“己卯大火没有止熄地燃烧数月,和封何忧的半个时辰延续了三日,其实本质没有甚么不同,借用你的比喻,皆是翻动册页的速度被放慢,事物前后状态间的变化过程,因之而被拉长。” 江离瞠目结舌,从未想到用这样的角度去理解。 乔羽继续道:“溃乱的精神就如同混乱翻飞的册页,扰乱了时间的秩序,这与万物维持平衡与稳定的趋向相悖,因而要被自然的力量修正。说书人描述伍撄宁在己卯大火燃起后‘如槁木死灰,似油尽灯枯’,你描述封何忧在三清铃震动后‘内心所有意志化作空白’,这皆证明,他们的精神,亦或说情绪意志、执念,俱在一刹间被消解,这即是修正的结果。 “打一个直白的比方,试想在一间学堂中,众人俱在按部就班地课读,这时忽有人胡乱翻动书册搅乱宁静,结果会怎样?” 江离道:“众人受到影响,学堂的先生要去制止。” “先生即是琅玕珠、猫睛,即是这世间经历时间流逝最久,最具秩序的天然之物,众人则是受影响的他物,这于风灯来说是火焰,于开信刀来说,便是刃风。对它们来讲,翻动书册的速度受到了影响,时间的流逝即发生改变。只是在菩提庄中时,由于三清铃取代了猫睛的地位,本该由刃风承受的影响,便转而由感受到铃震的封何忧去承受了。由此可知,三清铃此物的本质,和六翮制器其实是一致的。” “等等,”江离努力地跟上乔羽的思路道,“你说影响发生在何忧身上是甚么意思?难道不是那间厢房内的时间从半个时辰变成了三日,而是封何忧自己的时间变成了三日?” “大抵如此。仅有他翻动册页的速度放慢了而已,房中其余的物态流动依旧如常。时间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也就是说,任何它人,包括昏睡的小扇,在那间厢房中都不会感到时间有异。” “那‘报夕花’呢?为何半个时辰开合了两次?” “我想是因为那种小花敏感的时间性,让它受到了波及罢。” “唔……”可能是因酒劲上来了,江离感觉有些迷失,他抬手成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设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累了?”乔羽温声道。 “要问的太多,反倒一件都想不起来了。”江离苦笑道。 “我说过全都告诉你,不必急在今日。”乔羽转而想起另一件事,轻叹道:“你适才同道平说,要北上去寻渺渺?” “嗯。”江离的目光与乔羽交错,混合着决意和隐忧,“可以么?” “我有说不可的余地么?”乔羽用相同的目光回应他。 江离紧抿了下唇,“渺渺是为了我的事才走这一步的,我不可能为自保而再躲下去。修宇,我,”他长吐了口气,目光为之一湛,“我只觉一味逃跑无用。从前是我想得太简单。渺渺说的对,龙华寺是张遮天蔽日的网,逃不开避不过,我虽无力,至少可以同她共赴危难。她唤我声哥哥,这便是我的责任。” 乔羽听完,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江离一呆,松了口气道:“我以为你会劝阻我。”又道:“我的后顾之虑只有娘,将她安顿在这也放心了,我离她越远,她就越安全。只是你,把你也卷进来,我心有不安。” 乔羽轻轻一笑道:“看来我今日都白说了。我乃六翮斋之主,要追究这个,也该是我把你卷进来才对。” 江离垂下了眼睫,“你总是这样,对我从不提半分要求。” 乔羽闻言下巴微扬,“那我便提一个要求?” “你尽管说。” “你写的那本书,改日要回来时,可否许我拜读?” 江离无奈一笑:“这算甚么事,只怕你觉得无聊。” “让我读读罢,万一是百年一遇的祁人之谶,错过可要追悔莫及。”乔羽半开玩笑道。 第106章 浮字(上) 江离从睡梦中醒来时,四周一团幽暗,不辨时辰。他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发现难再入睡,于是起身披衣靸鞋,晃到了窗边。 透过窗纱,昙花香草的香气充溢着她的鼻腔,把仅残的困倦驱赶殆尽。他将身子探入月光和蛙声交织的雾气之中,良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定住一样。 此刻自己所感受的时间,仍是一成不变的流逝着么?有没有加快或减慢?他想,在这万物沉睡之际,惟有自己孑然独立于天地之间,纵使有细微的异变,又有谁能够说清?能说清的仅是它从过去流向将来,过去已经过去,未来的尚未到来,翻过的册页构成记忆,未翻到的册页无法阅读。 “祁人之谶……么?”江离回想着乔羽留下的话,窃窃自语道。 柔软湿润的夜风从他身周潜过,如静谧的时间之流淌过,无声地冲刷着他的指尖发梢,滚滚而来的细密气泡中,是曾被忘却的文字。他倏地缩回身子,抓起案上的纸笔疾书,越写越惊心,因为笔下的每一句话都暗合着记忆中的事: 荒冢地神指引迷津 麻衣地师空棺归葬 金箧合人影两世隔 蒿里深灯暖孤影随 枯梨树上双月轮转 古松枝前三星高悬 恶群鬼月下齐疯魔 在歧路座前影两双 膏豕食山姜 一户奉河洛[mou1] 字行间涨落镜中海 汲药师巧拾指间风 竹林下谁人卖道袍 孤栖客墨管着仙书 麻田里何处抽乱丝 苦山姜对影借残像 …… 共八行,正是他那《金箧浮世》外传的楔子并前七回的回目,其中所暗合之事在他落笔时尚未发生。 笔不情愿地停下了,所能记起的内容到此为止,后半部书的回目依然掩盖在脑中的墨污之下,原因他已了解,因为那关乎尚未发生之事。被乔羽说中了,这真是一部无意间写就的谶言。 “地师”“孤影”“山姜”“墨管”,视线略过一个个隐有所指的名字,不自觉地寻找着乔羽的踪迹,“奇怪,我写修宇的笔墨不多呐。”他自语,明明是最亲密之人,却似游离于故事中粉墨登场的人众之外,就像是自己这个笔者故意不愿着墨一般。 最后,他的目光定在“双月”之上,愣住了神。“双月”,即是乔羽罢?除此之外,更没有哪处看来和他有关。“双月”,两个名字,两重身份。 “尹峤岚。”江离将这个显得陌生的名字念出了声。“尹峤岚,尹峤岚。”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开启了一扇小窗,令一直来藏于心中的小小困惑有了解答。 “是那个人啊……”他用手托住了脸颊。那与平素间的鲜明反差,脆弱和敏感,那自卑的“天资不足”,热烈但含着退却呼唤“阿离”的,都是这个自己所不熟悉的尹峤岚。 江离凭直觉感到这个名字里必有着一段乔羽不愿回首的湮远往事,存在于和自己相遇之前,或是更为久远。印象中,乔羽矜高且自持,尹峤岚却青涩而冲动,掺杂着自卑与自弃的阴暗情绪。每一次紧随偶然流露的小心遮掩,都说明乔羽不打算面对它。她似乎想将自己与这段过往切断,长久地逃开。 但人皆由过往塑造而成,亲手埋葬过去,亦将会把自我处于分崩离析的境况之中。于是她把属于尹峤岚的部分锁在了桂叶堂中那个无人可以踏入的石室中。今夜之前,在与自己相识的近十年中,乔羽仅有一次主动,且半明确地以尹峤岚的身份相见,便是那石室之中。 石室中的乔羽,抑或尹峤岚言行举止,很难不教江离再度揣测乔羽作为尹峤岚的过往是否与自己有所相系。但他冥思苦想,竟也找不出与乔羽从前的人生有过任何交集。 灵光一现,“阿离”的名字再度浮现。因这名字的缘故,曾让他生出错觉,认为与峤岚有关联的是自己。可如果“阿离”另有其人,如果自己恰巧只是与那人有所重叠,又当如何? 他的心骤然一缩,跳动间断了一拍。回过神时,手中的笔已在“双月”二字外勾了一圈又一圈,墨水从四周洇过来,将那两个字变得朦胧不清。自己不是已经写出来了么?所谓“枯梨树上双月轮转”,“双月”轮转于“枯梨树”之上,个中含意已然呼之欲出。 乔羽和峤岚心中共通的执念,便是“枯梨”。那么“阿离”……莫也不是江离的“离”,竟是,竟是“枯梨”的“梨”么? 兜兜转转,他感到重又站在了迷宫的入口,确切地说,他未曾真正走进去过。时至今日,乔羽揆情审势,坦白了部分,对最深沉的隐秘却依旧讳莫如深。 江离轻叹一声。无论最初的敬重与感激,还是患难中与日俱增的依赖和怜惜,对乔羽的情愫令他心感喜悦,真诚与坚实无可质疑。他决定把眼前困惑交给时间去解决,如果乔羽的心里还没准备好,他可以一直等待下去。想罢,他将写有回目的纸揉作了一团,丢入了窗外的池中…… 经过几日不安的等待,乔羽派出去的人手传回了消息,在淮安一带发现了渺渺的行踪,她果然如江离和乔羽之前所料正向北去。二人得信后决定立刻启程。 出庄时,道平和乔羽一众人马已在那等了。道平换了件合身的素白道袍,腰间仍系黄绦,脚踏一双牦牛皮靴。紫竹已在这几日间由乔羽请人修好,被她拎在手中,背上系了个小小的包袱。 她伤势未愈,身上还缠着纱布,只是被袍子遮住了不显,气色倒算尚可,若忽略下巴和脖子上敷着的厚厚疮药,已难看出她在不久前曾受过重伤。 “书信我收好了。”道平拍了拍背后的小包袱,信心满满道,“一定交到封居士手里。” 书信乃是江离所写。这几日中他陆续从乔羽那了解了更多关于六翮之事,封何忧解出的账册密文中出现的“霜海楼”与“漠北尤”,所指桂叶堂之约五方中握有六翮制器的余下两家:霜海楼的主人“沧州范氏”,和世代行医的“漠北尤氏”。正如何忧先前所想,关系着小扇性命的神医正是这个尤氏。 令江离失望的是,乔羽也不掌握尤氏的行踪,只知当年尤氏移居漠北,乃为躲避世仇,现任家主名为尤缓,人近中年喜得一子,极是娇养溺爱,只在家中朝夕陪伴爱子,多年不曾现身。 此外,天宝宫现任住持宗一伦乃是龙华寺之祸后受道录司委派接任,其师徒与先前谭住持一宫道士虽为全真同宗,但属异派,所以对灾祸前宫中之事知之不详,更不必提几百年前与真大道的情谊,此去恐难有所获。 霜海楼消息向来最为灵通,少东家范播流仗义多谋,若得他相助,事即有望。江离将这些情形大致写入了信中,并告诉道平,何忧亦正往天宝宫去,此信关乎重要,若能见到,千万代为转交。考虑到沿途的风险,信中暂时未敢提及三清铃和六翮。 却说那菩提庄中三清铃震,乔羽如今已经由江离知悉,依照昔年约定,便该由六翮斋出面主张,将余下三家制器予以销毁。江离自然也问到了此事,想知道身为斋主的乔羽目下做何打算。乔羽叹说天宝宫作为盟约的见证与三清铃的约束者,于九年前覆灭,这约定几已等同名存实亡。六翮斋收归三器阻碍重重,她故要尽力而为,却非一朝一夕之事。眼下更要紧的是追回渺渺。 再说那《琳琅清斋记》,在江离和乔羽反复看过并确认并无六翮线索之后,便复制了一份,将原件藏回了道平的紫竹之内。乔羽特地修书一封致天宝宫现任住持宗一伦,托付道平给他照应,为的是让道平不用暴露与聂道长的师徒关系,也可名正言顺的留在天宝宫。 乔羽又与道平说了几句话,取过一物扣到她头上,关心嘱道:“路上小心。”她身后跟了五六个高大汉子,个个相貌魁梧,都执棍棒器械,一看就知功夫不弱,都是经过遴选,护卫北上的好手,可道平却执意孤身上路。 道平只觉眼前罩上一层薄雾,拿手一摸,原来头上多了顶毡笠,有青纱从上垂下,正把她的小脸挡个严实。她当即会意乔羽是要她遮住自己特殊的瞳色和容貌,时刻提防龙华寺徒,小心别被认出是那“已死”之人。于是双手抱拳举至齐眉处,对江离乔羽深深一揖道: “阿离哥哥,乔姐姐,道平就此别过,等来日报了师父大仇,相见有时。往后若有用得着我处,你们便托人往天宝宫送个信,我定不避水火前来相助,千万珍重!”说完转身登上乔羽为她备的车,车夫一声鞭子,马儿喷出鼻息,车轮碾起尘土石块,奏起了分别最后的尾声。道平依依不舍地探出身来,向着江离喊道: “渺渺的行踪,我也会在途中留意的!”车身颠簸,震得她小脸上的青纱来回打晃,清亮的嗓音伴着车声辚辚与铜铃玎珰,一同缓缓向西方远去。目送车影消失后,江离跨上马背,同乔羽一起奔向了北方的大道。 第107章 浮字(下) 半月后,汴河渡口。 断桥旁的河岸上食肆林立,未到晌午已炊烟四起,各色赶路车马往来不绝,十分热闹。离这喧嚣不远处有片榆树林子,风摇枝动,落叶如潮,就有几片打在道平的毡笠上,“噼噼啪啪”地响着。 道平刚吃过干粮,这会儿正坐在一棵大榆树的侧枝上,背靠着树干调息,遮面青纱如一池被吹皱的湖水,随风翩翩浮动,偶尔飞起一角,露出她小巧白皙的耳垂。自离开苏州后,她听从江离建议,每日早卧晚起,只在天亮时赶路,因此半个多月才行到这泗州地界,也多亏休养充足,伤势好了很多,跃上这丈许来高的枝头已不在话下。 不移时她运功完毕,睁眼眺望埠头,枝上视野开阔,恰见苍茫白水之上,有艘渡船正从北荡来,她跨上小包袱拎起紫竹,像松鼠般从树上滑下,踏着落叶枯草,向那渡船跑去。 埠头上的人群挨挨挤挤,聚成一团骚动,当中断断续续有争执声飞出,道平起初离得尚远,听不真切,待赶到近处时,正听见那人颇不耐烦道:“你这人好不晓事!我道理已说尽,快快退开,休妨我开船!”话声未落,人群又是一阵哄闹。道平捱挤进去一瞧,见方才那说话的原来便是船家,这时舱中人已坐满,他口中尤骂骂咧咧,正欲解缆离岸,那被他呵斥之人则刚从地上被身边人扶起,道平的目光从他枯瘦如柴的手腕上扫过,“诶?”了一声,随即大喊着像貂儿似直窜了过去。 “封居士!”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眼前这人容颜削瘦,一身羊绒大氅沾满风尘,却不是她无日不惦念的封何忧是谁? 何忧惊讶于她突然现身此处,一下有些愣怔。道平误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抬手掀开了遮面的青纱:“是我呀!”又看看他身上,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师父,你同他相识呐?”扶着何忧那人倒先开了口。道平点下头,“老伯,这儿怎么了?”众人见她问起,当即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有指责那船家不讲公道的,有抱怨那客人霸道蛮横的,还有叹何忧体弱可怜的,总都是在为何忧不平。道平听得明白,是船家欺软怕硬,为给别的客人腾座头把何忧强行赶下船。这多日来,她心中本就憋了股怨怒无处发泄,此刻遇到何忧遭此对待,直如在火堆上浇了一碗热油下去,火苗窜起三千丈高,腮边的几点小雀斑都散发出怒气。她“腾”地一下起身奔到船前,从腰间抽出紫竹往地上一戳,手指船家叱道:“兀那船家,你不要走!”何忧待要拉她已然不及。 那船家是个彻头彻尾的粗鄙无赖,见道平是个美貌年轻的道姑,便生了轻薄之心。他把缆绳扔到地上,用猥琐的目光将道平上下打量一遍,又看了看何忧,露出生得里进外出的牙,出口调戏道:“小仙姑,你找谁做姘头不好,偏找这么个不能人道的痨病鬼?不如来陪我,让你尝尝真滋味。”边说边笑得猥琐。 道平虽往日没少受欺负,但多是针对她身世,何曾听到过这种轻薄言语?她不懂意思,却也明白是极龌龊的话,当下二话不说,将紫竹就地一扫,竿头流星掣电般劈上船家脚踝,将他腾空掀翻个跟头,发声怪叫栽进了河里。围观看热闹的众人尽拍手叫好。那个强要人腾座头的客人自觉没脸,趁人不备,讪讪地溜下船去讫。 道平出了这口气,心情舒畅了一些,扬起小脸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是叫人腾挪也当好说,你凭甚这般蛮横?小师父我让你领个教训!”她手下是留了情的,否则以她的力道,那无赖腿骨早当场断了。 船家熟习水性,入水后立马浮出,一脸狠戾地叫嚣着“小番子!思凡的小母狗,你找死!”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爆竹似的咋呼个不停。道平早听惯了才不在乎,嘿嘿两声,提起紫竹作势吓唬他。 船家吓得急忙缩回到水里,适才挨过一下,他已知那紫竹的厉害。他寻思自己若丢下一船人就这么逃了,往后怕难在此立足,三角眼里的贼眼珠一转,已然生出个计较,喊道:“有种报上师门,我看是哪家道观容得下你这等恃武胡为,败坏清静的逆徒!”他本意不过是想搬些大道理压她,却不知这话正狠狠戳在了道平心尖上,教她想起了被毁的栖真观,被害死的师父,这一下万般酸涩苦楚涌上来,她像呆住一样,手僵在半空,嘴里结结巴巴地胡乱反驳道:“我不是,你,你胡说!” 船家看出这法子居然奏了奇效,乘势追逼道:“你不守清规,合该被逐出师门!” “我没有,我没有!”道平的语气中流露出怯意,她曾答应师父除非性命攸关之际不得在外施展武功,适才那一下的确是她触犯了门规。想到这,她不由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甚么人。她回头,何忧正担忧地看她,但自她看来竟觉得何忧的眼神也带着诘问。“我,我,师父……”道平彻底慌了神,她的额头渗出细汗,嗓子里像堵了核桃,心里涌起一阵阵地懊丧和难过,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师父。她不敢再看何忧的脸,一边摇头一边连连后退,紫竹“啪”地脱手摔在了地上。 “你没有?”船家为自己的机智得意万分,从水中爬上岸来,阴恻恻地看着她,冷笑道,“难不成,你师父也是个不正经的妖道!” “啊!你闭嘴!”道平狂叫道,“闭嘴!!!!”她感到气血上冲,下巴传来一股温热,伤口崩裂了开来,鲜血汩汩流出,沾污了袍襟。她重伤后元气有损,盛怒之下胸口窒闷得喘不上气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就像片枯叶般簌簌颤抖。她早知道这世上充满着难以想象的恶意,原先尚有外婆和师父的庇护,一旦甚么都失去了,才看清自己仍不足够坚强。她欲附身拾起紫竹把这个胆敢对师父出言不敬之人痛揍一顿,但曾立下的誓言如魔咒般束缚了她的行动,让她定在原地,怔怔看着自己两手不停地抖动。 就在这时,一团半黄不黄的肉团从她视野的一角飞也似地闪过,抹眼间砸到了船家的脸上,就听他鬼哭狼嚎般地惨叫起来,一边往船里奔去,一边奋力挥手乱抓起来。四耳灵巧地一一避开了他手上的动作,乘隙不断用利爪尖牙实施回击,没两下船家的脸上已血肉模糊。 道平正在混乱之际,忽觉手中一凉,手掌已被一支枯瘦发青的手牢牢握住,她心中猛地一跳,未想这只平日连杯子都端不稳得手,此刻居然如此有力。她被这只手拉着转动脚步,走出了叨叨嚷嚷的人群,然后穿过枯枝横斜的榆树林,又经过了熙熙攘攘的村落,一路上她都没有抬头,默默盯着斜前方那柄熟悉的竹杖,紧随着那深浅不均的脚步。她觉得浑身冰冷,仿佛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好在始终有束光从不远处的云缝间照过来,笼住她,她直觉只要朝着那方向一直走,风雨就不多么难捱。不知多久以后,她手上稍用了下力,眼前那行得已有些吃力的脚步立刻有了感应,停了下来。 何忧转过身,默默递来替她拾起的紫竹,浓烈的云草和汤药味道冲入鼻子,熟悉而怀念,勾起了她压在心底的整整月余的苦涩。她甚么都没想,张开双臂抱住了何忧的腰,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 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决口溃堤的河水汹涌奔泄。 何忧看着她的碎发如小鸟的绒毛一样微微的颤动,自己胸前的衣衫渐渐被温热濡湿。又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小姑娘细微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道平?”他不敢动,小心地唤了声。 道平头也不抬,两手将他后背的衣衫,攥紧又松开,如此反复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道:“你身上的芸草香,有些刺鼻。”说着半真半假地抽了几下鼻子。四耳不知甚么时候跟了上来,在两人脚间磨蹭着,像一团金色的云雾。 “嗯。”何忧犹豫了下,拍了拍她薄薄的后背,沉默片刻后,他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关系。”道平埋着头,轻轻在他前襟上蹭了蹭,肩膀的颤动平息下来,她又补了句: “虽则刺鼻,可我喜欢,嗯,我其实特别喜欢,这个味道。” 第108章 蓬莱阁(上) 三更,月色迷蒙,白光与疏枝在道平的脚面投下斑斓的影。她小心翼翼地跃过一丛蓬乱的连翘,道袍掠起的风在麦冬、沙参、藿香之间引起阵阵微响,月黑风平,正适潜行,道平心里这般想着,轻俏的身形从被当做荆篱的金银花林下倏地滑过。 这片药田位于天宝宫西路后侧。龙华寺之祸去今九载,宫中大部分殿宇已于原址上重建,只这一带菜园药圃周围的几处库房,在烧毁后即被废置,故而格外荒凉。道平在一堵老旧高大的围墙前停下了脚步,青苔与灼烧的痕迹在墙面上交错出浓淡斑驳图形,夜露津津发亮,稀疏的光点如此刻天上的星辰。她四下张望一番,左脚在墙上一蹬,身子腾起丈许,右手扒住墙头,毫不费力窜了上去。 一座青砖石砌就的八角密檐道塔完整地呈现在她眼前,这是那场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唯一建筑,焦黑的塔身诉说着烈火的狂虐,新生的藤萝刻画着岁月的变迁,塔顶的白玉石圆珠依旧光洁,被月光勾勒出浅浅的银边,未失往日的与端严与光彩。不过显然观中的道士鲜来此处,围墙内的野草长至没胫,要靠三三两两的石碑残迹才能勉强辨认出从前的道路。石碑皆已坍倒折断成数截,碑文经过火焰风霜的磨砺,变得支离破碎,残缺难识。道平拾阶登上塔底基座,站在卷门前仰头上望,只见塔形如梭,上下七层,各层的砖砌出檐下均开有小小的窗洞,长宽不过半尺过。“嗯,和师父说的一模一样。”道平自言自语道。 她吸了吸鼻子,心想窗洞不能通过,若塔门上着锁,想要溜进去可得费点心思。可当她沿着镶砌雕花石的外壁来到饰有太极门楣的券门前时,却见锁钥已被打开,铁链歪垂到地,而厚重的门扇间竟然开着条细缝,恰好是可以侧身通过的宽度。她惊讶地眨了眨眼睛,看来今夜当“贼”的还不止自己一个呐!这人可太不仔细,进去后也不把门推上,应是也没料想有人会和他同时光顾此处罢。 想到这黑洞洞的石塔里还藏着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人,道平开始犹豫还要不要进去。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她忽然“咳”了一声,心道哪是这人不仔细?多半是他已经走啦!既已脱身,自然不须费力把门锁复原喽。她自觉猜得不错,于是自将锁链藏好后闪入门中,再一回身运力,石门在地上滑出一道浅浅的弧线,悄无声息的闭合,将她小小的身影吞入了塔中。 塔内并没有想象中的伸手不见五指,凭着从窗洞透进的微光,道平依稀可以看出塔心上下贯通,一座巨大而残破的神像立于中央,头部将近抵到了塔顶,石座大半已碎裂,她看不清神像的面孔,辨不出此间供奉的是哪位神道,但摄于这股庄严气势,她在神像前拱手跪下,心中默祷:“神尊保佑,栖真观众位长老平安无事,师父血仇早日得报。”正低头扣拜时,忽觉背上一沉,似有甚么东西压住了紫竹。道平一瞬想到那先前入塔之人,原来他没有离开,而是暗中观察自己再伺机从背后施以偷袭,顿时浑身血液逆流。她不遑多想,抬手握紧紫竹的同时沉肩缩头向前扑去,接着一个筋斗疾退到了墙边。再向敌人来处看时,只见昏黑中一个浅色的影子飘飘荡荡,难辨是人是鬼,她将紫竹在胸前一抖,不敢出声。 那影子也定住了。道平听到粗重的呼吸,和一声近乎是哽咽的低唤: “小扇……” “啊!”道平睁圆了眼睛瞪着那声音的源头,冷不丁一团绒绒的毛球从暗中当面扑来,她不加闪躲,反而伸出双臂,将来物揽入了臂弯。四耳用侧脸拱起她的手,在她怀中发出了酣畅的胡噜声。 “封居士?”道平转惧为喜,双眸在暗中晶晶发亮,她向着那模糊的影子开心地道:“你不是去沧州了么?!” 先道平一步潜入石塔之人,正是封何忧。 自从泗州埠头与道平相遇,读过江离托道平转交的书信后,他本欲依其建议放弃天宝宫,改道直接北上往沧州拜访霜海楼范播流。但当他从道平口中了解到栖真观变故的前因后果,知她处境危险,便觉无法置之不顾,于是默默地放弃了这一想法,决定仍按照原来计划,先将道平护送到天宝宫再做打算,万一天宝宫仍留有线索,也不至于错过。好在二人一路无事,于两日前平安抵达了许州。 重建的天宝宫宛若浴火重生,殿宇巍峨,楼阁峥嵘,气象非凡更胜往昔。现任住持宗一伦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矮胖道人,生得白面长须,恰到好处的笑容让人既觉和善却又不容违抗。大概是因有乔羽这位大恩主的嘱托,何忧与道平食宿皆由宗住持亲自安排,款待甚为殷勤。 在为二人接风的宴席间,还未等他提起,宗住持就率先道起惭愧来,表示自己腆居住持之位,却对宫中过往一无所知,一场大火将宫中三千道藏焚毁逸失,自己纵有将其复原之志,可惜力有不逮,愧对百年传承云云,态度虽是自责,却隐隐表露出不欲二人多问的意思。何忧读过江离来信,对天宝宫的物是人非心下早有准备,他本就不抱太大希望,这时听出住持话中的弦外之音,自也未再拿三清铃之事相询。 次日宗住持亲随二人于宫中随喜,参观至西路后侧一带,道平忽然指着那里一座荒凉的石塔,问起这里可是叫做蓬莱阁的藏经之处。住持闻言有些惊讶,道平便又解释是从乔大掌柜那里听说的,宗住持点头称是,并道宫中建筑中仅这座蓬莱阁在大火中幸存下来,而今已被废置不用,因恐怕其坍塌伤人,故而将此间院落关闭,不得无故随意出入。 道平站在紧锁的院门外张望了半晌,又问,住持可听过那盗宝贼人的故事?这问题听来有些突兀,宗住持和何忧听后俱觉不知所云,便问她是甚么故事,道平答是三清铃被盗的事。江离出于保护道平的考虑,未曾对她讲起过六翮制器与三清铃的关系,何忧同样亦不曾将治镜阁藏宝之事相告,道平并不知三清铃关乎利害,因而毫无顾虑地提了出来。 这固然令何忧大为震惊,宗住持也饶有兴致询问详情,道平便谎称是道听途说,将师父所讲的早前贼人盗取三清铃并消失于蓬莱阁的故事复述了一遍,临了问道,住持,蓬莱阁里是不是真的有暗道?宗住持听过朗声笑道,或是有罢,贫道属实不知,但这石塔有随时倒塌的风险,恕不能让小道友一探究竟了。道平也跟着嘻嘻一笑,瞧着那石塔连连摆手道不敢麻烦住持。 午斋过后,何忧特来与道平求证蓬莱阁之事,道平对他坦白实是从师父聂无踪处听说,自己又根据栖真观的经过推导出有暗道存在。何忧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道平道,我劝你不要动偷溜进塔的心思,无端去惹那住持不快。道平被说中心事,张了张嘴像要反驳,何忧又道,这里看来挺安全,也有人能照管你,你只要好好留在这,我也就安心了。 道平反应过来甚么,忙问你这么说是要走了么?何忧道,我已同住持告过辞,这就要启程赶往沧州。道平赶忙又道,你我从苏州此来千里之遥,多将息几日再走不迟。何忧拒绝,舍妹命在旦夕,不敢多延。在来天宝宫的途中,道平终于知道了何忧孤身跋涉是为妹求医,她情知耽误不得,便也不再挽留。黄昏之前,宗住持厚赠盘缠干粮,同道平一起送走了何忧。 谁能想到,他居然会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时间和地点出现。 第109章 蓬莱阁(下) “你不是去沧州了么?!”无论如何,道平总归是既惊且喜。 何忧轻叹了口气:“我走之前劝你甚么,你果然不听。” “这锁是你撬开的?”道平只管问自己的。 “塔门上的是把极为寻常的三簧锁,一字锁孔,知其原理要开不难。”何忧在一块折断的石座上坐下道,“换把鸳鸯锁,五簧锁,可能就没这么快能打开了。外面院门上的门栓是靠四耳先跳进去,从里面打开的。”四耳邀功似地叫了一声,这主仆两个都对自己溜门撬锁的勾当没有自觉。 道平有点庆幸,若没有何忧先撬开了门锁,自己还不知要怎么进来呢。 “你的话,怕是要用暴力砸开罢?”何忧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道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他十有八九在笑,他的笑容很好看。 “别总说我,你干甚么来这呀?”道平一努嘴。 “我对那三清铃被盗的往事有些在意,”何忧道,“顺便在此等你。” 道平张圆了嘴:“你料到我要来?” “不然我劝你作甚?” “嘿,可惜劝也没用呐。”道平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何忧不答反问:“你打算跟着我的去沧州,是也不是?” “啊,露馅了呀。”道平挠挠头道。她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先等何忧上路,自己再偷偷追上去,他便没法子拒绝了。想来是自己打定了这个主意,心知马上就会与何忧相见,送他离开时完全不觉悲伤,表演出的不舍便不那么真诚了。 “嗯,不能再明显了。”听何忧的语气里没有愠怒,倒全是无奈。 “这里的住持都不识得我师父,我也完全感觉不到这里是我的师门。”道平听出何忧似已默许自己同行,趁热打铁道,“修行在哪里都是可以的嘛。” “所以我这一走,你若觊觎这蓬莱阁,便得趁早行动。” “哦,”道平知道这下铁定可以同何忧一起去沧州了,心里一宽,挨着何忧坐了下来。“那你方才见我进来时,干嘛不作声?”她拍拍胸脯,“吓我一大跳!” “起初我不确定来人是你,总得提防下这里巡夜的道人,省得麻烦。” “就光是麻烦么?半夜三更在人家宫观里鬼鬼祟祟,也不光彩呐。” “我反正一直独个活着,不大懂这些。”何忧耸了耸肩,半开玩笑道。 道平在一旁拖着下巴看他,这回她总算看清了他的笑颜,心里像吃了一碗甜酒酿。“那也应该很快就看出是我了呀,你的眼睛不是最习惯黑暗的么。”她问。 “开锁钥容易,卸下那几条铁链、推开石门却费力,我进来后已脱力,一时作不得声。” 道平想起石门上栓得那五六条铁链,根根足有手臂那么粗,门扇足有尺来厚,自己推动尚嫌费劲,对何忧来说的确负担过大,无怪他没从里面把门合上。 “现在好些了么?”她有点担心。 何忧答道:“没事,再休息一下就无碍了。” 两人静了一会儿,道平忽问:“我很像你妹妹么?”不知怎么,她对此有些在意。 何忧想了一阵道:“长相没一点相像。” “可你适才不是把我认成小扇了么?”道平猜想没准自己和小扇有着些许相似之处。 “可能是因为你的衣色。”何忧道,“小扇平素都穿白衣。” “哦。”道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忽觉得自己问得有点无趣。 好在何忧马上又发问道:“你到底为何来这里?” “我来找暗道。” “找到之后呢,要做甚么?” “做甚么,”道平歪了歪头,其实她自己也不大清楚。溜进来一探究竟的想法是今早看到蓬莱阁后才突然萌生出来的,此后便挥之不去,让她难以放下。 “我就是好奇,万一暗道里藏着宝贝呢?” “甚么宝贝?” “比方说金玉宝器啦,武功秘籍啦……”道平扳着手指道。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何忧道。 “怎么说?”道平把脸转到何忧面前,盯着他道,“你找到暗道了?! 何忧抬手向不远处的黑暗角落一指:“入口就在那里。” “诶?”道平几乎是跳着起来,一阵风似地向他指处蹦去。但见地面被一方从石座上坠落的巨大碎块砸出了一圈塌陷,崩碎的地砖间冒出丛丛杂草,若不仔细,还真难发现其间露出了个约三尺见方的洞口,其下隐约有石阶通向深处。 “入口周围有人来过的痕迹,”何忧道。“看来这暗道已不是甚么秘密。” 第110章 玲珑仪(上) “可按师父的讲述,当时天宝宫肯定没人知道暗道的事。”道平朝着何忧道,“否则如何不知偷三清铃的贼是怎么逃的?” 何忧道:“这也没错。整个许州天宝宫,包括这蓬莱阁始建于宋末,在弘治朝之前都是真大道道场。真大道内派系间争斗始终不熄,如郦掌教出逃避乱之事,其后仍有数次,祖庭出于安全考虑秘密设有暗道也不无道理。全真道士属后来者,不知暗道不足为怪。看这里的情形,暗道入口是在九年前的大火中,因石座倒塌而偶然暴露出来,之后被新来的一班道士发现的。” 道平又道:可宗住持今早不是也否认了么?出家人怎能说谎?” “怎么不能?你半夜三更溜进来也没征得人家同意呀。” “我,”道平脸上发烫,“我可没有出家!” 黑暗中传来何忧没忍住地一声轻笑。 “你还好意思笑我。”道平转身凑近那入口处向下望,“我先下去瞧瞧。” “等等!”何忧急忙叫住她,“我和你一起去。”他拄过竹杖试着站起,可双腿虚软乏力,还未站稳便又跌坐了回去。道平听到动静,蹦回到何忧身边坐了下来,单手托着脸颊道:“自然一起,我还不放心把你独个留下呢。” 等待何忧恢复体力的这会儿工夫里,道平又想了小扇:“为小扇的求医之事,你当初在栖真观时干嘛不和我说?” “照你的性子,我告诉了你一件,你定会接着问下一件。” 道平干笑两声,心道这可不,因为会好奇嘛。“那后来为甚么又告诉我了,不怕我问了?” “还是怕。”何忧道,“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道平心中像被小鹿撞了下,脸上又一阵热,好在何忧看不到她:“怕,怕甚么呐,真是,我那会儿还以为你不把我当朋友。”她想当初自己还曾为了这个伤心别扭了一通。 “我原先怕你因为我与龙华寺沾上任何关系。”何忧叹道。 “怎么,小扇也是被龙华寺害的?!”道平遽然一惊,要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何忧也被龙华寺盯上,他只有束手待毙的份。看来自己决定跟着他是对的,而且这下说甚么都不撒手了。 “倒不是,但这其中原委不适合现在解释。”何忧感到身边的道平浑身紧绷,拍拍她的后背道,“放心罢,我没你想的那么危险。” “这龙华寺忒也可恶!”道平咬着牙道,“要是这暗道里真藏着武功秘籍多好,让我练成神功,捣了那贼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忽然握紧了拳头一捶自己大腿,恨道,“以我现在的功力,不知何日才报得了师父的仇!” 何忧听出了这话中端倪,问道:“方才你便提到武功秘籍,是不是听到过甚么传闻?” 道平摇了摇头,后又点头道:“是我自个儿把几件事联在一起想到的,你既然问起,就和我一道分析分析。先师在天宝宫覆灭前,乃是全真华山派首徒,他的事,在来这的路上我已都和你讲过了。收我为徒后,他正式传授了我三般武艺,分别是全真太极功、十二式长杆和北斗璇魁步法,前两个是我全真武学,后一个却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 “嗯,不是全真,那就是真大道流传下来的武学了。”两教先后为许州天宝宫之主,何忧故而如此推测。 “对,这套北斗璇魁步法本是由真大道九祖,凝神冲妙玄应真人所创,后来被我派所继承,因它极为绝妙,便反客为主替代了本门原本的轻功步法,成为入门弟子们的必习之业。” “那一定是很厉害的功夫了。” “师父授艺时曾说过,我若能将这步法练得精熟,轻功可在当今武林中难逢敌手!”道平神气道。 “既如此,你苦练便是,还要找甚么秘籍呢?” “这两件事也不矛盾嘛。”道平伸出食指晃了晃道,“所谓难逢敌手,不就是说还有更厉害的么?我于是就问师父,武林中哪家轻功可以胜过北斗璇魁,师父是这么说的,‘单以轻功而论,崆峒派的玉清无尘,少林寺的千里独行,闻香教的逍遥功,峨眉派的灵猿步法,还有龙华寺的沙罗花影,与北斗璇魁略无伯仲之分,各家俱有长短。’ “我听了有点失望,‘北斗璇魁也有短处呀。’师父就道,‘北斗璇魁的不足之处不在步法本身,而在它的练法上。我全真华山派武学之精髓,在于由内及外,内外相成,恒动不已而合一,以臻玄妙。北斗璇魁虽为别教所创,但经过百年,已与本门武学相互融通,传你步法前先试你本门内功根基,原因就在于此。全真太极功讲求精、气、神合一,修行此功要宁静致虚,不营不竟,摒弃一切繁杂。反观步法却是尽术数之极,穷变化之方,越是想要掌握,就越是催生心机,迫出百般心思。’ “我听了道:‘那这步法不就是和内功背道而驰了么?’师父却道:‘看似矛盾,只因不见全貌。’又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有无看似对立实则相化。无,即是无限之有,任你再繁复的招式技法,也将终归于幽隐之虚,此即全貌,亦谓之道。修习北斗璇魁步法者,若不能领悟此间道理,一味执着于步法而内功又不足以相济,就如同播糠眯目,精、气、神一旦迷茫动荡起来,便会妄生淫邪。’ “我听明白了:‘师父你说的是走火入魔罢?北斗璇魁的不足之处,就修练得越深入,越易走火入魔?’师父道不错。我问:‘只要修习者内功深湛不就无碍了么?比方说师父你精通了北斗璇魁,就没事呀。’师父答:‘你是不知,我所精通的这北斗璇魁本身并未完成,更惭愧的是仅这半成之作,已为我派历代高手修为所达之极限,尝试将其完善之人皆不免步入走火入魔的险地,抱恨而退。’ “我问:‘那玄应真人怎么没有完成它?’师父道:‘据经籍记载,玄应真人于晚年时将之完成了,可惜绝学没能完整传承下来。’我问:‘是丢失了么?’师父道:‘有说是玄应真人未能有应对走火入魔之良策,认为不宜后人修习,所以故意不愿将之流世。玄应真人内力卓绝,他尚且有此顾虑,可想而知那经完善过的步法,复杂艰深程度恐怕又高出半成作百倍。’” 何忧明白了:“你怀疑玄应真人其实将这步法藏在了蓬莱阁暗道所通之处?” 道平点头如捶鼓道:“你想一想,是不是很合理?这天宝宫曾是真大道祖庭,暗道又是唯一未被全真道士发现的地方,若说玄应真人曾藏了甚么,无疑便在此处。” 又道:“我没来得及学到本门最精深的功夫,师父就被害死了。与玄凝阁交过手以后,我心里明白的很,十二长杆不堪克敌,仅凭北斗璇魁,就算练得再纯熟,终究不是那些人的对手。玄应真人一套步法就已这么了得,真大道说不准还藏有甚么更厉害的武功,哪怕可能只有万一,我也得去看了才死心。” 安静了片刻,何忧吸口气慢慢拄杖站了起来:“好,我们这就去看看。”暗道入口附近的痕迹显示出这里早被这观中道人发现,从那宗住持的态度看来,倘若真曾有过甚么武功秘籍,恐怕也早被转移,但他不愿再说这些让道平灰心。 “你能走了么?不用再歇会儿?” “再歇天都该亮啦。” 第111章 玲珑仪(中) 二人说着来到那入口处。幽深的洞口下不见亮光,散发着淡淡的潮湿与腐朽之气,通向深处的阶梯十分陡峭,仅能看见前面几级,余下仿佛坍塌至了黑暗中。四耳用鼻子在入口处嗅了几嗅,随后探出小小脚尖,率先跳将下去,何忧教道平跟紧自己,两人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跟着向下走去。 阶梯被两堵砖墙夹在其间,形成一条宽窄仅容单人通过的甬道。没走出几步,道平便已两眼抹黑,只听得何忧竹杖敲在石阶上“笃笃”的轻响,无法再从漆黑中分辨出他的身影。 她心里没底,只好以两手撑住墙,一步步试探着踏出。那石阶年深日久,她踩上处松脱,石砖“咔嗒”翻起,惹得她剧烈一晃,“哎哟”地轻呼出来,跟着鼻子撞上了何忧的后背。她像只夜里的小刺猬眨了眨亮亮的眼睛,轻声道:“我看不见,你等等我。” “抱歉。”她听到很近处传来何忧的声音,接着眼前一点红豆从黯淡变得艳丽,绽放出温暖的光,从何忧的肩膀弥漫到自己的额头,她才发现自己几乎快贴在了何忧身上,手里还拉着他的袖子。 何忧举起火折,半侧过头道:“这样好点么?”他早已习惯在暗中行走,所以一开始忘记了要照明。丝绒一样的光线掩去了何忧脸上的病容,单把他精致而淡漠的五官勾勒描画,道平“嗯”的应了,却不松开他的袖子。 台阶并非笔直向下,而是折了数折,二人数着走了约莫近百级后,进到一间暗室中来,大概方位就在阁中神像的正下方处。何忧用火折四下照看,暗室不大,顶部微微隆起,四壁不是青砖,而是改用对缝大石,以铜汁灌就。下到此间后潮气愈发浓重,大石表面罩了层湿气,在火光下显得光滑异常,不似曾有刻画痕迹。 他们仔细在各处查看半晌,除了下来的石阶之外,并未找到其它门户可通往别处,何忧于是道:“也许我们错怪了宗住持,这里不过是蓬莱阁下的地宫,实际不存在甚么暗道。”虽说是地宫,可到处也不见棺椁或法器的踪迹,可能是被发现后移到了别处保管。 道平听了何忧的话,指着摆放在室中央的一个东西道:“还没看这个呢。”自从走入暗室的那一刻起,她便异常在意这个东西,目光像被它黏上一样难以移开。“封居士,这是甚么?”她满怀好奇地问道。 她手指的乃为一个奇形怪状的装置,其下部是个约五六尺见方的木柜,内载一个直径略小的铜铸圆球,铜球一半露在柜面以上,一半藏在柜面之内,有枢轴从内斜出,两个环形铜规绕于球外,一个横置于木柜表面,一个纵置在木柜之中。再看那铜球整个表面,密密麻麻开有数以千计的小孔,大小几乎无异,小孔中皆嵌琉璃珠,被火光一照,像微星般忽亮忽灭。 “这是浑象。”何忧摸着那如浩瀚星河的铜球表面道。 “啊,这我听说过!”道平想起江离也说过相似的话,就在自己向她展示外婆留下的坠子的时候。何忧则告诉她那个坠子叫做星仪。“这是用来观测日月星辰的,对不对?” “浑天象者,以着天体,以布星辰,以俯视七政之运转。”何忧道。 道平似懂非懂,小脸近得快要贴在球面上,琉璃珠的莹光返照在她的前额和两颊上,好像是眼里那些亮晶晶星星的飞了出来。“这些漂亮珠子就代表星星?”她问。 何忧看着道平梅花小鹿般的脸庞,耐心道:“紫薇垣三十七名,一百八十三星,中外星官二百四十六名,一千二百八十一星,两项总名二百八十三,一千四百六十四星,俱列在这上面。” “你记性可真好,不仅书读得多,还能过目不忘。”道平毫不吝惜欣赏之情,又问:“那这两个铜环呢?天上可没架着桥呀。” 何忧被她的天真逗笑了:“这木柜的上表面就相当于我们脚踩的地面,露在地上的一半球面象征着我们所见的穹隆,这横竖两个环规分别是地浑和天经,合称六合仪,是为测量天象运转而添上去的,不是实际之物。” 道平眨眨眼睛,勾起食指敲了敲铜球四周的柜面道:“可地不是在天内的么?若这半球是为天穹,你我现在不就成站在天外观赏星空了么?” 何忧赞许道:“难得你初见此物就能想到这一层。要造一个能从内观测的铜球,想想也知多有不便,所以前人才将天穹微缩,将地置于天外来反观其势,形态虽殊,道理无异。不过你说的那种也非……嗯?” 话未说尽他忽然顿住,把眼靠近那些琉璃珠仔细地观察了一番,而后边用手指轻扣球面,边将耳朵贴上球面倾听动静。做完这些之后,他将火折递到道平手中道:“没准真让你说着了。” 道平当然不知他指甚么,有样学样地把脸贴在铜球上用手敲打,略带惊讶道:“这铜壁好薄呀。” “薄自有它薄的道理。”何忧一面说,一面在球面寻找着甚么,找到后,他以双手扒住球面,向下用力扳了扳,铜球却纹丝未动。“敢是这里太潮湿,锈住了?”他嘟囔了句。 “动脑的事归你,使力的事得交给我呀!”道平拨开何忧的肩膀,把火折叼在嘴里,两只手“啪”地拍在了铜球上,含含糊糊地问道:“要怎么做,军师尽管吩咐。” 何忧从她嘴里取下火折,替她照着亮道:“看到那一条齿牙了么?” 道平定睛细看,果见有一排斜斜的细密齿牙,沿着球面上下延伸开去,问道:“这些是干甚么用的?” “此是赤道牙,你现下试试顺着这条赤道拨动铜球。” “得令!”道平在袍子上抹干了手汗,暗暗起运内力,只听木柜中几声“咯吱咯吱”的响动,浑象在她手下缓缓地转动了起来,千百颗琉璃珠随之滚动闪烁,煞是好看。“好么,这球真可以转!”她兴奋地叫道。 “浑象模拟天象,自当循绕三百六十五度随天运转,若不是这仪器老旧失修,不需我们拨动,它便可自转。且每一日夜不偏不倚,正好转过一周。” “真的?!”道平把眼睛睁得溜圆,“你能把它修好么?” 何忧盯着铜球道:“原理其实不难,赤道牙与横置在木柜内部的天轮相衔接,以水或水银运转天轮,驱使铜球转动。但你我深夜到此,可不是为替天宝宫修仪器的。” “哦,”道平玩顺了手,把那铜球转得飞快,带着木柜里的轮轴“吱吱呀呀”地一通乱响,何忧不得提醒她慢着些,她才放缓了动作,满脸疑惑道:“那你让我转这个干甚?” “我在找开关。”何忧绕着浑象走动,从不同的角度查看着。 “甚么开关?” “方才不是提到可从内观势的浑象么?眼前此物多半便是。如能找到开启机关,我们便可进到这浑象内部。” 道平好奇到了极点,“机关长什么样子?我也来找。”何忧道:“我不知道,暂且先将可疑的地方都试一试罢。”二人遂将这仪器上上下下能抠能按的地方鼓捣了个遍,折腾了足有一炷香功夫,无奈一无所获。 “哪都没有。”道平靠在球面上拧起了眉头。 何忧仍然十分笃定道:“开关一定就在某处,容我再想想。”说罢,他低着头在暗室中慢慢踱起了步子,直觉告诉他距离答案已经很近,却苦于跨不出最后一步。 道平心有不甘,重又转起了铜球,何忧被那轴轮的噪音一搅,不由抬头朝那边看去。他这时恰巧站在正对枢轴末端的位置,亦即浑象的北方,在他眼前,象征北斗的七颗琉璃珠正围绕紫微星不停地旋转着。他心中忽地一亮,脱口说道:“我知道了,是北斗璇魁!” 第112章 玲珑仪(下) 道平冷不丁被惊得一“圪喽”,松开了手道:“哈?”但她到底反应极快,顺着何忧目光一瞧,立刻心领神会地猜到了他的意思,恍然大悟道:“哦!对呀!”。 何忧一颔首道:“此物造于真大道时期,开启之法想必要从真大道的北斗璇魁步法中去找,你试着按照步法中的方位转动浑象试试。” 道平是个机灵小姑娘,用不着何忧多费解释便明白该如何去做。但看她移步到浑象北极处站定,口中低念起口诀,每念一句就拨动浑象,使斗建与步法中指示的方位相合。她力道随意收放,把那五六尺直径的大铜球掌控得像绣球一般自如。 不移时将天枢一路念毕,浑象转过最后一刻角度,她觉出类似打开锁钥时的手感,听到微不可闻的机括声响,心中一喜道:“成了!” 再看那北斗七星,位于天枢星上的琉璃珠相较之前向下陷了半寸。她兴奋地和何忧交换了下眼神,得到对方的鼓励后,便如法炮制将余下八路步法口诀运用出来,待得最后一颗象征隐元星的琉璃珠下陷之际,只见机括隆隆,浑象先是沿赤道牙裂开一条细缝,而后缓缓扩出约尺许宽的开口,分离成斜上下两个半球。 道平惊喜得直拍手道:“这比我在镇上看的戏法可好玩多了!” 何忧对她道:“何止,这戏法只你能变。”说完举起火折向浑象内部照去。 道平随之一劲儿张望,原来那上千颗琉璃珠全部贯通了球面,因此从里面也能看到,“怪不得把铜壁做得那般薄。”她道。 再瞧那根斜贯上下的枢轴,从其上以钢索垂下来一张吊椅,悬挂在铜球内正中偏下的地方。她看到这些哪还按捺得住,当即像只貂儿似的蹿了进去,在那张吊椅上坐下,紫竹因为太长,只能被她斜握在手里,从半球之间露出一截。她极是中意这个座位,因此边晃着两条腿边向何忧招手道:“你还等甚么,快来呀!” 何忧仍在仔细地打量着内部,看到从下方两半球间露出的木柜底部,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见到他这表情,道平虽然贪玩也立刻意识到了该加收敛,当下正色问道:“封居士,有哪里不对么?” 何忧徐徐跨上木柜表面踏入浑象之中,道平向吊椅一侧挪了挪,给他让出了位置,何忧挨着她坐下,琢磨道:“这机关设计得如此巧妙,不应单只为开启一个浑象呀。” 道平愣了下,一拍脑门道:“你说的是!我是上朝不带奏折,忘了自己干嘛来了!”又道:“这里面应该有暗道入口!” 何忧环顾四周,铜球内坐入两人后空间不算宽阔,各处可一览无余,不似藏有机关。他道:“我本以为入口在这木柜下面。” 道平弯腰看向吊篮斜下方,用紫竹竿头去敲击从开口间露出的那段柜底,回声沉闷,意味着这下面和整间暗室的四壁一样,同是坚硬的石质地面。她想了想,伸出手撑住铜球内面用力向下,又让浑象转动起来,“再转下试试呢?”琉璃珠像流星雨般在她眼中纷纷划过。 “好美呐~”即便清楚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依然忍不住再次赞叹出来,“好像长了翅膀飞在星空中一样~” 赤道上尚未闭合的开缝有些别扭,但合上便放不下紫竹,她也就不多在意。忽然她想到了甚么,从前襟中掏出了外婆留下的星仪,用两指捏着举到眼前,纤细银链上白光流泻,玲珑金丝间宝石光华璀璨。 “外公乘大船从海上而来,那时他也看到过这样的景象罢。”或许是近在咫尺的何忧身上的药草香气充斥着鼻腔,让她感到放松,她不知不觉地落入了自己的幻想之中,从外公想到了外婆,又想到了师父,想到了在宽广海滨和寂静山中渡过的童年,温馨与苦涩交杂在一起,令她心潮激荡不已。她想将这份心情与身边之人分享,于是拉住了何忧的手臂,侧头对他报以一笑。 这一笑毫无防备地映入何忧的双眸,意外地在他心中掀起了些许波澜,然后平缓地荡漾了开去。 道平一侧过头去,惊觉自己正与何忧挨挤在短窄的吊椅之上,自己的脸几乎就要贴到他的脸上,目光在他看似无甚表情的脸上一刻不敢停留,逃也似地滑开了。 这时听何忧开口道:“据载有人专为这种能进入的浑象取名叫做玲珑仪,取其微缩天穹成玲珑之意。”道平便心不在焉地接道:“好听。”何忧之后也再没说话。这沉默让她有点不太自在,于是起身道:“既然没有暗道,还是走……唔唔!” 清亮的话音突然变作闷哼,只因四耳那肥软的肚子从天而降,端端正正地怼到了她的脸上。 第113章 盗铃贼(上) 道平被四耳下扑的力道推回了吊椅上,她揪着四耳的后脖颈把它从脸上扯开,半嗔半笑道:“嘿,你早不来晚不来,这会来凑甚热闹!” 四耳无视道平的责怪,张着大嘴打了个呵欠,悠闲地在玲珑仪内部探索起来。两人自打进到这间暗室起就没再见到它的踪影,瞧它这会儿窜上跳下的劲头,估摸是刚蜷在哪个角落里睡饱了觉,这会儿该要舒展筋骨了。 道平看它在铜球斜底面的开口边嗅了几嗅,然后压低身子,像液体一样从赤道牙与木柜间形成的一条宽不足三寸的窄缝中流了出去。 “诶?你别乱跑!”她怕四耳被铜球碾伤,忙从吊篮上跳将下来,趴到赤道牙的边缘,把整个上半身贴地,尽量深的把手探入缝中,可四耳却在她手可够到的范围之外,把木柜踩得“咚咚”作响。 道平叹口气,继续一边锲而不舍地呼唤,一边往木柜内部来回摸索。突然,她脸上现出愕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紧贴在柜底的耳朵里除了四耳闹出的噪音外,多了种奇怪的动静。 “蹭蹭……蹭蹭……” 道平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从柜底下方传来的怪声,强烈的兴奋与恐惧令她心跳加速,伴随响声的还有木板轻微的抖动,显然下方的大石正在移动。四耳在这时急匆匆地钻了回来,跳上她的肩头,她快速直起上身,几乎同时,柜底的木板“啪”一声猝不及防地翻转下去,地面石块已然不在,赫然一个黝黑的深洞出现在面前! 道平只觉眼前一花,原是被她斜立在上下开口之间的紫竹正在滑落,这变故来得太快,纵是她再眼明手疾也拦截不住,紫竹半眨眼间便落入了洞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惊叫出声:“我的紫竹!” “先别急!”何忧见道平慌乱间竟不管不顾地把上半身往洞中探去,急忙从后面拽住了她:“这暗道封闭已久,内里情况不明,小心秽气伤人!”说着以火折放入洞内试探。 火焰晃了几晃,照亮了地面下丈许深处的样子,那洞道约有车轮粗细,笔直地通向不可估测的深处。他继而取出一枚铜钱投掷下去,不闻触底之声。从洞里涌出的湿气浓重且阴冷,迅速在他脸上凝结成一层水珠。 洞壁是不平整的岩石,细看有斧斫皴痕。顺洞壁一侧有凹坑排成列而下,大约均陷入洞壁数寸,间隔大致均等,显然人工开凿以供攀爬落脚之用的。原本覆在洞口上的巨石板在机关作用下被推至侧方,从厚度来看少说重达千斤,若不是四耳误启机关,想靠人力扳动绝无可能。 “我必须得把紫竹找回来!”道平急得搓手道,“它跟我性命一般重。” 何忧道:“嗯,但为保险起见,咱们最好等待片刻,让秽气稍加消散再动。这洞道深不可测,为免徒耗体力,要将随身之物轻简一下。” 道平朝那洞中觑了一眼,惊讶道:“咱们?还是我一个人下去罢。” 何忧已从背囊中取出了两件用不上的衣物,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况且我也是为这暗道而来的。”想想又道:“若遇险情时,姑且先撤回来,万不可逞强冒进。” 道平盯着他留下的东西看了看,一点头道:“明白。”她寻摸了一遍,身上只有从斋堂带出来的两个蒸馍,包裹还留在客堂,自己已轻简得不能再轻简。她忽然想到了甚么,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来,层层叠叠揭开后,露出两条精致的鹅黄缎带,何忧认出是自己托江离转送之物。 只见道平那手摸着那表面精美的花纹道:“多好看呐,有点舍不得。”何忧以为道平要将其留在这里,不料她却忽然问道:“我送你的还在么?”何忧点点头,从贴身处取出道平相赠的缎带,道平接过与自己手中的编在一起,合成为一条七八尺的长带,将一头递过来冲他道:“系在腕上。”说着将另一端系在自己腕上,抓着两头抻了抻道:“这是保险索,待会万一你脚下不稳,我可以拉住你。” 何忧没有依言照做:“要是把你也带累下去不是更糟?” 道平夺过缎带,执意给他系了上去:“你怎不问,要是我脚下不稳,把你拽下去怎么办?” 何忧苦笑着摇摇头:“你本事那么厉害,不会失误的。” “就是嘛!”道平一扬头道,“我本事那么厉害,你瞎担心甚么?穹窿山的峭壁比这险恶十倍,我一天上下八趟不在话下,这区区洞道我更不放在眼里。”何忧只能随她。 一刻后,两人开始向暗道进发,何忧在先,道平随后,四耳被她揣在怀里。因为需要四肢并用,腾不出手来照明,他们不得不熄灭了火折,摸黑下到洞道之中。 下到第五或第六个壁坑时,何忧忽然脚下触感异常,似是踩上了一块小小的突起,紧跟着轻微的震动从脚底迅速传递上来,在他心中聚成一股极度的不详,提醒他未知的危险瞬息将至!可洞壁湿滑得如同冰面一般,就算爬虫也难以驻足,壁坑是他们身体唯一的支点,他无可选择地把脚踏实下去,同时抬头冲道平大喊道:“小心!” 头顶不远处的机括和他的声音一同响起,接着是短促而清脆的木板抬起之声,他们感到了气流的凝滞。在一刹那死亡般的寂静后,他们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蹭蹭……蹭蹭……” 千斤巨石板正在茫茫的黑暗中归位,方才的惊喜之声现下蕴含着无尽的恐怖。 何忧手腕上的缎带向上扯动了一下,是道平要去尝试打开洞口,他跟着攀了回去,心中尚存侥幸,巨石板虽凭力不能撼动,但或许某处设有将之开启的机关。 道平虽知何忧意思,却不肯就此甘心,仍使出全力去扳那石板,四五次后终于还是败下阵来,石板纹丝未动。寻找机括开关亦已失败告结,这条路多半是单向的。 “怎么办?”道平无计可施,询问何忧道。 何忧心想,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其实只有一条。从方才发出的动静判断,在石板归位的同时张开的玲珑仪也一道闭合,头顶的暗室已经恢复成了他们未到之前的样子,这便阻绝了被天宝宫道士发现并施救的希望。眼下二人困在洞道,气力每刻都在耗损,道平虽不成问题,自己却支持不了太久,既然退路已被断绝,为今之计只有当机立断尽快下到洞底。 “先把紫竹取回再做打算。”他语气尽量镇定,不想让道平增加顾虑。 头顶立即传来了回应:“好,你要小心。”他手腕上缎带跟着轻巧地跳了两下,带结好像蝴蝶在扇动翅膀,调皮地擦过他的皮肤,他仿佛看到了那张神气活现的小圆脸在给自己鼓劲。 洞道无穷漫长,仿佛另一端接连着地心。道平渐渐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感,似乎世界已无上下之别。越至深处,洞中的湿气将她包裹得越紧,她感到衣袖和袍角被水气浸湿而发沉。这个时节的地面之上,凛冽的秋风正将枯树吹得萧肃,而这百丈之下的洞中的空气虽带凉意却意外地十分温和。 时间已不可靠,她默默地记着走过的壁坑,当数到第五百三十八时,终于听到何忧长长地出了口气道:“到了。” 第114章 盗铃贼(下) 又下了两级之后,她的双脚也踏上了坚实的地面。紫竹在她落脚的地方保持着完好,她收好紫竹,手脚强烈的酸麻随之袭来。 何忧点起火折。火光显得微弱而无力,仅照到两人周围几步之内,一息间又如流星似地滑落下去。何忧沉重地跌坐在岩石地上,溅起碎玉般的水花,被光照到的地表有层浅浅的积水。 道平弯下腰靠近他,忽然不知看到了甚么,动作几乎凝滞,她的目光落在何忧身后的某处,充满不安与迷惑。 “那,那好像是人骨。”她害怕的不是死人,而是有人在此丧命。 何忧回身都很吃力。身后两步外的岩石地上有多块骸骨,四零八落地分散着不成人形,他从特征判断,大致确定为人骨,于是道:“是人。” “他被甚么东西……吃了?”道平警觉道,她想尸首被拆散多半是遭到了野兽的啃食。 两人同时感到背后一寒。 屏息静默了半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仿佛无处不在的潺潺水声,偶尔水滴低落的微响。若有野兽出没,似乎它眼下也不在左近。 道平走去骸骨边上,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有些打颤:“这是甚么人?来这里做甚么的?啊!”她猛然意识到一事,看着何忧道: “这不会就是那个盗三清铃的贼罢?” 何忧将火折交给道平:“找找三清铃在不在便知。” 道平立刻行动起来,同时将周遭的环境探查了一遍。他们置身之处乃是个天然形成的洞窟,大小约同于自家的一个院落,四壁和地面皆为天然岩石,火光照不到洞顶。落地后一直听到的水声与洞中的潮气来自沿壁下蜿蜒曲折,时隐时现的一条河道,墨黑色的地下河水在其间流淌,几尾鱼儿快速游过,背鳍上闪动着银色的磷光。河水偶尔从河道的缺口处溢出,漫上高低不平的穴窟地面,积出薄薄一层浅水。 在四周的洞壁上可以找到一些粗糙的壁龛,一看便知是由人工凿出,每龛内皆放置有一个铁质烛台,像是怕被偷走一样,烛台都以铁钉固定在岩石上,蜡烛早已燃尽,堆出厚厚一层蜡油。 那具骸骨分布得极为零散,有在洞窟中央,有在角落,还有在高出地面的岩石上的。道平在一条隐蔽的岩缝前停下了脚步,有截短小的指骨卡在缝间,指尖被一个“山”字型的三叉金属物架着,她即刻认出那是三清铃柄部特有的造型,象征着三清天尊。她从缝中抽出细长的柄身,尽端的铃形物件从阴影中现出真形。 “有了,在这呢!”她连指骨一起把它取了下来,回到何忧身边。 这铃连柄共长六寸,比世氏开信刀上所缀那支大了将近十倍,但普遍来讲,这才是三清铃最寻常的尺寸,它的柄部长且纤细,由黄铜制成,同样是最寻常的形制。 与众不同的是其铃身的材质,虽然在不见天日的洞室中埋没的数十年光阴让它变得黯淡颓丧,但经何忧用衣袖稍加擦拭,它原本稳重润泽的肌理立刻显露,散发出柔和圣洁的光泽。铃身外壁十分华美,在对称的两面上分别有“琳琅”二个错金字,周遭簇拥着富丽的金丝图案。 道平在一旁道:“这图案我怎觉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何忧全副神思都在那铃身之上。他从靴筒中拔出从治镜阁带出来的六翮制器,即那世氏开信刀叠雪裁霜,捏起刀柄上缀着的小小石铃来两相对比,这石铃尺寸太小,为看清内壁上细如蛛丝的云篆,何忧频频揉起因疲劳而干涩的双眼。 “你从哪弄来这么个小铃铛?”道平瞪着眼睛问何忧道。 何忧将小石铃的内壁展示给道平,指着里侧的一列字道:“这是贵派之物,因缘巧合到了我手里。” 道平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而后眯起眼睛把那处的字读出了声:“大明正德十五年庚辰九月 许州天宝宫住持谭一华监制……诶,这?”她捏起小石铃,将内外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也是天宝宫的三清铃?可比被盗的这支简素得多呀。” 何忧道:“正是。经我适才对比,上面的云篆与在洞中发现的三清铃上的一致,说明洞中这支确实是当年天宝宫失窃之物。且显然它制成在先,谭住持拿它做参照,制出了我这支。” 道平道:“对,师父说过,被盗的三清铃在广宁祖师创立我派之前就有了,是个古物。”又道:“说起来,这古物又是谁造的呢?” 何忧把被盗的三清铃对向火光道:“你看此处。”在小石铃刻着“谭一华监制”的同一位置上,这里的一列字短了很多,前后只有四个字:“无死生崖”。 “无死生崖在哪里?”道平问。 “不知道。会不会是江湖门派的名字?” “是的话,一定与我派有些渊源,怎没听师父提过?你读过那么多书,书中就没一点记载?” “没有。”何忧笃定道。盗铃贼的指骨还被他握在手里,宛如一块脏污的瓷片,从污垢间泛出青白,仿佛暗示着甚么。“这盗铃的贼可是个老者?”他像受到了启示,转而问道。 “师父描述他身手敏捷,应该不是罢?”道平答是答了,但不知他何来此问。 何忧勾起食指敲了敲那指骨道:“青壮年人骨髓满实,这骨却质脆而变形,是老迈风湿之征。” 道平反驳道:“练武之人筋骨强健远胜于常人,纵然年老也不该至于如此畸弱。” “如果他盗铃时尚在壮年,后来被困老在此处了呢?”何忧像在自然自语。 “那就该立刻想法子离开!”道平吓得跳了起来,背上起了一片寒栗子,“我可不要在这鬼地方困上十几年,老了沦为野兽口粮。” “我同意……”何忧显得有些窘迫,“可是很对不住,我一时半刻恐怕还不便行动。” 道平忙又蹲下,摆动双手道:“调查我去,你好好将息,有用的着你头脑时。能行风的行风能下雨的下雨,这叫各尽其长,不怕不能出去!” “也好。”何忧闻言歉疚一笑,向旁挪了挪,背靠上岩壁,伸展开双腿,用放松姿态道:“方才你在四周查看,有甚么发现?” 道平大致将所见描述一番,最后道:“那地下河水充沛,盗铃的贼偷就应该是靠水中的鱼儿果腹,才没很快饿死。” 何忧道:“鱼儿能游来,表示这里大约与别的洞室相通,先沿河道找找看有没有路……” 何忧没说完,道平便像只小鸟似的飞开了。她循声往一段显露出来的河道找去,她先尝试溯游查探,河水在某处拐入岩石之下,彻底消失不见,又回身顺流前行,乌亮的河水时而平缓如平滑的绸缎,时而在岩缝间回旋湍腾好似鳞光熠熠的细蛇,在正对着垂直洞道的岩壁前汇出一片浅池。 道平适才就已注意这里,这时仔细看那岩壁上明显的暗带,似隐有水波拍击声从中传来。她敛裈扎裤蹚入池中,水刚及胫,只是池底极为溜滑。她横穿前池到达那暗带处,果见乱石掩映着一条细长裂口,池水寻找着水路汩汩地往里面涌。 她凭借着身材纤薄轻松钻入裂口中,地面向下倾斜,水势越发激烈,没几步便涨到了股间,岩壁从头顶和两壁急剧夹逼过来,水珠擦着火折落下,火焰一抖,发出呲呲的声音。道平心怕沾湿了火源,不敢冒然前进,退出来将情形一一对何忧说了。 “火折带不过去,有些不好办。”道平挠挠头,“这乌漆麻黑的,到处束手束脚,憋气得紧。” 何忧想了想道:“这岩缝处那盗铃贼必也知晓,可他依然困老在此,是何原因?”说着从包裹中取出几个长条形物事交给道平,“你别急着过去,先把这里的情况完全摸清楚再说。” 道平接在手里,居然是几根蜡烛,默默佩服何忧想得周全,捧到那几个壁龛边分别插在烛台上点燃。洞内逐渐亮堂,光像涨潮一样蔓延上去,把黑暗一点点逼至洞顶,直到到处清晰可见。 “呀!”道平仰着头,眼中光彩熠熠,发出一小下惊呼。 洞壁在黑幕拉起后彻底亮出真容,较上直到洞顶的部位被大致刮磨平整,布刻满一圈古怪的图形。当中最为醒目处十个斗方大的双钩篆字,力透岩壁数寸有余,端的高朗雄劲,气势磅礴。 道平不识篆文,眨眨眼求助于何忧。何忧一字一顿地念道: “玲珑通大道,周天合参同。” 第115章 白骨林(上) 那十个篆字之侧刻着一小段草书,笔意潇洒,姿态风流。道平读道: “余晚年精研十载,北斗璇魁致臻完善,以我门徒凋零,修为不敷承继,故刻在此留待后世子孙菁英参透。夫大道者,日月籍之而运行,周天者,妙合亘古之参同,是为此功之名曰周天参同。但愿有逆魔而功成者能卫教于大道,不坠祖师之传,以道自重,毋忘勤苦。真大道玄应子张清志书于白骨林。” “玄应子,不就是创出北斗璇魁步法的真大道九祖玄应真人?这真是玄应真人的亲笔?那这些图案该不会……”她预感到心驰神往的宝藏就摆在面前,不禁为这不可思议的好运而惊奇,更为即将迎来的奇遇而激动,一颗心脏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那绕洞一圈的古怪图形由圆坑和弧线两种元素构成,圆坑之数可以千计,弧线交错其间,其数甚倍于坑,足有上万条之众,乍看如有一张巨大而反繁复的蛛网笼罩着洞窟。有的圆坑旁刻有小字如“王良、九坎、南门、离宫……”等,道平不明其意,有的圆坑中标有小字“甲、丙、亥、乾、子……”,她认得是用来标记二十四方位的八干四维、十二地支。 “这是,这是!”道平吞了下口水,她不停地转动着脚步,为蛛网的包容万千而眼花缭乱,一瞥之中所能领会的微乎其微,但她已深受震撼,沉迷其中。 “玄应真人留书所言,此乃北斗璇魁之完全形态,名为周天参同。道平,这是绝世轻功啊!”何忧亦欣喜道。 道平只顾着仰头,脚下不小心被甚么绊住,踉跄了一下。低头一看,踩的正是那盗铃贼的白骨。她宛如被兜头浇了桶冷水,脸上变了颜色,从狂喜的云端跌回冷硬的岩地,仿佛方才自己为之狂喜之事是黄粱一场。 她灰心道:“这功夫再厉害,我练不成也是全无用处。”原来看到白骨的一刻她便醒悟过来,那盗铃贼的真正目并非区区一支三清铃。这人能在天宝宫一众高手的围追堵截中迅速开启玲珑仪内的入口,说明他既了解北斗璇魁,又深谙这暗道机关,那大抵不可能对暗道内所藏一无所知,所以他是冲着这举世无双的祖师遗刻来的。他冒险修习了壁上的周天参同步法,但因修为不济而走火入魔,落得个身死的下场,这七零八落的白骨极为证明。 想通这一节,道平属实发觉,自己前一刻的兴奋只是一个错觉。 片刻寂静后,何忧问道:“不想试一试么?” “以师父的修为都不一定能练得成,我没有丁点成功的希望。”这话一出口,道平自己也觉太过丧气,赶忙收敛起沮丧的神色,振奋着对何忧道,“尽快找路出去才是眼前要务。” 何忧又道:“你不试怎知不成?” “我,我不像这贼偷一样自不量力。”道平支吾道。 这不全是她的心里话。如果洞里的只有自己,或许真会拼着走火入魔的风险试上一试,但现在要优先保证何忧可以安全出去,所以不行。“我再去裂缝那边探探。”她转身要走。 “一定要去,就带上这个。”何忧抽开了世氏开信刀的刀鞘。 一霎间,旋风卷过道平的脚踝,道平仿佛看到一只藏在鞘中的猫儿睁开了眼睛,瞳色神秘而险俊,然后才弄懂是刀身根部镶嵌的宝石。她小心地接过来摆弄,风儿则摆弄着她的手,带着危险又缱绻的意味。 何忧怕她被风刃割伤,遂提醒道:“小心!它很锋利。”又道:“无论遇到甚么,半个时辰之内回来。” “好!我不会让你独自等很久。”道平留下紫竹,把刀尖向下倒提在手里应道。 何忧笑了笑,他早已独自待得惯了,何况这地下洞室和治镜阁对他又有多大分别?他所顾虑的另有其事。目送道平走远,看着猫睛细若游丝的幽绿光痕从视线中淡去后,他仰起了头,全身贯注地审视起那深奥难解的壁刻来。 道平再次钻进岩缝,回到适才回转的地点。洞室内的烛光延伸不到此,她抬起握着开信刀的右手,猫睛好像流萤的囊袋,自带一圈淡淡的光晕。 洞顶的水珠不时落在她的肩头发间,冷冽的地下河水推着她继续深入。甬道低矮狭窄,她不得不曲腿低头,伛偻而行,地面向下倾斜,她不敢快走,害怕一不下心从看不见的悬崖边缘坠落。 没过多时水位上涨,她半个身子泡入了冰凉的水中。岩壁从各各方向挤压着她,夹杂着腐朽的湿气裹挟着她,河水似乎变得浑浊且粘稠,前路随时会被切断。很快,稀薄的空气被彻底夺走,水面几乎直抵洞顶,她整个人都没入水中。 她在海边长大,泅水对她还算轻而易举,但漆黑封闭的水底和未知的地形足以令人恐惧不安,加速消耗着肺里的空气,洞顶压着她的头,翻涌的水面阻碍了本就模糊的视野,她失去了方向感和距离感,干脆闭上两眼奋力爬行。 不多久,她的脑中开始嗡响,这是空气即将耗尽的预兆。她开始焦急,此时若再不返回便有丧命之虞,虽这样想,身体却不愿后退,仍旧片刻不停地前进。 在气息撑不下去的最后关头,洞顶抬升起了数寸,她把脸贴向凹凸不平的洞顶,终于能将鼻子露出水面,空气灌入身体的感觉无比畅快,把惶恐的心情赶得一干二净。 之后洞顶越抬越高,她从匍匐前行渐渐恢复了站立行走,洞道变得宽敞起来,她得以从河水中跨到两侧的岸上,一丛丛笋形石柱拔地而起,也从洞顶挂坠下来,表面黏又滑溜,奇光闪耀。 再向前,地面不再只是斜坡,开始出现有落差的断层,愈发的难走。道平扶着石笋寻路前行,隐隐预感到前方会有很大的落崖。不知走了多久,她听到了“隆隆”的响声,虽然极为微弱,但能感受到声音中包含的气势。 自从进入岩缝之后,除了猫睛那一粒幽绿的光亮外一切都是黑的,而这时,漆黑混入了淡淡的灰色,仿佛在她眼前飘起了一团云雾,她心中一喜,那就是漫长甬道的尽头啊!她提气向着光亮处快步靠近,“隆隆”声愈发立体,石笋有了轮廓,河水开始闪烁,脚下有了回声,脸上有风拂过,她知道自己越来越近了。 忽然,世界豁然开朗,但脚下的路也就此断绝了。 第116章 白骨林(下) 道平急收住了脚步,心脏一颤,脚尖前方竟是深不见底的峭壁!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巍然高崖的顶端,伴随一路的水流化作瀑布奔流而下,只不过在此地规模的衬托下,已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这里不是地表,而是地下如蚁巢般错综相连的洞室之一,看来与蓬莱阁相通的仅是这庞大洞窟体系中位置较靠上的一个小小洞室。借着不知从那里透入的一点光亮,道平能将这里的情形看个大致。洞顶距她约有百丈,距崖底的落差则更大,洞室的整个中部即是巨洞,一个无底深渊,距对面最窄处也有百丈来宽。 她观望一遍,发觉除了脚下这两丈见方的崖台之外更无立锥之地,四周洞壁布满石帘、石幔,莹润闪亮似白浪滚滚,可惜湿滑无着手之处,不能借之向上攀爬。自己置身此间,宛若沧海一粟,殊为微不足道,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深渊中也非是空无一物。从那宛如接通着地狱的深处有成百上千根石笋刺出,或高或低,好似有无数把利刃!它们与上方倒垂而下的石钟乳组合起来,仿佛巨兽的獠牙,上下交错成一片由森森白骨形成的密林。 更匪夷所思之处,是石笋之中嵌着的无数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的骸骨,它们形态各异,有头骨、腿骨、肋骨,或半露在外,或被完全吞没,但无一例外都与那青白色的石头融成了一体,又可说是石头中长出了白骨,端的无比阴森诡异。 这景象让道平想起了玄应真人遗刻上的三个字:“白骨林”,无疑指的便是此处了。 她定睛往深崖对侧看去,依稀可见一个洞口,大概是从这暗道中逃出生天的唯一出路,而想要到达那里,就非得踏过这鬼气森森的白骨丛林上端,越过这千丈深渊不可。虽不情愿,道平承认单凭北斗璇魁自己还做不到。 正无奈何之际,一片像枯叶的东西从她脸侧擦了过去,触感却又比枯叶柔软。她吓了一跳,转念想到这千丈地下何来植物?那分明是活物! 直到此时她才悚然惊觉,在每处阴影里,岩缝中石笋下水幕后,正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无数双翅膀正在蠢蠢欲动! 她双手握紧开信刀于胸前,后背抵住了岩壁,猫睛幽幽,睥睨自若。 深渊的空洞中凭空现出了一粒光。道平眨眨眼睛,怀疑自己眼花把猫睛看出了重影。那光诡异地从一粒变作了两粒,转而又变回一粒。忽然,尖锐的鸣叫声刺破黑幕,光粒乍然而起,在空中拖出两道长长的电光! 几乎同时,四面八方响起有如万面旗帜迎风猎猎之声,那些枯叶从隐蔽处惊起,于半空汇聚成乌压压地一群,刹那间洞中如有乌云罩合,黑气漫天,极是骇人。 道平看清枯叶皆生着血口长嘴,原是巴掌大小的蝙蝠,蝠群不断变换着形状在洞室中左突右撞,吱吱地乱叫声不绝于耳。先前那两道电光则在更高处盘旋着,透着压倒性的威慑。下一刻,电光猛地一个下坠,乌云被撕开一个大洞,几支被冲散而掉队的蝙蝠扑着翅膀从正面向道平冲来,电光迅捷地画个弧线,紧追其后而至,庞大的身形从黑暗中现出了真容,模样万般凶恶! 只见它一对金瞳好似圆盘,尖喙犹如长钩,遍体黑羽,长脚长尾,翅膀展开来足有船帆那么大,扇起的阵风令道平睁不开眼。这怪枭一口将捉住的蝙蝠吞下,而后竟不转身,反倒收起翅膀,直冲道平俯冲下来。 道平吓得赶紧躲回了来时的甬道内。怪枭不追进来,只在洞外发出刺耳的鸣叫示威。 她习惯地往背后一探,才想起紫竹未在身上,随身只有这把何忧的开信刀。心想怪枭虽暂时伤自己不着,但它挡在这必经之路上,过后无论要怎样越过深崖都是个阻碍,必得先行除掉才是。 她低头端详手中小刀,刀锋虽钝,包裹在刀身上的旋风却令她感到凶险,遂决定用这刀一试。她又观望片刻,见怪枭仍守在洞口,不时探头向内窥探,心中有了计较,从怀中取出之前被用作保险索缎带系在刀柄上,然后蹑手蹑脚地挨到洞口附近,算着距离足够近后,便小心地藏身在一根竹笋背面。 过不多时,怪枭再度探头张望,说时迟那时快,缎带如毒蛇般窜出,轻软钝圆的刀身携着凌厉的刃风,插进了怪枭满月般的金瞳之中。 怪枭因剧痛和愤怒发出刺耳的嚎叫,猛烈地甩动起头颅,道平扯动手中缎带,欲将开信刀收回。她这长带配飞刀之计有两个考量,一来可扩大短兵刃的攻击范围以对付体型巨大的敌人,二来刀是何忧的重要之物,绝不能在搏斗中落入深崖。坏在这怪枭颇有急智,居然趁道平尚未将刀完全收回之前,抢先用利爪截住了缎带,道平投鼠忌器,怕缎带绷断所以不敢松手,怪枭振翅而起,她感到被股巨力牵扯,踉跄着被带出了洞外! 才迈出洞口半步,头顶便有排山倒海的力道迅疾逼来,道平向前飞扑,身后石屑纷飞,怪枭这一啄之力竟有千钧!她死里逃生,尚未喘口气,缎带即又绷紧,背后风声呼啸,怪枭扇起翅膀,似要飞离地面。 此时间不容发,道平一心只想着夺回兵刃,提气向缎带收紧的方向纵去,她身法快,怪枭却比她还快,刹那间已腾起三尺,开信刀则被它牢牢地抓在爪中。 道平此时若放手刀便势必不保,可若不放,眼见着脚就要离地,到了空中还不是任凭怪枭摆布,最后连人带刀摔得粉身碎骨。 正在焦头烂额之时,眼前忽然一暗,视线被如海潮般的黑气遮蔽,蝙蝠柔软的翅膀纷纷拍在脸上,满耳皆是嘈杂的吱吱声。她感到手中一松,本已绷直的缎带奇迹般垂了下来。 原来是上千只蝙蝠正用身体猛烈地撞向怪枭,怪枭则不断用铁板一样的翅膀将围攻的蝙蝠拍落。它被扎毁的眼中血沫横飞,蝙蝠前仆后继,竟有同归于尽之势。怪枭重创心怯,渐渐在蝙蝠的舍命攻势中落了下风,身体歪斜撞上岩壁,轰然跌落回地面。 道平见势知机不可失,猱身飞上,将趁蝙蝠围攻之际收回的兵刃对准怪枭脑后奋力刺落。 泠风回旋,刀入至柄。 怪枭一声哀吼,头垂下去,毙命当场。蝙蝠大军转瞬散去,片刻后没入看不见的角落中。 道平惊魂稍定,忽想起何忧要她半个时辰即回的叮嘱,经这一折腾,殊不知过去了多久,于是匆忙从怪枭背上滑下。 她走出两步却又站住,片刻后折返回来,剖开怪枭肚腹翻看了一遍,这才放心地匆匆向甬道中奔去。 第117章 步天歌(上) 既知通往何处,甬道便不再漫长,尤其是沉没在水下的那段路程,一旦没有了对未知的恐惧,道平潜回时就没有感到如何困难。虽如此,之后要如何带着何忧与一只狸猫打此处通过仍是难题。 看到从岩缝外透进的烛光时,她感到心里一片温馨,勾起了栖真寺尚在时自己每日去为何忧送药的光景。眼下的处境虽说不上乐观,但一想到有他在那光里等着自己,似乎胆气也壮了几分,觉得再大的难事能承受了。 她心思一浮,淌过岩缝外的浅池时脚底打了滑,一条枯柴似的手臂及时伸过来稳住了她的身子。 道平见何忧扶住自己后也跟着踉跄了半步,却没有立即松手,而是一脸的惶惑地盯着自己。只见他双眸微颤,神情从未这般不淡定过,道平不由得心中一紧,对洞室内的情况警觉起来。 四下黑寂,她忽想起何忧久惯黑暗,想来在自己走后即熄灭了烛火,仅留下了手上这一支在此等自己。她把目光移回自己身上,恍然发觉素白道袍上满是血污,又被河水洇成了大片的粉红,乍见着实容易令人误会。 “这不是我的血,”她忙解释道,“我杀了一只怪枭,不小心血溅到了衣衫上。”言毕用另一只手在身上各处拍打几下,“我没受伤。” 何忧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了她的手臂。 道平咧起嘴角道:“我去了多久?”她想自己离开一定超过了半个时辰。 “大概两个时辰。”何忧道。 “有这么久?”道平惊讶道,“等急了罢?” 何忧摇头道:“我其实做了等足三日的准备。” 道平笑道:“你还在这,怎样我也不会离开那么久呀。” 何忧若有所思:“嗯,时间一致,可以先排除一种可能了。” “排除甚么?”道平被弄糊涂了,“你别打谜语。” 何忧道:“岩缝那边怎样,可有出路?先说完要紧的,我再来解谜。” “路有是有,只不过很难办……”道平与何忧找块略微干爽些的岩石坐下,将甬道和对面洞窟中的情形细述了一遍,神气活现地讲过与蝙蝠力斗怪枭的惊险,说到那白骨林神仙难过时,愁眉不展起来。 她取出开信刀还给何忧道:“这柄刀是个宝贝,好险未被怪枭扔下深崖去,你收好了。” 何忧收过来,沉默了片晌道:“再贵重的东西,也没有你自己的性命要紧,明不明白?” 道平发觉他平淡的语气中竟像有一丝愠怒,愣了下道:“明白,我要留着命给师父报仇,轻易死不得。但是……” 何忧轻皱了下眉。 “……但这柄小刀上不是有救治小扇的重要线索嘛,我也不能睁着眼看它落到崖下去。” 何忧语速加快:“就算丢了它也还能再找别的线索。” “你上哪找去?”道平做了个怪脸。 这下何忧的嘴唇变得惨白,像是有话却吞了回去。 道平见他这样子立时止住了,心里自责:他是在担心我,我怎却把些没心没肺的话来伤他?她平时伶牙俐齿,这会儿反倒一句好话也想不出来,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我也,也没那么容易就死了不是?” 何忧这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全是小扇接自己回菩提庄那日的情境。那明明痛心害怕却故作轻松的样子,吞下毒米糕后强撑起精神与亲生父母对峙的神色,还有,毒发后吐血昏迷,慢慢变冷的身体……不堪回首的记忆让他浑身抽冷子的剧痛,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如藤蔓般滋长,想到眼前这个人差点因己而伤,他后怕不已。 长久的沉默后,何忧轻声叹道:“这种事情,是能赌的么?你就这点和她最像。” 道平笑了:“你说小扇?我可越来越盼着能见见她了。” “等她好了……”何忧淡淡道,“你俩肯定投契。” 可小扇当真还能有“好了”的希望么?他不禁自问,半年之后小扇不活,他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 何忧从开信刀上解下了饱受摧残的缎带,看它脏兮兮的多处已被剐坏,有些歉疚道:“等出去了,我赔你条新的。” “这条也是新的,我还一次没舍得带过呢。”道平夺过缎带捋了捋,就往发髻上绑了上去。因为没有镜子,她鼓捣了好大一会儿,然后歪过脑袋手指着弄好的一边道:“像这样把破的地方折进去就看不出来了。” 何忧看那带子系得歪歪扭扭甚是糟糕,于是拿起了剩下那条道:“我帮你罢。” “诶?这种事你会嘛?” “以前也帮小扇弄过。你过来一点。” 道平把头稍稍向何忧靠了过去。何忧抬起手,袖子从她脸上拂过,乘着清冽的药草香气。她恍惚觉得魂魄一半从身体里飞走了似的飘飘荡荡,剩下一半则在身体里四处乱窜不得安宁,而她的身体老实得像尊泥像,一下都动不得。 “好了。”何忧轻柔地说道,“你摸摸看。” “哦,哦。”道平像捏柿子似的胡乱了摸了两下发髻,抬头撞上何忧的目光,心跳停了一拍。她几乎是跳起来地往浅池边就走:“我去照照。” 冰凉的池水拍在脸上,迅速把道平从心猿意马中拉回到了一筹莫展的逃生难题上来。她喝了几捧池水,湿润了一下干涩的喉咙,专注在当下的困境上开口道: “我想玄应真人既然将周天参同步法留下在此,要通过那白骨林便非得习得它不可了。我已亲自去过崖边看过,对此更不怀疑。这个盗铃贼修习失败,落得困死在了这里,可贸然去闯那白骨林,只会死得更快!左右没法,不若拼着走火入魔,试着练一练了。万一,万一到了最坏的地步,我自己倒算了,就只怕,”她一想到那可怕的后果,语气顿时有了怯意,顿了下复才接着道,“听说走火入魔之人,因精、气、神动荡,心智不明,会变得狂暴无常,只怕万一到那时,你会为我所伤。” 何忧道:“这你不用担忧……” 道平急道:“怎就不忧?虽说若练功不成,你我早晚死在这里,可我也,也盼与你一起安静死去,要是我先疯了再亲手杀死你,我……”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小手攥住了何忧的手腕。 何忧安慰她道:“听我把话说完,你根本不用担忧会走火入魔。” 道平奇道:“这是连师父和玄应真人都没法子的事,你怎敢肯定?” “因为它就是证明。”何忧手指不远处的骸骨道。 “你说那盗铃贼?”道平捡起一块骨头放在手里,看不出甚么特别,“他难道没有走火入魔么?你又是怎生知道的?” “骸骨显示盗铃贼是个老者,虽不能排除他真在这暗室中活了很久的可能,但我更信他是在短时内变老。” “哈?短时怎么变老?” “还记得我说准备要等上你三日么?” “当然,谜语你还没解!那到底是甚么意思?” “就是字面之意。我本设想,你离开的半个时辰,对我来说将是三日。同理,从三清铃失窃到如今过去的十几年,对这间暗室里的人来说,或许是百年甚至更久。” “没有呀,我离开了两个时辰,你这里也是两个时辰,就算有差错,应也没有相差很多罢?” “对,所以你回来时我才道,‘排除了一种可能’。” “这不是理所当然么?反倒是你,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设想?” “这设想听来荒诞,却是从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之事中得来。”何忧将开信刀横握在眼前道,“这柄刀上的三清铃同被盗的古铃虽外形有所不同,但从咒文来看功效相同。所以我想,在我身上曾发生之事,理应也发生在了这个盗铃贼身上。” 他回想起三清铃在心中响起之时,那种瞬间情绪从极端肆虐到荡然无存的空落之感,磕磕绊绊地组织着零碎的语句,重述了一遍那难以形容的感受。他觉出道平的握着自己手腕的小手越来越紧,说完时,她干脆把额头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让你这么难过的人,是谁?”道平感到头沉重得抬不起来。 何忧道:“是我的亲爹和嫡母。” 道平的肩膀明显一僵:“他们对你不好?” 何忧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平淡:“他们对我不太公平。” 道平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默了片刻,道:“封居士,你虽然经历过那些坏事,但我依然觉得你平和、温厚,会善待身边的人。人活在世并不容易,你远比我聪明,很多我都能明白的事,你肯定比我更看得更透彻。” “我一点也不聪明。”何忧自嘲地一笑道,治镜阁中的光阴快速地从他眼前流转而过,“我活了半生,不认识几个人,见过的事很少,读过几本杂书,心中依然荒芜。我其实完全不懂该如何活着。现在这样子是小扇给的,没有她,你不会看到这样的我,而没有你,”何忧侧头看她,“我不会看到这样的自己。” “我?”道平很是意外,不知怎么回答。 “嗯,你是个多么好的小姑娘,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所曾遭受到的不公,并不比任何人少。 道平彻底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没甚么好,但很想帮你救小扇,你别再拒绝我。”声音轻软但坚定。 何忧看着道平柔软的发梢,像她本人似的可爱又富有活力地略微卷翘,忍不住用另一侧的手将她的头轻轻揽住。他感到凝滞的空气重又开始流动,心底的某处正变得充盈,他道,“谢谢你,道平。” 第118章 步天歌(中) 二人安静有倾,道平重提起了被打断的话头:“所以你认为盗铃贼练功时濒临走火入魔的心智状态,与你那神识混沌的状况极为相似,也会引起三清铃的震动?” “是,否则要怎么解释盗铃贼特地盗取三清铃并带入暗道呢?三清铃震动可在刹那间消弭情绪,使混沌的神志重归清明,盗铃贼是知道这一点的,于是想要利用它来修练周天参同步法。” “他这叫自作聪明!三清铃是天宝宫之物,若靠三清铃能练成周天参同步法,玄应真人如何不知?还道没有应对走火入魔的良策?” “你说得不错。三清铃虽有制逆静心之效,但其威力不止如此。铃震之际, 闻者全部的精神意志也会随之被一并瓦解,结果即无逆亦无正。就如三清铃消解了我的满腔愤恨仇怨,同时也削尽了我的全部心力,我不再想一心赴死,但也没有了求生的愿望。 “据此而言,用三清铃修练周天参同步法,无疑可避免走火入魔,但练功的意志也会被同时消磨,令修练之人无力再向前精进。只有待意志复苏后重新练起,而后又会在同一程度上止步,如此循环往复,永远无法功成。这些事情,除非像我一样亲身体会过三清铃震动,否则无从意识得到。” “哦,结果就是盗铃贼不仅没有功成,还因三清铃震动加快了暗室中时间的流动,从外面进来的人看来,他就‘短时变老’啦。” “方才说了,这间暗室内的时间流动并没有异常。” 道平一怔,旋即道:“那便是过了这许久,铃震的效果已然消失了?” “这也说得通,不过除此外,还有第三种可能。” “还有甚么可能?难道三清铃没有震动?不对,三清铃不震,不就意味着他功成了么?功成怎还会被困死在这?还是他压根就没练功?在这暗室里待上几年图甚么呢?”道平晃了晃脑袋道,“诶呀,你可把我弄糊涂啦!” 何忧道:“三清铃确实震动了,这毋庸置疑。我所说的第三种可能,是我之前见识的盲点。我一直认为,三清铃改变了厢房中的时间。之所以会这样想,一是因为这三日中我都独自待在厢房,二是有从厢房外进来的人告知我存在时差。但我其实不知,设若我在铃震后立即离开了厢房,是否也同样会体验到时差呢?这是我无法确认的,既然无法确认,另一种可能便存在:三清铃对时间的影响仅作用于我一人,或我身周很小一片区域上。” 道平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下巴道:“倘若事实真是这样的,也有说不通处。你从那间厢房中出来后,便没再感觉到时间的异常了不是么?” “没有了。” “那表明三清铃对你的作用仅持续了三日,或者说半个时辰。但这盗铃贼可是变老了呀,他受到的影响为甚么会比你大出了数十倍?” “因为练成周天参同步法是他活命的唯一机会,所以他不得不在失败后反复尝试,因而不止一次的引起了三清铃的震动。变老大概是影响积累的结果。” “啊……我都开始同情他了。”道平扁扁嘴道,“这个倒霉鬼,在不见天光的地底被迫日复一日地学习,到老也没成功,最后被怪枭那样的野兽吃得个七零八落,要不是我们,谁也不会发现他。真是活得孤独,死得凄凉。” 何忧含笑道:“你与其同情他,不如关心下我们接着要做的事罢。” 道平把眉眼皱作一团:“说不得,我这也是泥佛怜土佛,五十步笑百步哩。现下有了三清铃,好歹不至于走火入魔后伤了你,余下没奈何,只有硬着头皮试了。我这就去把蜡烛点上,先把步法参详参详。” 何忧拉住她道:“先别急,且听听我的想法。” 道平的双眼一下冒出光来,好像小貂儿的一样亮晶晶的:“你也懂武功?!” 何忧道:“习武我虽一窍不通,但你离开的两个时辰里,我也多少从这周天参同步法中看懂了一点门道。道平,你可信我?” 道平笑道:“你这问得忒也多余。” 何忧道:“因我接下来要说之法,于你大概十分陌生,且颇要费些气力,少不得耐心和信心。” “封居士,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要连你的方法都不成,我只有认命啦。有甚么高招,你快说罢。” 何忧于是道:“你熟知的北斗璇魁步法,乃是以北斗九星为象,结合八卦九宫方位而成,共分九路,每路九步,共八十一步之数。” “没错。” “这套周天参同步法,则是以苍龙、玄武、白虎、朱雀、四象二百零七星官为象,结合八干四维、十二地支共二十四方位而成,以宿分为二十八路,每路步数依隶属本宿的星官数而定,共四千九百六十八步之数。” 只把道平听得连声抽气,苦着脸道:“无上天尊,这光要记住就得一年半载,我们蜡烛都不够点的。” 何忧道:“趁你不在的功夫我已然记住八成,要我背给你听听么?” “就方才那两个时辰?你是甚么神仙?文昌帝君,还是文殊菩萨?”道平对何忧简直崇拜到了极点,不过乍喜之后,她立刻转忧道:“你是要我也像你一样么?这种事或许对你简单,我却未必能够做到啊!不是人人都像戏里献图的张松,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何忧道:“费祎每省读书记,暂视能究其旨;王粲观人围棋,覆之不误一道。张松、费祎和王粲这些人固有异才,但强记默识之根本更在擅于领会和探究规律。阅文过目不忘者,必然博通文史,复盘不误一子者,必定精于棋道。正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只要知晓本质道理,任何人也可以做到。” 道平茫然仰头望着黑黢黢的洞顶道:“从那蜘蛛网里也能理出规律?” “若用算学,确实可行。”何忧点头道,“万物有象,皆以数表,算学之理,盖为自然之理。河图洛书,八卦之宗,既是道家之术,亦是算学之源。周天参同步法为道家所创,借用阴阳、五行,四象之数以谐领无尽之蕴,我试用算学之术相度步径,果见数象相证,故知此法可行。” “你说这些我都听不懂,算学我也没学过,这法子对我怕是没用。”道平发愁道。 何忧勾起食指在她额头上轻扣了下道:“我已替你想好了法子了,不然说这些是逗闷来的?规律一经找出,四千九百六十八步便大幅简化,你仅需简易运算而已。” “简易……么?”道平摸摸额头,眯起眼睛半信半疑道,“封居士,不要以为谁都和你一般聪明。” 何忧激将道:“你片刻之前还说信我,才半会儿怎就打起退堂鼓来?我能离开这暗道与否,还指望着你呢。” “你说的是!”道平闻言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热气,一锤腿道,“没法子的时候我都不惧去一试,现下有法子了,更没有畏缩的道理。就是要劳你多指教啦!” 第119章 步天歌(下) 何忧道声“好说”,当即开始讲解:“算学多门,灵活变通,不拘一法,为求速成,我仅教你上驱、求一、搭因、重因四项。这四项是你所须掌握的最低限度,学会后几可驾驭周天参同步径中所有运算,务必牢记。我若有讲解不清处要随时发问,不必焦躁。所谓求一,折半、加倍之法……”当下以手指沾着地面处的积水,找了处干燥平整的岩壁,边写边将几类算法一一道来。 道平先前常替观中买办物件,日常会用的加减乘除,取亏就盈等算法自不在话下,她心机灵便,大多稍一点拨即透,偶遇难懂之处,就请何忧再举例详释。何忧平日话不多,讲解时同样简洁,但句句紧扣核心。他从不用艰深的词句,举例尽量贴近日常,道平因此领悟得更快,传授进行得相当顺利。 二人正潜心探讨,忽被道平一串腹鸣打断,才意识到洞窟内不辨晨昏,推想此刻外面日已高悬,大概将近晌午,算来已有八九个时辰未进餐,肚子难免饿扁,只因心情紧张才未太察觉。道平从怀中取出那两个蒸馍,与何忧就着河水分吃了,四耳因厌恶潮湿而一直躲在高处,道平不忘也给它捕了条小鱼。 何忧掰了一小块馍放到嘴里道:“方法你已大致理解,从二十八路中各取一起始步,依我所列公式运算即可推导出后续的方位及步距排列。记住二十八个起始步和公式,用不了半个时辰。熟练运算后,无论是四千九百六十八步亦或九千九百三十六步,都无分别。 “但要清楚,这仅为修练周天参同的第一步,且最终施展步法的是你非我。纵我如何计算入微,终归纸上谈兵,不能算得出于四千九百六十八步之外的无穷演变,还得靠你自己对这些算法与公式灵活应用。你要记住,万变不离其宗。下面我会模拟步法变化出题考校,若你能在时限内正确做答,即可出师了。” 之后的一个时辰里,何忧共列出了八十一道试题命令道平计算,道平能在时限内给出答案的仅占半数,这半数中答对的才不到五成,不免有些沮丧。何忧为她答疑解惑并总结错误后,旋即令她重做一遍,第二回正解率便大幅提升,到第三回时可不再犯错。 道平活动下僵硬的脖颈,拿起蜡烛对何忧道:“该去看看壁刻了罢?” 何忧身子没动:“还不行。” 道平“啊?”了一声:“我已把题目算得滚瓜烂熟,怎的还不行?” 何忧淡然道:“我一不谙武功之人,观壁刻也知表示四千九百六十八步的弧线是骨,表示二百零七星官之象的圆坑,才是体。” 道平立马放下了蜡烛:“我是做题做晕啦!没错,光记住步子怎够?师父教我北斗璇魁时,曾传‘转、点、踏、踩、滑、穿、纵、腾’八诀,谓我‘步径为骨,星象为体,八诀为精’。周天参同与北斗璇魁一脉相连,想来功诀亦相通,眼下步径的规律我已掌握,但还得想法将二百零七星官之象熟记于心才行。”她小心地问道:“记忆星官的分布,你可也有速成之法?” 何忧的回答令人安心:“有,不过这次不用算术,改用歌诀。” “甚么歌诀?”道平奇怪,除了蛛网图形外,她不记得岩壁哪处刻有类似歌诀的文字。 “此歌诀名做《丹元子步天歌》,内容所述即是三垣二十八宿星官,本为钦天监秘传,极少传于民间,治镜阁中恰藏有洪武年间手抄本一册。我曾凭之观天,亲证歌诀中所言星象与实际完全对应。现在除去三垣的部分,将余下背给你听,用心听好。”停顿片刻后,他放慢了语速开始背诵:“南北两星正直悬,中有平道上天田,总是黑星两相连,别有一乌名进贤……” 何忧用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将《步天歌》从头至尾背过一遍,道:“全诗就是这样,仅有二百句上下,接着我念一句你跟念一句,遇到不明意义的字或词不用深究,且先囫囵记下,看到壁刻时自然就懂了。” 道平吐了吐舌头,二百多句能叫“仅有”么…… 她起初尚在畏难,一但开始学了,便发觉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与算学的陌生艰涩相比,《步天歌》通俗压韵,像童谣般顺口,道平只跟着念了十遍上下,已将诗中内容记下了七八成。何忧见状道:“可以了,剩下的两成最好对照壁刻巩固。” 道平此时信心大增,闻言精神一振道:“我可以去看壁刻了么?” 何忧点头道:“目下我已无可再教,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了。依你自己揣度,可以练到几成?” 道平想了想,实话实说道:“若在保证不会走火入魔的程度内,至多两成。”她其实原本想着自己一成都练不成来着,却听何忧道:“好。那就先以五成为目标。” “五成?”道平摆摆手,“你太高估我了。” 何忧语气肯定:“就五成,即完成东方苍龙、北方玄武的十四宿。但过程中若察觉有异立刻停止,不可冒进。” 道平听他语声沉稳,显得胸有成竹,加之他向来稳重,油然也生出一股豪气来,愈加坚定了放手一试的决心,这样才不辜负何忧对自己的信赖。 何忧点燃了蜡烛,烛光在岩壁上拓出一片明亮,周天参同的图形从漆黑中显现。他将光明交到道平手上道:“你不是孤身奋战,我就在你身边。”声音如同驱除黑夜的火光,温柔而坚定。 道平点头不再多言,起身环顾四壁,找准刻有苍龙第一宿的位置,将蜡烛固定在了附近壁龛的烛台上。 苍龙第一宿名为角宿。起初那些刻在圆坑旁不明意义的小字,如今再见,已然明白原是各个星官之名。角宿这片岩壁上共刻有角、平道、天田、周鼎、进贤、天门、平、库楼、柱、衡、南门十一个星官名,道平暗诵着《步天歌》逐一看去,“直悬两星”的即是苍龙之角,“最上三星”即周鼎,“屈曲十星”即库楼,四十一个圆坑的位置和数量堪堪与四十一颗星相对应,皆与歌诀中的描述毫无二致。 再看步径,原本那些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弧线就像看缠乱的线团,全无条理可言,使人生出烦乱。这时重见,居然一眼便在头脑中化作了成串数列,长短大小皆有迹可循,指向方位总有据可依,虽然繁复迂回依旧,但再不是无端无始,而是秩序井然了。 道平深吸了一口气,在岩壁前闭上了双眼,星象和步径一一浮现,如同亲眼所见一般清晰。而她立于璀璨的天穹之上,千百条如珍珠铺就,流光如清溪般的道路,指引着她在浩瀚星辰间穿梭。 她任由歌诀、算术和功诀在胸中流转,看它们自行融合化一,谱出周天参同的恢弘图景,那之中蕴含的玄妙令她心驰神荡,壮阔无际得令她几乎流泪。 “封居士,这功夫真好看!”她转头对何忧嫣然一笑,将点点烛光收进双眸之中,莹莹流波,含着悠扬的愉悦。 昏暗之中,何忧微微一怔,随即报以微笑道:“我虽还看不到,但我信你说的。”他强撑至此时早已精疲力竭,痛楚难耐,为免道平因自己分心,熄灭了手中的火折。 道平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见他声音黯哑,难掩憔悴。她张了张嘴,道:“你再等等,等我练成,我们从这出去,外面的夜空也是一样好看的。” 过了一会儿,何忧的声音才又传来:“好,我等着你,带我出去。” 道平点了下头,凝神运转起全真太极功。 何忧隐忍着身体的煎熬,在她看不到的角落,慢慢软倒了下去。 第120章 三岔乡(上) 半月前。 距道平与何忧所在的天宝宫以东千里之外,青州府临朐县一个偏僻山村正如往夕一样平静地迎来夜幕的降临。 此地名为三岔乡,位于山东嵩山脚下,岔河水绕村而过。此刻龙泉寺晚钟已经敲过,乱鸦背对斜阳,嘹呖干云,青蓝与玫瑰色相间的河水中映出一钩初冬的弯月,不久后,漫天星河飘飘洒洒,如霰雪般尽数顷覆入了水中。 远近荒凉,只村南十几里外有个野渡,从彼上岸起旱的行路人若遇天晚,就会来这村中寻个宿头过上一夜,各家见这是个买卖,于是常备空房,并拿些薄酒粗肴来招待客人,趁机赚上些小钱。 河堤边,一个细弱娇丽的少女独自向村中走来。她梳着缠髻,上穿茶色短袄,下着紫色布裙,容颜不算美丽,但有种小家碧玉的动人。惟两件物什在她身上格外惹眼,一是插在缠髻侧的宝石星花价值不菲,与朴素衣裙格格不入,一是柄长剑肃杀,悬在她如杨柳柔枝的腰间十分不协。她看来心事重重,走得不急不缓,远看只有一团淡淡的影子,风吹起来就会飘走一般。 从后面赶来一队灯笼辉煌的车马,将她逼退至道旁,队里有人却仍嫌她避得慢了,经过时有意往她肩膀后一撞。少女被撞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长剑从鞘中飞出寸许,月光淌过“干吕”二个篆字,滑上锐不可当的刃锋,那寻衅之人受这剑芒所慑,甚至不敢去看少女的脸色,匆匆逃了开。少女其实无甚表情,她似乎对这偶遇的恶意浑然未觉,收剑入鞘后继续如常地走她的路。 在苏州不辞而别之后,渺渺正如江离他们所料独自北上,踏上了对庆云庄的复仇之路。昨日行到这三岔乡,距离清凉山已不到百里。她在村里停留了一日,过了今夜便启程,至多再有两日,她便会再见到庆尚豪那张只在她噩梦中出现的面孔。 渺渺狠狠哆嗦了一下,伸手往右手的虎口掐去。想到父母血海深仇能否得报,画轴的威胁能否消除,这两件重过性命之事都付于自己接下来的行事,她心中战战惶惶,胃中阵阵作痛。 这是她自小就有的毛病,紧张时发作起来,便掐住虎口缓解隐痛。她平日小动作很多,譬如高兴时用舌头舔舔右边的虎牙,生气时在鞋子里蜷缩起脚趾,得意时偷偷动下耳朵。她自觉从未被任何人注意到过,包括她的阿哥。 她不认为亲人对自己有半点粗疏,之所以能轻易瞒过他们,总是由于自己太不起眼,就如廊下晃动的沿阶草,池底作为背景的卵石,角落里蜷作一团的麻雀,松树上默默开出的球花,存在感稀薄。但即便是杂草、尘埃,再弱小的生灵,也有决不能退让之事,她怀着决心离开了亲人的庇护,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独自终结这场由她而起的祸端。可随着目的地的临近,激动与豪情也在不断减弱,胜败在此一举,她其实怕得要命,怕得要命却退无可退。 她开始懊悔未在苏州亲口对江离说出栖真观的全部实情,即便知道那样做行不通,也很想告诉他,然后正式地告别。毕竟若自己两日后死在庆云庄,那便成了最后一面。 她毫不怀疑自己走后不久,哥嫂即能识破她那试图嫁祸的小伎俩,她自称未在聂无踪遇害后回过栖真观,这与她擅自取出《琳琅清斋记》的举动自相矛盾,况且哥哥是认得九连指针的,不难推导出自己在聂道长尸身上做了手脚的结论。 顺此思路,自己与幽鹭和卢夫人在之前会面中发生之事,想必乔羽也能猜出大概,这并不在预料之外。她想,能困住他们难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究竟那夜在栖真观还看到了甚么?捣毁庆云庄同时又能保守住祁家秘密的两全之策又是甚么? 她看了看腰间的干吕剑,答案就在其中。这部分实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半月前,栖真观遇袭之夜,她先是误疑老庄头与龙华寺勾连,趁天暗逃观离去,蛰伏在附近林中。后撞见追杀聂无踪至此的玄凝阁徐、楚二人,偷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不防备被四目金刚徐智元察觉出了气息。危急之间,恰遇聂无踪发出的鹁鸪暗号响起吸引了那二人注意,她因而得脱。到此为止之事,她俱是如实对江离和乔羽讲述的,在此之后,便全是出自编造了。 徐、楚二人被暗号吸引离去后,她并未留在原地至次日天暗,而是立刻从僻径绕去了栖真寺后山,这条路是先前被道平带着四处游赏时指给她们的。玄凝阁似乎不知聂无踪具体的栖身之处,这时关注只在观内,趁着敌人这半刻的疏忽,她抢先一步潜回了观外的茶庄中。 她慌张地摸到聂无踪居住的那间土房后,从窗向内偷看。只见聂无踪正在窗下的云床之上盘膝打坐,从背影中看他呼吸匀调,气定神闲,似乎尚未意识到杀身之祸近在咫尺。角落里炉火金焰熊熊,火星四迸,有纸屑焚灰从中飘出。 “小居士,此地凶险,若有力自保,尽早脱身为是。”背对着她的聂无踪忽然发话,语气平和,丝毫没有急促慌乱之意。 她毫无准备,被这话惊得向后一缩,紧道:“老师父,外面有歹人要与你为难,趁来得及快随我走罢。”这的确是她冒险潜回的本意。既知老庄头就是聂无踪,是握有《琳琅清斋记》秘密之人,也是她所崇敬的张道长的师兄,她不能坐视不理。 见聂无踪对自己的话无动于衷,她于错愕之中四顾茫然:原来聂无踪竟早已知晓玄凝阁在此,何故还能这般从容?纵是自己不想活了,那观中数十条性命的死活怎也不加在意?玄凝阁顷刻即至,眼下是最后的活命之机,如今劝他不动,难道真要放任不管?她焦急万分,又连唤了数声,聂无踪再无回应。 正抱头纠结之时,她耳中听到“咔啦”一声微响,在静夜中异常清晰,乃是人之骨骼碎裂塌陷之声。她惊恐抬头,正见聂无踪一臂按在自己胸前,身上抽搐似的微颤,跟着肩膀塌落,头颅软垂下去。 她大惊失色,急翻窗到聂无踪身边查看。见他的手臂滑落,露出凹陷的前胸,那张未老先衰的沧桑脸孔容色恬然,双目轻闭,探其鼻息,竟是已然气绝。她心中惨然一片,九年忍辱吞声,何必一朝自戕!如今天宝宫满门死绝,灭门之恨还怎生报得?张道长九泉之下岂不永不瞑目! 她随即注意到火炉,焦黑的残片在烈焰中如同濒死飞蛾的翅膀。她凝视着那有节奏地扇动顿时醒悟,被烧化的纸笺便是引鬼上门的《琳琅清斋记》。 经书焚尽,知情人亡,是不是意味着“六翮”的秘密将随之永远沉没?她短暂地为此松了口气,随即而来的是更加深切的沮丧: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千百人因“六翮”而死,但凡有所牵连皆难幸免,这其中又有几人真正知道“六翮”究竟为何物?聂无踪之死非但不能停止龙华寺的杀戮,为了挖出其它的“六翮”线索,他们只会愈加丧心病狂! 这想法如闪电流光,在她心中投出一个模糊的轮廓,时间紧迫不容她去细细思量。她在慌乱中所能抓住的最清晰的思绪,即是龙王庙中尺凫的话,一个不成形的计划由此而生:何不就利用这丧心病狂! 第121章 三岔乡(中) 渺渺翻身伏倒在地,对着聂无踪的尸身磕了三个头,口中念道:“道长你已仙去,可咱们还得设法活着。我损你遗体只为对付恶人,多有得罪,万乞原宥!”念毕迅速确认敌人未至,扯开聂无踪衣袍,挺起的干吕剑却就此定住了,眼前这具身体上却哪有甚么刺青?! 她感到头脑一团混乱,理不出就中原委,冷汗顺着鼻尖滴落在剑刃上。不能犹豫!她想着把心一横,挥动干吕剑剥下了聂无踪股上五寸长的一块干净皮肤,右手翻起,一把九连毒针尽数插入他颈中,做完后飞快地从窗中跃出。 甫一落地即听到杂草簌簌声响,她知是玄凝阁已至,方才土屋中当真是千钧一发,迟一步万事皆休。 她压低呼吸,从土墙的漏缝处往内窥视,见两人一前一后闪入屋来。当先一个着灰袍青靴,长身披发,面如僵尸,她不曾识面,但后一女黑缨黑服,面目冰冷,她分明认得正是潜入家宅与江离相会的尺凫。从形貌揣测,那与尺凫在一处的大概就是魍魉。 魍魉靠近云床,用空陷的眼窝对着聂无踪的尸体瞧了瞧,冷哼道:“老东西,死了?”同时一脚尸身踢翻在地。 尺凫留在门口处,脸孔如被冰封般漠视着这一切。 魍魉环视屋中,注意到火炉中几被烧成灰烬的纸笺,以奇怪的姿势转了转僵硬的脖子,发出串“咯啦啦”的怪响,旋即欺近尺凫,单手提起了她的前襟,粗暴地向里拉扯,将她甩向尸身。 尺凫立身不稳,跪倒在了聂无踪尸身跟前,双膝“嘭”地砸落在地上。魍魉从后面把她的头按落下去,令她的脸几乎和尸体的脸贴在一起,语气中带着兴奋道:“看清楚了,这才是聂无踪!” 尺凫面无表情地与死去的聂无踪四目相对,既不作声,也不反抗,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目光中似乎逐渐失去了清明。 魍魉揪住她的发冠将她的头提起,本想看她作何惊恐的表情,所见却使他颇为失望,便又道:“这老贼死便死了,还把经书提前烧了,刺青也割去了,想得这么周到,要说他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我是不信的。”说话时脸上的几块骨头怪异地来回扭动,手上忽然加力,狠狠把尺凫的头往地上掼了下去。 尺凫的脸被重重地撞向地面,仍如行尸走肉,毫不挣扎。魍魉扳起她的头反复用力掼下,“砰、砰、砰——”,尺凫额头和眼角破裂,几乎失神,从伤口中飞出的血花溅落在聂无踪了无生气的脸上,好像从死者眼中留下的一串殷红眼泪。 “是不是你报的信?”魍魉享受着折磨尺凫的快感,肩膀一沉更加大了力道,地面被尺凫的头砸得都凹陷了下去。“你对他这么义气,我不忍不成全你,帮你给他多磕几个响头!” 渺渺隔墙看得心惊肉跳,只想立即就逃。就在这时,她忽然仿佛听到从尺凫口中发出了一丝声音。 像是无意识的呻吟,也像悲悯的叹息。 尺凫缓慢而艰难地转动头颅,定定地直视着聂无踪的侧脸。那极短暂一刻的面容不被她身后的魍魉所见,却完整地撞进了正对她的渺渺的眼中:那双凉薄的眼,目光冰冷,而又莫名纯澈。 这一幕生生将渺渺定在了原地。 沉重的撞击在尺凫眼底点燃了一丛没有温度的火焰,单纯而深邃,激烈而平静地跳动着,有种仅属于新生婴孩懵懂,也有只属于将死之人的洗练,介乎无死与无生的夹缝中,有一缕真切的哀伤。 这一眼如刀刻斧劈,楔入渺渺心里,她觉得将一生难以忘记。 下一秒,所有这一切又全部从尺凫眼中泯去,他啐出口中血沫,终于开了口:“我报的信?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师兄可看仔细了。” 魍魉经提醒,注意到了尸身上微小的异样。他松开尺凫,用衣袖裹住手指,从聂无踪的脖颈内取出毒针,而后错了错下颌骨,空洞中的眼珠一转:“他是怎么死的姑且不论,你会怎么死我倒是一清二楚。” 又哂谑道:“哎,你说说这聂无踪,死在哪不好,怎就死在了咱们眼前?岂不是当面撕了我好师妹的画皮!枉你在龙王庙好通狡辩苟下条命来,他转眼便直挺挺地死在这,让你这努力皆化了流水,师兄我都替你不值呐!啧啧,你既在临清没遇到聂无踪,那宝印的来历该怎生去和法王解释?与张无绍在龙王庙密会又怎么解释?我要是你,就干脆闭嘴自己了断,哈哈哈哈……来人!”从屋外走进几个玄凝阁徒众,魍魉拈起枚毒针交与其中一人,并低声吩咐众人行事。 渺渺见九连指针已被玄凝阁发觉,自己目的达成,此刻人多声杂正是逃跑之机,于是屏息伏地,小心地从墙下溜开,循着来时僻径,一口气往山下跑出十数里去。 正当她自觉脱险,可稍歇口气时,偏巧迎面从林中走来一人,宽肩阔背,长脸白癣,却不是她在雨幕后偷听说话的二人中那姓楚的?这下陡生变故可将她惊得三魂失二,七魄剩一,忙不迭转身一步一跌,仓惶往那树林深处去躲。可那姓楚的之前已看到她,当即发声喊迈着大步追来。她边奔边叫苦,夜黑林密,四周乌漆一片,她一味慌不择路,没留意前方路断成崖,脚下踩空栽落下去,眼中一片天旋地转,而后没了意识。 第122章 三岔乡(下) 醒来时天色已亮,渺渺脑中浑浑噩噩,分辨不出时辰,往腰间一摸,好在干吕剑未失。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把所处境况记起,眼下最要紧的是要通知在城中的哥哥。她决定先回黄麻庄求助,远好过自己一人没头脑地乱撞。 主意打定,她立刻起身下山。路上她见白日悬于南方,知晓时间约在午后,自己竟是在崖下昏晕了大半日,想来玄凝阁早已从栖真观离去。 一想到栖真观,尺凫倒在地上时的神情便赫然浮现,激得她头中一阵阵地钝痛,如何都挥之不去。她干脆放弃挣扎,认真思索起尺凫这个人来。 坠崖的撞击似乎将她头脑中的片段全数打散,她试着将昨晚获得的信息与过往的碎片重新拼凑。长天茫茫,空山寂寂,当风景徐徐展开,她的心亦激烈的翻腾起来。 为防再遇敌人,她只挑无人的偏僻小路行走,不多时来到山下村镇。明明是大火星祭正日,聚集在此的脚夫和小贩却反比前几日上山时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守在大路当中。她这才意识到是官府封锁了山路。昨夜栖真观中情形定然极为惨烈,众道人势必无人生还,是以能令官府兴师动众地派来这许多人。 就在这么想时,她居然在人群中再次看到了尺凫。 尺凫比昨夜更加憔悴而虚弱,胸前多了大片深色的血迹,似乎在那之后遭受了更大的折磨。这次与她同行的不是那个阴森的魍魉,换成了个身背渔鼓简板,穿着怪异道袍的螺髻少女,艳丽的容颜中不难看出暗藏着煞气。少女身子单薄,独力支撑着脚步虚浮的同伴却毫不显得费力,只是口中不住喃喃,从表情来看似在抱怨。稍后她牵过匹马来,扶尺凫坐了上去。 渺渺心念一动,雇了辆马车,隔开一段距离尾随在二人之后,沿途那少女的话声偶尔随风飘道后面,她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偷跑出来,被那饿死鬼发现有你的罪受”,“我今日就走,管不了你”。她听得疑窦丛生,看情形官军到了不止一时半会,玄凝阁按理早该撤离,尺凫却与这女子私自偷跑回来作甚?听口气这少女大约也是玄凝阁中人,可看她态度,却又不像魍魉那般仇视被疑为内奸的尺凫。 不多久二人进到苏州城。栖真观的骚动并未对城中大火星祭的热烈造成削减,渺渺混在人流之中,毫不费力地跟着二人穿过西城门,往南行出不远,拐入一条难得无人的小巷。她不敢紧随,在巷口等了一会儿,见无动静,才装作若无其事走了进去。 巷子很深,穿过东倒西歪堆积的杂物,终于看见座小庙,匾上写着“水月寺”三字,门前不打眼的角落里奉着一支蜡烛,一盏清水,虽混于杂物之间,细看却不积尘埃,显示此间是甘露教南宗的秘密道场。 渺渺朝头上望去,眼见日色西斜,红霞漫天,一轮浅浅圆月淡入天际,距离午夜估摸尚有几个时辰。时正月望,今夜正是甘露教徒聚会之期。她思忖片刻,悄悄退出了巷子,抓紧时间出城,向黄麻庄方向而去。 灯笼车马的动静已远去,只剩岔河湍流的河水伴着渺渺同行,草间的夜露沾湿了她的裙角,三岔乡的灯火亮起在流烟薄雾之间。她回想那夜黄麻庄中一切都十分美好,有哥哥嫂嫂,王婶,也包括小道士道平。她想,擅自弄坏了那小道士的宝贝紫竹,有些对她不住。 那夜,她在众人昏睡之后盗出紫竹,确认真正的《琳琅清斋记》藏在其内,证实了聂无踪乃为假意焚经的猜测。考虑到乔羽处事沉稳周全且最为可靠,她把取出的经书留在她床边,交由她来决断后续该如何安置这棘手之物。 她于三更前后赶回了水月寺。 城中欢庆大火星祭的人潮汹涌,在其衬托之下,小巷中虽已聚来上百甘露教徒,却毫不打眼。狭窄的巷道上人头攒动,诵经之声嗡嗡蝇蝇,阴森怪异,令人望而却步。她用力掐了掐右手的虎口给自己壮胆,从怀中取出一支特意备好的白色瓷盏,低着头混入徒众间。 黑气罩幕,混混沌沌之中,惟白盏辟出一线清光,一端在她手中,另一端所系,在寺门不远处一条孤绝的身影。 尺凫倚墙而立,双手和头皆疲惫地低垂着,前襟因血污凝固而变得僵立,黑缨在苍白的颌下微微晃动。 “……一志心念了八年,寻思心中烦恼到临危怎么上去,亦是顽空境界心中不得明白……”她口中含混地诵念着临时学来的甘露教六经经文,在徒群中慢慢靠近。 到得尺凫身边后,她不动声色地将白瓷盏捧至胸前,唇吻翕动,几近无声地改了经文:“顽空境界心中不得明白,临清故人一见心中欢喜……” 尺凫的脸从阴影中徐徐抬起。她的眼眶破裂,眼周片片青紫血斑,惟有眸子雪亮,冷厉的目光令渺渺心中一凛。 “临清故人一见心……”她瞳孔收紧,试图重复之前的话,手腕已被钳住。 尺凫飞快地将她的手拽至身后,拖着她避入偏僻的岔道,迅速向四周一扫,冷声道:“你来这作甚?”面容淡漠,如覆冰霜。 渺渺攥紧拳头,将干吕剑竖举至尺凫面前,抽出剑身,将镌有“干吕”二字的一面对向她道:“来寻这柄剑真正的主人。” 第123章 哀情(上) 尺凫的视线在干吕剑上一触即收,语气愈发冷酷地重复道:“我问你,来这作甚。” “我来找你。”渺渺没有退缩,她将剑收回鞘中,更向前递了半寸道:“你认得它,是也不是?” 尺凫别过脸去,嘴角勾起薄情的弧度:“怎么,你是要替那天宝宫的余孽报仇?” “你杀人无算,居然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柄剑。”渺渺的嗓音暗哑,甚可说粗糙,往常对外人说话时她总是慵慵懒懒,唯唯诺诺,但人一果敢起来,这声音便显得很具力度。 “那老东西的剑法不弱。”尺凫淡淡道,“不过他与龙华寺作对,只能有死无全尸这一个下场。” “不对,你认出它,只因这不是张道长的剑,或者说原本不是他的。”渺渺道,“这是你的剑,我可有说错?” 尺凫目光陡然锋利,声音几要将渺渺血流凝住:“你到底想说甚么?” 渺渺气息急促,硬生生压下想要后退的冲动,强撑道:“昨日在栖真观……”这三字出口,尺凫的目光如刀片射来,刃锋压住她的喉咙,声音被硬逼了回去。 片刻后尺凫道:“是你?” 渺渺自然明白她指的是在聂无踪尸身上做手脚之人,却故意言她道:“不止我,我哥昨日也在穹窿山。”江离曾与尺凫在竹林外遭遇,但当时他容貌被斗笠所遮,从始至终未发一声,所以未被尺凫认出。 尺凫的表情如枯井无波,但三尺寒冰封冻的眼底明明有了震动,宛若灵魂正在僵冷的躯壳中剧烈地颤抖。这一切正中渺渺所期,她接着又道: “你放心,哥他恰在出事前离开了。” 尺凫脸上煞气渐盛,狠道:“趁我还不想杀你,快滚。” “先听我把话说完,杀不杀随你。”渺渺道。 尺凫神色阴鸷地盯着她。 “我要说的是聂无踪……”渺渺才又开口,前襟即被尺凫扯住。尺凫指甲中嵌着血泥,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我劝你莫要再自作聪明,自寻死路。我是和他有些过往,若这样就让你觉有恃无恐,我早晚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渺渺的决意此刻已超过了惧意,她扳住尺凫冰凉的手,另一手举起干吕剑,加快语速道:“聂无踪在见到这柄剑时难掩动容,可他九年来未曾下过山!张道长为隐藏身份不惜毁去容貌,怎会沿用九年前的旧剑?只可说,这柄剑九年前另有原主……唔,” 她身子被尺凫提起,脚渐渐离开了地面,依然倔强着要将话说完,“……只能是你,你曾潜伏在天宝宫,而后出卖了他们,你是唯一活到现在的当事者。聂无踪九年前是见你,见你用过这柄剑,你才是它原本的主人……”她分明看到扯着自己衣衫的指节在听到“聂无踪”名字时因用力而变得更白。 尺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像是为甚么事松了口气,随即惊讶转为了隐忍不发的怒气,几近低吼道:“他认得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这九年间……剑为何在……张道长手中?”渺渺挣扎着道。 尺凫咬牙道:“你刚不是说了?我是叛徒,他恨我,他们恨我,要用我的剑,手刃我。” “可张道长用这柄剑斩遍龙华寺恶徒,唯独对你手下留了情。” 尺凫貌似没有立即理解她的话,眼中的冷光荡了几荡,表情渐渐变得相当怪异,跟着冷笑起来:“留情?你是这般妄想的?”她摇了摇头,笑得有些不可抑制,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那老家伙做梦都想我死,只是先被我一剑削去了头颅!” “张道长是自己选择死在你剑下的。”渺渺道。 尺凫推开了渺渺,笑得垂下了头,扯破了眼眶的伤口,血滴下来,像笑出的眼泪。“听听你自己的话,我出卖天宝宫,他们反要对我容情?你莫非是想用这些自相矛盾的浑话感化我?让我感到愧疚,让我自责?还是说,这是你哥的意思?”她抬头,目光像锥子,“我此生做过之事,不管是错是对,没有一件后悔。有本事就来杀我偿命,我随时奉陪。听懂了就带着你那多管闲事的哥哥,滚得越远越好。” 渺渺没有挪步:“你罪恶昭昭,早晚会有人让你付出代价,我也从不觉得你会怀有悔意。但你这话分明口不对心!昨夜我就躲在那土房墙后,看到了你倒在地上时望着聂道长尸身的眼神,无论怎么看,那都不是看仇敌的眼神。” 尺凫的手摸向腰间的鲛影剑,瞳孔仿佛在渐渐收紧。 “我说得是不是浑话,你心里清清楚楚。”渺渺催逼道,“再告诉你一件事,聂道长见到这柄剑时的神情,我也看到了,和你那时一般无异,他绝无憎恨。” 尺凫身躯毫无征兆地一震,一口血没忍住呕将出来。她喘了口气,用拇指揩去嘴角的血污,眉间淬出真正的杀意:“你是不是想说,你昨夜在聂无踪身上动的那些手脚是在帮我?呵,和天宝宫纠缠不清,还是和庆云庄相互勾结,你想给我安上哪个罪名?你算个甚么东西,也配跟我玩这花样?” 渺渺道:“我是庆云庄的人,你果然早就知道。” 尺凫缓缓抽出了鲛影剑,鲛皮包裹的剑柄闪着诡异的光芒:“看你哥的情面,我才给你机会,不要不知好歹。” 巷中聚集的甘露教徒越来越多,诵经之声如海潮此起彼伏。城中放起了焰火,火光在尺凫脸上投下迷离莫测影。 渺渺疏忽贴近尺凫,在她耳边低声道:“聂道长已被具棺安葬在了山中。我昨夜对尸身动手脚,只为将祸水引向庆云庄,本意与你无关。庆尚豪假仁假义,害死我爹娘,又将我哄骗,我反把他认做恩人多年。如今皇天有眼,让我得知真相,此仇若不能报,我生不如死。” 她轻轻按住尺凫握着鲛影剑柄的手,眼中闪着泪光,“你身为玄凝阁都监,我却来把这内情相告,你动动口舌,便能使我这一番筹划便会化为流水,让我比死更痛苦百倍。你说,我又有甚么玩花样的余地?” 尺凫侧过头来睨视她,表情冷漠。渺渺迎着她的目光,试着将鲛影的剑柄按下,剑身被推回了半寸。 “你不承认是这干吕剑的主人也罢,但我确信天宝宫对你意义非凡。”渺渺继续以极小的声音道,“我猜不透为甚么,或许是道长们曾经对你的恩情和慈悲,使你留下了一丝未泯的良心,可也有仅一丝,因为你终在龙王庙残忍杀死了张道长。但你也因此获得了报应。如今聂道长暴露,你的谎话已被揭穿,失信于龙华寺,你难以自处,说不好死期将近,我根本用不着多此一举再来害你。” 教徒的诵经声达到顶峰,在一股痴狂的声浪中,鲛影剑“啪”地被完全推回了鞘中。 渺渺抓紧余下不多时间道:“相反,我的计划能够助你脱离困境。我捣毁庆云庄,你借此重创玄凝阁,这对眼下的你来讲利大于弊。但我势单力薄,这计划仅凭我难以实施,没有我的情报你亦有心无力。你我联手,此事大抵可成。我们利益一致,帮我也是帮你自己。你信便信,不信便现在一刀杀了我。错失此机,我报仇再无希望,一条贱命,有何足惜?” 尺凫沉默不语。渺渺的眼神坚定,含着不似伪装的自信,也有掩饰不住的厌恶和仇恨,分明对面前之人并无信任,提出联手纯属无奈之下的权益之策。尺凫直勾勾地看进她的眼底,将她这心思看了个透彻,神情满是不屑,仿佛在说,你不信我,凭甚么认定我就信你? “我不笃定你会答应,”渺渺也看懂了她的意思,“此次前来,我赌的就是你那一丝残存的人性良心。” “你拿什么赌?天宝宫已经死绝了。”尺凫语调依然冷硬。 “祁江离。”渺渺一指戳在尺凫心脏处,“我的筹码从来只有我哥。” 尺凫的前胸几不可察地一缩。 第124章 哀情(下) “我哥救过你的命,莫名地信任你,在我告诉他你就是尺凫后,他内心纠结,我知他总想说服自己,你不怀恶意。”渺渺道。 尺凫拍落她的手,但没有阻止她说下去。 “临清七圣庙那场骚乱中,我用毒针杀死了叛逃的贾三宝。如今想来,随后藏起他尸体的就是你罢?你在暗处目睹了经过。可你这么做,根本不是要用这尸体冒充聂无踪,毕竟你不可能预知三日后龙王庙的变故,预见到要被迫编造聂无踪已死那一套谎话。你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想替我遮掩,担心庆云庄知晓我杀死同门,必会为难于我。 “可你为甚么这么做?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答案:你担心的是此事会牵连到我哥。你将放火烧七圣庙之事也揽到自己身上,表面上是与魍魉不合,刻意让他难堪,归根到底还是为掩护我,你不愿见我在这场风波中招人耳目,只为保证我哥置身事外!” 江离和乔羽,祁家与六翮,从己卯大火在峄州城头燃起的一刻起,就注定不可能再置身事外,只是尺凫不知,渺渺更无意让她知晓。她断不能轻易将祁家与六翮的关系主动暴露给一个龙华寺徒,即使她现今或许是复仇之路上的最后指望。 尺凫的情绪沉得极深,但渺渺孤注一掷的钩子落得精准。她嗅到了尺凫气场的微妙变化,用近似挑衅的语气,趁势催逼道:“但是忒也不巧,我们来了栖真观。竹林外,你亲手杀死了聂无踪的小徒弟……” 一朵巨大的火花“砰“地在二人头顶炸开,琼屑碎金纷纷扬扬。她用全付精神捕捉着尺凫面容上的纤毫变化。在任何人看来,尺凫纹丝未动,可到她眼中,她的嘴唇分明在轻颤,身体不自觉地趋于后顷。 她已看到了成败的边界。 “你道在旁目睹这一切的是谁?”她不能给尺凫留一点机会,“在你挥刀杀戮的时候,我哥就站在那看着你呐!他虽侥幸未死在绣衣手里,但已不能算是局外之人。那小徒弟没能死成,哥收留了她。你说你永远不会做让他陷入危险之事,更不会害他,但你本身就是危险,你在无知无觉中便把他托入了玄凝阁的视野!” 不会害他,是你亲口所言,渺渺心中却想,从前我不信这话,今日我窥得你尚存一息良知,反把它来做筹码,也不过是为利用你。我哥却永远不会再信你。无论如何你都可悲,这是你多年作恶的报偿。 巷中的聚会进行到了尾声,岔道外人影幢幢,教徒纷纷离去。巷外的喧嚣却片刻不曾止歇,雀跃高呼,丝竹歌舞的愉悦乘隙一涌而入,仿佛不容缺失于城中的任何角落。 “我言尽于此,若有半句虚假,神明不宥。”渺渺盯着尺凫道。 “告诉我你的计划。”尺凫面无表情地道。这种不似人类的冰冷沉窒令渺渺生出异样的恐惧。在四周热烈的欢舞声的对比之下,她犹如一个鬼魂,所有带着活气的空气似乎都与她无缘。 但渺渺情知没有再迟疑的余地,于是伏在尺凫耳边,将计划如此这般快速说毕。尺凫听罢略作沉吟,沉声问道:“把你备的东西给我。”渺渺稍有犹豫,然后从腰间抽出一卷物什递出。 尺凫极快地扫过上面的内容,用不容质疑的强硬语气吩咐道:“上清凉山之前的事我去做,不要再主动来找我。”话音未落,渺渺眼前一花,尺凫的气息已从岔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淡云缭乱,焰火戛然停止。月色,屋檐,呢喃,烛星,稀稀落落的甘露教徒,同适才在小巷中发生之事一起,融化在了深不见底的黑夜中。 渺渺呆坐在原地。云影移转,月光顺着逼仄的墙壁流上她的肩头,像被冰水激到似地,她往光照不到的暗处挪了挪身子,掐住虎口的手不住颤抖。 从卢夫人处得来的庆云庄机关图纸,已如愿交给了尺凫,同图纸一同交出的还有数枚庆云庄的九连指针暗器,尺凫若有意联手,自会明白该怎么利用此物去设法说服玄凝阁,北上与庆云庄做个清算,至此她的计划便算成了一半。 这本该值得欣慰,可她心中反而愈加沉重。这一日夜在栖真观的所闻所睹,令她自觉向这场因六翮而发的血腥风暴又近了一步。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感到如此不祥,怪异的预感不全与死亡相关。尺凫无疑就是身处风暴核心之人,与她接触得越多,此念便越强烈。 她发现恐惧不仅来自凶险的前方,还有回首时变得暧昧的来路。大雾弥漫的沼泽,远较无底深渊可怖,目瞑气塞,自蹈死地而不觉,此不止杀身,诛心也。 第125章 告密者(一) “砰砰——哗——” 焰火复起,在渺渺胸中炸穿出几个空洞,她陷落进去,重被七圣庙那夜般的焦灼和迷茫包围。她甚么也不想做,也无处可去,抱头缩在隐僻的角落里像株杂草。城中人流如织,无一人在意她,无一人给予她分毫的同情或安慰。 一抹烟雾般的灰色身影从她背后的院墙内腾起,又掠过她的头顶,她心境消沉,竟浑然不晓…… …… 身影的来处与她仅隔了几堵墙,那里是水月寺圣女殿的所在。甘露教道场多由两教的庵院寺庙改造而成,只是寺院大多规模较小,苏州偌大府城中的这独一处,也仅有三进殿宇。前两殿皆保留原址规制,只在最里一进改供本教神明,依南北二宗教义不同,北宗寺为卢祖殿,供奉教祖卢清之神像,南宗寺则为圣女殿。殿内神尊丰姿秀美,红裙曵云,顾名思义便是那峄州城红莲圣女的化身。 那烟灰色的身影此刻又落回到了圣女殿前。 魍魉再度审视起手中的一薄沓纸笺,干尸样的脸孔上不显端倪,两个深陷的眼眶中闪出精光。就在不到半刻之前,他发现这沓纸笺被一簇细针钉在殿前柱上,遂小心将其取下来查看,才几眼他便心中一突,当即腾身上了殿顶纵目扫视,又在寺院四周搜寻一遍,那送信之人早已没了踪迹。 他暗骂过一阵,返回到殿前细去看那钉入柱中的细针,如所料与从聂无踪颈中取出的同是一物。日间他已着人判明乃是庆云庄的独门暗器。 重展纸笺览上所载,只见当先一页上写着“清凉山舆图”五字,跟着是十数组墨线图形。数月前龙华寺攻打清凉山之时,他亦从行在队,执此图与记忆对照,果然大抵不差。再看这墨图绘制精良,山势地形刻画得一目了然,最离奇之处当属图中细致入微的点圈标注,竟似是庆云庄据以坚守的机关暗道。他至今还记得一两处,这时按图索骥找去,居然都有对应。 魍魉将图堪堪琢磨了数遍,随即将它卷起拿在手里,在另一手的掌心上轻拍,发出一声不伦不类的低笑。也正在这时,他发现尺凫端着集会时的小盏,正呆愣地径直朝圣女殿走去,她颓败不堪,似乎精气俱已枯竭,无力关注其它。 “师妹,”魍魉并不打算放过任何一个消遣她的机会,扬起手中的图纸道,“你这回玩得又是甚么花样?” 枯瘠的后背闻声顿住,尺凫不回身,只淡淡道:“师兄说甚么?我听不懂。” 魍魉更不多说,左臂微震,雾袖中倏忽飞出一条深色的细长武器,那是他周身缠绕的八柄软剑中最长最柔的一柄,道是软剑更似长鞭,名为“长蛇”。那鞭身以纤薄的精钢连缀而成,月光下宛如抖动着闪亮鳞片的妖蛇,追云掣电般向猎物腰背扑杀而去! 尺凫将瓷盏摔落,飞快地掣出了鲛影剑回手在身后一挡。只听两声清音应时而起,一为玉碎叮铛,一为金石铮铮。瓷盏坠地四分五裂,鞭身缠上长剑,长蛇狠狠咬住了鲛影。魍魉力贯鞭梢,欲将尺凫鲛影剑绞落。 他二人师出同门,对彼此一招一式已无不熟知,魍魉几番发力,手法皆被尺凫提前洞明而以巧劲卸了去,同样尺凫欲要挣脱长蛇,也自不易。本来尺凫或还可凭内力的优势逼得对方撤手,但此时她重伤亏虚,也着实无可奈何。如此情势便成了个僵局,除非一方退让或气力耗尽之前,二人谁也无法从对方那里讨得便宜。 见一时拿不下尺凫,魍魉愈加暴躁。他为人偏狭量窄,自觉捉住尺凫痛脚,便肆意据此将她凌辱,数月下来,却未能如愿见到尺凫分毫作恭顺伏低之态,心中总不痛快。这时见她居然出手反抗,怒气不可遏制地暴涨上来,当即不顾后果,抬右足甩出一柄短小卷曲的亮刃来。 那亮刃于空中舒展开来,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眨眼间化作八支短箭,分取尺凫头身要害刺去,不知端的者会道自己眼花,此其实为魍魉得意的暗器,名为“肥遗”。 尺凫听声辨形,知魍魉动了杀心,却不闪躲,只用空着的手去探背在身后的那支宽大革袋。革袋被退去一半,露出来一把刀柄半段刀身。只见那刀柄颜色赤红,柄头嵌有一颗晶莹火齐珠,八角形刀镡正面饰有鋄银神兽纹,背面平滑如镜可鉴人影。刀身收于皮质鞘中,隐约可看出刀型厚重,是把极具威势的雁翅长刀。 正在尺凫拔刀出鞘的千钧之际,一条赤色长鞭横空而出,钻入二人之间。只听“啪!”地一声裂响,八支肥遗在距尺凫脚边几寸之处被同时震落,发出一串“叮铛”响声。魍魉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就要进招,忽觉肩膀上搭上只手,于是愤而大叫道:“老怪物莫插手!” “诶唷呵呵老弟,你且消停罢!”那抓他肩膀之人开口笑道,似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视若无睹。 魍魉充耳不闻,稍一坠肘沉肩,待要甩脱那人之手,忽感肩膀一紧,那人竟无罢休之意。他满腔怒气瞬间转移了对象,但碍于陷在与尺凫的僵持之中不好动手,只能侧头怒骂:“你这老糊……” 这一动,正瞥见抓着自己肩头的那五个指甲盖里,有暗红色涨潮一样地往上泛。那恶潮宛若泛进他心里,把他的怒气登时浇灭了大半,急把差点出口的恶毒诅咒硬吞了回去:“……蜮老,他叛教之事已做实,还有何可说?”他佯装盛怒未息,其实已色厉内荏。 被魍魉称作“蜮老”之人就是短狐。参照玄凝阁那姓楚的评价:功夫不多厉害,惯爱暗器伤人,论用毒更是行家里手。那暗红色的血潮是他得意之作“月下听潮”,淬于指甲之中,要用时由内力催发气化,吸入者生出幻觉,通常会自残至死。魍魉料短狐无意伤自己性命,但那失心疯的滋味他可半点不想体会。 “都是同门,甚么事不好说。”短狐眯着眼睛道。 他差不多有五十岁,穿着件青布坎肩,酱色褂子,头戴皂罗帽,生得可谓其貌不扬:五短身材,龟背驼腰,黄脸膛,斗鸡眉,秤砣鼻,下巴垂着几根黄须。最有特色的是一双小眼,睁着和闭着没甚区别,松垂的眼皮好似两只枯蛾。但从那张薄片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很热乎,语气和善,教人爱听,若不论五官只看笑脸,忠厚绝不输给临清任何一家大商号的老掌柜。 第126章 告密者(二) “别动手,动手伤情份。”短狐说着把手从魍魉的肩膀收回,对着自己曲起五个指头瞧了眼指甲,跟着哈哈一笑,背着手从魍魉身后走上来,对尺凫好言道:“邢都监,自己人有话好说,哪犯得上把‘离朱’宝刀都请出来了?老夫腆颜在这做个调停,二位看我薄面,姑且先撂开手罢!”说罢将自己的火龙鞭往长蛇上轻轻一搭。魍魉冷哼一声,撤鞭回袖,尺凫藏刀束袋,收剑入鞘,转过身来。 魍魉从短狐几句话中听出了点弦外之音,他叫自己老弟,却称尺凫都监,明显亲疏有别。况短狐从出手干预,一直同自己站在一侧,从中多少能窥出他的立场。若非看到这些,他还不一定就肯收手。暗地里他确实松了口气,若问这世上他最不想与谁为敌,头一个便是短狐。 短狐见两人收了兵刃,向他们分别一拱手道:“承情,承情。”又背起手道:“有句话说的好,叫‘和气致祥,怪气致异’,咱在刀尖上度日,首要忌讳这自家相争,被对头耻笑不说,关键自己也晦气不是?趁今日这机会,心里有甚么疙瘩,尽管都拿到到明面上来,索性把话说透,教咱们都分辨个利害,达成了共识,日后才好一同为法王效力。” 他说完先去看尺凫。尺凫适才耗费巨大,脸色已十分难看,现下只是负气傲立,一语不发。 只听魍魉冷声道:“共识?和叛教者谈甚么共识?” “诶老弟,是曲是直,自有法王圣裁,你我说了都不作算。”短狐说这话时不忘瞟了眼尺凫,笑得格外谦逊,“我知你衷心迫切,但也要提防莫因偏见而失衷论。万一是有人故意污邢都监清白,借以挑拨我玄凝阁,你轻易坠其计,不是反遂了敌人的意?” 魍魉心里一凛:短狐今日突至苏州府,自称是法王授意,提前并未知会任何人,且一来便插手干预起他与尺凫的争端来。万一这番话也出自法王的意思,自己若再辩驳,就等于在明目张胆忤逆他了。栖真观这趟差事自己干得不漂亮,可说一无所获,更宜谨言收敛,纵对尺凫千疑万,显然眼下也不是争论的时机。他这样想来越觉惴惴,没敢再开口。 短狐见他不言语,又道:“老弟从来拎得清轻重,我这些话纯属多余。这次运气委实不好,在栖真观被截了胡,你两个心里都不痛快,互相斗气动手何益?夺不回经书,咱谁个都不好对法王交待。” 魍魉心有忌惮是实,但要他就这么交出刚到手的图纸,又有些不太情愿。如这图纸为真,便是大功一件,怎好叫短狐便宜分去?只这一瞬的犹豫,已被短狐看在眼里。 只见短狐捋着那两三根黄须,笑呵呵地朝尺凫走了几步道:“邢都监,只要你尚坐玄凝阁都监之位一日,咱们尊你为统领便是本分,老夫替我这老弟给你赔个不是。” 尺凫冷冷道:“不敢。师兄方才手里拿的甚么,不妨拿出来,当着蜮老的面分说分说,我耍的是个甚么花样?” “好说,好说。”短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线中射出来一点光,像毒针扎在魍魉身上,逼他不得不取出图纸。看到首页那行字时,他那双小眼罕见地,明显地睁开了: “诶老弟,这从哪里来的?”清凉山的地形,他比魍魉还要更加熟悉。 “我一刻前见它被钉在那,”魍魉用目光示意了下发现图纸之处,“有人用庆云庄的毒针将它射来,毒针还原封不动地嵌在柱子里。” 短狐走到柱旁查看。他于毒药暗器一道精通,只用一眼便知与魍魉他们从聂无踪尸身上取回的毒针是同一物。“没见着送信之人?”他问。 魍魉用僵硬的脸对着尺凫,阴阳怪气道:“蜮老觉得送信的会是何人?” 短狐低头翻看着图纸上的内容,笑道:“这是有人要和庆云庄过不去呐。” 魍魉用鼻子哼了声,道:“庆云庄前脚截完胡,这图纸后脚又送到咱手里来了,事情真就这般凑巧?” 短狐打了个哈哈,“确实是快了点。可你声称邢都监耍了花样,这话从何说起?” 魍魉道:“从何说起?呵,就从栖真观说起。聂无踪绝迹已九年,怎的法王捉拿他的法旨一下,庆云庄就能恰好赶在咱们头里?这秘密必定是从咱们玄凝阁流到庆云庄耳朵里去的!先前知情的只限法王和四个都监,余下徒众都是到了穹窿山后才知晓。泄露情报的叛徒,必在我们四人当中。” “照你这么说,你三人从寺中同往此地,惟我独自行动,嫌疑最大的该是我呐,怎会是邢都监?再说邢都监,”短狐转向尺凫,打量他气色道,“邢都监身子这般不便,当真能在你二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庆云庄私相联通么?” 魍魉愤恨道:“我知他用的甚么手段?他暗中勾连天宝宫余孽多年尚能做得滴水不漏,我们所有人都被他蒙在鼓里,传个信能难住了他?” “方才说了,龙王庙之事暂无定论,不足为据。”短狐在二人只见踱起了步子,“老弟你说邢都监与天宝宫同气,那为何这次又暗通庆云庄杀了聂无踪呢?” 魍魉早把前因后果都琢磨过了一遍,便道:“她哪想到聂无踪会死?她必定是想保人和经书的,可张无绍已死,她还能求助于谁?思来想去,也惟有那身为北宗盟主的庆云庄了。未料庆尚豪见利弃义,反复无常,承应对聂无踪施以援手,却又被六翮所诱,为独占经书反将其杀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 “她气死了,便欲将庆云庄连根拔去。但她一则重伤力有不逮,二则清楚自己身负嫌疑,所以装神弄鬼地把这破敌图纸送到了我们手上。至于到底是想借剑杀人还是,呵呵,渔翁得利,这就得问问邢师妹本人了。” “哎——”短狐把应声拖得很长,一副为难地向尺凫道:“邢都监,你有甚么要说的?” 尺凫哂笑一声道:“庆尚豪素来是个甚么行止,只你看得出,我便看不出?你才说我把上上下下蒙在鼓中,又道我被他所欺,是看不起整个龙华寺,觉得法王尚不如个庆尚豪么?” “你!”魍魉僵尸似的两腮一阵抽动。 “你污蔑我私通外敌,从头至尾却只凭荒谬妄想,可有半分实据?今日蜮老也在,不妨再重申一遍。我与真正的聂无踪从未谋面,与天宝宫不曾有半点瓜葛,只因不识聂无踪容貌,才在临清将他人错认。” “宝印呢?”魍魉咄咄逼人,“那死的既是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怎会有天宝宫主持的信物?” “你怎知他相不相干?”尺凫反问道,“天宝宫能逃出一个张无绍,谁担保没有其它漏网之鱼?天宝宫究竟有多少人,你仅凭几本名册和几个道人作证,就敢说那时没有走脱一人么?不妨告诉你,我所误杀那人虽非聂无踪,和天宝宫也必脱不开干系。” 短狐被她说得心中一动,问道:“敢问邢都监,茫茫人海,你怎的偏只锁定了他?他这么个相干的,总不能说是运气好撞上的罢?老夫只是好奇,往临清前,你可是得了甚么消息?” 尺凫漠然道:“这个自然。法王英明,密令我隐察聂无踪,不会无的放矢。”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说啊,怎不说了?”魍魉催问道,“说不出个所以然,你便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 短狐则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语。尺凫不理睬魍魉,缓缓走到短狐身侧,附在他耳侧,薄唇轻动,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桂叶”。 第127章 告密者(三) 短狐的笑容有了一瞬的凝固。 他侧目,想从尺凫脸上挖掘出更多内容,只见她神色自若,语气淡定道:“蜮老听过这个名字罢?” 短狐的脸色迅速的融化作一团和煦,向空处一拱手道:“我说呢,原来是那位大人。”他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这双眼睛的优势即在此,既是方便他窥视别人的屏障,也严密地隐蔽起自己的心思。 “如此便好说话了。”尺凫未再看他一眼。 “好说好说,邢都监深得法王信赖,老夫还罗唣甚么?”短狐笑得近乎谄媚。 魍魉莫名被晾在一旁,眼看短狐态度变得愈发微妙,胸中气闷难当,也不想会连短狐一并得罪,怒而脱口道:“嘀咕甚么!怎么诡计见不得光,不敢给老子听见么?” “老弟不可莽撞。”短狐给魍魉打了个止住的手势,转而复对尺凫道:“邢都监,眼下内贼已被肃清,夺回经书线索乃是第一紧要大事。老夫以为当消除隔阂,披剖公诚,误教猜疑积生,酿成决裂,功既不成,反生内乱呐。” 尺凫冷笑道:“蜮老怎么想,就怎么办罢。不过师兄心里容我不下,想你说甚也枉然。” 魍魉无肉的两腮抖动着道:“你心怀不轨,要不碍着教中规矩,我在栖真观便可结果了你。” “好说,好说!”短狐阻住魍魉,同时对尺凫点了下头,而后咳嗽了声,对魍魉解释道:“邢都监在临清的行动,源自一个人的消息。这人的身份,未得法王授意前不便就说,我只能透露他极得法王倚赖,他的消息向来可靠。” “可靠?人都指错了,哪来的可靠?”魍魉语气十分不屑道。 尺凫道:“消息只说临清某地疑有天宝宫余党现身。我因从死人身上搜出宝印,错将那人认作了聂无踪,这是我的失误,与他无关。这样说师兄明白了么?”言下颇有讥讽魍魉愚钝之意。 魍魉拗怒诘问:“这人是谁?我亦身列都监之一,凭甚不可与知?” 尺凫冷淡道:“师兄想要知道不难,等坐上我这个位子,或像蜮老般立下戡乱扶正的功劳即可。” “诶呵呵,老弟前程无量,这些不足为虑。”眼见衅端又将起,短狐忙暗中对魍魉使眼色,“把这疙瘩解开,大伙同心协力,何愁大功不成?” 却见魍魉丝毫没有轻易罢休的意思,对尺凫穷追不舍道:“看蜮老的面子,我姑且相信确有你们说的这么个人。但这人有否传过那样的消息给你,口说无凭,必须得拿出凭信来!否则安知不是你信口雌黄,假托讨贼名义行助逆之事?!” 短狐一团融融,话里藏刀道:“诶呵呵,老弟恁的多疑。那位大人何等尊贵,他说的话可是等同法王的法旨。你指控邢都监矫托教令,伪作法旨那可是碎尸万段的罪过呐!邢都监,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干脆把凭信亮出来,这事不就一清二楚了嘛,大伙也省费口舌。” “要说凭信,师兄早已亲眼见过了。”尺凫有恃无恐地对魍魉道,“这事还得要问师兄,龙王庙那夜,你为何能先我一步埋伏在处?没听说师兄还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呐。” 魍魉愤愤道:“你私会逆贼当场暴露,还有脸来问我?” “若我料得不错,师兄是得了密信罢?”尺凫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那位大人的密信。” “哦?老弟,还有这件内情?”短狐兴致勃勃地跟着询问魍魉。 “我诱杀张无绍计出匆忙,未及禀告那位大人。可巧大人于那日探知到了张无绍的行动,却不知是我的安排。所以师兄明白了么,你得的那封密信,本是那位大人送来与我,指点张无绍行踪的。”尺凫无视迟疑不答的魍魉,侃侃而道,“我奉那位大人传信隐察天宝宫的证据,不就捏在师兄自己手里么?” 魍魉回想龙王庙那日,密信由一个贩柴小童送来。那小童来到他们在临清城外的落脚处,一座名为菏泽寺的小庙门外,称有信交与寺主。他趁尺凫不在,便屏退教徒,擅自窥看了信中的内容,只短短一行字:“今夜叛教内奸私会龙王庙”。 耳听尺凫又道:“我至今未见到那封信,内容倒能猜出八九,大约是说内奸将出没于龙王庙,师兄看到了信,所以去了那里埋伏,这没错罢?” “嘿,大水冲了龙王庙,还真是龙王庙!”短狐哈哈笑了起来,“邢都监,你早这样解释,这误会不就早解开了嘛!老弟,那信还在你身上么?” 魍魉把两片枯叶样的嘴唇抿了又抿,忽然笑了几声,虽是在笑,一张焦枯的面皮上却没有变化,“慢着!”他道,“这就下定论,还太早了点。” “诶早不早的,你先拿出信来,那位大人的字迹我差不多认得,孰是孰非,一看便知。”短狐催促道。 尺凫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微抖了下,握在鲛影上的手蓦地一紧。她用牙齿咬破舌尖,刺痛袭来,稍稍将神识从落入谵妄的险境边缘拉回了几分。 “信就在我身上,但得先把眼下的事情弄清再看。”魍魉抖了抖雾袖道,“别忘了今日衅端因何而起,争论的初衷又是甚么。” “我怎忘了?是为庆云庄嘛。”短狐一手托起图纸,“老弟先前怀疑邢都监向庆云庄泄了密,无非是你们在龙王庙有些误会,不把这误会解开,你便要一味揪着邢都监不放,这图纸的事情如何能弄得清?” 魍魉无视短狐的劝阻,兀自道:“送这图纸之人明显欲借龙华寺之手消灭庆云庄,只是来的时机太过蹊跷。昨夜栖真观中,知道庆云庄截了胡的屈指可数,即是说这献图者不在我们之中,便在庆云庄中。” 短狐耸了耸秤砣样的鼻子,蹙眉笑道:“攻破庆云庄对龙华寺来说是件功劳,若是咱们的人,干嘛要匿名献图?还是庆云庄出了叛徒更为可能。” “蜮老这么想,怕不是正中此人的阴谋!他便是要假作庆云庄的叛徒,欲以此为饵诱我们入坑。这图看着极真,因他深知我们对清凉山有多熟悉,必须真图才能骗过我们,但若个别几处有所改动,我们殊难发觉。若轻信了这半真半假的图纸,只会与庆云庄斗得两败俱伤,试问这个结果谁最得益?”魍魉抬起锋利的下巴,“是满身嫌疑,眼看会被法王问罪的邢都监呐。” 尺凫悠悠道:“我在龙王庙伤重濒死,蒙蜮老派人送回江西将养,自那之后再未出寺一步。攻打庆云庄没我,清凉山我更没到过,你说,我是何时何地,从何人处如何获得庆云庄顶级机密?你但能确凿举出一项实据,我绝口无二言。退一步讲,若我手中握着庆云庄身家性命,庆尚豪怎还敢戏耍背叛于我?他可不是疯傻了,上赶着作死来?” “庆尚豪刻毒寡义,自觉伪装天衣无缝,无意中必定敛怨树敌,不免有多鱼之漏,你勾结天宝宫,在北宗岁久根深,未必没有庆云庄的对头与你暗度金针!” 短狐的笑中杂入了些揶揄的味道:“说来说去,总是陈词滥调,你没说累,老夫听得都累了。若没别的新鲜,便快把密信亮出来,教我将这桩公案断讫!”话里软中带硬,携着不言而喻的威力,重重地落入魍魉耳中。 短狐眼里仿佛甩出一支钩子,死死勾在魍魉袖中的某个地方,弄得他周遭那片皮肤都开始刺痒螫痛。他不情不愿却无法回避,被迫从袖中取出了那封临清时的密信。 “哦,这就好说了,好说。”短狐只看了一眼,便肯定道,“是那位大人的字迹无疑。” “蜮老你看好了,没有错认?”尺凫身子向前略倾,语气冷峻,气息略有不稳。 短狐何其敏锐,短小的眉毛轻轻跳动了几下,把尺凫这微妙怪异的反应完全收入了眼底。“绝无差错。”他道,“除了字迹,特别是这处,”他用食指的指背点了点在被称作密信的字条上,“‘菏泽寺’的‘泽’字,三点水写作了两点,我记得是那位大人的习惯。” “砰——” 墙外一道焰火升空,尺凫倒吸了一口气,有东西在她胸中瞬间炸裂。 第128章 告密者(四) 墙外一道焰火升空,尺凫倒吸了一口气,有东西在她胸中瞬间炸裂。 炸裂无声无息。她心中的一点光亮处猝然崩溃,裂隙迅速蔓延,催迫五脏,震荡百骸,奔入血脉,剧烈的撕扯着她的身体。她行将分崩离析,随着四分五裂的世界直坠而下。 刺目的白光之后是空茫。聂无踪的遗容在眼前浮现,平静凄凉。她伸手,五指从寂灭的双目中洞穿而过,指尖溅落上几点温热的血,她一惊,长剑从手中摔落,张无绍的头颅滚到脚下,割裂的脸孔扭曲绝望,她后退,脚下是黏稠的血池,从八卦门和青莲帮门徒的残躯中汩汩流出肚肠,死在鲛影和离朱下的千百孤魂在她身边盘旋,她闭上眼,缩起身,一双手坚实地扳住了她单薄的两肩,她抬眼,瞳孔中映出一个身形伟岸的道人,烈焰通天,将那身影烧作灰烬。 九年暗夜奔行,荆棘纵横,苦雨凄风,所幸终见一点微光。她倾尽全力靠近,再近,触手可及,微光炸裂,将她入时光滚滚的洪流。回看一路,血污淋漓,无人生还,她支离破碎的神魂颤栗不止,原来微光另一端所系的,从来就不是无刻不念的天光日明。 她渐渐觉得很冷,像一滴零落霜草的寒露,或是一滴飘入云中的冷酒。婴孩时她曾被母亲抱在怀中,好奇地望着母亲将一瓶瓶梨酒从深崖边浇落,清冽的酒珠成串飞落,在峭壁间的轻烟薄雾中化作莹亮的星星。峰顶上梨花盛开,静谧飘落如雪,一枚轻薄的花瓣落上他的眼皮,遮住了母亲的面容。 她感到破碎的身躯四散无依,仿佛又回到了在鲸海中沉浮岁月。海舟上,他经常于天亮前醒来,咸腥的水气在皮肤上凝结,沉睡的海面发出低沉的鼾声,黑玉般的浪尖上缠绕着浓稠的雾。她摸到停放着棺椁的舱室,头隔着一层棺木与沉睡在内之人相抵,不久便重新合上了眼。四周茫然无际,飞鸟鸣叫盘旋,她在梦中到达彼岸,那个传说中无死无生的地方。 这次不再回去了,她想,也罢,到此为止,如果告密的是那个人,我已无能为力,宁愿一去不返。很快他们便会觉出异常并杀了我。死是多么轻松,不用再愧疚,不须再挣扎,不背负责任,死是团聚,死是救赎,死是解脱。 她此刻只怕死不成,永远在这无法挣脱的梦魇中徘徊下去。落花逝于深涧,零露溶于汪洋,她的神识却只能不安的游荡,游荡在一个只她到过,只她看得到的可怖世间。他她一度到访那里,大门闭锁之前,眼前有一豆灯火跳动。 一豆灯火,一间茅舍,一个声音,一缕清香。 “回来罢。”那声音锲而不舍地呼唤着她,轻柔而温暖,从门缝中挤进来,倔强地把她拦腰抱住,执着地要将她拉回人间。声音说,“我从此做你的亲人。”说,“你不想看看我么?”说,“我叫祁江离。”说,“我盼着你回来。”九年中,她不记得多少次徘徊于这门前,数不清被这个声音救了几回。 大门豁然崩开,发出轰然巨响,人世的纷乱的声音忽地涌回,鼓荡着耳膜,她的神识猛烈地撞进了肉体,双脚找回了坚实的地面。在身魂离合的震荡中,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拉了回来。 “……邢都监?”重获清明的视野里出现了短狐的脸,小眼睛正加紧窥探,笑得极为危险。她不敢草率接话,而是紧了紧手中的剑柄,一脸阴沉地挪开视线,盯住魍魉。 短狐勾了下嘴角,乜斜着眼对魍魉道:“老弟,信都摆在这了,你可还有异议?” “没能戳穿你的诡计,不代表我就错了。”魍魉凝视着尺凫,仿佛已将她看成一具站立着的尸体,一字一句道,“你迟早会原形毕露,并且就在不远。此时尽管得意,待死时看我如何与你清算。” “好说,好说。往后如何,留待再看。但今日在我这里,此节就当揭过去了。”短狐哈哈一笑道,“回头再论图纸一事,争来争去,咱们还未听邢都监的高见呐。”又对尺凫道,“庆云庄为何能先我们一步找到聂无踪,这事都监是怎么想的?” 尺凫默了片刻,用意味深长的语气道了三个字:“不可说。” 魍魉闻言轻蔑地哼笑了一声。 短狐眨了几下眼缝,小心道:“都监是指……”说着向空处又一拱手,觑看尺凫的神情。 “呵,莫不又是那位大人啊?”魍魉不无讥讽道。 短狐眼缝中闪出一缕精光:“那位大人如何,还望都监明示。” 尺凫沉思许久,方道:“我只能说,他所关切之事,惟是乎天宝宫之灭绝。” 短狐心思何等剔透,一听便已领悟,于是试探着问道:“都监的意思,是……”他一拱手,“那位大人,把聂无踪的行踪透露给我龙华寺的同时,也给了庆云庄?” 尺凫道:“我没这么说。蜮老也当慎言。” “该当,该当。”短狐赧笑着道,“这……经邢都监这一提点,想来那位大人九年前托献《琳琅清斋记》藏地,便不能不说是条葬送天宝宫的捷径呐。” “这倒头回听说,有点意思。”魍魉语气促狭,对法王的亲彼疏此感到十分不快。 短狐道:“老弟你不知,其时法王遍寻六翮线索不获,若非承那位大人指点,谁会注意到竟还有那样一部经书,谁又会去注意那区区的一座天宝宫?” “这算什么?把龙华寺当成他的打手?”魍魉的话转而成了肆无忌惮的调侃,“照这么说,天宝宫、龙王庙、栖真观,那位大人次次只在暗中传个信,咱们便要天上地下,替他将那些道士赶尽杀绝?从头到尾,他铲除了对头却不脏自己的手,个直娘贼!我玄凝阁只效忠法王,凭甚么要供他驱使?” 短狐忙拦住他道:“老弟出言有失偏颇,传到法王耳中须要惹他老人家不爽。咱们捣灭那天宝宫,所图是为六翮,那位大人对经书和六翮却不感兴趣,大家各取所需,怎能说成谁占了谁的便宜?真要掰扯,当初助法王讨逆上位,那位大人曾一掷千金,出过巨力,咱们反承他不少情。” 说起龙华寺教宗之争的这段往事,短狐语气中总多出点特别的意味。当初尺凫尚未入教,魍魉和绣衣还是初出茅庐的后辈,曾替格悟在那场风云诡谲,尔虞我诈的残杀中出谋助力,出生入死将他扶上住持之位的,如今玄凝阁这四个都监中只有他短狐。他自认为是法王无可替代的心腹,底气就来自此处。 然而待格悟坐稳住持之位,坐上玄凝阁都监之位却不是他,而是尺凫那个初来乍到,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要对她恭顺服从,这让短狐如何不恼恨怨愤?欲将尺凫除之而后快之心,他实则胜过魍魉百倍千倍。只他不似魍魉,懂得审时度势。 他看得到,尺凫的武学天资强到诡异,冷静沉稳异于凡人,法王的宠爱难以削减,他就必得沉得住气。纵是不甘不愿,他也要表现得小心谦抑,好让不争,这是在藏锋敛锷,谋定后动。不动则已,动即必求有胜无败。 尺凫很有问题,这点毋庸置疑。无论她的说辞多么无懈可击,也绝不清白。短狐从来胸有成竹,且愿意花费耐心,坚信干掉尺凫只在早晚。但当今日,当从尺凫口中听到‘桂叶’二字时,他史无前例地丧气了。那位大人向来是只在他与法王之间的机密,教中只他一人知情,这都是法王亲口对他所言的。他一直深信,即便尺凫高居玄凝阁之首,法王却只会与他商讨桂叶之事。可如今却发现,法王不知不觉间已将这项元老特权暗中也授与了尺凫,他不解,失望,进而生出了难抑的恨毒。 密信是从魍魉身上拿出来的,又有他亲眼确认字迹和内容,断不可能是尺凫伪造。尺凫的话乍听乖谬,细想竟也似乎说得通:对那位大人来说,欲将天宝宫赶尽杀绝,又不在意六翮的归属,打手自然是越多越好的。他将消息传给与两家,恰可解释为何庆云庄能与他们几乎同时赶到栖真观,又为何会留下暴露身份的毒针,因为搞不好庆云庄同玄凝阁一样,彼此都不知道还有另一方也盯着同一个猎物。而此事最尴尬之处在于,无论这是不是尺凫的诡计,他都无法证实。他既不能亲自去同那位大人对质,更不会愚蠢到去向法王求证。夺经失利是不争的事实,弥补过失之前,一切听来便都像借口。一个不小心,妒贤恨能或是谗言诽谤的罪名就要扣在他的脑袋上。 短狐舔了舔嘴唇,不再说话,笑得一团和气。他从尺凫的脸上看出了挑衅,傲慢的神气令他再难忍受。事情既到此地步,他决定要铤而走险一次了,不入鬼窟,便撕不下尺凫的画皮。 魍魉仍旧不依不饶:“还提甚么六翮,呵呵,六翮眼看就要落入他人囊中了!”他便附和着道:“老弟正说到点子上了,咱们与其猜来猜去瞻前顾后,不如即刻去那清凉山看个究竟。北宗和庆云庄一群臭鱼烂虾,能翻起多大的风浪?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些便成了。” “正合我意,早该如此,废什么话来!”魍魉瞪着黑洞洞的两眼,向半晌未出声的尺凫狞笑,“清凉山上的机关老子早一一见识过了,那时没能把老子怎样,如今反怕了不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于是次日清晨,短狐、魍魉同尺凫三人,点起玄凝阁精干之徒十余众秘密启程,向山东清凉山而去。 第129章 访客(上) 河面起了层雾,被浪一挤卷上岸来,从雾气中传来犬吠驴鸣之声,柴火的味道变得浓重。渺渺望了一眼,她昨夜借宿的那户人家中升起了炊烟,灯火溶化在缕缕白气中,像被打散的蛋黄。 渺渺推开篱门,主人正在院中坐地。见她回来,那利落的村妇便起身招呼道:“姑娘,有客在屋里等你哩。” 渺渺全身一下绷紧起来,用手绞住干吕剑柄,盯着屋门的瞳孔剧烈震颤。“甚么客人?”她对农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极轻的声音问道。 农妇觉出她神色不对,忙挪步凑近过来,乖觉道:“是个妇人,自称是挨家挨户打听过来的,等你快半个时辰了。”渺渺倒抽了一口凉气,又朝那门内张望一回。 村妇跟着害怕起来,瞄着渺渺腰上的剑,畏畏缩缩道:“不,不会是甚么冤家对头罢?”渺渺紧着又问:“他还说过甚么没有?”村妇皱眉摇头:“我见那她穿得齐整,说话又客气,以为是你亲戚。早知就该打发她走,我小店薄产,可经不起折腾呐……” 渺渺心念一动,撇下后悔不迭的村妇,放轻脚步走入了屋中。屋内昏黑,一点柔光从深处的木桌上洇过来,那寻她之人背侧着门而坐,单臂支在桌上,似乎对有人进来并无察觉。 渺渺轻轻吁出口气,随即胸中泛起一阵酸涩。眼前之人身穿玄缎窄领箭袖,腰扎银带,挺拔的身姿在墙面上投下阴影。她缓缓走过去,手不知不觉地从剑柄上滑落,泪湿的视野中,那人正闭目养神,容颜绝美,秀眉间透着浓浓的疲惫。 她站到那人斜侧后方,犹犹豫豫伸出的手,在将要触碰到肩膀之际又缩了回来。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怂恿着,她慢慢伏下身子将她抱住,把脸贴在了她温暖的背上。 乔羽醒了过来,侧过头,用宠溺的语气道:“小妮子,可算追上你啦。” 渺渺默默把她搂得更紧,过了好一会儿,哽咽着喃喃道:“嫂嫂——” “让我看看你,这一路上可受苦了?”乔羽轻拍着她的手臂。渺渺依依不舍地放松了手,乔羽转过身来正对她端详一番,松了口气似地道:“没事就好。” 渺渺默不出声,湿润的眼中热烈和拒绝两种情绪交杂,忐忑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忽然她像意识到了甚么,快速地回头往门外望去。 “没别人。”乔羽适时开口道,“我来这的事,是瞒着你哥的。” “哥他……都知道了么?”渺渺怯生生地问道。她心怀侥幸地想,乔羽现身在此,无疑已看透了她在栖真观的把戏,可万一他设法将真相瞒过了江离呢?那样江离便会安然留在苏州了。 可惜,她这点侥幸随即便被乔羽的一声叹息掐灭了。乔羽蹙起眉,语气仍很轻柔道:“你那哥哥你还不清楚?何曾是轻易瞒得过的?” “那……”渺渺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你走后没几日,我们便离开了苏州,一路往北来寻你踪迹。这几日就宿在离此三十里外的镇子上。”乔羽道。 渺渺垂着头,沉默地在乔羽旁边坐下。风吹动烛火,墙上的投影缩了缩,慌乱且夸张地抖动。“别管我了。”良久,她颓然道,“不报这个仇,我活不下去。” 未料乔羽语气平静道:“我不拦你。”顿了顿又道:“我看你长大,视你若至亲。我们十指连心,你的苦处,我怎能体会不到?小妮子,你若真的只为报仇,我不拦你。” “你不是来劝我回去的?”渺渺愣住片刻,意外之余尤不安心道,“我哥呢?他也这般想?” 乔羽不答反问:“你数月之前已从卢夫人手中拿到了攻破庆云庄的机要,本来早可动手,只因顾虑你哥才隐忍多时,对不对?” 这一问戳中了渺渺不欲说出的隐秘,她倒吸了口气,眼神变得躲闪。 乔羽又问道:“你现下忽然决定动手,不单只为报父母之仇,还有趁机夺回那画轴的打算,是也不是?” “我……”渺渺语塞。 “哎……我就知你冒这个险,不只为你自己,还为了他。”乔羽摇头道,“祁家亏欠你这么多,你觉得你哥会怎般想?” “他的祸因我轻信庆云庄而起,就该由我亲自了结,说甚么亏欠?”渺渺把心一横道,“嫂嫂,你们既都知道了,更不必劝我,此事已无回转。如今玄凝阁已被我引来,我若退缩,他们便会发现祁家和六翮的关系,到那时,你们纵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无用了!”决意牵动心中豪情,她的声音又有些发抖。 “你说服不了你哥的,”乔羽幽幽叹道,“即便插翅难逃,他也绝不肯为自保而置你于险境,凭你有甚么办法,他不会听的。” “他不会听,你必须听!”渺渺探身抓住了乔羽,谆谆道,“我这条命早已无所谓,若能保住你们,我便死了也划算。哥不理会我这心思,你不能不理会!”说到此处,她方恍然有悟:“嫂嫂会听的对罢?所以你才会瞒着哥来找我,对不对?” 话音方落,从门外卷来股风熄灭了烛火,整间屋子被黑夜吞入了口中。二人在黑暗中对视了一阵,乔羽轻柔地握住了渺渺的手,语气中满是怜惜:“我早知拦不住你,此来就想先与你问个清楚,拦不住你,我便要帮你。小妮子,你有甚么谋划,可不可以如实告诉我?” 渺渺仿佛被忽如其来的黑暗捆住了似地,半晌一动未动,只剩两眼中泪光流转,宛若日出前两颗晶莹的露珠。她小心地勾了勾手指,轻轻把手抽了回来。乔羽重新点燃了蜡烛,渺渺稍侧过头去,半边脸上微微泛着红晕。 “无论如何,我必须赶在玄凝阁杀上山前回到庆云庄,”她稳了稳心神,开口道,“万不可给玄凝阁与庆尚豪有当面对质的机会,否则嫁祸诡计将被拆穿,那便万事皆休。” 乔羽沉吟道:“贾义扬言要你性命,随即失踪,七圣庙风波后你与我们一道从临清消失,庆尚豪必早已对你满腹猜疑。你若不能设法先取信于他,自证忠诚,这一去便是以肉投馁虎,后面一切就都不必谈了。” “嫂嫂你莫忘了,我对庆尚豪最大的价值便是我哥,随他一同消失,正是我忠心的表现呐。只要我以祁家之事作引,他必定会把话听下去。那贾义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纵有疑,却无凭据。况我一孤弱女子,在他眼里够得上甚么威胁?他怎会为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贾义放弃六翮线索?论趋利避害,没人比那老贼更精明。” “关于祁家,你待怎么向他汇报?” “我就说,临清的几场骚动后,祁江离抛舍家业,慌忙潜逃至南方,此举反常之至,似乎关系六翮。我在他身边埋线多年,终于等来此机,随之同往乃是使命所在。其时清凉山正受玄凝阁所困,音耗不通,是故未及时通报。待听说庆云庄危机解除时,我已随祁江离来到一处名为栖真观的所在。前月观中生了巨变,我想事关重大,所以亲身回庄来报。” 乔羽点头道:“栖真观动静不小,事发半月有余,想必各路消息早已传到庆尚豪耳中了。祁家和栖真观,对庆尚豪的确是绝佳诱饵。但首先祁家与栖真观的关系,你要怎么解释?” “真假掺半。我就告诉他,我哥便是圣女的后人,且与天宝宫关系匪浅,因此一直都知晓聂无踪藏身所在。临清先后传出张无绍和疑似聂无踪的死讯,祁江离担忧聂无踪安危,故而匆匆赶来示警。” 乔羽眉间愁云更浓:“这等于合盘托出了你哥的底细。庆尚豪不死,祸即将至。” “所以他必须死。但在他死前,我必先夺回那画轴。因为画轴一旦被玄凝阁发现,祸之更深!玄凝阁不耻将被庆云庄截胡之事外扬,所以江湖皆以为是玄凝阁杀死了聂无踪,而《琳琅清斋记》的去向却没人清楚。我恰可借此浑水摸鱼。我会哄骗那老贼说,玄凝阁已从聂无踪处逼出了经书,六翮之秘已落入其掌中,那祁家画轴对玄凝阁便毫无价值。以画轴做投名状向龙华寺寻求苟合的退路就此断绝,那画轴既成无用之物,我便好诱他取出,伺机得手。” 第130章 访客(下) “庆尚豪奸诈多疑,不会轻易相信你的话。”乔羽不无担忧道。 “我若当面默写《琳琅清斋记》的段落,他不信十成,总要信上五六成罢?”渺渺道,“我主动托出我哥的底细,就是为暗示那老贼,祁家知道的隐秘,只透露给我一人。那经书内容是我亲眼所见,他若问起聂无踪形貌,我也说得出来,他挑不出破绽。” “不够,须得再保险些才行。”乔羽说着从怀中取出两样物什,分别为一卷经书和一块破旧的木牌,先指着经书道:“这卷是我照原本誊录的经书。你或许还不知,《琳琅清斋记》所载内容与六翮毫无关涉,就算给了庆尚豪,也于你哥无害。你权且把它带在身上,以备万一之时可做制衡。为防他经书一到手便动念杀你,仍依你原先设想行事,不要轻易示出。” 说完,她又将那木牌放到渺渺手里道:“这是天宝宫已故住持谭一华曾用的令牌,你就说它是聂无踪所赠,示于庆尚豪,当可进一步消除他的疑心。” “嫂嫂怎会有谭住持的旧物?”渺渺把那木牌在掌上翻看。 乔羽道:“当年天宝宫遭遇劫难,桂叶堂牵头重建,清整废墟时陆续发现了道长们的遗物。我仰慕谭住持仙格,私自存下了此物,算是留念。继续说你的计划,巧言断去庆尚豪求和之念后,是否就该轮到玄凝阁登场了?” 渺渺精神一振道:“玄凝阁会紧随之后攻来。人在强敌压境的逼迫下最易轻率从事,我的处境会更为有利。” 乔羽道:“去除了求成一项,庆尚豪便只剩下坚守到底和逃跑两个选择。” 渺渺道:“老庄主遗训有言,将来若逢绝难,庆云庄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并刻于殿前戒碑,庆尚豪继位之时是对其立过死誓的。” 乔羽怀疑道:“你指望他会遵守这誓言么?誓言从来对小人无用。” 渺渺轻蔑道:“鼠辈闻风,能不胆落?数月前他没逃,是靠机关坚壁奇巧,有恃无恐。到时眼见着机关失效,玄凝阁长驱直入,便是另一回事了。虽说如此,那誓言庆尚豪仍会遵守,因为卢夫人授我机关图纸之时曾说,老庄主的遗训表面是告诫后人舍生取义,实则暗藏玄机。 “经过北宗这场劫难,我们还有甚么看不明白?庆云庄百年命脉所系,哪是甚么武学传承,道义精神?无非清凉山中密布的一套机关罢了。看清了这一点,便知宁为兰摧玉折的,不是那殿宇山林或弟子们的血肉之躯,而是绝不可陷落敌手的机关之术。只要机关之术不被盗去,庆云庄便不愁他日不能东山再起。 “卢夫人告诉我,庄中某处预留着穷途末路时的逃生暗道和自毁装置,开启之法只有庄主庆尚豪知晓。即是说,庆尚豪山穷水尽之际一旦将其开启,届时地坼天崩,庆云庄,不,该是整个清凉山将被摧毁殆尽,除非躲入暗道,无人可以全身而退。所以那誓言他必须遵守,否则我反会为难,只怕他不逃!” 乔羽吃了一惊:“原来你不仅谋划要报复庆云庄,还要重创玄凝阁?” “龙华寺之恶胜过庆云庄,有这等机会何不顺势一网打尽!也好为你和哥稍去威胁。” “可若真教庆尚豪逃了,你怎算是报了仇?” “嗯,任他去逃,他也逃不了……”渺渺忽然嘴上打起了磕绊,露出迟疑的神色。 乔羽等了一会儿,见渺渺犹自不肯坦言,一垂眼问道:“你还有帮手,是也不是?”她对渺渺总是态度和煦,以至渺渺几未亲见过她严肃的样子,此刻却前所未有地觉查出一股冷冽的威赫,不由隐隐生畏。“我……”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登时说不出话了。 “这个帮手不可或缺。没有这人,我想不出你何以单靠送去一张图纸便能引多疑的玄凝阁步入陷阱,何以准确地掌握玄凝阁攻山的时机,何以有信心擒住从暗道逃命的庆尚豪。”乔羽再抬眼,目光让渺渺无处遁形,“小妮子,离开我们之后,你去见了谁?” 渺渺像被慑住了一样干瞪着眼,她不太愿直视乔羽,也不敢移开视线。于是她眼珠错了错,似是漫不经心地,对准了自己的腰间的干吕剑! “我去见了尺凫。”她只能坦白。 乔羽脸上微微变色,一字一顿地说出四个字:“你怎么敢。”听来已然气急,只是在拼命克制,语气极为压抑。 “嫂嫂!我不过是想利用她而已啊。”渺渺一慌,从座椅上滚落下来,扑在乔羽腿上,急促地把那夜与尺凫在水月寺前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讲到自己揣测尺凫对江离有情,并擅自以此当做筹码时,她心虚地抓紧乔羽的手臂,将头越埋越低,只觉乔羽投在背上的目光如若芒刺。 果不其然,乔羽出声打断了她:“情意?”她感到握着的手臂一颤,乔羽仿佛在无声地冷笑,“一个肮脏的野种,阴沟里的老鼠,也配提这两个字,也配和你哥相提并论?”话语中的寒意令她身上层层发麻。 “我也知万不该去逢迎那恶人的妄想,可嫂嫂,求你就替我想这一回,除此我没别的法子了。你说,还有谁能帮我报这个仇?”她近乎祈求道,“哥和那莫须有的圣女的关系,我没敢透露半点,夺回画轴后我便立刻毁了它,尺凫甚么都不会知道。” “你向她求助,何啻与虎谋皮!那尺凫惯见江湖险恶,甚么诡计没见过?为何偏偏不疑于你?为何信你不会连同她与玄凝阁一同干掉?只为你是你哥的妹子?不要天真了,她是要对付玄凝阁,但不等于她别无所图!如果她图谋的是你哥……小妮子,你的哥哥……”乔羽的话声开始断续,好像喉中长出了倒刺。 渺渺两腿一软,跪在了乔羽跟前,头抵在乔羽的膝上,胃中如有刀绞。她难过得发出几声模糊的呻吟。乔羽的话教她惧怕,乔羽的语气使她心疼,在她的心上,乔羽和哥哥的分量不分伯仲。 她颤声道:“嫂嫂,我……我就算死,也会保住哥的,你别……你别……”她想说你别那么担心,那么难过,可不知为什么,她说不出来,心中始终有个更强的声音在问:若我死了,你可会替我担心,替我难过? 乔羽没有说话,任渺渺拽着袖子,袖影狂跳,她却沉默不语。 “嫂嫂,你说过不拦我。”过了很久,渺渺胆怯着道。她低头等着乔羽的回答,却等不到。她又哀哀道:“嫂嫂,求你让我去。”屋中寂静,只有蜡烛毕剥作响。她脑中渐渐空荡,垂手往腰间摸去。 “这是打算故技重施,把我迷晕在这么?”乔羽的声音扎进耳里。渺渺呼吸一窒,将要摸到迷药的手缩了回来,心脏好像坠落下千尺,嘴动了动,没出来声。 “小妮子,你是不是惊讶,我怎知你要干嘛?”乔羽叹了口气道,“你在我跟前长大,你怎样的性子,我能不了解?”她的语气柔软了下来,听来有几分无奈,“一直以来,你怎样看着你哥,看着我,我们便是怎样看着你的。你不知我和担心你哥一样担心你么?你以为我就忍见你难过?” 渺渺终于抬起了头,看到乔羽温柔的眸中映出了自己。乔羽摸摸她的头,手停留在了她的鬓边,温声道:“这朵星花,你一直戴着啊。” “因为是嫂嫂送的,我很珍惜。” 乔羽闭上眼道:“那年你……才十三岁罢?这簪子没带几日,便被你去河边玩时弄丢了,足足找了两日未果。我和你哥都说算了,再送支新的给你,你没说话,也没再闹。后来簪子找着了,我们才知道那之后你夜夜趁人睡后偷去河里涝,硬是给寻了回来。那时候我就懂啦,你表面柔顺不争,骨子里坚韧顽固。小妮子,我不忍拦你,也拦不住你,能做的只有警醒你。你要记得敌人永远是敌人,万万不可抱有一时幻想,放松警惕,更不要相信尺凫的任何话。” 渺渺点头,哑声道:“在这世上,我只信我哥和你。” 乔羽道:“无论遇到甚么,你还有家人和归宿,没必要逞强。” “嗯。”渺渺别过脸去,她开始害怕再听下去,自己就要动摇。 “你打算几时上山?我好召集人手在山下接应。等你事成,咱们同去山北十里的谷丰村同你哥哥汇合。” 渺渺说了计划好的时日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递给乔羽道:“嫂嫂带上这个。人在穷途,怕会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庆云庄毒粉的解药,我刚配好,你务必备在身上,以防万一。” 乔羽收了解药起身,最后问道:“你想好了,当真不想再见你哥一面?” 渺渺点头道:“等到万事低定再见才好。”又道:“还望嫂嫂能保守秘密。” 乔羽长叹一声,率先走出门去。 送走乔羽后,渺渺独自立在河边,耳听着河堤上枯草离离,水波渺渺,野鸟孤鸣。她想着乔羽的那番话,从鬓边抽出宝石星花,借着月光细细端详: 那星花最中心处嵌着一颗红剌,鲜艳璀璨,似火飘光,旁边的一颗石榴石与之相比既小且黯,甚不起眼。她却更爱它浅淡,油脂似的光泽。紧挨着的还有一颗泛着湖水般光亮的岫玉,凝重而温润,幽幽地与那红剌交相辉映。 她将星花在脸颊上蹭了蹭,忽觉落寞难当,苦涩的潮水从身体内往上涌。她欲强压,惹得喉咙“呵呵”作声,那响声就像水鸟在沙洲扇动翅膀似地,低徊出现,又慢慢复归平静。然后她转了身,向那片由灯火割裂出的世界走了回去。 第131章 棋道(上) “……居士……封居士……醒醒……” “…………何忧……何忧!” 何忧觉得脸上绽开一朵冰花,清清凉凉,且有些痒,像是从洞顶落下的水滴。眼皮十分沉重,所以他一动不动,静静地收拢着意识。“呼噜呼噜”的声音由远及近,混杂着温热扑面而来,原来如此,那触感是四耳带着水珠的凉鼻头。 他将眼睛睁开一线,一团杂草似的黄毛堵满视野,贴在冷硬岩石上的后背开始刺痛。他发现自己正仰面躺着,四耳揣着爪压在胸上,分量着实不小。它若无其事地眯缝着眼,硕大的脸盘离他不到半寸,像只盛着沸水的铫子一样向他喷出鼻息。 下一秒,这不识趣的家伙即被只纤手扒拉到了一旁,手法相当粗暴。道平微汗津津的小脸晃了过来,双髽髻上的缎带结像两只飞舞的蝴蝶。她显然刚从慌乱中缓和下来,略显手足无措,“你哪不舒服?要吃点东西么?”她的小雀斑在烛火下好像在跳动。 何忧头脑昏沉,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处,尝试着动了动身子。道平扶他靠着岩壁坐起来,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已虚汗淋漓,无孔不入的潮气令他彻骨生寒。他回想昏倒前的情形,连续的疲劳触发了病症,至少已发作过几轮,于是问道:“我……睡了多久?” “大约有十多个时辰。”洞中不辨晨昏,道平也拿不准,她略带责备道:“你身子难过,怎么也不叫我?” “我因为太累所以多睡了会儿,没甚么要紧。”何忧松了口气。看来道平一直在专注练功,并没注意到自己发病的样子。 他抱起手臂,冲道平勾了勾嘴角,“你只管专注练功,不用顾我。”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抖得不像话。他一边暗自思量着自己还能撑多久,一边用力掐住了手臂。 “封居士,我……我不行了。”提到练功,道平立刻丧了气。 她业已将东方苍龙七宿的步法练就,但在北方玄武第三宿时停滞了下来,之后不能再有寸进。看来毕竟是为自身修为所制,纵有一套天才且取巧的法子,只能到止步在将这周天参同步法练至接近四成。这难免不使她灰心气馁。 将苍龙七宿的步径和星象完全记住费去她五个时辰之久,这还是多亏何忧以算学和歌诀大幅简化了步法,否则单要读懂那些弧线和圆坑中的条理恐怕就得用上数日。记熟之后依据师父所传八诀将步法中的诸般变化一一拆解明白,又用去五个时辰。整整十个时辰里她滴水未进,如一尊石雕泥塑般坐在原地,头脑中一刻不停地进行着繁杂的度算。转换、替位、借置、挪移……她犹如驾驭着一艘名为“规律”的精密小舟,乘风使舵,举步维艰地在浩瀚如烟海般的数字之中破浪前行,其中险象环生,倘有一处差池,便会连人带舟一同倾覆,再无靠岸的可能。所以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疲惫至极,诚如聂无踪之告诫,此功练法最为耗费神思,此刻方有切身体会。 她胡乱吃了几口冷食,不遑稍待便转向刻有北方玄武七宿的岩壁,认准斗宿,从南斗六星一路揣摩下去。周天参同步法二十八路外分内合,每一路中步距、方位错综相成,钩连互设,施展时务求贯通一气,转换自如,这即是说修习者每进一步,皆事无巨细地牵扯前习,如此随着修习的深入,神思负担如同雪球似地越滚越大,催生出精、气、神的迷茫动荡,其中最为艰难之处又在跨越四象的节点之上。 她凭借着高明的方法和尚算扎实的修为勉强攻克了北方玄武的前两宿,此时已感捉襟见肘,算学规则开始不时失灵,小舟的舳舻楫棹开始松动,海潮般的数字蠢蠢欲动,正伺机将它掀翻、吞没。仅拆解前两宿,堪堪又是五个时辰。 刚进入第三宿女宿,她便失去了掌控。沉重的负担之下她难以集中精神,气息紊乱,度算于是接连出错,而错又生错,失之毫厘,致谬以千里,她又根本无从溯源穷委,无力补偏救弊,至此规则已不再是她驾驭数字的利器,反成了囚困住她的牢笼。 忽而狂风大作,樯催帆裂,她无所遁形,瞬息覆溺于怒浪之间。她疾睁双目,期望能及时从这险境中脱身出来,却落入更加恐怖的境况,岩壁上的浩瀚星辰黯然失色,千丝万缕的弧线织就一张罗网兜头把她罩住,她伸臂格挡,惊觉那处遍生着黑羽,自己竟幻化成了那只亲手击杀的怪枭! 她惊悚难喻,扑动着丑陋的身躯奋力挣扎,张口呼救,出声却成怪异刺耳的嚎叫。岩壁的圆坑化作不计其数的眼和嘴,神意索漠地注视着她,诅咒之声此起彼伏:“杀死这个畜生,畜生,她是畜生。”无不翻捣着她人生中所遭受的歧视与恶意,成为幼年时泼在她身上的污秽,从背后砸来的石头。 那罗网慢慢收紧,勒入她的脖颈,深入肌肤,她甩动着尖喙利爪想要挣破罗网,网洞之中她看到了师父。师父同她一样被束缚在另张罗网之中,眼中空洞,面如死灰。那罗网雪白,犹如一只蚕蛹,缓慢地吞食着没有生气的尸体。她撕扯抓挠,状若疯癫,皮肤似在燃烧,她甚至觉得听到它们迸然开裂,片片剥落! 突然身上一阵冰凉,蚕蛹、罗网、眼睛云烟散去,她从高处坠落,神识被清爽的激流涤荡,复归了清明。她仰面倒在地下河中,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种种描述得出的和描述不出的恶劣情绪如斗大的块垒堵在胸间,排解不出。她试着调息吐纳,过了多时方有所稍缓,脑子慢慢明白过来,自己方才已濒临走火入魔之境,幸亏跌入这地下河中,才侥幸从幻像中清醒过来。她险些亲手把自己的骨肉拆解,指甲里嵌着从自己身上抠抓下来的皮肉,那刿目怵心的感受依旧鲜明,好像烙在心上的一个丑陋疮疤,将长久留存。 这周天参同步法,她再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第132章 棋道(下) 何忧这时方才看清,道平雪白的颈子和手臂上添了数道又长又深的抓痕,好多处皮肉绽开,凝出的深黑色的血痂。她那双最为漂亮的眼睛里密布着血丝,眼角几乎要滴下血来。他很快意识到道平身上发生了甚么,心下自责不已: “你这伤……我该好好看着你的。” “只是点皮外伤,不碍事。可惜这步法我也只能练到四成了。”道平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抓痕,勾起险些走火入魔的情景,后怕地吞了下口水。 她本十分气馁,但与何忧说了几句话后,竟不知从哪又生出了胆量,所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好歹也算有了四成功力,不是没有机会,我觉得可以去那白骨林试一试。”说完腾地站起。 只这一下起得猛了,十几个时辰的紧张和疲劳形成一股巨力,又把她推回了地上。“哎哟……”她有些着恼,赌气似地躺平道,“师父说的没错,练这功夫是真费神。” “十几个时辰,你没休息过?”何忧默默伸手垫在她的头下,以免她拉扯到伤口。 道平认真道:“练这步法要求人一边活动着心思,又一边心如止水,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欲要功成,必须借助全真太极功来调和这内外、动静和有无之间的矛盾。可体力每刻都在衰减,内力随之削弱,所以越是耽搁,便越加危险。况这步法繁复,如枝蔓纠缠,一旦中断,效果就要打折扣。师父说过,逆水行舟……” “我托不动你了,”何忧打断她,轻轻把那晃来晃去的小脑袋往自己怀里拨了拨,“眼下反正练不下去,总能休息了罢?”道平冲他眨了眨眼,用手肘撑着地挪了挪窝,不好意思地把头枕在了他腿上。 “师父夸我有天分,可我不觉得。”她摇着脚尖,时不时相互碰一下,道,“这步法最后被我练成乱麻般搅作一团,理都理不通啦。” “理不通的事本就多,这很正常。”何忧答道。他的人生阅历中便有不少,他只是习惯了漠然以对。 道平的头一动:“诶,是这样的么?”她似乎想不出自己曾在甚么事上纠结过,她的人生算不上坦途,可她自始至终都走得坦荡。 何忧淡淡笑道:“不这么想的人,才是有天分的。” “哦。”道平似懂非懂地应了声,问道:“那你遇到理不通的时候,都怎么办?” “嗯……应该是下棋罢。” “诶,可惜我不会下棋。”道平有些失望,她本想着能从这回答中借鉴下经验。“封居士,你的棋艺如何?” “我只和三个人对过弈。一个是,我爹,我从没赢过他。一个是小扇,她从没赢过我。” “哦,”道平听他提起爹爹,心里有些别扭,“还有一个呢?” “我自己,输赢各占一半。”何忧道,“所以水平如何,我也不知道。” “那还用说,肯定厉害的呀!”道平的头又跟着动起来,“这难道不是顶困难的事了么?有人打棋谱,解残局,但终日拿自己当对手的,你是独一个。” “不然还能怎样,我都是一个人待着。”何忧苦笑道。 “治镜阁没有棋谱么?” “有啊,而且不少。但百卷千卷,经不住昼夜无事地消磨,翻来覆去地琢磨,后来到了从那些棋谱中任选一局,我皆能随口推演无误的地步,便不再看它们了。因为找不到对手,一度把棋枰冷落了几年。” “那后来因为甚么又拿起来了?” “因为遇到了理不通的事。”何忧道。 理不通敬之爱之的嫡母为何要加害于己,理不通该怎么接受命运的愚弄。 “起初也只是想重新打打棋谱,聊作排解。后来有一日我偶见四耳拨弄棋子玩耍,才忽然动念,可与自己对弈。 “开始比我想象得要艰难。难在一子落定,便需转换立场,再行思考,而‘对手’与己一心同体,无论你有何等巧思妙计,在生发的同时即等于被他所洞悉。书曰:‘棋者,以正合其势,以权制其敌,多算胜,少算不胜。’观我这种情况,一切筹谋皆无所遁形,可谓‘无算’,局棋又怎么进行得下去呢?” “真是自己难为自己哟,那怎么办?” “唯一的方法便是极尽深远的度算。道理很简单,‘对手’的无所不知看似强大实则有限,他既存在于我的构想之中,便受限于眼下这一子落定之刻我的认知。换句话说,我面对的‘对手’既是我也非我,他并不完全,他的一切判断只能依托于我对棋局走势的判断之上。从这点来看,他并不比一个真正高明的对手可怕,也非不可战胜。我只要在每一步上,度算到我自己无法再度算为止即可。” “怎么算是无法再度算?” “即是棋局终了为止,胜负既分,就不需再度算了。” “终了?!”道平听得傻了,“你是说从第一步开始,每落一子,你便在心里度算到终局一回?” “只好如此。” “可我听常人下棋,少则推想数步,高手不过推想十数步,远虑至终局,那不是要几百步?” “是啊,所以我与自己下完的第一局棋,整整用了八日。” “我可能得用一辈子。” 何忧笑了笑,“你有算学天赋,稍加学习,用不了那么久。” “快饶了我罢!”道平头上的蝴蝶结颤了颤,“只这步法已把我算得失心疯了。”又道,“这么下棋,你不累呀?” “当然累,累得筋疲力尽,但心无旁笃正为我所欲,好无暇去想别的。”何忧道,“而且习惯后,一局棋的时长也会渐渐缩短,至五日、三日,最后一日甚至可以两局。开始的时候还要借着在棋枰两侧来回调换,有意识地去区别立场,后来慢慢也不需要了,因为连棋枰都已成了可有可无之物。” 道平发出连串赞叹之声,钦佩之情无以复加,忽道:“这法子你爹爹也会嘛?不然你怎么可能赢不了他?”她一时兴奋,忘了该避忌提及何忧的爹爹。 何忧顿了片刻,语气平淡:“他那样的人,不缺同他下棋的朋友。” 道平明白了,“其实你只是不想赢罢?”经过这等匪夷所思的训练,怎么可能会输呢? “小扇出事后,我曾一度回过治镜阁。”何忧道,“除了几件事务要办,我还在那里留下了一个棋局。” “甚么棋局?留给,你爹爹的?” “嗯,是我和他下过的最后一局棋。在留下的棋面上,我轻易地赢了他。” “为甚么……” “可能我不想把他当做父亲了罢。”何忧平静地答道。 不抱期望,不带敬畏,不去怀念,下棋从此只是下棋,和少年那些敏感纤细的情感再无瓜葛。那被舍弃在孤岛蔓草中的棋枰会不会被封文正发现,他也毫不关心。 道平仰起脸,凝视了他一会儿,好像心里有话犹豫该不该说。终于她开了口,认真问道:“你赢了多少?” “嗯?”何忧一下没反应过来。 “那局棋呀,你赢了多少?”道平脸上充满好奇。 何忧失笑,想起坦荡直接是这小姑娘的天分。“嗯……”他的嘴角不禁上扬,“在一开始就基本结束了。” “我就说嘛!”道平咯咯笑起来,像自己赢了棋一样。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她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圆睁着两眼对何忧道:“你能教给我么?” “教甚么?”何忧有点错愕道。 “我问你,你说后来习惯了和自己对弈,那是怎么一种感受?”道平抓住何忧的胳臂道。 何忧见她如此急切,于是仔细想了想道:“要描述的话,就是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做了两个人,水到渠成地从两种立场去思考同一件事。” “就是这个呀!”道平大叫道,“周天参同步法最困难之处,就在于协调内外、动静和有无之间的矛盾。以我的修为,若要摒弃繁杂,便不能穷变化之奥妙,一味钻研技法,又会偏离宁静致虚,所以瞻前则功不成,顾后就会走火入魔。可是要能像你一样把心思分成两半,不就容易得多了么?” 她说着从衣襟中掏出外婆留给她的小铜球,接着道:“还记得它么?修行步法就像在无边无际的汪洋中航行。师父说过,迷茫动荡是因看不见全貌。之前我的全幅心思,都用在摇橹掌舵,搏击波涛上,目力局限,便易仓惶慌乱。可如果能分出心来,远离舟中纷扰,如星辰高悬天际,航行亦能变得从容。这不是和欧罗巴人借用星仪导航是一个道理?” 何忧听罢为难道:“这设想好是好,可自弈只是我常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从没想过将它归纳成可循的成法,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教你。” “无碍!”道平丝毫不觉气馁,“我当然晓得,人心又不是河渠,能随意地分成几缕又汇作一处,我猜便是你,做到自如分心度算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阻碍,对不对?” “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之事。” “那就行啦。虽则周天参同步法与下棋是两回事,但我看来颇多相通,你遇到的阻碍,说不定就和我练功时遇到的大抵相似哩!” 何忧受其启发,进而思索道:“嗯……想这两者,手段皆为周密度算,制胜皆在审势洞微,要意皆求谨严沉稳。周天参同步法要调和实虚之困,一人博弈要包容对立之争,难点又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这分心二用上。” “对对对,”道平拍着手,连说出一串“对”来,“就是如此,你说的句句都在点上。” 何忧微笑道:“亏你能从下棋联想到这些,玄应真人若听了,也要夸奖他这小徒孙福至心灵呐。” 道平小脸微红道:“玄应真人不怪我投机取巧就不错了,但眼下咱们为了活命,不能顾这许多。”又道:“我这就把练功时的难题说给你听,若有与你自弈时的困境相类似的,你便告诉我你都是怎么做的,多加揣摩,一定能有所得。嗯,让我想想从哪说起……” 忽而“咕噜噜——”的一阵清亮声响彻幽静的洞窟,一声紧似一声,道平饥馁的肚肠再次不满地发出了抗议。她从身边抓来四耳搂在怀里,用四耳身子挡着,探手到肚子上一揉,“诶嘿嘿”地道:“瞧我倒把这要事忘了,千言万说,都得先从修这五脏庙说起啦。” 第133章 报恩(上) 洞窟中不辨时辰,时光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一般。 自与何忧由棋道探讨出突破之法后,道平即重新投入了步法的修练,据她极为粗略地推算,到此时已有十日之久。之所以说极为粗陋,是因动辄闭目凝坐七八个时辰,全部精神用于步法的拆解,几乎游离在现世之外,只在极饿时才停下去饮水进食。 她事先从地下河中捞出几条小鱼,仔细收拾干净,又将石钟乳制成的小碗盛满清水,和干粮一起堆放在何忧身边,每逢停下过去查看,何忧都在沉沉昏睡,仅有一次精神尚算良好。她小心地检视食物和水减少的份量,推知何忧有持续地进食,心下稍宽,便尽量不去扰他。四耳颇懂人事,只自去捕食。 这一日她终于拆解出西方白虎最后一宿的步法,心里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四象中已完三象,眼见功成在望,忧的是之前那心念暴走的威胁隐有卷土重来之势。自己这独创的练法颇有效用,但终究不是正途。分心虽有助于压制心魔,代价却是将钻研技法的精力亦占去一半,消耗成倍的体力。这一弊端随深入而愈发显着,她感到身体正被风卷残云般蚕食,心神再次徘徊至失控的边缘。 更令她揪心的是何忧。这次探视时他唇口发青,面色却反见发赤,向他额上一按,只觉烫手,再看两腿均有浮肿。她四顾漆黑空荡的洞窟,背脊一阵发冷,忍不住轻轻推了推何忧。何忧动了动,口中含混呓语,兀自昏睡不醒。 道平急得如困兽般在洞中来回踱步。她撕下一片袍角,到河道中浸足清水,拿来搭在何忧额头,接着把未烧尽的蜡烛收集起来,全部在他身边点燃,可烛火实在微弱,起不到多少试图驱散寒气的作用,洞中潮湿异常,又无它物助燃。 焦急间她忽动一念,跑去取了紫竹过来,那紫竹一直被她架在壁龛之侧,靠近烛火,因而尚算干燥。她疼惜地最后抚摸了一遍竹身,随即手起刀落,干脆地将紫竹劈开,只收起藏有《琳琅清斋记》的一截,将其余的部分剖成细条,就到火旁。紫竹陪她出生入死如有灵性,不负期待地燃烧起来,她小心地把火笼旺,很快便感到浑身和暖又舒适。 道平把鱼和干粮在火上烤熟,这时何忧悠悠醒转过来,过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在残烛和烧着的紫竹上聚焦,片刻后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怎么……”他太过虚弱,后半句只见出气没听出声。 道平忙道:“我已技穷,步法反正练不下去啦,留着它们无用,不如烧来取暖。”话里只提蜡烛,却不提紫竹。 何忧知是道平拿话安慰自己,暗暗叹了声气。她说过,紫竹是比她性命还重要之物。 “再练下去保准要走火入魔了,不如见好就收罢。”道平又道,这却是实话。 修练周天参同步法最艰难处实在两象更替之间,她先前已感到有些力不从心,勉强继续确实凶险。若将养数日把体力养足,也非不可试着再推进几分,可看眼下何忧的情况,显然不能有这样的余裕了。 “我已完成了将近八成,大概可过那白骨林了。你吃些东西,稍好些咱们就走。”她把烤得喷香的鱼递了过去。 何忧未接,犹豫半晌后垂眼道:“道平,小扇的事……” “先吃东西。”道平把烤鱼朝他嘴边怼过去,打断了他的话道:“有甚么话等咱们从这出去再说。” 何忧坚持道:“如果我出不去,请你替我到沧州,去寻,那治病的,神医的消息。”因为气短,说得断断续续。 道平绷起小脸道:“好。天上地下,我也会把那神医找出来!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小火苗在她的两只眼睛里跳着舞,“不许再提‘出不去’的事,自己丧气。” “再不提了。”何忧心怀愧疚地又看了眼烧焦的紫竹,接过食物。他身上疼得散架一般,根本毫无食欲,但见道平此时方眉目舒展,于是振作着吃了下去。 歇一阵后,何忧精神好了些,开口问道:“你说那通往白骨林的甬道内有段完全淹没在水下,要泅水方可通过,这实在难办。” “你怕水么?”道平问。 “我倒识得水性,但那段水路若是……”他自忖气力难支,无法长久摒息泅水,只因答应了道平,才没说出“过不去”几个字。“况且还有四耳。”他顿了顿补充道,狸猫出于天性,对水也很抗拒。 道平嘴角一勾:“这我早就想到啦。”说罢去从水中捞出一团半白不黑的东西,抱来放在地上。她得意地在那堆中扒拉了几下,拎起一个口袋似的东西在何忧眼前一晃道:“就用它!” 何忧鼻中闻到一股淡淡腥气,当即笑道:“你要把四耳装到怪枭的胃袋里,不问问他乐不乐意?” “我还管这些?”道平一把抄起在怪枭内脏边嗅来嗅去的四耳,与那胃袋拎在一起对比。四耳比她预想得肥硕了些,但鉴于胃袋和狸猫,俱是长于伸缩之物,把他塞到里面不成问题。 “到时我就把这口一扎,先泅水把他送过去,再回来接你。”那段水路说短不短,说长也并不算长,体壮些的人都能一口气潜过去,胃袋内空气耗尽之前的时间十分充裕。 “然后,你用这个。”道平撇下四耳,又从堆中拣出一小段像是肠子的脏器,将一头用丝绳扎紧,捏着另一头悬在火堆上方,等热空气充满肠内令它鼓胀,再把这头扎紧,做成了个储气囊。“多做几个带着,就可以在水下换气了。”她举着这段怪枭的肠子,好像在一只在炫耀猎物的小动物。 何忧赞道:“了不起!我这军师可以退位啦。” 道平嘿嘿一乐,像在火光中开出的一朵小白花。她收拾好地上的零碎道:“趁火熄灭之前你睡一觉罢,我再去甬道往返一遭,熟悉下路径。” 两个时辰后,道平带回了从怪枭尸体割下的膏脂,陆续添入火中做燃料,而后烤了鱼与何忧四耳饱餐。过了大约一两日,何忧觉得精神稍好,遂决定动身往白骨林去。 甬道前半段异常狭窄逼仄,且几乎全程浸在水里,道平最怕何忧受寒,所以二人赶得甚急。待过了泅水的路段,何忧体力已支持不住。好在后半段洞道渐渐宽阔,两人不需再屈折身体或成列而行,道平便将何忧背起赶路。那紫竹四五十斤,她尚能驱使自如,何忧病骨支离,较寻常成年男子轻不少,负在背上也不觉如何吃力。这条路她已走第三遍,地形相当熟悉,因而放开脚步奔走,大约半个时辰后,眼前豁然开朗,重回到了那深崖之侧。 何忧不知不觉地在道平背上昏晕了过去,醒来时只听耳边水声轰鸣,朦胧中看见巨大交错的獠牙近在咫尺,仿佛一头巨兽张口对着自己,不禁悚然一惊。一旁吐纳调息的道平听到动静,便靠过来对他道: “我们到白骨林了。那些石头里竟长着骨头,我头回见也觉怪渗人的哩。” 何忧愣了愣,方弄清眼前所见是何物,便道:“石头里怎能生出骨头来呢?是骨头上长起了石头。” “诶?”道平奇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捧了些水过来。 何忧润了润干裂的嘴唇,缓缓开口道:“当是骸骨先在此处,而后天长日久,洞顶落水形成石笋钟乳,吞并了骸骨,并同它们一起生长起来。后来者观之,反像骨头从石中长出一样。” “啊,原来是这样。”道平恍然,“那么多骨头,又是从哪来的?”白骨林中的骸骨数量可是非常庞大的。 “这我说不好,或许此处曾是古代战场,或是祭祀场,也可能是顺着地下河水从不知何处漂来的。深渊下面有河水流过,这倒可以确定。”仔细倾听的话,瀑布的隆隆声中夹杂有非常微弱的潺潺响声,似乎来自崖底的溪涧。 “如果是被水卷来的,也就是说……” “嗯,就是说这洞中的地下河道与外间某处湖泊或河流是相通的。”何忧道。 “总之,”道平吸了口气,指着深渊对侧一个模糊的洞口说回正题,“无论如何都得设法先到那去。我过去后,如在那边寻得出口,便很快回来救你;若是条死路,便回来另找出路。这河水与外面通着,或许该想法下到崖低去。若是我没……”她说到这停住了,然后抿着嘴摇了摇头,对何忧挤出了个笑容。 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面对攸关生死的考验怎会不怕?偏是忍着不说。步法她只练了不到八成,这一去最可能的结果实是坠落深崖,尸骨嵌入白骨林中,与那千万具枯骨为邻。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尽人事听天命,别想太多了。”何忧从旁拉起了她的手,双眼凝望着她,“不是一起出去,就是一起留下,不过只这两件。” 道平灵动的双眸流光一转,从何忧澄净的眼底读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含义:不是同生,就是共死,别无所求。她那一颗彷徨无依的心儿似被双宽大温暖的手掌托起一般,止住了下落,随即无处不安稳熨帖,源源不绝地生发出了力量。 于是她轻点下头,转身走了几步,站到崖台的边缘。 第134章 报恩(下) 崖底有微风吹来,好像盘踞于黑暗中的活物的鼻息,喷在她雪白的面颊上。道平在白骨林前合上了眼睛,残留下凶猛而纷乱的影子。她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二、三……”数到第八声时残影尽数淡去,印入了脑海。她睁眼看准最近的落处,脚尖轻点,如燕雀似地跃了出去。 白骨林不啻一座危机四伏的迷魂大阵。石笋高低错落,笋尖的高差竟可达丈许,矮的沉在光照不到的低暗处,高的耸入垂落的钟乳之间,若隐若现,似有还无。况还有那上方的石钟乳穿插于众石笋间,细的若针瀑,扁的如轻云,宽的似屏风,厚的如城墙,轻者扰乱视野,重者直接横亘于路径当中,成为纵跃间极大的障碍。而笋尖个个溜滑,仅供一瞬借力,容不得你半点的迟疑,更遑论停在其上悠闲地考虑下一步的落处。一旦进得这白骨林来,你便只能凭借刹那间做出的判断,无休止地移动,直至踏上实地,或落入深渊。 道平纵上跃落出数步,心里便大致有了底。有道是,万变不离其宗,这白骨林固然错综莫测,毕竟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比之那周天参同所映照的星辰浩渺,不可等量齐观,四千九百六十八步无极万化,自也不是寂然不动石阵可与相提并论的了。 只见她在形态各异的石笋钟乳间轻盈趋退,袅娜俯仰,翩跹跨踏,巧俏跃纵,动作行云流水,无所牵制。有时明见她向着石墙撞去,又在千钧之际以刁钻的角度错开,或从某处极隐秘缝隙中滑过,虽则乘危蹈险,却似闲庭信步。她的身影宛如在林间嬉戏玩耍的小貂儿,发带上金丝闪耀,好像山石缝中的丝丝清泉。 不移时距离对侧的崖台仅剩三四十丈之遥,前路上的笋尖忽而呈现出高度明显变矮的趋势,她不得已一降再降,往更深暗处寻路前进。处在低层的石笋形态与上层迥异,已不可用“笋”字形容,而更像簇簇的银针,大多不比小指粗细,她甫一踏过,便听身后一片细微碎裂之声,心情当即笼上阴云。被她踩过的石针纷纷折断,即便一时没断的也定禁不住再踏,等于绝了退路。她转瞬即明白此为自己缺失两成功力所致,修练不足的弊端终在此刻显现。 而相较担忧退路,前路的危机更为紧迫。因之前一再降低高度,那对侧的崖台与她头顶已有了五丈的落差,眼见陡立的峭壁越来越近,却不见任何拔起的石笋,无可供攀升的凭依,等待自己只有撞向峭壁跌落一途! 转眼间,最后一根石针在她脚下发出“咔嚓”声后粉碎四散,她奋力向前飞扑,却也只是徒劳:对面峭壁上的石帘像条光溜的鱼,轻松地从她手中滑了出去。她随即心里一空,身子已快速向下坠落,手脚像被冻住似地麻痹,顿觉悲凉无已,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就要这样结束了么?! 她仰面落下去,耳边风声尖锐呼啸,因为无力回天,将要闭目就死之际,视野中骤然凭空聚起一片黑云来。她弄不清那黑云为何物,但见它的边缘变幻无常,卷动得时缓时急,轨迹殊为特异,更怪的是正不断壮大,朝自己滚滚而来! 顷刻间她眼前一黑,只听“呼——”的一声,随即熟悉的触感擦过耳际,面颊和手背,像枯叶而又柔软。她尚未弄清状况,便觉身子蓦地一轻,竟就此止住了坠势。无数双翅膀扑簌簌在身下起伏扇动,让她的后背直痒,鼓噪之声大作,吵得她头皮欲裂,身子正被成百上千支蝙蝠簇拥着,在半空悬顿一刻后,向头顶的崖台缓缓飘去。 道平觉得好像得道老神仙一般,腾云驾雾似地飘上崖台,身下的蝠群忽地一聚拢,俄而留下她轰然散去。她懵了半晌,才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那怪枭盘踞洞中以捕捉蝠群为食,自己偶然到来,替蝠群除了天敌,故而得此回报,不禁感慨天地之阔万物有灵,人境之外,事有无限。 惊魂稍定,她便到崖边运气朝深渊对侧大喊:“封居士!”等了一会儿,那边崖台悄无声息,刚要再喊,忽见对面有绿光一闪,而后又接连有节奏地闪了三下,心道是何忧声音低弱,故用猫睛反光作答。 “我无事,你且耐心等待,我去去就来!”她又道。绿光再闪回应。她放心地点点头,转身往崖台后壁的岩缝中去。 缝内空间起初狭窄,向深处走不久后渐感宽松,且一路都是向上的坡道,很像是通往地表的正途。道平在黑暗的岩洞中走过多次,已自掌握探路的要领,因而走得很快。 此间没有了地下河水流过,而始终听得有似鼓声又似潮音的噪声,隔着岩壁从四面八方连绵透来。整个甬道亦在微弱的震动,犹如一口余音未杳的大钟。只因她急着赶路,便没如何留意。 遇见岔道,她便选趋势看来向上的一头前进,大约如此行了一个时辰,忽见前方被巨大岩石封死,路就此断了。她试图扳开些稍小的岩块查看,但见后方道路已彻底坍塌,只得循路返回,拐入了另一条较为宽阔的路径。 这是一条向下倾斜的甬道,空气较适才潮湿,兼有莫名清新的气味。难道这条才是通向外间的路?她不由疑道。这念头方一出现,便有一抹淡淡的灰白出现在前方,比起轻薄的绉纱,更像久违的晨光。 道平雀跃地向那朦胧的光亮奔了过去,随即陡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景象的奇异令她难以置信:那是间约有白骨林一半大小的洞室,洞顶有条裂缝,洞壁和地面布满雪白钟乳,散发出柔和的珠光。钟乳之中嵌着金属、水精、石英,还有很多她叫不出名字的矿石,如镜面一样反射微光,交织出精美而斑斓的浅影,比星空更瑰丽,比天河更辉煌。 她揉了揉眼皮,以为是眼睛作怪。这也不能怪她,谁承想那阴森可怖的白骨林之外,会有这样一座玄幻似梦境的地下天宫呢? 道平缓慢小心地踏入仙境,穿过一丛丛白石晶簇,踩着奇幻的丽影,来到洞室正中,抬头仰望。一丛晶莹钟乳拔地而起直上云霄。但看它枝干粗壮,葱茏茂盛,活脱是株千年古松之形,端的壮美无匹。 那“树干”约要数十人合抱,“浓荫”覆盖百尺方圆,无论“树皮”之脉理,“侧枝”之走向皆栩栩如生,甚有石藤萝缠绕其上,石果缀满枝头,一派生机勃勃,端的便似由活物化成一般。 道平看得着迷,脚下被错综的石根绊了个踉跄,扑到一丛圆球状之间,方把目光收回跟前,手所撑处,原是数只近一人高低的石瘿瘤。 第135章 弃生(上) 那几个石瘿瘤表面生得崎岖弯转,纹路绚丽,质地细腻可爱,让人不禁想要抚摸品玩。道平俯身贴了上去,展开双臂将之怀抱,触感湿润微凉,好像野兽的牙齿,且如活着一样轻微地震颤着。 她略感诧异,以手叩击其面,发出清悦回声,果然石瘿瘤是完全中空的。这一凝神聆听,便注意到另有嗡声隐隐从中传出,与适才在甬道中所闻甚为相似。她又去查看这一丛中另外那几个,发现皆是如此。不同仅在有的石瘿瘤形状完好,有的则遭到程度不一的损毁,不知因何所致。 她好奇心愈发旺盛,从损毁处往那几个石瘿瘤内看,发现无不是底部的岩面迸裂,裂口之下不知延伸至何处,声响便是从中而发,此刻听得越发清晰了。 道平隐隐觉得所见关系重大,试着思索了几回,却总也不得要领,就心道姑且将这谜团留待说与何忧去解,自己则该把精力用回到寻找出路上来才是。于是撇开石瘿瘤,抬头又琢磨起那洞顶的裂隙来。 单凭目测分析,裂隙外侧有微光透入,似与外面相通,宽度也足够一人通过,但距离洞底足有三四十丈之遥,欲要接近,必得借助洞中这株石松不可。这石松巍峨高耸,有巨冠阔似平台,若能站到平台之上,便可将与洞顶的距离一举缩至十丈不到。且看那裂隙附近岩壁有多处未被石幔覆盖,届时或能设法攀爬。她思来想去,要逃脱唯此一途,遂绕着石松寻觅起上树之法。 不移时踱至石松背面,惊见一尤为粗壮的旁枝纵横而出,约有百尺之长,其上叶茂实繁,旁枝似不堪其重,于尽端现出垂落之姿,梢头所指之地面处恰有一丛晶簇。道平走近瞧时,才见正中一块表面被人打磨平整,其上密布凹点,所示正是连日来记得再纯熟不过的周天星宿!星图旁还刻着两行诗句: “结约在生前,共君阐玄元。云门百岁松,垂枝向中原。” 道平读了几遍,记起这是师父留下的《琳琅清斋记》之中,本派祖师广宁太古真人郝大通写与真大道五祖郦希成的赠别之诗。不由心道:祖师与郦君在华山结缘,玄应真人于数十年后慕名而往,归来后辑录前辈述言,完成了《琳琅清斋记》的下卷。他把诗刻在这石松垂枝之下,是为纪念两位真人的情意,也是为感怀追访他二人仙迹的这段经历。这么看来,周天参同步法会不会原是玄应真人受真大、全真教两位前辈启发而创?那就无怪乎它都与本派内功能达到这般融通和谐的程度了。 她边想,边用手指在那星图上随意勾划,划至图中某处时,指尖自然而然地加力按下,圆盘随之一沉,继而朝一侧歪倒下去。 她吃了一惊,竟不知自己做了甚么。其实她所点的正是与周天参同壁刻有出入之处,乃玄应真人刻意为之,只因那壁刻她已用身体牢记,故而手指触到之时便先意识一步动作起来。 圆盘既倒,其下方地面上的一道浅缝暴露出来,缝内塞有一油布裹着的软物。道平迟疑着将那软物取出,便又有一物从侧面滑出,乃是一根长约五尺,两头箍铁的盘花棍,她提在手里摆弄几下,只觉与紫竹相比轻飘无力,十分不惯,遂放在一旁不理,先去看那包裹。 揭开三层油布,内里有本薄册,正中四字“玄同棍法”清新飘逸,与壁刻上如出一辙,即知是玄应真人亲笔。她惊喜交集,翻开见首页写道: “昔余隐居华山五载,岩居涧饮,草衣木食,日卧松下,俯视六合,后归领正宗,谕徒众以慈俭无为,越十七年矣。今立神木之下,回首缅想华山,感怀五祖仙踪往事,思如风发泉涌,即兴肆意挥洒,遂得棍法十八式。吾教以澹泊虚无为宗,一死生,外形骸,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故取名曰,玄同棍法。” 欲再往下读时,忽感鞋袜莫名冷黏,低头检视,竟见脚面已浸在水中。她惊退四顾,不知从何处涌来之水,居然已积起了两寸有余,水流波动甚急,在她脚下起伏翻卷,拍在石笋上激出层层乳花,照得满室光彩潋滟,璀璨流霞。 道平无心赏景。她幼年常听外婆讲述海上之事,最知至柔至刚莫过于水,蕴含无坚不摧之力,返观眼下情景只有异常警惧,便觉四周无处不是躁动不安,若生惊变,恐只在须臾之间。但听石瘿瘤中鼓动之声较半刻前又显着不少,知那股力量正步步逼近,带着十足不详之感。 想到何忧尚独留在深渊对面,道平方寸大乱,匆匆对着那星盘磕了三个响头,拜受了玄应真人的遗物,不及再管其它,当即取油布将书包好收起,提棍往来路冲去。 一入甬道,即有排山倒海的声浪震荡起耳膜。那声响无孔不入,便似直接灌入脑中一般。先前遥远的鼓声此刻已化作阵前的雷霆,暧昧的潮涌转瞬间翻作八月巨潮,若有千军万马狂奔驰骤,若有洪波怒涛汹涌撞击,岩壁剧烈震颤,仿佛随时有轰然崩塌之虞!越接近白骨林地势越低,道内积水越寸寸涨高,渐渐没过道平的脚腕。 赶回白骨林边的崖台时,她虽已有相当准备,但仍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得瞠目结舌,心跳几乎停止:只见那中央深渊已成汪洋一片,声势无比浩荡,钟乳映着波影,犹有白浪掀天!她视野受阻,情急向对岸嘶喊道:“封居士!”不见回应,又喊:“封何忧,何忧,何忧——”可这天翻地覆之际,哪能指望何忧给出甚么回应? 道平喊过几声也知无益,便不做多想,一束衣袍扎入水中。水中冰凉刺骨,犹甚于甬道之中,水面上漂浮着白骨碎片,除此之外居然还有大量碎陶和瓜果之类,瓜果竟十分新鲜,看似刚从枝头摘下一般。 道平暂时无暇顾此,只因那水流在狭窄的石笋白骨之间迂回奔腾,造就无数险境旋涡,平添了百千险阻,水面下更是乱石嶙峋,躲避稍有不甚即要被撞得骨折筋断,被湍流卷入洞底。才游半程,她的胳臂和大腿已多处被割破,但一心牵挂何忧,所以浑然不觉。 绕过一面屏风似的石钟乳后,她终于望见了崖台之上的境况,眼见何忧正怀抱四耳倚壁而立,形容虽极委顿,好在不似受伤,心中才稍落定。何忧这时也看到了她,淌水过来迎她上岸。虽只隔了个把时辰,道平却觉数日未见一样,激动之情直冲胸臆,心中翻腾,一时忘了该说甚么。 第136章 弃生(下) 何忧但见道平神情愣怔,由惊喜转而成担忧,急切问道:“伤着哪了么?” 道平忙摆手道:“我没事!封居士,这发生甚么了?” “应是这地下河水连通的外间某处有异,导致崖低的河水忽然疯涨了上来。” “从那么深的地方?一路涨上来的?”道平回头望了眼泛滥的地下河水,又抬头往那洞顶看去。 “大抵涨不到那个高度。”何忧知她正想是否能乘水浮到洞顶,于是道,“看这洞顶地势不低于蓬莱阁地宫,地宫与此间甬道相连,若水能涨至洞顶,也会涨至地宫,从那玲珑仪中冒出,暗道之事便该早已暴露才对。” “那到底能涨多高……”道平嘀咕间忽然想到甚么,大叫出声道,“诶呀,那我们快走!你身子感觉怎样?” 何忧答道:“可以走得。” 道平于是又将两条缎带解下,扭作一股,将首尾分系于二人手腕,随后拉住了何忧的手,用力握住道:“那水流极为湍急,若被冲散有大麻烦。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这带子只当保险,以防万一。”接着从何忧怀中拎过四耳,道声“对不住”,把它塞回怪枭胃袋中,挂于脖上。此时水已涨至没胫,二人手牵手,向那已消失的崖台边缘挪去。 不料那水势又比适才大了许多,也更为强劲,道平既要与激流对抗,又要顾及虚脱无力的何忧,才游不到一半,体力消乏得厉害,忽一口气岔了,二人顷刻就如落叶一样,被奔腾的水流卷着向一块石钟乳摔去,她的头狠狠撞上石柱,登时满眼金星乱迸,耳中尖鸣。 恍惚中她正要去查看何忧情形,眼前又是一黑,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被何忧护在了怀中。她感到何忧身体明显一颤,定睛细看,心下登时一凉:竟有一尖锐之物扎在何忧肩头皮肉中,深及数寸,想是被乱流冲来的碎物。何忧替她挡这一下受伤不轻,眼见那伤口的血汩汩冒出,又不断被汹涌的河水冲刷下去。 她惊叫出声。何忧用眼神表示自己无碍,并示意她不要停下。道平只有依言奋力划水,但求一鼓作气渡到对岸,同时另一手抽出那盘花棍来,再遇阻路的钟乳或漂流杂物,提棍或劈或戳,一一扫清。无论如何吃力,从始至终未有一刻放松掉何忧的手。 上岸时何忧已现晕厥之状。他本就绵弱又加失血,后半程中精神便已涣散,仅是凭一点毅力在无意识地驱动手脚行动。道平让何忧靠在自己身上,直至此刻才放开了攥得发白的手。何忧的手臂软软垂了下去,手腕上空荡荡无一物。那股系在他腕上的缎带,不知何时已被他偷偷解去,除了深深浅浅的疮疤、皲裂、瘢痕和新旧创伤,甚么也没留下。 道平见状,心中一阵酸涩,她怎会不明白,他解去缎带,显是做了弃生的打算,只为关键时不拖累自己。她呆看了一会儿,心里既后怕又气恼,愤然将整条缎带在他腕上密密匝匝绕了五六圈,口中喃喃:“我教你解,教你解!你自以为甚么都懂么?可你就是不懂!” 这时四耳终于挣开了胃袋扎口,蹿上她的肩膀,看来倒很精神,像拨浪鼓一样抖着湿漉漉的长毛,飞溅出密集的水点,打在何忧冷青的脸上。道平见到,气立时消了,怜惜地替他擦拭干脸和头发,又简单地包扎了伤口。之后轻手轻脚地将他负在背上,侧脸在他耳边道:“你且忍耐些着,很快咱们就能离开这了。”何忧微微动了动手指,算作回答。 不多时回到那石松之下,地下水的涨势这时已趋缓,水面不到膝盖的高度,几乎不再抬升,这让道平有些失望。她原本指望这间洞室里的水位若高,或可将他们托上树冠,现下看来只得另作他法。 她跃上一颗完整光滑的石瘿瘤,扶何忧躺在上面,正准备自去继续寻路时,却忽然被他拉住了袍角。道平回过头,见何忧神情紧张地看着自己,便问道:“甚么事?” “危险……”何忧指着身下,有气无力道。 “甚么危险?你指这声音?”道平又问。 何忧的头小幅度上下动了动:“不能待在这……” 道平大惊,忙背起何忧跳了下来,退开十丈外,两眼紧盯着那石瘿瘤道:“我早觉那声音古怪,是怎么回事?” “那下面,有空窍……水涌进去,空气,来不及出,出来……就会挤压……”何忧说得语不成句,道平遂止住他不让说了。意思她也已大致听懂,那石瘿瘤下方岩层中有空窍,地下河水涨速迅猛,冲入空窍时里面的空气不及逸出,便从岩缝挤入石瘿瘤中,即是令它嗡嗡震响的成因。这时再看那几个底部岩面崩裂,表面破碎的石瘿瘤,她立时有所领悟: 这石瘿瘤中的空气若继续被上涨的水位挤压下去,会不会就……!想到此处,她迅速找了块地势稍高的岩石将何忧放下,对他道:“我有办法啦,在这等我!”说讫不顾何忧的劝阻,朝那丛石瘿瘤边淌水跑去。 眼前石瘿瘤共有七八个,尚有三个完好,她确认好位置,随即闭目暗运起全真太极功法,将杂音一一摒除,只将耳力集于从这三个石瘿瘤中传出的声响之上。未有几个呼吸的工夫,她蓦地脚尖一转,如离弦之箭般笔直往左首纵去,几乎就在同时,左首上的石瘿瘤发出“砰”声巨响,从内炸裂开来,道平正好乘上那股强劲气流,像片轻薄的竹纸一样,轻飘飘地直向天际而去! 她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一个筋斗,稳稳落到了树冠之上,立马兴奋地向低处挥舞起宽大袍袖,对何忧喊道:“成啦,成啦!咱们能出去啦!” 经过着多日来的忧愁磨难,她好不易有了这一刻的喜笑颜开,眉眼弯弯,露出白玉般的牙齿,笑颜如拨云见日似的明媚,春花绽放般的鲜妍,驱散了地底的沉沉死气,取代以蓬勃朝气,四射的活力。 “封居士,你再坚持一小会儿,待我攀上那洞顶去,马上回来接你!”她喊完,便盯着何忧看。 俄顷,在夺目的光影中,她看到何忧缓缓舒展开眉间,回报给自己一个淡如月色,清澈似水的笑容。 第137章 祭神(上) 灞陵河畔,夕照满堤,霞光绚如红锦。三两渔舟倚岸系缆,林间升起缕缕炊烟,鸡鸣犬吠,声声黄昏。 一户村舍人家生起了炉子,屋中两个垂髫小儿在顽闹说笑,坐在一旁的妇人面色苍白,不时便剧烈地咳喘一回。那妇人望了眼里间,随后嘘了孩子几声,示意让他们安静。孩子们作势用手掌捂住了嘴,偷笑着也朝里间去探身,好奇地张望起那两个今早来家里的外乡客人。 其中一个客人正怀抱着一只大黄狸猫坐在炕边,这时也发现了他们,遂歪头冲他们调皮地一笑,这一笑煞是好看,白皙的皮肤泛着浅浅红晕,浅碧色的眼睛盈盈闪亮,孩子们觉着亲切,便推推搡搡地凑了过去,转眼便把娘亲的提醒抛在脑后了。 四耳见有小孩靠近,躲瘟神一般窜出了窗户。 “姐姐,他病了么?”那个大一些的孩子看着睡在炕上的何忧,怯生生地问道。 “嗯。”道平答道。 “是不是和娘亲得的一样的病?”轮到小一点的孩子发问。 “哪能一样嘛,笨!”大孩子抢着道,“他白天喝的药,味道都和娘的不一样哩。” “哦,那他的病能好么?”小的又问。 “……能罢。”道平犹豫了下,又道:“喝过了药,自然会好起来。” 小点的孩子忽然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娘亲的病就好不了,村里的人都这样说的,喝药除了费钱,啥用也没有。”这话还是被那大的听到了,便叱责道:“那都是胡说,只有你还信,笨!” 道平瞄了眼外间,轻轻道:“姐姐的师父,身子也不好,但我发现他心情好时,身子一定会跟着好转,我便努力照顾他,事事顺他,尽我所能替他分忧。我当然做的远远不够,但这道理没错,病好不好得了可不靠说,要看你们怎么做。” 两个孩子懂事地点点头。那小的便指着何忧问:“这是你师父呀?” 道平笑笑:“他不是。” “那是你兄弟?” “甚么兄弟,他们眼珠子的颜色都不同,笨!”那大的语气笃定道,“自然是她丈夫!” “哈——”道平做出讶异的表情,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且是控制不住地越扬越高。她假作不经意地瞥了眼何忧,确认他还睡着,便侧立起手掌挡在唇边,冲孩子们眨眨眼睛,小声地问道:“那你们瞅我俩,那个,般配不?” “般配!”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那大的又面有得色地问道:“所以我说对了?你是他媳妇。” 道平嘿嘿笑着把他揽过来道:“你这小鬼,年纪不大,懂得不少。”她没说是,但也没说不是。修道之人嘛,不打诳语,绝对不打。 说笑间,屋外脚步声响,孩子们立时像鸟雀般蹦跳着向外面迎去,用稚嫩欢悦的嗓音叫道:“爹爹!爹爹!”这家的男主人是一个粗壮的汉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以捕鱼为业,这时方收网归来。白日间与道平合力将何忧从那洞窟中救出,又收留他们在家将息的正是此人。 说回那洞窟中的石瘿瘤因腹中气胀炸裂,道平看准时机,乘着强劲的气流一举跃上了石松树冠,距离洞顶的裂口只剩不到十丈之遥,接下来之事便再难不住她。自拜师之日起,采摘紫芝即是她在穹窿山中的例行功课,数月练习下来,早已将攀爬峭壁视作了家常便饭,何况眼下又多了周天参同步伐加持,只要洞顶附近没有钟乳的阻碍,几可说能如履平地。 她走上一支探出最远的枝稍,看好角度飞身一扑,像壁虎般牢牢扒住了裸露的岩壁,接着接连施展出“点”、“滑”、“转”、“腾”字诀,在离地数十丈高处的绝壁闪展穿踪,灵巧迅捷堪比猿猴,又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从那透着微光的裂口出来一看,仍是在个洞窟之中,不同的是此处野草丛生,吸入鼻中的冷风有了清新的味道,显然已是地面。她向光走不多久,眼前的色彩骤然绚烂,一轮红日正在升起,万物都有着鲜明的颜色,闪着金子的光芒,美得惊心动魄。 可她不敢为这美景滞留一步,因为何忧尚在地底。正巧上流有一渔舟下来,她即到岸边呼喊,那渔夫见状撑船过来,问明事由,便去取了渔网、绳索随她来到洞口,将绳索一端系住岩石,另一端系在道平身上垂入洞中。道平到得洞底,再用渔网兜住何忧,由渔夫拉拽上去。幸亏那汉子身强力壮,绳缆与何忧加在一起上百斤,他拉起来竟不如何吃力,也难得是个淳朴忠厚之人,若有那心术不正的,趁道平回到洞底时勒索钱财,不满便撒手不顾,那才要欲哭无泪。 救出时何忧已不省人事,那汉子便用渔舟将两人送回了自家,取出干爽衣物替何忧换过,并叫来村里郎中,照道平指示开了几服药,便又匆匆出门营生,从头到尾未提一句报酬之事。何忧喝药后一度苏醒,不久又昏睡过去。道平守在炕边寸步未离,不觉已至黄昏。 第138章 祭神(下) 那汉子归家后与他浑家说了几句,便去灶上生火,道平起身过去帮手,留出何忧的份,自与一家四口同吃。那汉子沉默寡言,除了简单问几句何忧的情形,极少开口。那妇人碗中的鱼汤乃是他特意调制,自己却只吃些青菜。 屋中融融,这夫妻相守,孩童绕膝的场面简朴而温馨,与那半月不见天光的日子直有霄壤之别。道平不禁遐想,有朝一日报了大仇,治好小扇,自己也能与何忧这样度日,那该有多好。无奈这一日看来无尽遥远。 正在浮想联翩,忽听那妇人问道:“小师父,你俩怎的会落到那洞中?” 道平收回心猿意马,解释是从天宝宫的地宫误入的洞窟,又一路寻路从此处地来,余下细节一概隐去。 “天宝宫啊,离这里有十几里地哩,你们这是从地下过来的?”那妇人倒挺喜说话。 道平点头道:“地下有大大小小的洞室,盘根错节,和蚁穴一样,我也是才知道的。” “我见你们来时浑身湿透,又是怎生弄的?” “那洞里有条地下河,”道平道,“我们浑身湿透,是因前日那地下河水忽地漫涨起来,把洞窟淹了将近一半!不过也多亏水位涨高,我才得逃了出来。” “哎呀,好不稀奇!咳咳……”妇人感叹着,剧烈咳了起来,两个孩子放下碗筷过去,一个托起娘亲的手,一个轻抚她的背,不知是不是道平适才那番话起了效果。 何忧昏睡这大半日,道平枯坐无聊,便在琢磨洞内之事。回想他们最初下到的那间洞室,壁龛内烛台都以铁钉固定,其时还觉奇怪,如今方知是防涨水而有意为之。蓬莱阁地宫湿气浓重也是由此。崩裂的石瘿瘤不止一个,也说明那地下河水大幅上涨非止一次。以此推测,那盗铃贼尸骸之状恐也非关甚么野兽,他大约同样遭遇了涨水,尸骸被水流冲散,才致四零八落。 她心道:何忧曾道那地下河或与外间的河湖相通,若是如此,前日地下水涨时,外间也该有些迹象。我甫从洞中出来,附近处便是一条大河,不知与那地下河水是否关联?前日有无异象?先前在舟中未及细想,这会儿正该同这家人打听清楚。 才打定了主意,却见那妇人咳喘愈剧,神情甚苦,便关切起她的病症。得知她卧病数年求医无济,又观他家中困陋,估计因这病将家资也磬尽了,于是暗想待何忧醒来后,定要求他替这妇人看治,算是报答这家人救难赐饭的恩情。不久那妇人稍加平复,她这才问道: “我来了大半日,还不知这是何处,那流经村子的是甚么河。” “此处名叫河宸村,那条是灞陵河。”那大点的孩子替他娘答道。 道平点点头,又道:“姐姐再问你,这几日那河中可有甚么特别动静?” “你也担心河神啊?”大孩子瞪着眼道,“可他们都说献过了祭品,河神就不会作祟了。”又拉了拉着那汉子的衣角问道:“那不是骗人的罢,爹爹?” 道平紧跟着问那汉子道:“甚么河神?” 那汉子解释道:“这里人最信灞陵河中的河神,习俗每隔三年的十一月,要备三牲祭礼投入河中,祷祀河神护佑。” 道平惊讶道:“今年就是祭年?具体在何时?” “今年比以往提前,就在昨日。” “祭品除了三牲,是不是还有陶器,铜镜和鲜果之类?”道平想起了在激流中所见之物,刺伤何忧后背的便是一枚破碎的铜镜。 “确有铜镜和鲜果,也有稻谷黍麦,家禽河鲜,你说的陶器,应是盛放祭礼所用的特制陶罐。”那汉子开始纳闷,反问道:“小师父作甚问这些?” “你们献给河神的祭品,我都在地下见到了啊!”道平道,“且不止是今年的,怕是连百十年前的都一并见到了。”想那白骨林中的累累白骨,不就是此间百姓积年俸祭的三牲遗骸么?又道:“陶罐下水后便在河中消失,竟没人发觉么?” “当然察觉到了,往年投入水中的祭品,从没见在下游浮出来过。那本是献给河神的祭礼,祭礼消失,自然是河神纳受了,大伙儿期待的正是这个结果,谁会去质疑?”那汉子憬然道:“谁会去想河下别有通道,原是顺着通道流入地下河中去了?” 道平紧接着问道:“装祭礼的陶罐有多少,每个多大?” “按种类分别装了八九个,内径都是五尺。” “原来如此,那地下河水暴涨的原因我也晓得啦!”道平的语气兴奋,“定是那陶罐在通道狭窄处壅塞了水流,导致水流改道,集中往那地下河涌去,因成泛滥。想必每逢村中祭祀河神,那洞窟之中便要水涨一遭,年年如是。” 她未靠何忧便解开了谜题,略带得意地笑着道:“还得多亏你们今年提早了祭祀,不然我俩要在那洞里多困些时日哩!可话说回来,为啥今年要把日期提前呢?” “年景不好,不祥事多。前日里有从山东来的远亲带消息说,青州一地忽然天崩地陷,高山无故崩塌粉碎,着起大火,附近村民百姓被压死烧死无数,只说是天降恶兆。” “青州?”道平觉得这地名有些耳熟,“塌的哪座山?” “叫做甚么,清凉山。村民联想到自家的灞陵河,莫不自危,于是便想早些致祭,礼过了河神,心才能安。” “哦。” 渺渺为嫁祸庆云庄残损聂无踪尸身,这事江离不好坦白,因而未曾对道平透露过与庆云庄的关系,故而她对这山名并无印象。 “艾,不也有道是甘露教生的祸事么?”妇人精神稍好,这时在一旁搭话道。 听到“甘露”二字,道平浑身有如浇下一桶冰水,不禁头脚发麻。她强作镇定问道:“怎么会是,甘露教?” 妇人道:“那些个教徒,我看泰半快与强盗土匪无异了,都说这次就是他们教中自相火并,祸及山民。” 道平直觉这妇人说得不错,清凉山之事大约是玄凝阁所为。想乔居士他们追寻渺渺,亦说要往北去,估算程期,会不会正与他们在彼遇上?无上天尊,保佑他们别被卷入坏事中去。 正存想之际,那小点的孩子来拉她手,指着里间何忧卧处大声道:“姐姐,你丈夫好像醒啦!”道平登时大为尴尬。她一身道人装扮,孩童不懂,大人可是将她做出家人的看待的,现下被说有个丈夫,着实太不正经,可欲待否认,又怕孩子们戳穿自己模棱两可的态度,若被反问一句“你刚才怎没说不是?”岂不更糟? 这一心虚,她舌头便跟打了结似的:“不是,我……” “快点罢,人家等着你呢。”妇人会意一笑,打发她往里间去了。 第139章 圣女归位(上) 何忧当晚少进了些饮食,喝过药后不久即又昏睡,次日醒来时,脸上方恢复了血色。这早道平给他端来碗暖汤,知他拿不稳汤勺,仍要像前日一样喂他喝。 何忧两手从她手中捧过碗,微笑道:“我这手又不是今日才这样的,往后还能总教人喂饭不成?”道平本想说那也没甚么,终究忍住没说,只把嘴抿出一个甜甜的弧度。 趁吃饭的时候,道平将前日所有事细讲了一遍,最后提到这家女主人的病情。何忧请那妇人过来替她看治,口述了张方子令道平写下,并取出钱钞与他们作药饵之资,道平劝说那汉子半日,他方才肯收,又殷情留他二人。 何忧于是留在此地将息。日间道平替那妇人去买药煎熬,劈柴煮饭,得空陪着孩子玩耍,晚间无事时便拿出那本洞中所得《玄同棍法》钻研比划,早晚吐纳功课,从无落下。几日后何忧可下炕倚杖行走,二人不便再留,辞别了这家人动身启程。 在江离托道平带来给何忧的信中,透露了关于尤氏的消息,示意霜海楼范播流处或有线索。因此,何忧势要往沧州一去。道平自愿与他同行,除相助他外,还有两个目的,一来仇家也在北方,此去可以探查敌情,二是担心乔羽和江离,希望能与他们再遇。 沧州距许昌尚有千里之遥,好在多半程途有水路相通,速度虽慢,远较旱路轻松舒适。二人从郑州登舟,取道运河往东北方行,到得山东地境时已入冬月。 北方气候寒冷,这日晚间更下起了雪。船家见风渐大,遂将船靠岸。道平从舱中出来,眼见一片银雾迷蒙,云层如铁块般压在头顶,雪片纷纷扬扬地飘洒在枝头屋檐,好像糖霜一般。她平生头次看雪,不禁又欢又喜,惊呼连连。 岸边四无村墟,只不远处有座废庙,是附近唯一可夜宿之处。道平把四耳留在了舟上,搀扶何忧,跟在同船的客人后面走过倒坏的山门,里面只一间矮殿,殿中生着火,语声嘈杂。早有十来个人在那,正三三两两地围着火堆吃酒,看来同样都是被风雪阻路的过客。何忧不喜酒气,便与道平去靠墙边的一团破布干草上歇息。 只听那几个吃酒的中有人道:“……依我看那清凉山无端崩塌,是因天道不顺,故有天灾。”另个道:“老兄这话差矣!惨死的百姓何罪之有,凭何要受上天谴戒?那哪是天灾,分明人祸。”前一个哂道:“人祸?何人有恁般大神通,一朝之间把座大山变成一堆碎屑?”有人从旁插嘴道:“你是当真不知?就是玄……”“嘘!”他的同伴立即从中打断,“无益言语休开口,你提那硬茬作甚,出门在外,莫给自己招惹是非!” 道平听在耳中,更加确信那清凉山的灾异乃是因玄凝阁所起,忍不住小声在何忧耳边道:“果然是他们。”又道:“也不知渺渺是不是也在那山上,有没有夺回画轴,乔姐姐和阿离哥哥去寻她,如今——” 话说到一半,道平像被甚么猛地遏住了喉咙,声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越过何忧的肩膀,透过尘丝蛛网,钉住在几步外黑漆的角落里。 若非细看,绝难发觉那里竟蜷缩着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们!那人面孔苍老糟污,须发蓬乱如枯草,看打扮像个乞丐,两颗眼珠浑浊黯淡,不禁令人怀疑他是个瞎子。可就是这双不堪用的眼,已让道平心狂跳起来。她觉出那虚置的目光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与狎戏,仿佛瞎的反倒是自己而不是对方,明知被窥视着,却无从防备,无处躲藏。 道平不敢与他继续对视,转为暗中警惕。只听得那人气息悠长,却略显沉重,间有杂音,凭此大致可断定他修为高深,但似乎受了极重内伤,尚未恢复。她才松口气,可一联想到适才听到的话,顷刻又觉如临大敌:这伤会不会就是在清凉山受的?他会不会是玄凝阁的人?!倘真倒霉至此,怕就不仅是惹他生疑,甚或已招来了杀心!哎我这张嘴,合不该大意提及渺渺的事,戏文中总道口是祸之门舌是斩命刀,真没说错! 她一边悔青了肠子,一边转动心念,思索起进退之法。休瞧那人举止木僵,眼神涣散,往往越是这样,越怕他心机深沉,设彀藏阄。面对这类待机而发的强敌,冒然行动定不可取,惟有静观其变,再做区处。想到这里,她暗中用手碰了碰何忧,随后递去一物。何忧察言观色,已晓大概,故不多问,只以袖遮手接过来物,面色如常。 渐入夜深,旷野外木叶萧瑟,枭声寒厉。吃酒的多半已醉倒,殿内人声渐息,鼾声起伏。何忧支持不住已然睡去,道平紧靠在旁假寐,实则提着十二分的警醒。突然,风动蔽帷,火堆中暗红色的余烬陡然明亮了一霎,随即熄灭,整座矮殿在抹眼间坠入了无边黑暗! 道平疾睁两眼,但见角落中那人已不知所踪!她心下骇极,抬手推醒何忧,同时掩住他的口鼻。何忧会意,当即屏住鼻息,取出了道平先前递给他的怪枭胃袋。道平亦闭住呼吸,拿手向外一指,二人一前一后迅速朝殿门挪去。 未走几步,殿中忽而呻吟惨呼四起,众人接连伏倒在地,个个两眼暴凸,举止怪异,宛若僵尸一般,神情却莫不痛苦万状,独他二人立在当中,尤其突兀。果不其然,那一双双发红的眼睛立刻盯了过来,随即一拥而上,见势要往他们身上扑挠撕咬!道平吓得大叫出声,急抽出盘花棍将状若疯狂的众人格开,拉起何忧的手夺路向庙外跑去。 殿外气冷如冰,吸入时如沙砾般磨擦着喉咙。道平拽着何忧在夜色中向河边狂奔,旷野茫茫,只那泊在岸边的舟中发出一点光亮,也是眼下唯一逃生之途。 她呼出的白气浓重如云,太阳穴如有鼓擂,河岸似在万里之外。她忆起穹窿山竹林中被暗影支配的恐怖,何忧急促的喘息更加令她心焦,彷徨间低头数着自己的脚步,一,二……二十,三十,河岸其实并不遥远,很快已能看清舟上白帆,再有几步他们就能踏入舟中。 身后劲风忽至,她惊觉时已不及回头,提起何忧奋力向前纵出丈许。何忧两腿虚浮站立不住,她被牵带着也一同扑跌在地,随即感到背上一阵灼热,疼痛入骨。道平心下凉了半截,对方果然不肯放过他们,只消一招,她已知自己万万不是敌手。 她用身体护住了何忧,回过头来。只见草屑漫天飞散,乱鸟割碎冷月,一条暗红色长鞭横亘当空,飘落着火星尘埃。她看清了前来索命之人的形状:五短身材,龟背驼腰,敝衣露肘,遍身风尘,似经历过恶斗。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背过了手,眯着眼开口道:“小娃娃,你以为逃得了么?” 第140章 圣女归位(中) 道平不应声,只把盘花棍握紧,一动不动地提防着他再次施袭。那恶人干笑着又道:“你恰才说谁要夺甚么画轴,我只想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说出来,我便不杀你们。” 借着雪地的莹光,道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恶人的眼睛瞧了片刻,骗他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阿姐与这事无关,你放她走,我才肯说。否则我两个与你拼命不过,死在一起便是,你也休想听到一个字。”说着拽了拽何忧的衣角。 那恶人笑出声道:“小娃娃莫耍花招,我眼睛是看不见,心却不瞎。”他自暴其短,足证有恃无恐,“你身后明明是个男子,且还是个废人,我放他离开倒也不妨,只是这样一来,方才提出的价码也得换一换。” “换甚么?” “我既放你一人活了命,留下的就必得死。说了我想知道的,便给你个好死,抵死不说的话,就没那么便宜了。” 道平凛然道:“今日不幸撞在你手里,我就没想再活。”言讫转身将何忧扶起,心中千般凄凉万般不舍,哽咽着道:“本想多陪你走一段,如今……你须自保重为是!至于我的‘家人’,就托付你照应了。”说着将那段藏着《琳琅清斋记》的紫竹轻轻放入何忧手掌,连着他的双手一并握住,对他点了下头,代替千言万语。 何忧接过经书,喉咙微一滚动,眼睫垂下遮住了他的眼底,消铄的脸上捕捉不到多少情绪的起伏。道平缓缓将手放开,忽而眼前一花,何忧已毫无征兆地挥起手臂,紫竹段腾空飞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沉入了滚滚江水之中! 这一下把道平看得呆了。她就是怕何忧不愿抛下自己逃生,才故意以《琳琅清斋记》相托,盼他顾念保全经书,兴许会同意离开。哪料到他想都不想,直接把经书抛进了水里! 何忧回过头来,幽深的眸子同夜中的江水一色。他只淡淡地问了一句:“我可以留下了么?” 道平懵懂地点点头,六花漫天,仿佛在她眼前凝住了一瞬。忽然她想起了甚么,抬头朝天空仰望,却看到乌云密布,雪雾迷茫,心中暗自叹息:在那洞窟里说好的共赏星空,恐怕再没有机会了。 只听那恶人道:“怎么着?现下改主意还来得及。” 道平转身道:“想要我求饶,这辈子是不能够了!你是何人?我不是你的对手,今日要死就死个明白,来日化为阴魂,也知同谁索命!” 那恶人道:“你也没说自己是谁,凭甚要我名姓?” 道平朗声道:“你听好了,我名叫道平,穹窿山栖真观人士。我只问你,是不是玄凝阁的人?” “栖真观?”那恶人哂笑道,“怪不得这般机警,原来是那贼窝里逃出来的一只小老鼠。可惜你命数不济,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聂无踪与你是甚么关系?凭你,也想替他报仇?” “你承认就好。”道平冷冷道,“今日与你力战至死,我也算不辱没了师门,看招!”话出口同时,身影倏然一晃,缎带上在金丝在身后托出一条亮线,眨眼间已逼至那恶人身前。她将双手高举过额,顺来势将盘花棍向前一送,棍梢直取那恶人面门,使的正是玄同棍法中的杀招“遥礼云门”。 这半月来她潜心钻研玄同棍法,初觉其与十二长杆迥然不同:十二长杆灵动迅捷,轻盈飘忽,这玄同棍法却是质朴守正,刚猛沉断;前者变化多端,使将出来令人眼花缭乱;后者则守正少变,一招一式皆简约无华。虽说两者皆以杆棒为武器,观其风格却大相径庭。 道平自忖内力修为不弱,但与玄凝阁高手相比仍差一大截,轻功步法倒可同当时高手比肩。她深知若对强敌,必得扬长避短,发挥身法优势,避免与敌人在气力上较量方有胜算,所以初见玄同棍法,发觉它是个阳刚路子时,心里着实是有些失望的。 可随着修习的深入,招式用得日趋熟练后,她渐感到自己先前的判断有大偏差。这玄同棍法实与她本门的十二长杆一脉相连,末离而本同。她猜因是本派与真大道的渊缘深远,玄应真人所创的棍法故能与她所学相通,两派的武学同气连枝,从周天参同步法与全真太极功完美相契便能明白。再回想师父传授十二长杆之初,便言明此为入门功夫,遇强即破,无奈聂无踪正式授她武功未久便殒命,本派的武学除了内功和步法,她其实还未曾见识,真正厉害的拳脚兵刃招式也尚未修习。如今借这一卷偶得的秘籍,她忽然茅塞顿开,领略到了本派武学的终极气质,并非是十二长杆那般精巧华丽,而是像玄同棍法这样内敛朴拙的。 眼下道平击出这招,乍看上去仅是一记粗疏无奇的直击,却极为端稳持重,便是当世一流高手也难在这一招中寻出破绽。这当要归功于用紫竹练功的奇效。紫竹长足七尺,重数十斤,既柔且韧,稍一挥舞即狂颤乱抖,比天下任何武器都更难掌控。她在驱使紫竹的过程中领悟到顺势而为,因势导利的原理,学会了在对抗与合作寻求平衡。久而久之,这些细微且复杂的震颤在身体上留下了印记,身棍韵律渐合而为一。此时再将紫竹换做了盘花棍,肌肉的记忆仍被继承,即便是至简的动作,运气发力亦以包容变动为前提,恰恰契合了玄同棍法总诀前四句:“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 那恶人双目虽盲,耳力犹极敏锐,道平这一下兔起鹘落,出手进招一气呵成,他与亲眼所见无差,当下低吼一声,左手举鞭柄格挡,同时右手伸出三指,往道平颈部要穴勾去。 此招名作“三灾顶”,乃是龙华寺十绝技中“六相指”的厉害杀招。他深沉老辣,自“看”出了道平出手间却隐隐露出的大家风范,顿收起了轻视之意。况他重伤之下功力剩不到三成,所以上来便使出看家本领,内心惊异亦可想而知。 道平这招本在试探,故一触即收,脚下踏起周天参同步回避。那恶人凌厉的一击从距她喉咙前半寸出穿过,激起的气流让她为之一窒。她清楚自己今番若想虎口求生,必得出奇不意。玄同棍法仅十八式,若囫囵一气使出,转眼招式用尽,让对方熟悉了套路,自己怕是再无机会。所以她不急着再攻,而是快速后撤,施展步法与敌人周旋。 那恶人听音辩位,脸上露出诧异神色,火鞭像霹雳一般飞出。那鞭子上不知涂了甚么药粉,甩起时火星迸散,在雪地中烧出一道焦痕,火光金中透绿,看来十分凶险。道平一纵尚未落地,长鞭已然追至,她只觉那鞭子像极她平生最厌恶的虫蛇恶物,扭动着身子朝她扑咬过来,再看敌人一双瞽目与那冷血动物无异,不由得头皮一麻,背上被鞭子所伤之处登时剧痛起来。 眼见鞭梢要劈上肌肤,她在半空急向后仰,旋身将盘花棍就地一点,向一侧滑了开去,那恶人猱身追上又是一鞭,道平未再跃起,而是旋动脚步走出一条怪异的弧线,巧妙地停在了那鞭身的攻击圈外。这正是周天参同中斗宿一路中的“南斗”步径。 周天参同步分苍龙、玄武、白虎、朱雀四象,其中以玄武最为虚浮晦涩,变异诡谲。南斗六星归属玄武之斗宿,形似斗勺,古来即有“北斗注生,南斗注死”之说。道平踏出南斗步径时,就像小幅地转着弧圈。但见她肌肤胜雪,衣袂浮空,仿佛一个足不触地,徘徊茔墟的游魂,只是身为施展者的她却不自知。 那恶人领教到威力,连攻数招,每每以为必中,却皆落空,对方竟似无实体的空气一样,说不清怎地就避开了攻击,加上目不视物,所以越打心里就越是没底。他怎肯相信是这无名小卒身怀不出世的绝顶轻功,反疑心起是自己的耳力出了问题,只因平生阅敌无数,惯于不形于色,故而惶惑尚未流露,转眼就又被愈炽的杀心所覆盖下去了。他狠甩了几鞭,趁机习惯性地伸手入怀,欲不顾身份地使出暗器,然却摸了个空,顿想起自己最为得意的暗器已在先前的逃亡中遗失,不由得恼怒难禁。 直到这时,道平才发现自己竟好像从敌人手里占到些便宜,当即更不犹疑,将玄武步法一路路施展下去,从“南斗”到“织女”再到“十二国”,直至虚宿中来。 那虚宿之名素含虚耗之意,反映在步径上亦呈空虚之象。踏入“虚”步径的一刻,道平脚声随之消失。她见那恶人探手入怀,于胁下露出个破绽,当即由他身后抢上,用棍上冲敌左胁,恶人侧身避过,双指来戳她两眼,道平忽地趋低身子仰面上撩,使出玄同棍法中的一招“细斟北斗”。可惜她周天参同步尚不纯熟,一旦从游击改为近身缠斗,瞬间便失了优势,被那恶人重夺回了主动,一时间险象环生。 她不得已匆忙避了出来。因动作剧烈,扯动背上伤口,宛若冰冻火炙般难忍。 趋退间二人堪堪又拆了十几招,那恶人受了重伤,不仅功力大减,最厉害的暗器也用不出,而道平有周天参同步法和玄同棍法两大神技倚仗,此消彼长之下,那恶人一时半刻竟奈何不了她。 但见她蜿蜒游走,时而见缝插针地攻上一招,左个“白鹿贞松”的解数,右个“醉挂萝薜”的招式。因这武功乃首次现世,那恶人接她招式越多,心中便越是害怕,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问道:“此非天宝宫功夫,北宗的废物之中也没人有这等本事,你到底是甚么人?!” 道平啐道:“玄凝阁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我是其中一个!”脚下步法从“司命”入“哭”,登时声音忽东忽西,忽上忽下,这句话有多少个字,在那恶人听来就像有多少个人在诅咒一样。 “你不说便道我猜不出了?”恶人狞笑道,“你也与那尺凫是一伙的!好啊,好啊!他那笔账,我便先教你替他还!是你自己上赶着送死,我乐得成全,不连皮带筋碾作齑粉,难解我心头之恨!” 道平听得疑惑:尺凫是玄凝阁之首,此人亦出身玄凝阁,怎的他两个竟成了仇家?又何来我与尺凫一伙之说?口中只仍骂道:“我呸!你这老狗眼瞎心也瞎,休要把我和畜生混为一谈!”不知怎的,忽觉舌根沉重,语都有些含混了,她心里一紧,警觉地后撤了数步。 那恶人显已听出端倪,眼皮像枯蛾一样抖了两下,背靠着水边一棵枯树嗤笑着,声音犹似老鸦啼叫:“小娃娃,怎的连话都说不清啦?” 道平胸口迅速麻木,半截身子像被埋入土中一般,呼吸已然不畅。就在这一句话的工夫,僵木感扩散到了四肢,她手脚皆快速失去了知觉,脸朝下栽倒在雪地上,盘花棍脱手飞出,摔到那恶人脚边,后背早僵硬得似块石板一样!这才知是中了那长鞭之毒,骇乱中拼命想要撑起身体,可越是挣扎,毒性便顺着血液行得越快,很快冲上了头部,令她口角流涎,泪流满面,五官移位。 她趴在原地,心中悲凉,才明白那恶人并非不能早些要她的命,只是不急着去做。此刻不用看也知,那恶人一定在用嘲弄的眼光看着自己,就如一切喜爱玩弄猎物的兽类一样,享受着残酷的乐趣。 “用不多会儿,你便会如这雪里的虫子般僵死在地,不过我看你这身子不错,尚还热乎……”那恶人的笑声猥琐不堪,“至于你的同伴嘛,放心,我会先让他欣赏完我怎生受用你,再送他归西,黄泉路上,你俩做个伴罢。” 第141章 圣女归位(下) 道平想大叫让何忧逃命,喉咙唇舌却像消失一样,脖颈如被百斤锁链所禁锢,令她想回头再望一眼都做不到。她渐觉困顿,世界在眼前裂成碎片,仿佛置身于风暴之中,只是异常安静,声音一点点离她远去。 她的手指埋入雪中,渗出淡淡的红色,贴在雪上的脸已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泪的温热。她生性坚韧,极少哭泣,就连目睹师父遗体时都忍住了,此刻却泪水纵横,一半因毒性作用,一半来自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绝望。 她开始生出幻觉,割裂的苍白中出现众多扭动着的细线,像从土中苏醒的蚯蚓,五色斑斓,远处似有春风拂面而来,阳光和煦。她知都是假象,但又毫无道理地信以为真。这时,从遥远的寂静之中,她听到一声惊悚而惨烈的叫声。 她抬不起头,更没有心力去思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紧接着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混沌中身子似被谁一把扶了起来,冷冽的气味灌入鼻腔。她失去了触觉和嗅觉,视觉也变得不可靠,但心灵潜藏的力量仍可突破感知的限制。她确信自己正被温柔地环抱,被人舍命相护,混着芸香的汤药味道则通过肌肤渗入了心田。 在她眼前,那些细线正向她移动过来,五彩斑斓逐渐蜕变为单调的黑黄相间,在经过的雪地上拖出蜿蜒的细痕,于她身前半尺之处停下来,散发着冰冷的杀意。在被那温柔的手揽着扣入怀中前的最后一刻,她看清了细线的真实面目。 它们长着圆头短尾,头尾之间金环耀眼,鳞片如云母般闪着滑腻的光泽。 她曾在山中见到过这种毒性猛烈的蛇,被其咬后,半柱香内必死。眼下围拢过来的毒蛇不下数十条,个个大张着口,眼中的光令人寒栗,下一刻便要群起而攻。这么大的毒量,中之当即刻毙命。 道平想推开正用身体护着自己的何忧,可惜连根手指都动弹不了,幽幽心道,我中了那恶人的毒,须臾将死,何必,何必再搭上你的性命?何忧若有感应,恰在这时紧了下扣住她的手,像是做答,道平便不纠结了。 世界忽然归于宁静,她躺在他的怀中,安稳地等待生命最后时刻的到来,心中平静。 怪的是,毒蛇迟迟未有动静。 过了许久,何忧松开了手,回头看时,毒蛇居然不知怎地已悄然退得没了踪影。他放道平俯卧在地,独自走去那树边查看。那恶人歪脖倒地,一动不动,皮肤上多处伤口已经黑紫,两眼兀自瞪着,已然中毒身亡。在他身边还有几条被扯断的蛇尸。 何忧伸手入他怀中,摸寻出些丸散膏药,细辨气味后,回来脱去了道平的袍子,将其中一种看似解麻痹之毒的药膏涂在她几处要穴之上,又给伤口处上了金创药。他几次试图抱起道平,将她带离那枯树附近,可惜臂力不济,所以只得坐在她身边,让她头枕在自己膝上躺在原地。 一炷香后,道平“嘤”的一声缓了过来,身体虽一下子还不能动,眼神已先恢复了清澈。她凝视着何忧,轻喘了几下,嘴唇翕动,发出声来: “你快走罢。” “我哪也不去。”何忧道,“他死了。” “死了?” “死得透透的。鞭子上的火光和药粉惊动了枯树洞中冬眠的毒蛇,他无防备之下被咬到,中了大量蛇毒,来不及自救就死了。”何忧语气中带着惊讶。 “那我们……我看到那些毒蛇围过来了,它们为何不咬我们就走了?” “因为这个,”何忧拿出那怪枭的胃袋在道平的小脸前晃了晃道,“鹰隼乃蛇之天敌,想那怪枭亦然。这些毒蛇嗅觉灵敏,大概是闻到了这胃袋和肠子的气味,所以被逼得退走了。” 道平叹道:“这定是师父在天有灵,保佑着咱们呢。” “对不起……”何忧忽然语气内疚道,“我以为我们逃不过了,才……” 道平知道他指的是扔掉经书之事。那是师父留给她的遗物,如今没了,说不难过是假的。但当时情形,她非那恶人的对手,与其人书俱失,不若让它永沉水底,况那份与自己共患难生死的心意,她怎会责怪何忧呢? “物物而不物于物,”她道,“师父留给我的,可远不止一部经书,我都在这里记着哩。”她拍了拍胸脯,“况且我猜那经书上的内容,你早都一字不落的都记住了罢?” “嗯……”何忧还想说些甚么。 “那就行啦。”道平阻住了话头,试着活动了下手脚,用下巴一点那恶人僵直的尸身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是玄凝阁的人,恐怕附近还有同伙,我们得快走!” 何忧点头,“你动得了么?” 道平咧咧嘴打趣道:“往常这话都是我问你,今天颠倒过来了。” 何忧轻轻一笑,自嘲道:“嗯,这机会确实不多。” 道平又伸展几下,“嘿哟”着坐了起来,道:“来日你病养好了,我也就问不着了。走罢!”就去扶何忧的肩膀。何忧赶忙搀住她,两人经这一场惊魂,体力都至极限,站起来时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晃。 道平拄起盘花棍,慢慢走了几步向河中望去,见来时乘的舟已没了影,猜是那舟子惧怕引火烧身,荡到对岸去了。想到四耳尚留在舟中,十分担心。眼下那废庙是决计不能再回去了,为怕招来敌人,也不敢出声朝对岸呼喊,只好先与何忧合力将短狐的尸体拖入河中沉了,沿河往北躲去。 风雪交乘,狂风迷眼,冰粒从四面八方砸向头脸和颈窝,二人在乱石衰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相互扶持以对抗凛冬的严寒,与越加难耐的倦乏和伤痛。 “前面两人慢走!”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一匹雪花马飞也似地从后方冲了过来。道平听到那骑马之人的声音,扶着何忧的手顿时一紧,一颗心如坠冰窖,低声对何忧道了句:“你别出声。”率先转过身去。 转眼间马已奔至,那人回缰横档在他们面前,语气蛮横地道:“我叫你们没听到么?” 道平装出一副胆怯怕事的样子,连连作揖道:“大雪灌耳,听不清楚,女侠莫怪!”那人又道:“你们干甚么的?深更半夜,为何在这荒郊野外游荡?”道平压低嗓子,唯唯诺诺道:“白天与俺男人去邻村看病,风雪阻路,耽搁了时候。” 那人见他俩确是村夫村妇打扮,尤其何忧鸡骨支离,便有几分信了,问道:“从这往南五里外死了些人,你们经过时可有看到发生了甚么?”道平道:“甚么死人?俺不晓得。”“不晓得?从那处过来没别的路,你要还想活命,最好别装糊涂。”道平一时答不出,只觉在那人目光之下如披针刺。 “我越看越觉你鬼鬼祟祟,敢把脸抬起来么?”那人说着已跃下马来,伸手来扳她的头。 道平情知瞒不过去,猝将盘花棍抖起,甩起一串冰晶,那人反应奇快,疾收手后撤,道平觑准她右肩露出的一点破绽,使出一招“云端抚琴”,盘花棍带着风声朝敌人肩膀要穴点去! 只听“咔”的一声,铜铃叮铛作响,盘花棍的去势已被一双阴阳简板截住。隔着两样兵刃,道平终与那人对面相视,只见她峨眉皓齿,冻红的双颊胜似雪中红梅,依旧是金缕鱼枕,五彩道袍,渔鼓上的薄雪盖住了螺钿。 “你是!小猢狲,你竟然没死?!”绣衣也看清了道平,明媚美丽的脸上闪过惊讶,随即化作含着残虐意味的笑意。她运劲将简板一绞,道平神昏力乏之下,盘花棍当即被缴了去,简板跟着如影飞至,朝她颈上削来!她忽施偷袭不成,就知大势已去,自己身上毒性尚未去净,根本无力避开这奔雷掣电的一击,所以心灰意冷,不再闪躲。 劲风先板刃一步劈至,眼见就要割开道平的喉咙,忽听绣衣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住手!”口气极为严厉,是个男子嗓音。道平恍惚间觉得此声熟悉,但生死之际心神动荡,顾不得细想。绣衣动作稍顿,怒气爬上面容,她犹豫了一瞬,便无视那人的制止,重又将简板斩落。 “混账!还不住手?”这次换成了个更为雄浑的男子嗓音,夹带着车轮辚辚之声。绣衣暴怒转身,嚷道:“又来,凭甚么要我听他的?” 道平趁她分神之际向何忧靠了靠,二人两手紧紧相握,同往那声音来处去望,正有一瘦马拉着轻车从夜雾中钻出。隐约见车首跨坐一赶车之人,身躯伟岸,两眼精光逼人。那人头戴毗卢僧帽,身穿玄色道袍,颈上挂串数珠,肘上搭着拂尘,打扮不僧不俗,也非修道神仙。 转眼车到近前,又见他容貌异于常人:气质纯重,不似强梁,但说是豪杰英雄,眼角眉梢间却又透出肃杀之气。道平受其气势所逼,心中惊骇达到顶点:此人对绣衣言语如此倨傲,莫非今日是龙华寺的住持格悟到了?!只听那疑似格悟之人道: “就凭他是本教贵客。”短短几字掷地有声,口气不怒自威。 贵客?仇敌的贵客替自己出头,这是哪门子道理?道平惊疑万分,拿眼紧盯着那车帘。 车帘缓慢而无声地向上卷动起来。最先露出的是一只软垂的手臂,而后是侧倒着的,穿着黑衣的肩膀,上面的头颅无力地垂在椅面上。那张脸上毫无血色,双目和薄唇都紧闭着,显已昏迷。道平手捂胸口,心脏狂跳欲出,认出那正是曾“杀死”过自己一次的尺凫。 不一时车帘完全卷起,光亮透入车厢深处,道平赫然发觉那里还坐着一人。看到那人的一刻,她不禁浑身微微战栗:那一袭红衣半淹没在黑暗之中,有如烈焰烧金,似火飘光,衬出那人清瘦面庞,俊逸容颜。他端坐于光与影之中,嘴角似有似无的弧度同时勾出善恶,正用隐现莫测的目光凝视过来。 除了是个男子,活脱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红莲圣女还魂再世。 而那张脸,分明是一个月前在黄麻庄分别的祁江离。 第142章 野哭(上) 正如道平所见,那赶车之人便是江湖人人谈虎色变的龙华寺住持格悟,被他奉作贵客的不是别人,正是祁江离本人。 距此时大约一个月前。 聂无踪行藏暴露,最终自戕。栖真寺毁于玄凝阁之手,观中道人由密道逃生。次日道平在回山途中遇敌重伤,渺渺不辞而别。通过推测,江离和乔羽看破了渺渺移花接木,嫁祸庆云庄的谋划,遂无法坐视不理,急往山东追去。道平亦自投师门天宝宫去。 半月后,江离与乔羽寻至嵩山脚下,江离于路染病,滞留客店,乔羽便是在他卧床之际独自前往三岔乡找到了渺渺,得知了详细。推及道平程途,那边大约是与何忧在汴河渡口重逢之时。 数日后,位于青州中部的清凉山猝起一声霹雳巨响,须臾轰然崩塌,土石飞落,烈焰熏天,远近百余里为之震动。其时道平与何忧正困于地底,不闻世事,直至他们从洞底逃脱出来,才从河宸村村民口中听说了发生在清凉山的这场灾难。 引发清凉山崩塌的正是庆云庄。如渺渺事前所料,玄凝阁攻破防御机关杀入庄中后,庆尚豪望风而逃,并遵照老庄主遗训启用了“兰摧玉折”的最后手段。庆云庄在巨大的威力之下冰消瓦解,片瓦无存。所有当事人皆不知死活。 直到清凉山事发,乔羽才将同渺渺会面之事对江离坦白。江离闻后险些惊倒,不顾劝阻,执意入清凉山寻访,白日奔波驰走,入夜后仍目不交睫,五日间几乎将那山头踏了个遍。结果不仅一无所获,他人也因病势加重,不得不在山北十里的谷丰村中休养。 江离昏迷了两日,到第三日方才苏醒。挣扎来到乔羽寝处,见床褥整齐,如未动过,向主人家打听才知,这期间乔羽忙于寻找渺渺和照顾自己,昼夜未及合眼。 其实最初得知乔羽竟私自纵许渺渺只身冒险犯敌时,他曾大为不解,但在寻访渺渺的这些时日,他目睹乔羽殚精竭虑更甚于己,对她便无论如何怨怅不起。江离不禁自问:如果与渺渺见面的是自己,结果又会有何不同?自己可有把握拦下渺渺?设若自己与渺渺立场互换,可能听得人劝,不去复仇么?现下不让她去,令她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和苦心筹谋,是自己拿得出更安全的对策么?倘若连一句日后必能复仇的许诺都说不出口,又有何理由阻止她去? 江离到此刻方恍然大悟,自己一心只想到渺渺的安危,却未道她早已抱了死意,既不能提供给她实质帮助,甚至不曾于精神上给过她信心,一路追寻而来,自己究竟能做甚么? 如此看来,乔羽远较自己想得透彻。所以她才去替自己面对这焦心局面,纵容渺渺之举实非意气用事,而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想明白这些后,江离迅有种窒息之感。 在谷丰村的第三夜他睡得极不安稳。一闭上眼,龙王庙、竹林外和栖真观中种种场景便轮番重现,声色皆残酷逼真。他数度惊醒,背上衣衫湿冷,吓出了一身冷汗。迷糊之中,就见有一浅影从窗前地面浮起,渐幻化出人形,在屋中各处徘徊,状若迷途鬼魂。那浅影飘至灯下时,始被光映出身容:瘦如柳条,头发垂散,身上赤裸不挂一丝,细看面貌,竟与渺渺无异! 江离大惊坐起,伸手欲去拉她,那鬼却神情淡漠地避开。江离又唤,那鬼冷眼睥睨,颇为不屑道: “人世宿缘,一如浮萍无据,聚散无常。你我兄妹缘分已尽,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不必纠缠。”说罢转身没入暗中。 江离心中大恸,向空无一人处喊道:“你去哪?何苦说出这无情的话来?”身即坠地,顿时清醒过来,原来又是场梦。这夜枯睁两眼直到天光微明,再难入睡。 侵晨,他混沌的意识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骚动穿透。凌乱的脚步声,碰撞声,夹杂着刻意压低的惊呼,窒闷的空气仿佛一潭被剧烈搅开的死水,泥沙俱起。不久,骚动慢慢沉降,他的视线也随之垂落,最后停驻在一双止步在门外,粘满灰尘泥土的靴子上。又过片刻,乔羽方迟缓地走了进来。 江离只觉是被又一个梦境缠住了,下意识合上了眼。当乔羽的手真真切切地覆上了他肩膀时,他才感到身体深处正在颤抖。 乔羽久久没有出声。 江离用手掌把整张脸遮住,声音发涩:“是不是渺渺回来了?” 寂静过后,乔羽道:“小妮子……遭人害了。” 江离头晕目眩,身子明明在床上躺着,却像又倒下了一次。他手掌上推,用力抵在额上,必得口鼻共用才够攫取周边愈发稀薄的空气,泪水流入口中,冰冷苦涩。乔羽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直等他情绪稍定,又低声道:“我已把她接回来了……” 江离搓了搓泪眼,方见乔羽手上袖口,均有血污,尤其胸前衣襟,已被血水浸得发硬,当即哽住。眼前这个平素气势煊赫的大掌柜,此刻形神怠弛,满面风尘,仿佛苍老了数岁,眼中神采不再。她黯然道:“我没事,你去见见她罢。” 渺渺的遗体被安放在了院中,躺在一张木床之上。她心窝处有个窟窿,流出的血浸透了衣衫,脸上亦有零星血点,显是从伤口中喷溅上去的。江离怜惜地抚摸着她青白色的脸,用衣袖轻轻擦去血污,那触感顺着手指扩散至全身,几要将他的血液冻结,阻止心脏继续跳动。忽见渺渺一只手攒起,似紧紧抓着甚么东西,江离心痛地拔开发僵的手指,原是渺渺最为爱惜的那支星花发簪,因攥得太紧,指甲都抠入了发簪的缝隙里,粘稠的血迹把宝石的光泽也糊住了。 “你找到她时,她就已经,已经这样了么?”江离强压悲痛,问乔羽道。 “我找到她时,她还活着。”乔羽道,“只是伤势太重,眼见救不活了。” 江离紧了紧手中星花,悲叹道:“你是她最喜爱的人,最后有你陪着,也算是个安慰。” 乔羽沉重道:“小妮子,是被我抱着咽的气。至少最后,她没受什么苦。” 江离透过模糊泪眼再次端详渺渺:她总是安静,将细腻的感情藏起,如今她躺在这里依旧安静,只是喜怒哀乐,爱恶欲惧俱已从那血淋淋的伤口中消散,再也无迹可寻,唯残留下一个读不懂的表情,永远地凝固在了她最后的面容上。 那表情比哀恸更为苦涩,较之怨恨更似冷漠,显是到最后也没有一丝宽慰和放松。与其说悲伤,不如更像深深的失望。“她受了苦,”江离终忍不住痛哭失声,“她有说不出来,无可倾诉的苦。她对人世没有留恋,才会想要与我们一刀两断。” 乔羽微微吃惊道:“你怎会这么想?别和自己过不去。” “夜里她曾来过,亲口对我说的。”江离讲起与那鬼魂间的对话,喃喃道,“若非心已冷透,她怎会,怎会恁般绝情?” “胡说,直到最后小妮子还在念着你的事,嘱我一定将这交还给你。”乔羽从怀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失落在庆云庄的画轴。 江离见了愈发泣不成声:“我还要这催命符作甚?!不如毁去!”乔羽劝道:“收下罢,这是小妮子用命换来的。从始至终她最放不下的人只有你,何来绝情一说?”江离道:“可她的鬼魂分明……她死前都和你说了甚么?庆云庄,庆尚豪到底如何?她的仇到底有没有报成?!” 乔羽道:“我了解的都已告诉了你,至于与她见面后发生的事情……今早我找到她时,她已然,哎,已然撑不住,也不大说得出话了……” 江离哽咽道:“你在哪找到她的?” “……就在村外不远处。”乔羽话中带着不甘,“我曾与她约定事成后在此汇合,她是来,是来找我们的。如果能早点发现,或许还能最后见上你一面。” “那是谁杀了她?!!也没来得及说么?!”江离不忍再看渺渺胸前绽开的血洞,浑身发抖道:“谁用利器刺死了她?” 乔羽秀眉微动,沉吟片刻才道:“阿离,小妮子设套算计玄凝阁和庆云庄,这些人自然都是想要她死的呀。” “你知道甚么是不是?”江离盯着乔羽,一字一顿道,“刺死渺渺的那个人,是谁?你说呀!” “是尺凫。”乔羽无奈答道,“小妮子临死前拼命催我快走,带你远离此地。她说,”她顿了顿,“尺凫要杀她灭口。” “尺凫。”江离一阵目眩,太阳穴上如有巨锤闷落。“庆云庄不是已被炸得粉碎?她为甚么没死?为甚死的是渺渺却不是她?!”他的脸涨得血红,因悲愤无法排解,手指几要将那床板捏碎,身体里似有一个溃烂的伤口,脏血脓水不断从里面涌出,污浊着心。 他固然憎恨尺凫,可催生出这恶果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如果当初不曾轻信过尺凫,不曾接纳过她,不曾对她表露出怜惜,渺渺便不能察觉出尺凫的心思,便不会想到去利用这孽缘。今日之果,正是自己当日在临清,若再追溯,在十年前的灞陵桥畔亲手种下! 他对着渺渺苦涩的面孔,口中细碎胡乱念道:“你不该遇到这些,不该凄凉难过地死在这。你本该同家人在山中安然度日,生活平静。我们虽注定要相识,但本应仅是朋友之交,我每年有个把月去山中探望你,我们欢聚畅游,然后各自安好。渺渺,我怎么就成了你哥哥?怎么就毁去你的幸福?渺渺,我知道你为何不肯认我,我怎能是你哥哥?我是你灾星呐……”说着气息逐渐不接,突然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第143章 野哭(下) 这一倒下,江离病势加倍沉重,一连多日不省人事,白天昏沉谵语,夜半常被噩梦惊起,错乱发狂。偶有稍加清醒时,总见乔羽在侧因担忧而失神,状若崩溃。他心知乔羽朝夕不离地照顾自己,只是苦于口不能言,对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知几日过后,他终于苏缓,始能进些米水,乔羽已是两颊凹陷,脚步虚浮,眼看也要倒下了。 渺渺的尸身,乔羽已托村民置买棺木衣衾,好生盛殓祭奠,只因村中没个妥善的寄顿处,棺木停放一日后,便在村外暂且安葬了。江离苏醒这日,正值渺渺的头七。 这日深夜江离独自醒来,侧头见乔羽伏在枕边,已然睡着。她面色疲怠,呼吸低缓,熟睡中仍紧锁的眉头显出内心并不安宁。江离想替她将眉间抹平,又怕吵醒了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在乔羽脚边,有竹篮盛着纸钱糕饼,想来是为渺渺头七之用。江离白天听人说知了坟茔所在,当即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也不穿鞋,提起竹篮向外走去。乔羽因极度疲倦,睡得很沉,竟未对身边动静一无察觉。 他赤着脚,在黑透的夜色中走上了山村野径。野山枣的刺钩破了衣袖,结霜的苍耳划破脚腕,碎石草根割破了脚底,霜寒侵入周身骨髓,而他浑然不觉。不知为何,他有种奇异之感,似乎一场大病后,原先寄宿在体内的灵魂已如枯草般萎靡,新鲜的灵魂正在萌发,并以初生之力为肉体注入能量。他不觉衰弱,反觉神清,宛若从噩梦中醒来,身躯中重生出了一个自己。 坟前磷火荧荧,先前见到的鬼魂正孤零零地坐在墓碑之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描画着碑上的刻字。那双手像是冰做的,刻字隐约从她手背透了出来。鬼魂神情索漠木然,好像所描画的名字并不属于她。 江离在离她几步外停下脚步,对她道:“你既回来了,仍不愿与我相认么?” 鬼魂恍若未闻,置之不理。 江离凄笑道:“罢罢,我也知道聚散有时,终要有个散场。你就把这一世受的苦都一并忘了罢。” 鬼魂垂着头默然良久,忽而带着嗔怒道:“不然怎样?要将生生世世都记在心里么?教我怎堪得过!”语气和渺渺生前无异。 “这个自然。”江离忍痛点头道,“我……只求你让我这活人再看一眼,心里做个告别,往后你去投胎转世,我了此余生,互不相扰。至多,我祈求神佛,保佑你托生个好处。” 那鬼魂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来,嘴唇几乎不动道:“不劳烦你。冥司的判官说我造了杀孽,须在酆都地狱受过苦炼,方能投胎。” 江离震惊道:“甚么杀孽?你才是被害死的那个啊!” “我是死了,可死的非我一个。清凉山之所以崩塌,根由在我,压死那许多无辜之人,我罪孽难消,该受此罚。那阴司地府最是公正,阴阳果报,历历不爽。” “可欠你命的呢,为何不见她偿还?!” 不想那鬼魂受这一问,茫茫然探手往生前簪着星花的鬓边拂去,只是如今那已了无一物,这下拂了个空。她的脸如冰雕的一般,语气冷硬道:“我已与世间彻底了断,冥司教我赎罪,我违抗不得,至于谁欠我甚么,都与我无关了,你又何必来问?”说罢背过身去。她的声音在坟墟间回荡,背影开始变得浅淡。 江离呆望着她渐与黑夜融为一色,直至溶解消失,空寂的旷野只剩他一人。之前的对话竟眨眼间成了与梦境幻觉一样没有凭据,也不能确信的事。 坟前日间已来人祭了酒饭,江离从篮中取出糕饼摆在当中,焚化纸钱。火从纸钱四周慢慢向里蚕食,散发出焦味。他揉着被火熏酸的两眼,草纸上不断扩展的焦黑渐幻化成了书纸上洇开的墨痕,舞动光影带来灵光一现,已被忘却的片段清晰浮现: 一夜,守墓人偶过新墓,俄闻叹息声,往视垅头草际,新生一株山姜,疑有逝者灵魂未泯,走近问之,山姜曰:“人耶?鬼耶?能助我一事耶?”守墓人答:“吾乃守墓者,尔何人,为何托形在此?”山姜曰:“奴墓中新死人也,明晨家人来祭,在此相待。不幸死于非命,死后肢体零落,心亦不存,魂魄无依,遂附此花上。”守墓人谛视花心,果如其言有缺,曰:“尔何求?”答曰:“乞为遮蔽月色。” 其时明月当空,光华高洁,望之顿解烦忧,守墓人遂怪而问其故,山姜反曰:“月光勾魂摄魄,奴惧之甚矣!”守墓人半信半疑,取席为蔽之。又问:“吾是人非鬼,尔其不辨耶?初何有一问?”山姜答:“君身携鬼气,是以未敢轻断。”守墓人曰:“此吾日夕与死人相近故也。”山姜曰:“不然,奴与君气有相感,若同类耳,君岂无觉?”守墓人茫然叹曰:“无名无姓,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无来无由,何从察焉?但能知此身来处,是鬼亦无碍耳。” 山姜曰:“从来处来,从去处去,有何难哉?”言讫摆动枝干,指其来路,守墓人因之回首…… 蓦然一阵阴风,将燃烧的纸钱吹得四散飞去,江离急忙转身相避,视线所及之处,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从山坡后转出,向他移来。 第144章 重逢(上) 荒烟中猿啼起伏,闪着金红微光的纸烬纷落,那两个影子的细节从深浓的夜色中依次浮了出来。 当先一人戴僧帽穿道袍,胸挂数珠,肘搭拂尘,脚登芒鞋。他身躯轻健,风骨清羸,大脚踏过之处衰草倒折,虫鸟惊避,灰烬腾灭,磷火暗消,仿佛坟墟中的鬼狐皆要避退于他一般。因身材高大,同行之人竟显得比他矮了将近一半,止到他的腰间。 同行之人背上像是负着个宽大的行囊,同身子组合成一团轮廓复杂的灰影,步伐灵巧跳脱,大抵是个少年人。寒风呼啸,那人头顶发冠忽而捕获到一点寒星,流光宛如银鱼的脊背在水中翻转,滑入江离眼中,带着凉意,剜进了他的心口。 鱼枕冠下是一张稚嫩秀气的脸。背上所负的“行囊”不知死活,身材单薄削瘦,五官隐在暗处,只露出半个侧脸,一缕黑缨擦着耳后挂着,一下下扫着脖颈的痣。 竟是绣衣与尺凫。 江离剧颤起来,身体似乎正将灵魂甩出,而焕然一新的灵魂不愿脱离,于是两相拉锯。所幸僵持并未持续很久,因那新灵魂的力量正在壮大,心脏收缩一次,便膨胀一回,如海潮涌上沙滩,曙光染满山谷,深深地扎入经脉,夺回了对身体的支配。 “从来处来,从去处去”,灵魂沉落的一刻,江离的心神在这几个字上找到了落点。这八字像黄昏的悠长而深沉的钟声,激荡他的内心。转眼间那一高一矮二人已至跟前,他避无可避,实也不愿再避。 绣衣上下将他打量一番,率先发问:“你这村夫,作何夜半祭坟?”在穹窿山时江离戴着斗笠,故而绣衣不识得他的样貌。 江离淡定答道:“亡亲今夜回煞,引我来此。”余光瞥见那一缕黑缨,似在听到他如是说时突地一颤。他心中一阵冷笑。 “煞神在哪?”绣衣四下一望,好奇道,“让咱们也见见。” “休要乱讲。”那僧帽道袍之人低声呵斥了她一句,上前向江离道声佛号道,“徒儿不晓事,冒犯施主了。” 借着坟前一点火光,江离看清了他:广颡高额,狮鼻阔口,一副得道高士的庄严相貌,只是右眼的颜色偏浅,细看竟为双瞳,却又邪气得紧,仿佛仙鹤生了双蜂目,松柏长出荆刺一般地扎眼。 “我只是问一句,怎的就不晓事了?”绣衣似乎不怎惧她师父,执意向江离问道:“那煞,亡亲,鬼你都看得见?” “你不见她就坐在那么?”江离心中翻腾,朝墓碑抬了下巴,“正看着你呢。” 绣衣往那空荡荡的碑上望了望,随口问道:“看我作甚?”江离不再理会她,低头继续烧纸。绣衣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遂恼怒道:“你这疯子!敢戏耍我?”上前作势抬掌,就要往江离头顶拍落,口中咒道:“我这就送你和你这死鬼亲戚做伴去!” 江离把心一横,紧咬住牙,愣是全不做闪躲,表现得无动于衷。 “退下!”师父再度发声,同时将肘间拂尘一挥,白须似未碰到绣衣衣襟,她却如被巨力震出,踉跄着一连倒退了数步,险些摔倒。背上的尺凫连带受了这下,沉闷地呻吟了几声,听来十分痛苦。 绣衣又怒又怨地喊道:“干爹,这疯子拿咱们做耍子,不该教训?打杀了也是他自招。我还背着阿湑呢,你干嘛呀!” 江离听到那呻吟,心中恨意陡然炽烈:你尚能叫苦,有人照顾,可我妹子却躺在地下,永远出不了声! 师父喝退绣衣,随即观察江离,见他自顾烧着纸钱,毫无慌张惧怕之色,却也不似因悲痛而失了心智的样子,目光如火般灼灼。他本有些在意之处,至此不由愈发留心,于是念句佛号,对江离道:“一切合会,皆当离别,施主节哀。” “大师乃得道高僧,敢问法号,在何处焚修?”江离将手中纸钱烧尽,起身问道,“大师慈悲,可否替我诵经一卷,追荐亡亲?” “你!”绣衣怪他无礼,又要上前动手。师父轻抖拂尘,以眼色示她噤声,对江离道:“老夫法号格悟,江西人士。” 心中所想被证实,江离暗道:好好好,你真是格悟。今日在渺渺坟前让我遇到你,看来是天意使然! 只听格悟又道:“今与施主相见,乃是夙缘,既承委遇,愿效微劳。”说讫盘坐于坟前,闭目念诵起来: 世间万物 诸行无常 凡所有相 皆是虚妄 百年光景 刹那之间 富贵荣华 犹如一梦 孤灯一盏 照破乾坤 地狱苦海 化作莲池 …… 不一会儿诵毕。江离问道:“大师诵的甚么经?”格悟道:“《明心悟道卷》的便是。”江离伪作不知:“没听说过。是和尚的经,还是道士的经?” 格悟笑道:“老夫非僧非道,此经为我祖师将释道两家教义合而成之,乃我甘露教六经之一。” “甘露教?大师奉的是甘露教?”江离刻意露出一点讶异道,“既是打江西来,大师一定听说过龙华寺了?” 格悟答道:“我便在龙华寺中修行,施主为何有此一问?” 江离压住心里厌恶,向格悟拜道:“小人亲人已全没了,剩我无依无靠,衣食不继。求大师收留则个,施舍个栖身之处。”绣衣听了在一旁笑出声道:“做奴才,卖皮肉,当乞丐,去偷去抢,哪样不能过活?” 格悟未立刻应声,弯下腰对江离细看半晌方道:“我看施主,总觉有些面善,可是尚有亲故在龙华寺?” 江离作犹豫状道:“无亲无故,龙华寺的名字,是听先父说的。”说着从怀中取出画轴来,呈给格悟道:“先父临终前命我待殡葬事毕,即带妹子去江西投奔龙华寺去,还嘱我说,寺中主人见了此画,当肯收留。谁知未走多远,妹子得病去了,我想着江西千里之遥,前途多半是无望的。今遇大师,是天见怜,大师也在龙华寺中修行,望收下它,替我做个主张。” 第145章 重逢(下) 格悟从江离手中接过画轴,展开一看,遽然变色道:“施主贵姓?家在何地?” 江离答道:“我姓姜,家住在玲珑山,因妹子病重,淹留在此。”说着扫了眼渺渺墓碑上的名字。 格悟听到玲珑山,已有几分相信,便问:“这画轴是何来历?” “是家传之物,我自小便见过的。” “画中这是何人?” “先父不肯讲,但依我猜,是姜家先祖。” 格悟连道数声“好”,想了想又道:“敢问先公先慈、祖上名讳?之中可有好道的?” 江离分别说出渺渺父母名讳,又道:“先父和祖父耕织为业,再往上就不知了。记得祖母伍氏,在我出生前离家,不知所终,或许入道出了家,也未可知。” 格悟紧问道:“祖母叫甚么名字?” “祖母的名字,我只听先父提过一次。” “是甚么?” 江离直勾勾地看着格悟,余烬中一点淡金色的光跳入眼里:“叫做撄宁。”他神情平静道。 格悟神色带喜,叹道:“怪不得啊,先公就不曾提起,施主同尊祖母长得极像?” 江离道:“先父因祖母出走之事心怀芥蒂,从不在我兄妹面前提她。大师怎知我祖母样貌?所以先父教我投奔龙华寺,根由原是在祖母身上么?” 格悟道:“施主不知,尊祖母在我教地位尊贵,被祖师奉作圣女。施主继承了她的血脉,即是我教贵人。” 江离故作茫然:“圣女?是甚么意思?大师的意思,是肯收留小人了?” 格悟笑道:“莫再这收留二字。倘你真是甘露南宗数十万徒众的贵人,龙华寺的尊贵主人,乃我教祥瑞将至。老夫身为住持,负有迎主归位之责。” 江离维显得对圣女之说无动于衷,只道:“大师是龙华寺的住持?” 格悟颔首:“愿为效劳。”又道:“自我掌教以来十年,苦寻六翮而无获,不知施主有何指教?” 江离早知格悟醉翁之意,会有此一问,当即表现得很是为难:“这……” 格悟问道:“施主是有甚么顾虑?” 江离道:“先父曾嘱我,要将画轴亲手交给现任寺主的。我先前不知大师身份便交出画轴,是权宜行事,毕竟若我身死半途,先父一番安排还有甚么意义?况且大师仙风道骨,是得道之人,又非与龙华寺毫无关系。但是至于六翮……先父的确留有句话,可他必要我立誓只亲口告与住持一人。我不敢违誓,大师莫怪咎。”言下之意,对格悟住持的身份尚有所疑虑。 “干爹不必理会,这村夫是想冒名顶替,其心可诛!他知道甚么?答不上来,就想编些鬼话哄赚咱们。依我看就该当割了他的舌头!”绣衣在一旁听见,不住怒骂道。 格悟不语,眼神一刻未曾离过江离:想他先是受绣衣恐吓而不畏避,后献画求助,井有条理,不卑不亢,言语间颇知进退,皆非一寻常村夫能有,倒与其师宋择口中舍身献计,指点千军的伍撄宁一脉相承。纵观眼下,能证明其乃真圣女血脉的佐证有三:其一,他相貌确与寺中红莲圣女之画像极似,不像易容;其二,画轴明示六翮与风灯之关联,本应是仅掌教知晓之事;其三,自己与绣衣自江西北上动作极为隐秘,这次相遇不太可能是被伪造出的“偶遇”。加之他说辞连贯,几找不出甚么明显漏洞,又看他气息虚浮,毫无武力,不成威胁,实有可信的价值。只是一来事过凑巧,人道事巧必妖,不能排除是有人处心积虑做局,寻了这人冒充;二来即便他所称是真,其目的,机心亦不可不防。这些须待一一验证,再做定论。 想通这些,格悟不急反笑,态度和蔼道:“施主谨慎行事,是为我教着想,老夫只有敬重,何谈责怪?这事也不在一时。依我之见,眼下施主既已遇着我等,不合使令妹埋骨异乡,将骸骨送归故乡安葬为妥,你意下如何?”如此提议,显然是为去玲珑山查证眼前之人的来历。 这一问则正中江离下怀:他做这场戏,当先一个原因是为保全乔羽,玲珑山与他们宿处方向相反,可将危险引离乔羽身边,因此垂首道:“全凭大师安排。” 格悟满意点头,接着吩咐绣衣从坟中将渺渺棺木起出。绣衣不情不愿,负气抱怨道:“现在?那还要不要找地方过夜了?起了棺木,还有谁家肯留咱们?”垂手站着不动。 格悟极不耐烦,冷声警告她道:“自己甚么身份,是想要我再提醒你一次么?”绣衣听他如此说,好像想到了甚么可怕之事,忙不迭将尺凫从背上放下来,抽出简板,自去挖那坟去了。 趁此之际,江离稍稍转头,眼神若即若离地点在尺凫身上:虽说格悟暂且拆穿不了他的谎言,可这伪装有一致命缺陷,便是清楚他底细的尺凫。所幸尺凫受了重伤,看来性命垂危,可毕竟一息尚存。眼看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一双眼半睁半闭,露出半个漆黑眼珠,大致与死人无异,可那空洞中似有股执意,正将他往里吸。江离不愿闪避,当即直直回看过去,心中愤恨已极:如何想个法子,抢在被她揭穿之前,要教她永远不能开口! 转眼间绣衣已将渺渺棺木自圹中挖出,且将土重新填好。格悟见江离赤脚,于是示意他于棺木之上坐下,随即单手一抄,将他连人带棺一并托了起来,如拈起片浮萍般轻易。绣衣跟着重新背起尺凫,辩明了往玲珑山去的方向。 就在坟前纸钱余烬卷起的一会儿工夫里,这怪异的四人一棺,好似从冥府来拘魂的功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46章 穿心(上) 此去玲珑山止有几十里远,但山路不比平坦大道,兼之要躲避清凉山各处的官兵,格悟与绣衣脚程虽块,携上江离后连夜进发,竟走了一日尚还没到。一行人带着尺凫这半死之人,外加副棺材,不指望有村民愿意留宿,这夜于是就宿在了野外。 绣衣把江离盯得极紧,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有格悟在旁,江离倒不忌惮于她,只将心思全部放在尺凫一身,唯恐她哪刻醒来戳穿自己身份。那两人日夜寸步不离左右,他无计接近尺凫,心底焦灼难忍,就要着起火来。 其实尺凫不但未能苏醒,反像随时都会咽气。这一日间绣衣给她灌过一次水,立刻被她全部呕出,除此外,在她身上再未显露出半点活人迹象。尽管气息奄奄,看样子朝不保夕,江离心中的恐惧始终不曾减少半分。 这一夜江离辗转难眠。睁开眼时,就见尺凫就横倒在枯枣树下,头颈和手臂歪软,那半露的漆黑眼珠竟直对准了自己!之前看时,她的脸还明明是背向另一边的。江离的瞳孔狠缩了一下,身体却纹丝未动。借着夜幕的掩护,他不再伪装,目光直白而赤裸地与尺凫对峙,带着浓烈的恨意。那半死之人不为所动,只如尸体般躺着,漆黑的眼珠空空荡荡,读不出内容。她的魄已散,魂已飘。 半刻后,江离稍喘了口气,又觉得多半是自己在疑神疑鬼。 四周寂静,天地仿佛凝结。江离戒心甫一稍去,先前一直存在的怪异之感即刻声势浩大地卷土重来,尺凫眼中的空洞仿佛正一点点将他吸入。那感觉似温热的酒浆般难以抗拒,莫名地安宁且熟悉。他悚然制止沉溺,惊慌移开目光,可头脑中的画面却在继续:夜色,风动,星移,云散,松针,草芽,鸟鸣,虫行,呼吸,脉搏,无波止水中泛起的圈圈涟漪……他认得出,这是尺凫的意识。 原来尺凫并非无知无觉。江离狐疑,她是否早已窥破了自己的谎言,只因虚弱而无法表达?这念头令他本已寒冷的身体愈发麻痹,一经出现再难压下。他一夜不能合眼,直到晨光重新映出尺凫脸上泛出的死气,才又勉强打起精神,安慰自己那或许只是错觉。 从格悟与绣衣对话中掌握的零星信息,结合渺渺之前所为,江离大致对玄凝阁的动向有了些猜测:庆云庄覆灭,消息很快传到江西,格悟因事先已得知栖真观之事,当即想到庆云庄之祸,多半源于自家报复。只是尺凫、魍魉和短狐三人未经禀报擅自行动,事后又迟迟未有音信传回。不得不令格悟觉出事有蹊跷,故而决定亲往山东一探。 来到清凉山后,他们先是在庆云庄和玄凝阁徒众被炸烂的近百具尸首中发现了魍魉。那些尸首散落在庆云庄残垣附内外,至今无人敢来收敛。魍魉的尸首几成碎片,绣衣将收集的肉块,布屑和兵刃拼了许久方敢确认。又过数日,他们在山北数里外的荒僻山谷底发现了气若游丝的尺凫,人虽未死,但伤势沉重。至于短狐和庄主庆尚豪则生不见人死未见尸,情况难料。 江离究竟不知尺凫做了甚么,竟能鼓动得魍魉与短狐二人做出违背教规,擅自行事的决定,连掌教格悟也后知后觉。眼下格悟已从其中嗅出了阴谋的气息,只是一时还理不清是何人设下圈套。渺渺作为一个看似不相干的外人,完美地逃开出了他的视野。若先前传言可靠,即格悟在龙王庙后便对尺凫有了猜疑,那么此次尺凫的嫌疑无疑最重,只是她为何自己落得濒死,就很值得细究一番了。 这一昼夜中,江离对玄凝阁这两个关键人物得以窥见一斑:绣衣已是他第二次遭遇,前次只见识了她的狠毒,此次观她日常,在凶恶之外更透出懵懂幼稚,胜过同龄孩童。她年纪极轻,呼格悟作“干爹”,料想自幼长在龙华寺中,被玄凝阁一手调教出这等乖逆人伦,扭曲变形的处事之道。尺凫乃她同门,想必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她对尺凫的照料却极尽敷衍,对同伴的同情或关切,此类寻常情感在她脸上一律不见,有只一味喜怒无常,任性用气,对诸般情理皆淡漠,样貌如花娇嫩,灵魂黯昧无光。 格悟则与预想相距甚远。他统领甘露南宗数十万徒众,是江湖人人谈起色变的妖魔掌教,其人却无半点奸恶暴戾之相,反倒神姿庄严,音容闲雅,竟似位深究造化的高人。可若追溯甘露南宗起源,这又不难理解。想那南宗祖师宋择幼时,曾于龙泉宝刹中沐浴佛光数载,峄州城破后他潜心修行,饱读佛经道藏,因他灵心慧性,创立甘露南宗之初便已是颇具名望。那龙华寺武学一脉承袭自龙泉寺,既保留了佛门心法精髓,又将道家之功法兼收并蓄,酌盈剂虚,经数十年切磋琢磨而成形,龙华寺十般绝技中,无论是心法境界还是招式法度,都具大家风范,与武林名门相比亦毫不逊色。能令宋择青眼有加,传其衣钵,于教派方兴之际接掌龙华寺者,修为武功必然出众绝伦,格悟如此,便不足为奇了。至于龙华寺为何会从青云万里的后起之秀,沦落至今日人人切齿的邪教,乃由教内争权斗争,管教混乱,徒众规模扩张,还有格悟本人之野心等多方原因所致。 江离深觉格悟对待尺凫态度的暧昧:绣衣对尺凫敷衍了事,他定出言责备,但他本人却又似对其死活漠不关心。有次绣衣发起牢骚,抱怨尺凫“何时中了自家的毒”,身上“烂那许多处忒也碍眼”,又求格悟“拔了阿湑的一拂六尘”。 江离知道一拂六尘是龙华寺独门的慢性毒药,贾三宝当初便是被下了此毒,需要按时服下解药方可免死。而他只见格悟给尺凫服下解药,却未彻底拔除毒性,照此猜测,暗中种下此毒的十有八九正是格悟。 龙王庙后,格悟与尺凫间抵牾已生。他不夺去尺凫的都监之位,或许是正当用人之际,或许出于爱才之心,取而代之的是在尺凫体内种下剧毒,以对其施压,方便控驭,且不令阁中他人知晓,不影响都监之间的制衡。由此一点,便知此人精明果断且手段狠辣,绝非仁慈宽厚之辈,而是个极端危险的角色。 次日中午时分他们赶到玲珑山脚下,寻了小庙寄顿下棺材,便欲入山寻访坟地。正要出发时,尺凫突发抽搐,眼白口开,谵语不休,如有邪祟附体一样,庙中僧人皆避而不及。格悟见状命绣衣作速看治,绣衣从背囊取出枚药丸调入水中,给尺凫灌了下去。片时后尺凫狂状稍减,脸色由青白转为黑紫,似窒息之状。绣衣将之扶起,不防尺凫猛一偏头,将一大口血喷向了一旁的江离,弄得他满头满身血污。格悟已颇有不悦,上前拨开绣衣,亲自在尺凫的几处穴道上按揉,不久尺凫脸色转白,呕血仍断续不止。 江离心里明白,格悟此来玲珑山安葬渺渺是假,验他真伪是实。他先前谎称姓姜,正是刻意要借用渺渺身份,如此一来可与临清祁家撇清干系,不牵连乔羽,二来姜家家世清白,不易有破绽,三来他儿时数次随父往来玲珑山,知晓姜家偏僻,兼之近年山民多弃家去外地谋生,无人可供对证,四来渺渺半年前会见幽鹭后,曾回玲珑山重修爹娘坟茔,与“亡父不久”之说正相吻合。他想借此机会进一步取得格悟信任,未料尺凫忽然发作,眼看竟有要苏醒的迹象,当即不敢再贸然入山。于是清洗衣上血迹时他再三磨蹭,实为拖延。庙里的道童不知从甚么地方外借来了一袭火红色袍子与他替换。 清理完毕出来,尺凫已呕了数升血,渐渐平复,小庙院中一片狼藉,血腥味久久不散。这下耽搁了不少时候,冬日天黑得早,眼看入山已是不及。庙祝对这一行不速之客实不愿相留,遭绣衣一顿威胁后,吓得魂也飞了,只好备了斋饭,拨出后面的房间请他们宿下。 是日恰逢月圆,为甘露教徒例行仪式之期,夜深后格悟向江离发出邀请,绣衣背上近死的尺凫,四人同出庙外来至一条河边。绣衣点亮油灯,用瓷盏舀了河水呈给格悟,二人诵起经来。江离在侧冷眼旁观,只见澄清月色将他们的僧帽道袍洗得不染纤尘,河水潺潺宛如琉璃明镜,倒映出他们虔诚的面容,仿佛这俩人正行的,乃是人间最为优雅正义,无上庄严之仪式,他们手下枉死的魂,屈死的鬼反该慑服于这神圣,自行退避似的。江离瑟瑟发抖,只觉世间万般荒谬,言语不足描述。 仪式结束回到庙里。空房有两间,格悟独占一间,绣衣背着尺凫,与江离同入另一间中。进屋不久,便听有极轻的脆响从外传来,似是敲击瓷盏所发。绣衣闻声即将尺凫撇在地上,走出屋去。江离在其后探头观望,不料绣衣去而又返,他还未反应,只听绣衣怪笑一声,头上已遭了记猛击,钝痛如排山倒海袭来,眼前渐渐暗了下去,随即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倒在榻上,意识一团混沌,竟想不起身处何地。四下昏暗,他缓缓挪动了下肩膀,引起一阵尖锐疼痛,像被用鞭子鞭打脑髓一样,只得老实不再乱动。缓了一会儿,他忆起了自己的处境,视野逐渐清明,发现绣衣居然已不在屋中。他心跳骤然加速,一股脑翻身坐起,头中又是一顿炸裂。从窗栊透入的暧昧微光落在侧首墙边,尺凫躺在那里。 第147章 穿心(下) 江离努力让气息平缓下来。环顾四周,门窗都被锁死,透过窗上一个小小的破口,他发现渺渺的棺材被搬来横抵在门外,心知是绣衣所为,也因此确信屋中此刻只剩自己和尺凫。他轻轻挪下榻来,蹑足屏息,向尺凫靠去。 尺凫的头被侧壁稍稍垫起,看样子原本是背靠墙的姿势,后来渐滑落下去的。衣衫被呕出的血污所染,散发出血腥的气味,令她更像一个死人。 江离悄无声息地来到尺凫身旁,慢慢抬起一腿从她身上跨过,正对她身体而立,以防万一尺凫醒转,也好形成压制。他缓缓曲腿蹲下,伸手从尺凫腰间摸到长剑的剑柄,一寸一寸将剑身抽出。鲛皮的光泽变换不定,像有无数细小的眼睛在盯着他。 “噌——”利刃出鞘!轻响被寂静扩大了数倍,剑光浮起如鲛鱼横空出海,轻灵耀目。江离双手交握剑柄,高举双臂,将剑尖对准尺凫的心窝,用力狠扎了下去。 剑尖刺破肌肤,尺凫胸口猛地一震,接着自口角边涌出一缕鲜血,剑芒在漆黑无神的眼珠中乱晃。鲛影剑削铁如泥,轻易穿透了她的胸膛,刺入身下的青砖之中。江离犹如不觉,单膝着地骑坐于尺凫胸前,将身体全部的重量坠于剑身,仍在用力下压,犹如宰杀一匹牲畜。青砖在锋利无匹的剑锋下碎裂开去,发出“咯咯”的响声,尺凫的身子随之轻微颤抖。 江离咬了咬牙,甚么恐惧仇恨,甚么愤怒齿冷,皆已不在,此刻占满心头的止有一念:此人必死方休!可惜他毕竟未做过害命之事,也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剑锋偏差,落处没足以致人死地。他也发现了,可这时剑尖已嵌入地面,他匆忙间急提转剑柄,奋力拔回长剑,剑身如一泓清泉自尺凫心口出飞出,血液喷薄四溅,打在脸上如热油滚烫,如冰锥刺冷。切割血肉的手感令他心颤不已,他看见剑身上映出的自己,唇角微扬,神情麻木,忽感莫名骇然。 尺凫单薄的上身被剑身带得一挺,伤口两侧的肉向外翻起。瞬间剧烈的疼痛让她猛地睁开了眼,喉间刮出粗重的气声。 江离动了动唇:“这一下是你欠道平的,接着就替渺渺偿命罢。” 尺凫怔怔地“看”过来,目光无法聚焦,对自己被洞开的心口好像浑不在意。她显然没有听懂江离的话,甚至对那强烈凌厉的杀意也一无所觉。江离只想彻底结果了尺凫,再度提起剑柄将剑尖抵在她心脏处,以保这一剑不再失手。接着,他盯着尺凫无神的两眼,手上加力,再度将剑柄垂直按下。 就在此刻,一个含混的声音响起,如蠕虫般爬入江离的耳中,顺着耳道钻入了他的心窍。江离动作为之一滞,动静又一次响起,这次他听清了,那是绣衣的声音。这一丝诡异的声音使他从杀戮迷狂中恢复了清醒,将他拉回到了群敌环伺,万死一生的现实处境中来。 声音起起伏伏,从间断的呻吟渐转为放肆的娇笑,放纵得丝毫不假掩饰。稚嫩的童音,极不协调地讲着下流痴语,时而拉长,时而紧凑,时而沉缓时而亢奋,其中靡糜淫荡,百般难以描述。 江离虽未成婚,但平素生意场上往来,也有不得不入花街柳巷之时,因而对绣衣与格悟在房中做甚么勾当心知肚明。他以为格悟虽暴戾残忍,但能从龙华寺徒众中脱颖而出,至少是个克己自律之人。若无一心苦修的意志,又怎能从宋择手中接过权柄?所以此刻格悟与年幼的徒儿在佛门之地放荡淫乐之举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把绣衣豢养寺中,让她懵懂无知,性情扭曲,原是为便于培养禁脔,供他发泄欲望,龙华寺之糟朽,已超出了他良知的底线。 这一走神,不防身下的尺凫忽作挣扎,强行要抬起上身。尺凫就像不知抵在心口的是何物似的,胸膛径直顶上剑尖,任长剑刺穿她的皮肤,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执意用血肉之躯迎上削金断玉的剑刃,举动形同自戕。她的眼神空洞,偶尔自喉间压出几声沙哑的闷哼,好像急切地想要表达甚么,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江离被眼前之景震慑,手悬在半空,既未将剑抽回,也不就势刺落,他知道即便自己不动,照此用不了片刻,尺凫也会自行将心脏撞破而死。眼见成事在即,他自心底萌生出了许多复杂念头,他凝视着尺凫的嘴唇,好奇她究竟要说甚么。灞陵桥边那个向自己求助的孩子,也有这样空洞的双眼和眼泪。 尺凫忽然停住了。江离不清楚她的心脏是否已破裂,只听到她胸口因呼吸困难发出的阵阵浑浊杂音。半死之人攒了些气力,轻轻侧了下身子,以一边手肘撑地,将另一边的手臂缓缓抬起,由于虚弱无力,半途曾几度垂落。江离紧盯着尺凫的一举一动,身体随时都想要逃开,可结果终究没动。他在等待甚么,他说不清。 经过一番努力,尺凫将手伸了过来,那态势既非攻击也非索取。江离眼瞧着那只手极慢,也极艰难地靠近自己,最终竟是轻轻地盖在了自己的左耳之上。肌肤接触的一刻,他全身有如过电,怪异感在心中蔓延:他不确信尺凫要干甚么,但凭直觉,他明白那是尺凫想替他将门外污秽的声音挡开。 江离侧头让开了那只纤细的手。尺凫含混地咿呀了几声,手继续缓缓移动,从耳边落到了江离脸前。江离的视线被遮住的同时,耳中听到了对面微弱而吃力的声音: “别听……别看……太脏……” 江离像被这句话劈到一样,下意识将尺凫的手狠狠拍落在地上,可他的剑亦没能再扎下去。他胸口没来由地一阵焦躁:你想说的只有这个?你怎的不悔恨?怎的不反抗?怎的不狡辩?!无论哪样我都能干脆的杀了你!可这又算甚么?!手一松,鲛影剑的剑柄弹了开去。 尺凫又变回死尸一般。江离胸腔欲要爆炸:那句话好像一颗火星,将数月来压在他心上之物瞬间点燃,满腔的愤懑至此已不吐不快。他在尺凫身上找寻,见那群英楼的梨花瓶仍系在她腰间,遂将之一扯而下,接着倒转瓶身,照她头脸浇落下去。 梨酒的芳香霎时盈满屋内。尺凫“嗡”地身子一动,被酒气唤回了几分神智。 江离合身压了上去,掐住尺凫狼狈的肩膀,切齿压抑道:“你知道脏字怎么写么?嗯?早知你是尺凫,我当初就该由你去死!” 尺凫神情呆怔,像在努力分辨话中的意思。片刻,她以极微小的幅度摇了下头,薄唇蠕动,声音像漏气的皮球:“我不……是……” “不是甚么?”江离逼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抵赖?哦,还是说,我该当叫你邢湑?” 尺凫的头似乎又动了动,梨酒清亮的浆液顺着她的头发流下,划过脸颊上的痣。她的嗓音中呲出血沫:“我……是……” 江离冷笑。 “我是……零露啊。”零露竭力吐出了后几个字。说完不顾江离的惊愕,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他。 温热落上江离的脖颈,不同于梨酒的冰冷,血的灼烧,那是一滴久违的,带着体温的泪。 第148章 梨酒(上) 江离猝不及防被抱了住,惊惧之下急忙奋力挣脱,未想零露根本毫无劲力,他手臂只才一挣,零露即刻便塌背垂头,柳条一样向后软倒了下去。江离疾从她身上弹开,躲到一旁窥察反应:只见鲛影剑歪斜,仍插在心口,零露再没有了动静,死活不知。屋中一下静得渗人,那壁厢绣衣的淫声时断时续,显得格外刺耳。 江离惊魂未定,回想适才一瞬,自己竟对零露要说甚么抱着不可名状的期待,那绝不止是欲听她忏悔狡辩,或看她发狂那般单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将一个人的性命捏在手中是这般感受,人命的分量原是这样沉重,人性的质感原是这样纯粹。在恩仇亲疏之前,爱恨纠葛之外,他发觉自己首先是一个人。对一个人性未泯的人来说,无论有多么正当的理由,杀死另一个人都是件无比艰难的事。因此他才对濒死者的话语难以忽略,这绝非愚善,也与软弱毫无关系。 而对方只说了“零露”这个无从区处真伪的名字。这让江离茫然。真情假意,仅凭两字又怎能判定?他在黑暗中呆想多时,忽怪自己荒唐:绣衣随时会回来,自己却在作甚?耽搁下去,渺渺的仇还报不报得?一番谋划,难道就付之流水?想想这些,他决心遵从理智,向着零露慢慢走去,重新握住了那鲛影剑柄。快些!勿再迟疑!他在心里催促自己,只消将刀尖推进几寸,没甚么难! 江离手上不稳,割动了伤口,零露上身随之向内一卷。剑光射入她猛然睁开的双眼,她梗起脖子,目光顺着剑身向下,看到自己胸口的破洞,呆滞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表情。她忽然意识到了,眼前之人正要杀死她。 江离感到零露的直勾勾的眼神像要穿透自己。在一阵嘶哑尖锐的抽气声后,他听到零露微弱地唤了声: “爹爹……” 零露的面孔转瞬在温存与悲凉间交替:“连你……也……要……杀我?” 一定是梨酒的缘故。江离当即猜想,意识恍惚的零露竟把自己错认成了父亲。那么对自己的至亲,她总会吐露真情了罢?渺渺死前在清凉山都经历了甚么?天宝宫那个腥风血雨之夜,种种说不清处,眼下若是不问,真相怕就永远埋黄土中了。零露说完一句,眼见又要昏厥,江离想起日间绣衣的丸药颇有灵效,便去她留在屋中的背囊中掏摸,幸还剩有一丸,立即调入水中给零露灌了下去。 等了一会儿,零露倒过气来,梦呓般道:“爹……”又凄楚地哀求道:“……不要杀我。”江离更加确信她生了幻觉,便道:“至到今日,你方知求饶么?” 零露恍若不闻,呆了半晌,轻轻问道:“是不是因为……她?” 谁?江离心中疑道,格悟,还是她的对头?过往的苦主?她做过太多不可饶恕之事,要杀她的人多如牛毛,倒也不必去猜了。于是道:“你恶事做绝,活该众叛亲离,杀你,还缺理由么?” “我自知死有余辜。”零露的声音在抖,“但当时,天宝宫成了那样……要我躲去霜海楼偷安,我不……我怎能甘心?” 霜海楼?霜海楼竟也卷在这件惨事之中?江离略感疑惑,只是他此刻不想细究,所以继续逼问道:“你还敢提天宝宫?宫中上下近千性命,有一个算一个,皆葬送在你手,你还不满意?” 零露喉间的撕扯稍加急促:“我,我,是……我害死了他们。”她道,“可是爹爹……你在天上,甚么都看得清……我肉眼凡胎,哪能明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江离听她话中似有悔意,又似委屈,于是斥道:“是非善恶,天理人伦,你哪点不明白?!” 零露道:“爹爹,你果然是为着她……来杀我的么?可我始终不懂……究竟我做错了甚么?十年前……不,十五年前,从你抛下我们走后不久……她就,”零露的声音沉落下来,每次停顿仿佛都是无声叹息,“若早知道……我自沉于鲸海便是……也不必拖累了那许多旁人。” 零露的话虽颠倒混乱,江离至此也听出了大致首尾:早在十五年前,零露的爹爹便有了杀她之意。十五年前,天宝宫之祸尚未发端,格悟还没接掌龙华寺,零露仅三四岁之龄,难道在那时她已与龙华寺有所牵涉?还是说她的爹爹与龙华寺有甚关系?一个幼童能犯下何等过错,乃至不容于自己的亲爹?她口中的那个“他”是谁?对一个幼童来说,有甚么人会令她感到自己的亲爹较之自己更在意那人,甚至会为了“他”而杀死自己? 江离忍不住问了出来:“你说的他,是谁?” “她是谁。” 零露没有感情地重复着,“是谁……是谁……”默然良久,又开口道:“这十年……三千多个昼夜,我时刻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我出卖了灵魂,剜去了良心,枉作走骨行尸……只为弄清楚,她是谁。” “他要杀你,你怎会不知是谁?”江离逼问道。 “我不知她要杀的是我!”零露的瞳孔忽地跳了一下,“我怎可能想得到?!她原是要我死……所以都是因为我……”又道:“假使我逃去霜海楼……霜海楼便会和天宝宫一个下场,我逃去哪里,哪里就会遭祸。” “别想靠几句话,就把你做过的恶转嫁给别人!”江离突然被零露的话激怒了,“别以为装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就能遮过你的罪孽!你口口声声说不愿拖累旁人,张无绍难道不是你杀的?渺渺呢?是不是知晓你往日的行径之人,连我在内,都要被你灭口?” 零露瞳孔剧烈震动:“爹爹,孩儿怎么会……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甘愿受死……若能如她的愿……爹,孩儿想你啦,这些年,孩儿就如飘萍断蓬,茫茫世道,无一个可信可亲之人,爹,你怎地没有早些来……”她盯着江离说出这番话,忽然手指动了动,抬臂就欲拉他手腕,江离迅速放开剑柄,向旁边退了开去。 “你看清楚我是谁。”江离冷冷道。零露的手摔落在地,满脸茫然,好似不懂。江离见状靠近回去,与她四目相交,一字一句道:“我也曾救你性命,奈何你恩将仇报,杀死我妹子。你今日境地皆是自招,只可说天道昭彰。好教你明白,今日我祁江离杀你不为别的,只要你给渺渺偿命。余下的罪过,你自去地府功曹前去求发落罢。” “江,离?”零露有所感应,喃喃唤了一声,咬字空洞。须臾之间,她的神情由茫然转为怀念,迷惑,最后定格在了紧张之上,看得出她混乱的意识正在脑海中归序。“阿江?”她将这两个字混在凉气中抽入腹腔,眼神首次聚焦在了江离脸上,随后落上了插在胸口的剑刃。“你……”漆黑的眼珠中终于有了可以读出的内容。 “你既求死,我成全你。”江离握起了剑柄,始终盯着零露的双眼,可适才的对话像一团拆解不开的铁丝哽在他胸中,令他心绪难宁。绣衣若隐若现的声音也在侵扰着他的思绪。清醒过来的零露眼中已与前刻截然不同,有了求生的意志。“渺渺的命你必须抵。”江离避开了那双顷刻由哀凄变作决绝的眼,给自己下达最后的命令,就要将剑柄按下。 第149章 梨酒(下) 剑身猛地一动,冷刃在眼前拖出一道白光,下一刻,长剑已被零露收回了剑鞘。这下变故太快,几乎没有声响,江离只听到剑鞘与剑柄相碰发出的微小“咔”声,甚至没看清发生了甚么。但他反应尚算快,甫失长剑,即扑身去掐零露脖子,忽觉左边整条胳膊麻疼难忍,原来零露早把右手腕骨对准了自己左臂上的曲池穴,自己扑过去时恰好正好撞上。他使不出力来,在惊恐中退到后侧墙角缩了起来。 “金华流珠药力已到,你奈何不了我的。”江离见零露用冷眼乜着自己,转瞬已与之前判若两人,不禁呆了:原来从方才起她一直都是在作戏!她是为等待服下的丸药生效,而自己竟在犹豫不决中错失了良机!该死,为甚么要心软犹豫?江离懊丧无已,但也告诫自己万不可表现出怯懦,于是道:“你要杀我,先得想想怎么跟格悟交……” “我没杀她。”零露打断他道。她仍虚弱得斜歪着身子,眼神却已完全恢复了锋利和冷峻。 江离讥道:“听说你杀人从不手软,竟也有不敢承认的时候。” “若真是我杀的,有甚么不敢承认?”零露反驳道,“你说是我,有证据么?” “渺渺死前亲口指认,你抵赖不掉。”江离道。 零露听罢思索了一阵,笃定道:“她不可能这么说。”又问:“她说这话,是你亲耳听到,亲眼见到的么?” 江离暗暗诧异:她怎会有此一问?难道渺渺临死时,她藏在某处目睹了一切?可转念又想,既是乔羽亲见,便与自己亲见无异,于是口气强硬道:“当然。”心念一多,不免显出了一瞬迟疑。 零露沉思了一阵,又道:“不对,她没有诬陷我的理由。” “我妹子用得着诬陷你?被长剑刺穿的洞还留在她心口上!同样的手法,昔日你也对道平用过,那可也是我亲眼所见。” “长剑贯胸?嗯……听来不是短狐的风格。”零露竟无视江离的责问,兀自推敲道,“不是短狐,那是谁?难道是有人冒充我的样子,将她杀了?可,”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话音哽住,身子明显一僵。她动了动薄唇道:“你说谎!你根本没在她死前见过她。” 江离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究竟是哪里让她看出了破绽,教她如此笃定?刚才那一瞬,她又在惧怕甚么?零露不待他回答,垂头看着眼鲛影剑道:“我这柄剑,喝过的血可以斗量,唯独没沾过她的。” “你用的是……!”江离猛地顿住了。他愕然想起了渺渺的那柄干吕剑,事发后并未在尸身上发现。剑去哪了?是早就丢了,还是被凶手藏起来了?江离观察着零露的表情,未敢轻易开口。 “我与她之间有笔交易。”零露忽然转了话头,脸色淡漠,“你既执意要把她的死归咎于我,想必是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她去找过你,”江离警惕答道,“她欲借你之力铲除庆云庄。” “和玄凝阁。”零露做了补充,又问道:“到此地步,你怎不问问,此事究竟是个甚么结局?” 江离回以沉默。 “就结局而论,庆云庄彻底覆灭,玄凝阁损折了精兵栋梁,她也夺回了画轴。”说到最后一句时零露稍稍加重了语气,意在强调,画轴和祁家的底细,她已全都知道了。 江离轻皱了下眉。 “看来你想到了。”零露把江离的情绪变化都收在眼里,“她如果被我追杀,为何不直接毁去画轴?撕了吞了烧了,她本就打算这样做的不是么?若是我杀的她,为何画轴还能留在她身上?” “这能说明甚么?你的目的或许本就不在于那画轴。她握有你同谋陷害玄凝阁的把柄,只这一项,就够令你出手将她灭口了。” “这倒是。”零露没有反驳,“起初她来找我,说出整个计划时,我便很佩服她的胆色了。她不会想不到,事成之后我一定会杀她灭口,因为这对我是最为方便安全,也最合常理的做法。但她偏敢一试。”她露出一丝冷漠的微笑,一字一顿地道:“她说,因为你,我不会动她。” 在江离耳中,最后这句话充满这羞辱的意味。想到渺渺不仅生前背负着仇怨挣扎求存,死后还要被害死她的人这样调侃,他便觉悲愤难当,只说得个“她”字就再说不下去,眼前浮现出渺渺死去的惨状,怔怔落下泪来。 “我的确无意杀她,曾和你保证过的话,也不指望你还记得。”零露的话听来没有感情,“实情是,我不仅不杀她,甚至还几度救她性命。她该和你说过,她对我只是利用,在她原本的设想中,大概不是没考虑过将我一并除去的方法。可是清凉山坍塌之际,若不靠我,凭她是没能力阻止庆尚豪从暗道中溜走的。那暗道真不简单,四壁上皆涂有剧毒,好在她提前备下了解药,但还有机关险恶,不啻于地上,我与她都深受其害。庆尚豪垂死挣扎,在暗道中屡施偷袭,若非我替她抵挡,她必定难逃性命,当然也就没能把我除掉。 “我们杀死庆尚豪,逃出清凉山后,我的伤势较重,只好在附近的偏僻谷中暂避。她的伤比我轻得多,本可一走了之,但她不愿欠我这种人的情,所以留了下来。至此整件事看似顺利,却有一处致命纰漏,就是与我同属玄凝阁的短狐。短狐那厮精明谨慎,强过魍魉百倍,当初我冒险将他引到庆云庄来,便担忧他是个祸患,果然清凉山崩塌之际,被他窥破了真相,死里逃生。那厮理应也中了暗道中的毒,却不知为何能无事,在我们逃出清凉山后没几日,那厮便循着踪迹追杀过来。他着了我们的道,恨不得将我们敲骨吸髓,我身上有伤,不敢硬碰,只好同他周旋。就在这段时日里,大概是因为同仇敌忾,你妹子对我戒心稍松,态度有所缓和,偶尔也会主动和我提起你来。” “提起,我?”江离心中一酸。 “薄命之人,还是该少报些无谓的希望呐。”零露只是轻蔑的动了动嘴角,“短狐死咬不放,我用尽方法,终究没能甩掉他,我见注定难逃,便和他交上了手,好让你妹子好趁机逃脱。我二人斗得两败俱伤,将短狐踢落山崖之后,我也昏死在山中,后来格悟找到。我本道短狐必死,可是格悟却并未找到他的尸首,可想是被他逃了。所以你说你妹子被杀时,我当先一个想到的也是短狐,但手法又似不对。你妹子会些功夫,未受重伤,有毒针足以防身,寻常盗贼伤她不到。若是江湖之人杀她,何必要冒充我的名头?她临死前诬陷我,对她自己,对你都没好处,她没理由这么做。思来想去,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她临死前那番遗言,你压根未曾亲耳听到。她死在了去见你的路上,你见到她时,她早已开不了口了。” 江离被零露说破关键,强作镇定道:“你到底想说甚么?!” 零露哼道:“还不明白?那遗言是无中生有,凭空编造。” 江离见话锋指向乔羽,无端感到一阵如临深渊的胆寒,驳斥道:“你以为用这些鬼话,就能为自己脱罪么?” “鬼话,呵,人话都不必真,鬼话就一定是假?”零露疲惫地抬眼一扫窗外,银光将她的脸映得森然惨白。她用平静得可怕的腔调道:“你可以不信我,但我劝你,也不要全信她。”话音方落,一团浓云遮住了月光,屋内的人和物都像被黑色的绸缎罩住一样失去了轮廓。 “你把话说清楚,你说的她是谁?!”江离话一出口,随即从最后这三个字上感到一种宿命般的轮回,为心中若隐若现的猜测而深深的恐惧。他将这问题抛向没有光的地方,却不期盼从那黑暗之中听到回答。 “你心底早就知道了,不是么?”零露幽幽道,“穹窿山竹林外,她事隔多年第一次站到我面前,虽用斗笠挡起了脸孔,可只消一句话,我便听出是她。她从来只在暗处,从来不肯相见!” 江离心慌意乱:“你说你识得她,敢不敢说出她的姓名?” “我不仅识得她,恐怕比你识得还深一些。至于她的姓名,呵,”零露似笑非笑道,“你可记得曾也问过我的姓氏?如今就与你说了,我亦姓尹,与你那情深爱重的未婚妻子尹峤岚同是一家。”她的嗓音坠落青砖,砸了个粉碎。 江离登感血液逆流,为零露说中乔羽本名而不寒而栗。她既知晓这个名字,几乎证明了与乔羽确系旧识。她二人是甚么关系?她又为何要把渺渺的死,推到乔羽身上?难道说,玄凝阁的手已伸到乔羽身上了么?江离等着对面的回答,可除了自己耳膜的鼓动声外甚么都没听到。零露像是消失了一样。 在貌似无止境的等待中,渺渺的样子跃入了江离的脑海。他在心底大喊道:妹子啊,你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何回魂时只字不提,不指认凶手?你当真不在乎这尘世,不留一点眷恋么?你若知我此时处境,能不能现身来指点我? 江离一边想着,双眼一边盯在前面看不见的青砖上。忽然,从那处洇出一粒淡白的斑点,好似从水底浮出的白鱼,而后冒出地面,渐渐拉长,化作白花花的身子,纤细的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轻盈如春日的飞絮。江离骇然转头,渺渺棺材的暗影仍压在门上,像山脊一样纹丝未动。 渺渺,江离心中对着那人形团雾唤道,是你么?可是有话要说? 团雾柔散无声,闪着微弱洁净的光晕,将飘过处周围几寸的光景映亮,像在黑绸面上不断作画又不断抹去。不一会儿零露肩膀也被映了出来,留在了画中。江离鬼使神差地起身追了过去,恍惚中脚下青砖成了黄土碎石,条案僧床成了坟丘墓碑,房梁成了秃枝。在他余光中,磷火闪烁,野兔隐没,他仅穿过了屋中一段极短的距离,却觉如穿过了漫长的时空。 团雾最后在眼前化形为一朵冰雪聚成似的小花,盛开,摇曳,凋零,归于尘土。没了映照,零露又变回了一团浓重的影,彻底消失之前,她的嘴唇动了几下。以此为开端,世界开始失去原有的形状,化作沥青一样漫无尽头的铺展,把声音和气味都被吸了去。 江离先是经历了一阵短暂的茫然,而后逐渐拾回了各种感受。他虽然依旧看不见听不到,嗅不到也触不到,却赫然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何为感知:空气无声无形,人却生来知晓它的存在,生而为人,都有倾听无声,谛视无形的能力。 他细听寂静,寂静中有风声呼啸,松涛浩荡;凝视黑暗,黑暗里有只孤鸟正迎风振翅。那孤鸟饱经风雨,翮羽上落满雪霜,绒羽被强吹得狂颤,只见它奋力一扑翅膀,骤然间白光耀眼,四下豁然开阔,原来它已冲破了漆黑的浓云,飞上了高山之巅。 第150章 霜翮(上) 孤鸟的身下,有奇峰巍峨,竦拔千仞,峰峦洞谷参差错列,绵延数十里,气象极是雄峻。忽见一峰冠绝,背临绝壑,众山周匝拱抱,状若莲瓣,其中更有三座的峰头并排而列,如三位仙人隔壑骈立,奇的是在那嶙峋绝壁上正有千万株梨花盛放,真个是琼英玉容,雪浪翻空。 孤鸟在三公山上方盘旋了一阵,俯冲下去,落上峰顶一株梨树,花枝震颤,激起一场香雪风暴。 透过孤鸟的双眼,一个身着绉纱宽袍的女子正立在落花之中。在她脚下,崖岩窄长如鱼背,至多只可两人并行,两侧不足丈许外便是峭壁绝壑,稍有不慎跌落下去,便是尸骨无存。女子背对着梨树,发束骨簪,身材合度,那背影透着凄凉,不免令人悬心,更何况她怀中还抱着一个仅二岁多大的女婴。 那女婴因尚不懂事,只好奇而兴奋地不住向四处看,亮晶晶的眼里没有丝毫惧意。见那香雪扑面而至,女婴奶声奶气地咯咯笑着,把手伸了出去,让花瓣在小小的掌中降落。女子见状轻轻托住婴儿的手,将她和她掌中的花瓣一起笼在自己手中,然后对她道:“零露,你也送送爹爹罢。” (这声音好生熟悉!) 女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于是女子极小心地挪步到崖边,松开婴儿的小手,花瓣像蝴蝶一样飞出,俏皮地旋了几个圈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女婴咧开了嘴,露出一排乳牙,用稚嫩的嗓音叫着,“爹爹,爹爹!”女子一动不动地目视着远方,比群山更加沉默。 这时峰顶聚起了云,云气挡住了孤鸟的眼,像在它面前糊上了层糯米纸。只没多久,那纸又像沾了水似的化了开,梨树对面的峰顶依然如故,先前在那景中之人却有了些许不同。 女子的背影几乎没有变化,头发束得较先前利落,凄凉颓唐之感已经大减,她腿边站着个细手细腿的女孩,显是先前被怀抱中的婴儿已经长大。女子一手紧拉着女孩,另一手将酒壶中的醇浆从崖边浇落。 女孩看着如银线珍珠般落下绝壑的酒液,抬头问女子道:“娘亲,今是爹爹的忌日,可不可以也教我尝尝这酒。”女子带着她往里退了退,将壶递过去,女孩一仰脖,把剩下酒都周进了肚里。酒的滋味与她所想完全不同,她像小狗似的伸出了舌头,皱眉道:“辣嘴!”又道:“不好喝。”女子笑笑不理会,仍安静地望着远山。 不一会儿,女孩好动的本性开始骚动。她想跑开,却被女子拉住而不能。她道:“娘亲,走罢,你日日吃了酒总要对爹爹叨叨,哪来那么多话可说?”女子道:“再等等。”女孩耐着性子安静了会儿,忍不住又问道:“斋主公公要你当斋主的事,和爹爹说了么?”“没有。”“为甚么呀?”女子顿了顿,反问道:“零露想让娘亲当斋主么?”女孩想想道:“不知道。可娘亲不肯当,就没斋主了。”“娘亲不当,会有比娘亲更能胜任的人去当。”女孩不懂:“胜任是甚么?”“就是能做得更好的人。”“哦,可娘亲已经最好了。”女子道:“娘亲怕斋主事务繁多,无暇照顾好你,到时你爹是会怪我的。”女孩煞有介事道:“哦,我也怕你事务多,没法照顾你,爹爹会怪我哩。”女子被她逗笑:“那这斋主就更不能当啦。我明日就去和公公说,过后咱娘儿俩去找个跟这儿一样生满梨花的所在住下,无事一身轻,你说好不好?”女孩认真道:“好是好,可你不当斋主,我们怎生过活?”女子笑道:“就酿梨酒去山下发卖如何?”女孩喜笑颜开:“这个好!强过整天闷在作坊。” 峰峦间云卷云舒,散开又聚起,盖住了女孩的笑声,偷偷改换了人间,不变的似乎只有那峰顶四月的香雪。 女孩又长大了些,已是发蒙的年纪,肌骨看来愈发饱满。这次她没有和女子挨在一起,而隔着几步站在她的背后,垂着头,脸上多了这个年纪还不该有的忧郁。两人间没有任何交流,充斥在静默中的和睦也消失了,气氛压抑沉闷。照例在崖边奠过酒后,女子未作停留,转身向鱼背远端走去,背影冷硬,甚至没再多看女孩一眼。 女孩踯躅不前,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迈步跟了上去。鱼背远端尽头是个石洞,洞口两壁上的字迹历尽风蚀雨剥已不甚分明,但仍可辨别得出,刻的是: “静思万载凝绝心生无限欢悦 坐对千岩皓雪了悟不生不灭” 洞顶写着“石室”二字。洞外十几步处还立有一矮碑,刻“太玄无穷”四字,划出了石室的界限。女孩在界石碑前停下脚步,徘徊须臾,终究未敢过界,此间女子已进到石室中去了。 女孩显得有些胆怯地向石室中唤道:“娘……”隔了半晌,从石室中传出女子的回应:“诸事已经备妥,你们月底前尽快启程,不要误了信风。”口吻生硬,不杂半点私情。女孩顺从地答应了,只仍站着不动,啜喏片刻后,又一次小心翼翼道:“娘近来身子还好么?我平日总见不到你……”“路上务必看顾好你爹爹的棺椁。”女子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到了那里,要好自修行,不可懈怠。我近来事务繁忙,你若无必要,勿再来扰,走前也不需特地上来道别。” 女孩在矮碑旁跪了下去,薄片似的身子也和那石头一样定住不动。她呆愣了好一会儿,不知在想些甚么,然后对着石室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地发出“咚咚”的闷响,磕毕颤声道:“孩儿笃志修行,绝不负娘亲所望。今日一别,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再见,尽孝日短,惭愧无地。盼娘自己保重身体,教养之恩永不敢忘。”又等了一会儿,那石室只是悄无动静,女孩开始啜泣,由此一发不可收拾地大哭起来,哭声可怜,惊起了梨树上的孤鸟。 孤鸟转眼间越过了崇山峻岭,它舒展六翮,乘风翱翔至汪洋之上,眼前灰云翻滚,身下是无涯无际的海水,海水非青非绿,呈现出蟹壳一样的青灰,白浪在其上画出横斜的斑纹。孤鸟用它极健的眼力,发现了这茫茫水天间唯一的落脚之处,那是一个看来只有米粒大小的白点,在辽阔的海域中十分孤独。 白点越来越大,现出复杂的轮廓:樯桅高耸,舵长数丈,帆如垂云,原是一艘巨屋般的海舟。舟上几个半大的孩子争着用手中的干粮逗弄孤鸟,大些的十一二岁,小的八九岁,衣着相似,个个伶俐。他们像已航行了许久,长日无聊,所以一见有点新鲜,便忙不迭地聚了过来。 孤鸟骄傲地昂着头,擦着顽童们的头顶飞过,落上舱室的尾艄,舱窗只开伴半,露出停放其中的一副棺椁,棺椁之侧倚着那个在峰顶出现过的女孩。她比其他孩子都小,较在山上时更单薄了些,眉眼更加清冷,为人愈发孤僻。其它孩子好像有意避她,呼朋引伴地玩耍,唯独没人来招呼过她。 女孩头枕棺椁,眼望着天。身后的木椁看着崭新,应是临行前新制成的,上刻挽词: “万枝香雪祭仙骨,一世芳泽付酒樽” “泽”字左边的三点水写成了两点。 第151章 霜翮(下) 这时进来个船工,约莫是怜女孩孤小,又被冷落,故来陪她说话。女孩问他道:“老伯,我们还要走多久?”船工道:“前面就是苦兀岛,从那再往东北,也许十来多天,也许三五个月,全得看老天爷了。”女孩反应平淡,只“嗯”了一声。船工瞄了一眼那棺椁,问道:“孩子,听说你是带亲人返乡?”女孩道:“是,但我没去过那里。老伯你去过么?”船工来了精神:“嘿,那螭龙屿哪是轻易去得的?”女孩道:“我爹爹就曾住在屿上,怎去不得?”船工道:“若屿中有熟人接引,当然没事,要是自己瞎闯,就是有去无回。”女孩问道:“怎么个有去无回?”船工拍腿道:“你是真不知呀!螭龙屿非单指一屿,那一片海域上的岛屿大大小小有上百个不止,里外聚了几层,居中两座大岛东西为邻,一名‘月升’,一名‘月落’,我在这鲸海上走了半辈子,从没听谁登上过那双岛,也没见过一个从双岛上出来的人。那上百个大小屿星散在双岛周围,海路狭窄复杂,其间礁多浪急,寻常海船到了附近,都避之不及。实话和你说,咱们担着风险跑这趟船,就为能看一眼住在那双岛上的高人神仙,是怎般模样!”女孩道:“原是为这,我还道那里有螭龙出没呢。”船工笑道:“那倒没有。只因那些除了双岛之外的大小岛屿,海涨即没,潮落复现,一日之中,总随潮水涨落在海面沉浮,自远处看去,神似一条时隐时现巨龙,双岛即为龙首,余下百屿是为龙身,螭龙屿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女孩听了,并无半点兴奋的样子,反而越加消沉道:“我爹爹来自屿上,可老伯说的这些,我居然都不知道。”船工问道:“你还有亲人住在屿上么?是甚么样的?”女孩道:“还有一位,我两岁时见过,现在全不记得了。”船工奇道:“我听雇这船的是你娘亲,她没和你讲过么?”女孩摇了下头,欲言却止,又摇了下头。 海浪拍击船舷,卷起层层雪浪,孤鸟离开了海舟,向北飞去。它双翅上下一振,便飞过了树叶一样的苦兀岛,再一振,船工口中的巨龙已在眼前。 那被百屿如众星拱月般环绕其中的东西双岛,不知孰为月升,孰为月落,但东岛上岗岭绵延,中部拔起一座高峰,俯瞰整片海域。西首那岛略小,西低东高,东侧的岸线蜿蜒曲折,有二岬突入海中,俱长俞十里,隐约可见岬角上各建有一白屋,遥遥相忘。白屋前悬崖壁立,直插入海,下方惊涛排石,海流湍激,气势慑人。 此刻有支小小的,蚂蚁似的队伍正行进向其中一个岬角行进,从天上看去五彩斑斓。为首的是四个服饰特异的男女,每人皆编发,上身皮毛大袄,下穿布裤,宽大的裤腿被笼在革靴中。海舟上几个孩子紧随在后,步伐拘谨,面带兴奋,队尾四人抬着棺椁,女孩则垂着头,小心地伴在棺侧前进。 他们在百屿外围换乘了小舟,送行的海舟则被迫返航,令船工们一睹双岛真容的心愿落了空。前来接引的人驾起六条柳叶一样,仅能载下两人纤巧的小舟,分别进入了岛屿密布的海域。 他们操船技艺匪夷所思,凶猛如野兽的风浪湍流在她们的舵下像被套上了锁链,成了驯服的宝马良驹,平稳地托着弱不禁风的小舟在迷宫似的海峡间飞速前行。这里海面的起落幅度极大,那百屿随之不停改换着模样,海路时刻都在变幻。孩子们未见过这般惊险奇异的景象,紧紧抓住了船舷,小舟避过了不计其数的暗礁,转过几百个急弯后,安稳地泊入在一处隐蔽的天然岩湾中。 队伍爬上了岬角,靠近再看,那在尽头的白屋乃是由乳白色的巨岩建成,外形既似殿宇又似楼阁,十分高大宏伟。在正午的阳光之下,巨岩表面犹如铺了一层盐粒,闪耀着细密且多彩的光辉,虽无人工装饰,却也别具一番气象。来人停妥棺材,领着客人走进白屋。 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妇人端坐上首,她同诸人发式无异,只是鬓角已添白发,上身是同样的皮毛大袄,下身改成了深青色锦裙。她的眉毛和瞳色都呈偏浅的褐色,鹰钩鼻的鼻翼小巧,嘴唇饱满,容貌有种锋利的美感。在她身旁的石案上,摆着一把形制古朴的琴。 孩子们依次上前行礼,恭敬地唤那妇人作“崖主”,被尊为崖主的妇人一一颔首作为回应。最后轮到女孩,她上前对妇人深深一揖,报上名姓。妇人听到后起身走到她的跟前,屈一膝蹲下平视着她,目光深邃。她的声音威严又温煦: “零露,你长大了。” 月升月沉,潮起潮落,岁月化作螭龙屿的起起伏伏,在鲸海上安静地流逝。又到春回气动,冰消雪融之时,自月落岛无死生崖清泉中涌出的清溪随万物一道复苏,从山上蜿蜒而下,水声与鸟语交织出悦耳的和鸣。山下溪水两岸桃花盛开,花雨缤纷,花瓣在溪面积了厚厚一层,宛如一张粉嫩柔软的桃花绒毯。 女孩盘膝坐在桃溪边。她面带风尘,衣衫朴陋,身形越发瘦削,不过筋骨反更硬朗,肌肉也变得结实。原本白皙的面孔被海风吹得甚是粗糙,在暖阳的光中透出淡淡的红褐。她低垂着眼睫,正陷入凝思,神色平静,残留着少许忧郁的痕迹。因为专注,直到妇人走到跟前,她才发觉。“崖主。”她唤了一句,急忙就要起身。 妇人轻轻按下她的肩膀,坐到她的身边,耳上挂的银环轻撞,叮叮咚咚,身上带着海水和苔藓的气息。“零露,”她道,“你来此处有多久了?”女孩答道:“快两年了。”妇人沉吟道:“两年了啊。”又问:“你自觉修行进展得如何?”女孩稍显犹豫道:“孩儿虚度了光阴,至今一无所成。”妇人笑道:“那便说说,你是怎么虚度的?” 女孩道:“记得登屿之初,师兄师姐们纷纷去请教崖主何日起始,从谁修行,崖主说令自行安排,各自行动。大伙儿听了茫然,不知该怎么着手,定要讨个示下,崖主于是答说,那便从倾听万籁入手罢。”妇人道:“嗯,你没照我说的去做么?”女孩有些羞涩道:“我尽力做了,只是见识有限,不知是不是正途。”妇人略一颔首,要她继续说下去。 “我不懂甚么是万籁,但猜想崖主之意,大约应是教我们多去感受,所以决定先花些时间,去螭龙屿各处探寻一遍。可在这屿中,小舟是唯一的交通,欲行无阻碍,首要得掌握基本的操舟之术。单单只是勉强学会独自驾舟,我就用去大半年之久,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女孩不无遗憾道。 妇人却道:“你学会了操舟,很了不起。”女孩又道:“月升岛上的朝彻台,常有仙乐妙音,缥缈悠扬,只听上一会儿,就会感到如痴如醉,心中充满幸福。有几位师兄说,那即是崖主所指的万籁。”妇人不置可否道:“那你怎么不同他们留下聆听舞乐,却去费尽周折,四处奔波?”女孩道:“我只是觉得,做人都有悲欢离合,总是快乐少,苦楚多,万籁囊括天地,怎会是单一美好的曲韵?那仙乐定是不完整的。” 妇人点头道:“所以你如期出发了,之后怎么样了?”女孩道:“我踏遍了百屿之地,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学会倾听么?”“我穷尽各种方式,辨析万物的声响,也不断地思索其中的意义,可惜一无所获,我听到的,仍是我从前就能听到的。”妇人欣赏着女孩漂亮的肤色问道:“当真一无所获?” 女孩顿了顿,才道:“我的身体因跋涉山川而变得强健,精力因搏击海浪而变得充盈,胸怀因久在旷绝之处而变得广阔,心境因风雨霜露洗涤而变得安宁,有数次我差点丢掉性命,那时我想我看到生死的界限,如果这些也可算作收获的话。可崖主指的万籁是甚么,我始终没有答案。崖主,归期将至,我自觉没能完成自己的修行,有愧此行。”妇人答道:“五日后屿中设宴为你们饯行,届时我自有评判。”女孩有些落寞地应道:“是。” 妇人见她情绪骤然低落,便问:“你是在为评判结果担忧,还是另有心事?”女孩忙低头道:“都不是,我没甚么。”妇人看出她是在遮掩,又道:“零露,我与你爹爹份上是主仆,实则情同母子,即便他去了远方,我对他的牵挂从无一日停息,就如北极星永恒不移。你是他的孩子,即是我的孙儿,你若遇到了难处,无论何时都可来告诉我,不需有顾虑。”“婆婆,”女孩轻声唤道,“婆婆,我已长大,不是小孩了,我没事。” “那带上这个罢。”妇人怜爱地看着她,将一个精巧别致的海螺拿到她眼前道,“它会替我保佑着你。”女孩把它捧在掌里观看,螺口宝石的光芒在她脸上印出五彩的亮点,她道:“谢谢婆婆。”妇人微笑道:“是我要谢你,把我的阿梨,送回了家。” (阿离?原来那死去的人,就是阿离。) 第152章 蚀籁(上) 桃溪之水潺潺,注入汪洋大海,孤鸟鸣声嘹亮,指引游子归途。 告别了螭龙百屿的一行人重回到茫茫鲸海之上,自黑龙江口重踏上了久违的大陆,穿过广阔辽东,进入中原到达郑州。他们在此折行向西,往那三公山而去,只有三人脱队继续南行,分别是女孩,一个螭龙屿的女子,和一个在此迎接他们的道人。三人又走了两三日百十里路,来到许州境内一座古观之前,苍松老桧间露出沧桑山门,泥金匾额上书“天宝宫”三字。 “晚辈尹零露,拜见谭住持。”巍峨的真武大殿前,女孩扣头下拜,向面前高大壮硕的道人呈上一书道:“这是崖主命我交给住持的信,另一封给六翮的已让人带回山去了。”她说话咬字间带上了一种怪异的含混,与之前大不相同,但一看便知非她故意为之。 那道人身高八尺,头戴青布道冠,背负长剑。他已年逾七十,一部连鬓胡须竟依然乌黑发亮,有着黑红脸膛,粗眉大眼,双目突突有神,姿态昂扬,气势甚是精壮。他读过了信,打量了女孩片刻,语气中充满意外道:“没想到选出的是尹斋主的千金。听闻同去的孩子中,你是最年幼的一个?”女孩小心答了是。道人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道:“你有道缘,这极难得。”女孩受了褒奖,反有忧色,道:“晚辈深怕自己愚蒙无知,让道长失望。” 道人微微皱眉:“你今日来此,就证明已通过崖主的考验,不必太过自谦。”女孩却道:“崖主只是选了晚辈,未说原因,所以晚辈心虚是真。”道人瞧她不似做作,便问:“她怎么选中你的,能否说与我知道?”女孩一点头道:“晚辈正想禀告,求真人指点。”便开始讲述。 “离开螭龙屿的前晚,崖主在月落岛无死生崖设宴,为我们践行。那夜正逢十五,满月低悬,几乎与我们齐平,近得触手可及。车轮大的月亮洒下的清辉,把崖上的花石草木,海面的波涛,桌上的盘盏照得银铸一般。宴席隆重肃穆,食馔丰美,但大家都在为崖主的评判而忐忑,所以不能畅怀,起初气氛有些沉闷。 “但等了许久,崖主却对修行之事只字不提,好像并无在席间给与评判之意,于是大家也就渐渐松弛,放开享受起美景佳肴来。正当情绪高涨之际,崖主起身走到崖边,高声向众人祝酒,并道:‘吾今兴起吟曲一首,望诸君与我唱和。’她开口的那一刻,众人屏息,海也寂静,天地只存她一人之声了。” “崖主这是要考校你们了。”道人微笑道,“那祝酒辞,你可还记得?” “晚辈着实不懂崖主唱的甚么,事后请教同在场的众位同门,也各说不一。”女孩答道,“以晚辈愚见,那像是首上古曲辞,比《诗》古老,歌里的辞句既晦涩又明朗,意似明了,又不知所云。曲韵无章,如随口而就,但无人不觉它有节有度,借用书中所言,就是迩而不近,远而不携,哀而不愁,乐而不荒,处而不底,行而不流。我仅知它甚美,不解其深意。” 道人问道:“如此,既不知词又不识韵,你怎么唱和?” “晚辈无可奈何,不过笨拙地重复而已。”女孩道,“我听到同门们所唱的皆各不相同,但个个风采清越,言之有物,当时便想,原来他们个个知音识曲,且这么快就洞悉了辞中之意,知晓了唱和之法,只我一人如鸲鹆学舌,能不自惭?” 道人笑而不语。女孩接着道:“可最后被崖主召至桃溪边的竟唯我一人,当夜后半,我奉命完成了‘蚀籁’。大家表现明明较我更佳,究竟崖主为何做此选择,还望真人为我解惑。” 道人反道:“如今你既完成‘蚀籁’,我欲先听听你有何感悟。” 女孩面带惭色道:“说是‘蚀籁’,崖主只命晚辈做了一件事,便是记住桃溪的声音。我所做的,也仅是遵照崖主之命,倾听桃溪之声。” 道人问:“溪水千涓万转,变幻无穷,你都能记住么?”女孩垂眼存想了半晌,道:“晚辈自认为记住了。”“你前一刻在想甚么?”“晚辈把自己,想成是那桃溪中的一颗溪石,溪水的声音便自然进到脑海中了。” 道人一捋黑须道:“你果有慧根。所谓‘蚀籁’,即是将‘人籁’与‘地籁’合同为一的过程。何为‘地籁’?且去闻那月升二岬下的海潮,生灭流转,从无停息,何为‘人籁’?乐声,歌声,语声,最要紧的,是为心声,是人的喜怒哀乐,虑叹变慹。”说话间,有风吹得观内的古树阵阵潮水似地响,道人续道:“听,有风过树间时,枝叶簌簌作响,风止之后,枝叶便即归于平静。可是人,却不能像枝叶回应风一样回应世界,说止便止,喜怒哀乐,虑叹变慹,总有无穷余响,所以人心难有平静。” 女孩问道:“晚辈不懂,难道有喜怒哀乐,是不该的么?” 道人答:“人生在世,就会有喜怒哀乐,倘连这些都没了,便没法证明我们活过了。只是枝叶对风没有留恋,人亦不该执着于世事,束缚于自以为是的因果,为执念而痴狂。因为执念,‘人籁’有了噪音,受其扰乱,便听不清风声,解读不了潮声,体会不到万籁了。” 女孩口齿不清地道:“常人不能,蚀籁者便能做到么?我的心,就不会再生噪音了么?”道人摇头道:“若要不生噪音,须至‘忘我之境’,蚀籁者是人非神,这谈何容易。”男孩微微失望道:“如此,蚀籁又有甚么意义呢?” “意义就藏在你语声的变化中。”道人答道。 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我的语声?我的语声有变化?我怎不觉得?”她满脸困惑地摸着自己的薄唇,问道:“我现下说话,可是有甚么异状?”道人点头笑道:“在我们听来,多少有些怪异,不过你无需苦恼,这是蚀籁的效果。”女孩愕然道:“晚辈不明白。” 道人道:“如你所见,地籁顺应万物而生,人籁则偏要以有无,是非,真伪去定义万物。须知众生平等,人,又何来的资格去评判,何来权利去定义这世界呢?” 女孩若有所思道:“所以蚀籁,便夺去了我用来评判的语声?” “人心之籁,以人言传达。”道人道,“便可知人言乃是最无常之物,用它定义万象,岂能不造出风波?与其说是夺去,不如说这蚀籁的过程,改变了你表达心中之籁的方式,使与地籁相融合。于是乎,成为蚀籁者的你能够记住桃溪千涓万转的声音,桃溪同样也记住了你。话说到此处,想你该明白崖主选中你的理由了罢?” 女孩犹疑道:“崖主的祝酒辞,莫非……不该以人言唱和?” 道人满意地笑道:“是不能。如枝叶回应风一样回应了她的,只有你。” “啊,”女孩忙摆手道,“这都是因晚辈愚笨,误打误撞上的。”道人却道:“你能完成蚀籁,已然印证了我的话。从此你耳中听到的不再是常人听到的,你口中说出的,也不同于常人说出的了。蚀籁者,虽还做不到消除心中的噪音,但因感同地籁,内心会更少嘈杂,更多宁静。” “可晚辈……”女孩还要说甚么,却被道人止住道:“解惑非一时之事,求道堪比翻山越岭。今后二十载,你将在我这天宝宫中渡过,不明之处尽可留待日后,慢慢领悟。” 女孩从命道:“是。晚辈今日承真人点化,已然受益匪浅。” 道人颔首道:“好。我喜你生性纯澈,有得道的根器,欲破例收你作个俗家弟子,不知你意如何?”女孩更不多说,欣然便拜。道人扶她起身,道:“依我门中排序,你当属‘无’字辈。《诗》曰:蓼彼萧斯,零露湑兮。从今日起,你的道名就叫无湑。” 行过拜师之礼后,道人将女孩单独带入一间静室,问道:“无湑,你到此的原因,崖主或你娘亲可有对你说明?” 女孩道:“尊崖主命,徒儿为守护三清铃而来,还请师父将铃给徒儿一看。” 第153章 蚀籁(下) 女孩道:“尊崖主命,徒儿为守护三清铃而来,还请师父将铃给徒儿一看。” 不料道人沉吟道:“崖主也还不知,我观中已没有三清铃了。” “没有了?”女孩惊讶道。 道人道:“那铃儿不久前被贼人盗了去,至今未能寻到。” 女孩愣了一下,又道:“那就请师父将贼人线索告诉徒儿,徒儿再去寻。” 道人道:“不必费事,等那铃儿震动时,你自会知道它所在了。”见女孩面露迷惑,道人又解释道:“三清铃是由无死生崖桃溪中的溪石所造,因此那铃震之声,惟你可闻,纵在千里之外亦能感知。” 女孩听了,恍然叹道:“徒儿只道,蚀籁是为锤炼我的心性,但一直不懂为何一定要在桃溪,原有这个根由。有关三清铃之事,还望师父一并都告诉我罢。” 道人道:“看你样子,需我从头讲起了。四十年前,峄州城己卯大火之祸,实因六翮斋的一件制器所起,为祸之器虽已毁于大火,但类似暗藏祸端之物,于世尚存有三。为免重蹈覆辙,再致生灵涂炭,老斋主经与三器之主商议,决定姑且以三清铃将之封存,并使三家立下盟约,将来一旦制器生异,三清铃震,便是彻底销毁制器,永绝后患之时,天宝宫是为见证。那分缀三件制器之上的三枚三清铃,便是在我监督下,由老斋主依照我派祖师传下的三清铃制成。并我二人如是告诫三家: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三清铃震,天宝宫即刻便会知晓。” 女孩道:“所以有了蚀籁之人,是为警惕三清铃音。” 道人点头道:“但无死生崖遗世绝俗,为免给崖主带去纷扰,六翮斋与天宝宫未将蚀籁之事告诉给三家。” 女孩像忽然想到了甚么,犹豫着不敢开口,道人见状鼓励他道:“三清铃是你职责所系,你想到甚么,尽可说出来。”女孩答了是,琢磨了一会儿,开口道:“徒儿认为天宝宫的三清铃失窃,三家有嫌疑。他们不知是蚀籁之人在感知铃音,自然把祖师那柄三清铃臆测成了其中的关键。” 道人点头道:“若三家中有人意欲逃避监督启用六翮制器,盗铃或成一策。只有你我清楚,铃儿在哪处,对监督之事实无妨碍,所以不必在这上面太过纠结,如常戒惕就是了。” 女孩认真应了,又道:“可徒儿想,若想打破禁锢,何不直毁去缀在制器上的三清铃,岂不比冒险盗铃更简单?” 道人道:“因为试过便知,凭人力不能毁掉三清铃。非因那溪石坚不可摧,而是人欲毁铃,必先动念,三清铃有摄神制逆之力,能于其动手前先消弭其念,拔本塞源,从根本上遏制毁铃之举。” 女孩忽想到了甚么,脸上微微变色道:“欲行监督之事,三清铃、蚀籁者不可缺一,铃儿虽可保无损,但倘若……倘若是蚀籁之人生事,怎么办?” 道人道:“依照六翮斋与天宝宫约定,蚀籁之候选人,由两方轮流从有资质的门人中选派,因蚀籁效力二十年即衰,故每二十年作一更替。首任蚀籁者出自我派,第二任便是六翮门人,如此依序更迭。蚀籁者在任期中,须在另一方的监督之下,以杜同门之间徇私或包庇违规行为,即六翮斋选出的人要来天宝宫,我派选出的则要到三公山去,除极紧急情形,不得擅离,不得私下与任何本门中人往来。你三公山峰顶的石室,就曾是我派太素真人作为首任蚀籁者时的修行之处,他于二十载间未尝踏出过山界一步。太素真人,亦是唯一任满二十年的蚀籁者,接下去的两任,皆因不同原因,不及期满即行更替,所以自定下盟约以来四十年,蚀籁者已有三任,你是第四任。六翮斋与天宝宫费心定下此等成规,若两方都始终恪尽职守,蚀籁之事不外泄,蚀籁者便难有生事之机。” “师父误会徒儿的意思了。”女孩听罢道,“徒儿使命关乎甚大,将来若有半点不轨言行,任凭师父从重处置。我适才对祖师立了誓,笃志修行,须臾不敢懈怠,怕只怕……只怕资质劣弱,难至上乘。我听师父之意,三清铃与我互为感应,日后万一,万一我这个蚀籁者心中响起噪音,会否对三清铃不利?” 道人凝视着女孩略嫌冷淡的面容,沉默良久后才道:“蚀籁之人,虽与地籁相感,心仍属于自己,也只有自己能够控制。如我所言,你的内心较常人更少嘈杂,更多宁静,但若不幸遭遇极端之境,致使内心发生剧烈动摇,将如行舟陡遇暴风,瞬息倾覆,你反会比常人更快,也更深的沉入嘈杂的深渊之中。尤是最初几年间,融同尚不稳固,最是危险。为师之所以命你在观中闭门清修,就是为免你此患。” “可万一那种事发生了呢?会致三清铃也受损么?”女孩追问道。 道人显然对她的话甚是意外,几度欲言又止,末了问道:“当真发生了,你就不关心自己会怎样么?” 女孩这才想到自己,道:“我会死么?”语气中却无太多忧惧。 道人叹道:“你仍会活着,可你的心却再也不能安宁,大概就如魇魔了一样,永远挣扎不醒。” 女孩悠悠道:“虽然活着,却如死去么?那会不会是去到了另一个世界?” 道人摇了摇头道:“为师不知,也愿你永远不知。”他似不欲就此话题多谈,立刻又道:“蚀籁之子心思纯净,专注之力乃常人所不能及,若能潜心于武学之上,未来可有大成。且我全真华山派武学,正讲求宁静致虚,不营不竟,摒弃一切繁杂,对修持心性极有裨益,从明日起,你便去随我首徒,你的大师兄聂无踪习武罢。” 女孩也就不再追问,答道:“是。”道人最后道:“依约定,此后二十年,你要以清修实学为务,不得擅离宫观,这样的日子,你可有觉悟?”女孩没说话,默默而郑重地,点了下头。 从此,每日晨昏雾露之中,天宝宫宏伟的真武大殿前多了一个演习武艺的清瘦身影。光景如梭,忽忽间寒暑更迭,四季轮转,那身影逐渐有了些许少年人的轮廓。 第154章 孤灯(上) 光阴迅速,岁月如流,又至暮春。观中的梨花盛开,盖满了真武大殿华丽的殿顶。女孩坐在东廊,眼望着天,微微出神。一个年轻道人快步从殿后绕来走至她身后站定,也仰头欣赏了一番眼前的景色,对她道:“阿湑,想家了?”声音低沉却不死板,带有爽朗的朝气。 (这张面孔,既陌生又熟悉,曾在何处见过?) 女孩听脚步已知来人,呆望着纷扬的花瓣应道:“大师兄,你吃过梨酒么?”不同于以往时时刻刻的紧绷,她在这人面前显得十分放松。 大师兄坐到女孩身边,看着她笑道:“若是别的甚么,我还能想办法,只这酒戒……”女孩忙道:“啊不,我就是见到这梨花不禁想到了,脱口而出,没有扰乱清规的意思。”大师兄本也无训诫之意,反问:“这么说,阿湑吃过咯?”女孩“嗯”了声道:“还在家时的事,都记不大清了。” 女孩顿了顿,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从未出家,如今会是个甚么样人?”大师兄略想了想,道:“大抵是在乡间做个农夫,耕种过活罢。”女孩仿佛已在脑中描画出了田园景象,面露向往之色:“啊……要种些甚么好呢?”“嗯……就种些茶桑,清雅又省事,我看甚好。”大师兄认真答道。 “阿湑呢,哪日不修行了,想做什么去?要回乡去的罢?”女孩愣了愣,俄顷轻摇了下头道:“我不知道,也没想过,那得是二十年后的事啦。”大师兄便道:“你现下想好,到时就不必烦恼啦。”女孩果真依言想了想,却仍摇头:“我想不出。到时师兄想做甚么,我就去替师兄做罢。”大师兄笑了:“好好,不枉师兄用心教你一场。” 女孩这才想起问道:“大师兄这时来找我,是有甚么事?”大师兄答道:“清虚无极剑法,你已练了三个月,让我看看进展如何。”女孩立刻站起身道:“好,我去取剑过来。”大师兄将她拦住,从身后拿出一柄长剑递到面前道:“不必去了,就用它罢。” 女孩双手接过剑,看看朴实无华的剑鞘,拢住了剑柄。利刃出鞘,发出耀眼的白光,剑身上所镌“干吕”二字映入眼帘。 她持剑一连演练了十几式,殿前白焰飞芒,刃风隐隐有钟磬之声,一见便知是柄难得的宝剑。演毕还剑入鞘,上前奉还,大师兄负手道:“这柄干吕剑,是我初拜入门中时师父赐的,眼下你剑术已有小成,就与了你罢。” 女孩闻说,眼中闪出欣喜的神采,边道谢,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剑鞘,总是不甚柔和的面庞上,难得多了些明朗的色彩。大师兄替她拂去身上的花瓣,温声道:“给了你,可要好生爱惜它。” 女孩尚未作答,从前殿又走来一个道人,打老远处便冲这边喊道:“阿湑,师兄!”大师兄瞧见了,随口对女孩道:“对了,你张师兄是半路出家,又是邻县人,梨酒他定吃过的。” 说话间那道人已到面前,他看来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比大师兄还长上几岁,步伐反倒不比大师兄沉稳,腰上系条缠肚包,肩山背了个粗布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像是方从外面办事归来。 “无绍师兄。”女孩复又作恭顺状,向他行礼道。大师兄道:“无绍,昨日一早就见你出去了,怎的此时才回?又要遭师父责怪了。” 后来的道人做个苦脸:“可不是,刚从师父那来。不是我说,货卖采买这等差事,急不得,要善价而沽,要货比三家,人情趋利,要不灵活着些,纵不受骗,也必然吃亏的。善士们的供养,这钱钞我敢不着疼热的使用?所以尽心尽力,开源节流,因是多跑了几处,迟归半日,误了早课。诶,这话我只私下对你说,对师父说了无用,反招他训斥。我们日日诵经,经中有道:‘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下,下着举之。’我细琢磨,其中不乏经济之理哩。我学以致用,实践经书之义,未违向道之心呀。大师兄懂我难处,盼替我在师父面前解释几句,你最得师父器重,他或可听进一二。”他这一连串话说下来,不打一个磕绊,口齿很是伶俐。 大师兄不接他的话,而是笑对女孩道:“你无绍师兄他日不做道士,定是个经济家,做大生意的商贾!” 后来的道人咧起嘴道:“嗨唷,大师兄怎还取笑起我了?”又指着自己的褡裢道:“柴米油盐,灯竹纸马,换回吃口薄粥的银钱,哪里来大买卖作成我?不说了,我还有事。阿湑,师父叫你过去呢。”说罢匆匆走了。 待他走远,女孩望着他的背影道:“无绍师兄擅于人事应酬,对外面门径熟络,添补观里日用支度他没少出力,剑法还好,但师父对他好像总不满意。” 大师兄道:“有道是‘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无为而无不为’,无绍资性聪明,熟察世务,但也易浮躁,生欲念。正因师父很看中他,怕他反被精明所累,才时常敲打于他。这些无绍其实很清楚,根本不用旁人去替他多说甚么。” 女孩道:“师父对我,倒很宽容放任……”被大师兄一把揽过道:“我的小师妹,这个要求最不难办!从明日起,我看就先照十倍分量,给你布置功课罢!”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后,被大师兄催促着,女孩进到谭住持房中。住持简单问了她几句修行进度后,道:“无湑,你来观中已有三年了罢?” 女孩道:“是,三年多了。” 住持道:“那这月二十,就是你十岁生辰了。” 女孩淡淡道:“是。徒儿谢师父记挂。” 住持道:“往年你不在意它,也就罢了,整岁的生辰,总该庆祝一下的。” 女孩似乎有些犹豫:“徒儿凭师父安排,但若劳烦师兄弟们,非我所愿。” “不用他们。”住持含笑道,“过几日我要到陕西一趟,你随我同去。”女孩闻言双眼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住持微觉奇怪,便继续道:“此去途中,要经过三公山。” 女孩目光有些躲闪:“二十年期未满,徒儿不敢逾矩。” 住持道:“约定是说不得私见,我与你同去,不算坏了规矩。”又道:“你离家多年,难得能与你娘亲相见,好好准备一下。”女孩好像还想说甚么,终于还是忍住了,默默退下了。 第155章 孤灯(下) 三公山下。 “铛!”茶盏被掼落案上,发出刺耳的一响。 “你们斋主当真这么说的?”住持第三次对面前的知客道人问道,黑红脸膛上隐有不悦,女孩埋着头站在他身旁,手攥成拳头,像做错了事一样。 知客道人耐着性子第三遍答道:“斋主原话,贵客远来而弗纳,多有失礼,至亲久阔而避见,辜负至情。但此时相见与规矩不合,还望吾子忍耐,谭住持宽谅。” 住持瞪起眼道:“她明知有我陪同,还如此说?我们破坏哪一条规矩了?”语气形同质问。知客道人硬顶着他的威势答道:“斋主说,立此规矩本为关防避嫌,眼下要这么做了,字面上看虽无不可,却有违初衷,亦无前例。斋主是怕一旦开了此例,各方会更难勉抑真情,日久则成积弊,与其到时后悔,不如干脆不见。” 住持含愠道:“好个有违初衷!她是忘了,这规矩当初是我和老斋主定的!亏她能想出这样一套说辞,我看你们少斋主,根本是无情可抑罢!”知客道人只有唯唯连声。住持见状怒气愈盛,拍案起身就要往客堂外走,知客道人忙道:“贵客留步!贵客远道而来,何不留下盘桓几日?斋主吩咐过小观要好生款待两位的。” “不必。”住持生硬拒绝。跟在他身旁的女孩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袍袖。住持顾及女孩的情绪,态度这才稍缓,对知客道人最后问道:“斋主还有别的话么?”“这……”知客道人不好做答,样子颇是为难。 住持轻哼了声:“老斋主爽直真诚,她却像个迂拘腐儒,胶柱鼓瑟,对自己亲子……哎,罢了,无湑,我们走。”说毕不顾阻拦跨出了客堂。女孩紧随其后,逃也似地低着头也走了。 小观只有两进,师徒二人很快便到了山门外,止步回望,只见山门上写“月露观”三字,其后有三峰峭拔,上耸千尺。 住持拂袖而去,走出几步后才发觉女孩竟未跟上,回头正见她向着三座山峰跪倒下去。只听女孩背对他道:“请师父消气,怪只怪徒儿没早说清楚,我本就不该来的。我早知娘,斋主不会愿意见我……”原本含混的语声,此时因哽咽更加模糊,直到无以为继,她“砰”地把头磕向了地面。整座三公山,连带着被它割成片段的天空,仿佛压上了她的背。 师父不禁叹了口气。走回去对女孩道:“走罢,和师父回去。”深黑的袍袖从女孩脸边垂下。女孩挪动膝盖,侧头用脸去贴那柔软的衣料,轻轻合上了双眼。 随着她这个微小的动作,世界骤然灰暗了下去,继而翻涌起纷杂的景象。那些画面如飞云般接连不断地闪过,因为太快,所有的人与物是畸形,光与影狂野缭乱,色彩交叉错落,就像是画在同一个陀螺之上的图案,无论明暗或冷暖,隐晦的还是明丽的,最终统统都要搅在一起,漫漶成一团言语难述的颜色。 若硬要形容的话,是渗着血色的黑。 女孩紧张地盯着眼前这泛红的黑色。她把自己隐藏在一尊宏伟神象后的阴影里,神像与墙壁间的这处夹缝十分狭窄,要尽量蜷缩起身子,才能勉强容身其间。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个道人,此刻那道人正从神像边缘向外暗中窥视,提防着殿中的动静。 殿中共有约十个人,身上都有兵刃,个个看来强力精悍,非易与之辈。似乎因为疲惫,这队人自进来后便各自坐卧将息,互相更不交谈。殿中静得出奇,将那火把燃烧之声,衬得恍若轰隆闷雷一般。火光带出神像上少许色彩,长柄宽刀赫然入目,供奉在此处的原是一尊威武的关帝立象。 忽有步语声由远及近,转眼十来人奔入殿中,从打扮上看与先前众人同是一伙,神祠霎时变得拥挤。先到众人似乎正等他们到来,见状纷纷聚拢过来。 “路上有见到聂无踪的踪影没有?”后来人中打头的那个率先问道。 女孩的身子震了一下,无声地仰头望向同伴,对方的表情也在瞬间凝重。殿中那些人的答话陆陆续续传入她的耳中:有的道:“哪里见去?鬼影都没一个。”有的道:“要我说那贼道指定还不知道呢,有啥可急的。”有的道:“知道了怎样?他跑还不及,难不成回来作死。”有的道:“就算有胆回来也不走这哇,这离官道太近。”这时有人发问:“老三,先说你那边啥情况?有没有放走通风报信的?”先来的人听了纷纷附和。 “全宰了,一个活口没留。”后来领头那人道。 女孩的瞳孔紧缩,簌簌发抖。那道人怕她弄出声响,悄悄伸手过去压住了她。 “嗨!那我们今晚是不是不用再守着了?”“是啊,他得到消息,最快也得明天了。”先到的人哄了两句,说着便要散去各自歇息。 “睡甚么睡,一群鞭不动的驴!法王有令,教你们一队速速赶往柘城附近埋伏。” “天亮再走不成?都两天一夜没合眼了。”“就是,打个盹儿总成罢。” “少在这放你娘的驴屁!误了事,把你们和天宝宫那群贼道一块儿埋了。现在就给我走,立刻!” 先到那十人不敢再有怨言,不久满腹牢骚地奉命离去,又过了一会儿,后到的一队人也相继走了。 那道人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确保人已都走远,一拉女孩低声道:“他们走远了,阿湑,快!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不想这下却没将她拉动。殿中已没了火光,女孩恍若失魂的声音从漆黑中传来:“无绍师兄,他,他们说……都死了,是真的么?” 无绍只闷哼了声,用力把女孩从地上拽起,把她脚前头后的扛在了肩上,就往殿外奔去。女孩的上半身伏在无绍的背上无力地摇晃着,口中兀自喃喃:“师父,他说没事的……怎么会死?”她不停地重复着类似的话,从呢喃渐转为咄嗟,声音越来越亢奋,语气逐渐变得暴躁,到最后竟成了尖叫:“我不信师父会死,他们在瞎说,我不信!”无绍见状大惊道:“阿湑,敌人还在附近,你这样会把他们引来的!” 谁知女孩对他的话冲耳不闻,不仅不加收敛,反而喊得越发凄厉。无奈之下,无绍只得将她卸下,双手扳住她肩膀与她相对而视,压低声音喝道:“你这是干甚么!把人招过来,咱俩个都得死!”女孩只不理会,依旧大叫不停,口中言语极是混乱,难辨其意。无绍情急去掩她口,却都被她拼命躲过,万般不得已,一掌打在了女孩脸上。 这一巴掌果然奏效,嘶喊戛然而止,空气一时安静,夜风呼啸,与两人剧烈的喘息彼此呼应。女孩面若死灰,双目犹如泥沼,无论是满月的清光,还是无绍的身影都在其中沉没,而非倒映出来,神情透出难以言表的诡异。无绍看得心中一哆嗦,慌忙把她周身上下检视了一番,发现并无伤处,惊问道:“你,你怎么了……” “我要回去,”短暂的静止后,女孩忽又挣扎起来,说了句可以辨别语义的话,“我要回去,让我回去!” 无踪死死抓住她的两臂叱道:“阿湑,你做甚么?!事已至此,你这般发疯济甚么用?这里到处都是敌人,你回得去么?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联络到大师兄!他们的话你方才听没听到?他们要杀大师兄,我们得赶在他们前面!” 但女孩就似听不懂一样,挣扎得愈发激烈。无绍压制了一阵,终还是被她挣脱。女孩转身欲走,被无绍从身后拽住了手腕。女孩猛地回头,吐出两个勉强能够听懂的字:“放开。”双眼虽对着无绍,缺失光亮瞳孔却根本没有聚点。 无绍几近哀求道:“阿湑,你心中悲痛,我何尝不是?求你别这样。想想师父最后对你说的话,你若不能活下去,第一个对不住的便是他。听我的话,咱们去找大师兄,一起到霜海楼,再图后计。”女孩却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口中复又说起乱语。无绍见势愈恶,焦急之中只好道声“对不住”,同时向女孩左肩劈出力道强劲的一掌,打算以武力将她制服。 夜色中白光一闪,女孩见掌风袭来,竟以迅雷之势抽出了腰间的干吕剑,毫不犹豫地自下而上向无绍挑去!这下猝不及防,无绍自己更是始料未及,惊骇中急忙收招后撤。他击出的一掌本就虚多实少,并无意伤到神志不清的小师妹,可女孩的攻击却未留有半分余地。无绍终究避得稍慢了一步,干吕剑锋利无匹的剑尖从他的脸庞正中划过,血溅当场,女孩的脸和衣衫俱被血迹所染。 无绍惨叫一声捂脸倒地,另一只手中仍紧抓着女孩袍袖的一角。但女孩没有再看自己的师兄一眼,茫然将脸向着不知何处。接着,她将干吕剑甩落在地,奋力将袍袖从无绍手中抽出,像个目不视物的盲人一样将双臂向前伸出,跌跌撞撞地迈开了脚步。与其说那是在摸索,不如说她更像是在追逐着甚么不存在之物,步伐中毫无犹疑,甚至越走越快,直至狂奔起来。 女孩并未朝天宝宫去,而是忽东忽西,忽而又折返,行得漫无目的。不知不觉间,前方树影深处有了灯火,在深邃的夜色中倔强地亮着。形同盲人的她不知感受到了甚么,循着那盏孤灯的气息直撞了去,宛如趋光扑火的飞蛾。 门开的一瞬间,从屋中溢出的汤药与梨酒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向前倒去,迎面跌到了开门之人的身上。那少年个子比她高出一些但有限,身材纤瘦,堪堪将她接住后,自己已站不稳,帽子掉落在地。 (那竟然是,九年前的我。) 少年将女孩姑且拖入屋中,让她坐在靠门边的地上。陋室中仅有小凳矮几,盘盏尚未收拾,其中一支缠枝梨花纹的青瓷梨形小酒瓶显得尤为醒目,酒香便是从中飘散而出。少年警觉而冷静地观察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倒怎么害怕,只是眉间笼着淡淡的忧愁。 不知是这静谧平和的空气,还是梨酒熟悉的气息勾回了女孩的一丝魂魄,她嘴唇颤抖,话语微弱断续:“求,求求你,”喉中的痉挛几乎夺去她的声音,她将手探入领口,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甚么物件扯下,死死握在手心。借着昏暗的光线,少年发现了她身上的血污,不禁低呼出声。女孩哑着嗓子,吐出了后半句话:“救我……” 少年快速往里间望了下,似在顾虑着甚么人,压低嗓子道:“你哪处受伤了?哪里疼?”身子不由自主地要向后退。谁知被女孩一下拉住了手腕,惊得又是一颤。女孩缓慢摇头,艰难道:“不疼……我只怕睡过去,求你叫醒我。” 少年试着轻轻地挣了一下,可女孩攥得甚紧,他也知多半是徒劳,于是劝道:“无论如何,你先让我瞧下伤口。你放开手行不行,我去找块干净布来。” 明明自己才是拉着别人不放的那个,女孩却道:“别放手,别!我还不能走,不能……”双眼怔忪,直视前方。 少年怪道:“一会儿说睡,一会儿又说走,你这样子,走得到哪?”顺着女孩目光落处看去,只见除了墙壁外再无一物。再回头时,女孩的手已松垂下去。他大为震动,只觉女孩的神志,正同那瓶中的梨酒气息一样蒸腾流失,这才意识到了女孩所谓的“走”所指是甚么。这下反换成是他紧紧抓住了女孩的双臂:“别走!那个,先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 你叫甚么名字?你要去哪?你,是谁?你…… 连串发问声从江离脑海中如断线的风筝般急速抽离,眼前的景象随之疏忽远去,飞快地吞掉了灞陵桥畔的那一盏孤灯。他像是从此情景中被猛地弹飞了出去,落回本来的躯壳,就如梦见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 薄云飞去,素月流光,清辉如霜雪落回了零露的眼中,浓稠的黑暗霎时被扯开了一条缝隙。江离不禁恍然,哪有甚么三山与双岛,古观与神祠,他一直只在玲珑山下这间小庙的客房内,就连脚下这一尺见方的青砖都未踏出。而适才过眼的十数载光阴,于此世界便如隙中驹石中火,仅在一片薄云飘过之片刻,而已。 第156章 授意(上) 江离与零露四目相对,一时无法回过神来,不知这幻觉从何而生,之中人事又包藏着几分真实。若说那是零露布设的幻象,各中情节又非悉数虚架。那天宝宫中之过往左右已死无对证,无死生崖与“蚀籁”云云更不必凭信,但盟约之事却是凿凿。若按知情之人仅出在六翮斋、天宝宫和三家之中,这岂非为她与乔羽原系旧识又添一了道佐证? “你和她,究竟甚么关系?”江离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题问道,“她”指代的自是乔羽,也是幻象中三公山顶,梨花雨下那未曾露脸的女子。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零露以问代答,不多解释半句。 江离自然看到了,在那不知虚实的情境中,女孩口口声声唤的是“娘亲”。但这答案太过荒谬,不可取信。纵使单看面相,她与乔羽也无半点相似之处。江离只是不解,零露编造这样的谎言到底是何用意?强调自己对乔羽了解之深?可她明知乔羽与自己系有婚约,这谎简直不攻自破。况且说到底,自己既错失了杀她的机会,性命已在她鼓掌,她有甚么必要多此一举呢? 一想到与乔羽的婚约,不由牵起江离心中一件往事,他不禁问道: “阿离,是你死去的爹爹?” “他名叫梨酒,没有姓氏。”零露道。 是梨树的梨,而非离别的离!早在读至“枯梨树上双月轮转”时,江离就曾如此猜测,当时只觉附会牵强,不期这人的话竟与那猜想隐约相合。只是这样一来,江离反倒愈加认为乔羽口中的“阿离”与梨酒根本毫无干系,怀疑是因零露窥探到乔羽对自己的这个称呼,故而造出这样的话来迎合。论目的,与她栽赃乔羽之举关联起来看,似是意在离间。 顺着这个念头继续想下去,江离又觉零露窥探到的势必不止于此,多半祁家的事情也早已……蹊跷的是,玄凝阁却并未对祁家,甚至也未曾对乔羽有过任何动作,从始至终竟如毫不知情。那么这只能归结于零露的瞒报。他为何瞒报?是为回护六翮?可乔羽也是六翮的…… 忽然之间,江离仿佛看到从谜团中露出的一点头角:莫非这个人要对付的只是乔羽?再思她今日之言行,对乔羽的态度显然不善,所以即便她当真有意回护六翮,动机也与乔羽无关。她与乔羽交恶。既交恶,便难保她不会对乔羽下手。可为何迟迟不见动作?休说以往,在临清时她就有大把机会。她是在忌惮甚么么? 记忆的链条逐环在江离脑中串联,乔羽最初听到零露时那明显在意又欲说还休的态度,如今琢磨,更像是种有恃无恐的轻侮。看来二人的关系果真有些非比寻常的意味,零露神志不清时说的那个要致自己于死地的“她”,难道真的是……乔羽? 这念头一经出现,便令江离当场打了个冷战:自己怎竟怀疑到乔羽身上去了?那岂非正中了对方言语的蛊惑,险些坠入彀中?这一惊觉过来,寒意自上而下侵上了他的脊背,令他皮肤发麻。他暗自警告自己多虑无益,更当关注眼前,若稍有不慎,恐就成了对方用来对付乔羽的一把尖刀。自己若不欲累及乔羽,就该先从眼下这片泥沼中设法挣脱出来才是。 他此时与零露距离甚近,自忖适才内心惊涛骇浪,难逃对方双眼,于是强敛惊慌,眼神故作游离,摆出一付举棋不定的样子,长吁口气道:“看来我妹子的死,也由不得我不暂且放下……我左右奈何不了你,多费唇舌无用,不如干脆把话挑明来个痛快!你知格悟带我来此山是为甚么,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要拆穿我?还是要助我?” 零露的目光在他脸上滞了一瞬,随即冰冰冷冷道:“我对你承诺过之事,你自不肯信,还来问我作甚?” 江离一愣,领会她话中所指,乃是在临清时“永远不做让你陷入危险之事,更不会害你”的诺言,遂已知她有意相助。其实话问出口前,他已自有八九分成算:对方既不欲暴露六翮,便多半没必要拆穿自己,因而并不太觉意外,只是未料那旧话会被重新提起,而自己,竟在毫无防备之下,心潮起了一丝涟漪。 “那么,我有一事相询。”他摒弃杂念,按既定的想法继续道,“你自称能感知三清铃的震动,那么能否透露与我知道,你口中的几柄三清铃可曾震过?若震过,又是在何时,何地?” 封何忧无意间取出封存的制器,三清铃曾在那时震动,此事只有江离、何忧、乔羽三人知晓,倘若那幻象中的“蚀籁”云云非凭空捏造,零露便应是那第四人。 像是看穿他的试探而又不屑分辨,零露冷淡地道:“分别在八年前,三年前和今年六月,”说到这她顿了下,“这三次中,不知你想问的是哪次?” 三次?江离暗暗咋舌:为甚么是三次?!莫非不只封何忧,而是三家皆已擅动过了制器?倘真如此,天宝宫早于九年前覆灭不提,六翮斋呢?身为斋主的乔羽为何一直未依约行事,回收制器?她是不能,还是,不知? 江离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乔羽不知,可眼前这人,她分明知道!菩提庄的变故恰发生在六月下旬,即是说,至少她关于这一次的铃震的说法是切中实情的。 “六月何时?”江离问。 “青莲帮,八卦门,”零露冷笑一声,语气残忍:“就在他们拿着倒金鼎,雷公钻来暗算我之时。我因铃震分神,不慎被他们伤了耳朵。北宗的废物们呵,还道是自己伎俩有多大威力。那三十二个短命鬼倒是清楚,可惜已被我送去了地府,不能回来做证了。” 青莲帮与八卦门血案正在六月下旬,江离暗自核对,七月见她时,她耳伤未愈,这又对上了。正待再问些细节,就听零露道:“我劝你省些气力,探知到这些又能如何?救不了你的命。”话音未落,她肢体一僵,全神戒备起来。 对面屋中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瞬间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绞起。 “我且问你,”零露忽然加快语速,把声音压得极低道,“明日入玲珑山,你可有把握瞒过他?”边说手脚边麻利地除去了自己的上衣,扯出内衬将被江离刺穿的伤口扎紧。江离避视不及,余光中见到她伤痕累累的身子,暗红创痂条条突起,触目可怖。他别开脸,姑且点了下头当做回答。 “好。”零露问道,“倘被问起六翮,你待怎讲?” 这正问到江离焦心之事。他而今自曝了圣女后人的身份,这样做虽可暂保乔羽周全,但欲绝六翮之患,须先取信于格悟,再设法编造出一套完整的故事,从根源上打消龙华寺的觊觎。只是这故事他目前只是稍有眉目,尚未思虑圆熟,故道:“我还有时间。” “你没有了。”零露不假思索地驳斥道,“原来你根本毫无准备,就敢来趟这道浑水?”说话间她已重将衣衫穿好,胸口的破洞混在血渍和本有的破损之中,除非细看,否则难以发现。“你真当只要看清黑暗,就能掌控它,驱散它?到最后,不过是落得连自己是甚么,都看不清了。” 江离的心因这句话狠狠地摇晃了一下。 “给你的东西还在么,还是你早弃了?”零露语速重又迫切起来。 江离怔了怔:若说自己身上还有何物与她关联,便只有螭龙螺了。逃离临清前,他将那螺收在了身上,经过这些时日早已遗忘。江离用手摸入怀中绢袋,触到螺身的一刻,关于零露的一些往事乍然清晰:他确曾说过在鲸海的婆婆,避之不见的娘亲,不知因何死去的故人……这些话逐一与那薄烟似的幻象重合,凝成了坚固的画面。 正怔蒙间,他的脸庞忽被零露冰冷的手揽住,细细的手指从他耳畔穿过。江离惊恐转回头,正看到注视着自己的那双眼中,如有烈焰在熊熊燃烧,又在眨眼的功夫,堕入死灰般的冷寂。 “六翮在沧州大霜海。”零露凑近江离耳边极快地吐出这几个字,同时抽出鲛影剑,将剑尖向下一掼,青砖应声碎裂。她拄剑起身,带起一阵血腥味的冷风,“要想活命,就这么告诉他。”留下这句话后,她歪塌着半边肩膀朝向门前挪去,没再给江离一句质问的机会。 江离留在原地,目送零露走远。她逆光纤瘦的背影起初呈现淡淡的墨色,轮廓边有浅色的光晕,像洇出墨图的水痕,更像溃散出体外的魂魄,随着远去,光晕渐渐消失,魂魄归拢,背影受之充实,愈发黑得深浓。在她脚下不见影子,仿佛她就是影子本身。剑尖点过处的青砖纷纷碎裂,弄出细微的“咔咔”声,那影子如履薄冰之上,在身后甩下一串裂痕。 “此身似影,常在左右。” 发觉时,这几个字已在心中挥之不去,发酵出一股复杂的愁绪。江离的目光再难以从这影子上移开,似乎不这样做,它就会消散,堙灭于那光辉耀眼的月色之中。 第157章 授意(下) 门外棺材磨蹭地面发出轻响,透进来的光亮陡增,零露恰走到门前,与推门而入的绣衣正好打个照面。 “你甚么时候醒的?”绣衣微微惊讶。 零露瞄了眼被移在一旁的棺材,明知故问道:“这是谁的棺材?我屋里的是何人?” 绣衣努嘴道:“一个死鬼,一个疯子,你趁早别去管他们!”瞥眼间见江离正站在屋里盯着自己,又作势抬手恐吓道:“怪我下手轻了,竟没打杀了你。” 江离知绣衣只敢逞嘴,站着不动道:“她适才又犯病,亏我从包裹里找药喂给她,不然死的是她。” 零露道:“休说废话。我且问你,这是何地?法王可有随你同来?”“咱们还在青州地界。”绣衣瞪了一眼江离,对零露道:“清凉山那么大动静,干爹能不来么?阿湑,你们怎会着了庆云庄的道?我们龙华寺何时吃过这等亏!”零露冷声道:“我去向法王禀告实情。”往外就要走,绣衣拦住她:“干爹歇了,你养些气力,明早再去罢。” 这夜无话。江离一连耗了两个昼日,撑了一阵后昏沉睡去,惊醒时天已微明。出来见龙华寺三人正站在院中,像已等待自己多时。许是金华流珠的药效减弱,零露重又变得虚弱不堪。想来她已向格悟禀过庆云庄的经过。江离着意察言观色,却见这魔头真如得道高人,将心修持得若无波井水一般,竟不露半点端倪。 三人由江离作前导,不久来到玲珑山中一座新坟,碑上刻有名姓,埋的正是姜氏夫妇。格悟命绣衣掘开黄土,将渺渺的棺木与双亲合葬。一时祭扫完讫,格悟当先往深山里走去,江离不明所以,只得跟随。 行了约半个时辰,从树影中露出一段院墙,走近见是座小庵。格悟开口对江离道:“老夫听祖师道,尊祖母曾在山中清修多年,不知尊公有没有对施主提起过。”江离道:“不曾,关于祖母的事,家中极少提起。”又望着那庵门道:“大师指的是此处么?” 不等格悟回应,就见出来了个老尼,上前打了问讯,将众人让至后院门前即退去。绣衣架着零露当先跨入后殿,江离随至,格悟则不紧不慢跟在最后。 一入殿内,便见供案上赫然供奉着一尊圣女神像,江离心道:“原来这庵已改烧了甘露南宗的香!”更令他心惊的是殿中竟立着七八个精壮汉子,见到绣衣全都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绣衣趾高气昂,声音从鼻子出来:“都到了么?”为首一人唯唯诺诺道:“都监奶奶,远近二十里内的堂主和副堂主一个不少,打天没亮就在此恭候了。” 绣衣甚是得意道:“说罢。” 便有人上前道:“据附近有一看坟的讲,姜家确系半年前死了人,操办的丧事是他家女儿,还重修了坟茔。”绣衣哼道:“你可打听仔细了?”那人点头道:“看坟的说他在此地三年,年年有见姜家女儿前来自己坟上祭扫,不会有错。”绣衣冷厉的目光立刻射向江离,质问那人道:“只有女儿么?见过他家儿子没有?”那人诚惶诚恐地支吾:“这……倒是没提。”又一人上前道:“听山下村中的老人说,这山里原是有户姓姜的,住得很偏僻,早年只与他当家的有往来,不过已有七八年没见着,都猜是和其它山民一样,抛家逃难去了。” 江离道:“自先母八年前亡化,先父不久后害了寒症,一病不起。我兄妹二人除了偶去买药,很少下山,不与村人相熟。”他表面不露声色,实则心跳如鼓,暗道这荒山野岭,怎知有个看坟之人?倘绣衣叫来那看坟的当面指认,不免言语缠搅,横出枝节!须得想法子打断这话头才行。于是垂目低声对在一旁的格悟道:“大师,请借一步说话。” 格悟更不推脱,当即殷情将他让至殿外。江离再拜道:“穷途末路之际,多蒙大师慈悲施助,得送妹子棺柩还乡安葬,感激不尽。”说毕望了眼殿中那一排徒众,面带羞赧,作尴尬之色道:“只不知何处得罪令徒,要将我作贼寇般提防,着一众雄雄赳赳,凶神样的人来审我。我虽一名不文,亦知礼有耻,不堪受此羞辱。”声调起伏,像在努力克制悲愤,又道:“今日葬了妹子,大事已去,既见疑于令徒,我知趣离开就是。还望大师归还画轴,任我自去,死生有命,绝无怨言!” 格悟眯着眼听罢,念了句佛号,满面慈悲道:“这些都是我龙华寺在此地各堂的堂主,他们是过来拜见我那徒儿的,你切勿多想。”随即向殿内一挥拂尘,吩咐绣衣道:“冒突了施主,还不让他们散了。”那七八个堂主见状皆一脸迷茫,只等着绣衣示下。江离看在眼里,心道原来这些地方上的堂主只认得绣衣这都监级别的人物,却不识掌教住持就在跟前。 待绣衣不情愿地遣走众人后,格悟对江离道:“老身怎会信不过施主?反是老身,只盼能稍稍打消施主对我的顾虑。” 江离暗地冷笑:他们今日召来这一干徒众头目,意图不能再明显,一为查自己底细,二是自证身份。若自己心怀鬼胎,则取前者逼迫恫吓之用,若自己确无虚假,便作后者拉拢取信之用,这就是软硬兼备,势必要逼自己尽早吐出那秘密来。原来零露预料格悟有此一举,故而断定自己不再有时间来思考对策,拖过今日,也挨不过明日。既已看清退路已绝,他干脆收科道:“不敢,大师的为人,我当然信得过。” 格悟将拂尘一搭,躬身道:“只要施主不觉困扰,那便再好不过。” 江离道:“大师这般诚意待我,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先父留下的话,也没甚么好瞒的了,现就告诉大师罢。” “施主请讲。”格悟眼中的兴奋几要压制不住。 “他只留了一句话,”江离暗暗咬牙,话在舌尖打了几转才说出来,“六翮在大霜海。” “大霜海……”格悟沉吟道,“尊公还说了甚么不曾?” 江离摇头道:“至于何意,我也不知。” 格悟兀自沉思,不时低声念念有词,俄顷,他对江离一躬身道:“那就烦劳施主,陪老身往那沧州一去罢。” 第158章 沧州锦鲤 话说正德十四年己卯八月望,济宁府峄州城骤起大火,势如排山倒海,人力莫可扼止,三十日间烧遍山东、河北、直隶三省,熯天炽地,重阳后方自熄。民间视作上天降威,故自大火次年始,设祭祀于大火熄灭之地,渐化成俗。该地位于北直隶河间府沧州境内渤海之滨,有大火星祭以来,得一雅名曰“白琅霜海”,即今人俗称大霜海的便是。 初闻大霜海其名之人,总不免有此疑惑:海有多大?霜从何来?知情者则多半会笑着反问一句,你道盐巴从何处来?权当是作解答。原来那霜海中的霜字,非霜雪的霜,而是盐霜的霜。 话说那渤海沿岸南北滩涂千里,广阔平坦,兼有温湿风速之利,最宜开辟盐田,因而盐产极为富饶,盐业发展兴旺。国朝初朝廷设置都转盐运使司的小镇长芦,便是如今沧州府治所所在。当年己卯大火由山东一路向北燔烧,势头凶猛,沧州城正当其途,难以保全,所以城中百姓一早便做了抛家逃难的打算。谁承想那大火烧到城外十里之处,忽成了强弩之末,烈焰无来由,亦无征兆地就此衰弱了下去,次日竟就偃旗息鼓,火灭烟消了。沧州城不损片瓦而危机自解,从官到民人人欢喜鼓舞,个个感激神明,合城庆祝三日,热闹不输上元佳节。更有不少人来到城外,想要一睹大火烧过的痕迹,当他们或从车上,从头口上遥望见那片犹冒着余热的土地时,无一不被惊得瞠目结舌,屏住了气息。 他们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色彩单调的荒原,布满地面的白色“沙粒”,很快被鉴别出是岩盐的细末,沧州本地人多有以煮海晒盐为业的,壮观的盐场他们早已看惯,却仍不得不为眼前所见惊:视野所及处,除却一种后来被命名为夜津狐丝的矮草之外寸草不生,只有累累相缀的盐末,堆叠出波浪似的纹理,层层覆盖在地面和岩石上,混杂着浓厚的灰烬与沉淤。 所以从整体看来,大霜海并非是纯粹的白,还带有斑驳的青褐,它没有真正的雪原那么通透,也不如盐场明亮,质地粗犷,空气肃杀,当只有北方冬日暗沉的海,与它最为贴切。 无论何时,从大霜海吹来的风都是一成不变的咸燥,此处没有人烟,亦极少有动物出没,唯有缺乏生机的凄凉,弥漫在朝朝夕夕的沉寂中。 不久后人们惊讶地发现,大霜海的面貌竟会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变幻,月盈则“涨”,月亏则“落”,往来翻荡犹如海潮。月初月尾数日,盐末最为稀疏,仅剩宣纸似的一层薄霜,裸露出褐色的岩地,状似缺水干涸的滩涂;随着月亮由亏至盈,它便日趋饱满,到满月之夜达到顶峰,届时盐末堆积,卷起叠叠盐浪,微风一吹,漫天盐雾能把月光遮住。每年大火星祭就是在这样一等景致中如期上演的。 大火星祭的兴起,成就了沧州城继成为盐运中心后的进一步振兴,短短数年间,这座原本就已十分繁华的小城,一跃成为了举国瞩目的名都,风头无两。相较之下,城中百姓的表现始终极为低调,滚滚而来的富贵锦绣,荣耀尊崇,仿佛并不太值得他们为之得意,亦甚少有人拿它夸耀,只因人们在经历大难不死之后,皆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信念,即这片土地受着神灵特别眷顾。他们的骄傲仅根植于此,对世俗财富和名望便没那么看重了。 但这绝非是说沧州城的人个个恬淡寡欲,志守清贫,城中多的是繁华热闹的所在,不乏富丽享乐的去处,就说那镇海门内十字街头霜海楼的名号,现今天下有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霜海楼本名丰成楼,当年以一道贡品“飞鸾脍”俘获圣心,世宗皇帝发兴赐名,从此就有了如雷贯耳的霜海楼。那里食馔的丰侈精美自不必说,就论装潢之气派,陈设之豪华,舞乐之格调,宾客之高贵,与那“春江秋月十六楼”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沧州城中传唱最广的一首童谣就是关于这霜海楼的,本地的小孩们未能讲出整句话之前,便已都会唱了: 十字街头霜海楼,鱼脍换回千金酬, 天颜一悦赐金铃,金铃引来龙王游。 龙王相中个好女婿,公子姓范名播流, 福星高照运当头,紫菌浓熏珍珠裘, 看那葫芦宝顶彩光流,富贵哪用煮海求! 头一句说的便是皇帝称赞飞鸾脍的事。当年这逸闻风传南北,引得无数王孙公子与富家巨室慕名而来,霜海楼遂一夕间名动天下,“千金”虽有夸大,意思不错,即便霜海楼真把一碗鱼脍卖上天价,也是不缺宾客捧场的。 再说那范播流,则是霜海楼的东家。这人名叫范鲤,播流乃是表字,于十年前从其父手中将这份偌大的产业接在了手中。要论这位范大官人,而今年纪三十有二,生得俊雅风流还在其次,难能可贵的是性情谦和,无论皇亲国戚还是贩夫走卒,他皆一视同仁地交往,一般友善地看待,至于修桥铺路,舍贫散斋,救人危难这等善事,多得数不过来。人都说他半生事事顺遂,从不知妒怨悔恨是何物,因而养成了这般平和的心境,豁朗的襟怀。 “这样一位官人,谁人会不喜爱,不敬重他?咱沧州本地人家,凡有大小事体,嫁娶也好,迁居也好,就算不去那社庙城隍,也必定得来霜海楼讨杯吉利酒吃。他后来知道了这事,便把那吉利酒钱也免了。咱私下都说这范大官人,保不齐就是当年从大火中保下沧州城的神灵托升降世的哩。”店家对桌边坐着的两个客人解说到此,拎起铫子将一股沸水注入了茶瓶,三人之间腾起了白气。 “这么说,是个神仙人物呀!”道平叹了句,扭头透过座头一侧的小窗向外观望。大路上人马车辆熙熙攘攘,皆在此处或停留,或汇聚、周转,令窗前这片地段显得拥挤不堪,尘土合着咸味的干风钻进鼻孔,惹得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在遮面的青纱上荡起一波细纹。 此间正是沧州城镇海门内的十字街头。她此刻所在,乃是位于街口西南角的一间茶铺子里,朝北的窗子恰好正对一片富丽壮观建筑,卓然拔起于众商铺之间,一枝独秀。这建筑由相连的四栋楼阁组成,正中临街的一座高有六层,门面上装饰彩绘锦缎,朱漆雕花,极是奢华。东、西和后侧是三座各带抱厦的附楼,与主楼间互有飞桥连廊相通,檐角与屋脊交错起伏,令人叹为观止,不用问,便是大名鼎鼎的霜海楼了。只见楼中宾客满座,乐声悠扬,门首的伙计跑进跑出迎来送往,忙得个脚后跟打脑勺,各式新巧花样的琉璃灯徐徐转动,斑斓光影装点着香车华盖,直瞧得人眼花缭乱。门侧一丈开外处放置着大理石案,案上摆了个酒坛,坛身用金银纸片层层贴出状似鱼鳞的纹理,红纸上写两个字:“吉鲤”。 “啊,那就是你说的吉利酒?”道平指着酒坛,问茶铺的店家道。 “正是,小娘子和你这位同伴,过会儿不妨也去讨一杯吃吃。”店家答道。道平这会儿穿着村妇的衣服,重新带起了青纱毡笠,装扮上已没了道姑的样子。 “吃酒就免了。”道平看了眼坐在身边的何忧,他在氅衣外另裹了领石青色皮毛滚边儿的披风,头罩雪帽,衣着甚是厚重,显然极为惧寒。店家见他满脸病容,立时会意,便附和着道:“我瞧二位风尘仆仆而来,不只吃口酒就完事,看样子是想当面见上范大官人一见罢?” “见他一面难么?”道平问。店家道:“倒也不难,在城里住上一段,多半年少十朝,总能遇上。”道平道:“我们有事找他,等不了那许久。”店家又道:“你可有托人介绍?”道平想想道:“算不得有。”“那就有点难度了。”店家道,“像范大官人这样出名的人,要求他办事的,慕名结交的,每日不知有多少,若一一接待,他可就甚么事都做不成咯。” 道平挠了挠头道:“照你说只能干等着,就没法子了?”“法子嘛,也不是没有,只要有人牵线就成了。小娘子若舍得在霜海楼一掷万金,成为那里的上上贵宾,”“诶?”道平隔着青纱眯起眼打断道,“你适才还说范大官人不是势力的人,这会儿怎地又要我拿钱开路?”“他来者不拒,可底下把关的人不是,这钱该花时还得花嘛。” 道平指着自己道:“你看看我,像你说的有钱人么?”那店家就不回答,一味在旁赔笑。她砸咂嘴,长长叹了口气。只听一直安静的何忧忽开口对她道:“别急,咱们继续再问问。” 道平于是把话头扯回到了童谣上:“我方才本要问的,差点就岔过去了,童谣里唱的龙王女婿又是怎么一回事?敢莫范大官人真娶了龙女来作妻子么?” 店家摆手道:“童谣唱的大多是真,只在这一点上不实。别看范大官人这个年纪,家中竟还无人主持中馈,大家恁般喜爱他,觉得只有阆苑仙宫中的龙女才堪配他。将来还不知是哪个有大造化的女子,能做他的妻子哩! “诶,运气好的是他,无论娶了谁,那指定都他的造化没错。在那女子却不一定,没准还不情愿嫁他哩。”道平打趣道。 店家笑道:“小娘子说笑了,这打着灯笼都难招的好夫婿,哪有不愿嫁他的。” 正说话间忽然起了阵风,只听街对面“叮——叮叮——”一阵悦耳轻响,高悬于霜海楼飞檐之下御赐金铃被吹得微微晃动,引得不少人驻步仰望。接着就有香气顺风飘进窗来,那其中混合酒香,饭香还有隐隐花香,浓郁而不油腻,勾得人食指大动。 道平忽觉脚腕上一痒,立即拍桌跳起,可惜还是晚了半拍,就见茶铺门首黄影一闪,方才还卧在脚边的四耳已经向着香气源头冲了过去。“哎呀!这个馋猫!”她连忙大叫着紧跟过去。 眼瞧四耳肥硕的身子左右几扭,轻松穿过车流,钻进了对面一处不打眼的窗格,道平却不由得在宾客如流霜海楼前止住了脚步。往常在藏书镇时的经历告诉她,自己在这种地方从来都是不受欢迎的人,在家乡时她尚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可换成眼前这等宏伟非凡的酒楼,不知怎地便生了怯意,虽然她也明白其实无甚可怕的。 她犹豫着向前才迈出半步,当即被个嘹亮的嗓音吓了一跳:就见两个紫衫伙计口中招呼着“贵客,请进来坐!”,满脸真诚地向她围了过来,然后用难以拒绝的热情前呼后拥着把她迎入了楼中。 进到大堂里,烘烘暖意如有烈日骄阳悬顶,道平先便是一阵眩晕,她从小到大何尝见过这等豪华的场面,流水的珍馐?连苏州城都远远不及。“无上天尊!”她瞪着两眼不知该看哪里,“怪不得要说范大官人是龙王女婿,这不就是琼楼水精宫嘛!” 堂中最醒目处正前上方悬着一副泥金匾额,上书“海阔天空”四字,匾额之下立了面高约三丈的巨大屏风,画上仅一片墨海,几片墨云,格调沉雄,气象开阔,笔法却十分怪异,从来不曾见过。道平定睛一看,四耳就正躲在那屏风后头哩!她稍稍施展周天参同步法,赶在它又要逃脱之前把它薅了过来。 方要离开,却又围过来三四个美貌侍女,个个穿着耦合衫子鹅黄裙,身材袅娜,容貌娇艳,好像龙宫仙子。道平被仙子的簇拥着,囫囵来到一张由碧色石头打磨出,嵌着螺钿碎花的圆桌边,一屁股坐到了铺着金丝八宝软垫的椅子上。 “我,我不是,”她摇着头解释道,“是这馋猫!”被揪着后脖颈提在手中的四耳鼻子抽动,胡须乱颤,看来贼心仍炽。道平嫌弃地看着它肚上的肥肉,边将它左右抖落边道:“馋也没用,你主子腰里货不硬挣,供不起你这里千金的鱼脍!” 身后忽有人接话道:“谁说供不起了?”道平愕然回身,竟是何忧撑着竹杖站在那处,已脱去了厚重的帽子。她张了张嘴,找不出合适的说词,直勾勾看着何忧落座,伸手就要去接那仙子呈来的菜单。道平忙不迭拦住,满脸关切地问他道:“你又发烧了?头晕么?赶紧把帽子戴上罢。” 何忧含笑将菜单递来,将恰才那话重复了遍道:“谁说供不起了?” 第159章 飞鸾脍 仙子笑道:“妹妹,这位哥儿既已发话,就拣你喜爱的开点几色罢。” 道平迟疑着接过菜单,从头至尾逐一看去,发现往常惯见的菜式这上面一个没有,名字个个起得猜不出食材和制法,最要紧的是价钱都未标出,这教她如何点得出口?万一选择不慎,不知要折进多少银钱,光想都觉肉疼。 她正挠头,却见何忧将手指伸过来,轻轻巧巧地在那“飞鸾脍”三字上一点道:“这是此间招牌,须要点来尝尝滋味。”说得好像不是价值千金的珍馐美馔,而是路边摊铺里的酱菜一样。四耳更是个不晓事的,立刻跟着叫了一声算是附意。 道平被他这下惊得“圪喽”一声,舌头打起了结:“这,不就是鱼脍嘛!鱼脍哪里吃不到嘛……”一壁厢在桌下暗戳戳地拉何忧的袍子。何忧不仅浑然不睬,竟还笑着轻声责怪起她来:“这是甚么话,世宗皇帝钦点的名菜,岂是寻常鱼脍能比?”仙子也劝道:“妹妹尝尝,保管你喜欢!”四耳:“喵,喵喵~” 道平张口结舌,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发作。她赌气似地将菜单塞回给了何忧,叹声“你们高兴就好”,便转开了头,作势不再理会他们任何一人,心里泛着嘀咕:我识得他非一日半日,他家里虽富,却从未见给自己用过甚么大钱,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挥霍的人。哎呀,莫不是想事后赖账?凭我功夫,带他溜走倒不难,馋猫我不管,就让它留下抵债。诶,只是若闹将起来,范大官人还见不见了? “除了飞鸾脍,还要些甚么?”仙子接着又问。何忧阔绰道:“余下就劳烦姑娘代为安排罢,只要时新清淡都可。”仙子得命翩翩飘去,很快托了一个填漆彩盘回来,内盛八色小菜,然后替二人将茶满斟了两盏。 道平拣着素的逐个尝了,美味自不在话下,引得她不时惊呼连连,担心结不起账的烦恼冲淡了不少。 等二人吃罢,仙子们便将桌上的盘盏全部撤去,分别为他们换上一个金盘、一个白玉盘,又有橙丝、香芹、白梅等各式配菜十六样,鲜果八样,干果八样,各色蘸料八碟。这时仙子们分开两队,从中有个以青绢帕裹头,打扮干练的女子推一带轮小桌走出,在道平他们的桌前停下,唱个喏,将小桌上的纱罩揭开,只见里面是个冰雕雪琢似的琉璃盆,有几尾鲜鱼兀自游动,旁边一个木桶,盛着浮有冰块的冷水。仙子道:“二位请赏,厨师要当面斫脍了。” 那厨师更不多话,一手抄起盆边的厨刀,另一手捉出一尾游鱼,去鳞、破膛、剔骨等步骤一气呵成,端的赏心悦目,奇怪的是整个过程中竟没见一点血腥。仙子适时上前解释:“这些鱼在推上来前,会先在下颌和尾部两处用刀割开,放回水中由它自行将血游尽,再倒掉血水,换上新盆,这样做出的鱼脍才会晶莹剔透。” 说话间厨师收起了厨刀,连手带鱼往那木桶中一浸,她的手被冰水冻得有些微红,更衬得那鱼肉愈发洁白。进入最关键的斫脍环节,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形制特殊的长刀:足有先前厨刀三倍的长短,刀身极窄,仅有两指粗细,无论怎么看都更像是一柄短剑,不似作庖厨之用。就见她将长刀在冰水中快速地一沾,沉肩坠肘之际,道平忽地眼中星芒一现,耳畔响起叮铃之声,定睛细看,发觉是长刀刀柄底部嵌着的一粒黄绿石头正一下下地反光,在那上缀着的一支小小金铃清脆作响。 “叮铃——叮叮铃铃铃——” 长刀优雅地在半空划出弧线,顷刻间似有数只白蝶从刀身下翩然飞出。道平揉揉眼睛,眼看着薄如蝉翼鱼片像活物一样接连不断地从厨师的刀底钻出,长了翅膀似地乘风腾起在空中,微微颤动着飘入自己与何忧的金盘里,纷纷扬扬如梨花细雪般无声无息,不一时便铺满了一层。仙子过来递上银箸:“飞鸾脍,请慢用。” 道平屏住呼吸,把脸凑近金盘,只见那鱼脍雪白无暇,仿佛上好的白玉,又极轻极薄,哪怕气喘得粗了点,都会把它们吹飞走似的。她在道观中长大,虽不需守戒,但早已不惯荤腥,因此下箸时有些犹豫,不由得便看了何忧一眼。 谁知这一眼,却见何忧竟毫不关注盘中的鱼脍,正出神地盯着厨师看。 道平跟着瞧了瞧,未看出了甚么,便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你认得这人?”何忧微侧过头:“再斫脍时,你看仔细那刀刃。”说话时眼睛也未从长刀上移开。 道平觉出深意,认真的点了下头,余光瞥到一只肥厚的爪子,正鬼鬼祟祟地正在她那盘边摸索。她惊得大呵一声,劈手从四耳爪下夺过金盘,顾不得银箸,两指拈起鱼脍往嘴里放去。几近透明的鱼脍入口瞬间即刻冰融,说不出的爽滑甘美,令人欲罢不能。道平接二连三,一股脑将满盘吃了个磬尽,才发觉竟忘了配菜和蘸料,犹如猪八戒吃了个人参果。四耳偷袭不成甚是失望,将尾巴在地上打得“砰砰”作响。 这时厨师已将第二尾鱼收拾利落,浸入冰水中,也未见她擦拭长刀,只将其在桶内一沾即出,便再次开始了斫脍。道平这次盯紧了那长刀,脸上很快露出惊异之色,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 那厨师的动作真可谓书中所言“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手、肘、肩、腰一体而动,没有半点多余,刀身游走如行云流水,绝无滞缓。也正因动作极快,纵是道平修为精湛,目力远胜常人,若没得何忧的提醒,怕也不会一下注意得到其中深藏的奥妙: 原来那长刀的刀刃每下都是仅以发丝一样的距离擦过鱼身,根本就没有触碰到过鱼肉! 道平偷眼去瞄那几位仙子,见她们并未如先前那样适时地给出任何解说,即明白了自己与何忧的这一发现,乃是向来食客们都未曾察觉之事。她又聚精会神地看了片刻,欲弄懂那刀刃是如何隔空切开鱼肉的,终于从那翩然腾空的鱼脍上找到了端倪。恰才第一尾斫的是鲈鱼,鱼肉雪白透明所以不显,而此时这条金鳞红尾的鲤鱼,鱼脍红肌白理,明艳动人,令她得以看清那厨师每每运刀,就有细如针尖一般的微小水滴从刀刃上甩出,将鱼脍准确无误地击飞到食客盘中,飞鸾脍所以能“飞”。她心中一动,割开鱼肉的难道也是,水? 怪的是这看似十分不可思议之事,她竟好像已不是头回见到。开信刀的刃风缠绕指尖的触感记忆犹新,此刻眼前,不过是舞动于刀刃上的微风变作了水滴。 她凑近何忧,低声问道:“这不会也是……?”何忧略一颔首,目光落上桌案,道平立刻反应过来,手疾眼快地端起了盛有鲤鱼脍的玉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成功破坏了四耳的企图。四耳恼羞成怒,发出声刺耳的嘶叫。 何忧苦笑着对仙子道:“还要麻烦姑娘,为我这位小朋友也准备份吃的罢。”仙子以袖掩口偷笑,不出片刻,四耳便得到了一碗用碎肉、鱼骨加鸡汤熬制的粥,并额外加了火腿屑。 道平看它狼吞虎咽的样子,用手指戳戳它的屁股道:“馋猫,你前日差点溺死在河中的时候,可有想到还有享受御宴的一天呀?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口中在说四耳,心里想到的分明却是自己。十日前那个风雪交加之夜,她与何忧在渡口废庙遭遇从清凉山逃出并重伤的短狐,幸得短狐意外被毒蛇围攻致死才得侥幸生还。未料祸不单行,二人冒雪逃亡时又被闻风而来的绣衣追上,一起的居然还有龙华寺住持格悟。她蒙混不过,与绣衣交起手来,却因毒性未清瞬间落败,生死存亡之际,对方中不知为何竟有人发声相助,而格悟竟也对那人言听计从,绣衣迫于压力,当时遂未敢动手。 试想整个龙华寺,还有谁能让格悟做出那般姿态?无非只有红莲圣女。她至今回想仍觉难以置信,那夜身着烈焰红袍,神情莫测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她熟识的祁江离。所以是画轴被发现了么?乔姐姐呢?他们如今是何处境? 虽然玄凝阁暂时放过了他们,但她清楚绣衣绝不会善罢甘休,因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即最安全,所以连夜又返回了事发的废庙,果见先前中毒失智之人皆已身亡,那毒蛇出没的枯树被火烧成了焦炭,短狐的尸首则已不见,猜想是被绣衣一伙处置了。次日晨间,他们在渡口岸边找到了气息将奄的四耳,它为寻主人拼命跳船游过河来。二人经过合计改换了路途,从僻地迂回来到沧州,一路心惊胆战,好在没有再落险境。 吃过飞鸾脍,仙子们先后又上了热菜和羹汤,道平急于与何忧求证斫脍刀刃上的秘密,故而吃得漫不经心。在端来盛有三四十样蜜露、香膏和饴糖的各色小碟后,仙子终于宣告菜色已齐,飘然退去。 第160章 解谜(上) “那个刀,是罢?”道平瞄了眼何忧藏有开信刀的靴筒,开口问道。 何忧道:“是同类没错,只不过……” “我明白,”道平抢着道,“那上面缀的是寻常的铃铛,不是三,”她说到此处及时停住,观察了下四周,才压低声音继续道,“不是三清铃。” 何忧点了下头。 “先不管铃铛,就说账册密文中有霜海楼的名字,眼下再加上那刀,霜海楼和这个,”道平伸手在桌下,蜷起中间三指比了个“六”,“有关系是一定的了。那条范大鲤鱼,肯定知道不少哩!”在来沧州的路上,何忧已将治镜阁账册,世氏开信刀同六翮的关联全部告诉给了她。“若教那大鲤鱼知道,我们已看出他刀刃上的秘密,不愁他不相见。” 何忧道:“不妥,我们对霜海楼主知之甚少,还是该小心为上,不要轻易坦露太多。”他心中尚存着个未说出口的疑惑:仅因《金箧浮世》中的一个隐晦曲折的章节,龙华寺便能摸到建阳去,可见其对六翮如渴似饥。霜海楼行事如此高调,为何始终未被龙华寺盯上? 道平又想了想,忽道:“阿离哥哥的信还在么,他是怎么说的?能不能取出来给我看一回。”她指的是在黄麻庄分别时,江离托她交给何忧的那封。 何忧摇摇头道:“信早在洞中时泡坏了,不过上面每一句话我都记着。那上面说要找到漠北尤,天宝宫恐无收获,让我务必要来霜海楼找范播流。” “信中语气如何?” “十分笃定。” “嗯,天宝宫因被异派接管,对旧事知之不详。而霜海楼呢,他嘱你来此,就没提出甚么特别的理由?” “半个字都没有。” “阿离哥哥不是个有上梢没下梢的人,与其说是不提,更可能是提不得。师父和我讲过,有些时候,你不能光看别人说了甚么,关键要看他没说甚么。” 何忧觉她说得有理:“你是说他不便在信中说明,只因理由和,这个,有关,”他也用手比了个“六”,“他是怕若信不慎被他人看到,会为你招来祸患,甚至波及我和霜海楼?” “对,想想在废庙,就因我多了一句嘴,差点断送了咱两个的性命呀。“道平道,“师父出事之后,阿离哥哥和我讲了他的事,我也都告诉你了。你就不觉得他这个人,迄今对,这个,的了解,只比我们多,不会比我们少么?他为人谨慎,比谁都清楚龙华寺的危险,却仍敦促我们来找大鲤鱼,所以我想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何忧琢磨着她说的话,俄顷缓缓点头道:“追究整件事的源头,起始似乎就在五十年前那盏风灯,然后是我在治镜阁找到了开信刀。现在想来,你我仅作一知半解时,他大约便已知晓这两件要事的来龙去脉了。” “是么?”道平奇道,“开信刀的事,我也是不久前才听你说,阿离哥哥何时,又是怎么知道的?” “在苏州城时我亲口告诉他的。”何忧略带歉意道,“大火星祭那日清晨,我曾约他相见。”又若有所思道:“当时他对能否从霜海楼打听到漠北尤的线索,尚不如信中这般肯定,那么大约是在那之后,他又了解到了更多信息。” “这事为甚么瞒着我?”道平的关注却从霜海楼偏了开去,颇为不平道:“我就那么不顶用,你们总独瞒我一个?” 何忧苦笑,顿了顿手中的竹杖道:“说到不顶用,谁能比得过我呢?” 道平叹口气道:“你休要自嘲!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忽而又想起了甚么,问道:“那日我们本说好去悬光堂买那《金箧浮世》续篇,晚些时候见到阿离哥哥时,他告诉我说书售罄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对不对?” “他这是实话,书的确买不到了,只剩我手里的一本。” “真的假的?!”道平的眉毛飞了起来,“快告诉我,那续篇是他写的不是?” “是他写的。” “啊果然,”道平噘起小嘴,“可这件事又有甚么打紧,干嘛瞒着我?”但马上她便明白了过来,惊讶道:“难不成那里面写了甚么不得了的事?” 何忧道:“打紧的不是他续写的部分,而是穿鱼先生写的本篇。龙华寺要查的是穿鱼先生,他又被误认作了穿鱼先生,我怕他会有麻烦,所以私下约他相见,提醒他小心提防。” “本篇?本篇我也读过的,那没甚么的呀。再说了,要真有麻烦,也先是那穿鱼,”道平忽然一下磕绊住了,呆问一句道:“你为甚么……”然后再次哽住,过会儿又蹦出一句:“哦!是报夕花呀!是不是报夕花?”随即眼中的狐疑越来越重,头脑显已混乱,“那不是你的事么?他怎的?……所以是你?!……可你不是?……你居然,你你,你!” 何忧点头止住了她的混乱:“是我。”又把食指举在唇前,示意她不要喊出那个名字来。 道平身子后仰,一时嘴合不拢,要说的话转化作复杂的眼神,纷纷向何忧的脸上砸去,何忧只有一一领受。过了一会儿,她像总算倒过口气似的合上了嘴,小声嘟囔了句:“原来你真是汲药师。” “甚么?” “没甚么。”道平清了清嗓子,脸上飞起一阵红晕,刻意转开了话题:“咳咳,说起阿离哥哥,你说他是怎么成了,成了那些恶人的贵客的?我自然是信得过他的,但看那情形,他又不像是被胁迫的,这也太奇怪了。” “我也信他,”何忧道,“我相信写下那本续篇的人。” “到底是本甚么样书?”道平奇道,“你带在身上没有?” “和信一样也在洞中泡坏了。”何忧道。原来那日会面,江离因零露和绣衣的意外现身惶恐离去,将书落在了悬光堂,被他收在了身上。“对啦!”他忽道,“他和恶人一起现身的原因,没准可以去书里找。” 第161章 解谜(下) “哈?你在说甚么?”道平挠挠头。 何忧道:“‘字行间涨落镜中海 汲药师巧拾指间风’这句话你觉得是甚么意思?” 道平一愣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明摆着是你在治镜阁的事呀。” 何忧又道:“‘孤栖客墨管着仙书’呢?” 道平皱起眉:“是师父的事?” “‘竹林下谁人卖道袍’,‘麻田里何处抽乱丝’呢?” 道平没了耐心:“你问的都是甚么呀?” 何忧道:“这几句都是阿江那本续篇中的回目。” 道平傻了:“怎么会?书是他早写的了,事情却是后来才发生的。阿离哥哥能未卜先知不成?” 何忧摇头道:“这不是未卜先知。我问你,假使让你在师父未出事前看到‘孤栖客墨管着仙书’这回目,你能据此预料到将会发生的事么?” 道平细思片刻,道:“应该不能,单看这句话,谁会把它和自己联系在一处?” “同理,没找到开信刀前,我也不会明白‘字行间涨落镜中海 汲药师巧拾指间风’中的含意。”何忧道,“阿江同你我一样,他虽然亲笔写下这些字句,却不明其深意,也无法知道会在何时何地,在何人身上以何种形式应验。所以这不能算是未卜先知,不是预言,而是谶言。” “谶言?我以为谶言都是神仙说的。” “说人间的事,自然是人造出来的。只是阿江他为何能写出这样的谶言来,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道平猛地道:“我知道了啊!因为他是红,红……”她咽了口吐沫,把后三个字吞了回去,“那算得上半个神仙了罢?” 何忧压低声道:“是阿江成了圣女,还是圣女成了阿江,这还不好说。” 道平懵道:“这有甚么分别?” “分别大了。”何忧拍了拍道平的肩膀,“并不是每人都像你,对自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呀。” 道平耸耸鼻尖道:“我姑且当这是在夸我罢。” 何忧道:“当然是。” “你还没说,从书里怎么找原因呢。”道平怕自己的脸再红下去,遮面的青纱都快藏不住了,“都说是谶言了,那不就解不出来了么?” “无妨,我们可以看看已经应验的回目。比方说这一句,‘怜山姜哀哀祈避月 望彼岸凄凄向何去’你怎么看?” “嗯……不懂,有提示么?” “这一回写道,身为主角的守墓人对自己究竟是人是鬼生出疑惑,为他指点迷津的是坟前的一株山姜。山姜如是道:‘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你觉不觉得这句所暗含的,隐约就是阿江同那些恶人走到一起的事情?” 道平歪着头喃喃道:“‘从来处来,从去处去’,一开始圣女是伍撄宁,伍撄宁又是阿离哥哥的先人,好像是有点那个意思。山姜呢?山姜是甚么?” “前面的回目中也有过‘膏豕食山姜’的字眼,你有甚么头绪没?” 道平勾起食指敲起额头,苦思道:“山姜,山姜,姜,诶,渺渺的本家好像姓姜!山姜会不会是她?” 何忧道:“在废庙里听人说到清凉山倒塌时,你担忧的也是渺渺罢?” “对,她去追玄,追那些恶人,算算程途,那时极可能就在附近。” 何忧再次压低声音道:“我听人说起过,清凉山上有个江湖门派,貌似与那些人有过节,对不对?” “是庆云庄,他们是死对头。” “庆云,庆云……”何忧边思索边道,“关于庆云庄你还知道甚么?” “不大清楚,哦,庄主好像叫庆尚豪。” “庆尚豪。”何忧将三字重复了几遍,“是豪杰的豪?” “大概是的罢……”道平懵懂道,“你想什么呢?” 何忧道:“膏豕各取一部,恰是个豪字。‘膏豕食山姜’,庆云庄和渺渺之间,是不是有甚么恩怨?” “啊?这我可没听说过。”道平摇摇头道,“不知道呀。” 何忧直觉关窍就在于这庆云庄。倘若推测属实,那么栖真观中发生之事,大概会有另一番解释……为避免令道平生出不好的联想,他认为解题最好到此为止。 “你怎么不说话了?”道平催促道,“你是不是在想,渺渺姐在清凉山出了事?然后阿离哥哥为了救她,才和恶人一起的?” “我只是有点怀疑。”何忧含糊道。 “那‘祈避月’的‘月呢’?是指甚么?” 何忧还是摇头,“嗯,你也注意到啦,这‘月’字该是极要紧的关窍,只是我还想不出它指代的是何人何物。” “哦,连你也猜不到了呀。”道平有些失望。 “谜底总会揭晓,今日我们掌握得已很多了。”何忧安慰道,“你看这顿饭吃得多值。” 道平砸吧下嘴,语重心长道:“封居士,它值不值,和我们付不付得起账单可是两码事哦。” 何忧低声笑了起来。 “你还笑?”道平虽担忧结账之事,但一见何忧笑,居然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来:“笑罢,一会儿催账的就来啦!你打算咋办嘛,这馋猫卖相不错,要不要用它抵债?”说着用脚尖杵了下四耳。四耳躲开些喵了一声。 何忧朝着侍立远处的仙子挥了挥手。 仙子们翩翩而至,笑着问道:“贵客听了甚么趣事,也说给我们听听罢?” 何忧恢复在外人面前一贯的态度道:“我有件事,想请姑娘帮个忙。” “请讲。” “我想见这霜海楼的主人范播流,烦劳姑娘替我通传。” 仙子看来有些为难:“贵客想必知道,想见他的人若排起队,能到大霜海另一头去,我只能尽力而为,可不保证能不能成。” “你只消照我说的通传,准保能成。” 仙子表情似有怀疑,但还是顺从道:“是,还请吩咐。” 何忧招了招手,教她凑近过来,附耳轻声道:“姑娘就说,无死生崖有人求见。” 第162章 绿腰(上) 待仙子离开后,道平悄悄问何忧道:“这样说真成么?你已知道无死生崖是甚么了?” 何忧道:“还不清楚,可自称来自无死生崖,总比空口白牙地说‘我们已看穿了斫脍刀上的秘密!’显得更有来历一些。记得茶铺东家的话么?把关的是底下的人。” 道平想了想,捂嘴一乐道:“你这听起来有点像找茬赖账的说辞。”又道,“可要是大鲤鱼也没听说过无死生崖怎么办?不如说天宝宫。” “在把关的人眼中,天宝宫只是座寻常宫观,不一定会被当回事。” “这倒是,无死生崖的名号听起来确实与众不同一些。哎呀遭了!”道平猛一拍腿,想起那柄被盗的三清铃被留在了蓬莱阁地下的洞窟里,当时急于脱困,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给遗忘了。“他们如要凭证,咱们可拿不出。” “拿不出凭证我就不开口了。”何忧说着从腰袋中稍稍拉出一物的边角,道平认出是那被盗的铃儿。“你甚么时候……”她惊讶道。 何忧摆摆手表示这不重要,只道:“你想没想过,那盗铃的贼子是甚么人?”又道,“他显然不是一枝梅,或一枝梅那样的市井贼偷。” “当然想过,”道平答道,“这人目的不在财物,而在暗室壁刻上的武功秘籍。他熟悉北斗璇魁步法,又知晓暗道的开启之法,多半是和真大道有关的人。” 何忧道:“能从天宝宫一众高手的围追堵截中逃脱,证明功夫不弱,综上几点,他就算不是真大道嫡传的后人,与真大道的渊源当也不浅。” 道平点头表示认同。 “以他这样的身份,意欲修习周天参同步法,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去拜见谭住持,当面据实陈明,反要偷偷摸摸地去做?那暗室和其中的秘籍,本属真大道遗产,凭两教百年的情谊,谭住持难道还会将他拒之门外不成?” “那便是他自己心中有鬼咯!”道平道,“他居心不良,学完功夫,还要私吞了那铃儿!” “不一定是他自己,或有别的甚么人觊觎那铃儿,请托他前去偷盗,也未可知。他把铃儿交出去前,利用它将修习暗道中的秘籍,乃是两全其便。” “偷那铃儿有甚么用……”道平话没问完已反应过来,当即倒吸了口气道:“你认为指使他的那个人,是大鲤鱼?” 何忧道:“你想想,那被盗的古铃在天宝宫悬了上百年一向无事,怎地忽就被人惦记上了?账册秘文记载,世氏宝器依约以三清铃封存,而那用于封存的铃儿,很可能恰是以古铃为原型造出的。即是说,古铃与封存之事息息相关。所以,”他顿了一顿,“在账册密文里出现过名字的各方,都有可能是指使盗铃的人。” 道平瞪圆了眼道:“排除了你和天宝宫,余下还有谁?大鲤鱼,还有那漠北尤?!”说到这,她浅碧色的眸子忽然亮起来,“说了半天,这才是你报上无死生崖之名的目的所在啊?无论盗铃的贼子是他们中的哪个,都会对这铃儿感兴趣,我们千里迢迢将这铃儿来拱手送他,他多少会心存感激,兴许就愿在救治小扇上出力了,对不对?” 何忧不答,像在反复斟酌着话语,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道:“有些话,趁范播流尚未答复前,我想先与你说清楚为好。” 道平觑他神色,不由得一阵紧张:“甚么话……” 何忧道:“我曾与你说过,世氏宝器之所以被封存,是为避免它重演己卯之祸,失去三清铃慑制的开信刀若被滥用,会酿出何等灾祸,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眼下这个盗铃之人究竟怀着甚么居心,他是不是想解除宝器上的禁锢,解除后意欲何为,纵是往最恶劣的可能上去揣测,也不为过。” 道平一时语塞,眼眸微微颤动。 何忧语气沉重,低声继续道:“此时交出这柄古铃,危害或许不亚于将六翮直接交到玄凝阁手里……说不好,也会有千万人因此遭受痛苦,甚至死去。” “那你为甚么还要……”道平的心迅速下沉,接下来何忧无论要说甚么,她感到都不会是好事。 “我要救小扇。”何忧道,“只要不死,我就要救她,不管用甚么方法,冒多大风险,我都得赌这一次。”他平素透澈的眼底正变得沉黯,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不敢指望你的认同。即使你立即转身离开,也不必感到丝毫内疚。道平,你不该为了谁,违背自己的良心。” 道平动了动嘴。何忧阻住了她:“劝说就免了,还是说,你想阻止我?” “我没有!”道平脱口而出道,“这样,你把开信刀交我保管好不好?我们不对大鲤鱼和漠北尤提起,只把铃儿给他。他拿不到开信刀,单有铃儿做不了甚么,成不了祸害。” 何忧道:“那柄斫脍的刀你也看到了,怎知他没藏有一件同样被三清铃封存的,待去解除禁锢的制器?倘做不了甚么,那当初他们盗铃何用?” “可是……”道平终于无言以对了。 何忧安静地看着她,等了片刻后,轻声道:“你走罢。” “我不走!”道平拽住了他的袖子,“你难道是要让我走,才对我说这些的?!” 在与何忧的相处中,道平已渐渐看懂,何忧对这世界的温柔根源只在小扇一身,只要小扇活着,他便可以同世界和解,可小扇若死,他便仍是困锁在孤岛上的一个待死的人,这世界变作怎样,也都与他无关了。对道平而言,何忧的决定本身并非难以理解。假使将小扇换做师父,将她放到何忧的处境,她也不敢保证不会做出相似的决定。令她失落只是何忧冷硬地把这心意对她剖出,且一副笃定她不会接受,要将她推开的样子,她仿佛看到冷气再度笼住了何忧的全身,不禁一股苦涩漾出了喉咙。 “我,”何忧别过头去,“现下离开,对彼此都更好些。”对眼前人的愧疚令他无地自容。若是对别的任何人,他怕都不会做此想,只有这个小姑娘,令他无端自惭形秽,以致不敢去瞧她。 “我好甚么好?!”道平忽然生出一股怒气来,“留下来你怕我违背道义,走了我还是白眼狼哩,左右不成个好人。你放心,我也不拦你,也不劝你,路多了去了,我难道只能走你指给我的这几条?”她向何忧摊开手掌道:“你要怎么做我都依你,但刀要暂由我来保管,这你没理由反对罢?” 等了好一会儿,何忧才缓缓弯下腰,从靴筒中抽出开信刀,藏在袖中交给了她。之后两人都觉无话可讲,气氛紧绷。 第163章 绿腰(下) 道平独自吃了几口蜜露、果子,咂了咂嘴,心中怏怏。回想自己从前未下山时,对霜海楼抱着多么美好的憧憬,如今得偿了夙愿,反倒惦念起往昔的平淡岁月来。当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的事,现下都觉美好得遥不可及,对比之下,眼前的锦绣繁华,口中的美食,也索然无味起来。 不多时有个管事打扮的人走到桌前,唱个肥喏,对何忧低声回了句话。道平见何忧取出那只收有古铃的袋子,撑开袋口教来人仔细查看过后,随即收起道:“此物恕我须见到范大官人本人才能交出,烦劳阁下据实转告。”知是求见范播流的事有了眉目,心中蓦地一阵紧张。 。 又等一会儿,就听见邻座的两位食客高谈阔论,话间提到“云韶仙馆”,一路听去,说的竟是关于云韶仙馆将不日现身霜海楼的传闻。她正无处去排遣郁闷,于是放下面纱,搭话道,“两位居,两位老爷拜揖,敢问你们说云韶仙馆将来此间的事,可是真的?” 那两人回了礼,一个道:“沧州城都传遍了,说是半月前范大官人收到云邵仙馆的传信,知会此事。” 道平感慨道:“嚯,范大官人好大的金面!据我所知,那云邵仙馆没屈尊入过哪家酒楼的门呐。” 那人道:“小娘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年范大官人屡次邀请,云韶仙馆都婉拒了,给出肯定答复,这是头回哩。” 道平好奇道:“哦,往年都拒绝了,这回怎的就答应了呢?” 另一人答道:“云韶仙馆鲜少露面,且行踪莫测,但每年必于大火星祭正日现身大霜海附近,只今年逾期未至,大伙都猜它的答复与这一反常有关。” 道平听说起大火星祭,忽想起那日早间在苏州城中四处寻找江离时,曾听到过路人奔走相告称云韶仙馆现身城外之事,当下心想,这乐班没来沧州,原是去了苏州城。 果听先前那人又道:“听说云韶仙馆那日出现在了苏州城外,在城众人都见证了。我听小娘子口音像是江南人士,不知可有确切消息?”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道平怕说多了惹出甚么麻烦,随口支吾了句,马上又道:“范大官人那样的身份,居然被拒多年仍不死心,也算够执着的了。” “范大官人通晓乐律,且擅奏多般乐器,是此道中顶尖的行家,所以那云韶仙馆技艺的高妙之处他最能体会。自初次在大霜海外一见后,七八年间,他的仰慕之情竟是只增不减,越发难以抑制。” 道平呵呵道:“可惜我不知音,便教我有幸见识到,至多只知道好,却全然不知是怎生个好法。” “诶唷,这其中门道,一时半会可讲不完。小娘子一定听说过,云韶仙馆专擅演奏古曲,制度,乐器和技法无不循古法,那绝非为赚噱头的假把式,而是货真价实的神技再世!迄今但凡见识过的,无不确信她们就是那桃源的来客,因为能做到那地步的,又怎可能是本朝现代的人呢?就说那最为人乐道的琵琶手罢,传闻称她的技艺,乃是自唐朝大家段善本手里代代传承下来的哩。” 道平不好意思地问道:“段善本,是甚么人?” “那可是唐朝有名的琵琶大家,他与琵琶‘第一手’康昆仑在长安竞技的故事,小娘子没听过么?” 道平嘿嘿道:“我是乡下来的,老爷若不嫌费嘴,就给我讲讲罢。”她虽遮起了面容,但说起话来嗓音动听,很能惹人喜爱。 那人看样子就挺乐意,清了清嗓子便讲了起来。 “话说贞元年间,长安遭遇大旱,唐德宗遂诏命东西两市祈雨。说起这祈雨,奏乐可是重头戏,于是两市的民众以天门街为界,分别在街两侧架起华丽彩楼,欲在这上决出个胜负来。代表街东出战的康昆仑,乃是位深受皇帝赏识的乐师,名动长安的琵琶‘第一手’,东边请到了他,自觉稳操胜券,西边无以匹敌。那康昆仑率先登上彩楼,奏出新翻羽调《绿腰》,只见彩楼上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楼下挨肩叠背,观者如云,一曲奏毕,彩声雷动,场面之沸腾,简直在对街西宣告,胜负已判,你们不必再比啦! “康昆仑之后,西市的彩楼款款登上一位女郎。但看她罗裙曳地,鬒发如云,怀中抱着琵琶,未动先语道:‘我亦弹奏此曲,兼移在枫香调中。’竟也要以《绿腰》应战,分明是一副成竹在胸,志在必得的姿态。说罢素手轻抬,甫一下拨,包括康昆仑在内的所有人,瞬间像被雷劈一般,惊骇失色!女郎奏出的乐声飘上东西两市上空,竟有那轰雷大作,摇山震岳之势,而她飒然立于华台之上,神技玄妙,似有立兴云雾,坐成山河之神力。待一曲终了,终才云停风止,天空地静。众人大受震撼,顾不得喝彩,都先去瞧那康昆仑,康昆仑早已目瞪口呆,深为折服,当即至女郎跟前慨然下拜,恳求她收己为徒。” 道平这时插口道:“哦,那段善本居然这么了得,为何在此之前一直寂寂无名?只因她是个女子么?” “小娘子接着听,故事还有后半段哩!”那人颇有兴味地道。 “接着说那康昆仑大受震撼,甚至不计皇家乐师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欲拜那女郎为师,可谓求艺心切。那女郎未当场答应,而是将他请到了城西的庄严寺中。须臾更衣出见,露出本来面目,竟是这庄严寺中的一个僧人!僧人自称俗家姓段,法名善本,因有西市豪族重金相求,故才变装出面,前来斗乐。 “这事传到了德宗皇帝耳中,皇帝次日即召见了善本,使他当面陈艺,命他教授昆仑。善本于是奏请让昆仑再弹一调,听过之后,善本疑惑道:‘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意思是说康昆仑的演奏技法驳杂,音调不纯。 “昆仑听了大惊,遂坦白少年初学艺时,曾经偶然从邻舍女巫那里学过一品弦调,过后又数度易师,导致技法驳杂。善本听了,竟要求康昆仑至少十年不许碰琵琶,忘掉所有本领,才肯答应传艺。德宗皇帝下诏许可。之后十余年,昆仑果真不再碰琵琶,善本守诺,将所知倾囊相授,昆仑尽得其传。” “小娘子,故事讲完了,这回没有疑问了罢?”那人喝了一大口茶,笑意融融道。 “嗯……这故事有趣是有趣,不过中间有几处,你们不觉奇怪嘛?”道平问道。 “哦?哪处奇怪了?” 道平伸出一根食指道:“首先一个,段善本去比拼技艺,为甚么要易容变装?故事里没有交代。” 那食客好整以暇道:“小娘子细细思量,若只是寻常斗乐,何以能够惊动豪族出面?不惜一掷千金,非得延请高手出场?可知那并不是单纯的比拼,内中牵扯两方权贵势力,暗含着各种复杂的利益之争。这么一想,段善本的身份就很尴尬了,他是个和尚,和尚抛头露面来给人当先锋,掺和这种俗事,实在不妥。他大概本不想来的,可没能经得住豪族的纠缠,或者钱财的诱惑。” “好罢,”道平揶揄道,“他能在音乐上有那样深的造诣,我还道必定是个清高之人呐!”她实非有意嘲讽,只因长在深山古观,耳濡目染之下,对出家人的气节便有些无法撼动的坚持。 那人动动眉头,似有不悦。 道平伸出第二个指头又道:“其次,他既不情不愿,就更该将自己出面的事隐瞒到底,为何后来又要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呢?” “嗯,这个嘛,”那人顿了顿道,“也许是因为他通过较量,对康昆仑生出了相惜之意,爱材之心罢。所谓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呐!” “话是可以这么说啦,”道平道,“但这不是很丢脸嘛?他是个和尚诶,要掩饰身份,大可假扮个居士或甚么,可他偏偏扮了个女的!那女子的衣裙钗饰,也是他庙里该有的东西?” 那人脸上已有几分挂不住:“书上白纸黑字就这么记载的,你哪来那么多歪理?” 道平怪道:“诶,是你问我,我才说的嘛,你生甚么气?我还没说完呐。那段善本……” “无理取闹,快些住口罢!”那人打断她道。 道平不忿,待要争辩几句,忽觉手臂被往后一拽,回头见何忧向那两人一拱手道:“我同伴说话直率,望二位包涵则个。” 那人摆摆袖子,很是不满道:“好端端说事,她抬哪门子杠?你这还像句话。”另一人在旁小声道:“早知这女子无知,就不该理会她。” 何忧垂眼继续道:“阁下误会了,我这同伴只是直率,话却说的没甚问题。我倒想替她问问,她方才哪句没道理了?”他的语调平静,却反显得更加强硬。 “哈?你们还没完了是么?!”那人提高音调,一脸深受冒犯道。道平看看何忧,没忍住噗嗤乐了出来。 这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众位赏脸光临我霜海楼,都为图个快活畅意,勿为这件小事继续争执,扫了各自兴致。”众人闻声齐齐转头,只见众仙子纷纷让出的一条通路,一个带青缨貂帽,着锦袍宝带,通身流光溢彩的俊朗男子不疾不徐地从中走来,就连走过之处,仿佛都因他生出了别样的华彩。 “哦呀这位不是……”那讲故事的人立即改换了笑脸。“范大官人,幸会,幸会!”另一人起身相迎道。 范播流对他们略一拱手,满面春风道:“二位既到此间,就是我范鲤的贵客,不用多礼。我看这位小娘子天真单纯,绝非存心冒犯,但贵客在此处有了不快,那就一定是我的过失,雅阁有厨房新创菜色敬奉,二位可愿赏光,移步西楼继续如何?” 那二人听说能去平日一座难求的西楼,还有甚么不乐意,当即唯唯连声,欣喜地随仙子们去了。范播流送走他们,视线落回到道平身上。 道平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般珠辉玉映,如天上仙班似的人物,耀眼得令她不好意思去直视。她像被范播流的目光烫了一下似的,堪堪避开眼神,低低地赞叹了一声:“嚯,真是好俊一条大鲤鱼!” 第164章 试探(上) 范播流微微一笑道:“在下就是范鲤,敢问两位无死生崖的贵客尊名,怎样称呼?” 何忧道:“不敢,我姓封,名隐字何忧。”道平跟着道:“多多拜上范大官人,我叫道平。” 三人相见过后,播流殷勤道:“今日天赐相见幸会之至。劳驾二位,请随我移步后院,叙坐奉茶。”说罢亲自前导,众仙子簇拥,引着何忧和道平从那“海阔天空”匾额下方的巨大墨海屏风后转了出去。 已是寒冬天气,大堂外竟春意盎然,熏风拂面,恰才的喧哗吵嚷之声转眼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鸟雀婉转悦耳的啼鸣。连廊两侧垂着暖帘,帘外翠影摇动,栽种着琪花瑶草,馥郁芬芳。原来那连廊乃由白铜铸造,内中烧着煤火,是故走在其间竟觉温暖如春,兼之金炉脑麝,令人陶然忘怀。四耳从道平的肩头一跃而下,眨眼便消失在了茂密的灌丛中。 道平跟在播流身后,趁机毫无遮拦地打量起他的背影。花木扶疏,在他鸦青斗篷上印出鸟羽形的淡影,暖阳在银貂鼠边儿纤细的毫颠上流过滑腻的光。那斗篷以雉羽捻着细丝织就,素底中浮泛着微妙的色泽,绣于其上的精致纹样勾勒着珍珠,少说也有几百颗,珠子个头不大,颗颗浑圆莹亮,随着衣摆的起伏闪烁着蓝白色的柔光。 别看他的衣着华贵,人却与浮浪纨绔子的形象扯不大上关系。他身上的气息轻盈而恒远,若隐若现,令人难以忽视,即使未到过苏州城,道平也能轻易分辨出这紫菌独特的香气。“乖乖大鲤鱼!”她心道,“童谣里唱的‘紫菌浓熏珍珠裘’原来也是真的。”不由得抽了几下鼻子。 他们被播流带着左一绕右一转,渐渐迷失了方向。半途遇一间四面抱厦的精致暖阁挡在道中,众人跟着播流缓步进去,只见阁内空阔,四面各立着一张巨大水墨屏风,与先前所见尺寸略同。正中的地面上掘有一池,长宽丈许,深尺余,正有一人将半砚墨汁倾入池中,随即纵笔水面,似在作画。 众人越走越近,就见那片浑浊的墨水随着笔毫游走,居然逐渐清浊分明起来,待走到池边时,大到山川河流,小到人物石藓等已逐一毕现。那人取过一丈白绢铺于池水上将其拓出,便是一幅与诸屏风上相似的水墨图画。 道平惊异之余,聚精细看他手中画笔,果见在笔杆之上也嵌有一粒小小的黄绿圆石,与那斫脍刀上的一般无异,只是仍不见三清铃的踪影。她与何忧迅速交换了下眼神,原来何忧也已发现。播流则始终在前引路,显得十分漫不经心,无意对那作画之人的举动评说一语。见他如此,道平与何忧便也默默随之前行,不曾在阁中驻足半刻。 他们最终来到一座面阔足有九间的轩馆,道平一入其内,顿觉一阵畅快。这轩馆坐落在陡坡之上,地势较高,透过一面的开阔大窗,越过巍峨的镇海门,大霜海的雪浪奇景已隐约可见,更远处是苍青色的海面,长风流云,极目千里,令观者心旷神怡。 三人在一扇通透如无物的水精屏风前落座,仙子奉茶已毕,播流将余人屏退,不先问二人身份来意,却先道:“适才听小娘子道,关于段善本的故事你有话尚未说完,现下无人打扰,可否讲出来让我听听?” 他生得极好,看来比实际年轻很多。想来顺遂是他人生的常态,愁云总是来不及爬上他的眉头。他的脚下总是坦途,无论前行停留还是倒退都由他心意,他的世界广阔,所以他的心性,自然便是糅杂万千的,有一点骄傲,一点谦逊,一点沉稳,一点不羁,一点老练,一点天真,一点勤勉,一点懒散,一点固执,一点豁达……唯这绝无仅有的过往,才能将各种看似矛盾的性格兼并包容,造就出这飘忽不定的气质。此刻道平坐在他的面前,虽觉他该是个体贴宽厚之人,却又不由自主地提防着他任性胡为,与何忧的天然透澈截然不同,这令她既感亲近,又想要戒惕。 她在来此途中已自反省,撇开道理不说,在范大官人的地方给他添了些乱子,就是不该。所以这时再被问起,便有点讪讪地答道:“那都是逞能胡说,大官人快别问了。早晚教我口舌生疮,成个哑巴!” 播流笑道:“我听了前半截,觉得小娘子说的在理,没甚么不该。”又对何忧道:“封兄同意么?” 何忧向来话少,只道:“几句闲话,不想也能引起范大官人的兴趣。” “闲话才有意思呐!”播流道,“况且与云韶仙馆也算有些关系,令人不得不在意,小娘子还有甚么想法,请一定让我知道。” 何忧少经世事,却也没有天真到以为这范播流亲身相见只为闲聊。但一时还弄不清对方用意,只得姑且对道平道:“既然范大官人坚持,你就说说罢。” “我说,说甚么呀?”道平顿时有些尴尬,没明白这事还有甚么好说的。 “那不如由我来问小娘子罢,”播流道,“你道那邻桌之人为何恼你?” 道平面带惭色道:“因我话中对段善本含有不敬之意。背后妄言他人是非,这确是我的不该。” 播流笑道:“哎,不管道理,我可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只是单纯好奇而已。我仔细一想,觉得你说的对啊!那段善本先是为重金所动,扮作女子去替人争名夺利,得胜后又自报家门,去御前献艺,明摆着包藏了名利之念,他身为出家人这么做,就是德行有亏。但那两人恼你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因为纵观段师生平,轻易就能找出更多事迹,证实他并非这般人品。其间矛盾,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道平道:“那就是这故事有假咯。” 何忧道:“此事史书中有确切记载,大概不是编造。” “啊这……”道平想了想,忽道,“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啦,那女子另有其人,根本不是段善本假扮的!” 第165章 试探(下) 播流听了兴致愈发高涨,拍手道:“有趣,有趣!照你说,康昆仑拜的师父也不是段善本咯?” 道平摇动食指道:“不不不,去面见皇帝的就是段善本,收康昆仑为徒的也是他,唯独一开始去斗乐的那个不是。” “可如果中途换了人,康昆仑怎可能会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道平边想边道,“但他觉得输给一个女子这事不光彩,所以不说。” “哦?越来越有意思了!”播流喜形于色道,“你的意思是,那斗乐的是个真正的女子?” 何忧从旁察言观色,心知这话题正被范播流有意引导,可是道平正讲得兴起,不容他出言打断,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对,那斗乐的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且是个琵琶技艺也很高超的女子!我随便猜猜哈,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一开始,豪族用钱财贿赂段善本,他不为所动,可俗话说的好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些人肯定转而去向庄严寺施压了,寺中就很为难。后来此事不知怎的被一个女子听了去,她自忖技艺不输人,于是向寺中自荐,代表西市出了战,替庄严寺解决了这个难题。 “但女子没能料到,这场较量居然轰动了整个长安,还引来康昆仑执意拜师。她本来仅是好心加上一时技痒,压根没想过卖弄扬名,闹成这样,对她已是大大不便,所以当场慌了。无奈之下,她只好将康昆仑带到了庄严寺,欲待私下解释。大约就是在回寺的路上,康昆仑也从震撼中冷静了下来。你想,他可是皇帝的人呐,众目睽睽之下向一名不知底细的女子下拜求师,失的是皇家的体面,搞不好会被皇帝怪罪!这么一琢磨,就有了悔意。 “事情到此,本来该不了了之了,谁知偏在这时来了圣旨,皇帝要召见他们。饶是这两人想退,也不敢违抗圣旨,所以这下不去也得去了。闹到这个骑马难下的境地,目睹整个经过的段善本只得站了出来,此事皆因他而起,他怎能继续坐视女子被迫做违背意愿之事?所以最后是段善本代替女子去面见了皇帝,外面流传的故事也就成了高僧段善本改妆斗乐,其实全都是他们三人串通好的。这样一来既出脱了女子,也保住了皇家乐师的颜面。你看,所有的矛盾不都说得通了!” “哈哈哈,厉害,厉害啊!”播流听得乐不可支,鼓起掌来。 “岂止是你,连我都想给自己鼓个掌了。”道平吐了吐舌头,心道听了那么多说书,看来没算白费。 播流道:“说到这里我便更想要请教小娘子了,那女子恁般厉害,你说她会是甚么人?技艺又是师承何处呢?” 何忧心中一动,私下用腿轻轻碰了碰道平。 道平摇摇头道:“这我可就无从得知了……”她是孩童性情,却非愚钝之人,到这时也已觉出这“闲聊”有点不对劲,出言便谨慎起来。 “是么?”播流面带遗憾道,“我见小娘子分析得头头是道,还当你必定知晓些隐情呢。” 道平嘬了口茶咕哝道:“我早都说是逞能胡诌了。” “不过受你启发,我倒是有个猜想,你想不想听?”播流问道。 “你说呗。” “传闻中云韶仙馆的琵琶技艺承自段善本,如今看来,会不会那女子才是云韶仙馆的祖师?云韶仙馆的技艺,实则是通过那女子传承下去的?” 道平只“哦”了一声,然后小心问道:“你怎会这么想?” 播流笑了笑道:“小娘子不会没听说过,云韶仙馆虽以演奏我汉人古乐闻名,乐师们却无一不是异域容貌罢?” 道平与何忧同时暗暗吃了一惊。云韶仙馆但凡在公开场合中演奏,俱以彩纱遮住面容,传闻中虽这般说,却对面纱之下的真容只字未提,想来有幸得见之人极少。范播流说出的这个内情,他两个才从深山孤岛出来的人更没可能知道。 “云韶仙馆不是本国人?”道平问道,“这么说那个女子也得是异邦人呀。” 播流道:“话说那大唐长安,乃是座‘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天朝都城,汇聚着四海八方,万国的臣民。书载康昆仑便非汉人,出身于西域一个小国,也因此,史书对他原本的师承未有记述。再想那女子,她所住的西市,便是当时外邦人密集居住之所,她的技艺惊人,却教段师和康昆仑两大高手皆说不出师承,据此两点猜测,她极可能也来自异邦。康昆仑不是也自称曾由邻舍女巫启蒙么?可知别国不乏擅长琵琶的女子,中有技艺超群者不足为奇。 “那女子或许同大多数外邦人一样,仅是短暂停留于长安的过客,这正能解释她为何会爽快地挺身而出,过后又不愿与人发生牵连。大抵她不久后即离开了长安,将大唐的乐曲制度和技艺带回了自己的故乡。那里地处偏远,与我国间隔,她从此也未复出。而后数百年间中国纷争四起,古乐渐渐失传,却因那女子的缘故,在异邦一脉传了下去。当云韶仙馆再次踏足中原,便成了我们眼中的桃源来客。小娘子,你觉我此说有没有道理?” “哈……”道平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何忧神情则已有些尴尬。 “至于那女子故乡在何处……”播流看了看道平,又看了看何忧,笑容中带着暧昧。 “范大官人可以不必再试探了。”何忧至此终于开口道,“如你所料,我们的身份是编造的,对于无死生崖,我二人的确一无所知。” 第166章 海獭局(上) 道平闻言猛地扭头看向何忧,即便有面纱隔着,脸上的震惊之情也是一览无余。她脑筋转得极快,瞬间已反应过来:原来云韶仙馆来自无死生崖,范播流早就知情。他费了这么些唇舌,是为不动声色地借此试探他二人这“无死生崖来客”的真假呀! 琢磨明白过后,她脱口便对播流道:“大鲤鱼,我们邻桌那两个人,也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也不是!”一不小心把自己心里对范播流的称呼叫了出来。 播流听到“大鲤鱼”三个字,不禁失笑道:“是是,我是沧州的大鲤鱼,可你未必是无死生崖的小金鱼呀。” 道平慌不迭捂住嘴,改口道:“范大官人,我们确实谎报了身份,那是因为要见你一面太难,我们只好这么说,来引起你底下人的注意,绝没有戏耍你的意思。”说着将遮面的青纱揭开,与播流四目直视,诚恳道:“我们真是诚心来求见的。” 播流的目光在道平脸上停驻了一瞬,随即笑道:“哪里,我也试探了你们,咱们算扯平啦。”这一笑端的神采飞驰,令满室生辉。他接着又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话说回来,单只无死生崖这名字,不是谁都能随口说得出来的。” “名字是刻在这铃儿内壁上的,”何忧取出古铃,呈放在播流面前道:“范大官人既对无死生崖颇多了解,对它该不陌生。” 道平见何忧说到正题,不由暗暗摸了下藏在袖中的开信刀,心跳骤然加速。播流看了何忧一眼,取古铃到手中查看,片刻后抬眼,口气略变得严肃:“二位既怀诚意,还望能将身份如实相告。” 道平抢在何忧之前答道:“我们从许州天宝宫来,封居士是我往日在观中的相识。”她这虽非谎话,意思中却有保留。说来自天宝宫,却不说是九年前毁灭的那个天宝宫,说何忧是从前相识的居士,却不提在哪个观相识。如此含糊其辞,只为避免牵扯出与六翮的关系,或至少让何忧听上去与之毫无关涉。 播流拿眼扫了下道平的衣着,道:“这等,道平是小师父的尊号了?嗯,是按全真教的排辈,我早该想到的,适才真是失礼了。” 道平起身一抱拳道:“不敢。” 播流又道:“再敢问小师父,这铃儿是从何处得来的?” 道平答道:“从一个死人手里。” “死人?”播流有些惊讶。 “嗯,观中的蓬莱阁因为年久失修,地面陷了个窟窿,露出很早以前地宫的入口,人就死在那下面。死很久啦,只剩下一具白骨,铃儿就埋在骨头里。”道平觑着播流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讲道。蓬莱阁塌陷暴露出地宫,下面藏着白骨和古铃,这都是实话,只要听的人不去深究是多深的“下面”。 “哦?小师父好胆量呀。”播流好像没觉出甚么问题,只笑笑道,“你把这铃儿从观中带到这来,是尊师的意思?” 道平听到“尊师”二字,微微缩了缩脖子,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我师父他,他不知情的。那白骨位置隐蔽,只被我发现了,我便私藏了这铃儿。” “原来是这样,”播流用手指顺着铃壁上的“无死生崖”描摹,“这么说,是你自己的意思。你私藏的宝贝,为甚么拿来给我瞧?” 道平见时机已到,立刻道:“因为我们有事相央!范大官人,谁都说你是大善人,济苦救难不论亲疏,消息灵通,门路又多,这件难事,我们不来拜托你,不知还能拜托谁。” 播流掂了掂古铃道:“哦,所以这算给我的见面礼咯?” 道平点点头,在脑袋里搜寻着客套的话,又怕言多有失,最后干脆只道:“求你救救封居士的妹子。” 播流稍感意外似地停顿了下,转向何忧问道:“不知你们想我怎么帮这个忙?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愿为效劳。” 何忧谢过后道:“想向范大官人打听个人。” “甚么人?” 何忧道:“漠北神医尤氏,医术高超,不知范大官人有否耳闻?舍妹不幸身中怪毒,命在旦夕,我查阅古籍得知,此毒唯有尤氏可解。” 不料播流听到后,非但未表现出半点体恤同情,居然满脸揶揄,甚至不顾忌地笑出声来。何忧本怀希望,见他这等反应,犹遭霹雳,原就黯淡的面色因为惊愕与茫然,迅速灰败下去。 道平腾地从座位上弹起,面色愠怒道:“范大官人,你不帮忙便罢了,何故要横加讥笑?拿旁人的悲苦取乐,不是君子所为!” 播流没有收敛的意思,他此举虽无礼,说话仍是一派温文尔雅的风度:“恕我直言小师父,如你们这般耍心机,可配得上你口中的‘诚心’二字?” 道平明知有亏,勉强驳道:“清修之人怎肯妄语,我的话句句都属实。纵是你不爽我言语模棱,也不该拿他妹子的事来折辱封居士!”她不为自己,只替何忧不平,小脸气鼓,激动得话音发颤。 “好个不妄语呐,”播流轻笑道,“你口中无一字谎言,就敢说断无欺瞒之心了么?” “我……”道平被噎住了,修行之道贵在修心,师父的教诲犹在耳边。 “至于甚么救妹子的说辞,呵,”播流端起茶盏道,“真当我范鲤天真至此,发觉不了你们的用意?”说罢作势就要招来侍从送客。 “封居士的妹子中毒难治,是千真万确的!谁会拿这种事借题发挥?!我们除了救人,还能有甚么用意?”道平叫道,情急中抓住了播流的手腕。 她的小手柔软,因紧张汗津津的,有些发凉,露出来的一段手腕细腻白净,令播流不禁止住了动作。他瞧着道平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清澈单纯,雪肤上甜欢的雀斑和红润可爱的嘴唇,心中略一摇荡,手臂不知怎地就慢慢落了下去。他对道平道:“你们是甚么用意,不该由我来说,甚么冲着我声名在外就找上门来云云,别拿这谎话哄我。不管你们从何人口中听到过甚么,最好都老实坦白出来。仔细想好再答,我的耐心有限,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第167章 海獭局(中) 道平一瞥眼间,见到何忧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真真正正地慌了神,乱了阵脚,责怪自己既想以古铃示好范播流,又对来历遮遮掩掩,才会弄巧成拙,眼看反要坏了大事。她与何忧虽都是多智之人,毕竟涉世不深,惯不会虚伪巧诈,对上范播流这等角色,便不是对手。一想到小扇若不得救,何忧泰半难活,道平登时感到五内俱焚,此前对范播流的诸般猜疑和顾虑,这会儿都顾不上了,她也不想对方是否在只是装腔作势,不加思索便答道: “我是瞒了点事情没说,现下都告诉你,求你别走!”她语速飞快,紧紧拉着播流,“我其实是苏州栖真观人士,两月前龙华寺的恶人烧毁了道观,当时封居士就在栖真观中养病,我们两个因为巧合逃过一劫。我再没瞒你的了。” “这么说,尊师是……”播流轻轻拂开道平的手,虽只说了三个字,语气却十分复杂。 “九年前天宝宫覆灭于龙华寺之手,我师父伤重藏身栖真观,对,我师父就是天宝宫的聂无踪,想必你是知道他的。可我是直到他遇害后,才知晓他是谁的。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所有灾祸皆因一事而起,”她顿了一顿,而后慎之又慎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就是六翮。” 播流微一颔首,动作有些阻滞,但极不明显。 道平吞了下口水,接着道:“我还得知,与那六翮密切关联的不止有天宝宫,还有沧州霜海楼,和漠北尤氏。封居士要寻的名医恰就姓尤,也曾出没于漠北,我就把这些事同他说了。当时我失去了栖真观,正欲投奔师门,他则是为打探尤氏的消息,所以我们便结伴去了天宝宫。” 播流忽道:“这位消息灵通的友人,姓甚名谁?” 道平硬着头皮道:“他是栖真观的贵客,和后来的事情没有关系,恕我不便相告。”她被迫吐露更多实情,却仍坚持将何忧与六翮撇清,更不愿将江离牵扯进来。 播流勾了下嘴角,不知在想甚么。他又问:“之后甚么事?” “天宝宫经历了九年前的变故,早已物是人非,我们从现任住持那甚么都没打探到,却在偶然间找到了前朝真大道在蓬莱阁地宫中修建的暗道。记得师父曾和我讲,十几年前观中失窃,贼偷走了一柄三清铃,然后在长老的围捕下消失在蓬莱阁中。我们下到暗道,发现了那盗铃贼的遗骸,他早已困死其中,失窃的铃儿还留在他的白骨旁,我就一并把它带了来。” “原是你们在天宝宫没有收获,于是退而求其次,到我这来了。”播流眯起眼道,“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妨再问一句,你们自称来自无死生崖,特意对我亮出这铃儿,理由想必非如你先前说的那么单纯罢?” 道平一听他语气,就知再瞒不过,便索性道:“范大官人,你其实一早就知道那盗铃的是何人,对也不对?” 播流哈哈大笑道:“这就是了,小师父,你不如问得再直截了当一点,这铃儿是不是我指使人去偷的?” 道平从善如流道:“是你么?” “是我。”播流承认得出乎意料地干脆,接着又道,“可我现在已经不想要它啦。你拿来给我,我也毫无兴趣。” 道平追问道:“不想要了?那你当初干嘛费力气去偷它?” “那时候自然是因为想要才偷的。” “你那时要它做甚么用?” 播流摇头道:“小师父,你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你的那位朋友,当真没告诉过你?” 被这么一问,道平就只剩张口结舌的份了,真到了除去说谎便糊弄不过去的地步,她就半点辙也没有了。还是何忧替她一言捅破:“是与三清铃封存制器一事有关罢。” “嗯,两位知道得还真不少呐。”播流悠悠道。 何忧起身一揖道:“大官人从接到通报起,便暗中探寻我二人来历虚实,不止邻座那二人,适才引我们过那阁中,也是为观察我们对那画师,或者说,对那柄画笔的反应罢?过后随事判断,想必大官人已看透彻,我们实在不该,也不能有所隐瞒了。先前我二人以栖真观祸事为契机,得知了六翮及三清铃的一些渊源,但这里头的纠葛,我们无意窥探。道平她一心只想替师报仇,而我只想救醒妹子,知道得再多于我们也没甚好处。今日来此目的十分单纯,找到神医尤氏医治我妹子,与六翮或别的任何事,都没关系。” 道平也道:“是啊范大官人,你看不上这见面礼,就不愿帮我们了么?我们是诚心诚意来的!” 播流一挑眉毛,轻裘上缀满的珍珠光晕流转,在道平的额头和脸颊上印下许多亮斑,一张小脸晶晶闪闪,真好像是条在浅池中欢快游走的小金鱼了。 “我们为了见到你,连那天价的筵席都吃啦。”小金鱼认真地托出了自觉最有力的凭据,两腮的雀斑就像在点点亮斑之间捉着迷藏。 “哦,你不提我倒忘了,”播流的视线被道平吸引着,笑容中忽多了份促狭,“账还没结罢?” 他的捉弄果然奏效,就见道平“吃喽”一下子定在原地,活脱像弱小的动物落入了天敌的魔爪,动弹不得。 播流开怀大笑道:“小金鱼,我说着玩呐,你怎还当真了。” “诶?”道平僵硬的表情一下子舒缓下来,笑容不自觉地带上了点谄媚的意味,“诶,那个,多不好意思呐……” “不敢教大官人费钞。”何忧忽然打断道。道平的笑容就此凝固,转过头偷偷用眼色询问何忧,谁知他连看都不看自己。 播流一抬袖道:“足下不必客气。此间是霜海楼,我为东道主人,自当备筵款待。再者一个,此前我的态度多有冒犯,那就当作是赔礼罢。”又对道平道:“小金鱼,适才是误会,你消消气。” 道平点点头,正要开口,就见何忧从怀中抽出一张钱局通认的票证放于案上淡淡道:“哪里,我二人不请自来搅扰在先,受之有愧。”他的语气温和但不苟且,不容反驳。道平意外地看着那张纸,也不得不附和道:“是,是啊……” 播流的手指只在那票证上点了点,看来无意收受,笑笑没再说话。突如其来的安静将轩馆中的三人笼住,令道平有些发窘。恰在此时,一阵怪声钻入了她的耳朵: “嘤嘤嘤嘤嘤嘤——” 第168章 海獭局(下) 被好奇心驱使着,道平侧过头凝神倾听:那声音乍听像是百十只鸭子成群从远处扑飞而来,十分杂乱,待来到近处时再听,又觉音色远较鸭声明亮娇嫩,甚至有上扬的尾音,更像是婴童嬉闹时发出的声音。只是这霜海楼的后庭中,哪里来的这许多小孩儿呢? 道平忍不住抻长了脖子往大窗外望去想要一探究竟,就见陡坡之下的庭院中,镶嵌着一片清池,一大群从未见过的小畜正往池塘边蜂拥而来,叫声便是它们所发。小畜的大小若狗,面似小猫,个个动作敏捷,贴地出溜得飞快,滑入池中时又像条泥鳅。一进到水里,它们会立刻将肚皮翻转朝上,用扁平的尾巴拍打起水花,两条短小的前肢不停揉搓着毛茸茸的脸颊,黑豆般的圆眼半睁半闭,着实憨态可掬,惹人怜爱。 “这是甚么嘤嘤怪?也太好玩儿啦。”道平看得目不转睛道。 “此畜名獭,是那老翁驯养的,平日常在城外海边,偶尔会驱来此间放风玩耍。”播流笑着解释道。 道平依言去寻,獭群后果有一老翁悠然跟随。天气严寒,那老翁却穿得单薄,芒鞋上方露着脚踝,褐衣外只披一件蓑衣。因池塘在百米开外的低处,道平看不清他的相貌,但见他昂首阔步,筋骨强健,精神不输壮年人,唯独箬笠下露出的头发却早早地全都白了。獭儿们对他极是亲昵,有两三只始终围在他脚边打转,叫声娇软,甚至有一只顺着手臂挂上了他的肩膀。那老翁也不驱赶,从腰间竹篓里掏出小虾,投入它的口中。道平见獭儿们这等温顺听话,不知有多羡慕那老翁。 道平正兴奋地欣赏獭群进食,忽然一只体型稍小,毛色也明显稍浅的獭撞进视野,细一看,哪是甚么獭,分明是四耳那只肥猫!它居然混入了獭群,这时正也学着獭儿揣起前爪,嘤嘤地祈食呢。道平既觉好笑,又有点难为情,心中挖苦道:狗鼻子插大葱,你装也装不像呀! 不过她很快就又被看见的另一件事吸引住了,原来獭儿心性格外灵巧,会用自备的石块将蛤蜊的硬壳砸碎,掏出里面的嫩肉吃,不用时就把那石块收入前肢下的囊袋。道平童心未化,直看得乐不可支,连来霜海楼所为何事恨不得都快记不得了,忽然她眼前一亮,拉起何忧的胳膊道:“你快看那!” 她手指之处乃是池岸边一块大石,表面宽阔平整,七七八八地散落着许多零碎壳片,分作两色,深青的是鲍壳,乳白的是扇贝,皆是獭群吃剩后随手抛弃在那的。 “你看,”道平拽了拽何忧的衣服,“那石面像不像个棋盘,碎壳像不像棋子?” “小金鱼好下棋?棋力如何?”播流马上问道。 道平摆摆手:“人说棋力和酒量一样前生分定,我没这个造诣,人家下棋,我只会袖手呆看,”她拍着何忧道,“但封居士不同,他是顶顶尖的高手!” 播流问道:“此话当真?” 道平听播流语气怀疑,很觉憋气,于是放出大话道:“就算天下第一的国手来了,也未必是封居士的对手哩!不信你自与他对局一试便知。”何忧的棋力自然不弱,但只是她个人的见识,且他曾对弈之人寥寥可数,这事更没个旁证,这般自夸不免狂妄,也不合修道之人的德行。可不知怎地,这话就是不吐不快,她向来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却忍不得他人看低何忧,所以忍不住夸下了这海口。 播流向何忧求证,何忧只道:“恕我眼下无心讨论别事,还是言归正题,过后无论事成与否,大官人若有雅兴手谈,我自愿奉陪。” 道平被他一言警醒,马上也道:“是啊范大官人,这话头怎岔到棋上去了?你问的我也都说了,能否给我们个话,这忙,你愿不愿帮?” 播流嗔笑道:“你说怎么岔的?是哪个先扯到筵席,又是哪个看獭群看得眼睛拔不出来的?”转而对何忧道:“我恰才也想起一件要事,足下若果真棋力超凡,正好可以求教。”说着拍手两下,吩咐上前的仙子道:“取棋枰来。” 不移时仙子端来一个湘妃竹棋枰摆在当中案上,播流从筒中拈起一枚黑子道:“足下央我一事,我亦求足下一事,如此你我立场对等,才好相谈。非是我强人所难,我这桩事,要先试过足下棋力方说得着。低者先下,我不客气了。”说讫当先布下一子。何忧无奈,只好应着落下白子。 道平怕何忧心绪不宁影响发挥,又想起他从前故意输棋的事,因而着意叮嘱道:“封居士,现下不是相让的时候,手下莫要留情!”但没过一会儿,她便知自己这担心纯属多余。倒不是她懂得审视棋枰上的形势,单见播流每每冥思苦想半日才下一着,俱被何忧随手应过,就知二人高下已分,况这还是在何忧为小扇之事悬心,未尽全力之下呢。 果然大约百着过后,播流投子认输道:“世兄真乃高高手!从前同颜国手对局时,虽同是输,却没这等艰难。” 道平眉开眼笑道:“这么说封居士真的胜过国手?” 播流道:“小金鱼,你怎倒来问我了,先前这么说的不是你么?” 道平“嘿嘿”道:“我就是想听你亲口承认。”又道:“封居士的手段,你试也试过了,你的那桩事,现下能说了罢?” 播流吩咐仙子将棋枰撤去,片刻后换了一副新的来。与先前不同的是,那上面已有现成黑白子百余枚,摆成了一个残局。 播流拿袖虚拂棋枰道:“想请封世兄替我破此棋局。” 道平对着满枰的棋子,如看天书道:“甚么棋局这等稀奇?连你说的那姓颜的国手,都破解不得么?” 播流摇头:“可惜他棋差一着。 道平见说,转头去瞧何忧,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棋局,眉宇间有疑难之色,这可是在地下洞窟中演算那难死人不偿命的周天参同步法时,也未曾见他露出过的神情。道平知这棋局必定难搞,于是吞下口唾沫,心里多了些盘算,道: “等等,让我先问明白。若是封居士破解得这棋局,那当然好,若他不开这棋局,为妹子求医的事,你就不肯相助了么?” 播流略带挑衅道:“怎么,你怯了?” “当然没有,”道平反驳道,“只这样一来,事体就不是请托,而变成赌赛啦!你是天降锦鲤,我们是肉体凡胎,哪有赢的份?”这话属实没有道理,听来有点耍赖,只因她担心万一何忧破解不开这要命的棋局,播流会借机发难,一口回绝相助,便要先拿话激他一激。 播流笑道:“小金鱼,亏你是修道之人,竟不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福运怎只在一时的输赢?天幸我时运少难,但这和稳赢不输,是两码子事。况且适才的对局,我不是就输给封居世兄了么?若输掉此局,反能使我受到益处,我也不是不会输呀。” 道平听得老大不耐烦,心道这人恁多歪理,忒不干脆,正要再开口,忽听何忧道:“三日为限,我尽力一试。” 播流对道平道:“看,你同伴既已下决定,你就不必再多说啦。”又对何忧道:“世兄其实不必设限期,多留些时日考虑,岂不更好?” 何忧咳了几声,道:“就三日罢,若三日还解不开,就是解不开了。” 道平听何忧这样说,估摸他该有几成把握,这才稍微放下心,对播流道:“好,封居士既这般说了,定能一个棋子儿不落地,给你安排个明明白白,你就等着看罢!话说,这棋局由哪位高人作出?可有个名字?” 播流道:“此局乃生灵造化,浑然天成,作者嘛,近在眼前。” 道平顺着他的目光往窗外一瞧,叹道:“真没想到,驯獭的老翁还有这技艺。” “不是老翁,”播流笑道,“是那群獭,这棋局故此得了个新鲜名儿,叫做海獭局。” 第169章 驯獭(上) “大鲤鱼,你与我取笑耍子么?海獭怎做得出这等复杂的棋局?”道平听播流“小金鱼,小金鱼”地渐渐叫顺了口,便也叫起给对方起的绰号来。 播流道:“鸟衔环,狗结草,马垂缰,龟献宝,你凭甚认定海獭不会做棋局?” “那是连国手都破解不出的棋局呀!和你说的这些能一样嘛?” “你我眼中神鬼莫测的棋局,在海獭看来不过一堆不能食用的废物。你道那围棋,合周天尺度,按两仪四象,海獭却不必遵守由人定下的成规。它只依自己的直觉,自己的喜好摆弄那碎壳,谁又说那不是参透天地造化之法的捷径呢?” 道平觉左右说不过他,便挥挥手道:“罢罢,管它是甚么局,三日后见分晓罢!” “这就对了。”播流道,“你两个要是倦了,间壁是两间卧房,每日茶饭,会差人按时送来。未免打扰,我三日后再来。”说罢躬身一礼,转身走了。 道平估摸着播流走出轩馆,对盯着棋枰的何忧问道:“这棋局真那样玄乎?你有多少把握?” 何忧全幅心思都在棋局上,没听到她的话,道平就没有再问。她安静地坐到棋枰对面,托着两腮,也盯着那不知意义的棋局看,没过一会儿,眼神便不知不觉地游移到了何忧身上。 何忧的脸上写满了疲惫。自从地下洞窟中脱困,雪夜遭遇短狐后,他们一路风雨兼程,不知担着多少害怕,吃了多少辛苦。何忧本就虚弱,接连被地底的湿冷侵袭,被北方的严寒摧残,早将好不容易调养出的一点精力消折殆尽,亏损更甚。加上赶路途中,按时按量服药成了奢望,病症如潮水卷来,不时发作。在人前时,他总是强撑,这会儿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从起初的用手掩着轻咳,逐渐控制不住,开始间歇地剧烈咳喘,那动静好像北风摇动朽木,惊飞了水精屏风后的海鸟。 道平看他眼圈发红,脖子上凸起了青筋,层叠的疤痕在其中穿插扭动。她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太急甚至掀翻了座椅,一边拉住他的手,一边在他后背轻抚,一个触目惊心的伤疤不经意间跳入她的视野。在一众皲裂和瘢痕中,唯独此处格外扎眼,那破口几已愈合,留下一点浓重的黑色,看来特别的痛。 她正心惊,忽听何忧叫她:“道平。” 道平“嗯”地答应了一声。 何忧缓过口气,道:“在我破解棋局之前,你能不能暂且回避?” 道平的手为之一顿,歉声道:“我会小心不打扰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忧见她误会,转过头道:“而是要你帮我个忙。” 道平一听来了精神,道:“好呀!你说怎么帮?” 何忧喘了喘,道:“我想你带着开信刀,离开此处。” “为甚么?”道平将手抬到胸前,按住了藏在怀中的六翮制器。 “这棋局极难,以我之力,三日之内能否破解,实无多少成算,”何忧沉沉道,“你我好不易走到这一步,若被这局棋阻住,此前千难万险,岂非尽付流水?小扇的生机,恐也就此掐灭。这付重担压在心头,要我仍像治镜阁时那般心无旁笃,已不能够,况我身体虚乏,难堪重负,只怕,”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看了眼道平用手按住的地方。 道平会意:“你是怕,会像我修练周天参同步法时那样……走火入魔?” 何忧点点头:“我解这海獭局,与你修炼步法一样,都是消耗心血之事,倘使侥幸成功,必得疲心竭虑。过程之中,理智最为脆弱,心魄最易动荡,我体力孱弱,更难抵抗迷惑的念头,加剧心智瓦解。因此那开信刀不宜靠我太近。万一牵动三清铃,破解棋局便再无希望了。” 道平紧皱眉头:“与其这般残损身体,这棋局咱不解也罢!大不了那范播流再推拒时,我露出功夫唬他一唬,逼他把实情吐露出来。” 何忧微笑道:“他若真能被你吓住,便枉称这沧州城的头一号人物了。” “那我就去隐秘处把开信刀藏起,再回来找你。”道平又道。 何忧摇头道:“在人家的地盘上,你能藏得住甚么?此物关系重大,别忘了当初你是为了甚么,才代我保管它的。”见道平反驳不了,他继续道:“你且放宽心去,我自会留意整顿心绪,反倒是你留在此处,令我时刻在意着那三清铃,不能专心。小扇尚未救活,我不会轻易就死。” 三清铃的威力,道平是亲身体会过的,因此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情愿,也深知何忧并非杞人忧天,怕三清铃会误大事。在一通絮絮嘱咐过后,她只得闷闷不乐地往轩馆外去了。 她琢磨着去何处消磨这三日时光,信步晃出轩馆大门。既要与何忧有一定距离,又不敢离他太远。忽想到四耳那只馋猫不知如何了,于是绕到轩馆后侧,顺着山坡向下,往那池塘边寻去。 远远便看到獭群陶陶然聚于池畔,四耳混迹其中,看来已吃饱喝足,正舔爪子。道平不知海獭甚么样习性,未敢贸然靠近,只站在远处轻声呼唤四耳,果不其然,四耳对她置若罔闻,睬都不睬。 道平观察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海獭性情温和,不具攻击性,便试着朝獭群中走去。獭儿见有生人靠近,并未表现得过分警觉,至多直起身子,用天真的脸蛋好奇觑看,胆子大些的甚至直接围到道平脚边撒起娇来,粘人如驯养的小狗一般。道平的愁绪被稍稍驱散,忙着逗弄起獭儿来,把那傲慢的肥猫抛在了脑后。她身材娇小,容貌俏美,同海獭一般的纯净无邪,与之待在一处,确是一副天真烂漫的美好画面。 她不知这声音已引起一人的关注。那人远远地驻立于树下,默默欣赏着这幅光景,看着看着,那人摘下箬笠,露出深沉的脸孔,眼中泪水涟涟,满头白发蓬乱,形如隆冬衰倒的枯草。 道平耳目敏锐,很快觉查到了这股视线,猛然转头,便看到浓云与松荫投下的双重暗影之中站着个人,缩着肩膀,满身沧桑,面孔被看不见的愁云所笼罩,正用模糊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自己。 一瞬间,时间仿佛逆流,她眼前的世界逐渐淡去,褪色的往事变得鲜活。岁月如奔腾的江河,从不止歇地滚滚流逝,可无论通往过去亦或未来,独有一人于湍流中岿然不动,任凭时间冲刷,从未被改变毫分。 “师父……”道平低唤出声,语气满含依恋,吐出这二字之前,眼泪已夺眶而出。她极少流泪,只因猝不及防地道出了这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唤出的名字,一下勾起了久违的眷念。她如坠梦幻,不敢置信所见,也没有胆量唤第二遍,唯有呆呆站在原地,任凭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滴落海獭光滑的鼻尖。 透过泪水交织出的棱镜,她看出那人只是先前见过的驯獭翁,而非她死去的师父,但此刻这都无所谓了。 第170章 驯獭(中) 驯獭翁不知是否听到了道平的声音,却显然看出了她的异样。他趑趄半晌待要上前,就见道平抬手一抹甩去眼泪,直冲冲地走了过来。途中她在獭群中弯下腰,起身时,手中多了一只溜圆的黄色狸猫。 “伯伯拜揖,”道平来到驯獭翁跟前,拎起四耳道,“这狸猫混入獭群偷吃,我特来把它抓捕归案。”她的眼圈红红,时不时还抽噎两下,和睁着大眼睛作无辜状的四耳相比,竟说不出哪个更招人怜爱。 驯獭翁恍了恍神,轻声问道:“孩子,好好的你怎么哭了?是不小心被獭儿抓 伤了么?” 若在以往,道平是绝不肯对外人承认自己哭了鼻子的,但眼前这人无论气质还是口吻,都与师父恁般相像,令她忍不住想将愁绪倾诉,于是不加掩饰道: “伯伯,我适才站得远,把你错认成了我一位亲人,想起许多往事,心里难过来着。” 顿了顿,她继而凄然道:“他已经不在这世上啦,我却最怕想起他,哪怕只是在无意中唤一句他,心里都像坠了块大石头似的,又是憋闷,又是酸楚。”她像喃喃自语,将四耳抱紧在了怀中,四耳忽然懂事,乖乖伏在胸前,不做挣扎。 驯獭翁沉默着,嘴唇微颤,几次欲出言抚慰,又最终放弃。 道平兀自消沉了片刻,自觉话题不妥,于是强打精神道:“伯伯,这一大群海獭,都是你驯养的么?我还是头回见到海獭呢,这里家家都养么?” 驯獭翁温言道:“海獭驯来无甚用处,这里人家不养的。我不过偶然于海边救下一只受伤的小獭,收留喂养了几日,它离开过后,每隔两三日,必要回来探望,且次次都带伙伴同来。我喜这小小生灵颇通人性,所以好生招待,不知不觉间,就成了这么一大群。喏,我说的就是它。” 道平顺着驯獭翁的目光,才发现在他腿边一直有只身材稍显矮小的海獭。它靠着扁平的后足直立在那,用短小的前肢环抱着驯獭翁的小腿,小脸半藏半露,表情憨呆可爱,像个认生的小孩。它侧腹部的皮毛明显秃了一块,应就是伤口愈合后留下的。道平羡慕极了,忍不住去摸它毛茸茸的前爪,那小獭只轻轻缩了一下,便不再躲避。她破涕为笑道:“啊呀,我看它们是知道你人好,所以赖上你啦。” 驯獭翁见她脸上有了笑容,跟着微笑道:“是么?我倒觉得,它们是怜我这异乡之人客居孤独,特地来同我作伴的。” 道平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一听这话顿觉同病相怜,轻叹道:“原来伯伯和我一样,也是背井离乡。” 驯獭翁点头道:“我听你口音,是江南人?” 道平答道:“我是苏州府人,昨日才到沧州的。” “这里是霜海楼的私院,寻常宾客到不了此处,你是怎么找过来的?还是你识得范家的人?” “是范播流范大官人带我来的,我今日却是头回见他。” “原来你是楼主的贵客。” 道平摆手道:“不不,我算哪门子贵客?只因我有一件难事,要央求他帮忙,他不嫌我不请自来,已经很客气啦。” 驯獭翁道:“甚么难事,能和我说说么?” “我是来求医的。”道平说着回头往山坡上望去,透过坡顶轩馆的大窗和水精屏风,依稀可看到何忧清瘦的身影。 驯獭翁往那轩馆中看了一眼,问道:“为那个人?” 道平摇头道:“不是他,是他妹子。” 驯獭翁道:“我看你年纪不大,你同伴又是这等,这一路定不容易。江南不乏名医,他妹子得了甚么病,使你们千里迢迢,求医求到此地?” “只要能治好了她,便是再走千里又算得甚么?她是被下了一种罕见的毒,书上有载,只有漠北的尤氏神医,能够调制解药。可漠北那么大,书上没写清楚神医在哪。几个知情些的人,我们都已去问过了,也没个结果,如今只把指望放在范大官人身上,盼他有些线索,能指点一二。如若再不行,便只有把漠北踏遍,可小扇她怕是等不了那许久。” “你该已问过范大官人了罢?他作何答复?” “问过了。我窥他反应,不像一无所知,只是愿不愿意透露给我们,还得两说。” “这是甚么意思?” “须得我们先破解一个古怪的棋局,他才肯考虑。我朋友与他约定了三日期限……”道平说到这里,眼睛定在了那小獭身上,忽地“啊”了声道:“听说那棋局是海獭所作,伯伯,你是獭群的主人,对它可有了解?知不知道解法?” 驯獭翁微怔了怔:“你说是海獭作的?” “是呀,”道平见状有些起疑,“你不知道么?” 驯獭翁未答她话,只道:“这件事,果真是范大官人提出来的?” “是呀。” 驯獭翁不知琢磨着甚么,半晌过后,他摇了摇头,对道平道:“对不起,那棋局我也无能为力。” “哦,没关系的。”道平明显有些失望,“伯伯你与这事无关,不需为它挂怀。”她口中说着,看向轩馆的眼里多了许多忧虑。 驯獭翁有些歉疚地道:“你那位朋友,棋力如何?” “棋力是高得不得了。”道平皱了皱眉头,“可我担心他的身子,受不受得住这般消耗。伯伯不知,他情形比他妹子好不到哪去。他可以为妹子不顾性命,可我实在不愿他这样,我是真心要救他妹子不假,可我更想救的是他呀。”她情切之下,竟不觉将私心对陌生人吐露了出来,话一出口又立马觉出失言,于是紧接着道: “伯伯,你也是识得范大官人的罢,不然怎能带恁大群海獭来他私院走动?你能不能告诉我,范大官人他人究竟怎样?人都说他慷慨豁达,活菩萨一样,可我总是有些,有些怕他。不是说他不好,我只是没见过他这样特别的人……就好比这日头,日头没有不好,谁都离不了它,可光芒忒也耀眼,阻着人看不清它。” “可你怕他甚么呢?” “伯伯不知,起初为了见他,我和同伴说了谎,所幸他未见怪。过后听我们说过来意,不知怎的倒误会起来,一度十分不悦。我只担心他其实已不愿相助,所以借一个无解的棋局,让我们自己知难而退。” 驯獭翁道:“无怪你有此顾虑,就是我,与他相识了许久,仍琢磨不好他的脾性。他因何提出要破解这棋局,我说不好,不过……他本质良善,这点无需疑问。” 道平心中稍定,道:“那便等够三日,我再去求他。” 驯獭翁点点头:“看你这么担心在意你的那位朋友,怎的不陪在他身边,自个儿在这里游荡?” 道平不敢说出实情,只道:“我对围棋一窍不通,留在那只会平添打扰,帮不上忙。”又道:“没事,我可以从这看到他,万一有甚么事,我立刻能赶过去。” 驯獭翁道:“这样也好。那接下来这三日,你都打算待在这儿了?” 道平点点头道:“伯伯你呢?我能每天见到你和这些獭么?” “我每日午前会过来,待到酉时离开。” “太好啦!有人作伴,我安心多啦。哦,方才忘记说了,我叫道平。” “道平,”驯獭翁和蔼道,“现下我有些倦了,你自去与獭儿玩罢,小心不要被它们的爪子伤到。” 第171章 驯獭(下) 道平扶驯獭翁在有暖阳洒到处坐好,把四耳留下与他相伴,又仰头观望何忧半晌,确认他没有异样后,便还往池塘边行来。饱餐后的獭群大半聚在这里,它们或正整理毛发,或仰着肚皮在水中午睡,悠闲地享受着午后的时光。有几只格外有活力的见了道平,便围拢过来,在她脚边嘤嘤撒娇。 道平拿出篓中的蛤蜊投喂,它们用前爪接过,有的当即敲碎吃了,还饱着的则将之收入腋下的囊袋里,留待稍后。道平兴致盎然地看了半日,发觉海獭前爪很是灵活,忽而灵机一动,从背后抽出盘花棍来,将另一端递到獭群跟前晃动。棍头上的箍铁金光灿灿,在空中甩出道道残影,她一壁口里逗道:“来来,看谁先抓住我!” 獭群果被闪亮的物什吸引,纷纷直立起身子,伸出前爪去够她的棍子。道平见计划得逞,越发玩得起劲,操控棍子翻来覆去地在獭群鼻子前半寸勾引,再教它们欲够不到,引得嘤嘤声此起彼伏。转眼间海獭越聚越多,涨潮似的一股脑地往脚下涌,挤得她站立不住,不得不连连后退,不觉间便踏上了池塘的边缘。她才觉不妙,脚下已是一空,就听耳边“扑通扑通”之声大作,海獭们华丽的入水身姿从眼前晃过,她身子一歪,也跟着狼狈地栽到池里去了。 一入得水中,海獭立改在岸上痴憨姿态,在水波中穿梭来去,速度快得令道平看都看不清。她恍然大悟自己小看了这些小畜,想不到它们竟懂得避实击虚的道理,现下入了它们的彀,强弱逆转,自己反成了被戏耍的对象。所幸她水性极佳,因而并不慌乱,她发觉这池塘不仅宽阔,也比想象的深上许多,以她落水之势,脚尖竟是许久探不到底,且下沉止得很快,身子复被浮力托起。她抿抿嘴唇,又咸又苦,原来是海水。 这一恍神间,海獭已如飞弹一样劈波而来,欲夺她手中盘花棍。她紧急驱动棍身,却因水力所阻而速度迟缓,加上水流的扰乱,连方向都难以把控。她变得笨拙,海獭却加倍的灵活,此消彼长之下,胜负立判,盘花棍轻而易举地被海獭夺了去。 道平失了盘花棍,立马有些着慌,生怕獭儿损坏了玄应真人的遗物,所以身子刚一浮出水面,便焦急地向四下环顾,直到见那棍好好躺在岸边,才放心下来。她上岸将棍拾起,一抬眼间,正对上海獭们一双双黑豆似的眼睛,齐刷刷热切地盯着自己,那期盼的眼神,让她想起了从前藏书镇典铺家养的小狗阿灰。 她哑然失笑,将棍轻轻往左一挥,底下响起一片“嘤嘤”,往右一挥,又是一片“嘤嘤”。 “原来你们爱这个玩法,”她笑着道,“好哇,你们是主我是客,客随主便,我没有不奉陪的理。不过劝你们,不要仗着自己是水下的好手,就得意太早,我的本事还没施展出来哩,稍等我片刻!”说完在岸边寻摸一会儿,拣了些石头揣进衣服,好让自己慢些浮出水面。收拾停妥后,她朝獭群招了下手,随即像只捕食的水鸟一样,扎入了池中。 这一次她率先入水,提前有了准备。见海獭从四面冲来,她就手将盘花棍一挥,使出了十二长杆中她用惯的“缠”字诀,这一下带了内力,顿时水泡飞旋,水波在她身前卷起旋涡。果然,海獭的动作被动荡的暗流所扰,一时四散而去。道平甚为得意,嘴中“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若非在水中不能言语,她恐怕早已大笑出来。海獭们绕了个圈重又冲来,她故技重施,令水波如柔软的绸缎一般从盘花棍两侧滑过,造出一团激流。 她用这法子一连搅散了海獭的数度围追,自认已稳操胜券,却不防脚下忽来了偷袭。原是有只海獭在不知何时潜入了更深处,由下向上冲来夺棍,避开被她造出的乱流。她躲闪不及,被那聪明的海獭一口咬住了盘花棍,众獭顺势一拥而上,这一局迅速分出了胜负。 道平爬上岸来,冲獭群喊道:“是我大意了,再来!”说罢也不休息,抄起盘花棍又扎进水里。这次她吸取了教训,时刻特别留意着脚下,接连用出“扫、挑、缠、绞、撩”之式,将一潭池水当条绸带似地舞动,海獭再难以近她身。她心中暗道:“师父传我十二长杆,定想不到有朝一日被我用来做此戏耍,他若得见,不知会作何表情。”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她正满怀惆怅,忽感周遭水流异常鼓动,引起耳中之声有如捶鼓,却非她自己所为。她打了个激灵,透过层层水泡,惊讶地发现獭群一改四面八方各自为战的态势,聚笼作了一团。如此一来,她造出的那点乱流,便再奈何不了它们了。 海獭的智慧竟还不止于此,打破她的防线后,接下来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见它们紧挨彼此,动作整齐默契,合力形成一股大势,将这池水搅动得天翻地覆。道平被扑面而来的乱流兜得团团乱转,加上池中昏暗,登时有点找不着北。纵是她身怀举世无双的轻功步法,在水下也全没了用武之地,晕头转向之中,又输了一局。 短短一会儿功夫连输三局,道平虽有不甘,却没再急着下水。她在“嘤嘤”声中盘腿坐到池畔,揪开几只爬到身上的海獭,沉下心来思考起对策。在水中与海獭论速度,她不是对手;其次受阻力所限,招式中的巧变难以施展;獭群独个力微,合则势大,她在力量上又逊了一筹。速度、招式、力量三般全落下风,怎样取胜?这么一想,海獭竟是胜过了不少江湖高手呐!她振奋精神,眼前的它们不再是戏耍的玩伴,而要成为真正的“对手”了。 除去派不上半点用场的周天参同步法,与不适于克敌的十二长杆,便只剩下玄应真人的玄同棍法可堪倚赖了。此刻想来,这套棍法恰是以端正沉断、守正少变为特质,一招一式朴拙无华,没准正是这灵巧善变的对手的克星。月前与短狐对战之时,她这套棍法运用得尚十分生疏,竟也能同那样的高手相持了上百招之久,可见其威力不凡。虽说短狐有伤在身,她却看得清楚:穹窿山上时,绣衣才一动真格自己立时不能招架,短狐强于绣衣,若自己那夜仍用十二长杆,十招内必死无疑。 她明白当时用盘花棍递出的每一招,都切实地给敌人造成了压迫,可事后回想却说不出各中道理,只叹自己修为浅薄,领悟得太少。 道名合上眼睛,将玄同棍法的短短一十八式,配合着身体对池水乱流的记忆,在脑中演练过五六遍,随后起身一呼道:“这棍法我正愁无处演练,今日你们便陪我一道参详参详罢!”獭群像听懂了她的话似地“嘤嘤”迭起,比方才更加踊跃地跟着她滚入池中。 入水后獭群旋即聚拢成团,来势比先前一次更猛。道平暗运全真太极功沉敛心神,心中默念口诀,将盘花棍高举至齐眉。眼见獭群劈波翻浪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她将棍头对准獭群正中直送出去,使出练得最为纯熟一招“遥礼云门”。只见长棍在乱流的扰动下歪斜着向前,全无凌厉勇猛之势,棍止之处,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水泡遽然膨胀出来,旋即无声破裂。破裂的余波蔓延开来,将全部的声音吞了进去,道平默数心跳,一,二,三—— 獭群轰然四散。 她一击就见奇效,虽仍不明就里,却半点不再怀疑棍法的效力,昂扬起斗志,将余下的招式一一施展出来。之后獭群数度改变攻法,她只以不变应万变,沉下心将招式逐个使出,獭群便没奈何得了她。 她在水面上下反复浮潜,乐此不疲,獭群的精力竟也出奇旺盛,与她争耍不休。就在她不知第几次爬上岸来时,忽望见天边红日西沉,不觉竟到了晚饭时候。她骤然一惊,撇开獭群跑去与驯獭翁道了别,匆匆往坡上赶回去。 第172章 破局(上) 道平回到轩馆时,屋中已是一团昏黑,范播流吩咐人安排的茶饭备好在桌上,四耳自己寻了回来,正徘徊在菜碟之间嗅来嗅去。何忧仍端坐在棋枰前,手边只放着小半碗菜粥,且早已凉了。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道平看了直皱眉头,走过去点燃了油灯。何忧抬起头,动作沉缓,发飘的眼神落不到实处。道平见状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何忧游离的神情滞了一瞬,随即抬手解下了自己的氅衣,给道平披在了身上。道平一呆,旋即反应过来:自己浸在水中半日,不仅衣衫湿透,必还带着侵人的寒气,何忧感受到寒气,又见适才那一哆嗦,是以担心自己。只是他心神恍惚,未能发觉自己此刻内力鼓荡充盈,面色红润,并无半分冻馁之相。 “我一点都不冷,你快拿回去,别沾了潮气。”道平忙把氅衣推了回去,顺势将何忧两手握住,运转起全真太极功。随着手掌的温热渐渐传递,何忧目光终于落到了实处。 “棋局怎么样了?”道平试着问。 何忧缓缓摇了摇头,“无甚进展。” “嗯,这才一日,国手都没辙的棋局,哪会那么快解开。”道平安慰道。 何忧不答,反问道:“你这半日不在,待在哪里?” 道平嘻嘻一笑,拉着他道:“我遇到了可好玩的事,你须好生吃些饭菜,我细细讲给你听。” 饭桌上,道平说起日间与獭群戏耍之事,手舞足蹈,有意把气氛营造得轻快。棋局揪心,她帮不上忙,便不去徒增忧虑。吃过饭后,她不准何忧继续耗在棋局上,强迫他去卧房休息,可等到自己回屋上床时,却是一点睡意都无。 她只要一闭上眼,便觉又回到了那池中,无论是水波的流势,獭群的进退,还是操控盘花棍时的手感,内力的周转,全都重现出来,有如身临其境般真实。她过往习武,虽则勤勉用心,可也从未有像这般寤寐难忘。她感到那玄奥精深的至理之门似乎被无意间撬开了细缝,令她终于有机会探进头去一窥究竟,因而跃跃欲试,心痒难耐。压抑不住的兴奋促使她穿衣提棍,悄悄溜出轩馆,回到了池边。 月色柔滑如饴,寂静的私院中隐隐飘荡着丝竹喧闹之声,想来此时在霜海楼的前阁,宾客们的欢悦正当热烈。她侧耳倾听,不禁回想起大火星祭前夜在苏州渡僧桥畔酒楼中的光景,那次江离给她看的指环,镶嵌其上的水精中有缕缕墨烟聚散轻舞,变换万千,那时她其实已有所悟,只未及与武学联系在一处。此刻思绪驰骋,浮想联翩,那舞动的墨烟一会儿幻化作洞窟中托起自己冉冉上升的蝠群,一会儿又变作雪夜濒死时飞过眼前的流云,最后定形为白日暖阁中自行凝结成画的墨痕。“啊呀,”她长吁出一口气,“原来万物早有启示。” 她以手轻抚着盘花棍,体知着它的脉搏。日间于乱流中感受到的指尖的震颤,气息的律动和身体的节奏此刻皆放大了百倍,涌动在她每一寸肌骨,每一缕经络中。她忽如有神助般演练起棍法,棍身不经意间掠过水面,扬起霏霏细雾。碎玉珍珠落上她身,在极度敏锐的感官之下,她却如临惊涛骇浪,暴雨倾盆。她越练越觉适意,身与棍合二为一,片刻功夫一十八式演毕,她已汗水津津,心中酣畅淋漓。 她找了块岩石坐下休息,两眼不由自主地看向坡上的轩馆,不知何时,窗前多出了盏灯,顷刻间,那莹莹光亮令她仿佛回到了栖真观。她曾无数次在晚归时从山门仰望茶庄,那蔽庐昏灯,是她甘之如饴的归宿。故人已去,此景不再。 是何忧醒了么?他怎地不听劝阻,又去琢磨那棋局了?她揉揉眼睛,仔细在那灯下找寻,却不见何忧的身影。这一看,又牵起另一段珍而重之的记忆。她怀念傍晚的客房,苦涩的香气,她点起灯,何忧就坐在那里,光洒到他的身上,映亮他好看的眉眼,温柔的笑意,她念念不忘那刻在心中涌起的暖意。奇怪,她忽想,他下棋不是向来不需光亮么?既不是为下棋,此刻点起这一盏灯,所为何事? 是为了我啊。她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 岩石上遍是青苔地衣,湿润温软,她仰面躺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灯辉,脸上才漾起的笑容,转瞬又被忧愁冲淡了。 次日午前,她被由远及近的“嘤嘤”声吵醒,才发觉自己在池畔睡了一夜。驯獭翁朝她走来,递过一个小篓,她打开盖子一看,里面乘着各色小鱼。 “哦呀,这是?”道平才醒,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拿给你那小狸猫的。”驯獭翁含笑道,“比起蟹和蛤蜊,猫儿更爱吃这个。” 道平笑道:“小心那馋猫赖上你!”又道:“伯伯,你也养猫么?” 驯獭翁道:“从前有过一只,后来便没再养啦。” 两人又继续说了会儿话,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昨日初见短暂,道平未及将驯獭翁好好端详,趁这当儿方才把他看清。他肌肤粗槁,却不如何松弛,口唇干裂,牙齿却是齐整光洁的,满眼尽是沧桑,可不见年迈之人那样浑浊。她确信眼前之人的年纪远比看上去要轻,大概就是因为这点,她才会在乍见之下将他错认成了自己的师父。师父早衰,是为伤病折磨所致,而驯獭翁筋骨看来尚健,何故也有这般老相?尤是那满头枯发,从中竟挑不出一丝黑来。一想到师父,道平没忍住问了出来: “伯伯,看你也不老,头发怎就全都白了?” 第173章 破局(下) 驯獭翁愣了愣,随即苦笑道:“头发都白了,还不叫老呀?” “也不见得。”道平道,“譬如我师父,旁人都管叫老庄头,可他实际还不到四十岁哩。我与师父朝夕相伴,懂得分辨这其中的差异,看得出你其实不该是头发全白的年纪。我师父如此,是因他生了重病,但伯伯你身子康健,不像有疾。” 驯獭翁联想到她昨日表现,便道:“你昨日说起的亲人,就是你的师父罢?” “嗯。”道平轻轻点了下头。 驯獭翁叹道:“原来他也是因病……”道平知他误会了师父的死因,但觉得没必解释,就没开口。 只听驯獭翁幽幽道:“如今你只为能替同伴寻得一线生机,尚且能不避险阻,跋涉千里前来求医,可想当初为救治师父,你也付出了更多的心血……”说到此间,不知是牵动了甚么痛心之事,他脸色遽变,忽而哽咽道:“而我,哎……” “伯伯,你怎么了?”道平被他的突兀转变所惊,十分担心。 “我,”驯獭翁看她小脸上的关切发乎赤诚,顿觉无法再回避,于是深吸口气道,“我曾延误良机,致使至亲病重丧命,悔恨无及,有死无辞。” 道平心道:原来他的头发是因后悔难过而愁白的,难怪如此。人在痛失至亲之后最易自责,把怨恨发泄到自己身上,可这般折磨自己,不仅于事无补,也非死者所愿,我既知道了,就须得劝劝他才是。于是轻轻拍了拍驯獭翁的肩膀,对他道:“伯伯,你同我说了你的心事,我也同你说件我的心事罢。” “我师父在他生前,为保护我而瞒了很多事,直至他离世之后,才真相大白。过后我不由自问,如果我可靠些个,他是不是就可以不用瞒我了?又或我警醒些个,早点发现端的,他会不会就不死了呢?我明白世上没有如果,可就因你知你是他血肉至亲,是他在这世上最可倚赖之人,而你却好像只是辜负了他,便不得不去责备自己,我猜不止我,许多人都会这样想。” 驯獭翁的眼睛湿润了。 道平道:“我就这么过了段日子,最初的极痛渐渐地都如潮水消退了,可这股自责却依旧没有随之变淡。我原以为,这悔恨是因悲伤无处安放,如此看来又仿佛不是了。直到昨日我把你认错时,忽才有所领悟,说不定这持续的悔恨,实是出于害怕呀!对忘掉对方的害怕。 “因为人们不总是在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日子久了就会放下’这些话么?我正是害怕那个人,终有一日也会被岁月冲淡,才会在心底用这种方式留住他。” 驯獭翁彷徨道:“我也不懂,这就是所谓的执念罢。” 道平道:“可昨日我恍惚看到了师父,恍惚看到他安安稳稳地站在时光洪流中,慈蔼依旧。那一刹那我不禁自问:时间,真有人说的恁般厉害么?可想不一定呐!它纵能如湍流不息的江河,把你的心里冲刷剥蚀得几乎甚么都不剩,可有些人事总会好好地留在原地,不为所动。 “也或许是我低估了它。我也不敢保证,经过百年千年,还能不能抵住,会不会把心中的人,连同这执念一同遗忘了。可人至多几十年寿命,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时间呀,约莫就不能得逞了。这等,我还惧怕甚么呢?” 驯獭翁道:“你虽这么说,毕竟不到合眼的那日,不会知道会怎样。” “好罢,我说了,不敢打包票。执念当真那么容易消除,也就不叫执念了。”道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胡乱扯了这许多,你肯定听得不耐烦了罢?” 驯獭翁摇了摇头,“你说罢,我爱听。” “好,那我就多说几句。师父生前教诲我,修行乃修心之道。在他走后,我如他所说走入了世间的繁华波荡,遇到了爱我之人,也领受了严酷的恶意,历练了很多。伯伯,我想说的是,经历越多,我便越是相信人心有种力量,可与执念相当,你知道是甚么嘛?” 驯獭翁道:“是甚么?” “是信念呀。如果时间在有生之年,来不及残蚀掉你的执念,那对信念也是一样。譬如相信至爱之人,也如我们包容他们一样,包容我们,如我们铭记他们一样铭记我们。” 她说到这里,不禁回头往那轩馆的窗前望了一眼,意外地,她发现何忧正也将脸朝向这边看着自己,隔了老远,她却觉得他能听到自己的话:“我年幼时,外婆给我讲岛上的事,说到岬角上有灯塔光辉如昼,可指引远近航船。我想那海中有暗礁,一如人心有不可触碰的禁忌,有扰乱心潮的顽疾。人生多么短暂,总等不及沧海桑田,但毕竟有灯塔可以仰望,”她道,“它会帮助你,渡过时间这片大海的。” 驯獭翁沧桑的脸上已是泪水纵横,他怜爱地抚摸着道平的头发道:“好孩子,好,好,我那可怜的孩儿啊,若他活到今日,也有你这般岁数了……” 道平心道,原来他承受的是丧子之痛。她为他抹了抹眼泪,轻声道:“伯伯,我一见你便觉亲切,等我的事情了结了,回来看你好不好?” 驯獭翁道:“好,好……” 道平安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驯獭翁情绪稍平复,她才略带歉疚道:“伯伯,现下你得原谅我不得不离开一会儿,我得去瞧瞧我那同伴,有没有好好吃午饭。毕竟将来真有那一日的话,同我在一块儿回来看你的,必须是他才行。” 之后两日,驯獭翁必准时早晚赶着獭群前来。白日里,道平除要回轩馆与何忧共进两餐外,余下都在私院中渡过,不是同与驯獭翁说话,就是同獭群入水游戏。到了夜晚,她便独自坐在池畔静思回顾,将与獭群对峙时的心得领悟融入玄同棍法中去,短短几日夜,竟觉在武学修为之上有了不小进益。 这一日午后便是约定期限,道平提早告别了驯獭翁,往坡上赶来。从前一晚何忧的神情中,她猜知破局形势依旧不明朗,所以从私院到轩馆这短短一段路走得格外忧心。 踏入轩馆的一刻,她正见何忧布下一颗棋子。随着那枚棋子落上棋枰,他整个身子的重量也全部压上,然后僵住不动。他的脸半背着门口,道平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他的表情。突然,她听到何忧极轻的出了口气,随即失去平衡向旁栽倒下去,棋子全被打散,“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道平差点魂飞魄散,跑过去扶起他,见他两眼紧闭,她大声叫道:“何忧,何忧!” 何忧艰难地睁开眼睛,见是道平,挤出一丝微笑。“棋局已解……”他的瞳孔渐渐放大,忽而剧烈一抖,咳出一大口血,半数喷在道平脸上。 道平只觉脸上一热,用手背抹下一看,立马吓得懵了。她没见过何忧这样剧烈的发作。身后脚步声响,霜海楼的人闻声赶来,众人见了,也都被这景象惊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把范大官人叫来!”道平冲他们喊道。何忧已经昏厥,她想把他抱去卧房,无奈双手两腿发软,急得她咬破了嘴唇。正当心急如焚,从身旁伸过一双手来稳稳揽住了何忧,道平抬眼一看,来人竟是驯獭翁。 “伯伯,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呀!”道平心神无主,拉住他道。 驯獭翁先探何忧的脉搏,脸色疏忽一变,分别检查了另外几处后,他皱眉自语道:“怎么这样严重!” “严重?有多严重?”道平听到这话,愈发害怕。 “总之先得把发作止住。”驯獭翁说着将何忧抱至床上,从怀中摸出绸布包裹着的细针。将针施下片刻后,何忧呻吟渐息,痛苦有所减缓。 “伯伯,你做了甚么?”道平见状又惊又喜,“你医术怎会这么厉害?” 驯獭翁手中不停,吩咐人准备来纸墨,提起笔道:“道平,我现下需要知道你这同伴过往的症候,所服药剂,你说得越细致越好。包括他平日气色精神,枯润肥瘦,饮食起眠,全部不要落下。尤其是关于病原的,你说他中过毒,那是甚么毒,你可有了解? 道平听说,忙到何忧身上摸寻出那张他后母的毒方,交给驯獭翁道:“是这个。” 驯獭翁看过沉吟半晌,道:“此毒虽怪,绝非无解,只是你这同伴情形特殊……该如何调治,还得容我斟酌几日,你先答我罢。” 道平听他口气中有股威严,顿感十分可靠,于是稍定了定神,开始作答。她照顾何忧已有些时日,又粗通药理,所以叙述时颇能切中要害,要言不繁,听得驯獭翁频频点头。 不一时范播流赶到,一来便向围观众人分派事务,将他们全数支走,然后走到床前,瞄了何忧一眼,径直对驯獭翁道:“尤大夫,他情况怎样?” 道平眼波剧震:“你喊他尤,大夫?!” “是啊小金鱼,”播流这才转过头来对她道,“你们要找的漠北神医尤缓,就在眼前了。” 第174章 双月(上) “果然是长女啊。”尤缓道,“记得她两个还是幼稚小儿时,已显露出一个沉静本分些,另一个活泼顽皮些了,都说三岁看大,想必次女峤岫行止跳脱,老斋主一向严肃,认为她不能当此重任罢。” “若在我家,则是峤岫要更受偏爱些个了。”播流哈哈一笑道:“峤岚是她族中一品出色人物,由她继承家业乃是顺理成章。只是论私交,倒是她妹妹的脾性更投合些。” 道平暗道声老斋主明智!想那尹峤岫能和范播流性情投契,也不能够是个正经的主儿了,还是长女听来更加靠谱。果就听尤缓道:“是了,峤岫那样的脾性,你教她去做斋主,没准她还第一个不情愿哩。峤岚诚稳笃实,才能足堪胜任,老斋主将家业交与她,也可放心了。我只担心她对自己严苛过甚,幸好还有个姐没可当臂助,替她分担肩上重担。” 播流却道:“这便是咱们外人的一厢情愿了。听闻老斋主过世后没多久,峤岫就离开三公山,云游求道去了。起初几年还偶尔回山,众人知她一贯散漫,只当她去游赏山水消闲遣闷,早晚会收心回来。谁想后来竟彻底遁去,不再露面,不晓得哪里成仙了道去了。” “怎会如此?”尤缓怪道,“峤岫那小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舍得割断尘缘之人呀!莫不是因为老斋主离世受了打击,致使她心性大变?” 播流摇头道:“老斋主年事已高,寿终正寝,做子女的固当伤心,倒也不至到那个地步。且说到打击,当是她姐姐峤岚,遭受的远甚与她。” “怎么说?” “一则老斋主生前偏爱长女,峤岫多在山下打点外间事宜,据说老斋主丧仪头一晚她才匆匆赶回来,峤岚则是一直侍奉在她爹左右的,论起父女感情,她远比峤岫更深;二则是老斋主过世前不久,峤岚的丈夫竟也亡故了,二人新婚燕尔,正当甜蜜之时,想来刺激极大。至爱至亲接连撒手人寰,她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尤缓叹道:“我丧一子,已然痛彻心髓,她身心所受摧折,定加倍于我,真不敢想象。”又问:“她丈夫年少,是因病亡故的么?那时怎未见知会尤家?” 播流答道:“我只听说是遭遇不幸,但六翮斋上下明显讳谈此事,具体甚么情形,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尤缓听出播流话中余韵,因道:“莫不是,峤岫的离去,与他们这忌讳有甚关系?难不成峤岫是因家族不睦,才假托求道出走的?”但随即摇头否道:“她俩个自小感情笃厚,无论如何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 播流道:“谁知道呢?这终归是他家务事,我们不好深究。” 这时忽听何忧喉咙作响,紧跟着又是一串剧烈咳嗽,道平当先一个扑到他身前,屏息以待。见何忧喘了几喘,缓缓张开眼睛,她喜极大喊:“醒啦,醒啦!”才喊两声,眼圈已不禁红了。 尤缓上前搭他脉搏,神色凝重。道平关切道:“尤神医,他怎么样?”尤缓略一沉吟道:“暂无性命之碍。”何忧的眼光慢慢在尤缓身上聚焦,眼窝塌陷,神色呆滞,因为太虚弱,还说不出话来。 “何忧,他就是漠北的尤神医,”道平激动地拉起何忧的手道,“我们找到他啦,这下小扇有救啦!” 何忧瞳孔一震,挣扎着动了动手指,两眼往自己身上看。尤缓立刻会意,在旁劝道:“你的毒方我已看过,既知其物理,就必能寻出化解之方。我定竭尽所能救治令妹,你且耐心再等几日,容我将那毒方细加研究。” 何忧听见说小扇有救,激动得热泪盈眶,语不成句道:“多谢……多谢……”他说话时不止看着尤缓,也望向播流,感激他将尤氏引见的恩情。播流神色顿时有几分别扭,侧头避过。 尤缓对何忧道:“令妹痊愈有望,你更该好生将养,看到她醒转之前,不可先自倒下。” 何忧若有似无地一笑,攒了些力气后道:“小扇幸得重生,我已别无所求,这副残躯,自知,”他说到此处,忽觉道平握着自己的手骤然一紧,于是改口道:“自知要劳动神医费不少心,十分过意不去。” 尤缓道:“好说。我虽与道平相识不久,已同她成为忘年好友,你是她珍重之人,不必和我客气。”道平也道:“伯伯是当世神医,小扇他尚能救活,你痊愈自然指日可待,休要自暴自弃,胡思乱想啦。” 何忧答应道:“好,不想了。”这时侍从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道平坚持要亲自喂药,何忧十分配合地将药喝了干净。过后就病症与尤缓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便在药力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播流对道平道:“他这里我会着人照看,你随我到外间去罢。” 道平不愿:“不用了,我要自个儿看着他。” 播流又道:“你这样干看着济甚么事,他一时半刻也不会醒。我有些事要问你,此处说话不便,过后你想再回来都随你便。”道平用眼神询问尤缓,见他也点头起了身,于是随他二人离开了卧房。 一到外间,道平当先对播流行了个大礼。播流忙一迈腿向侧边避开,口中道:“你看清楚,别拜错了人。” 道平朗声道:“范大官人,要没你相助,我们不能得见尤神医,这不仅救了封居士的妹子,间接也救了封居士,大恩不敢相忘,特此正式拜谢。先前我说话态度不好,你大人有大量,多多海涵。” 播流忍住笑道:“你态度怎个不好了?我不觉得。”又问:“我用棋局害他发了病,你不记恨我了?” 道平咳了声,一本正经道:“虽说一码归一码,恩怨须当分明,但我非以小怨弃大恩之辈,况且我有隐瞒在先。范大官人,你是受神佛眷顾之人,我思来想去,只怕想要报恩,却寻不见个机会,大官人想问甚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聊表我感激之情。” 其实播流赶来看到何忧病发的那一刻,便已懊悔。他用棋局为难何忧,说出口的那些理由是次,存心作弄才是主,以示对两人不说实话的小小惩戒。这是他性情使然,但不泯其品性的良善,故而适才见何忧只剩一口气还来向他道谢,越发觉得别扭,现下听道平这般说,知她必然记恨了自己,暗暗又叹口气,只是表面上仍作浑不在意:“我看你是条明理识时的小金鱼,便给你个机会罢。你是聂无踪的徒儿,对本门之事当比外人所知详细。天宝宫之祸起于一部经书,自不用我再说了罢?” 道平坦言道:“对,那经书名为《琳琅清斋记》,秘藏于天宝宫云崧馆,此事仅谭住持、两位监院长老和我师父知晓。而龙华寺来袭当夜,却越过作为藏经处的蓬莱阁,直捣云崧馆,因说是遭了叛徒的出卖。” 播流问:“住持、监院和聂道长皆已被害身故,叛徒定是另有其人,此人是谁,你有头绪么?” 道平答:“便是玄凝阁都监尺凫。他假扮道徒混入宫中,窃得了藏经机密。” 播流稍有些吃惊,道:“原来这些年来,聂道长一直在暗中查探此事。” 道平忙摆手道:“不不,这事不是师父告诉我的。师父他被龙华寺重伤,元气大损,未能痊愈。我在栖真观九年,没见他离过山,除几个在茶庄上做工的村民外,他也不与外人接触。”她越说神色越是寂黯,“就算有复仇之志,想也是有心无力。” 播流因问:“那尺凫之事,难不成是你自己查出来的?” 道平讪讪地道:“也不是……其实师父正式收我为徒,是今年清明前后的事,之前我连天宝宫在哪都不晓得哩。还是阿离哥哥告诉我的。天宝宫出事的时候,他和家人当夜恰宿在附近,可巧与从天宝宫脱身出来的尺凫因故结识。尺凫未对他说自己是谁,他过了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 “居然是他。”播流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师父遇害后曾得他指点,他不是临清人么,怎么去了苏州?” 道平点头道:“我方才说的乔姐姐,就是他的未婚妻子,与我们住持熟识,在山下有庄。他从临清避祸到此,就住在那庄里,出事前几日,还到过观里散心呢。” “避祸?” 道平又将江离在临清的风波大致讲了。江离因要回护渺渺,在黄麻庄时刻意未说庆云庄陷害渺渺,计赚画轴之事,道平不知,复述时自也就未提。 “即是说,当年天宝宫遭血洗,后来张无绍和聂无踪在临清和苏州接连遇害,这三桩惨事发生之际,你这朋友都身在附近。”播流缓缓摇头道,“一次还罢了,巧合如此,必非偶然。” 第175章 双月(下) 用略带责备的口吻道,“要不是阿离哥哥,我与封居士早就没命啦。”于是又将之前在江边被江离所救之事说了一遍,接着道:“他与格悟结伴同行,肯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那夜没见乔姐姐与他一起,乔姐姐一准儿已急死了,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你总提那乔居士,与她很相熟么?” 道平点头道:“我认识他不少时候啦,她名叫乔羽,观中承蒙她不少关照。听住持说,她在一家叫做甚么桂叶堂的大商号做掌柜,是个了不得的女子。” “桂叶堂?”播流和尤缓几乎异口同声道。 道平被唬了一小跳道:“啊,桂叶堂怎了?” 尤缓道:“适才提到的盟约,当年便是在桂叶堂订下的。” 道平颇感意外:“为甚么在那?” “以一言概括的话,桂叶堂就是三公山外的六翮斋。”播流解释道。 “这!”道平震惊道,“这么说,乔姐姐是六翮斋的人?可他们怎没对我提过?” “她是外姓,大约对六翮斋和盟约的事了解不多。”尤缓道。 “这可不好说了。”播流双臂交抱,向尤缓缓缓摇头道,“我方才就感到奇怪,盟约五方,祁家并不在列,与各家音信断绝也已有数十年,祁江离是怎么知道你的名字,且知道我与你有交的?” “你想说都是乔姐姐告诉他的?”道平脑筋转得也快,随即频频点头道,“嗯嗯,我也一直觉得他知晓许多六翮之事,若乔姐姐是六翮斋的人,这说得通。” “祁家,与六翮斋,联姻么?”播流口里念叨,又问:“祁江离有没和你提过,他与乔羽是怎生结下的姻缘?” 道平回想道:“听他讲,乔居士是他的恩人,九年前他在归德府落难,多亏乔姐姐仗义相助。” “九年前,是天宝宫出事那年。”播流眯了眯眼,“归德与许州相隔不远。即是说,那三桩惨剧发生时,这位桂叶堂的大掌柜也都在。” “你又要转而怀疑乔姐姐么?”道平叹气,表示不可理喻。 播流忙识趣道:“我不是也没说甚么嘛。” “我怕你想歪了。”道平拿眼把他一溜。 播流笑着摇摇头,“话归原题,那本《琳琅清斋记》,你师父聂无踪该是见过的,你实话告诉我,他可将经书的内容传给过你?” 道平闻言忽道:“你不说我险些把这要紧事给忘了!对,师父将三卷经书都默写了出来,暗藏在紫竹中传给我了。” 播流紧问:“紫竹在哪?” “在天宝宫暗道里,当柴火烧了。” “经书呢,也烧了?!” “没烧,但仍到河里去了。” 播流不禁扶额。 道平嘻嘻笑道:“这不打紧不打紧!封居士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经书都在他头脑里啦。” “你得意甚么……”播流颇为无奈,“要紧之处你总记得罢?经书里到底怎么提及六翮斋的?” “你绝对想不到,那书里根本没有一个字提到六翮斋。” “没有?别是你看漏了罢?” “我翻来覆去看了没有十遍也有八遍,真的没……”道平分辩到一半,话声戛然而止。 播流道:“我就说罢,是不是才想起甚么来?” “尹珣,你知道是谁么?”道平盯着他道。 “这名字是你在经书上看到的?!”播流即问。 “嗯,是六翮斋的人对不对?” “岂止,他是六翮斋几百年前的主人,”播流道,“那几件惹祸的制器,便出自他之手!” 道平恍然大悟:“原来经书与六翮的关联在这啊!” 播流道:“经书上都写了尹珣甚么?” 道平皱眉仔细回想,末了道:“他在书中很是无关紧要,没甚么值得一提的内容,若不是读得仔细,很容易就忽略掉啦。但凡我对这名字印象深一点,你方才说到姓尹的时,我都不至于想不到他。” 尤缓道:“若真如此,龙华寺怎么会盯上这经书?难不成他们竟已查到尹珣这一步了么?” 播流断然道:“不可能。倘若格悟连这都知道了,大可直冲三公山去,六翮斋怎还能平安无事?” 道平道:“据我知道的,龙华寺是听了江湖传闻,才认定经书里有关于六翮的内容。” 播流摇头道:“仅凭捕风捉影的传闻,能令格悟亲自出马,去挑实力不弱的天宝宫?” “那便是被提前混入天宝宫的尺凫掌握了确切的证据。” “还是刚才那句话,尺凫若掌握了甚么,六翮斋怎会无事?” “这个嘛……”道平挠头,“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播流道:“首先,龙华寺毁宫夺经,一定是有人在背后鼓动,且此人深得格悟信任,传闻经他证实,格悟便深信不疑。” 道平全身如过电一般发冷发麻:“这人为甚么要致天宝宫于死地?!” 播流面色严峻:“只需想想,天宝宫灭绝有甚么后果便知。” “盟约会失去效力。”尤缓道。 “这仅是其一,我方才还说过,去除三清铃禁锢之法,必存在天宝宫与六翮斋两家之中。” 道平一颗心几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那六翮斋为何能得保无事?” 播流不答反问:“我且再问,世氏传有六翮制器,这事怎么传到龙华寺耳朵里的,你可认真琢磨过?” 道平一呆:“也是这人告的密?” 尤缓道:“但此人所知,止于世氏怀有制器,至于世氏将制器暗中移至了封家,这人却不知。” 道平听见此说,愈发慌乱道:“不不,他知道,这事也已经暴露啦!龙华寺在半年之前,已摸到封居士建阳的家去了,因为报夕花!” 播流与尤缓同时惊道:“甚么报夕花?” 道平便将封何忧匿名作《金箧浮世》,中有“报夕花”一章映射现实的始末道出,接着道:“三清铃震会使时间流速变动,这事霜海楼与尤神医都不清楚,龙华寺怎么仅凭一段文字就觉察出个中玄机?莫不是也,”她如坠冰窖,喉咙发紧,“也受了同一人指点?这人到底是谁?!” 屋中一霎沉寂,无人应声。过了许久,只听尤缓道:“不是三家,不是天宝宫,那只剩六翮斋了。这难道就是六翮斋得保无事的缘由么?” 播流道:“《琳琅清斋记》原本由六翮斋保管,过后辗转纳入天宝宫经藏,六翮斋知其秘藏之处,只可说入情入理……小金鱼,你担心有人处心积虑,欲要解开三清铃的禁锢,可能真的不是杞人忧天。但怀揣企图之人不是我。” 道平茫然道:“可怎么会是六翮斋?当初决意封存制器,永绝后患的,不正是他们么?” 播流道:“若说这人背弃了六翮斋呢?” “为甚么要背叛?叛徒是谁?” 播流道:“那得先问问那人,当年究竟因何离开三公山。” 尤缓沉声道:“播流,切勿轻下论断。” 播流道:“除她之外,难道你还能想到其它人选么?” 尤缓默然。 道平道:“离开三公山,你说的是……” “尽管我也十分不愿,但事实摆在面前,很难不做如是想。”播流摊开手道:“说不好,就是那求仙得道去的尹峤岫。” 第176章 倾诉(上) 尤缓紧蹙眉头道:“无论是不是峤岫,有人勾连龙华寺为害盟约各方,意图不善,事皆确凿。此人深谋早在九年前已然启动,自天宝宫不幸陨落后,世氏又遭其难,封氏危在旦夕,尤氏托赖地处远僻暂免于祸。当务之急,是尽快传书六翮斋与尤、封两家细陈委曲,俾其警惕,否则一旦制器失陷,便难挽回了。” 播流道:“正该这样,我即刻派人传书漠北知会尤家此事。”又问道平:“封家的情形,你可有了解?” 道平道:“他家人好像同何忧一样不知盟约之事。见今开信刀在我身上,可暂保安全,我只担心他家人受其干连,重蹈世氏覆辙。依我看,对他家人没必要据实相告,不如另寻个借口,只消能说动他家人离居躲避即可。”想了想,又补充道:“封家是他兄弟主事,信务必得送到他手上。余下还有甚么,只有等他醒来问他了。” 播流点头:“好说,待他醒来就办。”接着思索道:“六翮斋立场最为敏感,给那边的去信该怎么写,容我再仔细斟酌一下。” 道平忽提醒播流道:“光顾别家了,你自己打算怎办?”播流正兀自出神,猛见她一张俏脸上写满担心,不由得展颜一笑。 道平哪知他甚么心思,瞅他不愁反笑,心道此人当真有恃无恐,莜关性命的关头也被他当做儿戏,语气便故意严厉道:“亏你笑得出?真个被龙华寺逮住了,不是耍子!”却见播流仍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你放心,只我这里是个例外。” 道平拧起眉头道:“霜海楼是见成最招眼的目标,怎的能放心?”骤然又想到那人能找出世氏,为何迄今都没找上霜海楼?是那人有意网开一面,还是龙华寺力有不逮?反观霜海楼,那制作飞鸾脍所用的斫脍刀,几乎是把“我与六翮斋有关”几个字写在了脸上,不仅不加遮掩,反任其遍传天下,竟无半点防备之意。想那斫脍刀上未见有三清铃,也即是说,封存在范氏的制器另有他物。盟约中涉及的三家制器,尤氏是医具,世氏是开信刀,霜海楼的那件是甚么,藏在哪处,自己还都一无所知哩! 播流觑她模样,便道:“你寻思我家那件被封存的制器是甚么,对不对?”道平赶紧点了点头。播流遂往窗边走去,回头对她一招手道:“你过来自己看罢。” 道平依言过去。他们眼下身处的轩馆位于霜海楼整片建筑东侧的高坡上,这窗朝着西边,向外一望,恰将霜海楼尽收眼底。只见轻烟漫笼朱漆勾栏,薄雾淡饶碧瓦重檐,其间莺啼燕舞,仙乐冉冉,恍若九重天上仙阁。居中一小片天空云霞绚烂夺目,景象尤为奇幻,细看原是那处有一葫芦形物被高高拱托而出,光芒闪耀,因之将近处的云烟染得流彩纷呈。不用播流多说,道平也知那便是童谣里“葫芦宝顶彩光流”中的葫芦宝顶了。 “如你所见,先祖委托尹珣斋主特制之器,正是我霜海楼主楼的福禄宝顶,三清铃就嵌在那葫芦嘴上。”播流道,“此顶金玉珐琅造就,嵌有玲珑七宝,分别是玛瑙琥珀,赤珠翡翠,砗磲玳瑁,加上范家祖传的瑟瑟幻光。这幻光宝石可避尘埃,祛邪祟,保佑着沧州城是它,我们都是沾它的光。” 道平盯着那福禄顶看了会儿,名为幻光的宝石清晰可辩。遥见它光泽清丽,色兼黄绿,正与先前斫脍刀和画笔的石头同为一物,区别仅在这福禄顶上的切磨更为精细,因而更为耀眼。联想开信刀上的封氏猫睛,那猫睛的光芒似灵动似凝重,有如活物的眼睛,能使光芒直抵观者心臆,相较之下,道平总觉这幻光稍有逊色。 可眼下毕竟不是比较这些的时候,她见本该被封存的制器,居然这样明晃晃地立于城中最招眼处,越发着急道:“这福禄顶见天人来人往瞧着,搬不动又移不走,我看你就差主动递到龙华寺手心里啦!” 播流却笑道:“他们若要,我可以拱手相送,可惜他们不来。”这话听得道平直想揍他。还是尤缓从旁道:“播流,都甚么时候了,别卖关子啦。”又对道平道:“这福禄顶是仿造的,那告密之人想必知道,故而不来。” “假的?”道平一呆后恍然大悟,冲播流道:“好家伙,真有你的!你把真的被藏哪了?就不怕那些恶人来害你,逼你说出藏宝地么?” 播流道:“尤大夫不是说了?他们既迟迟不来,证明知道这是假货。霜海楼的福禄顶曾被暗中替换,了解此节的人世上屈指可数,他们既有本事查到这一层,自然也该知道真的去了哪。” 道平问:“他们知道?那怎也不见他们来夺?” 播流哈哈一笑道:“能夺不是早夺了?真正的福禄顶,见今在京城大内养心殿里。就是借他们几个胆子,料也不敢去哩。除非改朝换代,皇帝轮到他们做,你想想,还有甚么办法能从那仪卫森严的紫禁城,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将那顶子拆下来带走?” 道平惊叹得合不拢口,两腮的雀斑都要飞起来了似地,无比钦佩道:“绝了呀,这法子你怎生想出来的!你用的甚么法,把它送进皇宫里去了?” 播流摆摆手道:“这是我想就能成的事么?你当皇宫是甚么地方?还得是那嘉靖皇帝,当年除了飞鸾脍,一并看上了这福禄顶,于是密旨一道要了去,要安在新落成的养心殿里,装饰他老人家的丹房用。但直接拿走,总归不妥。那时霜海楼还叫丰成楼,往来百姓每日瞧着福禄顶,都把它当个吉物,如若忽然被皇帝说拆就拆走了,不免要议论皇帝的不好。办事的官员着意揣摩一番,便先去找工部依原样仿制了一个,上面的其余六样宝物还好说,单这幻光宝石为范家独有,因只以橄榄石替代。仿品造好后,悄悄用车运来,再趁夜更换上去,端的神不知鬼不觉,稳妥周全。你道那金铃是飞鱼脍换来的恩赏,实则是福禄顶的酬谢!过后霜海楼名扬天下,日入斗金,外加钦准出入大霜海,承制紫菌香,范家获益匪浅,皆拜其所赐。但这拿先祖传家宝物换来的富贵,范家人实则受之有愧,私下甚不过意,却也不能如何。那时谁又能料到,二三十年后自家基业却因之保全,正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呐。” 道平听得频频点头,心道:原本是不得已,到他都却转成了好事,这又是吉星保佑着他了。事实摆在眼前,他还要自谦,看来对这好运并不如何在意看重。想来气运这东西,本就虚无缥缈,纵使先前事事如意,难保下一刻不会祸到临头,因而不足凭恃。难得大鲤鱼半生顺遂,还能活得这般清醒。 第177章 倾诉(中) 说话间日色已经西沉,外面将备好的茶饭端进来,三人坐一块吃了,又说了会儿话,道平忽听见卧房里动静,赶过去看,是何忧醒了。尤缓随后替他看了诊,播流就通知封家避祸的事项问了他的意见,道平要留下来亲自照顾。播流教人搬来一张小榻,铺设毡褥引枕,权作给她休憩之用。 之后每日早晚,有人将茶饭送到屋中,尤缓按时前来探望,因着何忧病情反复,不见好转,道平几乎寸步不离地在床前陪了四日,播流则一直没再露面。到第五日早间,道平对尤缓问起范大官人,尤缓答说他这几日忙得日无暇晷,不得空过来,道平听过后“嗯”了一声,没再回话。 原来播流这几日正赶上两桩生意上的着紧事,兼之心里揣着的几件要案,两相催逼,当真忙得不可开交。不提俗务,当先一件,便是知会封、尤两家避祸,致信六翮斋陈情;其次自那日听道平提起乔羽后,他越想越觉此人可疑,故着人去了归德、临清两地打探情形;此外尤缓给小扇的解毒方中要用到罕见药材,也托他设法措置。 这日早上他听说道平问起自己,便不自觉地心思漂浮,办事也浮躁起来。挨到晚晌,好不易从杂务和应酬中抽身出来,他匆忙换了衣服,顾不得吃饭,径直往轩馆中来。 比及走到门口,听里面悄无声息,于是先往屋内张了一张。只见窗栊紧闭,到处黑黑漆漆,竟连一盏灯都没点,暖炉中炭火将熄不熄,余烬勉强映出炉上小半碗凉透的药汤。苦涩味冲进鼻腔,他挥袖驱了驱那气味,抹黑往屋里走去。 他两眼只顾盯着床榻的方向,没太留意脚下,走出几步,脚尖触到一重物,险被绊倒。他觉那触感有异,蹲下把脸凑近去看,口中不禁“啧”了一声。浆糊一样粘稠的黑暗中,道平娇小的轮廓渐渐浮现。她正缩着腿睡在地上,鼻中发出轻微的鼾息,微小的光亮在她睫毛和嘴唇上跳跃,她的脸蛋如白瓷一般细腻,几缕柔软发丝垂落在上面。她应是太累了,才会这样胡乱睡去,虽说地上铺着保暖的地屏,还不至冻着她,但只这缩手缩脚的睡姿,已足以搅乱播流的心潮了。 播流把手轻轻地放在她肩上,欲待将她叫醒,忽听道平口齿含混地低唤了一声:“大鲤鱼……”他一惊,瞬间把手缩回,作色沉声道:“你躺这里作甚?”话一出口他便悔了,因见道平仍闭着眼,原来方才只是梦呓。两人的话声都不及落地,便被暗夜吞了进去,多了个人,屋中反更寂静。 播流一动不动地看着道平,心中忐忑,不知自己在期待甚么。过了良久,他见道平哼哼了两声,半张着嘴,又吐出一句“换作鲈鱼,更好吃……”播流无语,随即一笑解嘲,让这小金鱼日有所思的,看来只有飞鸾脍而已。 他于是不想再叫醒她了,自去到榻上摸寻了一条毛毯来。回身时不禁往里侧的床上看了一眼,何忧面朝墙睡着,呼吸微弱,背影在黑暗的夹逼之下只剩薄薄一片。播流的目光在那破碎的背影上停驻了一瞬,随即把脚步放得极轻,转身离去。却想不到那床上之人已然醒了,正低垂着双眼,倾听着身后的一举一动。 原来何忧这几日夜夜发作,为怕吵到道平,总一味隐忍,睡得半昏半醒。朦胧中他听到播流的声音清醒过来,只不知身后是何情形,一时不便开口,所以没动。 播流给道平盖上了毯子。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的小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她舒展开了身子,把毯子笼作一堆儿抱着,以手摩挲着,袖子被蹭起来,露出腕子和一截小臂,光洁丰满,隐隐透出青青的脉管。播流呆看了一会儿,末了叹出口气来,喃喃道:“他已油枯灯尽,你偏如青春朝露,你现下越是爱他,将来那一日来临时,便越是悲痛。何苦深陷?岁月漫长,你可想过往后?”说罢摇了摇头,抽身离去,留下何忧听进这一切,睁眼对着跟前墙壁,直到东方发晓,不能成眠。 次日早晨道平与何忧早饭,见他神情萎靡更甚前日,着急道:“你气色不好,吃过饭我就找尤伯伯去。” 何忧似在想别事,忽道:“等尤神医治出解药,我便启程回福建去,若能亲眼看着小扇醒来,再无更好。你呢?过后是怎么打算的?” 道平毫不犹豫道:“还用问吗,我当然跟你回福建去!” 何忧道:“我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你眼下已被玄凝阁盯上,只有范大官人有能力保你安全,留在霜海楼才是最佳选择,这些你有没有认真考虑?” 道平嗤道:“他的运气,还是给他自己保命罢。再说人家也不一定愿意留我这累赘哩。” “他若十分愿意呢?” “你从哪看出来的?”道平撇撇嘴道,“他若真待见我们,就不会用那破棋局折磨你,戏弄得我们好苦哩!” ” 何忧微笑着摇摇头道:“心里真实所想,和表露出来的,有时会不一样。”尤其是爱慕这种感情,就算坐拥才貌权贵和无敌好运,也难以掌控对方的心意呐。 “倒是,我也知他人不坏,还挺讲义气。”道平对播流的印象其实大有改观,平心而论,亦觉他是个值得深交之人,“可我不能仗着这些,就死乞白赖在这。”她掰着手指道,“我随你去福建,一来那离龙华寺近,我要替师父报仇,便得多多收集敌人情报;二来你身子这么不好,路上汤药得有人照料;三来找到尤伯伯,我也算出过力的,你不让我去见见小扇,这说不过去罢?四来……”她努力拼凑着理由,要让对方无法拒绝。 “好,那便一道回去罢。”不等她说完,何忧便给出了回答。 “还有……诶?”道平怀疑自己听错,“你答应啦?” “如果你当真想好了,坚决不愿留在霜海楼的话。” “你不是骗我,打算过后偷偷把我甩下罢?”她狐疑着道。 何忧微笑道:“你看我有那个本事么?” “我觉得你没有。”道平也乐了,两眼晶晶发亮,“那我们便说好了,一起走。” 何忧看她笑着,不由有些发怔,又被道平轻推了下,才开口道:“嗯,说好了。”他面色微微踌躇,默了片刻,接着道:“我想说的事,还有一件。” “甚么事?”道平放下碗。 “我想有尤神医在,小扇的性命大抵能保住了。” “是呀,”道平猛地点头,咧开嘴道,“我这两日每想到这事,开心得都睡不着觉哩。” “我也开心得不得了。”何忧微笑着,话锋却是一转,“但纵是再厉害的医术,也不能起死回生,你可明白?” 道平愣住不语。 “小扇中毒之后立即服下驱毒之方,及时抑制了毒性蔓延,所以尚能救活。可若积年侵染,毒入骨髓,腹脏衰竭,便是任何医药都不能逆转了。”何忧终于将目光对上道平,面色沉静,“我从前未说清楚,道平,我的病是治不好的。” 道平急道:“这是你自个儿觉得,尤伯伯不是一般人,他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 何忧摇头道:“便是卢医扁鹊在世,病入骨髓,亦无可奈何。” 道平又道:“你说了不算,我问尤伯伯去!”说着起身就要出去。 何忧拉住她的手道:“此毒与我相伴十余载,我亲眼见自己孔窍肌肤因之腐烂,过后亲历腑脏经络一一衰竭,迁延至今,若还能有好日,就如死灰复燃,枯骨生肉了。我本人已亲口和你说了,你不信,非要教尤神医承认他无能为力,徒增他人烦闷么?” “天底下那么多药,就没有能治好你的么?”道平不愿死心。 “是,没有任何办法。” 他始终神情淡然,说出的话却这般令人绝望,让道平心窝刺痛不已。她把脚一跺,“哎”的一声甩落了何忧的手,紧锁着眉头颓然坐回到床边。过了一会儿,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昨夜大鲤鱼来过,你也听到了是不是?所以才说这么泄气的话,你何必,何必去理他甚么。” 何忧顿了一顿,道:“原来你那时醒着。” “我模模糊糊的,只听见他说了那一句话,过后就走了,那人当真莫名其妙!”道平抱怨道。既提起了播流的话,她不由得将之重又琢磨了一下,忽欺身把脸贴的离何忧很近,含愠道:“大鲤鱼那样,那样说你,根本没有道理!我只当那是他的疯话。就算你们说的都是实情,你我相识日久,难道你竟也恁般瞧我?在你眼里,我原来只是个柔弱得,承受不住生死之人么?” 何忧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浅碧色的眸子,比初见时在清澈中丰富了内容,愈发明亮动人。他的心被她的气息所扰,几乎不能再平静,极力克制着心潮翻腾道:“不,正因不是这样,我才该把实情告诉你,我才敢告诉你。” 道平闻言心中一动,适才那一股悲愤略为减弱。这句话令她在难过中莫名感到一丝放松,好像从乌云的缝隙间看到的亮光。只听何忧道: “我,就算你留在我身边,我恐怕也不能陪你多久了。” “不能多久,是多久?” “多则几年,少则,”何忧摇摇头,少则或许就在明日,他不想说。他本以为小扇得治,生的意义便随之已尽,本以为能坦然说出的死,此时却阻在了喉间。他看到道平眼底的失落,心中更觉萧索,同时亦感到如释重负:“好啦,这是最后一件,道平,从此我再无瞒你之事了。” 道平闷闷“嗯”了一声,道:“你我之间,合该如此。”心说你定要先确认我的去留,才将此情道出,分明是怕我一旦知道你命不久矣,影响了决断。何忧呀何忧,你对我吐露出心迹,我自然欢喜,你这般聪明,难道不知我已认定了你,更没半刻想过要留在霜海楼?当下说不出是甜蜜多一些,还是苦涩多一些。 第178章 倾诉(下) 接着一连几日,道平都陷在交替的情绪之中,能与何忧继续同行令她愉快不已,而一念及他命不长久,又让她郁郁不乐,难以开怀。如此时喜时忧,令她倍感折磨,以至连霜海楼的茶饭都觉得不怎香了。好在何忧在尤缓的妙手调理之下见了起色,发作渐少,体力也恢复了许多。 这日尤缓来告,给小扇解毒的方子已经拟就,只等几味药材到位,便随何忧一同启程,亲自到封家一趟,以视小扇耐受药力的情况,再将方药调整。何忧听到这天大喜讯,初时表情肃然,恍如梦中一般,与尤缓说了几句话后,方才信是现实,夙愿终要得偿,遂把头别过,默默抹了下眼角。 过后尤缓把道平叫了去,对她交待了一些处理药材的事项,以便在路上储运。那解毒方中所涉药材很多,道平只识得二成不到,尤缓的处置又极为繁琐,两人直讲了两个多时辰,午饭都没及吃。恰好播流刚从事务中脱身出来,带来新巧点心,解救了饿得发蔫的道平。吃过点心,尤缓先行离开,道平正要去看何忧,却被播流留下说话。播流先问了几件不大要紧的事,终是忍不住流露了挽留之意,道平有点意外,只好婉拒。播流似早料到她会如此答复,从袖中取出备好的三清古铃交还给她,称此是天宝宫遗物,自己据之不妥,道平称谢后收下。两人说到近申时才散。 道平回到何忧卧房,不见人在,到处找了一圈,全无影子,一寸芳心立时七上八下,慌得打转。这时见有人路过眼前,她认得是在轩馆中服侍的,便急追上去询问。侍从答说那位贵客中午前后便去散步了,再问去哪了,只答说不知。道平心坠到了谷底,两手冰凉,转回房中取了盘花棍,往馆外便冲。奔出不远,被尚未走远的播流看到。播流见她走得甚急,开口叫她。道平心中仓惶已极,不见他还倒无事,此刻见了他,立刻几步过去,劈头就道:“你们和他一伙儿的对不对?!” 播流不知何事,一脸愕然无语,只听道平气急败坏着质问起自己来:“你早知他要走,适才故意拖着我说话,就为让我追不着他,是也不是?他没得罪你,你为何就是容不下他?” 播流正因她的离开而郁闷,这会儿吃她莫名一顿发作,不由着恼,语气中便带了调侃:“怎的,你同伴走啦?他没告诉你?” 道平六神无主之下更加误会,越发焦躁难耐,因之怒道:“快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 播流呛道:“你与他朝夕相处,怎的反来问我?” 道平胸口起伏,眼圈眼见着红了起来,更不与他多言,愤然转身即去。播流见她这般,顿生暗悔,反恼起自己来:只因她为倾心之人错怪了你,你便同她使气,范鲤呀范鲤,你何时变得心胸恁地狭窄!前番那棋局有没有嫉妒心使然,只有自己清楚。当即追在她身后喊道:“你别急,我与你一块去找。”却怎赶得上道平的脚程,转眼即被远远抛在了后面。 道平根本不信甚么散步之说,一门心思认定是何忧撇下自己独自走了,当下不在城中寻找,径直往城外追去。 不移时追出了镇海门,车马楼市渐稀,她全力施展开轻身步法,如贴地飞行一般向前奔行,心中实则没个目的,不知该往何处去找才好。冷风拍在脸上,她不觉疼痛,只感到无边无际的委屈,觉得尽天下再没一个爱她,都离她而去。又奔了一阵,景色越发空旷,只见地面变色,黄土渐被白色细“沙”取代,竟已来到大霜海的边缘。 若在往日,这雪浪霜丘的奇景,她定要细品饱览才肯干休,这时却视若无睹,眼中急切寻觅的只有一人。忽来阵疾风,天地霎时一片白茫,盐沙打着卷飞来,迷了她的眼,不住流泪。她用手揉了几揉,视线遂变得昏花,天海俱改了颜色。在泪目的深浅的斑驳里,一个削瘦的白色身影赫然浮现在远处,几与身后的霜丘融为一体。那人恰也转过身来避风,与她四目相对。 道平心脏巨震,顶着浓雾似的盐风,深一脚浅一脚朝他奔去,到跟前时奋力一纵,扑将上去,情绪激动之下没控制力道,把那人推得向后仰倒,两人一起跌入霜丘。 盐沙松软,那人登时半个身子陷了进去。她只顾压在他身上,对着那张近在咫尺,仿佛久别重逢的面孔喊道:“封何忧,你说话不算话!干么骗我!干么骗我!!” 何忧被惊得懵了,两眼发直地瞧她,一时无语。片刻后他方明白过来,抬手搂住她的手腕道:“你别急,我没有骗你。” 道平道:“还说没有?那你为何会在这里?” 何忧被她压得透不过气,吭了几声,道:“我早间听闻喜讯,心怀大畅,有满腔感慨欲寻处宣泄。忽记起昔年曾与小扇有约,答应要与她同来这大霜海游览,便想到先自行来此看看,待小扇苏醒时,好直接讲给她听。” 道平将身子稍稍抬起,以双手撑在何忧身体两侧,仍半信半疑道:“你怎不等我一起?” 何忧解释道:“你知我这病发作无常,今日不去,明日可能就起不了身。你与尤神医商谈正紧,此处离城几十里路,雇车往返不过一两个时辰,我想兴许你们那里事情未毕,我已返回了。况我走前给你留了口信,怎么轩馆的人没和你说么?” 道平委屈道:“他是说你去散步了,但先前你说过那样的话,我,我只当你撇下我,自己去了。” 何忧略略支起上身,对道平道:“我前日说的都是实情,你眼下处境险恶,如果不是我,你兴许就留在了霜海楼,范大官人定能设法庇护你的。” 道平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埋怨道:“我就知你在顾虑这些!所以之前答应我一起走,就是骗我的!天幸今日教我拦住了你,再晚些,你会不会就躲起来不见我了?” 何忧叹口气:“自相识以来,我几曾对你不辞而别过。”又道:“若在数月之前,我或许真的会做此想,如今却不会啦。”他被压得苦了,试图挪动下身子,道平却生怕他逃了似地,用手扳住他双肩不放,他只得无奈地仰视着她。 此刻日已将晡,只见道平逆着光线,与自己对视,几抹柔光停驻在她的嘴唇和下巴上,青丝和金带轻轻飘动,与天光交织在了一起。寒冬天气,她却因适才的疾奔,脖颈上薄汗津津。何忧想到她心中所念,皆是自己,胸口起伏加剧,喉咙哽咽道:“道平,从我初见到你,你总是朝气蓬勃,我在你身上不仅看到此刻的你,仿佛也看得到将来的你,和你往后无数明媚的日子,你的未来。对我这个没有未来的人来说,没甚么比这更令我动容,也没甚么更能让我感到与你的不同。在栖真观与你告别时我以为,你很快就会把我忘记的。” 道平忽感沮丧无比,泪珠儿在眼里打着转儿:“你别再说下去了,我不想听这些……” 何忧淡淡微笑,用指背轻触她的眼,兀自道:“……可没料到,我与你竟有这么深的缘分。你我一同历经生死,一道相互扶持走出绝境,到此地步,我的想法早已改变。”他看着满脸惊讶的道平,眼中如蒙这一层水雾:“记得那日在洞窟中,我也这般抬头看着你。你站在高耸的石松顶上,满身映着五色华彩,像只快活美丽的鸟儿。你对我说,要我等你,然后一转身,就飞进了光里。你可知,那是我平生所见最为美好之事。那一刻我脑中所思所想,再也无关未来,只有眼前,我想与你一起,就算只剩一日,也有一日的好。这样的念头,我在以前从未有过。”他说到动情处,难以自禁,手指移向道平散落的发丝,轻轻替她别在耳后,对她道:“你可知,我不愿与你分开,这份心意不输于你,又怎可能舍得不辞而别?” 道平在他的手掠过自己脸颊的瞬间“圪喽”一声,浑身如石化般僵住,绿幽幽的眸子轻轻颤动:“你是说,你,不走,了?” 何忧腼腆笑道:“我与你一起走。” “我,我问的是现在,”道平语无伦次,脸上燃起绮丽的晚霞,“你真不走了罢?” “余生短暂,我离不开你,”何忧目光深邃,“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对么?” 道平从未见何忧的脸上有过如此热切神情,被这句话问得心儿狂跳,面如火烧,懵怔得像在做梦。别看她往日百伶百俐,终究是长在深山道观,天真单纯的年纪,虽对何忧一片真心,于情爱却十分懵懂,因此面对爱慕之人告白的正经关头,反变得笨嘴拙舌,半日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四耳不知从何处钻出,嗖地跃上她的后背。道平神魂飘荡间没作防备,跌入何忧怀中,一惊,又飞快弹起,又羞又窘,张口结舌道:“我,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就听铜铃叮咚,有一女子声音由远及近,语气中颇多怨愤:“……来由受那疯子的气,真怄杀我!来日落在我手,定要他不得好死!” 道平与何忧闻声,脸上同时变色,齐齐转头向着话声来处。来人也注意到了他俩,往这边定睛一看,冷声笑道:“好呀小猢狲,真是冤家路窄!前次是我倒运,教你多延了几日贱命,得与这病鬼卿卿我我,今天撞见了,你这好事便到头了!” 日色渐昏,映得来人渔鼓上的螺钿绯红,道袍飘焰,竟是那催命的冤家,玄凝阁的绣衣到了。 第179章 克敌(上) 二人间的温存因不速之客的到来瞬间荡然无余,道平迅速起身抽棍,先将四周观望了一遍,并未见格悟等人踪影,心中略略安定,当下面无惧色地应道: “你来得正好!你我新仇旧恨确积了不少,今日就一并算个总账罢!”话音未落,原地只余残影,她人已闪出数丈,一招“遥礼云门”,盘花棍端直捣绣衣面门而去。 这一招猝然抢攻端的矫捷若飞,绣衣竟不及招架,缩身向后便跃,道平脚一点地,续向她前侧方疾蹿,第二招“樵风溪路”间不容发的接上,取敌腰胁,仍是极其凌厉的杀招,绣衣被逼再退。她身法卓绝,平生未曾有过摆脱不掉对手的时候,却不想道平竟能紧咬不放,棍端上下狂颤,第三招“三千界”如影而至,将她全身要害罩于棍下。绣衣情急中使出个“海底鱼”的解数,腰肢向后弯折,同时左肘微摆,撞在腰间渔鼓之上,只听“咚咚”数响,声量不大,却直击人心,道平受其扰乱动作稍滞,绣衣终得以趁机退开,化解了被对手先声夺人的劣势,心下大骇不已。她于数月之间曾与道平两度交手,清楚这小道人虽有高人指点,招式却颇不足称道,实力亦较她不如,怎料得今日换了件武器,遽然进境如斯!殊不知道平下山后屡有奇遇,雪夜遭际那次又因中毒掩盖了真实功力,如今身体痊愈,自是今非昔比。 道平三招抢攻一气浑成,势如破竹,威力非十二长杆所能企及,脚下所踏乃是毕宿中的“九斿”路径,归属周天参同步之西方白虎之象。这西方白虎较之其余三象,其态最猛,其威最重,因之这一路步法杀伐之势尤着,且“九斿”九星连缀成线,状若旌旗长带,于曲折中步步紧逼对手,道平欲以先发制敌,上来便取此路径,攻势果然剧增。 绣衣纵后几丈,俏脸含怒,两眼紧盯道平手中的盘花棍,见那棍身不及五寸,与紫竹相比既短且硬,醒悟到对手的棍法也已随之转变,只是与先前所用的那套神似,威胁却增了数十倍不止,顿时疑窦丛生:她既会这厉害功夫,穹窿山时为何不使出拒敌?加之那步法,之前已甚怪异,如今竟变本加厉,是何道理?她本觉道平所可仰赖的唯有步法,至多勉强自保,如今却疑起她身怀不露,不禁发憷。忽又想到一事,脱口问道:“短狐老头是不是死在你手里的?” 道平将棍在盐沙中一戳,傲然道:“是他多行不义,咎由自取,你的下场,只会同他一样!” 绣衣见她神色毫无迟疑,信为真话,更觉忐忑。只因她生来就会杀人,年纪幼小却身经百战,深知绝不可露怯,便转嗔为笑道:“哈哈,他死了好!那老狗臭不可当,倒人胃口,人人提到玄凝阁,都要把本姑娘的名头同他并列,我早忍得不耐烦啦!小畜生,看在你干了件对事的份上,今日我便留你个全尸作为奖赏!” 道平叱道:“呸!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说着飞身而至,一招“鲸鹏出海”取绣衣前胸要害,绣衣不敛笑容,更不接招,使出“滚头子”的解数堪堪避过,张口不住挑衅道:“我看你那男人没几日好活了,不如我好人做到底,干脆今日送你俩一起上路,再把合卺酒浇在坟头,作成你两个在地府的好事,今夜在那边洞房,不强过荒地里苟合?你不感恩,怎的反来骂我?畜生就是不知好歹!” 道平听她言语下流,拿何忧性命做调侃,怒气上冲,攻势跟着越发猛烈,眨眼间出了七八招,招招要致她死地。绣衣一边闪避,口中污言乱语不断,到后来甚至将阴阳简板收到身上,却无半点回击之意。盐沙被她二人带起团团浓雾,片刻钻得耳鼻口眼之中尽是,道平啐了几口沙子,绣衣的疯话萦绕在耳,令她烦恶不堪。她猛攻一阵,仍是近不得敌身,心气不由越来越浮躁,这时又听绣衣道: “你那老猢狲,在地下等得你好苦哩!你同他睡过觉了没有?几个月不见你去,不憋坏了他?我送你下去,也好给他解解渴!”她被格悟诱导成奸,便认为天下的师徒间都行苟且,倒非是为羞辱才如此说。 道平明知对方故起衅端,但听她如此脏污师父,不免气得浑身发抖,回叱道:“呸,脏心烂肺的狗!亏你想得出,好不要脸!”绣衣嬉笑道:“哎呀小猢狲,装甚么样?我不信你当真心里不想,连个将死的病鬼,你都不放过哩!” 道平怒不可遏,脚在沙地上碾起两个凹坑,舞起棍花,朝绣衣头脸抡去,盛怒之下,这招“居尘出世”便使得草率,有失法度。绣衣觑出时机已到,抽出简板格架,就势卖了个破绽在胁下,道平果然上当,跳步上前,绣衣忽伸出纤手,五指顺次向她颈上拂去,正是六相指中的招式“成住坏空”。道平大惊,忙扭腰旋身,绣衣指尖几乎从她肌肤擦过,相差只在毫厘。她先前曾遭尺凫先闭穴道,后被长剑穿胸,险些丧命,故而一见绣衣故技重施,勾起心中恐惧,霎时汗毛直立,不禁心慌意乱。绣衣未能得手,脸上却现得意之色,只见她斜抱起渔鼓,素手轻落,咚咚声随之而起。 堕佛岭一战中,绣衣单凭这台三尺渔鼓,不动兵刃而屈敌无算,道平乍听这鼓音忽高忽低缓急不定,只觉嘈乱异常,进而气息受其所搅,于体内四处奔突,难以遏制。数声过后,那鼓音竟长驱直入,侵占她的身体欲取而代之:鼓声密集,她便也跟着心跳如雷,郁噪若狂,鼓声疏落下去之际,心跳又几乎骤停,难以呼吸,如此反反复复,她感到头欲炸开一般,神识亦渐渐昏沉,当即急运全真太极功凝神调息。功转数周,方才稍觉平顺,痛苦略减,猛见眼前一道白线透过昏花视线,绣衣左掌外翻结成法印,右手中的阴阳双简已合二为一,正飞云掣电般向她前胸刺来,不消瞬息便要将她毙命原地! 道平猛提了口气,刚要挺棍反击,体内气息遽然又乱窜起来,魂魄险冲破头顶脱壳而去。只这刹那的分神,简板已至眼前,再不及招架!千钧一发之际,她长袖一振,自袖中飞出两条细长物什缠上了简板,简板无坚不摧,却因那物异常柔韧而被带得偏了半寸,趁此空隙,道平已腾起至半空,脚在绣衣肩侧斜斜一点,循着苍龙尾宿中名为的“尾”步径,飘飘然避过了这锐不可当的一击。 绣衣勃然大怒,将那细长物的残段从简板上甩落在地,瞅了两眼,居然认不出是甚么,咒骂道:“小畜生,你耍甚么花招?” 道平回道:“你的臭肚烂肠,你自己不认得么?”原来她一时急智,竟将那怪枭的肠子用出来抵挡,侥幸捡回一条性命,这会儿已退开得老远。绣衣再次奏起渔鼓,朝她缓缓逼近。道平有所准备,暗转起内功,便不复受其扰,心感稍定,操起盘花棍上前迎击。谁知甫一动手,气息又乱,遂急忙收住,即又缓和,恍然明白原来这渔鼓声与人内力相系,进攻者催动内力,因之受扰,攻势越急,受害越深,若一意勉强必受内伤。可欲要遏制鼓声,必要退敌夺鼓,欲要退敌夺鼓,则须进攻,进攻则受其扰,如此形成死环,想要破解,只有以更强的内力压制一途。她的全真太极功根基虽厚,龙华寺的觉性心经亦是无上心法,故而内力上她与绣衣可说不分上下,压制却还远谈不上。 绣衣哪肯容她思索对策,且攻且奏,简板骤雨似地砸来,道平无奈只能躲避,不慎一步算错,简板如毒蛇般凶残扑至。危急关头,她在半空一个回转,踏出的仍是尾宿路径,径名为“龟”,头脚瞬间颠倒过来,简板扫到小腿,割下块肉去,鲜血淋漓。道平吓出一身冷汗,若非躲得及时,被削去的就是后颈了!她吃了一痛,反而冷静下来,反思适才两度死里逃生,皆是倚赖苍龙之象的步径,兴许就是克制那简板之道。这时渔鼓又响,她余光瞟见鼓上螺钿生辉,心中一动,顿生出了个计较,将步径彻底转入苍龙之象,沉下心来,与敌人展开了周旋。 东方苍龙其象,步径顾名思义,飞翔八极,周游四冥,施展时身形若游龙之登云,变化飞腾,隐显无端。道平此时步法已趋精熟,且因苍龙七宿乃是她于洞窟中最先研读的部分,所习最为牢固,故而挥洒更加自如。这轻盈浮空的身法一用将出来,果在应对简板这种短兵刃上收获奇效。但见道平身携风势,辗转腾挪之间造起盐沙风暴,只用片刻,空中的盐沙已浓重到两人对面亦不能相视的地步。绣衣屡次眼看得手,最后关头被她避开,且她并非一味躲闪,间或也觑空佯装回击,全神贯注在那渔鼓声上,倾听着其中细微的变化。 约莫一顿饭工夫后,道平终于等到一丝端倪,鼓声中出现了微妙的波动,心中一喜,佯攻中试着催动少许内力,虽仍感被遏制,但较刚才似有松动,情知所料不虚。过一阵再行试探,束缚就又削弱几分,待到鼓声失去八成威力时,道平于后撤中冷不丁一个旋转,回棍扫打出去。这一招“回风破暗”使出了全力,绣衣万没料到她竟突破了渔鼓干扰,险些没能招架。 道平连进数招,得意道:“你那破筒子里进了沙子,已是个废物啦!” 第180章 克敌(中) 原来那渔鼓上有螺钿镶嵌之处,日久松动露出缝隙,道平觉察后,生出让盐沙灌入鼓腔,以扭曲鼓声的想法,未期竟一试成功。绣衣摇动渔鼓,听到里面沙声作响,方醒悟引以为傲的“九真道曲”竟被这样轻易破解,恨得咬牙切齿,甩手将渔鼓狠狠摔开,单持简板猱身攻来。 道平曾在绣衣简板之下领教过数招这空生剑法,她素具慧性,又受聂无踪教诲多年,数月来潜心回顾,竟渐领悟出其精髓全在这一“空”字。体现在招式之上便是若有若无,于气韵上便是形神分离,两点寻常看皆是武学大忌。故此剑法在敌人眼中不仅离经叛道,且颠倒错乱:人与剑总是各自为营,时常是人的动作越轻盈,剑势反越沉缓,用剑人分明急攻,剑势偏生保守,可等用剑人作势收敛时,剑势又每每陡盛。与之交战,实力尚可的会觉无处着力,空有所学却施展不出,实力相差悬殊些的简直如堕烟海,茫茫然似对幻影一般。殊不知空生剑法之要义,在“一空生万有,万有生一空”,“空”即为“有”,“有”即为“空”,落到用剑上,精气神形看似聚散无常,实则也是高度统合,而种种迷乱,不过源于见识者修为不足,不知追溯本源罢了。 道平正是看得透彻,后才有霜海楼池中驯獭所得。须知水无常形,畜无常性,水流与獭群之动向,远较人创招式更加难测,更要因其变化,究其本源而克之方可,恰与对付这空生剑之理暗合。也是老天有意相助,安排她在池边有三日所得,就好似特为今日准备的一般。故此一见之下,破解之法便已成竹在胸,不受其惑,所以阵脚不乱。 只见绣衣左手法印一变,挺简破空而来,飞驰中简板猝然减慢,节奏骤变。空生剑不论招式,只讲结印法式,这一式叫作“空有一如”,若是见不透关窍被打乱节奏,此刻必已中招。道平不为所动,出招去袭绣衣手腕上破绽,绣衣被迫撤简,继以六相指攻道平小臂,道平踏着“骑官”灵活避过,绣衣又以快慢剑袭至,道平腾空而起,拖棍回以一招“醉挂萝薜”,不落下风。她巧计坏了渔鼓,除去一大威胁,精神抖擞越战越勇,现下反轮到绣衣心浮气躁,百招过后,她“啪”地一声拆开简板,复用双手交握。 道平见状讥诮道:“蠢狗,你将这破乞丐板儿颠倒来去,左右都是打我不过,与其垂死挣扎,不如早些认罪服诛罢!” 绣衣阴沉不语,发狠来斗。眨眼间二人过了十几招,道平脸上已变了颜色:她先前见识过绣衣以双简施展功夫,知道失了渔鼓的“九真道曲”远比空生剑法不如,故而一见绣衣将简板分拆,便道是技穷之举。岂料这双简分开后威力不仅不降,反而倍增,方惊觉原来对方尚还藏着高招!只见那阴阳简板,在绣衣手中恍如活物一样高低翻腾,分进合击,教她眼花缭乱,连连招架不迭,形势急转直下,绣衣很快重新夺回上风,看着再过不多久,她就要落败。 这时何忧忽朝这边喊道:“道平,想想在洞窟里我教你的诀窍!”道平听在耳里,却一时没懂他此话何意,但想他必定是发现了甚极要紧之处,当下连舞三个棍花将绣衣逼开几步,稳了口气,心思电转:他指的可是那分心自弈的诀窍?可作甚要我去想它?念及此处,头脑中灵光乍现,再定睛细看绣衣动作,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说时迟那时快,绣衣已欺进跟前,右手简板缓缓递出,内中暗藏着不能言喻的锋锐。道平将想法略一印证,果然依稀是那空生剑法的样子,只因兵刃上短了半截,导致招形大变,是以方才没能认出。再观其左手动作,大致看得出挥砍多过刺击,似是个刀法的路数。至此她心下了然:原来对方是以阴阳简板分施两技,无怪乎招式看来既怪异又繁复,自己一时受其迷惑,未能看破的关键,反倒被何忧点出,正可说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了。 这刀剑分施之法的妙处正在于相辅相成,空生剑法的些微破绽,皆被那刀法掩护遮蔽,而刀法灵动不足的缺陷,亦被剑法所弥补,两者珠联璧合,是以威力数倍剧增。这分心而合击的双持法门,正是绣衣最得意的杀手锏,她料想眼前这小道人纵是天赋异禀,也绝没可能在她龙华寺两大绝技的合击之下侥幸逃脱。 正是合该她今日将尝到败绩,吞下苦果,这世上偏就有人将这分心之法钻研到了极致,且就站在眼前。若论武功,如今玄同棍法和周天参同步加身的道平可说与她难分伯仲,但论起如何将个心思当成河渠一样分流汇聚,纵横无忌,道平的本事却又远在她之上了。毕竟那剑法刀法再如何复杂,在周天参同四千九百六十八步的无极万化面前,俱成了微不足道,是以玄机被何忧一语道破的瞬间,她的优势便迸然瓦解,大势已去。 既已看穿敌人的路数,道平便不再如何慌乱,将苍龙一象中的角、亢、氐、房、心、尾各路步径尽数施展,真个是体若游龙,袖如长虹,即便一时未能突破,对方也再难威胁到她。又斗一会儿,渐看出绣衣左手刀法远不如右手纯熟,先前尚仗着刀剑合璧的势头能不暴露,如今剥去掩饰,这弱点便无所遁形。道平得机专盯着她左手去打,不过三四十招,绣衣果现失误,左肩头当即挨了一棍,简板脱手飞出三丈之外,表情如遭晴天霹雳。她失一简,惟有单手以空生剑法应战,道平见她再无新奇招式,知自己胜局底定,脚下便由苍龙转入玄武之象,“南斗”步径一出,登时整个人的气息消失一般,当真足不沾地,所经处连盐沙都不带一粒!反观绣衣至此地步,仓惶不能自持,徒剩勉力支撑。未几,胫骨被道平一棍戳折,跪倒在地。 道平横棍上前扼住绣衣喉咙,将她往那尘埃中压去,绣衣要害受制,伸手去掰那棍身,妄想挣开,被道平手上加力抵死,登时脸胀成酱紫色,渐失了挣扎的气力。道平居高临下,不断将手中盘花棍锁紧,她死盯着这张艳丽又阴鸷的脸庞,心中恨不得将它彻底碾碎。这不可一世的玄凝阁恶党,终在自己手中有了受惩的一日,积在胸中多时的一股恶气,此刻方得发泄出来。 第181章 克敌(下) “你残害无辜,死到临头可有悔恨?”道平想到半生悲苦的师父聂无踪,声音发颤。 绣衣额头青筋崩出,喉间低吼阵阵道:“你……不……动手,放甚么歪屁?”两只眼如困兽般死盯着道平,似要滴出血来,何曾能觅到一丝的良知? 道平本欲就这么勒死了她,见到她这模样,内心突如其来涌上一股哀戚,比起憎恨,更前所未有地觉她可悲。想她与自己同等年纪,却长在阴森污秽之中,致使心灵蒙昧,性情扭曲,无人教她人伦纲常,她更无从体味人性之善。想来在这世上,从没人真心爱过她,她也不懂得爱人。转念之间,道平油然对她生出了一点怜悯,虎豹豺狼伤人,不过是遵循本性,正如她的情感智识,与常人并不相通,而这一切皆非她能左右,亦非出于她的意愿。想到这些,道平心中一阵空落,便下不去手,她调转了棍头,将绣衣的手腕脚碗劈得粉碎,如此废掉了她的武功:“我只教你从此不能害人性命罢了,但愿你能好自为之,有朝一日能成个人……” 话音未落,忽听何忧大喊一声“当心!”,声音竟是极度惊恐,道平下意识浑身一紧,同时耳畔劲风呼啸,左肩上已被身后来的巨力一撞,踉跄向前扑倒,疼痛急速弥漫。余光中前方丈许之外,一颗带血的数珠正钻入盐沙,兀自飞速打着旋子。只这一瞥,足令她心脏骤停,魂魄抽离: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回望残阳如血,淋漓泼洒在起伏沙丘之上,那龙华寺的魔头格悟就立于天边,身形尚远,影却擎天幌日,似箭射来。她太阳狂跳,视线模糊,一侧头间,见何忧正跌跌撞撞跑来,下意识地向他摇了摇头。想到格悟自百丈外,仅用一颗数珠便可重伤自己,便知自己与对方实力天渊之别,毫无胜算,可惜还要连累何忧丧命,不由得绝望愈甚。 正觉天地失色之时,又一人打斜刺里冲出,很快即追到了何忧身后。那人宝带生辉,珠裘璀璨,周身如似披星戴月一般,竟是范播流终于赶来。道平心中眼前俱是一亮,遂没命似地冲他狂喊道: “大鲤鱼,你快带他走!!!” 原来播流把道平气走后,转眼已觉过意不去。毕竟不知不觉中,道平已在他心中扎下了根,教他难以放下,是以一路打听,寻出城来。 他甫一赶到,就远远看到道平倒下的一幕,又见远处一人形容怪异,气势逼人,当即明白情形已十万火急。他本就着慌,加之听到道平嘶哑欲狂的呼喊,眉梢上下乱跳,脚下跟着打起趔趄。就在身子歪斜间,有一物擦着头皮飞过,扎入脚前沙地之中,惊觉那怪人竟也要夺自己性命,若非福星庇佑,只方才那一下,哪还能有命在? 播流在骇然中回头,只一眼,呼吸立时停止:但见从血红霜丘的边缘露出玄色道袍一角,不知觉间已比片刻前靠近许多,那被沙丘折弯的影子既像毒蛇,又像网罟,恐怖变幻,总之不似人间之物。忽而那人手上拂尘银丝飞扬,四面八方响彻南无之声,听来如催命诅咒,入耳钻心。他当下拼全力朝道平奔去,活到今日,心中从未像此刻一样,祈求好运能留在身上。 道平却极力阻拦着他,疯了似地挥舞着手道:“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呀!快带何忧走!”播流这时已离何忧很近,听到呼喊,依言拉住了他的衣袖,何忧挥手一挣,播流没能站稳,接着就有颗数珠擦着二人手臂射了过去!道平看到,吓得几要魂飞魄散。 血色沙雾中,道平见何忧向自己伸出手来,眼神似含祈求。她自然懂得他的心思,本也做了同死的打算,可播流的到来,令她窥见一线希望,所以终究还是克制住了想要握住那双手的冲动。她硬起心肠把头别过,心中百转千回:“有大鲤鱼在,你便有了生机,我怎还能让你陪我送死?哎,悔不该方才墨迹,没能把心曲倾诉,若能侥幸生还,我定要……” 转念间何忧与播流已继续朝自己奔来,道平便不再耽半刻,强提起一口气来,可适才格悟一击已然伤及她经络,令她内息错乱,这一强动,登觉眼前天旋地转。但为出脱那二人,只得咬牙死忍,拖得一时便是一时。她冷不丁飞起绣衣的简板掷向格悟,倏忽身随简至,使一招“穿云拿月”攻了上去。格悟微一侧身从容避过,神情略带惊讶,并不还手。 道平不敢稍有停滞,把棍花舞得密不透风,一招紧似一招往敌人身上招呼,却见格悟缓步轻移,甚没拿正眼瞧她,只极偶尔地挥一挥道袍的袖子,竟如应付稚子孩童一样,不由越战越怯,越战越觉灰心。对方迟迟不出手,又比一招致命更令她煎熬。 用不多时,道平已将所有解数用尽,终至无技可施。格悟念声佛号,将拂尘轻轻掸落,气定神闲,周身如有真气笼罩,衣袖发丝一丝不乱,盘花棍何曾沾到过他的衣袂?就见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可惜,可惜。”神态语气皆发乎真诚,似实心实意地替对手感到遗憾一样。道平伤势深重,几要支撑不住,犹不甘示弱地回呛道:“老贼!我打不过你,往后定有老天收你,用不着你可怜!”格悟并不气恼,只对她微笑道:“你天资卓越,眼下虽与我相差悬殊,倘能多得十年光阴,或许就可以做我敌手了。小施主,你若肯改投我门下,来日造诣不可限量。” “说甚么疯话?”道平愤然骂道,“就凭你这狗才也配!?永生永世,我只有一个师父,几辈子也轮不到你!” 格悟再叹:“可惜,你既一心求死,我便成全你罢!”接着口诵南无,将掌轻轻推出。“咔”,万钧雷霆之力瞬间将盘花棍碾成细屑,正中道平胸口,她不及发出半点声响,就在一片纷纷扬扬中被震飞了出去。 第182章 不如同归(上) 道平当胸受了格悟一掌,本道自己必立死无疑,却不知甚么缘故,竟一息尚存,不能马上咽气。她恐怕是格悟仍欲笼络自己,因而故意留力,不禁气急攻心,只盼速死,以免留副残躯任其摆弄,贻害同伴。心里纵如是想,身子却半分也动弹不得,四肢酥软,五脏六腑如坠冰窟。最初耳边尚闻嗡鸣,很快乱响散去,剩她在无声中孤自沉沦。 “呜呜——呜——” 死寂中,忽有一道沉厚音浪直冲胸臆,在道平空虚无落的脑海中萦回荡漾。那声音似箫似笛,粗犷却秀雅,似歌似啸,清幽且嘹亮,初时略显短局滞涩,后渐变得舒缓悠扬,如层层涌动的海浪,激荡她的心房。她恍惚觉得似曾相识,不禁生出无限怀念,慢慢睁开了早因心境消沉而闭上的眼。 一片明艳的红云恰恰飞入视野,她眼前仿佛蒙着团雾,勉强仅见三光,懵怔地认为是被自己流出的血遮住了眼,手指却意外地竟碰到一样实物,手感轻软,好像一角衣衫。这时耳边骤然传来清晰话音: “我道大师慈悲为怀,怎的一再伤害无辜?!” 她识得那嗓音,于是对着那片红云来处唤道:“阿离……哥哥……求你救……他们……”红云立刻回应了她,轻柔地飘近耳边,语声坚决:“别怕,我教他们不敢再伤人。” 那团红云不是别个,正是一袭红衣的祁江离。 原来江离诱格悟同往玲珑山中安葬渺渺之后,迫于压力,不得不依零露之嘱,谎报了“六翮”所在。格悟听信其言,往沧州而来。零露自玲珑山庙中醒转之后,渐已回复至可以行走,只是依旧虚弱不堪。途中江离一直寻隙想再私下与零露说话,始终不得其便,转眼已到沧州城下。这日早间,绣衣因琐事与路人起衅而动了杀念,又被江离制止,且挨了格悟训斥,一怒之下负气出走,因缘际会,于无意间撞到道平何忧二人,引发一场恶斗,被道平击败。 格悟一行寻绣衣至此地,恰目睹她正被道平废去手脚,故当即以数珠施袭,致使道平受伤。见绣衣竟败给一介无名之辈,格悟不免在意,且前番雪夜已与道平照过一面,故屈尊亲往试探。只守不攻,正是要看清道平的门路底细,好探她师承来由。 不提格悟与道平如何交手,单说江离零露两人跟随格悟同行到此,其时亦在当场,就在沙丘之上,只因稍稍落后数步,故一时未被道平看到。江离眼见道平何忧命在顷刻,忧急万分,就欲上前故技重施,假托红莲圣女之威试行劝止,寄望格悟投鼠忌器,或如先前一样放过道平。只才踏出半步,忽被身后伸来一只手拉住了手臂,死死攥着不放。他在惶惶中回头,正见零露拿一双冷眼盯着自己,极小幅地摇了下头,跟着靠近过来,薄唇微动:“别去,她已然暴露了身份,你此时不仅再护不住她,反会害了自己。” 江离心知她说得没错,但朋友危难当前,却万万做不到袖手旁观,急切中向她问道:“你可有办法能救他们?”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未料零露不假思索道:“有,我先前嘱你将他引至这里,正是为此。”言毕目光低垂,落在江离腰间。 江离登时会意,匆忙伸手探入腰袋,将存放其中的螭龙螺取出,却完全猜不透对方用意,于是推与她道:“东西在这,该甚么用?!” 零露将手仍紧握着江离的手臂,裸露的手腕上看见布满无数细密血线。只听她口中发出一句简短施令: “吹响它,快!” “吹……?”江离大感意外,不禁愣怔了下,零露的催促旋即而至:“快!”他这才慌忙将那精致斑斓之物捧至嘴边,对着紫金嵌宝的螺口吹了下去。 “呜—呜————” 不想从那娇小的螺身中,竟迸发出惊人音浪,音色何其辽阔宽厚,仿佛将万物包容。江离指尖感受着螺身的震颤鼓动似有生命,当即紧催气息,“呜呜”声渐由断续转作绵长,势如汪洋波浪滔滔不绝,回荡在大霜海翻涌起伏的沙丘之间。 格悟循声转过身来,江离与他目光相撞的一刻,竟觉心肝剧颤,恐惧席卷百骸,气息一滞,螺声戛止。几缕余音无可挽留地消散殆尽,残阳凶残,乱影狂舞,血痕斑驳,尘埃落定。眼见道平身如败絮般栽倒,眼见仁善的继续被践踏,无辜的即将惨遭蹂躏,螺声响过了,可是一切照旧,居然无一事改变。格悟仍如尊神佛般岿然不为所动,神情悲悯天下,普度众生。 江离垂望这满目苍凉,内心被无边空落席卷:原来恐惧的尽头,竟是孤独。命运催逼着你迈出下一步,而你无所凭依,只有自己的灵魂为伴。 该如何自处,该何去何从? 你不知厌倦地审视灵魂,渴望真实的指引,在未知前踟蹰不决,如今已来到别无选择的境地。 江离眼看绯红衣袖猎猎映入眼眸,正一丝一缕,吞咽着这片荒芜。 守墓人雨夜于墓林,遇有数影当墓道共酌,皆锯牙电目,臂长垂地,知乃鬼,怯而欲走,旋即扑地,乃鬼使草缚其脚也,无奈提灯当面叱曰:“汝等不居墓中,何以在此?”众鬼曰:“吾乃远来疫鬼,向夺良墓而居,尔既撞见,正好下酒。”便欲取其生魂啖之。忽咦然又止,中一鬼曰:“怪哉,尔乃同类。”又一鬼颜色似不谓然曰:“分明人也。”两相争执不下,请决断于鬼首。 鬼首问:“汝在此何干?”答曰守坟。再问:“此处多为义冢,孤魂野鬼所居,奈何守之?”答曰:“无他,除此别无存身处。”鬼首问:“汝父母埋骨在此乎?”答曰:“无父无母。”问:“有亲故埋骨在此乎?”答:“无亲无故。”问:“受人所托乎?”答:“无人相托。”问:“有报酬乎?”答:“分豪不取。”众鬼曰:“吾闻人皆有生身父母,相识故交,各居其职谋其业,一生有所求取。尔无来无由,无欲无求,不类人也。”守墓人问:“非人,将何归?” 鬼首曰:“不如同归。” 遂引之至一弃圹前,抚其背示之。守墓人临缘观望,深不见底,阴风荡荡,骇而止步不决。鬼首攘之曰:“汝去可验真身,留则饱我肚腹,汝速自决。”守墓人遂弃伞,一跃而下,油灯坠地而碎。群鬼亦去,墓林复悄然一无所有。 江离嘴角微微勾起,缓垂衣袖,稍偏过头道:“我曾说,故事会有个好了局,想法是不是太过天真?”他语气平淡,似自言自语,既无意要谁听见,也无意寻求回应。那只握在他手臂上的手闻言明显一僵,他借机一挣脱出手臂,向沙丘下而去。 第183章 不如同归(中) 江离在那魔头的注视之下扶起道平,而后仰头直斥道:“我道大师慈悲为怀,怎的一再伤害无辜?!” 格悟躬身念声佛号,语气谦卑:“施主息怒,你不识得此人,她并非无辜。” 绣衣忽地咯咯怪笑出声:“他怎不识得?我在旁听得清清楚楚,那小畜生唤他作甚么,哥哥嘞。”她被废去手脚,匍匐在地上,尚自不肯消停。 江离目光冷冽,将道平留给惊惶跑来的何忧与播流,挪步至绣衣面前,猛地抬脚踏落,将她整张脸碾入沙中,面无表情道:“废物,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 绣衣虽失还手之力,性犹未改,不肯闭上灌满盐沙的嘴,疯笑着乱吼道:“咳咳,狗!你鬼话连篇!……不巧露了馅儿!干爹……干爹!咳咳,就是那小畜生……杀了短狐老头……他们是一伙的!你休要再被他哄骗……” 格悟对绣衣的叫嚷似乎充耳不闻,一甩拂尘指向道平,神色如故地对江离道:“施主有所不知,此女乃为天宝宫逆徒,背师叛教逃至此地。老身与她住持交厚,替其清理门户责无旁贷。前番我看你情面放她一马,可她不仅不知悔改,反出手伤我徒弟,如此顽固不化,断不可再纵。施主慈悲,但对此类,不必同情。” 适才格悟同道平交手数十招,已试出她所用功夫深不可测。那周天参同步法与玄功棍法自被创出便长埋于蓬莱阁地下,数百年来头回现世,他不知原也不怪,但他不愧一代宗师,于武学一道见识渊深,独能见微知着因此悟彼,所以觉出这两样功夫与天宝宫系一脉相连,推测出道平师承必关乎天宝宫。而这样一个小辈身怀之技,为何能比谭一华之辈还高明十倍,又令他大为不解。道平恍惚中叫出江离名字,他自是听到了,便知两人相识,所以临时编造这样一套说辞,以试江离反应。 江离心境已然大变,更懒理他巧言花语,弃了假作乔妆道:“她的确是天宝宫的人,但不是甚么逆徒。她师父名叫聂无踪,这名字,大师你可熟悉?” 格悟眼中闪过一丝流光,微笑道:“施主足不出山,鲜通外间,怎地会结识她这等人?竟听信这江湖流言?难道施主先前所说,皆是哄骗老身的么?” 绣衣在江离脚下吭哧道:“咳咳,怪道他那日也在破观附近,咳咳,原是天宝宫的余孽!咳咳,他们都是,干爹还啰嗦甚么,快快杀了这两个贱人罢!”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 格悟眼光陡厉,语气骤然森严:“这等要紧事你何不早说,我留你何用?”说话间手指微蜷,就见黑影闪过,几颗数珠倏地径朝绣衣头顶飞了过去!分明是嫌其武功尽失,不能再供驱使,竟丝毫不念师徒情分。 数珠眨眼间击穿了绣衣的头颅,只见她身子被震得一抖,闷哼一声瘫软下去。江离素知格悟阴狠,对他虐杀弟子之举却也始料未及,大惊之下撤脚抽身,余光中数珠接连飞至,势要将绣衣整颗脑袋也凿烂开来! 却听“铛铛”数下金石交撞之声,江离惊疑回首,本要钉入绣衣头中的数珠竟已被劈落在地,滴溜溜在盐沙中打着旋子。一旁是血渍斑斑的长靴,抬眼间黑缨舞动,原是零露挡在了绣衣身前。鲛影剑霜刃泛光,不及她眼色寒凉,将旖旎晚霞都冻成了霜。 格悟轻蔑一笑:“甚好,甚好。” 零露回剑垂首:“法王,看在她叫你声干爹的份上,留具全尸罢。” 格悟道:“我竟不知,你这么顾念同门情谊。” 零露答得无甚感情:“不敢。只想我九岁上登门投谒,半路拜入教中,为示诚去疑,自甘领受本教三业三毒试炼,八十一夜倒悬于山林,受三恶道之刑,历尽三难之苦,若非她私下赠与汤食,早已丧命,何来日后存身报效?我替她求这个情,就算偿还得过了。” 江离见说不由悚然:她说九岁上,当是灞陵桥后不久之事,原来与她相遇之时,她还非甘露教徒。以格悟阴鸷少恩,多疑险恨,那所谓的投诚试炼,三恶道之刑,必极尽酷烈,受者便不死,少不得脱皮抽筋,不是抱了必死决意,怎会轻易尝试?是甚么令她在那般年纪,矢志不渝地踏入龙华寺这座地狱火海?是那夜幻象中的“真实”么? 江离尚在怔然,零露已俯身到绣衣跟前,伸过手拂上她大睁的眼。她的指骨间散发着寒气,动作轻柔。绣衣生得很美,此刻少了活气,乖戾残忍仿佛随着魂魄散了去,独留下降生时的纯真。任谁看来,躺在那的只是个无邪少女,豆蔻年华惹人怜爱。她的朱唇翕合,似离水的鱼,眼见只有出气,而无多少进气了。 猝然间她挺了挺身,抬手抠住了零露布满血线的手腕,玉笋样的手指扎进皮肉,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眼前向下挪开了半寸,声若游丝,断断续续飘出来:“是我无用……不能……爹……效力,你,你……忤逆……该死……”张口往零露腕上咬去,“咯咯咯”地发出连串笑声。 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落雪白盐沙,她一点点收紧牙齿,像要把零露的脉搏咬断,秀美的面庞被怪异的神情笼罩,弑杀的兴奋与孩童的调皮兼而有之。零露僵跪不动任凭她啃咬,不作一声。很快,最后一丝活气也从她身子里流尽,笑声渐弱,她头一歪,唇从血肉模糊的手腕上滑了开去,瞑目而亡。 格悟对此无动于衷,甚至连些许悲悯都没有分给绣衣,能牵动他心怀之事,天下恐只一件。所以他将那仅在表面的仁慈只给了江离: “施主,从前的事,不去计较也罢。此地已是大霜海了,你引老夫前来究竟有何见教,万望明言。” 江离道:“你要的六翮便在此地,还问我用意怎的?” 格悟嗟叹一声:“施主不该执迷不悟,一再妄言。老夫纵是愚钝,也看得出你先前并未实言相告。” 江离冷笑道:“我坟前的话,也不尽是妄言。我确非姓姜,也没长在那玲珑山中,但伍撄宁乃我先祖母,那卷轴乃我家传,这两样都无虚假。好教你知道,我本姓祁,名作江离,自先祖母命丧峄州城,乙卯火起,风灯销毁,切断了我家与六翮的瓜葛,你龙华寺手眼通天,却多年来未能摸到祁家,原因便在此处。” 格悟面露喜色:“这等,我得与施主邂逅,正是天假机缘!施主既为我教圣女后人,老夫自当奉以圣女之礼。敢问尊驾,那日因何事在谷丰村,棺中逝者真是尊亲么?” 江离道:“先祖母遇难前,曾于玲珑山中居住八年,姜家是那时的故旧,至今通家来往,姜家妹子父母相继亡化后,便迁到那清凉山谷丰村,我逢年节便来探望。半月前山体倒塌,她不幸被落石砸到,我到时,人已没了。”话中虽是真假参半,牵动的却是真情,眼圈不由红了。 格悟念声佛号,又问:“天宝宫的小道,也是旧交么?” 江离只道:“天宝宫与六翮之间的渊源,你最清楚不过,以祁家和六翮的联系,我同一两个天宝宫道人结交,有甚奇怪了?” 格悟听江离说这半日,越发觉他话虽不尽实,只在关乎圣女之处侃侃凿凿,非等闲假扮得了,应系真圣女后人不假。后见他提及“渊源”二字,遂想到九年前夺经毁观之事,一边觑他神色,不见责难之意,似非与天宝宫站在一边,愈发看不清他究竟处何立场。自己先前从未信他是甚么懵懂村夫,如今既见他自招,便势要让他将怀藏的机心尽数吐露出来,故道: “诚如尊驾所言,倘你行止如常,龙华寺或真就无缘得见尊面了。即便如前夜坟前偶凑机缘,当面相见,若非你刻意相激,终是彼此擦肩。不知尊驾当时因何起意,决定辱降现身,俯赐一见呢?” 江离道:“我倒要先问你,贵为住持,作何千里迢迢,亲自从江西到清凉山来?” 格悟稍一顿,立刻会意道:“原来如此,看来尊驾是把尊亲的死,记在我龙华寺账上了。” “不敢。”江离冷声道。 格悟答得甚是谦恭:“清凉山之事尚存疑,容老夫察明,揪出祸首,必当严惩。”又道:“但我观尊驾言行,”他摇了摇头,“倒不像是冲报复我龙华寺来的。” 江离道:“清凉山之祸大概非你指使,你部下徒众却难脱罪责。但我也明白,己弱而彼强,自身一介小民,安敢妄论天理,凭甚去讨还公道?这世间的天理公道,从来都不握在弱者手中。” 格悟揣摩他话中之意,道:“尊驾有甚教诲,老夫谨当领受。” 江离呵笑一声,眼中锋芒炽烈:“想必你听过‘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这话反过来想,片石须依托山峦,涓滴也须存身江川,两者乃相互成就,不可只看一面。我如今既怀珠玉,不如托庇强者,兴许弱质此身,天理公道与我,就不再是妄谈了。” “尊驾见事透彻,正该如此!”格悟见机甚快,当即口诵佛号道:“我格悟现就以甘露教南宗掌教,龙华寺现任住持名义,奉尊驾为我教圣尊,今日若蒙垂顾指引,助我教寻回六翮至宝,日后所有教徒,皆以圣尊为首,绝无违逆。清凉山之祸关乎尊亲,自是本教头等要事,届时祸首如何处置,尽凭尊意,谁敢说个不字?”又道:“尊驾既有此意,那夜坟前何不直言?” 江离道:“我从未曾与你谋面,怎可仅以你一面之词,就将关天的机密交代?自是要先确信你系格悟本人,再行打算。” 格悟道:“现下算确认过了?” 江离点头:“我先前称六翮就在此地,非是一时搪塞之言。” “那么……” 就在这稍纵即逝的半刻之中,红日在江离眼前沉下了数寸,天幕被扯动着,隐隐轰隆作响,那声响极是微弱,仿佛成形于他的脑海,仅他一人可闻,更像错觉。 第184章 不如同归(下) “我的这位朋友,”余晖在江离绯红衣袖上跃出几个金点,他一指着身后的道平道,“我须得见到她平安离开此地,方才会说。”说话时眼光落在她一旁的何忧与播流身上。 播流立即小心地将道平抱起,与何忧一同朝他望来,神情凝重。 格悟留下道平一条残命,原是贪念她所怀绝世武学,存心要逼她吐出师承和秘籍,收做己用,因此见说要放走道平,自然极不情愿。况他即便确信江离是真圣女之后,却至今未从他言行中看出其知晓六翮所在的确凿迹象,若这又只是托词,岂非平白放走道平,得无所偿?是以沉吟后道:“圣尊有命,敢不从命。与六翮至宝相比,万事皆不足道。只是放人之前,老夫想向尊驾求句话,还祈勿怪。” 江离如何看不出他的盘算,于是道:“好说。但若你假意诓我,就算我四人全部命丧今日,你也休想再找到六翮。不信就想想当年,你便毁了整座天宝宫,至今可得到了那《琳琅清斋记》不曾?” 格悟眼角轻跳,掸了掸拂尘道:“不敢,不敢。” 江离恐道平伤势沉重,急欲让他三人尽快脱险,便道:“你要句甚么话?” 格悟被催促下,果然接着天宝宫说了下去:“老夫当年往天宝宫求借经未果,至今深以为憾事,尊驾既提到它,莫非曾有缘读过此经?” 江离道:“略略览过。” 格悟喜道:“这等,老夫敢请尊驾,将经中所涉六翮情节透露一二,使我得偿夙愿。”他被江离以六翮要挟,自知逼问无效,正不知该从何试探,而这《琳琅清斋记》恰是距六翮隐秘最近之物。他从未见过那经书,却深信其承载要害,因而当听到对方主动提出时,立觉此道侧至关键,可谓最佳。 这多少正落在江离预料之中。但那经书中实未着六翮半字,如据实告诉,只怕徒增格悟猜疑,于达成目的没有半分好处。他思量着编造一段经文出来,又恐仓促所成被对方这饱读经藏之人听出纰漏。正纠结不定时,蓦地脑海中灵光乍现,想起书中一段章节来,从中参透到一些往日未曾参透之意,于是从容道:“那经书三卷近万言,涉六翮处却甚少,最重要的又只这一段。”当即将想到的那段经文,大致背了一遍,接着道:“这其中暗示,与先前‘报夕花’相似,只可惜龙华寺早已掌握此节,如今就算知道这些,于寻找六翮,也无甚么助益。” 不料格悟却问:“老夫愚钝,竟不知报夕花为何物,也未解这段经文中有甚么暗示,望尊驾解惑。” 江离只道他在装傻,便道:“你如何不知?数月前你指使教徒潜入建阳书商之间,所为何事?” 格悟道:“不敢对尊驾隐瞒,潜入建阳确有其事,不过是为找一本书的着者。” “《金箧浮世》。”江离道。 “正是。”格悟难掩惊异,“老夫其时得到情报,那署名穿鱼先生的着者,乃本教一宿敌余孽的化名,是故派人前去暗查,却不知甚么报夕花。莫非这人,竟也干系六翮?” 江离瞬间心念转了数转:格悟看来不像说谎,那他暗查穿鱼先生,原不是为了六翮制器?封何忧身家清白,僻居孤岛,何来宿敌余孽一说?这显然是别有知情者做局,以假消息引龙华寺前去建阳,欲借其力挖出六翮所在。这人,竟把格悟当成棋子操弄……正想到关键处,被格悟打断,只听他再道:“望尊驾为老夫指点迷津。” “放走他们,”江离重申了条件,“这几人与六翮的价值孰轻孰重,想你差不多有了结论。况且我也跑不了。” 格悟急欲知晓那经书所藏奥秘,其心已远远胜过对道平武功的觊觎,便向那三人一挥拂尘道:“既是圣尊有命,你等去罢。” 播流抱着道平未发一言,向江离稍一躬身作为示意,随即在他目送下离去。何忧则未便去,而是立在原地与江离对视须臾,忽然开口道: “虚代实时实便虚,无因果处果成因。虚代实时实便虚,无因果处果成因!” 他将话重复两遍,再未说别的,只把千言万语凝练在最后的一颔首中,而后迈开步子,朝等在不远处的播流蹒跚而去。 日坠盐丘,夜幕笼罩的霜海仿佛辽阔了百十倍,人置身其中,感到的只有隔绝孤寂和身不由己。播流等人的身影渐渐融解,空虚天地之间,很快便只剩江离、格悟与零露三人,与绣衣的一具尸身了。 江离又一次听到了潮涌的幻觉。 “老夫已照尊驾吩咐放了人,就请赐教罢。”见三人走远,格悟对江离道。 江离眼望身影消失的方向,于凝思中喃喃:“可笑你龙华寺自居六翮之主,却从始至终,不过是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格悟道:“尊驾此话何意?” “我是笑你,”江离转过头,“连苦苦追寻的六翮究竟是甚么,恐怕都还没弄清楚罢?” 格悟不动声色。 “不说那些无用的也罢,”江离道,“我只告诉你,与我祖母那盏风灯同被称作六翮之物的,世上尚还存着三件,其一便在此地,适才我已取出,现就在身上。” 他听到身后之人无声的震惊,混杂在浪潮奔涌中。 格悟快步上前,难掩心中狂喜道:“请赐一观!” 江离向前伸出了手臂,翻转掌心的一瞬,木柄上幽绿之光莹莹骤现,当中的细线如水波流动,似有只猫儿在夜色中睁开了眼。那世氏宝器开信刀,竟真的在他手上! “不……”江离听到零露低沉如梦呓般的哀求。他的脸本甚平淡,但嘴角天生的弧度若隐若现,勾出一幅似笑非笑。半晌前,他偶然看到开信刀从重伤昏迷的道平衣襟中滑落,偷偷将之藏入了袖中,但即便这些没有发生,他也已下定了决心,要将关于六翮之事交付出去。 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舍弃了那么多四处躲避,可有换回所求的安宁?渺渺走了,难道要道平与何忧也送掉性命?既然继承了这份血脉,那就做这红莲圣女又何妨?从前是甚么使我畏缩?正义,良知和同情,可那些救不了最重要的人。最坏不过己卯之祸重演,我在乎的人却能因此得活。看呐,人越是惧怕,毁灭的决意就越强烈,看似荒唐的隐晦欲望,就在此刻有了意义。 一道锋利的白光晃过,鲛影剑如闪电劈开了江离眼前的夜色。他在同一刹那松开了手,猫睛离他而去。幽绿的一点光似乎逐渐幻化作一团烈火,在这己卯大火的熄止之地,重又燃烧起来。 格悟宝器到手,旋即飘身向后撤去。零露挺剑急追,迫他抽出拂尘招架。二人皆着黑衣,顷刻间便融入了夜色,江离只听得声声兵器碰撞中,不时夹杂有格悟的话音,语气激动已极:“没错,没错!这‘六翮’字迹与那风灯碎片上的别无二致!哈哈哈,哈哈哈……” 江离循声追了数十步,才又隐约追踪到两人的身影,恰这刻,格悟的数珠被零露一剑挑开,雨点般纷份落下,他却越笑越癫。江离定睛去看,开信刀的刀身已被抽出,想必是鞘中迸出的风再度使他确信,那便是他梦寐以求的至宝。 忽听“呲”的一声,原是零露的长剑在格悟的道袍上撕开了一道破缝,只见格悟一反先前只守不攻的态势,左手振袖虚晃一招,跟着将右掌推出,零露疾提纵避过,掌风所至,竟将他身后的地面冲出了一道宽深三四丈,长达十数丈的长坑!夜幕被沙雾染上了一层灰。 格悟回掌同时,将开信刀揣入怀中,嗟叹一声,道:“你到底还是出手了……哎,何苦执迷不悟?” 零露立在他对面一丈开外,默默收起鲛影剑,而后将手向后一探,背上宽大的革袋与皮鞘同时委地,她面前刮起旋风,手中已多了一把威势凛凛的雁翅长刀。那刀长足五尺,柄部赤红,刀头宽大,前锐后斜,于幽微之中通体浮动着冷光。刀镡光滑的背面,映出零露半张肃杀的脸。 江离不知,那是只在江湖传闻中存在,却向来无人得见真身的宝刀离朱。 第185章 仇怨 格悟道:“你的帮手在哪?全部叫出来罢。只凭单打独斗,你该知道自己毫无胜算。”说话时并无半分慌乱,显是对零露的临阵反戈毫不意外。 零露横刀沉默片刻,道:“手刃师仇,肯假他人之手?” 江离愕然:她突起发难,原不是为夺那世氏宝器? 格悟作痛心状道:“师仇,我难道不也是你的师父么?枉我对你十年栽培,一番苦心换来恩将仇报,真乃孽缘。” “你与我没有涓滴恩情,只有如海血仇。”零露声音无情,“自入龙华寺起,我所盼将你毙于手下的一日。” 格悟口呼佛号,末了道:“也罢,因果分定,无可挽回!你寡情薄义,可我终究把你作弟子看待,总寄望你能幡然醒悟,放下执念。争奈我一番忍待苦守,仍难去你心魔。”一壁将手指掐算着,又道:“你不日就要毒发,为师实不忍见你直至身死犹不能放下。今日便教你认清,你所有的执着俱是痴心妄想,算是为师对你的度化。” 听见“毒发”,江离心道所料不假,零露果真是被格悟下了一拂六尘,从适才偶然瞥见在她腕上的血线推测,当是毒发在即。她如今反戈一击,无论成与不成,看来都没想再活命了。想到此处,江离惊觉自己竟关切起了零露的安危,方意识到这短短几句话,已证实了自己在幻象中的所闻所见。倘那一切都是真的,零露生在六翮斋,拜入天宝宫,那被她称作“娘亲”之人就是…… 乔羽,这名字一出现,江离的心立时就悬空了。 只听零露冷笑道:“这话我原封还给你,待你九泉之下见我师父与众师兄,由不得你不认罪悔悟。” 格悟微笑道:“我欲度众生,奈何迷人不醒,为师早已习惯了被误解憎恨,只当过眼浮云。你说的那些人,为师连样子都不记得,不见也罢。不过……”他忽地若有所思,“说来为师倒是另有件甚在意的事,要问问你。”说着由怀中取出两张纸来。 零露喉头滚了一滚,紧盯着格悟的一举一动。 格悟抖开其中一张道:“这封密信,乃是短狐使人从穹窿山附近一个叫水月寺的地方送来的。送信人称其有命,若清凉山无事发生,即刻将信毁去,若清凉山生变,便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信送到我手中。”他刻意停下来看了看零露的脸色,接着道:“信里详叙了你在穹隆山所言所行,其余不须我赘述,当中只一件,桂叶。”他说过这两个字后顿了顿,才又接着道,“那个人的事,教中绝不该有第三人知晓,却从你口中说了出来,着实令我始料未及。” 江离险些惊叫出声。他固然猜不透信中究竟说了何事,却凭直觉知道,“桂叶”二字所指即是乔羽。倘是乔羽,倘真是乔羽,自己适才所做的一切,还有甚么意义?!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隐情夺走了呼吸,身子不由向后打了个晃。 格悟敏锐地嗅到了味道,目光在黑暗中缓缓转来:“尊驾这是怎了?莫非也知道些甚么?” 江离瞳孔骤缩,头皮麻木。 “你要问甚么?”零露道。 “你与那个人之间,结有甚么仇怨?”格悟问道,“不如说出来,过后为师见了她,可替你做个了断。” 零露紧了紧刀柄,切齿道:“她出卖经书藏处与你,致我师门蒙难,你装甚么糊涂,倒来问我。” “看来我不把话挑明,你是断不会老实回答了。”格悟摇了摇头,抽出折在密信中另一张,读出上面的字:“‘今夜叛教内奸私会龙王庙。’”接着道:“看字迹,这的确是那个人的亲笔。她为何突然破例私与我手下送信,这且不提,写信用意是要告发你,倒是确凿。”他又看了一眼那字条:“从她只写‘叛教内奸’而非指名道姓这点上,好像并不肯定叛教的是为何人,而趁你外出时将信交与庙门首的做法,却又表明她知晓叛徒是你。想是除短狐外,我从未与她透露过玄凝阁中人事,故她虽发觉你的叛教行为,却不知你是尺凫,这也合情理。 “且再说你,你何以断定泄露你行踪是她?各中曲折就颇耐人寻味了。 “你师门覆灭,乃由她出卖经书藏处而起,你对其仇恨既深,却迟迟未对其出手,是何原因?大约在龙王庙之前,你尚未挖出此人,而龙王庙之后你虽认准了仇家,却因行动受限,没了复仇的机会。你究竟是如何挖出他身份的呢?经我数月来反复思索,线索绝无可能出在我或短狐身上,必是由他人处透露。从时间上看,将之查出又告与你的这人,当属和你密会龙王庙,与你师出同门的老九张无绍。张无绍精明油滑,以模棱手段持我甘露教南北两端多年,真被他洞察到了甚么,也是不无可能。但依我推测,你从他口中听到的至多只有皮毛,余下实情,皆靠那‘桂叶’二字从短狐口中套出,我从前竟不知你有这乔张作致的好本事! “即便你在龙王庙中获得了当年出卖你师门之人的线索,可又是怎么确定泄露你行踪的同是此人呢?这大抵根源还得着落回龙王庙这桩事上。以你的身手和警觉,连魍魉都被轻易瞒过,为何密联张无绍的行迹偏能教人识破?这人比魍魉高明在何处?只须设身处地一想便知,这人高明在破解了你与张无绍间的暗记。据你交代,暗记乃以法印缔结,能识得并破解的,惟有与你师门关系极密之人,这与当年知晓《琳琅清斋记》藏处一节,岂非不谋而合?因此上你想到,在龙王庙要致你于死地,与当年出卖你师门,是同一人所为。 “听清了,我说的是致‘你’于死地。细想那个人分明清楚你与张无绍二人底细,为何密信中道出的仅是‘叛教内奸’,而非‘天宝宫余党’?究其用心,是要除你,而非你的师门。破例私下送信,可见所求迫切。而你,之所以能在短狐面前准确无误地预判信中内容,只因也深谙这点。即在你看来,先前出卖师门之人,必有不得不除掉你的理由。 “若我前番推论无误,那个人必然要认得你,你大抵也认得她,就是熟识也不为怪,毕竟你凭字迹便确认了她身份。你们之间,若一直以来是你在明而她在暗的态势,她为何迟至龙王庙时才对你出手?杀你难道是临时起意么?不对,如此你能料到密信内容的可能微乎其微。她的杀意由来已久,只是迟迟未能寻到你的踪迹。究竟多久?恐怕要早于九年前你师门的覆灭。如此,便不由得我不对她之前的一些举动,重新加以审视了。” “你想得未免太多。”零露打断道,“我与她之间除了出卖师门之仇,再无其它。” 格悟静观她神色片刻,道:“你今日一死,便再无别法向她复仇,即便这样,你也无怨么?” “今日若不能杀你,我的怨更深。” “阿弥陀佛。”格悟高声念句佛号,似笑非笑道:“到底是甚么,竟使你比师门之仇看得更重?为师真的越来越好奇了。也罢,就留待今后由我亲自去问她便是。” “拿给我看。”江离盯着格悟的手上,忽开口道。他固然知晓此举极度危险,只是深陷迷障太久,打破迷途的冲动刹那间胜过了所有。 格悟微微一笑,将手中两张纸递了出去。江离越过短狐密信,径去看那字条,上面寥寥数排字落入眼中,令他如遭雷殛,如受火焚:那分明是乔羽的字迹,他看了十年,绝无可能认错。他即刻又翻回到短狐的密信,只是心乱如麻,一个句之反复看上数遍,方才能理解其意。不长的一封信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利刺,他举步为艰,却不得不从其上踏过。 那信上所载,正是零露诱引玄凝阁前往庆云庄之始末,江离匆匆一览之下,且当心慌意乱之际,一时还不能将当中内容与格悟适才话中的信息理顺,唯独能肯定的是乔羽曾主动接近格悟。他从格悟与零露暧昧的问答中听出极危险的意味:乔羽屡屡明为“相助”龙华寺,实则行的是草船借箭,暗度陈仓之事。格悟对她委以信赖,却不想被其玩弄于股掌,受此羞辱,必要图谋报复。届时乔羽能否自保?自己又如何能救得了她?! “尊驾有何看法?”格悟突然发声道,“可也认可老夫的推论?” “……甚么推论?”因这一问,江离心跳一刹骤停。 “尊驾也以为,老夫被那人利用了,不是么?”格悟直勾勾地盯着他道。 江离脸色渐变得煞白,血液几乎凝止,越想要克制心绪,越觉对方洞若观火,冷静便一点一滴从头脑中离去。只因乔羽的安危乃是他心血所系,关心则乱,他渐感到用思考支配言行何其困难,理智落了下风。 “此人如此行径,尊驾觉得我该如何处置?”格悟见江离不语,继而又问。虽是问话,语气中却不含半点询问之意,用意只在挑逗。江离知他已将自己所思所想彻底看穿,宛如有桶凉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前路,动摇了他竭力筑起的决心:自己舍身投入魔窟,甘与恶徒为伍,是为要乔羽脱离险境,如今竟反成了她脱险最大的阻碍,一旦格悟以自己为质相要挟,乔羽势必将自投罗网,任其宰割。不得不说是命运作弄。 “你若动她,就永远别再想从我口中听到关于六翮的半个字。”他抛出了破釜沉舟的威胁,若终将无计可施,便惟有一死。 不远处,零露闻言收紧发青的手指,骨节发出“咯咯”轻响。 “阿弥陀佛,尊驾言重了。”格悟慢慢走近江离,“老夫非滥杀嗜杀之人,况我与乔掌柜相知多年,所谓处置,不过稍以其道还之,以示告诫之意。”他端视着江离,犹如看到了自己的野心,眼中锋芒四溢,“老夫想给她提个醒。是人皆难逃欲念束缚,终致危害其身,我是如此,想她亦然。只是我说,她未必肯听,所以要劳动尊驾,替我尽意奉劝则个。” 江离呼吸为之一窒,不自禁向后便退,眼前一花,格悟手掌已如泰山从天而降,指尖距他脖颈只差毫厘!他下意识抬臂挡架,一霎时风声呼啸,银光暴闪,长刀的残影层层叠叠印入眼中!残影犹未散尽,身前只余空荡,在看不到远处,零露已与格悟交起手来。 第185章 潮声(上) 此时已入深更,霜海上月淡星稀,昏黑一团,江离瞪目注视,仅偶见离朱刀如新月出入浓云般时而闪现,余下俱不能辨。消失在夜色中的不只是影和形,甚至还有声响,凡打斗中该有的兵器相碰之声,肢体交撞之声,脚步声叱喝声,同样一概隐没。仿佛没有甚么能从那片深黑的虚空中逃脱出来,无论一个人或一粒沙,都无分豪差别。 原来格悟自忖实力远胜零露,见其来攻,只以赤手空拳接招,连兵刃也不动用,是故江离不闻刀兵之声。龙华寺轻功沙罗花影名动武林,与天宝宫的北斗璇魁步法只在伯仲,二人俱是当世顶尖高手,身法卓绝一时,纵使于激斗中起降腾挪,脚下依然不飞轻尘,不动纤萝,更不会发出响动了。 离朱长过五尺,将近百斤,零露以单手把持明显有些吃力。那刀自被她驱使开始,慑人的势头便一路减退,慢慢失去了出鞘时的威压,本是坚不可摧的刀身,呈现出的面貌却是弱不禁风,似乎对上任一柄兵刃,都要立时摧折。就见零露左手结成个法印,右手顺势斜晃了下刀,仿佛是使了个劈砍的解数,又像只是随手招架,原本赫赫一把宝刀,眼见着如跟苇条似地抖落着划了过去。 说来也怪,明明是连微风都没能带起一丝的招数,却教格悟如临大敌。但见他左掌推出,径取零露左肩,零露见势手腕一转,柳条似的刀便朝着格悟左腕拂了过去,格悟左掌乃是虚使,由下穿过的右掌已拍向零露腹部,零露松了法印,空出左手扳过刀尖,刀刃对准格悟掌心向前横推,格悟撤臂收掌,伸出两指,于刀下对准零露前臂穴道,零露见状竟松手放刀,任由离朱脱手落下,格悟当即探手去抄,指尖将触到刀柄的一刹,零露飞出一脚踢在刀镡,只听“嗡”地一声,离朱应声剧烈抖动,将格悟的手震了开去,零露趁机夺回了刀柄。 瞬息间情势轮番变换,二人斗得个有来有回。按说零露伤势未愈,实力大打折扣,纵有柄宝刀在手,却莫名用得颠三倒四杂乱无章,根本不堪与格悟一战。如今差距居然貌似并不如何悬殊,端的就有些古怪。仅几招过后,格悟的态度便由起初的倨傲急转作谨慎,甚至在穿云透海掌之外,被迫接连使出无相指和阿罗汉拳以应对。这三门功夫均于龙华寺十绝技在列。穿云透海掌为他自创,另两门则脱胎于释门,直接继承自龙泉寺,后经历更迭,成为了龙华寺中根基最深的武功。格悟自凭武力称霸江湖以来,除却堕佛岭遭遇埋伏那次,出手克敌至多只在三掌之内,阿罗汉拳已有十数年不曾派上用场,因此上可见今日为对付零露,是久违地动了真格。 只见格悟以掌风荡开零露绵软无奇的一记直砍,忽而伤叹道:“为师几个徒弟当中,能领悟到这刀法‘空相’之境的已属寥寥,你修练年头甚短,却竟已超越‘空性’之境,悟性之高就连为师也自叹弗如。今日不得不取你性命,必将是我此生最大憾事!” 原来零露适才使的却是解空刀法。因这刀法玄妙,非资质非凡之人不能参悟,故教中只有玄凝阁的几个都监修习,但他们个个武功超群,从来都是没及使出,已将敌人制服,是以江湖上至今无人得见其真容,空晓得这么个名字,位列龙华寺十绝技之首。刀法名为解空,是为解悟诸法之空相之意。若说龙华寺的另一绝技空生剑法,尚还对“空”有所凭依,解空刀法则干脆是把本身当作了“空”,是故虽为武功,却不存在任何可称作招数,程式或套路的内容,一动一止俱是因缘生法,如其秘籍开篇所言,离一切法,即一切法。 随领悟由浅入深,刀法共分“空相”、“空性”、“空法”三个境界,每进一步,威力上显现的都是天壤之别。譬如绣衣先前也曾使简板用出解空刀法,虽短暂发挥了奇效,不久便被道平所破,是因为她还尚未摸到“空相”的门径,徒俱一个粗陋架子,严格来讲就还算不上是真正的解空刀法。如格悟这般天资卓越,也要修习九年才入“空相”境,三十三年初窥“空性”境,而零露九岁入教至今,只用不到十年即超越“空性”,攀登“空法”之境,的确超乎了格悟的想象。 零露不发一声,呼吸中夹杂颤抖,周身散发着冷厉的气息。她垂下双手,让离朱宽长的刀身拖在地上,冰冷刺骨的目光中饱含挑衅之意。格悟见状不禁又再哀叹,抽出了拂尘,手腕翻转,莹莹微光从银丝上流泻下来。他并未立即行动,而是垂头去理拂尘,不知是在等待甚么。忽然,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千束银丝如飞出的箭矢,抢先对零露攒射而至。 江离独自在漆黑中立了良久,一直听不到任何动静,无从知晓那二人情况,忽而听到格悟开口说了那一番话,后又没有零露应声,只道她凶多吉少,不由得肌栗目晕,更觉绝望。虽然零露杀害渺渺的嫌疑仍未消除,但确信的身世,已令他去了许多敌视和猜忌,共同的仇敌催生出惺惺相惜,因此惊悸之余,旋即又涌起了一股悲凉。 正此时,忽有兵刃相撞之声自黑暗中响起,江离疑为幻听,当下屏息竖耳,片刻后果又有“乒、乒”两下金属碰撞声,遂知交战仍在继续,略略松了一小口气。这一松神,耳中顿时潮声迭起,一阵近过一阵,清晰过一阵,仿佛几十里外的渤海之水正长驱直入陆地,吞没霜海,巨大的压迫感真实得令他难再以幻觉自欺。他满心茫然,将目光从那场看不到的殊死搏斗上移了开去,循着潮声来之方向眺望,双眼先于意识捕捉到了甚么,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自己却还不清楚看到的是甚么。 浓重的黑暗中渗出一团浅淡,好像余烬上飘起的青烟,过后青烟聚成了光晕,在夜幕上缓缓散开,将闭合的天地区别开,划出一条清晰的分界。在分界之处,一缕蓝紫的细线郑重其事地析了出来。 看着不像海潮,恰恰相反,更像火光。 转眼焰光冲天,染红了盐沙,刺痛了江离的眼。成百上千个人影举着火把灯笼呼哨而至,乌压压填满了空旷,看他们手中兵械身上衣着,都整齐划一,便知不是乌合之众,更像常驻大霜海的巡察官军。江离见此情景,如在黑夜中看一线曙光:他适才注意范播流其人,见他服饰不俗,落魄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且与道平何忧相熟,已料到八成是范家的人。想范家在沧州权势显耀,御赐特权傍身,招来官军相助非是难事,况甘露南宗还是受朝廷通缉的要犯。就算不是范家搬来的救兵,被官军捉去也总好过陷入格悟手中为质。如此分析过利害,江离当即向着来人处暗暗挪去。 那边厢格悟与零露恶斗的情形一并被火光照亮,二人正自相持不下,谁也没空理会对这凭空冒出的几百号人。 格悟自动用了兵刃,攻势明显加剧,他既决心要速战速决,便不再保留,拂尘上的娑婆济苦杖法用了十成功力。这棍法同出佛门,当年宋择从峄州城大军中脱出重围,倚杖的便也是它,时隔数十年后由格悟用出,威力已增了百倍不止。零露则显有不支,喘息越发粗重,解空刀法依旧绵软无力,貌似构不成甚么威胁,看得江离胆战心惊。 忽见格悟忽地一个虚晃,拂尘柄以携风带火之势擦过离朱的刀刃,一霎时金星四射。想那兵器刚猛无俦,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离朱必难招架,谁料它行到半途不知怎地忽像被卸了力,眼看着刮剌剌歪了开去,也未见零露有甚么动作,离朱便施施然从柄下荡走,有如沉浮于滔天浪涛中的一叶浮萍,任凭拍打如何猛烈,却能于随波逐流中化解危机。江离眼见零露一次次几陷入绝境,又不知怎的险中得生,还道格悟别有打算,故而手下留情,怎想得到是已臻化境的解空刀法频频替她化险为夷。 “大胆何人?擅闯白琅霜海禁地作乱生事,可知犯了朝廷重罪?” 只听那队列中为首的一人厉声喝道,这会儿功夫,人马已压至跟前。 第186章 潮声(下) 江离距离既近,借着火光一眼看到那人身后,心中一突,不由把将迈出的步子收了回去。就见队伍中押着有人犯,赫然就是何忧与播流,两人已被捆上绳索,脚旁一张木板上躺着道平,犹昏迷不醒。看到江离,何忧立即用眼神示警。江离呆立原地,官军施援的希望落空,如今只有退而求其次,静观事态转机。 格悟与零露犹在缠斗不休,将大批人马晾在一旁。惹得那为首的头目十分恼怒。他将手一挥,立时有十几名身负弓矢的手下驱上前来,瞄准二人张弓搭箭。数十只箭矢裹着赤金火光劈空齐飞,而那二人周遭却好像有堵无形的墙壁,只听“噼噼啪啪”,流矢纷纷在他们脚下半尺之外坠落断折,竟没一支能够近身。格悟呵笑一声,对零露道:“这便是你找来的帮手?” 零露根本不答,只将离朱着地一扫,作势上前再斗。那为首的头目被一再无视,怒不可遏地发出最后警告:“狂徒嚣张!见今守军在此,还不速速放下兵器,收手就缚!”话声落地,身后数百兵士“嘁嘁喳喳”操起了兵械,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要奋力冲杀过来。纵使格悟神勇超群,也是血肉之躯,被训练有素的精兵强将合力围攻,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江离且待要看格悟要如何应付。只见格悟对那剑拔弩张的场面不屑一顾,眼光只在零露身上:“为师一直盼着你弄个惊天裂地的动静出来,也好酣畅淋漓的施逞一遭,结果只这个程度,教我忒也失望了!”他语带戏谑,言讫袍袖鼓荡,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飘了起来,在空中不忘悠然挽起拂尘,俯视众生的姿态端的不似凡人,宛若得道神仙。这手一露,立刻在列阵以待的人群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格悟落在数丈之外,手中已多了串数珠,“为师不耐烦陪你胡闹,不如及早收场罢。”这句之后,他转作低沉的呢喃,听不清是在念叨甚么。或许是他此举太过怪异,围观人群鸦雀无声,只有火苗噗噗簌簌地在跳动。 江离注目凝视格悟的口型,细细倾听,那些字句分明错乱颠倒得毫无意义,他的表情却神圣虔诚,仿佛讲说庄严妙法真经,下巴和上唇因火光来回扭动,使他看来像是一尊端坐于供桌上的神像。 就在含混不清的破碎语句间隙,潮声仍在涌动,细节也越发丰富,恍然有浪花扑上礁岸,而后摔得粉粹,“唰——唰——”的呜咽着。 “呃唔——”压抑的呻吟打断了江离脑中的混响,他转身惊见零露拄刀跪地,一手紧紧地箍住自己的前额,将头低埋入前胸,身子簌簌发抖,似在和甚么做着殊死抵抗! 这时格悟的念诵告一段落,零露的挣扎亦随之缓解,她吃力地抬起沉重的头,充血的双眼狞视格悟。 “我的徒儿,”格悟满目怜悯地对她道,“为师赞赏你舍身复仇的勇气和毅力,只可惜你选错了路,一切抱负和隐忍全是白费。你以为熬过那三业三毒试炼,三恶道之刑便能无事?错啦,你今日的苦果,在你拜入我龙华寺门下时已然种下。都是你自己选的,自你开始修练觉性心经的一刻起,你所有的执着终将只能是梦幻泡影……” “龙华寺”三个字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阵剧烈骚动。为首的头目在震惊之余露出狂喜,立时大声向手下发号施令:“此人是甘露恶党,朝廷重犯,将其捉拿者必有重赏!建功立业,此其时也!”可众兵纵有上进之心,在龙华寺积威之下,也不由不暗自掂量:若是性命不保,还谈何功业?便有那怕死的生了退缩之意,也有胆大的要奋身博个前程,各人在阵列中推推搡搡,不能协力同心,原本整肃的列阵瞬间散乱,不复如前。 “……无怪你不知,因为此事我对全教上下都保了密:只消再将这心经倒念不上半刻,你便会气血逆行,进而成为丧失理智的疯子。”格悟继续对零露道,“你惹的麻烦,还须你自行收拾。”说罢干脆合上双目,又将那觉性心经倒念起来。 念诵声甫再响起,零露立时有如中邪,离朱“咣”地脱手坠落,她也随之失衡倒下,翻起一团沙雾。那声音就如一张长满毒刺的罗网慢慢将她勒紧,将毒液注入血肉,摧毁心智。她将十根手指深插入头发,发冠被扯落,散开的发髻沾满盐沙,令她看来仿佛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女。冷白的脸因气血败乱短时变成了黑紫,神情如受刀剜肝胆,剑锉身心,双目紧闭,从喉咙深处压出颤抖的低吼。 这时当先冲来的一小撮官兵已奔过来,明晃晃的刀不由分说照零露背上砍落。利刃像切割纸片一样无声地撕开她的身躯,她向前扑倒,喷出一口热血,然后猛地睁开猩红的眼,爆发出有如垂死野兽般的凄厉哀嚎。 几个兵士被这狂状吓得一缩顿在原地,只那头目争功心切,提刀发狠朝零露脖颈上又劈。这一刀下去,分明就是不打算留活口了。眼看刀刃就要切下零露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零露猝然扭转手臂,反手掐住了头目喉咙,众人惊呼着退开,眼瞅那头目将手胡乱抠扳,而零露的手有如枷锁,把他钳制得动弹不得。 格悟的念诵宛如咒语,声声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零露将手缓缓收紧,挤出头目的最后一丝气息,而后猝然将他着地一掼,刹那间冷光闪动,鲛影剑已将他劈作了两段!尸块中涌出的血在盐沙中积聚成海,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将扭动的尸块拖沉下去。近处的几人早已魂飞魄散,争先逃命,零露撑剑起身,手臂一长,便又捉住一人,伴随着那兵卒绝望的惊叫,他的手臂被整条卸了下来,喷出的血染深了零露半边黑衣。 转眼间零露以残虐手段连杀二人,看得诸兵尽皆胆寒,一时无人敢再上前。而零露有如尝到荤腥的野兽,此时狂性大作,一发不可收拾。她提起剑,冲向人群,那些兵卒哪躲得过,顷刻又有十几人被虐杀。一时血沫散雾,残躯横飞,哀嚎遍野,腥气冲天。那数百兵士如见妖魔现世,个个肝胆俱裂,不由得丢兵卸甲落荒而逃,稍慢些许,便是被肢解惨死的下场。 江离怔怔看着眼前这阿鼻地狱,血泊之中仿佛有汹汹燃烧的业火,将七零八碎的尸块逐一吞落。零露从头到脚皆被血染透,血浆顺着剑尖和发梢如雨点飞溅。但见她头发散乱地黏在脸上,一对眼白煞是醒目,眼珠烁烁放光,好似夺命的令箭,转到哪处,哪处就多几个命丧剑下的亡魂。她如今已成疯癫!江离想着,却知这并非终了,零露的归宿是陷入谵妄,是在灞陵桥那夜险些踏入的“活着却如死去”的境地。一旦如此,她与三清铃互为感应,届时三清铃加诸于六翮制器的禁锢多半……幻像中零露和师父的对话回荡在脑海,那禁锢多半会随之崩溃。 这终局,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江离心知毁灭就在眼前,却讶异于自己反不如适才惶恐。每刻都有人惨死在眼前,这景像灭绝人伦颠覆天理,越过了正常人理智心绪所能承受之极限,但与重蹈己卯之灾相比,还仅是区区前奏。格悟此时停止了吟诵,正安之若素地赏味奇景,而此刻冷眼旁观的自己,与他岂非毫无二致?江离不禁扪心自问:眼下所见,你敢说在心底不曾期待过?恐惧已极却又欲罢不能,为之战栗也为之兴奋,不可告人,不敢面对那个你,敢说不就是此时此刻的你?否则这荒唐景象,你如何却心安理得?你疯了?亦或你原本就是疯的? 不知不觉中,哀嚎尖叫与腥风血雨尽都散去,耳畔只余潮声轰隆。在江离身后,地平线上搓起一道白边,隐隐升腾起一层灰雾,天色混沌,那未知来自何处的狂潮际天而来,正要现出真容…… 第187章 自刎(上) 一个念头骤然跳入脑海,将江离从恍惚中拉扯出来:乱军中一直未见道平三人踪影,他们却去哪了?会不会也……面对满目的腥风血雨他猛地警醒,寒意从脚下冲上头顶。 四周已安静下来,那些兵卒没能逃脱的都成了残尸,余下的业已跑得没了踪影,只剩零露独自站在成堆的污秽里。盐沙与血浆混合成的黑色血泥没过了她的脚胫,衣衫被死人绽将出的各色脓液层层覆盖,已辨不出本色,血凝的部分变得僵硬,黏腻的头发盖去她大半张脸,衬得口中呵出的气似绸缎般光洁。 零露在晨雾般浓重的腥气中迟缓地转身,眼白里的两颗眼珠像被身子扯着,一下下地挪动。蓦然间,她整个人像被甚么钩住了,上身先向前倾,腿则拖后迈出,以仿佛随时都会扑倒在地的姿势移动起来。接着,她的眼珠定在了一处,之后便不再游移,脚下不时被尸块绊住,却也不知绕开,身子一味直勾勾地前探,半寸也不偏移。 江离似早有预感,原地不动等零露靠近。她挪动着,渐将满地残灭的火光抛在身后,光亮弃她而去,她的意识宛如被丝丝抽走,双眸中仅剩下迷惘。谵妄的征兆已经显现。 “不要去。”江离对她道,“那里没有安宁。” 脚步顿住,鲛影剑的剑尖闪动微茫。“谁在说话?”她的眼珠微颤,于对面之人竟似视而无睹。 “我,祁江离。”江离道,“我知你要往何处,别去。” 零露眸中流光一现:“阿江……”而清明只在转瞬,迅速沉入了更深的幽暗,“哦,你是她的夫……”那个人名顽固地占据着她混乱的神智,“她害我师门九百人无辜丧命,此仇不报,我还算是人么?”只两句话间,她的神情已近乎狞厉。 江离倒吸了口气。潮声已近在咫尺,无以伦比的压迫正在身后蔓延。飘风骤起,在他耳边猎猎狂号,吹动他火红的衣袂宛如燃烧。“你要报仇,先得活着。”话一出口即淹没风中,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听见。 “你也来阻我?”零露神色愈发不善,“你果然要阻我的罢?呵你,你们都是一样护她,你们的心偏向着她,可我,我就是天生该死的么?谁曾怜我?!天宝宫的道人们何辜?谁在意过他们的性命?!”她瞠目怒视着江离,声声泣血,周身升腾起毁灭的气焰,“只有我,只有我在意!这深仇只在我一人身上,谁敢阻我,我便先杀了谁!”怒吼撕破风声向江离迎面扑去,鲛影剑紧随其后而来! 剑光化作万点星芒映入江离双眼,他不及反应,便已被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猛推了出去,冷刃擦着脸颊飞过,刹那冰封了伤口流出的血。狂潮来临的序曲在此刻奏响,“呼——轰隆隆隆!!!!” 厉风狂飙发出震响,自天际推卷过来,地面仿佛整个被掀起,一堵横无边际的通天高墙凭空在江离身后拔地而起。霎时盐沙弥天,声若雷霆,浩瀚霜海之上宛若陡然激起的百尺巨浪!于这吞天沃日的洪流面前,人是何其的渺小,好像狂风中一片残破枯叶。江离跌伏在地,沙石扎入两眼,引起一阵钻心刺痛,他抬头,眼前的世界变得晦暗不明。 狂风乱石之中,他看到零露已退至几步之外,手扶右臂,背影颓废。面对亲手造就的尸山血海,她起初僵立不动,俄顷开始如筛糠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沙潮震荡激射,她的喘息却分明钻入江离耳中,像一个窒息之人般急促,声音有如混着泥沙,似五脏六腑正被扭扯绞烂。她呼出的白雾在面孔上骤聚一回,便伴随着哽咽呻吟,牵引出意识深处的痛苦。她在惶惶之中转身,看到江离的一刹,喘息戛然而止,像被尖锥贯入心脏,她双肩内扣,摇摇欲坠。 “我……”她垂头,大约是盯着自己持剑的手,终于挤出只言片语,却像被风刃割开了喉咙,倒不上气。血色在她身上流泻,一团死气将她裹紧,可她尚未死去,气息更像鬼气。 江离的视野越发昏暗,他感到用不多时,自己便再无法视物。零露的狂癫虽暂时退去,但他知清醒不会在她身上过多停留:脚下粘稠的血河已替她铺就了归途,通向那无人得见的永久梦魇。 江离看到那模糊的身影忽地打了几个晃,迟缓地挪动腿,歪斜着肩靠近过来,血水灌入她身后的每个脚印,在狭窄的视野中映出一串深色的瘢痕。江离心猛地一紧,却非是为自身安危:他意识到零露的右臂受了伤,就在她以剑刺向自己之际。定是格悟出手,以防零露伤害自己这个尚有用处的“圣尊”。他此刻视力几已尽失,无法寻到格悟的所在,却知在目所不及的某处,格悟一定正在注视着他二人,只等零露再一靠近自己,就要将她一击毙命。心念及此,江离不由得毛骨悚然。 “你休再过来。”情急之下,江离低声喝止。眼前的身影应声定在原地。 眼中的光亮正飞速退去,江离感到自己正被黑暗包围,那身影的轮廓本已十分难辨,厉风却呼啸着要将残存的一抹浅痕也揉碎吹散。身后狂舞而来的盐沙割破了他后颈与手脚腕上的皮肤,他觉得自己即将被一并吞下,噪乱填塞耳道,已不容任何声音通过。 “别怕我,求你……” 零露的声音冲破了盐沙浓雾,飘忽而来,毫不费力地凌驾于嘈杂之上,清晰如附耳之语,而若细辨她究竟说了甚么,又有别于这世间的任何一种语言。江离一怔,脑中闪过她第一次道出名字时的情景,只是当时草露飘叶,云移虫行,此刻成了沙石飞走,凄风冷月。他想要出言解释,却被凌风奔涌的盐沙闭住了口鼻,说不出来,于是只能摇头。 零露的声音汇成了一片漆黑的海,暗流涌动。“无怪……此情此景,再无人会把我当作人看了……”声音中断了片刻,再起时便结了层霜,闪着铅灰的冷光,“看来,我定是不能留下了。” 你得留下!江离内心狂喊,九年暗夜奔行,不是也曾得见微光?摧心刻骨之仇未报,就此坠入梦魇,你可能甘心?!他竭力睁大无神的眼,紧盯着那随时会消失的轮廓,盐沙如钉子般刺入眼眶,令他泪水长流。 “放心,我不会睡去……仇既不得报,更不可再负师父的重托了……只是阿江,”那声音描画的景象中忽如有明月高升,清光洒向海面,倏忽从冷厉变成平和,“只是难为了你,接下去的路,要你独自走了……”波浪银光耀耀,雪漫冰封的海面之下,江离分明听到有热血奔涌,“……不系舟中定有转机,就算没我,你也要,你一定可平安无事……”这时那浅淡的轮廓稍浓重了些,江离感到零露靠得很近,已在触手可及之处。 “对不起……”零露本来的声音在咫尺之外响起,“对不起,阿江,”她压抑地抽了口气,丝丝缕缕的气息糅杂在一起颤抖着,“我不甘心,不甘心呐!可我别无选择。”抛下这句,她剑交左手,猝然挥剑而起! 就在同一刹那,江离视线中闪现出无数黑点,那是格悟的数珠劈开盐雾,从零露身后对准她后脑笔直飞来!江离瞳孔骤缩,电光火石之中飞身扑向零露,身至半空,却见她闪电般倒转过长剑,狠绝地往自己脖上抹去!利刃入肉,发出渗人之声,那闷响在脑海中无限放大,令江离浑身发麻,他奋力伸展双臂,手触到零露腰际的一霎,不顾一切将之扯住。 “轰!轰隆隆隆——” 狂潮在二人倒地同时如期奔至,沙雾筑起的巨浪高墙以千钧之势轰然拍下,天地顷刻合拢,将二人吞没得无影无踪! 第188章 自刎(下) 江离才将零露揪住,就觉一股泰山压顶之力当头罩下,几将他脊背压断,肺腹挤空。他听到骨头碎裂之声,剧痛让他头脑空白。随后,他整个人被卷裹在盐沙之中,像盆中的骰子一样颠倒翻转,因耳鼻被塞呼吸不得,意识逐渐昏沉。这情形不知持续了多久,他方被浑浑噩噩地抛甩了出去,先是无凭无依地漂浮了一阵,忽地心忽悠一下,向下坠去。他这时两眼彻底盲了,甚么都看不到,神识快速涣散,只觉不断下落,恍惚落了百丈千丈仍未触底。他倦极痛极,合了眼将生死交了出去,由着自己沉入未知的深处…… ……再睁开眼时,竟然隐约能见了天光,除了残留的疲惫,疼痛全部烟消云散,他心下茫然,试着活动了下身子,有伤之处俱已愈合,方才无伤处却莫名添了不太打紧的新伤。身下好像垫了毡毯,十分柔软,触手湿润又支棱,原来竟是躺在矮草丛中。 他惊觉鼻中的尘沙已被清凉的空气涤荡干净,取而代之以芬芳之气,瞪眼四顾,虽看不清形状,却能勉强辨色,只见近处青青郁郁,远方蓝紫绵延,显是山林中的光景。 他心绪郁闷异常,满腔块垒,却迷迷怔怔,道不出个缘由。当下所在的是何处,虽无线索,反倒模模糊糊地好像知道。念头自然而然的浮现,只有囫囵接受的份,思索皆是徒劳。 忽然,青绿色块之中现出一条竖长的淡影,逆着光,周遭镶着圈亮光,从不远处摇晃过来。过后由细变粗,渐渐变浓,到得近前,原是芦苇杆儿似的一个人影。他眯眼打量,辨得这人发髻粗乱,未带巾冠,衣着与其说褴褛,不如说只是把些布片胡乱裹身而已,深一搭浅一搭的,不知裹了几层。他蹙起了眉,心里浮起一股不安。 芦苇杆儿在两步之外停住,像是在拿手指着自己:“你跑甚么?怕我害你?”是个男子嗓音,听来不过二十上下,却隐约透着暮气,声调沉闷。“似你这等半路上晕过去,会教狼叼去的。” 靠近才闻到,那人身上飘着刺鼻的药味。 “你前时差点就饿死了,这才过几日?”那人说着蹲低了身,试图与他对视,窥察他的盲眼,他于是不自在地别过了头。那人立时有些拘谨,闭了口不再言语。他满心想着离去,身子挣了挣,登觉一阵恶心,跌坐回了地上。那人也不来扶,只在一旁木讷地看着他挣巴了会儿,忽呆声呆气道:“我说,再留一阵罢。等你真能走时,走便是了,谁拦得了你。”听着不如何关切,倒也不像揶揄。 “我没处可去。”他嘴中自己吐出这么句话,竟是女子的声音。胸中涌出酸苦。 “哦。”那人应了一声,“我也不去别处,这儿挺好的。”平寂的语调里,好像微多了分明快的上扬,只是极不明显。“给。”汤药气陡地变重,那人小心地挪近了点,晃着手递来一件小小的物事,袖子退了几寸,露出发青的腕子。 他犹豫着向前摸,一手先碰到了那物事的底部,随即将之托住,那人就着往他掌中一落,他便用另一手去扶物事上边,不想碰到了那人的指尖,触感冷硬得像块石头。他不由将手蜷缩了下。那人却如不觉,仍提着那物事往他手里送,口中嘱咐道:“小心提着了。” 他再次忐忑地伸出手,碰到的还是半点温度都无的手指,但这次他抓实握了上去,那人方把手指慢慢屈起,露出像是提柄的部位。他摸着柄稳稳扣住,那人这才撤了手。 近看那物事,约有五寸长短,乳白的一团,薄薄的笼着层光,近似剥了壳的鸡蛋。表面摸着滑腻,有如美玉做成,比之那人的手反还多了些温热。靠近顶部处不知嵌了甚么宝物,莹光在他蒙尘的眼里烙上了一点绮丽的红。 “这盏角灯你拿着,在山里走动便利些。”那人收回了冷手道。 他道过谢,心中无情无绪,嘴没再动。 那人干等了会儿,不见他言语,突兀问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这一问,倒教他不知这人到底是轻浮还是憨直。 他口里答:“撄宁。”顿了顿,补上一句,“敢问贵姓高明?” “我?”那人似没想到会被问到,声音中忽有些不协调的局促,“……安爹叫我恤儿,写作怜恤的恤。你也可以叫我恤儿。” 他听出来了,这人虽则语调老迈,言语却甚幼稚,不知措辞修饰,也不懂甚避嫌和客套,只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真有几分痴傻。 “那人是你长辈,我不好也这么叫的。”他觉得戒备之心去了不少,“你我年龄相仿,我称你声恤兄罢。”说完这句,忽觉心口疼痛,急要去捂,抬手摸了个空,原是黄粱一梦。 第189章 无形之声(上) 鹿疑郑相终难辨,蝶化庄生讵可知。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江离猛然醒转,胸口剧痛仍自梦里延续,若只这一处还罢,适才受的伤却也在这时一股脑回来,当下痛得惊天动地,头脑发昏。好不易缓过口气,发现看不着没半点光亮,急将手贴着眼皮前晃了两晃,眼里宛如一潭死水,他心一沉,就知自己彻底失明,不似梦中尚可感知三光。 他顿觉像被埋入了坟圹,棺盖已被钉死,棺身内逼仄窒闷,令他心跳如鼓,身子惶怵战栗,似乎瞬间回到了那最后的时刻:他腾在半空,身后是滔天沙浪,如奇禽怪兽般怒吼着要将万物啮噬;天塌地陷,沙石飞旋,身前的影子挥剑自戕。他头脑混沌,伸手去抓那影子,开口便喊,住手!喊声如石沉大海,一去无回。他接着喊,零露,住手,邢湑,住手!声量却微弱得仅自己可闻,片刻气力用尽,残像亦随之洇散了。 她为何自戕?!江离迟缓地驱使麻木的意识:是了,她活着便要沦为行尸走肉,受格悟摆布,纵有清醒之日,见了自身做下之事,亦会被心中嘈杂吞没,堕入魔魇。自我了断委实是唯一解脱之道,这便是她最后说的别无选择。 此外她还说了甚么?江离心中一阵凄惶,她还说对不住我。是为渺渺的死而悔恨么?可她从未承认行凶,但除此一项,她还有甚对不住我处? 思绪被锋利的疼痛截断,如斧凿刀劈一般粗暴。江离头中如搅起一池浑水,转眼被虚脱袭卷,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打了个激灵,寒气爬遍全身。只靠盲眼已不能分辨晨昏。身下甚为柔软,触手一试,是厚厚的盐沙,原来仍然身处大霜海中。他被冷风吹透,头脑稍有清醒,惊惶疑惧便卷土重来,眉间聚起愁云:格悟去了哪?他尚未掌握六翮,断无理由就此一走了之。莫非是被那沙潮所阻?自己昏了不少时候,沙潮还能阻他多久? 他因目不视物,较之明眼人于同等处境,更多了数倍不安。惧怕有人正明目张胆地窥探,而自己无异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全神戒备,好以其余感官弥补失明。他嗅到风中浓重的咸气,仔细分辨,竟并无半点血腥气掺杂其中,忽然悟道:那尸块血海的气息绝不会凭空消失,而今却不能察,定是已被沙潮移去。不,毋宁说被沙潮移走的应是自己,自己由那沙潮裹挟着,被丢在了远离那场杀戮地的大霜海中的某处! 零露呢?记忆中自己曾于昏去前扯住了她,血的黏腻犹存在手,过后自己没了意识,是与她分散了么?她还活着么?当时有没有及时拦住她?如今过去不知多久,一拂六尘是否已经发作……道平众人呢?可有在乱战中被伤及?还是趁乱逃了?如今去了何处?活当见人,死要见尸,自己却甚么也见不到。 不安感迅速积累,忽然汹涌泛滥,令人汗毛倒竖的念头不断冒出,江离却按捺不住:零露的尸体……说不定就在自己身旁,兴许就躺在那呐!只是自己看不见。周遭其实横七竖八围满了尸体,血流干了所以没有气味,格悟也正坐在那哩!他脊背凉透,心中却如沸汤难安,于是匍匐在地上,伸长了手臂往四周摸寻,结果一无所获。可是不安未得缓解半分,他惧怕的并非尸体本身,而是假想中的威胁,隔着黑暗的敌意。意念代替了视觉,四处疯走,眼前即是地狱。 他分明看到了结局:虚脱、饥饿,不辨方向,他永远走不出这大霜海,或被格悟捉住,或埋骨沙中。 风吹盐沙,偶尔“沙沙”作响,寂静凝重得如有铁罩,将一切泛活气之物隔离在外,只有濒临死去之人,才被接纳。江离侧耳倾听着死寂,眼皮发沉,不知这一睡去,能否再醒来。 “啵。” 犹如深不见底的黑夜里亮起一颗明星,有光照进眼中。 江离朝着声音来处伸了伸脖子。虽然极其微弱,但的确是水波声。俄顷,那声音再次出现,“啵。”眼前的黑暗里随之冒出一个小小的水泡,漾起层层涟漪。他不由咽了下口水,抿起嘴唇,意外发觉唇角竟有些湿润。 他的胸骨在沙潮砸下的巨大冲击之下折断,隔着衣衫,能感觉到前胸已变形,稍动即刺痛难当,所以只得以手肘撑着小心地向前挪动,动作尽可能轻慢,爬一会儿,就停下歇上一阵,顺带调整方向。渐渐,身下的盐沙变薄,在有些处岩石已裸露出来,随后沙地越少,岩地越多,水腥气也愈发明显,涟漪正在扩大。又爬了许久,忽觉肘前一凉,腥冷的水气扑面而来,再向前挪尺许,入水处是个斜坡,他将小半个上身浸入水中,下巴挨到了水面,立即猛喝了几口下去,饶是那水味带着咸涩,于他却胜过甘露,甜美沁心。他干脆将脸整个埋入水下,这生命源泉的滋养,胜过任何救急良方。 就在这时,忽有水流以外的动静传入耳中,有如被扯成碎片的人声!江离一惊非可,急将头抬出水面屏息细听,那声音却消失不见。他僵如泥塑,惟望是自己听错,那声音不曾存在。偏生一阵风过,那声音卷土重来,如碎絮一般零散无着,却直接撞入意识,烙进眼中,使他不寒而栗。因那的的确确就是人声! 大霜海乃官府严禁私入之禁地,荒原百里旷无人迹,如今驻守官军已悉数被杀,除了格悟,现身在此还能是何人?他终究还是追来了。不消片刻,比邪咒可怕的佛号即将响起,将自己拖回恶沼泥潭。 江离在惊怖中等待,却甚么也未发生。 那人声始终隔着水,游离在一定距离之外,并未靠近过来,且久听之下,方知出声的非为一人,貌似有两人正在交谈。那交谈声虽定在原地不动,但听得久了,便越发清晰起来,就如擦去镜上的水气,照出了真影。 第190章 无形之声(下) 说话的是两个男人。 “……真没奈何。兵荒马乱,家中一窝人口吃穿不上,要他作甚?” “五哥,瞧你说的甚么话?嫂子给你添个儿子,多大造化,怎还反恼了?” “眼下比不得往日,往日不争多张吃饭的嘴,紧巴些倒也不怎的,可这业障偏赶这时落地,简直是来催命的!若非先前房下临盆在即,走动不便,早些行时,全家不至落此境地。如今哪里活变口粮去?” “世道沦亡,这孩儿何辜?五哥,这小袋米你且拿去,休饿着那娘儿俩。” “这我哪能要?留着给你自家,怕还不够哩。” “朋友家,你就别和我计较了。我家口少,还能将就,拿着罢,再多也没了。咱们饿多一日少一日没差,孩儿耐不得饿。” “好……兄弟感不尽哥这恩情!哎,见今困在此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折磨人的日子,到何时是头……” “只能挨过一日是一日了……” …… 江离听了个片段,无论声调语气,还是交谈话题,说话的这二人都无可能是格悟,也不是从属于官军,或龙华寺的任何一人,只像寻常百姓,多半是附近的村民。 他登觉有了指望,好比绝处逢生,当下循着人声,沿着水边爬去,口中呼道:“二位,救命!”他知自己衣衫染血,形容着实可疑,生怕惊走那两人,绝了一线生机,故边爬边解释道:“我乃客商家眷,途径大霜海遭遇沙暴,受伤落在此地,求二位老乡好心搭救则个,过后必有重谢!”耳听那二人立刻住了口,想必已引起注意。他于是昂起头,又将话重复一遍,满心期待。谁知等了片刻,既没等来回应,也未听到其它动静,似乎那二人只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观望。 江离颇感怪异:自己孤身一人,身又带伤,开口相求,对方纵是自顾不暇,也大可引人来助,少不的过来询问个情由,何况自己还申明会有重谢。难道自己的模样真恁般恐怖,教两个男人都不敢靠近?可眼下那二人不啻救命稻草,所以顾不得许多,只不断呼救,继续挪去。 直爬到精疲力竭,肋骨刺痛,估算距离,少说已在百步开外,估算已近那二人交谈之处,却居然半点气息都抓寻不到,简直如无人踏足过一般。江离从疑惑转作惊骇:这两人若悄悄溜走,决计瞒不过自己耳朵,排除此项,难不成他们始终屏息未动?这又何必!别是自己撞了鬼?撞鬼还罢,若人心怀歹意欲行不轨,又远比鬼可怕多了。他越想越是悚然,一不经心,扯到那折断的骨头,耳听得“咔嚓”细碎之声,脑中如过电一般,瞬间疼晕过去。 …… “我要瞧,让我瞧瞧新媳妇子!” 他身上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四下昏暗。幽紫色的风灯罩中火苗轻缓地跳跃,照出几个人影,一个瘦得像芦苇杆儿,一个明显粗壮结实得多,还有个几岁大小的孩子,两个大人腿边蹦来跳去,适才吵嚷的便是他。眼见这孩子往床跟前扑来,忽地被那壮实的提着后领口往回一丢。 “小崽子,再乱说话,看不揪你的嘴!”那汉子斥道,转过来又对他道:“妹子休气,这崽子净不学好,我回家收拾他!你男子汉的事,俺和恤儿都着紧替你打听着哩,指不定很快就有消息了,你只管安心住着,别再像这次,把自己急得先倒下了,不值到的。” 他经这人一番话劝解,就觉这幅身躯无比倦怠,头脑昏沉,手脚如灌铅一般,眼皮沉重。嘴唇动了动,发出声来,又是女子的声音:“哥说哪里话来,奴和小孩子计较甚么。这次亏有哥送药过来,加上奴家人的事,劳你费心不少。” 那汉子言语甚是直爽:“俺们与恤儿山上山下住了这许久,他的事就是俺的事。妹子,俺说句心里话,他双亲没得早,原本有安伯作伴,前些年也亡化了,丢他一个儿孤零零在这,好不冷清。有你在时,他跟前才有个说话的人。我也不用瞒你,他从前是有些呆的,近年来可明显好了,他嫂子也说,他心里多了牵挂,就不一样,哎哟,俺怎么竟说出来了,哈哈。俺嘴笨,但俺这兄弟嘴更笨,他自己不会说,所以俺们替他谢你。” “你歇罢,我和姜家兄弟不在这吵你了。”那芦苇杆儿似的人急着打断了汉子的话头。 “天不早了,还下着雨,这是要下山去么?”他问。 芦苇杆儿道:“在山上留一宿,明日才走。你要有事,就将灯儿在窗口晃晃,我从坡上那屋看得到,马上就过来。” “伯伯咋不和他媳妇子一屋子睡,来和咱们睡?”那孩子又蹦起来聒噪,紧接着就听他惨叫一声“诶呦!”,想来头上已吃了他爹一拳头。 他不觉得反感,反倒忍俊不禁,撑了撑起困乏的眼皮,出声叫住了将要出门的两人。 “怎么?”芦苇杆儿的声音立马问道。 “路滑,走路当心些个。”他脸庞上不由自主地浮上淡淡的笑。 “哦。”对方的声音好像被甚么绊了一下,方说出后半句,“知道了。” 门被关上。视野中又只剩下灯中的一点红光了。他注目凝视着那团火焰,看它燃烧,战栗,飘舞,明灭,火焰因她变幻着姿态,是他内心的映照,他同样亦是火光的倒影。 于是他沉重的身子忽而轻盈起来,从床上缓缓飘起,轻易地穿过屋顶,越升越高。月光透净,洗去了他的眼中的灰翳,顿时云开雾散一般,一切皆清晰可见。他居高临下俯视着片刻前所在的草舍,不远处山坡上的另一间陋室,窗前也亮着灯,周遭则树木森森,阒寂无声。正看间,身子猝不及防急坠下去,大叫一声,摔落回本体,惊吓苏醒。 江离惊魂未定,又是这个女子的梦。他好似犹在梦中,意念在眼中勾勒出一幅残像:漆黑的海面银光耀耀,暗流交织奔涌,狂潮降临前的片刻历历重现:零露慌乱无端的急喘,与她不成语句的声音回荡耳际: “不系舟中定有转机,就算没我,你也要,你一定可平安无事…… 不系舟中定有转机……不系舟…… 此刻所在,莫不正是那名为不系舟之处? 第191章 不系舟(上) 江离猛地清醒,气不待喘匀,只顾反复思量适才所得:沙潮来临之际,零露最后道出的“不系舟”三字,其中可是大有缘故: 以字面之意推测,它暗示了与大霜海的联系,不系舟大抵是位于大霜海之中的某个地方,至于具体位置,恐怕只有零露知晓。她之所以让自己以六翮为饵,引诱格悟前来大霜海,如今看来,多半也正因不系舟在此。自己被那骇人沙潮吞没,过后席卷至此,也是她意料中之事么?甚至那沙潮本身,可能都是由她所招。靠的是甚么?细想经过,惟剩下她命自己吹响螺声这一怪异举动之意义难解。那沙潮怕是与螭龙螺的声音有甚关联,记忆中自己听到潮声,不正是在吹响螭龙螺过后么?她费心做此谋划,目的仅是为将自己送来不系舟么?不应该。她曾如是说过,“就算没我,你一定可平安无事”,可想她原本打算,是与自己一同到此的,但后来却因为不得不自我了断,才抛下了自己。那句对不住,原是为此。 她口中“必有转机”的不系舟,究竟藏着甚么玄机?她又凭何确信?来此意欲何为?她直到大霜海,才肯吐露出隐忍十年的目的,与格悟性命相搏,也与这不系舟有关么……江离思虑稍深,立时头晕目眩,心慌欲呕,想是腹中饥饿过度所致,粗略推断,自己至少已有一日半颗米未进,照此下去饿死只在早晚,谈甚转机? 总算天幸,他甫将纷乱的心思收回,就觉一股难以抗拒的香气钻入鼻中,勾得胃肠躁动,口生馋涎。他心中一亮,莫非那二人虽不言语,却留下了吃食在这?遂循着气味四处寻摸,只几下便触到一物,不由分说抓在手里,凑到鼻边,嗅出略有些腥气,当即不管不顾吞入口中。尝出是鱼肉,虽为生食,入口鲜美,与鱼肉同用草叶包裹着的还有两枚圆溜溜似果实之物,香气便是自它发出。他一并狼吞虎咽地吃尽,又去水面捧几口水喝下,方舒出口气,如旱得云,如贫得宝。 恰在此时,隔水又有人语声传来,这次换了人,且是闹闹嚷嚷的一群,当中的两个正在说话: 中气十足的声音:“……先前刘六、刘七在霸州起事,做出恁场大事业,便是你我后人的榜样!” 沙哑老迈的声音:“‘捶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便是恁样人物,也曾给张忠当过狗哩。 “兄弟,这话可不兴瞎说。” “怎的是胡说?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那刘六刘七乃霸州文安县出身,和张忠恰是同乡。未举事前,兄弟两个常带领些不务本的人,竟日里舞枪弄棍,邀路劫掠,人不敢惹他。其时文安县有个大盗,名叫张茂,刘六刘七都依附着他。那张茂因与张忠私宅为邻,以重贿纳交,两人结成兄弟,从此张茂杖张忠权势,称霸一方,肆无忌惮。过后张茂被朝廷捕盗御史甯杲所擒,那刘六刘七逃上京来投奔张忠,称愿献金免罪,不料张忠开口索银钱万两,方肯成事。刘六刘七自然拿不出,为凑足钱两,游蹿于临近各县打家劫舍。张忠若有甚阴私勾当,召之即来,唯命是听。” “这些事,兄弟从那里听来?” “昔日我在京中祁侯府里做过伙计。我走后不久,那祁侯爷在朝中出了事,拿送牢中问成死罪,门下亲族人等,问成发边卫充军,妇孺暂时监押在府中等侯发落。当夜夫人及一干女眷,连带侯爷的独子,就在府中服毒身死。我听闻这桩惨事,想着看旧日分上,好歹知道尸首埋处,替他烧陌纸去。于是备下些礼,去问保甲打听。未料那保甲多吃了几杯酒醉倒,把能说的不能说,一气全吐露了出来。” 江离听他所讲,依稀竟然是自家往事,不禁大吃一惊。因要听保甲究竟说了甚么,恐怕惊动人群,故耐着性子,不出一声。只听那人接着道: “原来出事当夜,曾有一伙强人潜入府中搜刮钱物。保甲众人听到动静,开锁去看时,只见几个女眷皆被吓得颤作一团,侯府夫人衣衫不整委坐在床,失神落魄的一般,再看身边那才几岁的哥儿已吓成痴傻,半晌出不得一声,就觉坏事。费了不少力,问出强人自称刘六刘七,当下将门锁闭,等天亮呈报,不料早上就见都服毒死了。那保甲唯恐官府问他失职之罪,便装聋作哑,瞒下刘六刘七之事,只推说是那侯府夫人宁死不愿受苦,携一家子寻了自尽。” “刘六刘七胆子忒大,夺了财物,又奸污了那侯府夫人,官府又不瞎,这岂是瞒得过的事?” “寻常是瞒不住的,但若说那伙人夜潜侯府,乃是张忠授意,又便如何?实际过后,真个再无人理会过这档子事,那保甲也未被追责。看来该当瞎子的时候,官府绝不睁眼。” “张忠是与那侯府有仇?贪财也到不得这地步。” “我原只为给旧人烧陌纸钱,他们之间就是有甚仇怨,本都和我无关。只是那保甲还道出一件事,他说哥儿的尸身,隔日不知被谁偷了去,两邻供说曾见老仆福安附近走动,都疑说是他搬去埋了。在他家时,我最喜欢那哥儿,故而有心要寻那福安去向。这多年过去,福安躲得无影无踪,倒让我偶然得知,原来那张忠向来觊觎侯府的一件传家之宝,未在入官抄没的家产中,于是授意手下匪徒,以抢劫为幌子,实则逼迫他家人交出宝物,为此害死几条性命,那刘六刘七为张忠鹰犬的首尾,也因此浮出水面……” “我知道福安去了何处!”江离听到此处,按捺不住出声喊道,“这位好汉,请求搭救则个,祁家后事当以所知奉告。” 孰料一语落地,那群人又立马齐齐噤声。江离甚至恍然有种错觉,根本不曾有过人声,从适才开始,自己不过是对空自语。但不管如何,进过食水后,他体力已恢复少许,于是姑且辨认方向,鼓足气力挪去。自动身起,对面再无一人则声,也与先前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终点处静绝无息,江离瞪眼四顾,出言恳求道:“我听好汉重情仗义,心怀仁善,怎的只不肯将我睬一睬?我只求问几句话,绝不纠缠,望好汉垂怜!”说罢痴等了片刻,仍是未有半点回应,寂静衬得水波声都愈发刺耳起来。他本谓觅得生机,未料竟是镜花水月,不禁仰面愤愤道:“纵是不肯相助,好汉也尽可明言,何必如此把个盲人当豺狼虎豹似地躲避不及!” 出乎意料地,细小的响动如投石入水,在黑暗中激起一圈波纹。 第192章 不系舟(下) 只听“笃”的一下,状似竿头敲地之声出现在几丈外远处,江离转头将两眼直勾勾对着声音来处,略有些过意不去道:“原来你就在这。我双眼失明,是以没能发觉,好汉见谅。”谁知说完,对面又是一声不吭。 他越发不明就里,向前挪去几寸,蓦地就听那声音迅速响了两下,当中夹杂着极轻的脚步声似往后退,心道原来那好汉是拄杖的,不知为何总要躲着自己。他生怕这人也像先前那两个,一股烟似地飞走,当即定在原地客气问道:“敢问好汉,此处地名可是叫做不系舟?” 侧耳静待片刻,单等来“笃”的一声,却不闻那人发话。这一声又与先前有细微不同,听得出是刻意而为,大约便算是作答。江离皱了皱眉:这人前时恁般健谈,怎的见了自己就惜字如金?却也没奈何,只有向他确认道:“好汉将杖顿地一声,是肯定的意思么?”那人将杖又是一顿。 江离心中嘀咕:他既与我理会,又不作声,这是何故?若我问他些事,不可只以‘是’或‘不是’作答,又当如何?于是便问:“我遇沙暴侵袭,醒来莫名已至此地,眼不见物,一筹莫展。好汉若不便停留,好歹将这不系舟是怎样地界,所处方位,方圆几许,相告些与我,我自去设法便了。” 等了许久,未得到那人的回应,但这一小段时光非是白等。江离凭直觉感受到了对方的犹豫不决,似乎很不自在。 “此地可是位于大霜海之中?”他不得不调整提问的方式,小心发问。 “笃。” “我向来不知,大霜海中竟会有这许多人出入。好汉也是途径此处?” “笃、笃。” “不是?那是来此办事?” “笃、笃。” “……敢是值守本处的军爷?” “笃、笃。” 江离暗暗苦笑:看来一声当是肯定,两声是为否认。对方不愿言语,显是有所避忌,却未一走了之,想是因为自己方才提到了祁家罢? “是我的不该了,只顾着问话。”江离想起先前在梦中的所闻所见,自然而然地将之全部接纳作了事实,于是道,“好汉欲寻的那个叫福安的老奴,后来躲入了山东一处叫玲珑山的地方直至过世。你说的那位小侯爷,天幸未在当夜中毒身死,而是存活了下来,被福安在山中抚养成人,乃至娶妻生子。好汉怕是要问我从何得知,因我不是别人,那幸存的小侯爷讳字为恤,正是先祖父。他那时是在逃要犯,如今时过境迁,我也不必隐瞒。好汉不须多心,你重情重义,身为祁氏后人我感佩在心,今日机缘巧合,合当将事交代出来,只为报答好汉往日挂念之情,奔波之劳,再无其它。毕竟祁家早已不是原来的祁家了。” 那人不知怎地,听过后半晌未有动静。江离久等不到回音,有些着慌:“好汉是信我不过?但有甚么想问,可以直问不妨,我定知无不言。” 良久,只听“笃”地一声,江离还不及琢磨这是何意,就听“笃、笃、笃”成串响起,有远及近,竟是那人朝自己拄杖走来。他心中一跳,不知是期待还是紧张。响声很快即停止了,最后一声仍离着丈许,是那人有意保持距离。一缕气味不受约束地钻入他鼻中,正是方才那种果实的香气。他讶异不已:“前次与我吃食的,原也是好汉么?”那人只是不语。旋即轻微的摩擦之声响起,似是用杖端在把甚么从地上推过来,直至触到江离的指尖。江离将那东西揽到脸前嗅闻,却不是草叶包着的生鱼和果实? “好汉赐食活命之恩,感激不尽,请受我一拜。”江离将食物恭恭敬敬地放于身侧,随即双掌和额头同时触地,因无法起身,以此权作拜谢之礼。不料头未抬起,就听那人拄杖往远去了。 “好汉请留步,留步!”他慌忙叫道,“我只再烦问最后一句!” 笃声止住,那人应是停下了脚步。 “除我之外,你有没有见到一个满身是血的年轻姑娘?” ……“笃。” “你见到了?!她还活着么?”他深吸了口。 “笃、笃。” 纵是自刎未遂,零露身上的一拂六尘也应已过了毒发之期,虽早料到是此结果,亲自证实过后,江离心中酸楚却比想象中来得猛了数倍。不知为何,少女跃上庭院中的油松,回望一眼又遁去的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 江离忽感到无边空落,发觉那一眼中含着多少不能说出的话,自己从前未加在意,如今无缘再知,眼眶一热,落下两行泪来。再回过神时,那“笃笃”声已离得远了。他知挽留无用,静静地目送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失。 过后他吃了一小半肉和果,将余下重又包好。然后平躺在地,尽量使骨折处不受到挤压。做完这些事,只剩睁着两眼空望,直至睡去前,再没听到异常的响动。 寂静,将黑暗的纹路彻底熨平,黑暗便成了无尽的空洞。 第193章 乔羽 再次醒来时,江离觉到暖意,原来身上多了件遮盖之物,以手摸去像是张草席,不知是谁趁睡着时送来的。这实在令他困惑:他并非是倒在了甚么村陌巷尾,人来人往之处,而是在旷无人迹的大霜海中,若是侥幸被过路之人遇到,那人又有心搭救,难道不该先试图叫醒自己,并询问情由?哪怕提供些许信息也好。草席固是善意,但对一个虚弱落单在此境地之人孰更有助益,不是显而易见的么?如此想来,前日那位好汉,同样也只与食物,不与指点迷津,莫非送这草席的也是他?他注意到手边还多了一小包食物,鱼肉果实,草叶包裹,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莫说江离此刻行动不得,即便能够移动,漫无目的摸寻,多半也是徒费力气。他躺地对天仰望,眼珠与身体纹丝不动,内里愁绪纷杂:格悟既不来此,便是往别处去了,正如绳子失了一端便得提起另一端,那端所系,正是乔羽。必须尽快找到出路,通知乔羽远离危险,此外,自己也有许多话要问他。 该从何处问起?江离发觉人若是盲了,倒有一点好处,便是可以毫无阻滞地沉淀到表象之下,用心加以分辨。往日情景浮现,草蛇灰线,拼凑出了未曾探究的暗面。 那封密信,以及经格悟亲口道出“与乔掌柜相知多年”,坐实了乔羽与龙华寺暗中勾连之情,其余先不论,天宝宫的覆灭实乃由乔羽而起。回忆归德城下初次相见,乔羽初时漠然客套,而后殷勤护送千里,转变只在半日之内。那日她在客店,言谈间问及螭龙螺的来历,系因她情知那是零露身携之物。其时天宝宫遭毁已过去半年,聂、张二道和零露皆失去踪迹,在所有这些前提下看,无论是乔羽在当地掌理桂叶堂,还是牵头捐建天宝宫,就都不能轻易以偶然论之了。她在城门外舍粥且亲自坐阵,大约就是在等待。等了半年,终于在自己这落难人身上意外收获了线索。 这所谓注定的久别重逢,掺杂了其它意味。 大概未用多久,乔羽即探得了聂无踪的下落,才会在穹隆山旁置下庄园,借生意结纳本地官员,在栖真观走动频繁。今夏修葺的药王殿,楹联乃是她亲手所题。栖真观遭祸次日,面对杀人不眨眼的绣衣,她言辞强势,不露丝毫退意,当时道是她逞强,实不知她是有恃无恐。道平若未抢先出手,她应也有方法向对方挑明。 江离觉得自己被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了,她无法分清那是妄念,还是现实。 天宝宫覆灭后时隔九年,因为北宗同盟与龙华寺的一场风波,零露来到临清。乔羽立刻采取了行动,传信给魍魉,以期在龙王庙将之置于死地。可仓促之间,她未搞清零露即是尺凫,让零露有了矫托的余地。而后她步步紧逼,泄露聂无踪的所在,凿实了零露的叛教嫌疑,成功激起了格悟的杀心。乔羽的连番所为,表面看来是对聂、张二道赶尽杀绝,实则那二人之死活根本无关紧要,她要除掉的只是零露。 此外尚有两件事出自她手,不当分别看待。一为间接致使世氏灭族,二为诱导龙华寺查探穿鱼先生,意指封家。此二事之用意,明显在于六翮制器,身为六翮斋之主,她的动机大抵是欲借助外力回收制器。回收后作何打算?是彻底销毁,甚或是相反,欲将之恢复原状?无论是两者中哪个,都绕不开一物,三清铃。三清铃不去,便动不得六翮制器。解除三清铃之关键在于蚀籁者,身为蚀籁者的零露便不可再留。 所以九年前,她才要将祸水引向天宝宫。零露处在天宝宫监护之下,欲除零露必得先灭天宝宫,此其一;蚀籁的人选,依规由天宝宫与六翮斋轮流选派,天宝宫一旦毁绝,蚀籁之事才可由六翮斋独揽,此为其二。过后天宝宫虽得重建,却已物是人非。她与道录司过往甚密,天宝宫新任住持之委任,大概有其从中干预,彻底切断了天宝宫的源流。 黑暗中,浮动的云雾逐渐汇聚成形,勾画出乔羽的另一张容颜。六翮斋主尹峤岚的原貌。江离曾不止一次窥见过这真容的痕迹,在归德城下,石室之中,栖真观内,黄麻庄上,那一反常态,忧郁孤僻,压抑自弃之人,总像被甚么压得喘不上气。那些时刻她所面对之人不是祁江离,而是那个叫做梨酒的女人,她的亡夫。 在临清,当自己通身孝服与前来吊祭的乔羽相见时,她大抵就已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梨酒。之后的九年光阴,她追逐着亡夫的影子,梨酒的幻象,沉溺于假想的失而复得。可是这些年里她对自己不遗余力的襄助,倾注的情感,缔结婚约,种种举动,已远超过追查零露所必要的程度。 她可曾正视过真实的祁江离,将自己作其本人真心接纳?映在她眼中的有几时是江离而非梨酒?没有人知道。她把对亡夫之死的愧疚、悲恸与自责封存心底,用加倍的关切、牵挂与眷恋来补偿,只是当中可有半分,是同江离本人相系? 若连半分都无,会怨恨么? 江离怨不起来,更勿论恨。即便乔羽的动机何等虚幻,他祁江离却实实在在地承了恩情,多得偿还不完。今日之前,无论乔羽眼中看到的是谁,自己注视的却始终只是她。自己敬重她的人品,怜惜她,甚至可以为她舍弃性命。谁说由感激与报答之心生发的爱慕不算爱慕,不够坚牢?爱的形式各异,不是只有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自己本不求回报。况眼下性命朝不保夕,连再见一面都成奢望,又何来气力计较那情爱上的得失? 可是将一副身躯嫁接于另一个灵魂,只一时尚可,怎能长久维系?乔羽对亡夫用情至深,但面前的终究是个不同的人。江离与梨酒,或许形貌上有些许相似,声音举止,脾气秉性毕竟不同,凡是保有理智之人,便清楚这替代何等脆弱空幻。乔羽必然也十分明白,是故无处不小心维持。 道平以为,是那说书先生无意间泄露了机关,招来龙华寺徒,才导致她师父身份暴露。而现今看来,在乔羽早将聂无踪的藏身之处透露给格悟之前,格悟其实并不知情。所以杀死青莲帮八卦门三人的,以及在竹林尾随道平的黑影,不该是龙华寺徒。而是那日同在善仁楼的乔羽。细想来,伍撄宁即红莲圣女的消息传遍江湖,对乔羽除掉零露似乎并无防碍,那么是甚么逼她动了杀念?正是维持梨酒复生的幻觉呐!因为伍撄宁与江离息息相关,随之被揭起的往事,将会成为一根戳破气泡的尖针。 天宝宫与世氏的覆灭于九年前,余下之事则集中在过去数月,这之间相隔的九年里,自己身边风平浪静。这漫长的九年,乔羽都做了甚么?亦或她甚么也没做?她可曾有过瞬间想要抛开尹峤岚的身份,动过搁置计划的念头?作为乔羽的她平和宽容,内心宁静,或许只做个寻常的掌柜,对她才是真正的解脱。 九年,是否逐渐改变了她的心境?她是否还如当初那般,一心等待着零露的现身么?她有没有过犹豫和矛盾?对虚幻泡影的沉溺,会不会使她想要放下一切,安于现状?甚至会不会在偶然闪念间,盼望零露永远失踪下去? 然而命运弄人。时隔多年,零露还是来了,带着所有乔羽的隐秘,现身在自己面前。惧怕与兴奋,在乔羽内心,究竟哪个更多?她重拾起了搁置半途的计划,初衷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像被一步步牵着,江离终于站到了悬崖边缘,眼望不尽的极深处,悬置着渺渺的死。渺渺之所以会鼓动零露与其联手,除了对乔羽坦白的那些之外,多半还有其它理由。她会不会在那时已窥见了端倪?如今零露杀害渺渺之事已不攻自破,是乔羽对渺渺的死因编造了谎言。只是,把罪名栽赃给零露还不足以把她与真凶等同。倘若渺渺能开口…… 不自觉地,江离开始往腰间摸索,手指触到衣带的一霎,像被滚油烫到般迅速抽了回来,眼前如有雷电闪过。 就在此时,远处又响起了人声。他从沉思中浮起,侧耳倾听。这在半日间已是第二次。 前一次听到时他出了声,那些人声就立刻化作轻烟一样瞬间飘没了。于是这次他只安静听着。和前次一样,说话的两个妇人,内容不过吃穿日用,求经念佛之类的琐碎家事,无不透出生计困顿,穷途潦倒之味,口吻中带着浓重的不安,令听者情绪不由也随之紧张。 人声虽在远处,却能听得异常清楚,那些人默默地流泪或叹息,他都了然如亲见。只没过一会儿,话音迅速淡去,那绝非是说话人走远,或压低声量,更像是忽来了一阵大风或潮水将他们卷了去,甩出极短的余韵,然后被抹得一干二净。 江离不禁愕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见了声音。意念既会占据视觉,有何不可取代听觉?他眼中交织着白日和夜晚,醒时只有黑暗,睡去反迎来光明。究竟何为清醒,何为昏沉,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该怎的区别?若把现实当成了做梦,把做梦归于了现实,怎说得清? 这没了昼夜的世界,使他精神疲惫至极,终日恍恍惚惚。 他似乎看到格悟走近,将拂尘轻轻一挥,紧接着胸口就是一阵酸麻,他怵栗不已,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忽然剧痛如雷霆劈落,一瞬几令他窒息!他瞪着两眼,从一种混沌跨入另一种混沌,说是从梦中惊醒,又疑是昏晕生了幻觉。只觉有气息喷在脸颊上,来人在很近处,但他方才看得到,这会儿却看不到了,惊骇便退了色。耳闻得对方的呼吸中混着杂音,自喉咙中无意识地漏出,粗糙地有如一团沙子放在笸箩里摇晃。 江离耳听着那声音,眼中的黑暗就变得清澈起来,“笃笃”声敲在漆黑里,泛起点点水花,很快又平静下来。 不知多久过去,酸麻渐渐消去,身子复才能动。他微微转了转肩膀,惊觉上身竟被布条紧紧地缠裹了住,前胸出因骨折造成的变形没了,原是适才那来的人已帮自己将折断的骨头恢复了原位。 第194章 孤魂野鬼(上) 江离情知不可轻易乱动,以免折断处再次错位,于是老实躺平,心中所想皆是那不知面貌之人:那人先前几次送来食物,如今又替自己医治了伤处,数度施恩相助,其人可敬,却不知因何闪闪烁烁,似对自己心怀莫大戒惕?况这霜海荒凉之地,那人频繁往去,显得恁般轻易,倒像是……像是,就住在这霜海之中似的! 他觉这猜测忒也离谱,而转念一想,自己听到过的那些人的话语,谈论的俱是日常生计,俨然坐在自家门首闲聊,绝非过路客人之状。八成是有人长期居留在此,把家安在了大霜海里。原来这不系舟,竟是流民的聚居之所! 他顺此思路推想下去,此前的困惑便逐一迎刃而解:这的人们依水而居,在缺乏生机的蛮荒之中开辟出一片绿洲,不正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只小舟么?他们多半是些流离失所之人,处境艰难,以致沦落在这,或是在外面犯下事的,跑来避祸逃罪,也未可知。但无论甚么原因,他们私入禁地并居留其间已是有罪,一旦败露,不仅会被驱逐,还将遭受重罚。对自己这来路可疑之人,他们未趁人之危,拘押拷问已是不易,戒惕防范实属正常。可笑自己还道对面是鬼,不想对面同样把自己当做了个孤魂野鬼。 江离勾了勾嘴角,讪然笑了下。 这般想来,那好汉仍肯几次三番不计风险,前来相救,可知他为人正直无私,可堪信赖。若他再来时,必得设法解除误会,把情由据实告知与他,兴许说得他回心转意,便肯助自己脱此困厄了。 回想那人嗓音,甚是嘶哑难听,若依他说的五十年前在祁家做伙计,到如今至少也过花甲之年了,又拄着杖,大约行动已有些吃力。江离想到一个白发萧萧,垂垂老迈之人,却只能容身在这荒凉寂寞之地,也不知有无儿女侍奉,心中不免恻恻,不自觉生出盼望来。 …… 她剔亮了灯,火苗猛地摆动了几下,在她眼里印下一片圆融的亮斑。壁上影影绰绰,映出两条长长的影子,一个是她的,另一个属于她身旁之人。朦胧中见跟前是一张窄床,破被中缩着个人,瘦成个条似的,整床被看去都是塌的,露出半张脸来,不成个模样。 “……哥,我不妨事的,你整日往这里来,怕误了你勾当。”卧在病榻上之人开了口,冲着她身旁道。 “你恁不好,还不许俺来看你看?明日你嫂子也来看你。”答话的是姓姜的那汉子。 “还有孩儿,你休劳动她。我知道几时死,你一直守着我不成?” “兄弟,你把心放宽些,过会儿再服些药,管情就好了。” 病人动了动头:“我好不成了。” “俺明日下山,往城北请大夫去。你不过虚弱了些,就道是甚么治不好的病了?” “你莫费这力。真要是病,倒好办了。”病人叹道,“既恁地,我和你有句话说。” “你有甚么话,只顾说。” 那病人便道:“等我死后,” 她一直在旁听着,心头悲恸不已,这时哽咽道:“快别说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 那病人微笑一笑,仍对着姓姜的汉子继续道:“哥,等我死后,你只消把我烧化了,骨灰埋在坡上那棵杨树下面,挨着我安爹坟边。其余一应都不必准备,休在那些事上使钱。” “你这是说哪里话?!”姓姜的汉子道,“俺会舍不得这几个钱,亏负了你?” 病人笑着摇摇头:“这房后的矮树丛里埋着十来个坛子,过后你全挖出来带走,休要让人看到。坛子里的钱物你好生收着,只不用得挥霍,应当尽够你家几口过日子了。” “俺要你的钱做甚?”姓姜的汉子瞪眼道,“你哪里来的钱?” 病人道:“哥,你我情投意合,可惜我没造化,这点钱物,你权当做一念。如今我将死了,若再与你相逢,只有在鬼门关上,我有事一向瞒了你,现下若不坦白,恐怕到时不得相认。” 她只听说话,也觉出他越发沉重,手抬起来,抹了满把的泪。 病人道:“我本来姓祁,家里早前是京中的官,后来抄了家。我爹被问成死罪后,娘带着我服毒自尽,大约是剂量有差,我只昏了半日,没能死成,当夜被安爹抱了出来,收为义子,躲避来这玲珑山中相依为命。从前安爹不教我说,是怕连累着你,如今我死,应当便无事了。安爹临死对我说,我爹获罪之前,在祁家老宅祠堂中藏下了许多金银宝物,已被他陆续转移来大半,见今就埋在屋后边。我本就不会用钱,这时更用不着了。你拿去,也学村里那些人,置田房,开铺面,还是干甚么的,我也不懂,总之往后不用再受辛苦。也是你我兄弟一场。” 那姜姓汉子惊得一句言语说不出来,只顾摇头。 祁恤道:“当初那毒没能毒死了我,却通存在身体里,因之我这条命,早在阎王那寄下啦。阎王教你三更死,不敢留人到五更,见今他来索着我,要我还这条命去哩。” 她心中大恸,垂眼才见手上捧着只碗,于是将粥舀起一勺,喂到他口里:“你将这粥吃些,再好好安歇,保准能熬过去了。”祁恤只呷了一小口,就不吃了,眼望着她,喊了声名儿:“撄宁。” 她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名,心里像拔开了栓子,流出一汪温热的苦水。 祁恤道:“三年多了,也没能够访到你丈夫音信。我死后,我兄弟也不会把这事丢下,你别担心。” 姜姓汉子道:“兄弟你不用顾虑,妹子的事都在俺身上。她若愿意,俺接她下山与俺们同住。” 她抹泪道:“你既要抛闪下我,还管我做甚么。” 祁恤苦笑道:“你去到山下,那里往来的人多,兴许早些寻着了。” 她哽咽道:“我不去,你我往后日子还长着哩。” 祁恤一下子顿住了。半晌,他长吁出一口气,悠悠道:“……我也盼是哩。”然后自己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总想着走呢。” 她凄凉难过,责怪道:“三年多啦,我要想走,几时走不成?不想了,早不想了。只要你能好成,我就好好在这里过,我哪都不去,成不?” …… “……我哪都不去,成不?”江离伸出的手抓了个空。话音落入了漆黑的旋涡,连那床前的影像也一并被卷了进去。原来自己在梦中又成了撄宁。 “笃,笃笃”,他听到杖端急促的敲地之声,刚动了动嘴唇,未及叫出声来,那声音已逃也似地远去了。 第195章 孤魂野鬼(中) 过后那人又来过几次,江离推测皆是趁自己睡着之时留下食物即刻离去,显是对自己怀有戒惧。他自己不见天光,不晓得昼夜的轮替,常有错乱之感,那些流民的作息也是颠三倒四,时常白日里敲梆打更,深夜烧锅做饭,令他迷惑不已。 如此大约过去半月之久,伤势逐渐好转,这一日几已能够起身,不必再伏地靠手肘撑地挪动。他见手中食物又差不多尽了,算算早晚,估摸着那人不日将来,于是也不去四处走动,只在原地闭目养神,暗地里实则一直眼穿肠断地盼那人现身。 听到“笃笃”声从远处及近时,江离心跳不禁随之加快,表面却仍作熟睡一般。转眼那人走近,几步之外停了下来。江离全神贯注倾听,有轻微的摩擦声,是食物被放在地上,用杖推了过来。他瞬间数度生出想要抓住那杖身的冲动,最终还是作罢。还是谨慎选择时机再开口为妙,绝不可再加重对方对自己的误解,再用诚意争取勾通的机会。 他暗中做了决定,等那人转身离去之时开口挽留,所以凝神以待,一心等那杖声再次响起。谁知那人在推过食物之后就没了动静,既未再做甚么,也不离开,似乎只是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凭借直觉,江离觉出对方正将视线倾注在自己身上,那视线仿佛带着重量,令他不禁手尖发麻。 他感到莫名诡异。这时应已入夜,周遭一片漆黑,对方为甚么要如此端详自己?难道已看穿了自己的假寐?还是盘算着甚么,或仅只是走了神?他于想象中描摹那人此刻的神情,时而是深沉莫测的,时而忧郁茫然,最后化成了一股淡烟,唯剩下那一双眼,复杂深邃。 无声中的二人,一个睁眼一个闭目,久久地相互凝视着,只不过一个以目光,一个用意念,各怀揣着迥然不同的心思。 江离渐觉那凝聚的目光变得沉重,增厚了黑暗浓度,压得他身上不自在起来。而那人似有无限的耐心,可以端详到地老天荒。于是他慢慢抬起了眼皮,那人立时深吸了口气,声音像在砂纸上擦过一般暗哑。 “伯伯,我总算明白你因何躲着我啦。”他谨慎地发出声音,“我受你活命之恩,自当知恩图报,断不会贪利忘义,做出过河拆桥之事。” 对面衣衫摩挲。江离生怕自己的话不足以取信于对方,当下撑地直起上身,朝天发誓道:“我祁江离,今后若擅将此间之事泄露半句,就教我身死敌手,衔恨而终。” 对方听过后静立未动。江离稍觉宽慰,报之一笑道:“我就知伯伯是个心善的人,还望你能听我把话讲完。”他仔细留意着对方的动静,一边继续道:“我乃误入此地,实未怀有甚么目的,况还有家人在外。眼下他们处境危厄,弃之不顾,不久将遭大难,为此我连日来忧急如焚,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去搭救。非是我不知餍足,强人所难,而是家人性命系于一线,伯伯若肯成全,指条道路,盛德大恩,没齿不敢忘。”说着磕下头去。 等了半晌,仍不听那人动弹,江离续道:“伯伯若实在信我不过,我便留下来也罢,只是可否替我送个信出去给我家人,将危情相告,解燃眉之急。但尽人事,以听天意……” 话未落地,就听那人将杖在地上连敲了几声,似有几分恼怒。江离被唬得一跳,不敢再说,只将一双盲眼殷切望着那人,满脸恳求。那人倒像是铁石心肠,不吐半字,杖声接连响起,耳听着一下远过一下。 江离一急,奋力起身去追,毕竟身弱气虚,才赶几步,便腿软跪倒,膝盖手掌被岩石尖锐的棱角硌得好不生疼,心中焦急万分,如有火燎。爬起再追,那人却早没了痕迹。他颓然长叹,料想经此一扰,那人定不肯再来,连半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了,自己眼盲路生,怎生走得出去?正自黯然神伤之际,忽听到前方似又有杖声响起。他惊讶抬头,脚下踯躅不前。就听见那人将杖猛顿了数下,显为示意,他大喜过望,立即循声迈开了脚步。 此处地面皆为大块的岩石组成,高矮旁错,又多坑陷沟壑,眼明之人行走其上犹须加倍小心,何况江离眼盲心急,骨软筋酥,身无凭依。他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走得踉踉跄跄,形如个烂醉之人,却因有一线希望牵着,迈步毫不含糊,怕就是刀尖火海,也阻不住。幸好那人也走不甚快,不知是本来如此,还是有意放慢了脚步,总之那“笃笃”声始终在前方不紧不慢地响着,似乎无意将江离甩下。 走过一小段后,道路趋势开始向低,岩石之间的高差从几寸逐渐增大到了几尺,江离落脚不稳,转眼摔了几次,甚是郁闷,但听那“笃笃”声竟也几度中断,只待他重新站起方才复响,知是那人迁就自己,又颇感安慰。 他不得不加倍小心,改以脚底蹭地,一步一试探的方式前行。偏那岩石面上敷着层薄薄的盐沙,引得他脚下不住打滑,忽而一个不小心,身子失去重心,径直往前栽去!这一栽的坠势很不同寻常,他情知脚下的落差不小,就此撞到地面,轻则不能动弹,重则折手断脚,不由惊得叫出声。 忽从下方伸来双手,托住了他腰,他心中猛地一跳,已迎面跌在那人身上,耳听得那人生满倒刺似的呼吸猛地一急,同时“啪嗒”一响,手杖滑倒在地。 江离惊魂未定,那人已把他迅速从身上推了开,随即不发一言拾杖退开。他木然愣怔,琢磨方才情景,想必是那人先经过时就有所留意,不然怎能来得及接住自己?但与其这样,那人大可提前出声提醒自己,何必费此周折?他执意不肯开口说话,当真只是出于回避么?还是……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即逝。 江离向前探出手臂,试着问道:“伯伯,我眼看不见,腿脚也不伶俐,走得实在吃力,能不能递个袖儿过来,扶我一扶?”那人却一步未停,浑不理睬。他虽有疑虑,这时更怕落下,于是连忙着紧跟了上去。 好在之后的路途较算平坦,不移时来到一避风之处。江离听那杖声止住,也在数步之外停了脚步问道:“这是到甚么地方了?”那人照旧不答。他便试着向前挪了几步,觉察这处水气颇重,鼻中嗅出潮湿的气息,蹙眉道:“是在岩洞中么?”那人将杖顿地一下,是为作答。 江离诧异道:“我们离开大霜海了么?” “笃、笃。” “……此处,仍是不系舟?” “笃。” “你不打算带我离开,是也不是?” “笃。” “果然。”江离失落道,“那眼下带我来此,是为何事?” “……” 见没了回音,江离有些惶急,顾不得那人愿意如何,迈步走过去。未走几步,小腿便碰被一硬物阻住,他没有防备,身体因惯性往前倒去,两手撑处,是一个高约尺许的台子。略一摸索,原来面前横着一块突出的岩石,光滑的石面上铺了草席,俨然是被当成坐卧之处的,恍然大悟道: “这是你的住处?” “笃、笃。” “不是么?那是要我待在这里么?” “笃。” 他微微睁大了双眼:“这么说,你答应替我送信了?” “……笃。” 江离大喜过望道:“好,好,我这就写信,这里可有能做纸笔之物?” “笃、笃。” “无妨,只传个口信也足够了。” “笃笃笃。”那人忽将杖连敲了三声,颇有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怎么?”他一惊,“可是有甚么难处?” “笃。” 江离愣了片刻,忽然意会过来,忙歉疚道:“哦,我自己看不见,竟也没想着夜已深啦!是我太心急。还请你快去安歇,我的事就等,明日,你看如何?” “笃。” 听到这声回应,江离多日来的愁闷终于消解了几分,拜谢不迭。那人却不待他话音落地,拄杖便走,竟是半刻也不多留。 第196章 孤魂野鬼(下) 当夜,江离就在那石榻上歇息。要事有了着落,他因之心下略觉安稳,不久便沉沉睡去。 梦中的他又成了撄宁…… 她在敲门声中醒来。天光熹微,从门板上粗细不一的缝隙流淌进来,在她眼中化成一片暖白。她穿上衣服,提起风灯,开门,祁恤站在门外,身影被晨色裹着,更纤瘦了一圈。 她着慌道:“你进来坐着等等,我马上就好。” 祁恤道:“不急,是我来早了。”说着进了屋。她模模糊糊地看出他带了巾子,且换了整洁的衣衫,竹筐放下在脚边。 “早些好,咱是去谢姜家哥嫂的,只怕咱两个都走的慢,倒让人家多等。”她边舀水洗脸梳头边道。抬头见祁恤坐在窗下,正望着这边,她忽觉得羞涩,于是支使他道:“我给姜嫂子做的鞋面,放在床头了,你去先收着。” 祁恤过去拿了,看了会儿道:“你眼睛不好,往后别熬着做这些了。还有我这身衣裳,我从不见甚么人,不值得你耗精神。” 她道:“你先前能熬过来,都亏了他人家,这些虽微不足道,是我一分心意。”眯着眼把祁恤打量,“衣裳是不是不合身?” 祁恤道:“穿得正好,也舒服,也暖和。” 她欣然笑道:“那还有甚么不值得?” 过了会儿收拾停当,两人出门往山下去。天色尚暗,她提着风灯,跟在祁恤走在漫漫山路上。火光在祁恤的背上晃动,像有朵朵云彩飘过,丛丛林鸟飞过。她蓦地伸出手,抓住了祁恤的手臂,一霎云散鸟惊。 祁恤怔然回首。 她望着他:“天暗,让我扶一扶罢。”风摇翠荡,火光在祁恤的脸上撩起一阵风波,他的手臂稍动了动。她迈近一步,手上加了些力。祁恤吸了口气,欲言又止。她干脆上前来与他并肩,轻轻催促道:“快走罢。” “嗯。”祁恤应了一声,过后便由她拉着。晨光透过薄雾,细雨一样撒向两人…… …… 天大约已经亮了。空气的咸湿一成不变。江离坐在石榻上,平静地目视着前方。“笃、笃、笃。”没过多久,期待中的声音如约而至。他等那人停好脚步道:“劳动你这一早就来了。”又道:“我这就将口信说与你……” “笃笃笃。”那人敲杖打断了他。 江离因问:“怎么?是要我做甚么?”手背忽感被一物触碰,翻手去接,未料落入掌中是根外表缠有干草的木杖。他才握上杖端,就觉那杖轻轻地向后一抽,忙将之抓紧,那人牵起另一端便走。江离会意,原来这木杖是特为给自己带路而备的。 “我们去哪?”他被牵着迈开了步子,不禁问道。不出意料地毫无回应。 这回每每行到落差大处,或是坑陷处,那人都将木杖或抬或送,以为示意,因之滑溜陡峭的道路变得好走了许多。自落入黑暗后,江离便一直无凭无依,此刻虽只是根引路的木杖,却如浮木之于将溺之人,久违地获得了非同寻常的安全感。 走了应没多远,忽觉木杖回推,江离应之停了脚步。接着杖端又往下压,他随之弯下腰,用不扶杖的一手往前探去,面前有个坚硬的小丘状隆起,略摸出是由乱石堆就的,不禁大吃一惊。 “这难道是,坟堆?”他问。 “……笃。” 他愣了一愣,瞬间脑中转过众多念头,最后却只吐出几个字:“是我要找的人?你把她,埋在这啦……” “……笃。” 江离在乱石堆前跪下,放开了木杖,双手去抚摸那些冷硬潮湿的石块,无声地叹了口气,神情却很沉静,黯淡的眸子定定不动。良久他才又开口道:“你既死,便是和这尘世了断,别再留恋,放下一切,好好去罢。”然后站起,因不知那人在哪个方向,便注视前方问道:“你其实不愿替我送信,对不对?” “……” “那昨夜却为何答应?” “……” 他摇头苦笑:“罢了,你有恩于我,我反倒让你为难,实在不该。这件事就当我从未提过罢。”说毕从脚边拾回了木杖。 那人始终不发一响,这时安静地牵起木杖的另一端,挪动起脚步。江离顺从地跟随,不多时回到了岩洞,就在那人将要离去之际,他又忽道:“蒙赠食多日,感激不尽。眼下我已伤势大好,可自去觅食果腹,不该再劳动你啦。只求容我暂在此借住两日,待储足路上所需口粮,即刻离去,绝不敢多扰。” 那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听完,须臾后默默离去。伴着渐行渐远的“笃笃”声,江离久久地站在洞中,睁着迷茫的双眼,目送着那如海市蜃楼一般的涟漪,慢慢没入漆黑的死水中。 这夜入梦,他又回到了深山中那间简陋昏暗的居室。 夕阳西坠,林鸟归山,她坐在祁恤的竹筐前,收拾当天从山下买来的吃用,将东西都取出后,压在最底部的布包露了出来。 她掀开层层包裹,发现里面竟是一套女子衫裙,虽是粗阔棉布制成,服色却甚鲜亮,那不掺杂半点余色的绯红,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是……”她将衫裙捧在手中,惊讶着道。 祁恤侧过脸道:“市集上卖的,你试试合不合穿。” 她心中喜悦,将衫子往身上比了比,对他笑道:“好看么?” “好看。”祁恤点点头,“每次见你提着灯,火光映亮衣裳,就像是这样。” 她听了,便把风灯拿了起来,新衣被照亮,霎时更加艳丽。她抚摸着衫子,开心道:“这样好看衣裳,我可得仔细着穿。” “嗯。”祁恤闷着声应了。隔了片刻,幽幽开口道:“我今日和哥说过,过得几日,等他腾出屋来,置备停当,你早日下山去罢。” 她诧异得呆了半晌,过后撇开那衫子道:“送我这衣裙,原是为打发我走?” 祁恤无奈道:“可你早晚是要走的,难道一辈子和我,我这样的人为伴么?” 她听不得他话中的自轻,登涌上一股气来:“你是哪样的人了?” 祁恤避而不答:“……你耽搁在这里,终不是个了局。” 她走到祁恤跟前,将风灯凑近,好把他的神情看清楚些。祁恤推开她的手,别开了头。她缓了缓语气,道:“前日你躺在病榻上,是怎么说的?” 祁恤抿了抿嘴唇:“我说了甚么不重要。” “那我当时说了甚么,你还记得么?” 祁恤缓缓摇头道:“你心地善良,不忍把我独自丢在这深山里头。可你没来之前,我自也过得无碍。一时情急说出的话,怎好较真。我虽是个野人,但世俗伦常,不至于全然不懂。你我孤男寡女共处深山,虽分屋别居,经不住旁人的口舌,你总有一日寻到丈夫,何必平添是非。” “他,”她舌头打了结。祁恤从来木讷,于世事不通,今日能说出这一番话来,指定经过了反复琢磨,她未有准备,竟一下被问住了。想到那新婚未久便分离的丈夫,她心中杂乱,声音顿时弱了几分:“他是明理之人。清者自清,况你与我有救命之恩,我定会解释清楚。” 祁恤眼光越发黯淡,微微笑了笑道:“不如早些去罢,我不想惹这麻烦。” 她见他如此颓丧,一颗心跳得愈发激烈,好像有种朦胧的念头呼之欲出,却被甚么压抑着,教她无从直抒胸臆,只道:“我现下不想离开你,你难道不也是这般想的?” “我不这么想。”祁恤漠然道,“你现下执拗,是你糊涂。天晚了,你早些睡罢,不几日想通了,到那时就会明白,你不该在这久留。”他越说越是急促,说到最后,语气竟前所未有的暴躁起来,丢下这几句话后,逃也似的去了。 …… 从那场景中挣脱出来时,江离只觉侧脸粘热,一摸,泪水已沾湿了草席。 他翻过身,仰躺在石榻之上良久,情绪才慢慢平复。为何连日不断地梦到祖父母的往事?梦境之种种,难道皆是自己的臆想?可那些不为人知的情景,丰富的细节,便是爹爹也不会知晓,自己如何凭空编造得出来?况又恁般真实。撄宁的每分喜怒忧思,自己都真真切切地体会,仿佛撄宁的灵魂暂时借去了自己的身体,只是自己误以为在做梦而已。 正存想间,又有不系舟中流民的说话声隐约飘来。 “……婶子,婶子,可是不得了了!” “你慢些,着甚么慌?横竖不是天要塌了,就是天塌下来倒也痛快,强过这般困守等死,将咱们一折一磨。” “啊呀,啊呀!天没塌,是天上的神仙显灵嘞!” “你哄我哩,如全今天下都乱了套,哪位神仙有心来管咱们死活。” “今早城北校场,姓宋的将军升坛焚香,当着咱们的面亲口说的,说那万灵至尊,红莲圣女托梦与他,道他有宿缘善根,特来助他度劫哩。前头几夜天上落下的大火球,你可也亲眼见过的。” “你说那火球是红莲圣女?” “说的是哩,原是宋将军暗中在城北设台请神,请来红莲圣女降临传授秘法!他称只需依法施为,围城之困,可保半月将解!” 听到此处,江离不禁一凛:甚么红莲圣女,甚么宋将军,甚么围城?!这些人怎的忽然就谈论起五十年前峄州城之事了,还讲得恁般煞有介事,如设身处地一般?作戏的话,却作给谁看?谁能编得这一出戏来?当年峄州城中的百姓不是全部葬身火海,无一生还么? 在这里的到底是些甚么人?! 一下子,那些在过去十几日中不时飘荡在耳边的琐碎人声全部涌现出来,那些日常的闲聊,牢骚和诵经声,兼之流露出的无奈与恐慌,忽都俱备了鲜明的背景。江离怀疑自己已神志错乱。因为此时此刻,他居然生出一种坚定的错觉,认为这付身躯和神魂,已落入一个绝不可能的时空中。 这里的流民活在五十年前。不系舟,就是己卯大火前夕的峄州城! 孤魂野鬼。 这个词又一次从江离脑海中冒了出来,那一瞬间,他的魂魄如被慑走,不由打了个哆嗦。 第197章 心潮 江离呆坐石榻,心绪如麻。若这不系舟的流民确系数十年前已丧生的峄州城百姓,那么自己过去多日来,难道是与亡魂相伴?这乍听来简直匪夷所思,可再回想自己来此处后的亲身感受,那些“人”的颠三倒四,来去无踪,不留半点气息,便又觉不像无稽之谈。何况若如他先前设想,有一众活人隐匿在此过活,这里却有足够的食物与蔽身之处么?他们真能做到永远不出不入,或即便出入也不被驻守之人发觉么? 他越想,越觉自己一向听闻,俱非活人动静,不禁身感恶寒。亏是那众亡魂从不曾加害于己,只这点聊可以为安慰。 峄州城与沧州相距数百里,峄州城的亡魂因何聚于此地?他在动念间便想到了原因:此地恰是己卯大火熄灭之处,那些人因己卯大火身死,大概与大火同来,却未与大火一同熄止,长久地徘徊于原地。这般想着,他眼前陡然浮现出渡僧桥畔如大雪纷落的余烬。那随着轻扬的火红尘尾骤亮,而后腾空远去的火光,承载的不就是逝者的神魂?而那送冥的习俗,正源自脚下这方奇异之地,大霜海。 大火星祭,既是为火神送行而举办的盛大典礼,也是丧生大火的千万亡魂的追荐仪式。仪式中大霜海祭司身着白绫,手持火尾翎羽,登丘行火尾舞。江离恍然而悟,大霜海之所以成为大火星祭无可替代的主祭场,不仅因是己卯大火的熄止之地,更是由于火止之后,那流离失所的千万亡魂便在此地开始了昼夜不息地徘徊! 亡魂的数量之多,以至于大祭司持续了长达半个世纪的送别。它们隐匿了痕迹,所以长久以来无人知晓。 他回想起虎丘天灯升起前夕那起伏的号角声。其时道平曾说,大霜海主祭以大祭司祭出招引之信作为开端,那吹响的号角,即是对那招引之信的效仿。眼下真正的招引之声已不言而喻,正是螭龙螺的螺声。自螺角吹响的一刻,大霜海中的亡魂即受到感召,乘着沙潮而来。不系舟,便是亡魂聚集之处。 江离的意念从万点余烬中冲出,流金粉屑的尽头现出零露的身影。螭龙螺原为她贴身之物,招引声也是她教所发,她了解不系舟中隐匿着亡魂,几等于握有与大祭司相同的权柄。螭龙螺乃无死生崖崖主所赠,那么为大霜海主祭的便是无死生崖。零露大费周折将自己送入不系舟,莫非是欲求助于无死生崖?可如今只剩自己,该怎么做? 真是只有自己么?他旋即自问。纵使这不系舟中的一切皆为虚幻,草叶包裹的食物是实,被盖在身上的草席是实,疗伤的绷带是实,递在手中的木杖是实,接住自己的手,温热的体温,耳畔的呼吸绝不会假,那个人!那个人不是无形的亡魂,而是有脉搏心跳,可以触碰到的人。 如今既教他知悉了不系舟的真相,那人的真容几已无法隐藏。他只等那人来当面对证。若事实如他所料,那人必定会再来。 想清楚后,江离走出岩洞去采集食物。虽没法捕鱼,但他先前已留意到了结有那种果实的植物所在,现下只需循路找去即可,若仍有余力,就去探路。如此一连过去几日,他已对岩洞周遭的情况了然于心,等待之人却始终没有现身。他只得继续埋头于眼下唯一能做之事,忍着焦急与忐忑,把余下交给耐心。 约莫是在第五日早上,那人来了。 那人在远处尚未走近时,江离便已然听到了,那杖端敲打地面之声鼓动着空气,扬起层层余波,下下带有回响。他坐于石榻,眼中世界被那声响震得一再发颤,表面却似不为所动。 “笃笃”声在岩洞外忽而止住,他的心跳随之顿了一下,而后剧烈地在耳中鼓噪起来,仿佛是那声响的延续。他看不见,但能肯定对方正在驻足望着自己。他回之以空乏内容的注目,缓缓站起了身。 俄顷,杖声再此响起,节奏依旧,他却从中嗅出了进退为难的不决。那人走至面前,又陷入了凝滞。他压下所有冲动,不发一言,只等那人作何表示。那人自然不出声,两人在沉默中对峙。 他听到对方压抑地抽了口气,极轻且颤,不可避免地牵带着杂音,仿佛能看到那人抽气时向后倾身的样子。他预感不好,担心对方会就此逃开,那人果就往后退了两步。他咬住槽牙,硬是不做一声,实因再明白不过,此刻说甚么都不如沉默有力。那人退后未立即离去,难料下一刻会销声匿迹,还是坦然相迎。 洞顶不时有水滴落,“哒哒”的响声,仿佛在为这场拉锯计时。江离眼眸灰黯,心中却已雪亮,忽觉盲眼有时胜过明目,可以更加不被干扰,而对方甚么都看得见,不知要为心绪平添多少波澜。又过不久,那人终是败下阵来,默默递过了木杖。 江离顺从地由木杖领出岩洞,朝着同一个方向,直走了一个时辰之久。裸露的岩地上的盐沙渐又多了起来,越走积得越厚,至半途岩石已被彻底覆没,到后半程时落脚开始松陷。风愈发干燥,显是回归到了盐沙之漠,皑皑霜海之中。 江离正寻思走了这许久,莫非已出了不系舟,就听突如其来一阵音浪,霎时把神魂从躯壳中击飞了大半! 竟是那潮声重回了耳畔。 他不由顿住了脚步,面对天边神情怔忪。潮声就在前方,不会听错,那绝非渤海水涌,或风声作怪,委实是那沙雾狂潮卷土重来!他一惊非可,急将木杖向后扯道:“快走,休再向前!”不想木杖纹丝未动,自己反被带得向前跌了半步。他急道:“你做甚么?听不到那潮声……”话说一半,忽就噎住了。 那人怎可能听不到?难道那潮涌之处,正是此行的目的? 那人见他哽住,便将杖端微微抬了两下。江离问:“你要带我过去?”手中杖端又是一抬。江离强稳住心神,忽想到一事,心中陡亮,便点头向前迈开步去。 两人向着潮声继续走了将近一顿饭工夫,风声越发凌厉,空气浑浊万分,盐沙击面,渐成风暴之势,那沙潮奔涌声更是变得可怖。江离渐觉难支,脸上铺满沙尘,衣袖被风吹得噼啪狂响,如有鸟群在周身振翅。 沙暴偶有间歇,风力有瞬时的减弱,他惊觉振翅之声竟未间断。四周一旦稍静,那声音便更加明显,似乎来自高处。难道此间真有鸟群飞过?这怪念头只在他脑中一转,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手掌忽被木杖一顶,他立刻依示意止了步子。一经停下,才知沙潮已近在咫尺。 “到了么?”噪声巨大,他不得不大喊出声。 杖端一抬。 他以手扯住半张脸,仰起头对着沙潮的方向:“……你带我来这,莫非是想告诉我,是它阻了出去的路?” 杖端又是一抬。 他想了想道:“你想和我解释,你不是不愿送信,而是不能?” 杖端第三次抬起。 江离闻言低笑一声,忽将遮脸的手放下,露出无神的双眼紧盯着那人,就好像能看得到对方一样,如此问道:“我有一法,或可驱散沙潮,不知你愿不愿一试?”言毕他不等对方反应,当即甩开木杖,手在腰间一抹。微光闪闪,他已将螭龙螺贴至唇边,下一瞬就要将之吹响! 只是还未来得及吸进半口气,已有迅风扑面,是对方从对面急逼过来。江离见机利落地将螺递出,竟是毫无犹豫。那人反应奇快,见状立知他吹螺是诈,急忙缩手,却及不上他早有准备。慢了半瞬,手腕即被江离另一手捉去。 那人情急,下意识要甩手挣脱,说时迟那时快,江离“啊”一声叫出来,作出痛楚神色,那人便如瞬间冻住一般,动作骤止。江离趁机扑上,一把将那人抱在了怀中。 “呼!”那人的发丝被呼啸的狂风吹起,顷刻间如墨汁般泼在江离身上。她好像惊惶无比,像被滚油烫到似地不住用双手推拒着江离的肩膀和上臂,却又不敢真的使力,呼吸粗重,气声沙哑如杂泥沙。 江离紧抱不放,感到她胸口起伏,心跳如擂,更加不疑,于是出声叫道:“零露!” 那人浑身俱是一颤,僵住不能动弹。 江离趁势将手摸向她颌下,所触之处皮翻肉绽,自刎留下的创口尚未愈合。他一阵心惊,当即将她抱得更紧。“你果然没死,”他像怕她听不到似地,垂下头道,“别再藏了,我知道是你了,我知道……”然后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有顷,他感到抓着自己上臂的手渐渐软垂,对方似被这句话彻底击溃,就此放弃了挣扎。 第198章 阿恤 “别站在这了,”江离松开了手道,“走罢,有甚么话回去说。”却不料对方一言不发,擦着肩朝他身后便走。江离一怔,立刻跟着转身,就觉有甚么碰上了手背,原来那人去拾起了木杖,还将一端递给了自己。 江离十分错愕,想不到对方顽固到被拆穿仍不打算承认。他抓住木杖,手却不在杖端停留,而是捋着杖身追了上去,对方这次有防备在先,迅速抽杖加快脚步,始终与他隔开一杖的距离。他知道故技重施不会再奏效,周遭环境险恶,眼下又实不好多耽,只得姑且忍住不发,老实由木杖牵着归去。 一路无话回到岩洞,那人撇下木杖,即要落荒而逃。江离急喊一声:“慢着!”那人未加理会,他又道:“你走,我便立刻吹响那螺!”那人闻言,果然停了步。 江离问道:“你为何躲我,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相见?”顿了一顿,听对方固执得不肯回应,续问道:“你身上的毒怎样了?有没有发作?我听你走路不灵便,你身子有没有事?”指指自己脖子,“这的伤,还要不要紧?你还能,还出得了声么?” 可惜对面如一潭死水,他的话掉进去,只落得有去无返。 江离叹了口气道:“若我看得见,你还能这般躲我么?像这样,你又打算躲到何时?你那时说难为了我,我只道你以为难逃一死才那般说,如今你既活着,呵,”他深吸了口,“你既活着,我们两个便谁都不该独走。” “你终于不再是影子了,”他道,“不必躲躲藏藏。” 他感到那人身周的空气本是冻结的,这时忽然有了开裂,裂隙延展出细密的分叉,正悄无声息地瓦解着冰层。那人呼吸急促,显是正陷在剧烈挣扎中,片刻过后她首次开了口,由喉间低低地压出几个字:“你认错了人……” 那嗓音嘶哑得好似老鸦的叫声,听来完全是另一个人。 江离一怔,随即了然:“你割到喉咙,毁了嗓子。放在昨日,这声音兴许能多唬我一时,现今再要混淆却绝不能够。我眼盲了,心不盲,不会认错人。” 他已有十分不忍,却不得不强压下心中波澜续道:“左右你不愿承认,索性听听我作何想。这不系舟是甚样地方,你便不说,我也已猜出了六七分,适才所闻,更教我多明白一分:此地既在大霜海内,又与其隔绝,那沙潮便是屏障,是也不是?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四面皆有沙潮阻隔,不系舟乃一封闭之地,这样一设想,你我被狂沙吞没后即到此处,便不足为怪了。大霜海数百里荒漠,未尝闻有绿洲,这不系舟中却有水源。只是我不懂,沙潮既不固定,不系舟自要随之移动,且不论流沙,一片水难道也能说动就动?但至此我也弄楚一点,不系舟感应螭龙螺声,即便发于其内,也会引起剧动,你怕我将它吹响,即可为证。” 耳听得那人倒吸了口气,他暗自狠了狠心,语气幽怨道:“眼下已过去二十日有余,此地到底有甚转机,你却迟迟不肯言明,教我如何是好?格悟寻不到我,必定会去找乔羽,”他顿了顿,“她是我未来的妻子,哪怕送掉性命,我也得去救她……” 那人乍然猛吭一声,喉中滚过低吼,有如闷雷。江离蹙眉紧盯声音来处,乘势道:“而你这么做,无异于将我困住,致我未婚妻于死地,我出走无门,只有……”边说边将右手作势缓缓往腰间摸去。 他自然不会真去吹那螺。他怎会不知,零露此举背后必有苦衷,不懂她将自己送至不系舟的用心良苦?此刻吹响螭龙螺,后果虽不确定,扰乱局面却是必然。轻举妄动,不仅枉费了她一番谋划,甚至可能送掉两人性命。纵便搭救乔羽心切,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那样做。但他需要一个解释,如此相逼,不过是为激得零露开口而已。 未料对方竟猝然猛扑过来,粗暴地钳住他右手手腕,气势乖戾。他顿时懵怔,莫非自己真认错了人?接着脑中闪过零露那嗜血癫狂的模样,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可惜醒悟已晚,就听手肘“咔”地一响,刺痛随之袭来,右臂已被那人发狠拧折! 不等江离呻吟出声,那人已抓向他的腰间,螭龙螺滚落在地,“铛”地一声脆响,那人却置若罔闻,身欺近他,鼻息喷在他脸上,状若发狂。 江离被吓得浑身一抖,那人闻得动静,狠狠掐住了他的双颊,抬高他的下巴,让他出不来声,那双手纤细冰凉。江离被带得仰面摔倒,后腰重重撞上石榻边缘,疼痛如过电一般直冲头顶,牵动胸骨新伤,几欲晕死。那人合身压上,双手下移,锁住了他的喉咙。一瞬间,体温裹着血腥席卷了江离,他呼吸受窒打起哆嗦,喉间发出几声呜咽。 那人顿了几秒,掐在喉咙上的手微微颤栗,跟着猝然放松,猛地张口咬上了江离的嘴唇。 血水一下倒流进江离嘴里,呛得他剧烈咳嗽。压在身上的那副躯体并不沉重,他在挣扎之中扯乱了对方胸前的衣襟,手指触碰到一处粗糙,想到正是那被自己用长剑洞穿的伤疤!对方身体果然轻轻一缩,紧接着像被触怒般更加发狂,继续绞紧江离的喉咙。 她吞吃着所有的血与泪,气息愈发凌乱,喉咙所作之声犹如兽类,随着她手上加力,那声音中兴奋渐少,痛苦却在增加。江离意识逐渐模糊,直觉对方似化作团黑色的火焰,欲将两人不分彼此地灼烧。 少顷,江离止住了挣扎,他感到死限将至,脑中空白,口中只剩断续哀求:“零,露,放,手,放……”意识远去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觉得钳制在唇上与喉间的力道忽地没了,顿时大股空气涌入了身体,令他一阵畅快,跟着身上陡轻,他听见自己歪倒在地撞出的闷响。 只是意识不受挽留,已然远去。 …… 她浑身冰冷。不仅冷,头发也湿透了,身上仅穿着贴身的小衣,上面压着两层被子。窗外狂风霹雳,雨雪交下,青灰雾气在微暗的灯火周围盘旋。 “你是不是就为气我?”祁恤在她床前责问道。她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听这话,想必十分难看。 “你逼的我。”她毫不示弱地仰头回瞪着他。 “逼你甚么了?!”祁恤显已气极,“你这副身子还跑去外面淋雨,与寻死差不多。是我逼你去死了?!” “是你要我下山,我现下走,你又拦我。” “你休耍赖,”祁恤压下怒火道,“恁大个人,这点事你想不通?” “我不是要走了么!”她气冲上来,猛地掀被坐起,未想头重脚轻,身子打了个晃险些栽下床去,嘴里犹自逞强,“没的赶我走,还挑日子。” 祁恤跨步上前托住她,铁青的脸映入她眼中。他气已喘不匀:“是我话说得不够明白?你这样闹,到底为哪般?” 她目光垂落在自己肩头,发梢的水珠滴落在祁恤青筋突起的手上,手掌与她的肌肤间仅隔了一层薄衣。祁恤一惊,急忙后撤,她素手一探,攥住了他的腕。 “我的话你便懂了?”她咬了咬唇道,“我说我不想走,哪个字你听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你先把手拿开,”祁恤用另一只手过来退她的手,结果两手都被她抓住了,“你不该,” “我不该怎么?”她把手紧了紧,火苗在眼中狂跳。 “你不该……”祁恤乱了心神,话哽在喉间。 “我不该,就因我已嫁人,是有夫之妇?”她的话则像滚汤,朝他浇头泼去。 祁恤被其直白震动,一时答不上来,呆怔住了。她安静地等待,一双蒙着灰翳的眼,这时目光如炬。其中暗藏的不可言明之意,逼得祁恤不得不闪躲。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么?”她看着祁恤的侧脸问道。 祁恤喉头一滚,转回头道:“该说的话已说尽,我劝你慎言。” 灯火扑簌簌地舞动。她盯着他道:“好。”然后将拉着他的手轻轻往回收了收,“我只最后一句话了,不吐不快。” 祁恤鬼使神差地随着她的动作,向前倾了倾身。她忽仰起头,飞快地往他唇上贴去。祁恤惊得弹开,与她四目相对,瞳孔巨震。她放开了手,眼瞧着他面色由红转白,跌坐在地。 她将一双眼睛隐到灯火照不到处,低声道:“慎言好呀,我正不耐烦说了。”这一吻,拨开了她方寸中的云雾,心里登如明镜般透彻,令她看清了自己的心思,是故她虽两颊飞红,神情却坦率。祁恤被这张面孔俘住了,半晌说不出话。 雨雪中夹着雹子,几要将陋屋的屋顶砸穿,反衬得屋里异常寂静。祁恤猝然起身,逃也似地往外就走,至门前方半侧过头来,但仍不敢看她:“天晚了,你早点歇罢。” “……阿恤。”她对那背影唤道。 “阿湑。”岩洞中,相同的话语从江离口中幽幽飘出。他盲眼半睁,意识尚未彻底回笼。 祁恤门只推到一半,闻声钉在了原地。 “外面雨雪交加……等等再说罢?或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或者干脆……留下别走了。” “……留下,别走了。”江离口中喃喃。身子里仿佛住着两个灵魂,此刻既是撄宁,也是江离。撄宁所想,便是江离所想。透过撄宁的眼,他见祁恤缓缓合了门,原地驻足许久,然后面对着床前脉脉无言。 “这三年中,我看你多少次落寞神伤,对影叹息。”他沉沉道,“你在山下有割舍不掉的牵挂,还要执意留下?” 她道:“我刚已经作了回答,何况你真心想问的也不是这个。” “我替代不了你的家人。”祁恤道。 她摇了摇头:“你是你,不是谁的替身。” “你若是为报答当初的收留之恩,真的不必。” “我救你于病重何止一次,收留之恩早算报还了。” “若是同情,” 她打断他道:“你当真除了这些,就没要紧的问么? 祁恤沉默片刻,抽了口气道:“如果将来……” “我也不走。”她抢在他问出之前作了答,“若老天眷顾,将来使我寻得家人音信,我当然得下一趟山。我须见到爹娘安好,禀明情由。夫家那边,我也会据实相告。都说清楚之后我就回来,和你一辈子在这山里。阿恤,我的心早就在你这了,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只想对得起自己的心。你呢?” 祁恤眼中晶晶点点,似有泪光闪动。 “阿恤,你哭了么?”她眯起眼睛,想努力看清眼前人。 回音飘荡在岩洞中: “阿湑,你哭了么?” 江离眼前黑暗一片。或是与撄宁意念重叠的缘故,他坚信那黑暗中隐着甚么,正渴望被他发现。于是,他朝那方向伸出了手。 祁恤避开了她的手,低声答道:“我没哭……无论将来如何,就算你有一日舍我而去,我此刻的欢喜都是真的,只有欢喜,无怨无悔,我,”他哽咽住了,别过头偷偷去抹眼角。她的手执意追上了他,抚在他的侧脸。 黑暗中一张布满泪水的脸,颤栗不已。与之相触的一刻,痛感骤然归位,江离难过得闷吭了一声。他听到了低徊的啜泣,手背被狂涌的泪水打湿。唇上忽然一冰,似正被一人小心地抚摸着。 撄宁注目凝望,眼前之人瘦弱苍白,落魄木讷,却也温暖纯净,令她无法割舍。她心潮激荡,热血上涌,揽住停在自己唇上的那只手,将之轻轻压下,然后仰起头又一次吻了上去。 江离破裂的唇瓣在对方嘴角附近逡巡,时合时分,偶有泪水渗入伤口,密集地刺痛麻木。漆黑泛滥。他感到气息的贴近,惶惶中夹杂着恋恋不舍,丝丝缕缕的情愫中混合着血的腥气。忽然他唇上一凉,比起情不自禁的吻,那更像是愧疚的抚慰。冰冷的唇停了一瞬,便从他嘴边滑落下去。 玲珑山雨夜的温存如烟散去,他清醒在潮湿的岩洞中,神魂因归并而剧烈颤动。这一刻他与零露额头相抵,漆黑中的影子压抑着泣不成声。 第199章 偷光(上) 江离默默不动,直到零露稍为平复,方试探地问她有否好些。零露默了片刻,然后退开些距离,操着黯哑的嗓音答道:“……好了,只不知能清醒多久。” “是因为这个,所以你躲着我?” “……我害你盲了眼,两次险些杀死你,”零露气息发颤,“从一开始,我便不该来靠近你。” “可你究竟怎么了?”江离回想她那癫狂之状,犹心有余悸,“此处没有那格悟倒念心经,你怎还会……”还会神智混乱? 零露沉声道:“修习内功,本质在于顺导经脉,调适气血,经年累月才得以筑就根基。一旦失其常度,就如大厦倾颓,损伤不只在一朝一夕。如今我诸脉倒行,心神逆乱,已如逆水之舟,纵没那恶贼推波助澜,用不多久,怕再无清醒之时了……” 这实在出乎江离意料,骇然问道:“怎会……你修为恁般了得,就寻不到化解之法么?” 零露道:“他这一招,实是以深厚内力相冲,以令我内功之法度崩摧瓦解。若要与之抗衡,惟有两途:要么修为凌驾于其上,那样便可反客为主,转败为功;要么散尽修为,令其无处着力,无的放矢。” 江离听了暗暗感到绝望:这两条道路,岂非哪个也走不通?前者要她赶在彻底失去理智之前于内功上远超格悟,这势必没有可能。而后者,哎,她血海深仇,若修为尽毁,还如何报得?或格悟杀来,不还是只有等死的份?果就听零露同自己想在一处道:“此二法无论哪个我都做不到,所以有与没有,结局都一样。” 江离忽想到一事,因问:“我听格悟道你中了一拂六尘,不日便将毒发而亡。而如今你尚能活着,是不是和这颠倒之状有甚关系?” “我能活着,是因为毒没有发作,我体内的一拂六尘已经解了。” “解了?!怎么解的?” “是绣衣。”耳边有袖口摩擦之声,似乎是零露动了下手臂,“她齿中早藏下了解药,临死前往我腕上咬那一下,乃瞬时以真气打通了经脉冲要之处,强行将解药逼入,暗中替我解了毒。” 江离意外道:“没想到,她也会花心思去救人。” “……我想她私藏的那解药,大概是为以防万一时给自己备的。把解药给我,则是偶然。她恨格悟对自己痛下杀手,所以临机生出了报复之心。但凡她往常有半点偏向我的意思,格悟也不会不加提防,最后让她在眼皮底下坏了事。” “你说她从前给你偷送汤饭,救过你的命,那也是为自保或报复么?” 零露闷笑一声,各中情绪混杂:“那会儿呵,那会儿她还不是现在的她,还是个……”然后顿住,继之以良久的沉默,末了道:“……算了,人死灯灭,不提也罢。” 江离猜她大概是想说,那会儿她还是个孩子,天性纯善还未被龙华寺全部抹杀。从零露的沉默中,江离体会到一丝凄凉,那些话她未说出,只因听来像是替恶行累累的绣衣和自己狡辩。 “说要紧的罢,”零露道,“我把你引来此处,过后又没有个交代,这的确不妥。但我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相认只怕误伤了你,一时实在没有更好的方法。本想多拖延几时,却没料到你这么快就拆穿了我,事已至此,你先前想问甚么,就都问出来罢。”犹豫了下,又道:“你的伤……难受不难受?其实也不必急在今日……” “我没事。”江离急打断她,匆忙想了下道,“你先告诉我,若我吹响了那螭龙螺,这里将会怎样?” “大约……甚么也不会发生。” “无事发生?那你为何那般死命拦我?” “我阻拦你,是怕螺声被格悟听到。” “格悟?”江离纳罕道,“我们已在此地将近一月,他都未追来,我还道他早已离开了。” “不,他就在外面。听到螺声,他会来得更快。” “为甚么?你看得到他?” “我虽看不到,”零露道,“但在格悟那里,你我不过刹那之前才被卷进沙潮之中,所以他一定还未离开。” “刹那之前?”江离于惊诧之中联想到何忧菩提庄中的经历,因问:“你是说,这里虽过去了一个月,但在被沙潮阻隔的格悟那只是刹那? “对,因为沙潮内外感受到的时间不同。” “……是那开信刀的缘故?刀在格悟手里,他引发了铃震?”江离问完,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可你怎会了解他的感受,知他那边过了多久?” “因为开信刀上的三清铃没有震。受扰乱的不是他,而是这不系舟。”趁江离还在琢磨,零露道:“你会这么问,看来清楚铃震之效。这其中缘故,她,那个人可与你解释过?” 江离知她是指乔羽,想了一想,点头道:“制作三清铃的石料,与祁氏琅玕,世氏猫睛等本质相通,皆与人之精神相系,可修正时间的扰动,是也不是?” “你既了解到这个程度,我解释起来便容易得多了。”零露道。“此地名为不系舟,除你我之外,这再没有半个活人。有的只是游荡的亡魂。从亡魂在此聚集之始,不系舟以沙潮为界,时间便改变了流速。外面一个转身的工夫,里面即已经年。你或许已有所察觉,这些亡魂生前皆是困守在峄州城中的起义军和百姓,其中也包括你的祖母,他们最终全部身死于己卯大火中。换句话说,造成眼前这一切的,是五十年前,你祖母伍撄宁手中的那盏风灯。” 江离神情紧绷:“五十年前的影响竟持续到了如今?可己卯大火不是早已熄灭了么?” “火是灭了,但火不是唯一受到扰乱之物。在火海中殒命的那千万个灵魂也同样是。祁氏琅玕和三清铃等,同人精神相系,亡魂中承载的逝者心念亦属此类,所以当它们被卷入大火之时,便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扰动,甚至超过了大火本身。所以火虽熄止,亡魂却仍困在这场余波之中,无法散去。” “等等,”江离打断道,“据我所知,扰动只作用于个人个物。譬如我那朋友引发了三清铃震,受影响的也只他一人,和他同处一室的妹子却无事。同理,峄州城外被扰乱的当只有风灯之火。况且大火席卷千里,沿途幸存下来之人不在少数,这些人中也没有觉出异样的。由此推断,你我两个由外面进来的人也不应感受到时间异常才是。” “你说的都对,只一点错了,扰动是只发生于个人个物,但不是唯一。旁观大火之人不受影响,葬身大火的却被影响,这就是证明” 这话点醒了江离,令他想到了菩提庄中闭合了三次的菱花,“可我们与那些亡魂并无……”说着他顿住了,“啊,是在那些梦里。” “即便你不与逝者神魂相通,就算与他们毫无瓜葛,结果也是一样。”零露道,“这大霜海本身,就是己卯大火的产物,不系舟中的每一粒盐沙都是大火的延续。从进入不系舟的一刻起,你我就与卷入大火中之人无异了。” 原来这遍地的盐沙皆是‘报夕花’,江离大致明白了,聚集在此的千万亡魂,使不系舟成为了一个时光迅速流逝的空间。只是在菩提庄中仅为三日与半个时辰之差,此处却是转瞬经年,差异为甚会恁般大? “因为你的祖母伍撄宁,她心怀的怨恨极其深重,扰动便尤其巨大。” 江离暗自哀叹。他已从亡魂的交谈中得知了祁家当年消亡的真相:原来那个叫张忠的恶人,不仅是陷害撄宁父兄的祸首,还背着祁家的血债。撄宁原本可以在宋择的襄助下逃脱,只因围城官军乃由张忠所率,才留在了峄州城中,是要替父兄伸冤,更是为替祁恤报仇。可惜她终是败了,她也知自己一死,祁恤不能独活。想到家人不得团聚,爱人命不长久,留下年幼的儿子独自受苦,仇人却在面前得意张狂,其恨之深,当真无以复加。 他呆想片刻才回过神来,想到还有许多要问。“那沙潮又是怎么一回事?” “与大火的情形相近。这里一旦刮起沙暴,便难以平息,久而久之就积聚成了个庞然巨物。” “你的螭龙螺为甚么可以将它招来?” “螭龙螺招引的是亡魂,沙潮只是随着亡魂而来的。” “那这片水源呢?盐沙便罢了,一片水也能随意移来移去么?” “即便寻常沙漠中的绿洲,也是会在沙子的推移下缓慢移动的,”零露道,“只要给它足够久的时间。” 江离低呼了一声。 “从你吹响螭龙螺起,到沙潮涌到眼前,外面间隔了大概半个时辰,在不系舟中则是数十年光阴。水源移动的过程其实漫长,只因时间的扰动,才令你有了它召之即来的错觉。” 江离突然惊醒:“所以格悟迟迟未追来,原是他还没来得及!照你估计,他穿过沙潮进到不系舟中,在我们这还要多久?” “短则十数年,若他谨慎多疑些,几十年也未可知。虽然在外面不过是一时半刻的差别。” 江离长吐了口气:“我终于明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第200章 偷光(下) “格悟太强,我不是他的对手,就算如何拼命,恐怕倾尽我一生也未必及得上他。可若能从这不系舟中偷得光阴,偷得十年,便相当于凭空增出十年修为,偷得二十年,便增二十年,如此超越他便不无可能了。”零露语气消沉,“这是我唯一能胜他之法。” 江离默然。若零露没有受伤,用从不系舟中偷取光阴增进修为,或许还有生机。而今她濒临癫狂,一切便成了枉然。若零露不幸发狂身死,自己该何去何从?是走是留? 为不让自己深陷失落,他换了个话题:“螭龙螺既是招来不系舟之关键,如此贵重之物,你当初为甚么把它给了我?万一你后来找不到我,岂不坏了大事?” “当时我决意投入龙华寺,螭龙螺虽宝贵,却易暴露过往,所以不能把它留在身上。”零露道,“但我当时觉它宝贵,只因它是婆婆的送别之物。至于不系舟中所藏玄机,我那时根本不清楚,否则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来。” “在临清时我欲将它还你,你仍没有收,那时你也还不清楚么?” “在临清,我先是感到了三清铃的震响,紧接着有从江西传来的暗报,称格悟派人去了建阳,追查一本名叫《金箧浮世》的书的着者。若不是先前听你也提到过那本书,我多半不会太留意这件事。你说‘报夕花’一章蹊跷,我便加意读了,读过后我隐约感到格悟追查穿鱼先生之事,与那之前不久的铃震有所联系。而明白过来无论三清铃还是六翮制器,其异动本质皆是时间的扰乱,又是更后来的事了。由之我想到了大霜海,和在此处每年一度的主祭。” “螭龙螺只属于螭龙屿,大霜海祭司其实是无死生崖的人,对么?”江离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是。祭祀大火星虽为汉人习俗,每岁大霜海中的主祭程式却是来自螭龙屿。我在无死生涯的几年之中,曾见过那招魂的景象。仪式必选在月色清明之夜,届时大祭司身着月白色神衣,头戴神帽,手持螭龙螺和名为离朱的神鸟的尾羽,登上月升岛的朝彻台。那座台紧邻岬角尽头,直插入海的悬崖就在大祭司面前,崖下惊涛怒浪,乱流湍激。当中有一叶小舟,被浪花簇拥着飘摇不定,舟上摆列灯盏,铺设祭物。大祭司吹响螭龙螺后须臾,先是鸟鸣声大作,而后那舟吃水蓦地变深,大约是归来的亡魂就乘坐其上,小舟载重,大浪便卷它不动,掀它不翻。亡魂要归去时,大祭司便挥起离朱的尾羽,不多久小舟就会重新动荡起来,那是亡魂已离它去了。” “那铺设祭坛的小舟,就是不系舟?” “是,那舟中供奉的祭物是为来去不定的亡魂而备的,是故舟上从不系绳缆,螭龙屿上的人便把它叫做不系舟。自我知道大火星祭的主祭程式与螭龙屿几乎一致后,便有此猜测:大霜海中会不会也有同样的一只不系舟。” “同样?难道螭龙屿的不系舟本尊中,光阴也比别处迅速么?” “不,那只是一只寻常的小舟。” “那你因何推知,这沙潮之内的时间是被扰乱的?” “你听过‘霍小山盗仙草’的传说么?” “当然听过。可若不是我听我那朋友,哦,就是《金箧浮世》的着者穿鱼先生,他亲口证实铃震的经历,我大概不会把那故事当真。” “嗯,绝大多数人同你一样,都不会把霍小山的传说当真,只因你们不知这故事的另一版本。” “另一个版本?” “在鲸海上的岛屿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名为苏珊娜的少女因垂涎祭物中的鲜果,偷偷爬上作为祭坛的小舟,因此触怒了大祭司。作为惩罚,大祭司命令她在舟上送迎往来的亡魂。苏珊娜依言留在了舟上。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执拗,无论众人如何劝她,她终其一生再也没有下过舟。若有人试图强带她上岸,她便将舟远远驶开。其实大祭司早已原谅了她,但那对她似乎并不在乎。 “就这样,她独自在那小舟上活了几十年,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得她满头白发,直到有一日,她消失在了舟中。大祭司派人去舟中看时,甚么痕迹都没找到,除了在祭坛上的玉瓶之中,多了一枝雪白的小花。在那之后,那只空无一人的小舟便神奇地永远漂浮在原处,即便不系绳缆,它也不会沉没,不曾被海流带走。人们都觉得,是苏珊娜在为它保驾护航。” 江离道:“这么说来,霍小山原是脱胎于苏珊娜?不仅故事本身,就连苏珊娜的名字,与霍小山也有些类似哩。那苏珊娜呢?难道她就实际存在,可以凭信么?” “苏珊娜是否真实并不重要,两版故事之间的关联才是关键。当我第一次知道‘霍小山盗仙草’时,即刻便听出了是由苏珊娜的故事改编而来,而改动最大之处,莫过于苏珊娜是自然老去,而霍小山却是在‘三天内’转眼老去的。起初,我只道那样改动是为令情节出奇,直至发觉了六翮制器异动的本质,才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怎的不简单?” “大霜海乃己卯大火的产物,与六翮制器息息相关,那改编之人又偏生在时间这一点上做了改动,我便猜他多半不是凭空杜撰,而是确切知晓些甚么了。” “那你知道改编之人是谁了么?霍小山的故事出自何人之口?想来这人不仅到过鲸海,甚至,甚至还早就清楚这大霜海不系舟……那只能是无死生崖的人了呀!” “不错,正是无死生崖。” “可无死生崖为甚么要这么做?” “细想想,在霍小山的版本里未直接提到‘不系舟’三个字,所以只要没听过苏珊娜原版的人,自然就不会产生联想。正如你所说,这故事几乎无人信其是真,就算有那好奇之人欲去一窥究竟,也会遭到大霜海驻军的阻拦。简言之,能理会‘霍小山盗仙草’中暗示的,世上没有几人,我是其中一个。 “几个月前,我于苏州城外偶遇一个名为云韶仙馆的乐班,乐班所奏之曲令我着实惊诧,那竟是月升岛朝彻台的仙乐之声,我在无死生崖数年无日不闻,所以一听便知。于是我懂了,那霍小山的故事,其实是说给我一人听的。这许多年来,无死生崖扮作乐班,一直都在找我。因为桃溪不会说谎,婆婆知道我还活着,她一定是想找到我。” 江离道:“云韶仙馆就是无死生崖。确实,云韶仙馆的成名和霍小山传说的流传,正同是近几年的事。” “天宝宫出事后,我改名投入龙华寺,隐匿了踪迹。无死生崖来到中原之后定是无处寻我,才想出了这个主意。她们散播霍小山的故事,是寄望有一日能传到我耳中。这故事就如一封加密的书信,只有我能读懂其中深意,去到大霜海中用螭龙螺找到不系舟,正是她们希望我这么做的。阿江,” 江离听她再次这样叫自己,顿觉名虽未改,人已不是原来之人,恍恍然有隔世之感。 “阿江,”零露道,“所以你明白我为甚么说,不系舟中定有转机了么?我死之后,你莫要急着出去,留在这,无死生崖会来找你!” 江离却未答她,心中只觉难过,黯黯道:“连无死生崖都寻你不到……这九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哪怕有一个同伴也好啊。难道在你身边,竟连一个知你是谁的人都没有么?” “有……有过,但也死了。”零露的声音苍凉。 江离脑海中蹦出了一个人,不禁倒抽了口气。 “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零露道,“我的无绍师兄。” 第201章 故人(上) “是他……”江离轻叹。那个人,传闻正是死在零露剑下的。 “是我。”大约是江离的表情太过明显,零露答道,“是我杀的。”她的声音有如被吹熄的烛火,猛地晃动下,而后归于沉寂。 乔羽写在那封告密信上的字迹突然出现在江离眼前,那些笔划闪着白光,浮上了黑暗的表面。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如今看来,那夜零露要害张无绍性命的可能微乎其微,莫说他没有理由残害自己的师兄,即便真因甚么动了杀念,三天之前在七圣庙就有机会,不比过后私会稳妥百倍?龙王庙之所以成了悲剧,八成原因在被魍魉撞破。莫非张无绍是为掩护师妹,自愿死在零露剑下的么? “龙王庙里发生的事……”江离犹豫了一番,终于下决心问了出来,“你愿意对我说么?” 零露默了半晌,缓缓开了口:“当年格悟率龙华寺众闯天宝宫,师父料知凶多吉少,在危急关头叫来我与无绍师兄,吩咐要我二人一并速速潜逃。我当时坚决不肯,师父便出手封了我的穴道,强制师兄带我离去。因走得匆忙,师父只及交代两件事:要我们设法找到无踪大师兄,然后去投靠沧州的霜海楼。” 江离心中忖道:谭住持独送走零露,是为她蚀籁者的身份。危机关头,自不必再遵守避嫌的成规,六翮斋理当是零露首选归处,可谭住持却着意叮嘱他们往霜海楼去,可知当时就已对六翮斋不大信任了。 “从宫中出来,我与无绍师兄未逃得太远,想着观望阵动静再作区处,于是在荒地里找了座破庙容身。后面的事你大半已经知道,一伙儿龙华寺徒在我们之后进到庙里,从那些人口中,我们得知了师父和同门遇难的噩耗。那时尚在我蚀籁的最初几年,心神本易动摇,陡然受到恁样大的刺激,一下子便陷入了魔障。无绍师兄试图挽救,反被我用剑所伤,毁了容貌。我撇下了师兄,四处乱撞时遇到了你。 “离开你之后,我重新找到了无绍师兄,他非但不怪我出手伤他,还倾其所能助我运功调息。我二人暗中追着龙华寺徒,一路往南走了数月,终没能寻到大师兄的消息,听说他被重伤后不知所踪,我与无绍师兄有了分歧。按师兄的意思,与其继续大海捞针似地找,不如先去霜海楼落脚。但我想那沧州范家再有财势,不过是个商贾,霜海楼至多可以藏身,于眼下境况还有甚么助益?不将出卖师门之人揪出,手刃格悟,却躲去偷安,岂能心安理得?无绍师兄最后被我说动,商议过后,我二人决意改道江西,潜伏到格悟身边,一来方便打探出卖天宝宫的是谁,二来伺机报仇。 “无绍师兄入门较早,他身上本门功夫的痕迹过重,不似我根基尚浅,较易遮掩。于是由我改名邢湑,拜入龙华寺为徒,师兄则化身樵夫,在附近赁屋居住,把哨接应。他破了相,不用担心被人认出,正好方便行事。临入寺前,我将师父的那柄干吕剑托付给了他。 “成为甘露教徒之后,我舍弃师门所学,改习龙华寺武功,不久入选玄凝阁,得以接近格悟左右。我入玄凝阁后没多久,师兄开始以‘老九’的身份在江湖行走,我二人一内一外,不时交换情报,从未放弃寻找大师兄和仇人的线索。 “一晃九年过去,我受到格悟赏识,被提拔为都监,师兄在外门路也越趟越广。无绍师兄精明乖觉,且极擅结交,他在众多门派中走动的这些年,对龙华寺的动向,有时竟比身处玄凝阁的我更敏锐,着实给格悟制造了许多麻烦,暗中为龙华寺竖敌不少,山东武林同盟就是最棘手的一个。不承想江湖中有了谣言,传称师兄是为朝廷效力的,虽与龙华寺作对,未必和同盟同心。我担心这谣言再传下去,会令师兄失信于武林,对他处境不利,劝他设法解除误会才是,师兄却不以为然,反对我道,他是朝廷细作的嫌疑越重,真正潜伏在敌人阵营的我便越安全。 “堕佛岭遭伏后,格悟怒火中烧。当时正逢他肃清了教内异己,同盟恰赶这个节点挑衅,势必要遭灭顶之灾。我与魍魉奉命北上,先后铲灭了西南一十三寨和彰武堂。我有意替师兄收揽人心,遂在伏击西泇坞前,以老九的名义给他们大当家示了警,不料钟振海并不领情,我只得趁乱将他抛下河谷,存他一命,好教他看明白老九站在哪边,事后才会替师兄说话。” 江离暗中嗟叹,一十三寨、彰武堂、西泇坞,加起来几百条性命,在零露口中只是轻轻略过,救下钟大当家之举也不过为替张无绍铺路而已。她自投阱渊,在穷凶极恶之徒手下求存,大约唯有让自己冷血麻木,方能得过。九年来,她两手沾上的血污,怕是早已洗不干净…… “我一到临清,就去了城外五里的石佛庙。依照我与师兄先前习惯,他若也在城中,会在偏殿里做下暗记,果然就见西南墙角下第三块石砖有移动过的痕迹。我又去案桌上拿起签筒,逐跟将签上标记查了一遍,见无异常,便知师兄暂没有要事相告。之后每隔七日,我都会去那,一直也未见师兄留下消息。也因如此,七圣庙那晚发生之事,才令我倍感意外。 “那日我于傍晚后进入城中,在大宁寺附近望见了你那妹子。先前她几次试图在我去找你时跟踪我,我已留意上她,查出了她是庆云庄的人。我尾随她进了一条僻巷,忽然闪出个汉子,没说几句,就要夺她性命,然后没等我出手,那人又突然倒了。你妹子吓得六神无主,抛下他不知急着去了哪。我见她走远,便去查看尸体,发现是死在你妹子手里的,但先前也中了龙华寺的毒,回想方才二人对话,隐隐预感有事。尸体若放着不管,你妹子早晚得有麻烦,恐怕会牵连到你,于是我把它拖去城外掩埋。回程途中,七圣庙燃起了大火。 “我得知大火的前因后果,已是后半夜。那中毒的汉子受魍魉胁迫,泄露了同盟在七圣庙与老九相见之事,魍魉为了抢功,瞒着我独自前去,结果反遭了同盟的埋伏,你妹子不知就里,为替同盟解围而点了火。但我只是怀疑:师兄一向不大在意那谣言,为何竟忽然改变态度,主动现身去向同盟示好?彼时危机一触即发,他做出这等冒险决定,事先怎都不同我知会?! “次日我又去了石佛寺,这次签筒里躺着三根有裂痕的签子,表示师兄急求与我见上一面。以我之意,他既在玄凝阁和同盟众人前露了脸,暴露已是迟早之事,应当立马匿迹远避,此时顶风私会实在不妥。但从签数上看,师兄要说之事必定万分紧要,只有与师门血仇有关才会如此,因而我犹豫再三之后,决定前去赴约。 第202章 故人(中) “那夜我依签上的暗示去了龙王庙,师兄已在那里等我。魍魉是提前埋伏在庙后的,因此我二人都没能发觉。我一见他,便先问起了七圣庙的事。我问同盟中是否有人已知道他是张无绍了,他答说没有,我才稍松口气。又问他为何忽然去冒这个险,不怕同盟会设伏么。他答说自然想到了,就连同盟里会出叛徒给玄凝阁通风报信,他都心知肚明。我听后不免更加疑惑,因问:‘师兄知道,为何还去趟这淌浑水?’他嘻嘻笑道:‘就怕这水不浑。’” “我一下没懂他真正的意思,还道:‘原来师兄算准了魍魉必败。可玄凝阁这一现身,同盟对你的误会怕是要更深了。’他叹道:‘师妹你还不明白,那些人怎么看我,我才懒待理会!庆尚豪碌碌庸才,有盟主如此,指望同盟有甚作为?如今他们已是过河卒子,与其费力去保,不如促其拼杀。我那一纸书信,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他们一把,不管两边孰赢孰输,咱们总之不亏。师妹,龙华寺是狠绝角色,你我势单力薄,胜算渺茫,为兄也不忍见你在那阴司地狱般的地方再待下去了,纵是死局,也要纵横腾挪,把它给搅活,这其中因势利导,果断取舍就显得尤为要紧。’我方从这话中觉出不对劲,师兄清了清嗓子,已转过了话题:‘我来不是为和你说这些。’ “我闻言立刻警醒,毕竟寻找仇人才是首要之务。就听师兄道:‘我先说头一件要事。《琳琅清斋记》先前逸失,后来被归德府一个徽州客商赠还回来,这人你可记得?’我道:‘当然记得,师兄从前不是还查过他?说是那人已经去世,归德亲故也迁去了外乡,线索断在这了。’师兄道:‘就在上月,我辗转在江苏寻到一个老头,昔年在那客商手下做过掌柜,说起自己这东家,言语间通是怨怅,称自己被迫于僻乡存身,皆他东家之过,教他评价其人,总不过悭吝奸猾四字。只是他年老昏迈,一问具体事项,又都说不出来。’我问:‘那么赠经之事……’师兄接道:‘倒还记得。他坚称以东家悭吝,平素不拔一毛,断不会舍得将那好不易弄到手的经书平白赠出,慷慨解囊,必定是在生意场上得了巨大的人情好处。我因追问,他东家平素与哪些商号交往密切,当中可有与天宝宫交厚的,老头说归德府的商号,只要叫得上名,没有不斋僧布道的,多少与天宝宫都有些交情,断断续续说了几个名字出来,我排查过后,单觉那归德府桂叶堂最是可疑。’” 虽然早已料到会有此节,江离身上仍如过电似地一麻。 “师兄道:‘天宝宫毁后重建,桂叶堂捐资之巨,为众商之首,见有观中碑文为证,人人皆知。数年前受委派接任天宝宫住持之人选,亦是由桂叶堂向道录司举荐,这事却鲜为人知。商人逐利,热心向道总有个限度,像他这般不惜金钱,将宫中人事也揽在手中就很不寻常。况且桂叶堂这大方,只在出事之后,它若早年间出手也如此阔绰,我何必日日为了一两个铜板斤斤算计?’ “‘如今天宝宫殿宇巍峨,背后离不得桂叶堂的挥金如土,为何忽有此举,原因值得深究。据闻桂叶堂自创立以来,门风一向孤高,原仅在京城开封两地经营,不曾壮大规模,可见只想守成,无心谋求进取。但就在十几年前,桂叶堂忽然一改作风,广设分号,迅速向南北各地扩张。首个分号设在了归德,第二个你猜在哪?便是吉安。那里距龙华寺不过几十里程徒,更巧的是格悟接掌龙华寺正是不久后之事。一家商号的经营理念若在短时间内被颠覆,根源只可能在执掌权柄之人身上,我费劲周折,却查不到桂叶堂的东家,只知其各地事务皆交由几位大掌柜打理。几位大掌柜中,先后掌理过吉安,归德两地分号的只有一人,居然是个女子,姓乔名羽表字修宇,现就在临清。’ “‘暂且按下这乔羽,我再说一事。同盟中有个观音寨,那姓孙的寨主大约十年前在江西做过武师,有一次,他无意提起自己那时在吉安见过一回窦威。’我问:‘是以十二路卷帘钩法闻名山东的那个窦家?’师兄道:‘正是,成名的是窦武,这窦威是他长兄。早年间他兄弟反目,窦威被逐出家门,从此再未踏足武林。那次孙寨主只是远远望到,窦威半遮着面目,相貌其实只看准五分,只那跛脚增多了三分把握。’我顿时心惊肉跳。因为据从前的一条可靠线索,格悟往天宝宫夺经之前不久,曾于夜半密会过一个左边跛脚的客人。我因问:‘是那人么?’师兄道:‘窦威当年被赶走时,曾被兄弟打折了一条腿,这事我也头回知道,因而从没把他这号人考虑进去。孙寨主说他当时做的是个拳师打扮,落后半步随在一个颇为精干的年轻女子身侧,那女子则衣饰鲜亮,必定非富即贵,大概是他跟的主子了。寻人一打听,你猜怎的?’我紧张道:‘难道就是那姓乔的?’师兄道:‘路人只说是桂叶堂的人,孙寨主也未多问。我此番一到临清,便按孙寨主描述的细节,去与乔羽本人做了比对,年龄、身量、气质无一不符,我敢说五成是她,加上先前的推测,这事便有八成眉目。’ 江离忽问:“你出身于六翮斋,怎么在我听来,却像对桂叶堂的背景一无所知?” 零露答道:“我离开三公山时不足五岁,未与闻斋内事务,从无死生崖归来后,我便再未见过斋中的任何一人。我师父出于避嫌的考量,自然也不会对我提这些。所以这处关键,我竟从来不知。直到上了穹窿山,我见你与窦威,还有她,你们三个居然在一起,那时才隐隐琢磨过来。” 她停了一小会儿,然后讲道:“我问师兄:‘你已见到那姓乔的了?此人因何与格悟勾结?’师兄答道:‘据悉桂叶堂改革之初,吉安分号首任大掌柜便是这乔羽,她与格悟勾结应就始于彼时。其时龙华寺内争权夺位之战正烈,格悟欲将权柄抓在手中,除武力之外,亟需钱财收买人心和拓展势力,乔羽正可解其燃眉之急。此后数年,格悟不断剪除异己,权位渐稳,甘露南宗势力壮大,无一不倚赖雄厚的财力支撑,这金山银海,必是整个桂叶堂顷囊相助,绝非乔羽一人之力。从这点来看,乔羽必定在桂叶堂权势极重。 “这么一来,桂叶堂一改往日经营之道,积累财富的缘由也就明了了。乔羽是要以此为筹码勾结龙华寺,换来以数十万计教徒的保驾护航。可怎么想,天宝宫也阻不着桂叶堂的道,却招致了祸端,只可能是天宝宫得罪了乔羽或在她上面的人。那么从徽商捐赠《琳琅清斋记》起,整件事都可看成是阴谋了。’我道:‘就算如此,乔羽怎么会知道经书藏处?’师兄道:‘我正要说这第三件事。此次到临清,还教我意外偷听到庆尚豪的一个秘密。原来他早已盯上本地一户姓魏的,并在多年前安插下了奸细,原因是他偶然得了一件旧物,上面竟有六翮的线索!若此事非虚,那魏家恐是对六翮知情,或与本派亲厚,知晓藏经处也不无可能。查知当家的名叫魏还,此人素与乔羽往来十分密切。乔羽的消息,或许是从他而来。’” 江离万万没想到这场密会的话题,最后竟着落在自己身上,想到张无绍最后的结局,忽觉心中一片阴森。 第203章 故人(三) “若说世上还有甚么能令我惧怕,就是把你牵扯到这所有事中。”零露的声音中隐隐透出惶恐,她的心神仿佛回到了龙王庙那晦暗不明的大殿,淹没在暗流涌动的压抑之中。“我听师兄提到你后,几乎脱口否认,说你与六翮毫无关系,师兄非但不听,还追问我是否与你相识。我遂将前事相告。师兄听罢道:‘他是对你有恩,但这与你我所谈之事无关。’我这时已有些冷静,想到你那妹子与庆云庄暗通之事,也就明白了师兄怀疑得没错。况还有师兄不知,而我知道的,即他不知你本来姓祁,且藏有六翮制器的家族中确有一家姓祁。我不愿信你是那个祁家,却无从证实,所以一时说不出话。这时师兄语重心长道:‘师妹,同盟无异于秋虫蠹木,临清眼看将有场大乱,我事已毕,多留无益,明日即往北方走避,此一别少说半载不能相见,临行前为兄有几句话劝你。’我道:‘师兄有甚么嘱咐我?’ “师兄长叹一声道:‘再不久,你入龙华寺即满十年了,可怜你青春年华,却来受这种噬心折磨。这十年间,你想过一死了之,但为着师门血仇又不得不含忍偷生,直到如今。可师妹呵,你还能在这罗刹鬼窟中坚持多久?它早晚会把你吞噬得渣滓都不剩,那时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今日你我虽终于揪出了那告密之人,总算见到一点微光,但也仅仅如此,就已耗掉十年!你我还有几个十年?事到如今,便是万般不甘,也不得不承认,同格悟相比,你我简直微不足道,费劲心力,只得伤其皮毛,于其根本毫无损害。你看那山东同盟,武林翘楚,与龙华寺为敌的后果尚将是分崩离析,放眼江湖,哪有靠得住的同伴?’ “多年以来,这是我头回在无绍师兄脸上看到颓丧焦躁,全然没了一贯的沉稳从容。当时不解,后来回想,才明白那实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次对我袒露心声。从前在宫中修行之日,我与他不大相熟,因劫难走到一起之后,我也从未像他看我那样,去仔细看过他。从踏上的这条险途开始,他便是我唯一的同伴,只因我视他为可倚赖的后盾,反将他心中的委曲忽略,从未揣摩过那阴阳脸孔下的真实表情。我只顾自己挣扎求存,同舟共济十年,竟不曾真正了解过这个并肩同行之人。 “我竟去问他:‘师兄今日是怎么了?’ “师兄笑了。他一动,狂怒的半张脸更为狰狞,狂笑的半张脸更为狂荡,其实根本说不上是表情。但我分明看到了那乖谬面孔之后的第三张脸,读出了无奈和轻嘲。我忽然意识到,对我这个不长进的师妹,他心里大约藏了太多欲说还休的话。 “师兄道:‘我想给咱们寻条明路,跳出江湖的框框,把眼界展开。当今朝廷铲除甘露教的决意甚坚,与我二人利益可谓一致,靠上这座大山,你我才谈得上将来。’我一下想起了从前听到的种种传闻:‘朝廷?人说师兄为官府效力,难道真有其事?’师兄道:‘门路我已趟过,从前时机尚未成熟,所以没同你说。’我至此如梦方醒:‘原来是真的……那么七圣庙当晚……所以师兄写了那样一封信给同盟,自己根本未作现身的打算,是不是?’ “师兄道:‘没错,我既选择效命朝廷,还管他南宗北宗、正派邪党?只要是朝廷看不惯的,就是我清除的对象。’我道:‘当夜庙外纸锭中的硫磺松香,红柳甘草等助燃之物,也是师兄你掺进去的?’师兄只哼了一声,道句‘可惜!’我听过后心中五味杂陈,却发觉说不出半句规劝的话。这十年中我助恶,滥杀,罪迹斑斑,没有评判师兄的资格。 “师兄见我不语,于是道:‘下次见面时,我打算将你也引荐过去,在那之前,你需先将自己那份投名状备好。’我没懂他的意思,他又道:‘格悟处心积虑要得到的六翮,朝廷也很感兴趣,若能先格悟一步拿到线索,必是大功一件。凭我直觉,那魏家一定有事,你既识得魏还,再好不过,务必善加利用,挖出他与六翮的关系来!’ “我万没想到他要嘱我的竟是此事,一时难以接受:‘师兄这是要我去出卖恩人么?’师兄显然不悦:‘这怎能叫出卖?想那魏还还不知龙华寺的厉害罢?画轴之事,迟早会传到格悟耳中,魏家会是甚么结局,你自心里有数,等到那时一切可都晚了。不若先一步将魏还交待给朝廷,越早坦白,便越早得到官府庇护,免遭格悟的荼毒,他反该来谢你哩。’我知官府多半只会过河拆桥,届时事发,绝不肯费事保护你,于是求道:‘师兄,放过他们罢。你我与格悟的仇怨,何必累及更多人?’师兄道:‘这话亏你说的出口!你若不是为报仇,便成不了尺凫,这些年你替玄凝阁杀过多少人,可数得清?那些人难道不算被牵连的?’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我的复仇之路由尸体铺就,在师兄看来,你不过也是其一,可以轻易牺牲。只是他断然想不到,真正掌握六翮秘密的人其实就在眼前。他想知道的我全知道。我该不该将实情告诉师兄?可他若得知,会不会以六翮的情报,去换取朝廷的青目?倘若师父在天有灵,定是不会允许的。可不说,怎能劝他将你放过?” 江离听出零露声音有异,于是向对面探出手去,刚好触到她的肩膀,随即轻轻拍下,以示抚慰。零露的身心皆沉入往事之中,猝不及防地被吓得一缩,气息越发不稳,语气更加沉重: “我杀人如麻,那些瞬间我从不敢回想,我受良心折磨,更甚三业三毒之刑。我心中的噪音与日俱增,身为蚀籁者早已失格,再也寻不回安宁。我内心的嘈杂胜过任何人,犹如日夜游走在深渊边缘。阿江,阿江,你是我最后的一点宁静,动你,就是把我推向死地,我不能再把你交出去。 “我听到师兄仍在试图劝我,他说师妹啊,已走到这一步,回不了头了,你是,我也是。切勿做无谓的犹豫,误了大计! “过了这许多年,每每看到师兄这张破碎的脸孔,我仍不禁愧疚懊悔。此刻它竟化作了上百张脸孔,每一张都属于往日死在我剑下之人。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组成一张巨网,每一个网眼都是一只眼睛,泛着死光,那些眼珠转过几转后,一个不落地钉在了我的身上。我太害怕了,吓得连连后退,但那些脸孔挥之不去,即便闭起眼也无济于事。 “师兄喝住了我,取出涤邪宝印托于掌上。他说见此宝印如见师父,教我好生看看,不要忘了当年誓死报仇的初衷。 “我望着那方宝印,只觉越发戚惶,心中曾以为最坚实的部分,如今却在崩溃坍塌,发出巨响,脑海中盘旋往复的只有一句话:‘这九年的所有,值得么?’我问过自己,又去问师兄:‘师兄,值得么?’ “‘呵呀,你这怂种!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师兄怒了,‘不然你待怎样?继续在徒劳的努力中消磨下去?永远报不了仇?’ “师兄说的没错,正因没错,才更教我害怕。这时那些死眼开始逐个合上,可我宁愿被它们盯着,因为每有一只眼闭上,便从我心中抹去一块,所有眼都闭上时,我已成了一具空壳。我说师父,师叔师伯,还有大师兄,他们一生志节磊落,行事无愧于心。我如今满身污浊,来日地下相见,他们怎生看我?我开口,思绪即离我而去,说完时,几已忘记自己说了甚么。 “师兄兀自道:‘怎生看你?你好歹还像个人,好过我不人不鬼!这九年多来我的艰难一点不比你少,谁不是九死一生,不是身不由己?但我只知有所求取,必要有所舍弃,有所得必有所失,此乃世间常理。为师门报仇是我毕生之愿,我既立誓要做,就不惜代价。你若仍摇摆不定,那便干脆由我去找那魏还。’说着便要走。 “我浑浑噩噩地晃到师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心中噪音即将没顶。突然眼前白光一闪,师兄对我出了手。他大概是打算将我阻在此处几个时辰,好脱身去处寻你。坏在他的动作,竟与九年前那一幕别无二致。于是在神昏意乱中,我和九年前一样抽出了剑!” 第204章 故人(四) “好在毕竟有过那一次,师兄避开了我的回击,未让历史重演。我举剑在手,剑尖犹指着师兄,耳听得他强压怒火的声音:‘尹无湑,你又犯疯病么?!你恁般不中用,我不懂师父为甚么偏要护你?若不是你,我何至如此!’ “我心中一凛,登时清醒过来些,当时若再缓得片刻,让我神智恢复,我与师兄便不会是那个结局。可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四周猝然光芒大作,殿中一霎如同白昼!我茫然不明所以,只见万道金光如箭雨般一齐扑来,刺得我双眼疼痛,视野昏花。随之一个面若泼血,獠牙尖利的鬼使从天而降,居高临下睥睨着我,一步步向我压来!暗影在它狞厉的脸上浮动,那双青眼就是洞悉一切罪孽的照妖镜,我被它注视得几要窒息,心中的嘈杂化作了尖锐的嘶鸣,在我体内奔突欲出,势要在我身上穿出百千个窟窿!我无法坐以待毙,于是将手中的剑挥了出去,咒骂声响起,眼前的香案断作两截,歪斜着倒在地上。那鬼使打斜刺里蹦了出来,脸与我相距只在咫尺!那张脸半笑半怒,笑我懦弱,怒我做恶,我怕得要命,挺剑刺去,欲将它驱走,就听它尖叫道:‘你这混账,自己意志不坚,临阵退缩便罢,凭甚还来阻我?!我张无绍为了报仇,便是鬼神也杀得,休以为我不敢动你!’那话音未落,我胸前已挨了一掌,顿时五脏翻腾,口吐鲜血。我仰面倒地,眼中又见光芒闪烁,鬼使的利爪已朝我抓来,我惊得出剑格挡,剑身与之相交,迸出一丛火花。那鬼使厉声道:‘邢湑,是我瞎了眼,竟没看出你是此等卑鄙寡义的小人!今日你我恩断义绝,你若再阻我,休怪我下手无情!’就听‘铛’一声响,紧接着有两物同时向我砸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两个小鬼,当下挥剑拨开,跟着连出数招,那鬼使的利爪被我震断飞了出去。它发了狂,甩着一头蓬乱的赤发向我扑来,我运剑斜劈,剑刃斩进了它的脖子…… “大股热血喷在我的脸上,我骤然清醒过来,眼前的景象形同地狱:那紫面獠牙的龙王仍好端端地高居在宝座之上,被我当鬼砍倒的却是师兄,他的头断了,断处的白骨,好像从血肉之中刺出荆棘……我以为的利爪,是他的剑……我以为挡开的小鬼,是两截宝印……不管我愿不愿相信,亲手杀他的,那就是我……” “别再说了,”江离忙止住了她,“原是我不该问。”说着已将零露扶住。他何曾想过,那夜的真相竟会如此,点燃悲剧的引信正是自己。“是我对不住你,”江离喉间哽咽,悔恨难过交织在胸中泛滥,“我没有相信你,还……”还曾将利刃插向你的心口! 零露嗓音沙哑,有气无力道:“你不知内情,何错之有……况我这般不人不鬼,还能有甚么期待。”又道:“无绍师兄一心报仇,却死得这样不能瞑目,老天让我背上这条罪孽,一定是为惩戒我的卑劣。我助恶附逆,虽为被迫却无可抵赖,动摇初衷更是不可饶恕。归根到底,皆是我意志不坚所致,既害了人,也报不成仇。可惜我明白得太晚,直到此时才幡然醒悟:我唯一的赎罪之途,便是继续前行绝不回头。 “因我此身,已不配得到解脱。” 江离被她所言撼动,双眼茫然,不知眼前之人此刻神情若何。突然他感到零露的身子动了动,心中一紧,慌忙喊出声来:“别走!”因为焦急,盲眼紧张地盯着前方,“你想独个去死?这也算是解脱?” 零露动作一顿。 江离加力将她抓紧:“沙潮来临之际,你自绝性命,这就是你所谓的绝不回头?” 沉默有顷,零露嗟叹一声道:“阿江,若我害你死去,你觉的我还能清醒几时?这回非是我摇摆不定,是路已走到了尽头。” “先前你两度发狂,都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也许你的情形,并不是无可回转。” “我杀意浓烈,无法抑制,适才再晚一点,你便会死在我手中,下次大概无此侥幸。” “两次皆是我言语相激在先,若不是如此,兴许会有不同。你且留下,再观望些时候,未必没有缓解余地。” “还有甚么余地?没有啦,绝不会有好结果的。”零露的声音因畏惧而发颤,“最后只会和无绍师兄那时一样。是天要惩罚我,我逃不过。” 江离苦笑道:“我明知开信刀干系重大,却为一己私欲把它交给了格悟,来日失控,便是大祸,将有成千上万之人因它枉死。你杀过的人再多,可及千万?我这作为,难道就能逃过天惩?纵不死在你手,我又能望自己有甚好结局?就是死路,你我二人一起往那尽头去罢。” “有三清铃在,开信刀生不出祸。” “那三清铃与你心神相系,你若疯癫,铃还会有用么?” “无死生崖会有办法。所以你要替我等到她们来。”零露试着挣脱,无奈江离将她抓得极紧。“你放手罢,”她近乎恳求道,“你能活着,对我已经足够。” “不行,”江离越发坚定道,“既有一线转机,你更不该放弃。” “可我等不到了。”零露停顿了片刻,江离感到她在盯着自己,就听她继续道:“两位师兄都死在我眼前。割开无绍师兄喉咙的触感仍残留在我手上,一闭上眼,就看到大师兄涣散的瞳孔。我还有放弃的权力么?我没有。我是不得不。”她喘起粗气,“你知我最怕甚么,最不愿见到甚么,我不能让它发生。”她声量忽大,“我真的无能为力了,你让我逃了罢。你和师兄,你们都放过我罢!我受够这一切了,松手,把手松开!” 说到最后,口吻已有七八分暴躁。 江离被她突然的转变吓得一缩,恐她情急之下或再发狂,紧跟着腕上一痛,两手已反被制住。他听见零露气息粗重,似正竭力稳定心神,受其感染,益觉心慌缭乱,惶然无着。突听前方有人喝道: “恶人,你放开他!”声音脆亮清澈,撞到岩壁上旋即碎了开来,在满岩洞中回荡。 江离愣了一瞬,难以置信地问道:“道平?!”话未落地,就有微风扑面而至,跟着几下闷响,零露的身子应声一震,倒将过来。江离一把将之托住,向着声音来处急道:“你别伤她,她不会害咱们!” 须臾后,道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离哥哥,你眼睛怎的看不见了?!是不是她伤的?” 江离止住道平,托起零露肩膀一连唤了数声,但觉对方身子既沉又软,竟无半点反应,不禁心中着慌。就听道平错愕道: “这,这不是尺凫么?你怎说她不会害你?” “是她。”江离顾不得多解释:“道平,你怎么她了?” 道平显得有些混乱:“我看到她掐你,要害你,我就用石块砸了她的脑袋……她可是尺凫啊,我说她就是尺凫嘛,那怎么没躲开我的石头?!” 几滴鲜血落上了江离的手背,他胆颤着摸到零露脑后,那处一片湿黏,血正在从伤口中大股地涌出,江离一下子慌了神:“快,先救人!” 道平迟疑道:“救她?她可是……” “她是谭住持的徒弟!”江离道,“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干么要救她?她杀了我师父!”道平束手不动,未肯施救。 第205章 救星(上) “你师父的死别有隐情,不是她杀的。”江离情急说出了隐瞒之事,一边从衣衫上扯下布来替零露包扎。 “甚么不是她?”道平全然不信,“不是她,我们那日回山时为甚么会撞见她?她不是去做坏事,还能是去干甚么?” 江离一怔,经道平这一问,他也突然想到当日曾听绣衣说,零露那时本已下山,是因后来又偷返回栖真观,才与闻讯赶来的他们撞见。零露为甚么去而复返?之前竟未想过。 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江离眼前仿佛漫起血海。看来这一击中在要害,他真怕若不能说服道平施救,零露八成活不下去,于是劝道:“她拜入龙华寺,是要为替天宝宫报仇。这回也是她从格悟手里救了我。你信我这一次,她不是敌人。” 大概是被江离神色打动,道平终于动了动,将零露接了过去,一边为其止血,一边嘟囔道:“只凭她是尺凫,我就恨不得她立马死。但你既这么说,我先试着救救,料她这样虚弱,想作恶也做不成了。”她说这话时,江离才注意到她声音中满是疲惫。 “若不是我手上无力,她早没命啦,算她造化。”道平补充道。 听过这句,江离已确信她虚弱不堪,必是先前曾挨了格悟一掌的缘故,于是问道:“道平,你怎么会在这?你的伤不碍事了么?” “我醒过来就在这了,也不知怎的。”道平答道,“刚醒时,稍动一动就难过得要不的,除了干躺着,甚么也做不了。后来我听到有人声,觉得不像是坏人,就奋力呼救,可没人睬我。慢慢我明白了,那里根本就没人!是我伤得太重,生了幻觉。哥,这地方好生古怪,天竟永远不亮!我以为自己决计活不成了。将死是甚么感觉,我从前体会过,魂魄会从肉身飘荡出去,无拘无束,说实话还挺轻松舒坦。飘着飘着,就有丝丝缕缕的清香钻入鼻子里来,让人十分受用。我以为那香气也是幻觉,但它越来越浓,闻着闻着,身子便生出一股劲来,硬将魂魄扯了回去。回魂的我见眼前有一大丛非常茂盛的蔓草,枝条雪白,细如发丝,即便是黑天也很显眼,那上面有个别银色小叶尚未脱落,所以我认得,那是夜津狐丝,先前我还想用它冲饥哩。但我先前没发现,夜津狐丝里还混杂着别一种草木,香味就是它发出来的。哦,我带在身上了,你瞧,就是这个。” 一股淡淡的幽香冲破腥气飘入鼻中,应是道平把那草木递了过来。江离把脸往香气来处侧了侧,问道:“这味道,是花么?” “啊,对,但不是夜津狐丝的。”道平大概是把江离看不见的事给忘了,这会儿反应过来,声音有些窘迫,“书中说夜津狐丝夏末开红花,现在都已入冬了,且这花有碗口大,还是白色的。你闻闻看。” 那气味难以名状。既有大地的宽博与海洋的深沉,却也似薄云般轻盈,如霞光缥缈,又兼含月色的神秘、佛晓的清新。深吸一下,江离眼前即展开一幅滚滚翻腾雪色花海,填塞天地,无穷无尽。 “能懂罢?”道平道,“我被这香气吸引,好像每根汗毛都要回应它的召唤似的,原本动一下都痛苦的身子,硬是爬了过去。我拨开夜津狐丝盘卷的细枝,连根把藏在下面的白花拔起,甚么都没想就塞到嘴里了。花一入口,好像在我肌骨血脉中飞旋起来,所经处的经络无不平和舒适。我找啊找,将那片夜津狐丝里藏着白花通采来吃了,一觉过后,精神竟然大好。这一定是花的奇效。所以这半月来,我四处采它服食,伤势果然有了好转。只是仍能听到那些人声,尤其是在晚上,有种说不出的阴森。我不知你也在这,否则早就来找你啦。”说话间她已将零露的伤处置完毕,“行啦,我给她止了血,应该死不了了。” 江离松了口气。 道平又问:“阿离哥哥,你眼睛是怎么坏的?” “卷进沙潮时被碎石伤的。” “哦,这么说我多半也是稀里糊涂地被沙潮卷过来的。你身上这么多伤,真不是这尺凫害的?” “反倒是她给我治了伤。”江离心虚地用手摸了下被咬破的唇角。好在道平没去深究那几处略显奇怪的伤口,只是劝道: “你别太愁啦,等我带你去见了尤神医,就有希望医好你的眼睛了。” 江离欣喜道:“你们找到漠北尤了?” “找到啦,想不到他就在霜海楼。尤神医已经答应给小扇解毒了。” “啊,那可太好了。” “嗯,”道平的声音突然雀跃起来,“现下有了这神奇的白花,兴许能把何忧也治好呢。哥,你说这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仙草?” “这……”江离已知晓那霍小山的传说只是杜撰,犹豫该如何开口。 “青钱蜜草、夜津狐丝、紫菌和蔓金苔,生长在大霜海中的植物唯这四种,却没一个能开出白花,偏偏霍小山被发现时手里拿着白花。我原就想,她明明是为采夜津狐丝去的,为甚么最后成了白花?若是人编的,怎会这样巧法?看来确有其事,这就是治病的仙草呐!”道平兴奋道。 江离听了也觉有理。故事虽为杜撰,但白花这一细节如今看来实非凭空编造,无死生崖将它放入文中,大抵是有意为之。于是频频点头:“那便等见到了尤神医,求他试试罢。” “我正是这么想的。”道平笑着道,立刻又由喜转忧:“可咱先得离开这。往西是沧州城,但我前日去瞧时,那边被沙潮阻得死死的,须得往另外的方向去找路。哦,还得提防着格悟!他一直没有追来,不知打的甚么主意。哥,那日我昏过后都发生了甚么,何忧有没有事?他们顺利逃走了么?你快点告诉我。” “你昏过去不久,沙潮就来了。”江离简略答道,“当时混乱危急,我没能顾及到何忧,倒是见有个男子与他始终一起,那可是霜海楼的人?” “那就是范播流。” “果然是他,人说霜海楼少东家有吉星庇护,遇事可逢凶化吉,有他在,兴许竟能转危为安。况且格悟急着突破这沙潮的屏障,大概也无暇去理会他们。” “唔,”道平稍松口气,又问:“所以是格悟想进,却进不来?” “说到此间的情形,其实不止西边,四面全被沙潮所围,所以格悟短时追不到这。” “他都进不来,那我们岂不是也出不去了?!”道平大吃一惊,“还有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指的自然是零露,“她为甚么会和你在一起?” “她与我一同被卷了沙潮,被困在此。关于她这个人,我过后有话要说。”江离略顿了下,转而问道:“你既见过了尤神医和范播流,那么关于六翮制器的事,想必已从他们那听了许多罢?” “嗯,前因后果,我大概都已了解啦。” “这么说,也知道六翮斋了?” “知道,你提这个干么?” “这尺凫她其实姓尹,是出身六翮斋的。” “她?!”道平叫道,“哦,原来是她!她才是六翮斋的叛徒!” 江离觉出这话中有异,急问:“怎么,你觉得六翮斋有叛徒?” “是范播流的推断,他说六翮斋得保无事至今,必是当中有人背弃盟约,投了龙华寺,向格悟出卖天宝宫和封家的就都是这人。他是不知这尺凫是六翮斋的人,若早知道,也省得猜来猜去了。” 江离心间一突,惶惶道:“那他原先可有怀疑甚么人?” “诶,你还问这作甚?他说的准保不对。叛徒指定就是尺凫,还能是别个嘛?” 江离近乎逼问道:“他可是说了谁?叫甚么名字?” “他是提到个人,叫做尹峤岫。” 第206章 救星(中) “峤,岫?”江离意外道, “这人是谁?” “那六翮斋的斋主名叫尹峤岚,峤岫是他同胞妹子,多年前下山求道,后来便失踪了。” 江离深感不安,想起乔羽确曾提过家中有姊妹之事。“范播流怀疑此人,可有根据?” “是有一些家务事,可我听着不比尺凫更可疑。” “尺凫不是叛徒。”江离斩钉截铁道,“她也一直在找叛徒。” “她图甚么?” “她与你是同门,谭住持收她为徒,你师父聂无踪是她的师兄啊。” “我才不要认这等人做同门!”道平嫌恶道。 江离轻叹一声:“你师父的死,哎,当初为些原因,我没对你说实话。”于是将聂无踪如何自尽,渺渺如何借机嫁祸给庆云庄,以及过后清凉山崩塌的原委如实讲了,只在渺渺的死上说得含糊。 道平得知渺渺已死,凄凉道:“她虽对师父的尸身不敬,但我不怨她啦。” 江离将空虚的目光移向零露:“她在格悟手下是做过不少坏事,但你师父的死着实不该算在她的头上。你师父和谭住持都是她最尊敬、最亲爱之人,她舍命保护还来不及,怎会加害?” “我只见她杀人不带眨眼!你怎知她不是在蒙骗你?就算她当初是良善的,过了这许多年,心也早就变啦。” “她自身与那盟约的存续一体相连,三清铃是她心魂所系。欲背弃盟约,只有将她摧毁一途。所以是有人要杀她,她却不是叛徒。” “甚么相连相系?我越来越听不懂了。”道平挠头道。 江离遂又把零露从离开三公山,前往螭龙屿无死生崖,直到拜入天宝宫的来因去果详述了一遍。 道平听完道:“这些事你从何而知?是听六翮斋,还是我师父,还是那无死生崖的人告诉你的?” 江离迟疑了下,答道:“算是她自己说的。” “她?不是我说,那怎好作得数?” “但我有一物可以为证。”江离开始朝地上摸去,口中道:“该就落在这附近了,你来帮我找找。” 耳听道平“哦!”的一声,大概是一眼就已看到,三并两步地跑去捡了两个物什过来,放到江离手里。“你要的是哪个?这就这么两样东西,一个小海螺,一根,这是剑鞘么,怎么被弄成了这样?” 江离先去摸那剑鞘,才知就是零露用来为自己引路的木杖、因怕被看出端倪,所以削圆外形,并缠上了干草。他举起螭龙螺道:“是这个。” “这是甚么东西?能证明甚么?” 江离道:“这螭龙螺乃螭龙屿之物,大霜海祭司正是以它在大火星祭中作招引之用,所招之对象,便是在己卯大火中丧生的亡魂。你这些日来听到的人声并非幻觉,这片被沙潮封锁之地名为不系舟,即是那些亡魂的聚集之所。那日你被格悟重伤之后,我吹响了螭龙螺,不系舟如约而至,此系我亲身验证,绝无可能作假。至于这螭龙螺的来历,乃是九年前他出于感激相赠,多少能证实他在无死生崖的经历。更何况,他还曾准确道出过三清铃何时震动,与何忧所述正相吻合,足证他能感知三清铃音。” “哈,我就说她狡猾得紧!”道平不屑道,“这三清铃呀不只有一个,震动岂止在菩提庄那一回?光我知道的就还有两回!一回在蓬莱阁的地宫暗室里,一回在漠北尤神医家。她真有那本事,怎没将这几回都说全了?依我看,她仅知的那一回,也是侥幸偷听来的呢。” “另两回她也提到了,分别是八年前和三年前,和你所知的时点可能对上?” 道平顿口无言,默了一阵又道:“对是对上了,但……总之,天宝宫没人了,无死生涯还在,除非找来无死生崖的人当面对证,别想教我信她!对啦,说到无死生崖,你可知就是云韵仙馆?” 江离一点头,扶着零露道:“无死生崖托云韵仙馆之名现身中原,正是为了寻她。那霍小山盗仙草的传说,便自云韵仙馆传出,目的是将她引来这里。” “引她来这?做甚么?” “为保她安全。” “这里只有沙子,难道要那些鬼魂护着她么?” 江离笑了笑道:“你这么说倒也没错。那些鬼魂的确给了咱们一样极厉害的东西。” “咱们?居然也有我的份?甚么东西?” “是光阴。”江离道,“比沙潮之外更多的光阴。” 道平呆了一下,忽然低呼了一声道:“我们和霍小山一样了,对不对?这就是霍小山来过的地方,对不对?怪道我在这找到了仙草!难怪天总不亮!” “是,所以我们被困在此,也不必急在一时脱身。我们在这渡过多日,外面却只是须臾。格悟一定正在外面琢磨着如何进来,我们这会儿出去,只会自投罗网。” “但他迟早要穿过沙潮追进来的,我们躲不掉的呀。” “是躲不掉,但这一日还要很久才会到来。” “很久能是多久?大约还有多少时候?几天?几个月?” “依照推测,至少还有十年。” “十!年?!无上天尊!”听声音,道平因为惊讶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这么久?快赶上我至今活过的年头啦。” 江离提醒她道:“越久情况对我们就越有利。” 道平起身在江离身边来回踱起了步子,密集而轻巧的脚步声在岩壁间回荡。 “你说的对,”她思考了一会儿道,“我刚是一下子被惊得蒙啦!我们有这么长的时间准备是好事。你不知那恶贼和我说过,倘我多练十年,就够做他的敌手。我正好就在此埋头苦修,他晚来十年,我便练它十年,总之等他来时,咱们就不怕他啦!” 第207章 救星(下) “呵……你还真是不自量力。”零露沙哑的嗓音忽然响起。 江离欣喜道:“你醒啦?”然后伸手过去轻按住她,“你伤在头上,先别动。” 道平愤而反击道:“你嘴里乌七八糟地说些甚么,信不信我再打晕你一回?”江离能想象她挥舞起拳头的模样。 零露满口不屑:“只对我逞凶斗狠,有个甚用?凭你就算苦修十年,至多是勉强和格悟打个来回,哪来的自信赢他?竟好意思这般夸口。”看来她已恢复清醒了有一阵子,江离两人的话她都听到了。 “我看你脑袋上还得多几个窟窿才好!”耳听道平就要朝他扑过去了。 江离唯恐两人再起冲突,伸手阻住道平,一边对零露劝道:“你头还疼不疼了,先少说两句罢……” 却听零露讥笑道:“小师侄,你怎好对师叔不敬。” “啊啊啊啊呸,呸,”道平气得大叫,“恶人!叛徒!好不要脸!休要仗着有人护你,就得寸进尺!” 零露道:“我懒得与你这小辈多饶舌,只一句,无论你有多少长进,只要没有十成置他于死地的把握,结果就都一样,懂么?” 江离心道不错,格悟一旦追进来,他们是无处可逃的,这不系舟中只有你死我活,没有第三个选项,杀不死格悟,等待他们的只有死。 零露接着道:“你不是没与他交过手,尽可自己掂量掂量,多练十年,你就有胜算了么?” 道平气道:“打不打得赢,那是我们的事,轮到你指手画脚?你难道还存甚么好心了?我现在就该了结了你,好歹除去个隐患。”她未能反驳零露的问话,显然心中动摇。 零露冷笑道:“杀了我,就只剩送死啦。你不管自己死活,难道也不顾阿江?他可是为了……” 江离急将话截断道:“道平,看在我的面上,你且忍耐些,听她把话说完。” 道平这才不情愿地对零露道:“到底有甚么话,痛快说出来,但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把你打个臭死。” “好好,小师侄。” “你!” “本门的全真太极功你学得不差,”零露不等她发作,侃侃而道,“但你左肩微有不便,虽很不足道,你应已察觉。此乃气息在手三阳运行生涩的结果,久之将为大患,压制你修为上限。” 道平喉间一咕噜,登时再说不出话来。 “大师兄还是没变呐,”零露语气中忽然充满怀念,“从前授我武艺时,他便是如此。练功中犯的错若暂不严重,他从不主动点破,只等我自行发现,谓之加深印象。这回他走的突然,所以你的这些毛病,也就没来得及指正了。 “你那十二长杆练得着实潦草,但凡底子再深厚些,对这棍法的领悟还可上一层楼。可眼下要你把十二长杆多练个三四年,又没那个时间耽搁,只好由我来点拨你一二,多少可助你事半功倍。 “你用的那套棍法委实精妙,我虽没见过,但能看出是本门的路子。我知大师兄不会这棍法,不知你自己从哪里学来,短时内能取得如此进境,已实属不易。 “可你要知道,世上却没尽善尽美的功夫,之间都有长短生克之理。你就算把这棍法练得登峰造极,也不过是一门功夫,一种武器。格悟所学极广,天资极强,和你交手几次,这棍法他便可看得八九不离十,届时难说不会让他寻到破功之法。身为他的对手,你若不能博采众长,设法补短,终究难以制胜。 “正所谓知己知彼,本门绝技清虚无极剑法和天罡龙爪手,龙华寺十绝技中除去暗器与轻功外的穿山透海掌、阿罗汉拳、婆娑济苦杖、六相指,加上空生剑与解空刀法,我都将择要粗传与你,待你融会贯通,再来谈克敌之策。 “初次与绣衣过招时,你北斗璇魁步法已很纯熟,这次再见,你竟学了新步法,繁复艰深竟超百倍,远胜存世轻功。若我猜得没错,那应就是传闻中玄应真人所创的周天参同步?你造化不小,有缘得了高人真传。可熟悉本门步法的都不难看出,你只将之掌握了至多七八成,还有两三成不到,发挥不出它十成的威力。大抵是你内力不济,难以承受修习步法给心智带来的负担。眼下最行之有效之法,是寻一内功与你同路,且修为远胜你之人保驾护航,助你突破瓶颈。这事说难也不难,我与你师出同门,恰是最胜任的人选。 “你是我大师兄选中的徒儿,我相信你品性不差,才对你说这番话,往日种种,无怪你对我存有戒虑,但以你的资质、见识,当清楚往后十载,只有依我所言行事,才是从格悟手下求存的唯一途径。你自己与阿江的性命都系在此上,当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要如何抉择,盼你速速决断,我时日无多,没有太多时候等你犹豫。” 江离感到零露向着道平挪了挪身子:“如果你肯放下成见,同我携手克敌,为我数百同门一雪冤仇,想也是大师兄乐见之事。从前我曾对他说,任他想做甚么,我都会替他去做。想来他爱护你这小徒儿,保你余生平安,亦是他心之所愿。我与他同属‘无’字辈,你若答应我的提议,即是答应以全真华山派弟子的身份受我指教,便该当知我道名,叫做无湑。”说出这个名字之时,零露的语气有着异样的波动,大约那不止是自报名姓,更是她多年来不忍重拾的,昔日温暖宽厚的大师兄,在真武大殿前对自己的呼唤。 第208章 同舟 岩洞中异常寂静,零露一语话毕,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道平半晌一声不吭,显是将信将疑。江离则在听零露说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心中为之一沉,重又陷入凄迷,郁郁无言。 “十日应该够了。”零露见二人不发话,续道,“十日之内,我助你周天参同步功成圆满,此一项过后,就无须要借助我内力之处了。到时我将修为尽行散去,与你便再够不成威胁。加上这条,你还不放心么?”她虽是对着道平说的,一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江离的腕。 江离感受到她两手的温度,两眼似乎忽然看到了光亮,激动道:“是了,是了!现下有了道平在,就算你散尽修为,也不是束手无策的境地了。” “阿江,我不走了。”零露淡淡答道,当中夹杂着一丝欣喜。 “哥,你在欢喜甚么?”道平不明就里道,“你真的信她会自毁修为?除非她疯了才会这么做哩。” 江离不禁笑道:“我当然信,当然信!你不知道,你可救了她的命呀。” “救了她?这又是甚么话?就凭我在他脑袋上打那几下还是怎的?”道平怪道。 江离劝道:“莫说她与你师父的情谊不假,就是为咱三人前路所计,她没有害你的理由。你若觉她适才说的不错,就听她的罢。” 道平又考虑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对零露道:“好罢,你适才说的有些门道,姑且信你一回,试上一试。若有甚么差错,我不理你的便是了。”说完立马又补充道:“但要我认你作师叔,那是做梦!” 零露回道:“只怕你学艺不精,跌了大师兄的脸面,到时就算你愿意,我还觉臊得慌,不想认你了哩。” 江离当即感到面前扫过一阵风,跟着噼啪几声,知是道平又将石子飞去打零露,后被她躲开。他心中略有担忧,可一想到今后三人还要相伴于此共渡十载,来日方长,顿时就又不觉如何了。 “事不宜迟,修练周天参同步法要尽量避免中断,待备好十日的口粮,我们即刻开始。”零露倏地站起身来,一手拍在道平后背,只听哗啦一阵,道平手里的几颗石子全掉到了地上。 几个时辰后,零露和道平从岩洞外采集归来。零露拣了洞中一片低洼积水处,堆好果实和鱼,教道平在伸手即能够到食物的近处盘膝坐下,询问她先前修习步法的情形。道平先大概将那洞窟壁刻描述了一番,又把如何以算学推度步径,添上后来临敌时归纳的心得,择要点讲解。 “这步法中的苍龙、玄武和白虎三象都被我尽数度算拆解出来,如今剩下朱雀七宿步数,当中变化似无穷尽,我不堪心念负担,无力压制精、气、神的动荡,所以止步在这,就算有何忧教给我分心二用的巧法,无论如何也难再往前一步了。” 零露问:“练就前面三象,你一共用了多久?” “大约十几日。但这最后七宿,步数上虽只占全部的二成半,比前三象加在一起还难对付,我估摸,就算练得成,也要十几日。” “这是在你须分出心念摄敛精神的情况下,徒费半数精力,体力却成倍消耗。如果全心全力全部用在度算上,应该用不了那么久。” “嗯,是这个道理,可是……” “那便不要分心,我保你不生心魔就是。”零露虽比道平只长不过四五岁,此刻口吻却甚威严,颇有宗师气度。 可这话道平至多只敢信两分,八分尽是质疑。她犹记得零露称自己“时日无多”,只料她乃出于被迫才如此急于求成,当下也不与她分辩,姑且应了下来。 那朱雀七宿的星官分布,道平是早已牢记于心的,那上驱、求一、搭因、重因的算学法则,她也几乎熟练到了可在脑中自行运转的地步。但为了万无一失,在开始前,她仍依次将诸般口诀和要点在心中默背了数遍。零露竟不催促,自行到她身后坐定,运功调息。 大约一炷香后,道平低声道:“可以了。” 零露更不多言,以掌抵住她后背。道平稍要抗拒,但觉零露的气息随即顺经络涌遍周身,极是坚实安定,于是运转起全真太极功。这一运功,竟发现一无滞碍,对方的气息平和有力却绝不喧宾夺主,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就如一位值得信赖的师长,不动声色地守护着蹒跚学步的徒儿。合上双眼,顷刻之间,那壁刻上的浩瀚星海如巨幅画卷一般,在她面前铺陈开来。 她仿佛再次驾上了小舟,投身危机四伏的征途。起初因尚不放心,兀自分一半心念出去,但很快便开始力不从心,不得不收回全力,以应对狂风怒浪。波涛中险象环生,她谨小慎微地周旋。那小舟无舳舻之固,也无楫棹之坚,更无高樯阔帆,被波浪抛来掷去,几度浮沉,却迟迟不肯屈服。只因绵绵不绝的补给始终滋润着她的身心,令她如饮醍醐,乃至越斗越勇,精气充沛,头脑清明。到后来,每当她疲惫极时,总觉有轻风助她擎稳舵桨,迷失前路时,就有星辉发出召唤,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再无樯催帆裂,瞬息覆溺之虞。 至第十日入夜前,周天参同步如期功成完满,道平与零露同时长出一气,歪倒在地,昏睡了三日三夜才醒。 道平醒来,正见江离愁眉不展,而坐在对面的零露面如金纸,右手正以六相指法朝自己胸腹处接连点去,仔细一看,对准的竟是气海、神阙与关元三处人体要穴!道平惊觉她在做甚么,下意识跳起去拦:“你好不容易练成的功夫,当真舍得废去?!”又对江离道:“哥,你快教她停下啊!” 零露要穴经受冲击,元气愈加涣散,整个人虚惫不堪。她抬眼看看道平,有气无力地笑了声道:“不这么做,你觉能睡得安稳?”说着再次抬起右手,三指合并,对准了别处的经脉要穴戳去。 “诶!”道平一把拉着她手臂,又急去招呼江离,见江离竟无阻拦之意,心下直打鼓:难道在我练功这几日竟发生了甚么事?想到这处,防备心忽被重新提起,不禁慢慢缩回了手。但她毕竟于心不忍,因而为难道:“一定要用这种粗暴手法么?这不是等于自残嘛?” 只听零露低低呼出几口气,额上冷汗滴滴往下滚:“死不了。”说话间手指在几处要穴上点落,对自己竟是毫不留情。 道平又惊又疑:她得零露相助功成,受益匪浅,心中其实已有些信她,这会儿见她坚持废功,以致自残身体,不觉就动了恻隐之心。她亦是练功之人,最知零露这几指点下去,体内积聚的精气尽数流散,十数年根基毁于一旦,且经络受损,绝了重修的后路。她元气大亏,即便不死,也无法恢复至常人的程度,余生大约只能做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病人了。念及此处,道平摸了摸自己怀中的白花,叫住她道:“你等下!”说着将白花递给零露,“这仙草能保命,就先让给你用罢。你只要不存害人之心,我也不忍看你难受。” 零露只接过,也不称谢,右手更不停顿。约莫又用了半柱香功夫,功尽数散尽,她已气息奄奄,汗透衣衫。最后她将白花吞入口中,身子一歪倒地,随即不省人事。 道平忙去探她脉搏,所幸还在微弱跳动,于是将她拖上石榻,转头对江离道:“这人我可就不懂了。她不这么做,谁又能强逼得了她?至于对自己下这般狠手!哥,你既说她是好人,却才为甚不拦着她?” 江离跟着到榻边坐下,对道平道:“她要活命,只能这么做。“ 道平惊讶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江离道:“正好有许多事,关于她,还有你师父的,边等她醒来,我边与你讲讲罢……” 第209章 观照(上) 不系舟中永夜不晓,既不见乌飞兔走,亦盼不到时序轮转,唯有盐丘上的沙雾轻烟舞着永恒,光阴在此地仿佛凝固。可再看那滴水凿穿之顽石,枯荣轮替之草木,悄然移位之湖岸,夜色下三人之身影,便又知其实时光隐秘,岁月如流。 “簌——”湖面上漾起一条细亮的银线,迅速推向远方。 岸边的岩石上,一个容颜俏美的女子向前平举着右臂,并起的食、中两指直对湖面,那银线在她碧绿的眸子中划过,仿佛是双猫睛。突然,她挥起左手,两只石弹子笔直飞出,扎入银线刚过之处的水面,片刻过后,就见两尾翻着白肚的大鱼浮了上来。她喝声彩,转身跳下岩石,头上用来束发的一小截鹅黄丝带被带得飞起,在黑白单调的背景中格外亮眼。 她向对岸奔去,衣衫摩擦,发出“刷刷”的响声。她穿得甚是粗糙,衫裙、鞋履皆是草编之物,外裹一张杂褐色的皮毛保暖,一根简单的草绳扎腰。绳上别着一柄形状奇怪的破剑鞘,旁坠了个小巧的革袋,随她动作来回蹦跳。她如今身材早已长成,好像连月光也爱她的美好曼妙,抚过鸦雏色的双鬓,轻揽起她的秀颈纤腰。 道平收好鱼,循路回到岩洞。洞内极少光线,只见一条瘦影坐于石榻上,垂首望着地面,正若有所思。 “练完功啦?”瘦影闻声抬起了头。道平应一声,在火塘中吹燃了火种,没在黑暗里的脸露出了真容。 除了那一双盲眼越发深黯,在苦寒之地渡日的艰辛不免在江离的眉间嘴角留下了印记。他已年近四十,早不是少年模样。五官其实并无太大改变,只是半张脸皆掩在龇须之下,使他乍看来与十年前简直判若两人。他坐在一张由野兔皮拼成的长垫上,仍旧穿着那件火红色的袍衫,只是上下多了许多缝补的痕迹,身边放着一顶狐帽,插在帽檐上的宝石星花华彩辉煌,耀睛夺目。 “难得这鱼又大又肥,我把它烤熟了来吃。”道平喜滋滋道。 “好。”江离也笑了笑,起身去后面取来一小把佐味的风干果子,看他行动,宛如眼明人一般自如。“你小师叔呢?”转回来时,他随口问道。 “又到沙潮边去啦,”道平将收拾好的鱼用盐沙和草叶裹了投到火中,舔舔嘴唇道,“反正我是拦不住她。” 岩洞中静了一会儿。 “哥,你方才在做甚么?”道平掸掸手离开火塘,朝江离坐处凑去。瞥见地上时,她惊喜道:“哎呀,这是甚么时候想起来的?” 只见江离脚边的岩石上有十几行用盐块写就的小字,字体浅白,十分整齐: 楔子 荒冢地神指引迷津 麻衣地师空棺归葬 第一回 金箧合人影两世隔 蒿里深灯暖孤影随 第二回 枯梨树上双月轮转 古松枝前三星高悬 第三回 恶群鬼月下齐疯魔 在歧路座前影两双 第四回 膏豕食山姜 一户奉河洛 第五回 字行间涨落镜中海 汲药师巧拾指间风 第六回 竹林下谁人卖道袍 孤栖客墨管着仙书 第七回 麻田里何处抽乱丝 神殿后对影借残像 第八回 玲珑缺幻夜占星斗 昔非昔原来今非今 第九回 云上宫地坼天崩 河下宸受飨成林 第十回 怜山姜哀哀祈避月 望彼岸凄凄向何去 第十一回 灯中影一晃廿载 坟前人半生一念 第十二回 议方渚水族布迷局 论祸福宝珠入龙宫 第十三回 掠地翻天孤影化形 惑惑此身不如同归 只有最后一行字色新亮,有别于其上十几行,看得出是刚才写上的: 第十四回 长夜无尽莫若以明 鬼首新生非彼非是 江离答道:“就在刚才。” 道平盯着那行新字道:“这是第十四回,就是说只差一回啦。你写的那本书,应该很快就能得见全貌啦。” 江离笑笑道:“这不好说。我回想起第十三回,还是咱们刚到此地时的事,两回间隔了十年。若最后一回也是如此,就还差得远呢。” “无上天尊,十年了啊……等水边夜津狐丝的果子掉光,那只带黑点儿的母兔子把肚里的崽子生出来,可不就是十年了么?”道平有感而发,“当初乍听要等上十年,我只觉这事长远得没边儿,和过一辈子没差。如今回头再看,日子却像长了腿,一不留神就过去了。” “十年说长不长,但说短可着实不算短呐。” “我只说日子过的快,可没说它短诶。譬如我功夫上的进益,就是日积月累,实打实用十年练就的。当初我那样害怕格悟,一想到他会追来,就担心得睡不好觉,现下却已淡定得多。这种转变,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 江离笑道:“是是,道平真个厉害了,腹中有了底气,说出的话都不一样啦。” “我每日练功不辍,不就是为了这个么。”道平道,“但安宁享受得太久,心态渐渐松懈,这也是有的。倒是小师叔,无一日不紧绷心弦,时常诫我警醒。如今十年之期已到,格悟随时要来,我少不得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啦。” 想到不日便将再遇格悟,不知会是怎样结局,江离心中不由一阵紧张。忽听道平又道:“诶,他来不来,我们说半天也不作数,不如不说了。”江离知是她宽慰自己,于是释然道:“你说的对,该来的总会来,咱们既有准备,再多虑就无益了。” 道平点点头,话题重新回到那地上的字迹:“我看这新一回的篇名有些古怪,究竟讲的甚么事?” 江离道:“也罢,估计你小师叔回来,还得有一时半刻,等她回来之前,我先与你讲个大致罢。” 书接上文。守墓人既入圹中,四下漆黑,暗中闻鬼首问曰:“何如?”守墓人答曰:“吾目不见物,茫然不知所向,如之奈何?”鬼首笑曰:“此汝自诩为人久矣,尚不惯作鬼故。勿躁,稍待必可也。” 守墓人依言静立谛视少倾,向空处果有灵光化出,须臾成形,又过须臾,面目毕现,故曰:“果然。”鬼首曰:“善。”乃俯身张口,如蛇衔尾,自足起渐将整身纳如口中,片刻止存一头颅。守墓人瞠目结舌,骇而问曰:“汝何为?”鬼首神情自若,口唇翕动如常,嗤笑曰:“吾时而为之,汝毋大惊小怪。”守墓人问:“此何意?”答:“尔等常谓一日三省,概可做此解。”问:“奈何自吞?”答:“嘻!汝呆乎!自因非吾身而无所取。”言讫张阔口反裹其头,以之为端,渐次自内由外翻转,俄顷复归鬼形,畅然呼爽。 守墓人因羡而问曰:“此法妙哉,吾亦能其效乎?”鬼首意不屑,答:“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何难之有?” 守墓人度其语良久,忽问:“既物无非彼,无非是,何来人鬼之辨?” 鬼首笑答:“汝悟矣。人化鬼,鬼成人,同在轮回中,何有区别?”守墓人惑曰:“不然。当初汝本欲啖吾,谓吾同类,乃止,可见有所别也。”鬼首笑曰:“差矣。人鬼无别,而人鬼鲜知。吾向啖者皆无知之人。见汝可教,故止。” 守墓人曰:“依汝意,岂非是人皆鬼,是鬼皆人耶?”答:“然。吾笑无知之辈,特爱造贵贱,正邪,善恶之说区别人鬼,何其谬矣!吾蔑之蠢而不自觉,不啖何待?”守墓人怯曰:“侥幸!吾何尝不有此念,今日闻汝一言,甘愿弃之。”复视鬼首,忽觉其形容模糊,对面竟生临镜自照之感,当下恍惚不语。 鬼首渐隐没于暗,其声犹存:“汝自言,物无非彼,无非是,我何不能是汝,汝何不能是吾耶?”言讫如云雾散。废圹复寂然无声。 江离忽然停在了这里。 第210章 观照(中) “怎么不讲了?”道平问。 “火候是不是到了?”江离动了动鼻子。 “诶呀!”道平一蹦而起,三步并两步赶到火塘边,将鱼从火中提起,慌不迭地解开叶子查看。那鱼豁然出现在眼前,肥厚雪白的肉块被烤得瓣瓣绽开,香气直往鼻里钻,她高兴道:“幸好幸好,再慢一会儿,肉就老啦。” 她本意是要等零露回来一起吃的,可实在抵挡不住诱惑,便当即取了一条出来,只把剩下一条原样裹回去,埋入灰中用余温继续熏着。她将干净的草叶托了鱼过来,对江离道:“这个不趁热吃可惜了,我留了一条,咱两个先吃着。” 两人就着风干的果子吃起鱼来。道平仍想着那故事,就问:“后来怎么了?那守墓人到底有没有学鬼首的样子,也把自己往肚里吞?” 江离笑道:“那却没有。真要做,还是太难啦。” “那鬼首去后,他还干了甚么?” “他就一直独个待在那废圹里了。” “只他一个?不是还有影子嘛,那影子化了形,然后去哪了?” “影子在圹外等他,哪也没去。” “与其干等,为甚么不下去找?” “嗯,这是个好问题。”江离道,“大概守墓人在圹中时,谁也帮不了他,所以影子在等他自己回来。” “哦,那他最后回来了么?” “你都说是最后了,书不到最后,我也不得而知呀。” “甚么呀,”道平不满道,“这一回到这就没了?” “嗯,要等下一回了。” “可这一回未免也太短了!总共才几个字?” “字是不多,但和别事放一起讲又不合,只好单拎出来成一回书。” 道平边吃边琢磨了会儿,忽道:“嗯,我懂,这回书有点特别,说的是你心里的事。” 江离见她一语中的,便道:“是,扰心之事一旦得解,执迷已久的困顿,忽而就浅显得无可着墨了。” “这么说,你不再为那件事纠结啦?当初你交出开信刀,只为救我们,我早劝你别太自责。况且只要我将来打败格悟,不就可以把开信刀夺回来了么。” 江离摇了摇头,而后道:“人心幽微,就如那废圹一样,深暗曲折。当时驱使着我那么做的究竟是甚么,如鱼饮水,只我自己知道。” 道平不以为然:“你想太多!除了救命,你还能是为甚么?难不成你还能安了祸世害人之心不成?” “五十年前,当我祖母伍撄宁点着大火之时,你可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道平被这么一问,善仁楼中听到这段情节时的一幕赫然撞入脑海中来。当时眼前烛火扭动的残影,耳中起义军哀嚎的幻听,长刀冷刃下的身影一股脑涌现,冲击何等惊心动魄!她恍惚记起有那么一瞬,自己仿佛亲身站上了城楼,与那红莲圣女并肩而立,观她所观,感她所感:仇愤悲怨在那一刻已沦为底色,一种更强烈的本能凌驾其上,极其锋利,莫名耀眼,道平感受得到,可惜她描述不出。 江离不知她心中活动,听她未答,便兀自道:“祖母所思所念,不过是回到深山,回到爱人和孩子身边,又何尝有甚么祸世害人之心?说来你或许不信,人求生是本能,求死亦是本能,这渴求毁灭的欲望一旦被引发出来,便会盖过一切呐。” 道平暗暗吞了下口水。江离所说,不正是她心中有感,却无法付以言语之物?她于是问:“你是说,人人心底都埋着恶么?” “不不,”江离忙否认道,“渴求毁灭不一定就是作恶。有的人为救他人,宁愿舍弃自己性命,那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毁灭,这便不能不称之为善。但是,我那时将开信刀递与格悟,却与撄宁将风灯自城楼抛下一般,我们都遵从了毁灭的指引,沉溺其中,未思抗拒。” 道平听得一阵心慌,喃喃道:“我能懂,那是想将已有的全部抹去,再重新来过的冲动。” “我害怕这是极其隐蔽的恶,而我却为它所摆控,因此时常不安。”江离道。 道平无语片刻,忽然冒出一句:“江离成了圣女……” 江离一惊:“你说甚么?” “先前我与何忧见你与格悟同行,于是便我问他,为甚么你摇身一变,竟成了格悟口中的‘圣尊’。他当时是这么说的:‘是阿江成了圣女,还是圣女成了阿江?’” 江离叹道:“还是何忧,他向来比我看的清楚,这一句话便道尽了我心中委曲。” “甚么委曲?” “自我十四岁上经历变故,改扮成魏还,一下就是九年。不知从何时起,世上便好像再也不存在一个实在的‘我’了。阿江已成魏还,阿江去哪了呢?若魏还的模样和魏还的所欲所求,便是阿江的模样和阿江所欲所求,当魏还退场之时,留给阿江的还剩甚么?简单一个‘我’字,在这竟成了暧昧的字眼。魏还留给阿江的是个难题,那便是找回实在的‘我’。” “这问题太过模糊,让人无处着力。你找到方法了么?” “我思人之所是,不仅为他当下所是,亦为他将来当是。如此看来,答案无非在我未来不期然所走之路,所遇之人事,和每一步的抉择之间。” “有道理。那又是甚么让你纠结?” “离开临清后,龙华寺的威胁无刻不在,亲友接连遭逢凶难,我却束手无策。每当此刻,我脑中萦绕的全是同一个念头:龙华寺既认定我是那红莲圣女,我何不就成为圣女?此念屡次萌生,又被我屡次按下,我害怕想起它,始终压抑着它。 “可我在乎的人不断离我而去,那久积心中的欲念,便再也不可抑制。我开始想,我该当成为红莲圣女,不,我就是她。我长久以来刻意避及的,恰才是我该追寻的‘我’。于是在渺渺的坟前,我向格悟发出了邀约,直到在大霜海中,我将开信刀递给了他。所有这些皆是红莲圣女的抉择,而我依从了她。若你问我,交出开信刀的一瞬是否犹疑惶恐,那当然有,但也有毁灭的快感与兴奋,因为‘我’得偿了所愿。 “然而这十年间,我每每回想那一刻,却只有胆寒:那真是红莲圣女的抉择么?在这世上,当真有一个现成的‘我’供我去成为么?那所有的恶,难道不是我带给‘我’的么。从魏还到红莲圣女,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我’。善也罢,恶也罢,皆生自我祁江离身上啊!” “可你适才也说,已经得解,是怎生解的?” “如鬼首似的,把自己吞了便是。一旦到了肚中,管是人是鬼,正邪善恶,囫囵全化做一团,再做不得区分。如此我憎恶的,也成了我热爱的,我害怕的,也成了我憧憬的,我想抛舍的,也成了我不可或缺的。再看看,原本不须甚么区别,所有都是我。我成了更融贯,更大的‘我’。” “圣女也成了阿江。”道平顺理成章地接道。 “是呵,阿江吞了圣女,圣女就成了阿江。” “哥,你说你是怎么一下就想通了的?” “怎可能一下,”江离黯淡的目光缓缓掠过岩壁,仿佛在捕捉甚么无形之物,“我想了整整十年,皆是时间所赐。” 道平又问:“纷扰既已解开,书中的守墓人为甚么没有立即从圹中回来呢?” “是啊,为甚么呢?”江离想了想道,“也许,他只是误以为自己想通了,他领悟到的解答,其实只是错觉?” “啊?”道平像咬到酸果子似地咧起嘴道,“那先前说这么多,可不是都白说啦?是对是错,就不能想法子证明一下?” 第211章 观照(下) 江离吃下最后一小片鱼肉,道:“我写的这本书,姑且可称作谶,这你是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谶书的意思,就是你写下的事情都会发生。所以呢?” “那我问你,只在心里发生的事,称不称得上发生?比方说,”江离将一双盲眼望了望洞顶,“我心里一向想赏赏这不系舟的月色,实际却从未仰头去看过,若不是我此刻提出来,谁都不会知道。” “这……如果没有表露出来,大概不能算发生了罢?” “正是如此,所想未必会有所表现。只要没有行迹,想法就没办法被证明。” “可是,”道平语气为难,“如此说的话,这一整回书的意义在哪呢?” “想法成为行动时,它的意义自然会浮现出来。所以才要等下一回。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确定守墓人究竟有没有从圹中回来。” “嘿,”道平拍落手上的食物碎渣,“就是这点,这点最令人不爽!” “哪点?” “这本书本身呀!书摆在面前,你知那上面已写定将来之事,却除了等甚么也做不了,难道不该急么?” “命运天定,我们从生下来就被命运掌控,有没有这本书,不都是一样的么?” “命运我本来摸不着也看不到,是这本书让它变成了实在的东西。我看到这些字,就会觉得我是被它们牵着的,我的将来亦被它们规定。那我还有甚么自由呢?想到这些,谁能不沮丧?” 江离一时默然,俄顷道:“可你还是你自己,你所谓的不自由,可曾切身感受到过?” 道平怔道:“我不懂你的话是甚么意思。” “比如说,当你想做一件事时,有甚么拦着你思考,或有甚么绊住你的手脚么?” “那样的事当然没有。但总会有无力改变的事情,和无法左右的结局呀。” “你想说,你至多只是在‘尽人事,听天命’。” “嗯……大概是罢。” “尽人事,不就是自由么?” 道平着实呆了一下。好在她性子纯澈,识悟明敏,琢磨不一会儿,便有所得道:“我才想起,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 “聂道长说过甚么?” “他说‘知其白守其黑’。我原只当是嘱我静心修行的意思,现下我好像有些懂了。你想说,那书上的文字虽不会变了,可要怎么做仍在于我,对不对?” 江离道:“人生在世,若明白自己终有局限后,仍愿为自己负责,便是最大的自由了。看来我这本书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教人真切地感知到藏于其中之‘白’,才愈加体会‘守黑’之意义呐。” 道平心情莫名舒畅,道:“说着说着,我便不急了,无论下一回写了甚么,等着瞧便是。” “虽这样说,但我现下想法又变啦。”江离笑道,“我感觉最后一回中,也未必会有答案哩。” “那可是最后一回,没个交代怎成?” “若我不是在书的最后死了……” “呸呸,你自己写的书里,你怎能死?!” “哈哈,好。我在书里不会死,那么此后我活一日,便是一日书写不到处。这样想来,说不定把这整书只当个序篇也无不可。它的意义,要往长远去寻哩。” 道平精神一振道:“就好比那鬼首吞了自己,又翻出个新的来?” “但愿如此。” “你说的没错!”道平雀跃道,“会好像等我们从这出去时,外面的时间却没怎么变,就好像一下子就把我们在这的日子全吞进去啦。我们在这里结束,在那里又重新开始!”她蓦然想到了等在沙潮之外的何忧,深思忽然断在了此处。 江离见她发愣,问道:“想甚么呢?” “哦哦,”道平回过神来,“我刚想,来时自己十四岁,如今二十四,年纪都赶上何忧啦。少头没尾地突然蹦出去,怕他到时不敢认我呢。” 江离被逗笑道:“你在担心这个呀。” “嗨,你说咱在这过了十年,这谁能想得到!毕竟他那边只过了一小会儿,心里没个准备呀。” “他一会儿前才对你表白了心迹,见了你,指定就要听你的答复哩。你与其瞎担心这个,不如趁现在想好怎么回复人家,省得临时舌头打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哎呀,快别拿这事打趣。”道平羞道,“想起误会他不告而别时自己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别提多后悔了!” “哈哈,你在意他,有甚么可后悔的?” “我事后想,如果他真的说走就走了,那哪还是他啊?这么简单的事,我后悔自己当时咋没明白。” “在他那等情况,就算决定离开,也是可以理解的啊。” “不不,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从前就不会喜欢他了。他这个人心思敏感,又弱不禁风,看似毫无防备可言,好像谁都能来伤他一伤。可要击垮他,嗯,可没那么容易。否则他困居孤岛十几年,怕早已被愤懑压倒,沉沦自弃了。 “在霜海楼,他得知自己无药可治,又听见范播流说了那样的话,肯定会很纠结,也很难过罢?换做是他人,兴许就走了,但他选择留下来,还对我表明了心意。我说过的罢,一个人若心是宽广的,就没有甚么轻易打倒他,何忧的内心不比外表,非但不脆弱,而且十足坚韧。我那时不知怎地,竟认定他逃走了,不是白与他相识一场了么?” “这就叫关心则乱。如今十年已到,想我们离开此地,不再是遥遥无期,或许再过不久,你就会见到他了。” 道平开心地拍拍腰上革袋道:“到时我把这仙草拿给尤神医,一定能治好何忧。” 江离替她开心道:“是啊,太好了。” “你的眼睛,尤神医也会医好的。” “好。”江离微笑道,“医不好也不碍的,这十年来我看到的,不比眼明时更少。” “可你只有眼睛好了,才能看见我和小师叔呀。若见了我俩现在变成甚么样,保准你吓一大跳!”道平说着自己乐起来,又道,“况且还有乔姐姐,你们夫妻分别十年,不想看看她么?” “到时再说罢。”江离报以一笑。有关乔羽的事,在没有定论之前,他决意保持缄默,这些年一直只藏在心里。道平偶然问起时,他总是拿话搪塞。 “你若不累,要不要再陪我出去走走?带你去个好玩的所在。”他忽道。 “好呀,去哪?” “你小师叔在哪?” “我看他往东南边去了。” “我们也去那罢。”江离说着,拉起道平往岩洞外走去。 “诶,等着!”道平扯住了他,自己转身进去,取出那顶狐帽戴在江离头上,“沙潮那边风大,你不戴好了,教小师叔见了,她又得啰嗦!” 江离闻言,扶帽的手微微一顿,一瞬有些晃神。 二人朝东南方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四周已完全是霜海中景色,只见霜丘皑皑,一派银光雪浪。潮声在耳边喧嚣不绝,表明此处已离不系舟的边缘不远。道平跳上盐丘举目四望,目力所及处森然寂寂,不系舟中虽有狐兔等小兽出没,此地靠近沙潮,所以不见半点生气。她望向丘下的江离,见仍没停下之意,于是滑下盐丘,紧随了上去。 风越刮越紧,行进渐渐吃力。道平忍不住对着江离后背大声问道:“哥,还走啊?前面就是沙潮了,有甚么好玩?” 说话未了,忽然自潮声里传来另一股响动。她顿住,响动又一次传来,听出来自高处。她抬头往上看,这时恰来了一波强风,浓重的尘沙扑面打来,她只得举臂遮眼。视线一黑,那响动再次出现,这回分外真切: “唰啦,唰啦啦啦——” 沙潮的狂噪与干风的尖啸之间仿佛开了条缝隙,那响动从中挤过来。乍听去质地既薄且脆,有如深山老林之中千枝万叶随风飞旋,又像是数百卷书页被同时翻动。道平干脆把眼一闭,细听那响动之韵律,时紧时松,时近时远,俨然如有生命。她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意识到了那是甚么。 第212章 空空如也(上) 江离也在同时停住了脚步。 道平顶着尘沙过去捉住了他的衣袖,待风力稍弱,她猛地抬头,随即指天大喊:“好一大群鸟啊!”那奇异的响动,果然是由群鸟振翅时翮羽所发。 只见头顶隙月乍露微光,沙雾弥漫的夜空中赫然密布着万千黑点,沙潮已是擎天彻地,那黑点之阵竟更凌驾在沙潮之上!浓度之稠密,虽与人相隔万丈,所带来的压迫之感竟丝毫不逊于那阻隔时空的庞然沙潮!只见那点阵不停在沙潮之颠徘徊,好像以之为乐:时而骤然聚拢,有如乌云压顶,时而成片散开,恍若轻云出岫,茫茫荡荡,好似一张变换莫测的巨网,与尘沙浓雾混在一起。远望过去,一片浑浑迷迷,夹缠不清。若非在此处特意逗留,想必也极难发现。 在不系舟中过了十载,道平竟也是头回得见此等奇景,不由一下惊得呆了。她扭头对江离大声喊道:“这里怎会有这许多鸟?” 江离的嘴唇动了动,但周遭噪声太大,道平并没有听到他说了甚么,可她发现江离只是如常地将盲眼平视着前方,神色中殊无惊讶之色,当即喊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江离点了点头,然后从道平手里抽出了衣袖,将两指伸到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清越之声刺破混沌直冲云霄,鸟群随即“哗”地扭动了一下。道平忍不住喝彩:“嚯!厉害!”江离接连打了几个长短不一的呼哨,那鸟群无一例外,或盘旋或起伏,居然一一地作了回应。 道平看得心驰神往,扯着江离一连串问道:“这是哪学来的本事?!你识得那些鸟儿么?” 江离被她扯得打晃,不得不停下,附在她耳边问道:“好玩么?” “这么好玩的事,你怎不早和我说?快说,你甚么时候练的?” 江离道:“说来话长,走罢,回去和你讲讲。” 两人往回还未没走得几步,便见前方滚滚尘沙中依稀现出极细的一条白影。道平当即大叫一声:“小师叔!”一跃追了上去。 那人正是零露。因着十年前元气大损,她后背虽挺直依旧,却失去劲力,不见了往日的夭矫。凶煞之气亦随之消折大半,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令人望而生畏了。她身披一整张灰白色狐皮,几乎与夜色下的霜海融为一体。 零露闻声回过头来。只因常年累月不见日光,她皮肤白皙胜过盐霜,薄光似乎可以从她脸上穿透过去。见是道平和江离,她的目光从冷厉瞬间化作温和,面上流露出笑意。然而视线穿过二人的一霎,她的表情骤然大变!似有何物极令她恐怖惊愕,她的表情如冻住一般,眼中射出凛冽的寒光。 道平见状一愣,随即浑身汗毛不禁根根竖起。她虽不见身后究竟如何,但凭本能,已觉出危机逼近。她迅速回过头,只见昏冥尘雾之中洇出一具高大身影,依次脱落出僧帽、道袍、数珠、拂尘,那身影自纷扬尘沙之中辟出一道,将踏在脚下的世界寸寸碾碎,傲然而来。 时隔十年,格悟终于穿过沙潮到了。 道平瞳孔急缩,当即将身一晃,身形恍如原地消失,再现身已在江离身侧。她架起江离几个起落,顷刻间便纵出十几丈外。江离尚不知格悟已至,惊疑问道:“道平,怎么了?” 道平只及说三个字:“他来了。”再转身看时,格悟已立在丈许之外。 格悟将他三人略一打量,面上微微露出惊异,对道平道:“你吃了我一掌,已然半死,怎么转眼间竟已无碍?” 道平大笑道:“兀那呆驴,你知甚么?我先前那是装死逗你的。” 格悟断然不肯相信,狐疑地盯着道平。细看之下,便发觉她不仅伤势已恢复如常,甚至还改换了装扮,身材气质也与片刻前不同,仿佛短时内由内而外焕新了一遍,不禁更感诡异。他对三清铃一无所知,所以就算聪明绝顶,也决计想不到各中原由。 再看道平身后两人,江离因相貌未有大改,故能一眼认出,而那身披狐皮之人却似乎不曾识面。格悟眯起眼,只觉那人肢体僵硬,气息虚浮,显然也是个不会武功的,如此料想只一个道平,怎样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了。 格悟恢复了淡定,对着道平道:“小施主有此本领,竟是我低估了你。似你这等奇才,若就此夭折,实为武林之憾。改投我门下之事,当真不肯再做考虑么?” 道平啐道:“想都别想!今日我若不能除你这魔头,才是武林之憾!”声未落地,当先挺起破剑鞘刺了过去。 只因零露与道平被卷入不系舟来,皆不曾有一件武器留在身上,离朱宝刀遗落于零露发狂之时,鲛影剑则在沙潮袭来之际被江离扑飞,道平的玄同棍同样也不知去向。因此十年间二人演练剑棍,那鲛影剑的剑鞘便成了唯一可用之物。 只见道平一个箭步向前,将剑鞘对准格悟喉咙斜刺出去,使出的是全真华山派清虚无极剑法中的“梦游蓬瀛”。那剑鞘虽钝而无锋,却丝毫无损这一击携风带雾,来势汹汹。格悟侧身避过并不还手,显是想试她深浅。道平一招不待使老,第二招“钧天曳裾”又至,扭身回削。格悟仍不招架,后仰闪避。道平跟着使一招“松外飞鹤”提膝追刺。格悟挥袖一拂,将剑鞘卷开,同时单指如电从袖下钻出,对准道平胁下戳来。道平见他以六相指回击,那都是她看熟的招式,当即右手剑鞘一旋使了个虚招,左手猝然探出,使出天罡龙爪手来擒他手腕。 格悟挥袖将攻势截断,哼道:“果然都是天宝宫的功夫,你师父究竟是谁?” 道平回道:“是你祖宗!”左爪右鞘,身形疏忽一闪欺至格悟跟前,身法快得匪夷所思,脚下所踏,乃是周天参同步法的朱雀之象。此象之所以最难练成,正因其兼取苍龙之飞腾,白虎之威猛,玄武之诡谲,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堪为周天参同最精华之处。当年这周天参同步法道平仅会八成,那时已然天下无敌,如今十全功成,无怪连格悟都感束手。但见十几招后,道平将鞘作杖,使出玄同棍法中的“白鹿贞松”指上打下,格悟合掌推出,使穿山透海掌以攻为守,道平更不硬接,只将身形又一闪,踏出鬼宿中名为“天狗”的路径,眨眼出现在格悟身后,举鞘以迅雷之势劈其头顶。格悟躲避不及,被迫举起拂尘,以尘柄挡下了这一招。 两件兵器相交,发出一声闷响,道平被震退数步。那尘柄乃是金钢制成,道平以破木鞘击上来,木鞘竟未折断,只这一下,格悟便确信她内力修为非同小可,故有折枝为剑,飞叶伤人之效。他曾放言须再十年,对方才堪与自己一战,眼下再看竟是大谬,不由讶异这十年的差距,她如何忽然跨过?便是吃了神丹妙药,也绝无这等快法!饶是想破脑袋,也得不出答案。 只一转念间,道平的木鞘离他前胸已不到半寸。格悟猛气缩身,穿山透海掌照对方肩膀拍去,道平将身一矮,如遁地般刹那消失。格悟当即背后发紧,遂向前急蹿,回身以拂尘横扫,却不见道平踪影,而斜后方风声又至。原来道平所踏“爟”之路径乃四星围合之形,因她动作极快,施展出时,如有分身成四之效。但格悟何等老道,数招过后,就见他道袍一展,一十六颗数珠同时向八方激射而出。刹那间道平竟被逼得无计可躲,只得舞起木鞘招架,忙中不忘于鞘下钻出两指,偷袭格悟手肘,使的是六相指中的一记险招,名为“福祸相依”。格悟将拂尘一转,道平登觉那软毛中贯注着丝丝凉气,竞往自己毛孔里钻,吓得急忙撤手。呼吸间格悟掌风已至,将她全身都罩住,她性命只在转瞬,故不假思索地将木鞘于面前一拄,双脚蹬地,人从鞘端倒起,堪堪从格悟头顶上翻了过去。这一下用的却是龙华寺绝学婆娑济苦杖中的“浮云鹤影”。 格悟见她几次三番使出自家功夫,出言讥道:“你不肯拜师,反来偷学我门功夫,是何缘故?” 道平躲出八丈开外,冷汗冒了一茬又一茬,半边肩膀燔灼似的疼。原来方才一颗数珠擦着左肩而过,揦出好一大条血口。经过这几回合的较量,她已认清无论是经验或内力,自己比之格悟尚远远不如。小师叔当初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十年苦练,自己谋得的不过是一个与格悟交手的资格。不过转念又想,眼下艰难早是预料到的,事到如今怎好就泄了气?于是咬牙回道:“你这些粗陋招数,我随便做个梦,就都琢磨出来了,何必去学!” 格悟冷笑道:“梦里学岔了怎好?还是从我这领教领教罢。”言罢袍卷浓尘,扑将过来。 第213章 空空如也(下) 道平定睛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格悟手结法印,分明是解空刀法!当下脚踏“舆鬼”如云游走,不敢贸然接招。那空生剑和解空刀的路数零露虽传了她,但不到十年,纵她天资不凡,领悟终究不多,与已入“空性”境界的格悟相较实无意义,故而打定主意只作周旋,待机而动。好在周天参同步进可攻退可守,格悟要伤她在一时也非易事。只是这般耗下去,终究对修为较浅的一方不利。 正彷徨间,格悟拂尘来势一变,换成婆娑济苦杖的招式,想必是不耐烦与她相耗。龙华寺的这几样绝学,道平毕竟精力有限,实算不上练得多精,只这各招中有甚罩门,暗藏甚破绽,除了解空刀实在无解之外,倒都同零露钻研了个底透,此正是她与强敌交手的底气所在。是以这时格悟改换了路数,着实令她眼前一亮,立即以天罡龙爪手寻隙出招。格悟嘴角微微勾起,忽将拂尘向下一掼,身子随之腾起,双指如电向道平头顶的百会穴点来!这一套动作快如鬼魅势如蛟龙,道平反应过来时,周身已无一处不在其阴影之中,只得仰面举鞘硬接。只听“咯”一声闷响,碎屑乱散,木鞘被崩得粉粹,道平连飞带滚摔了出去。 格悟以拂尘一扫道袍,似笑非笑道:“怎样,与你梦中所见可还一样么?” 原来他适才所用的两招,便是专挑道平先前用过的“浮云鹤影”与“福祸相依”,意思已不言而喻:你知道破解之法又如何?只要我修为压你,便不受你钳制,你也无地施展。 道平哪去理会他,着地一滚起身,掉头就朝零露站处飞奔,边奔边喊:“小师叔!”就见对面零露在江离耳边嘱了几句,江离立刻往一旁退开,零露则转身就地蹲了下去。 格悟不明何意,遂跃起直追。眼见在离道平后背只不到半尺时,她的背影忽地又是一晃,跟着没入了夜色。紧接着,在她前方那披狐皮之人猝然回身,奋力扬起双臂,就有大片黑雾从那人手中喷发出来! 格悟一凛,立即屏吸挥起拂尘,不料眼前却是一黑,那浓雾竟是有重量的,铺天盖地从他头顶压将下来,将月色都遮了个严实!他骇而举头,只这一瞧又令他哭笑不得:只见那“浓雾”上遍布大小孔洞,表面还相当毛糙,却哪是甚么厉害法宝,居然是张草叶根须编就的大网!只把他心里一万个不屑:这小贼当真黔驴技穷,竟想着靠这区区一张破网,就妄想就能制服了我?饶是如此,心中却也隐隐忐忑:只短短半刻功夫,他三人是怎么弄出一张巨网在这的?! 趁此光景,道平已跃到空中接住草网,将之抓紧在手,与零露二人各执一端,将格悟夹在了当中。只听道平喊道:“小师叔,你可抓好咯!”随之将手一抖,那巨网便忽悠悠地翕张开来,顷刻扑起漫天浓尘。 纵是格悟见多识广处变不惊,此刻头罩天罗,浓尘障目,不免满心烦躁。只觉头顶风压愈强,想是巨网行将落下,于是提气向一侧纵去,意欲速速脱离这网下之界。忽听道平声音传来,好似歌谣般唱道: “鱼儿潜底哟,我双眼空空~” 歌声响起的同时,眼前巨网骤然沉陷,仿佛天塌一块下来似的,去路遂被阻住。格悟见机极快,身未落地,手已探出去扯那网,岂料巨网就像有感应一样,不等他来,凹陷处已然弹起,隐入了浓尘之中。格悟又试几次,回回如此。那网身灵敏异常且收缩自如,令人恍觉落入了野兽的胃袋之中。他挥手射出三十二颗数珠分打四面八方,数珠钻入沙瘴,有如针落大海,连声音都被吞去了。 “小鬼耍的甚么花招!”他望空叱道。 浓烟中道平笑道:“呆子,打鱼没见过?我的网专抓你这老泥鳅!” 格悟生出怒来,双脚顿地使个“上天梯”的解数,人如黄鹤一般飞上空去,意欲从强行破网而出。就听道平又唱道: “鱼儿滑溜哟,我两手空空~” 只见浓尘翻滚,黑雾轰轰,飒飒狂风垂地压来,那“天”刹那变了颜色,势要将网下之物砸入地底!格悟何等高手,向上势头居然不缓,但看他半踏云雾,一身冲破烟瘴,眼见就要撕破草网脱逃而去,道平却只是笑道: “鱼儿翻腾哟 我心中空空~” 格悟定睛向前望去,只见嚣张尘雾之上天地宛如倒悬,那草网有如漆黑的海面,网面起伏之剧,好似滔滔巨浪,舟行其上就是帆破桅折,人入其中,能不肢断体催?只他绝非凡人,一掌穿山透海拍将上去,料想便不移山,也有分海之威!就听那掌风轰雷掣电飞卷而上,正要将一切挡路之物劈得四分五裂之际,孰料碰到网底的一刹,万钧力道居然烟消云散,通被那柔韧草叶卸了去,巨网毫发无损,他却势头已尽,不得不落回地来。 “哈哈小师叔,你这法子果然有效,不枉费咱拔秃了草木,造这几张巨网。” 格悟正自气恼,听到此话心思忽地一动,暗道:“我忒也糊涂了!不去擒那操网之人,倒与这死物纠缠不休,得非水中捞月,劳而无功?人去其一,网笼自破。看那披狐皮之人不会武功,先死的便是他了!”主意已定,便朝道平声音来处反向疾奔。甫一动身,便听到前方突有一沙哑苍老嗓音喊道:“道平,青丘!”格悟诧异之际,就觉四下噌噌嗡嗡,原来是二人快速移换了站位,他瞬间恍然:不好,原来一张破网,竟还配有阵法! 格悟所料大抵不错,只不过道平二人实际上是先有了阵法,之后才造了此网,而非是以阵就网。原来道平练成周天参同步后一年,也将这绝学悉数传授给了零露。她肯顷囊相授,自然便是已经接纳了零露,只不过“师叔”二字犹难出口。她想周天参同步与玄同棍法既承自玄应真人,自己便要算玄应真人的弟子,零露反该喊自己作师祖才是,怎么倒成了长辈?可如果自己去当了师祖,又把师父置于何地?思来想去,最后硬是在“师叔”前面加了个“小”字了事,零露便成了她的“小师叔”。 且说零露功夫尽废,但领悟力尚佳,她将周天参同步法参详尽透后,便在其基础上创出了这一套周天参同阵法。她自废修为元气大损,但一来得益于仙草之效,二来常年锻炼不辍,幸而未致孱弱不堪,所以犹望能在格悟追来之时,可为道平助一分力,这套阵法最初便是为此而创。只是她师叔侄二人苦心钻研十年,反复推敲,发现无论如何精进所学,怕仍略逊格悟一筹,为此焦愁。直有一日,零露观道平捕鱼时突发奇想,耗时半月,比照渔网造出一张巨网来,反复演习,比之剑阵杖阵,更多了出奇制胜之机。 这时只听零露口念阵诀,与道平两相变换方位,十年同修,默契自不必说。格悟耳听那声音分明近在咫尺,可左奔右突,非但不能近其身半步,自己也被牢牢囿于阵心,始终像在原地打转。他触目所及只有黑夜浓尘,茫茫荡荡不见一物。草网再大,毕竟不过弹丸之地,他明知如此,却摸不到这樊笼的边缘。这网仿佛正将它外面世界不停吸入,把那广阔天地在体内全部化作了这空空如也。 道平歌声缥缈,时断时续:“揭不开锅哟 肚肠空空……无鱼换米哟 囊袋空空……天也空 地也空……即是空空 何不了了……”诡异的是,每一声落处,都绝无可能跟据上一声揣摩得出,端的是神奇莫测。 忽然,她罢了歌谣,咯咯一笑道:“小师叔,这老泥鳅他折腾不动啦,该收网咯!” 第214章 雀焰(上) 格悟闻言一凛,情知若再耽搁下去,势必就要落网,虽不如何惧怕,但草网加身实属大辱,他以宗师自居,岂堪被两小儿如此戏弄!眼见那二人已隐去了气息,想必正在迂回接近,巨网不刻便要缠裹上来,感到空间正被悄悄压缩,他背脊阵阵发紧。在这空空之境内,五感中视、听、触三样皆不堪倚赖,若在常人早已惊慌失措,他则止了动作,静立尘雾之中,宛如一尊泥塑。 俄顷,似一缕香气透过尘沙飘入他鼻中,香气虽极淡,在他眼中却不亚于一道亮光。他不假思索地将袖挥出,数珠激射而去,耳听迷障的彼端同时响起了惊叫声。格悟就知得手,不由轻笑:一夕之间,这网阵已然破了! 原来那香气乃由道平腰间革袋中所发,所装即是她多年来采集到的仙草,因为异常珍视,唯恐被狐兔叼去,故而半刻不离的带在身上。这仙草气味虽极微弱,却非不可察觉,否则落入此地之初,她便伤重而亡了。那时谁又能想到,今日竟也是它坏了大事!这也是格悟乍然现身,道平无从预料,不可全算她疏忽之过。 且说道平正屏息踏阵收网,冷不丁自浓尘中飞出七八颗数珠,如长了眼似地照她身上射来,势头怎一个凌厉了得!那本为困敌预备的浓尘,这时反成了对方的屏障,数珠隐在雾中,至极近处才显形,发现时已是躲避不及!她尽全力扭转身体躲过了半数攻击,无奈仍有两处中了招,一颗洞穿了左臂,一颗划破了右腰,腰间的物事也因冲击飞了出去。她惊叫出声,不为自己,只为那视若性命的革袋! 格悟认定香气在处便是道平,当下紧跟革袋飞去的方向而去,那革袋恰从他面前掉落,被他伸手抄住,定眼一瞧,还道是中了道平的脱身之计,忿而将之摔落。革袋触地激起一尘团沙雾,不想从中竟依稀露出一只草履来。格悟两眼一亮,扑去擒住了那脚的主人。那人没做反抗,只低声惊呼了一声,听来并非道平。格悟喜上心头,将那人双臂反剪,用手牢牢箍住了。 “阿江!”“哥!”零露和道平同时大喊,语气十分惊惶。 浓尘缓缓沉降,浮出四个的身影:格悟挟持江离为质,睥睨自若,显是胜券在握,对面丈许之外,道平、零露则神情紧绷,如临冰谷深渊。四人两方,对峙如山。 借着月色,格悟至此终于从姿态中认出了零露,遂轻哼一声道:“你为保理智,竟肯自废武功,这为师着实没想到。” 零露咬牙不语。倒是道平抢上前道:“老贼!你无非是要我二人性命,放开他,我们随你处置便是。” 格悟笑道:“小施主,我是爱你这身奇才,可你休要把自己看得忒重了。我手上之人贵为甘露南宗圣尊,手握我教兴衰,你们这两条性命,自不足与之相提并论。” “他不是甚么圣尊,他和红莲圣女没有关系。”零露狠狠道。 “可惜那不由你决定。”格悟手按江离肩膀以为示意,“是不是圣尊,得他自己说才行。” 江离扭头,盲眼与格悟相对视,眸色黯不见底:“你要我说甚么?你问我是不是,谁?” 格悟被他空空洞洞的眼神盯住,竟自骨缝里莫名生出一丝寒意来,手上不由微微加力。江离肩膀在重压之下发出碎裂之声,寂静中听得分外清晰。格悟半带要挟道:“告诉她们,你乃本教红莲圣女后裔,我教圣尊。” 零露见格悟伤害江离,两眼血红浑身轻颤,显是努极欲狂,这引得道平不得不分心戒备,以防她冲动行事。反观江离本人,却像无知觉一般,未见对疼痛有甚反应,神情更是出奇平静。格悟屡逢险境,从不曾如何惧怕,此刻面对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盲人,心中竟不知缘由的一直隐隐发瘆。 片刻过后,江离开了口,他先是一字一顿,将“红莲圣女”四字重复了遍,忽然哂笑一声,喃喃道:“你为何一再追问此事?你怎的不觉厌倦?”此话一出,只教人以为他神游天外,可语气听来又十分清醒。 格悟含愠道:“你若非圣尊,我留你何用?” 江离笑答:“你不信我,我说甚么也是无益。” 格悟放开江离一只手,命他转过身正对自己,跟着摸出开信刀,将刀鞘贴于他脸颊上道:“尊驾既不耐烦我一再追问,何不拿出证据来,自证其身?” “好啊,”江离应道,“今日便如你所愿。”说罢缓缓抬手,往那刀处摸去。 “哥!”道平喊道,“你,”话犹未毕,硬是被一突如其来的尖锐钻耳之声生生截断。只见江离已伸指入唇,尖锐声正是从他口中所发!格悟疾赶忙将他双手死死钳住,只是那三声呼哨已冲天而去,无可阻拦! 眨眼间呼哨声消隐,相应的,沙潮中某处似有甚么骚动起来,那动静愈演愈烈,仿佛烧在火上的热汤,即将在鼓噪中迎来沸腾! “你做了甚么?!”格悟越发感觉不详,周身毛骨悚然。 “做甚么?”江离仰头望天,淡淡道,“自然是做红莲圣女该做之事。” 话音未落,暗夜骤然被撕将开来,布帛碎裂似的声音顷刻响彻天际! “唰啦啦啦——唰啦啦啦——” 只见浩浩荡荡的鸟群有如凭空降临,眨眼将天地填塞,乍望去似蝼蚁盘窝,飞蝗过境,稠密如斯,数量岂止千万计!黑点所聚之处,夜空宛如破开一个大洞,散开之际,又像有只无形的手握住夜幕两端将其拧转。 格悟眼见此盛况,内心惶怖,然而激动振奋更在其上。红莲圣女竟有此等呼风唤雨,拘神遗鬼之手段,实是所料未及,若将这神力收为己用,何愁大业不成!他一把扼住江离喉咙,冷声威逼道:“速速收去这障眼法,我可饶你,若执意作怪,不再留情!”他心绪激荡之际戒备松懈,被身后的道平觑见时机,将手边巨网的绳缆猛朝他背心抡过来,他极度亢奋之下竟不思回避,绳缆打中后背,发出“砰”一声巨响。 生受下这一击后,格悟立即暗道不好,悔不该几次三番轻视敌手。原来道平这一下以长缆代长杆,暗藏了十二长杆的劲道。她所学之中,若论得心应手,无一能出这十二长杆之右,故这一击不仅沉稳端正,且后劲绵长,饶是格悟内力精湛,也被震得两臂发了阵麻。 江离觉出腕上力道减弱立即一挣,一只手得获自由,趁这半瞬不到的间隙,他飞快地取出螭龙螺,深吸口气,照螺口吹了进去。 “呜——————” 螺声响起的刹那,鼎沸人声如洪水奔涌而来,原本的死寂之地眨眼变得喧嚣冲天!一时间,惊叫声、拼杀声、呼喊声、哭泣声、咒骂声、祈祷声上下交杂,声声哀凄绝望,令四人闻之胆颤心惊。只听有的喊“起火了!”有的叫“快逃!”有的哭“救命!”有的怨“苍天!”有人暴怒,有人疯癫,道尽骨肉离散之苦,身败家亡之悲,烈焰烧身之痛,求生无路之恨,实乃人间地狱,着实是惨烈无端! 当场四人如临其境,沦肌浃髓,仿佛也受到了热气灼面,目见了燔迷焦烟,被滔天赤焰惊得心悸目眩。忽有一声呼喊破空而出,响如霹雳:“红莲圣女法力无边,法力无边!!!” 第215章 雀焰(下) 飘风陡起,遍地盐沙一霎如瀑布倒流,直飞冲天!哀呼惊叫之声猛然由四面八方聚拢过来,众人身心俱感一阵恶寒,似有无数不可名状之物纷纷从他们的肉身穿过,上下飞窜,逐渐聚拢、盘踞到江离头顶上空。再看江离,发髻已被风吹散开来,长发浮空,红袍狂舞,嘴唇一刻未从螭龙螺上离开。 格悟如被慑住一般愕然四顾,比起其余三人,眼前此景之震撼于他更甚百倍。只因他对徘徊此地的己卯大火之中的亡魂一无所知,更不知晓这场异动乃为亡魂受螺声招引所致。在他认为,这情景与己卯大火如出一辙,正是红莲圣女神力之体现!念及此地,他那颗灼灼野心几欲燎原,迫不及待地朝江离背后抓去,欲把他擒回掌心。突有人影一晃,零露打斜侧飞身扑来,千钧一发之际拦腰抱住江离,二人着地滚了出去。道平及时赶到,挡在他们之前。 螺声戛然而止。 亡魂、沙潮、鸟群,众声亦随之消失,狂风化为轻烟,鸟群不再盘旋,天地一霎凝固。而后,人声辄起,沙潮复鸣,一切卷土重来,只那鸟群忽如粉碎的沙塔,从空中扑落下来!“呼——”鸟群的速度快得惊人,稠密的点阵在众人瞳孔中极速变大,旋即每个黑点现出了真容。 “火尾雀,无上天尊,那是火尾雀呀!”看清鸟儿的一刻,道平激动高呼。 江离感到零露环在腰间的手蓦地紧了紧,她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是离朱。” 离朱。他空虚的视野中立即浮现出那鸟儿的样子:大如鹳雀,尖喙长尾,通身羽色猩红,艳丽世所罕见。它游走在不系舟的边缘,不受时间所束缚,它用悲伤优美的叫声伴随着大祭司的送别,是仪式不可或缺的底色。五十年前它来到大霜海,人赠其名火尾雀,在鲸海故乡,它名为神鸟离朱。 “呼————” 巨大的风压翻搅起尘沙,逼近的雀群将夜空染作了暗红色,眨眼离地已不足百丈,眼看下一刻就要将这不系舟通通吞没!可哪怕天崩地裂,也未能浇灭格悟的勃勃野心,他的目光重向三人射来,炽热的欲望令他满面生光。 “你们快躲起来!”道平后撤一步,紧张地对身后二人喊道。“雀群近了。”零露语气急促,双眼看着江离,似乎在等待甚么。“还不到。”江离脸向雀群道。“还等甚么?!”道平疾言遽色道。“只差一点了。”江离拉过零露的手臂,“只差一点。” 千万缕灰烟此刻正在他漆黑单调的视野中飞舞缭绕,那是雀群翅膀扇起的气流在脑中化出之形。江离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虽不曾有一只雀影映入眼眸,却也没有一次振翅逃得出他的掌握。忽然,由灰烟聚成的团块从中心开始凹陷,好像平静的水面上陡然生出旋涡,江离心脏剧烈一缩,速将螭龙螺按到零露手中,沉声道: “来了!” “来了!” 道平几乎同时低呼道。不远处格悟撩衣拔步,脚已离地,两方短兵相接已迫在眉睫! 零露眼疾身快,拧腰挥臂一气呵成,螭龙螺脱手,璀璨宝石在空中一闪,不偏不斜地正打在格悟肩上。 “嗒。” 螺身触到格悟身体的一刹,一股猩红色的激流从天而降,垂直向他头顶砸落,雀群阵型有如一只高达百丈,巨大无比的漏斗,顷刻间将他吸入其中!一时鸟鸣声压过了一切声响,霜海盐丘皆为之震颤。可叹格悟武功绝顶不可一世,于这万钧神力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趁此时机,三人已退至十几丈开外。虽只是远远观望,道平依旧被眼前此景震撼得神摇魂荡,甚至不及意识到强敌已去,面上殊无半分庆幸之情。她双眼一刻不敢离开前方,心中忐忑逐渐加剧,只因雀群吞没格悟之后仍未消停,在原地开始了高速盘旋! “啊!”她忽然惊叫道,“那不就是,不就是,”进而惊骇到失语。伴随着亡魂震彻天地的呼号,无数猩红雀羽在飙风中剧烈抖动,酷似飘飞的火星,凶残的火舌,涨天的烈焰,眼前景象,简直与那传闻中吞噬万物的火龙卷如出一辙! 道平情不自禁地连连后退,忽被一股力抵住了后背,惊跳回身,见是江离正向着自己伸出双臂。她一恍神,脑中立时蹦出“红莲圣女”四字。想到两个时空中的红莲“圣女”,同是绯衣瞽目,腾腾烈焰当前,同是前路微茫,却又截然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同? 道平在江离眼中搜寻着答案:那眸中的白翳好似雾瘴,将心魂与外间阻隔,只是道平见惯了这样的眼,师父的,何忧的,所以毫不迟疑地往那雾瘴深处扎去。果然,那尽头赫然是一片湛定的心海。她松了口气:伍撄宁的意志被火焰彻底夺了去,而江离不同,他始终牢牢掌控着自己的心魂! 但仅是转眼的功夫,她便惊觉自己的放心还为时过早,只因她见到零露的脸上一霎变了色!顺着零露的目光望去,只见数丈高处的雀焰之中,正有一小片在骚乱,细看下,格悟竟已有一只手掌从焰中伸出!道平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那老贼被雀焰吞没,怎竟还未毙命?!只这一转念间,多只雀儿已被格悟掌风扫到,先后坠地身亡。看来他不仅不死,甚还存有脱身的余力!眨眼间火尾雀死伤不绝,而格悟近半个身子已露在了外面,再等下去,难保不被他挣出活路来!道平心如火煎:现下网阵已破,若连这雀焰都拦他不住,这世上还有能胜他的手段么? 正手脚无措间,忽听江离打出一声曲折的呼哨,当即便有千来只雀儿自雀焰之中分出,径直朝这边飞来。将到跟前时,雀群又一分为三,分别在众人头顶的低空盘旋。江离伸出一臂,立即有一雀飞来落在他掌心,随后又跟来几百只,或托脚下,或衔衣衫,将他整个人缓缓带离了地面! “雀儿要做甚么?!”道平有过那蝠群报恩的经历,见此已猜出了大概。江离伏在雀群背上,身已浮空数尺,侧身一指那沙潮道:“要越过沙潮,现下只此一法!” 道平闻言又惊又喜:只要逃出这不系舟去,即便格悟再追来,好歹多了周旋的余地,强过在此负隅困战百倍!她依样举起手臂,立即便有一雀当先百雀簇拥,也将她冉冉托起。她大喜过望,欣然去招呼零露。零露也招来了“雀舟”,却不知忽然看到了甚么,动作为之一僵,旋即竟驱散雀群狂奔而去! “小师叔!”道平不及思考,身已跳下雀舟发足追去。看清眼前的一幕时,她满腔欣喜登时被浇灭了大半:半空之中,格悟已将雀焰撕开一道裂缝,挣出了整个身子,而江离所乘的雀舟恰飞在数丈之外!以格悟轻功,这点距离自是阻不住他的,眼见他虎视眈眈,看来顷刻间便要夺舟挟人! 眨眼间道平已追至雀焰下方,一眼瞥见格悟遗落在地的拂尘,将之抄起,边奔边对零露身后狂喊:“小师叔,送我上去!”零露闻声回头,瞬间领会其意,当即将两掌交叠平伸出来,说时迟那时快,道平奔到一步蹬上,零露奋力一托,道平便如鹞鹰般冲飞了出去! 格悟此刻已扒上江离的雀舟,身子悬在半空,忽感有物冲破乱羽飞沙快速逼近,还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眼前即一花,尘柄已照头脸扫到!生死关头,道平使出的竟是十二长杆最基础的“扫”字诀功夫,此招极为简白,照理不堪决胜,可道平偏偏将它使出,全因这是聂无踪在世时传给她的唯一招式。只见她雪白的脸庞写满坚定,目光锐利果决,整个人犹如被雀焰点燃了一般凛凛生威。这一击贯注了她毕生所学,她心中暗喊:“师父!!徒儿今日就用你教徒儿的替你报仇!”你教我的不止有武功,还有对抗恶意的勇气,与足够战胜时间的信念。 格悟混乱中闪避不及,被迎面击中,脱手坠落。 道平一击得手,身子随之无依无靠地往下落去。这时头顶又起声呼哨,她感到一阵强风罩面,余光瞧见那龙卷中的雀儿应声止住了旋转,改排成长队朝自己飞来!紧接着她身下一实,还未搞清状况,已被雀群带着急转直上,冲上了万丈高空! 道平觉得自己仿佛乘上了一条火龙,震耳欲聋的长吟填塞了两耳,风咆哮着像要撕开肌肤。寒气彻骨,连血液也结出了霜。她被迫压低身子,匍匐在雀身之间,才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直到见零露也乘着雀舟跟了上来,她才稍觉安稳,将头埋得更低。 忍耐,抓紧,忍耐! 突然,风压骤逝尘沙俱消,她顿感周身一暖,遂直起身来,朗月群星赫然撞入眼中。沉淀了浑浊的夜空澄澈如清泉,每吸一口气都如饮醍醐。凶猛嚣张的沙潮在身下成了条模糊的线,吵嚷着飞速向后退开。道平心怀大畅,不禁左顾右盼,只见江离和零露一前一后,皆平安无事。 历经十载,落入光阴夹缝之人终于越过了通天的屏障,在火尾雀此起彼伏的鸣叫中,回归了原本的世界。 第216章 归来(上) 道平打了个激灵,当即对同伴喊声“不好!”心中不胜惊恐:想那格悟挣脱雀焰在先,受自己一击在后,体力定已耗去不少,他怎还能强穿沙潮,来得如此之快? 惊疑之际,忽而眼前焰色跳动,由火尾雀组成的火龙猛冲向沙潮,硬是将格悟逼回了沙潮对侧!道平只当又是江离授意,转头望向江离,却未见他动作,口中也未作呼哨,才知是雀群的自发而为,于是拉起江离道:“雀群至多挡得一会儿,我们趁机快走!” “只消一会儿,”零露眼望沙潮,非但没有退后,反而上前几步道,“只要阻住他一时,这老贼就彻底完了!” 道平被这句话一下点醒:沙潮内外时光流速不同这等要紧之事,自己竟因情急忘了!格悟之所以能如此快追来,也是因对侧的时间大有余裕。这样反过来看,眼下他们在这一侧片刻的阻挡,对格悟将会无比漫长。 就在她一转念间,雀群再次将格悟挡回了沙潮,这一回格悟出现在了数丈之外的沙潮内侧,显然他没有蠢到只在一点突破。意识到他既可以在不系舟中随意移动,便随时可能从任一个众人视野不及之处出来,道平明知雀群听不懂,仍耐不过焦急喊道:“雀儿小心,别教老贼从别处溜走!” “不必担心。”身旁的江离闻声忽道,语气沉着,非似毫无把握的安慰。 道平一愣,接着眼前所见即令她惊喜无已。那雀群好像真的听得懂一般,分作了两群,各沿沙潮往左右而去,竟是将沙潮包抄合围之意。不一会儿远方传出动静,就知是格悟又一次突围失败了。道平抛下句“我跟去看看!”拔足追了过去。 几次受阻之后,格悟的攻势愈发频繁起来,可以看出随着经验的累积,战术也越发老练,雀群起初的优势逐渐不在。何况他时间充裕,更无体力亏耗之忧,与之相较,雀群却是死伤不断,持续削弱,此消彼长之下,沙潮前渐渐险象环生,数次险些竟被格悟破局而出。 道平看得捏了一把汗,“再撑一会儿,”她暗暗祈求道,“多撑一会儿,就多拖那老贼几年!” 时间在拉锯中点滴流逝,终于,道平期待之事开始显现:格悟攻势中动作开始一次比一次迟缓,劲力一次比一次虚弱,气势一次比一次衰微,且越到后来,对比便越加显着。道平眼睁睁望着那张隐现在沙潮中的脸孔在短时内变得苍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这世上,任你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终有一事无可奈何,便是苍苍迟暮,垂垂老去。 约莫一顿饭后,再也未见格悟发起突围了。再一炷香后,雀群高鸣一阵,轰然散去,沙潮开始缓缓后退。道平在原地又等了一会儿,直到确信那身影再不会在沙潮中出现,方才长出了口气,低声自语道:“他一定老死在里面啦。” 她曾无数次想像过胜利的情形,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此等光景。这高高在上的一代教首宗师,唯我独尊的混世魔头,竟在无人问津之地耗尽了残生,困顿而终。他此生不曾输给任何一人,却在最后必然的败给了时间。 在时间这无形而巨大的力量面前,道平感慨万千,与之相比,大仇得报的兴奋与喜悦皆不足为道。她想一切终将消散,无论是爱恨情仇还是这月夜荒丘,皆有一日要被时间剥蚀得甚么都剩不下。她听见心在狂跳,“咚、咚、咚”,时间无时不在经过,缓慢地将她所思所念偷偷攫走。她浅碧色的眸子寂寞地望着滚滚如潮的风沙,心下一阵空落:可我来这世间一遭,想将最珍视的永远留住,难道竟是奢望么?难道真没甚么可以抵抗? “道平!”背后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她蓦然回首,那日思夜想的身影正踏着皑皑雪浪而来,与印象中分毫未改,一如梦中的模样。她口中发出一声轻呼,不禁抬手去揉眼,那夹着苦涩的芸草香气趁机钻进了鼻子,将她十载思念一霎引燃,令她身如木僵。 下一刻她听到手杖落地,身子已被拥入怀中,何忧的嗓音伴着气喘吹到耳边:“你方才去哪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已经无碍了么?” “我……我没事。”道平恍恍惚惚应道,脑中几乎空白,“就是太想你了。” 何忧闻言轻轻放开了她。二人目光相交,他的表情从担忧转为惊异,然后恍然。道平盯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就是太想你啦。你呢,过了这么久,还会想我么?”好像搜干刮肠,能想到的话只此一件。 何忧被问得一下顿住了。道平方回过神来,不由腼腆一笑道:“咳,我又忘啦!在你这边,我才离开了一小会儿……” “我很想你。”何忧眼中的湖水,若有微光荡漾。 “可是……” “我想念你,与时间无关。” “与时间无关”。这几个字如春风般吹入道平的心田,毫无遗漏的填满了所有空落的角落。她猛然回想起了师父。他安稳地立于时光洪流中的身影,自己不是亲眼见过么?何以抵抗时间,不也早已了然了么?忽然之间,指引心路的那道光重被点亮,她感到无比安稳,适才的彷徨失落为之一扫而空。 第217章 归来(下) “虽然无关,不过我还是想问,”何忧微笑着端详道平的模样道,“你在那边,过了多久?” “等水边夜津狐丝的果子掉光,那只带黑点儿的母兔子把肚里的崽子生出来,就是十年了哦。”道平半是认真地答道。 “母兔子?”何忧失笑,“听来那边的日子不赖。” “诶唷,你可不知道,兔肉吃多了也会腻的。”道平跟着傻笑。然后她想起甚么,猛一摸腰间,随即脸上变色道:“坏了!仙草还在那边!” “仙草?” “就是霍小山的仙草,绝对能医好你的仙草!那边真的有,我采了许多,但在同格悟交手时都掉了!”道平眼望沙潮,满脸沮丧道,“不行,我得想法再进去一趟!” 何忧拉过她的手,脸上并不见遗憾,只是淡然道:“生死有命,别再为这件事去冒险啦。” “不,一定得去!”道平坚决道。 “哎呀,小金鱼!” 范播流从远处悠然晃来,笑着道:“你伤好啦?又急着去哪啊?”他的目光在那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一划而过,之后再没能从道平脸上离开。 “大鲤鱼!”道平开心得两眼放光,“阔别许久,又见到你真好!” 播流微微一怔,快速伸出手去在道平头上轻轻一敲道:“个子是长高啦,还是这么有精神。” 道平挺直了背道:“如今我与你差不几岁,可不是小孩子咯。”又道:“之前错怪了你,实在对不住。” 播流爽快一笑道:“我都忘了,亏你还记得。”又望着远处:“我看你同伴都在等你,不如先去那边?” 道平挂念仙草,但料那沙潮一时半刻退不太远,于是应道:“那是阿离哥哥,还有我小师叔,之前匆忙,如今正好一道相见。” 当下播流与何忧随道平过来,和江离、零露见过,三人将入不系舟前后之事大致讲了。介绍零露时,道平只以“无湑小师叔”相呼。何忧和播流曾见他先与格悟一伙,后又反目,这时见说是天宝宫后人,其中曲折,隐约就猜到了五六分。 “照此说,那格悟现今已变作一把老骨头了?”播流问道。 “嗯。”道平答道,“幸亏那边时光迅速,再晚一点,便要被他逃出来了。” “指挥火尾雀的便是这位祁兄?” “是不是呀?”道平也搞不清楚,所以看向江离,跟着问道。 江离道:“火尾雀将格悟阻在沙潮之内,乃是本能使然,非我之力。” “怎么说?” “火尾雀本生于鲸海。五十年前,己卯大火造就了大霜海,而丧生火海的千万亡魂徘徊于不系舟,后遂有无死生崖的大祭司为超度亡魂而来,随之渡海的还有这火尾雀。每逢大火星祭前夕,大祭司先行召唤亡魂,引来不系舟。舟中的亡魂每受螭龙螺鼓动,往往焦躁不安,这时栖于沙潮之上的火尾雀便会以己之力安抚亡魂,以防其逸散,乃至流离失所。” “火尾雀竟会这样?” “海上之人将这雀儿视作神鸟,唤它离朱,有守护之意。”零露接道,“在螭龙百屿时,离朱常栖于绝壁之上,因它智性通灵,可沟通生死,千百年来皆是无死生崖招魂仪式中的贵客,听其鸣声,可辩亡魂去来。” 江离道:“那日我吹响螭龙螺,招来了不系舟,亡魂实已骚乱,只是你我重伤离乱之际,都不曾注意到沙潮上的离朱,而待我们恢复后,骚动几已被抚平了。” 道平醒悟道:“怪道初入不系舟时,还总能听到亡魂发声,后来渐渐就不怎么听得到了,原来是全消停了。”转念又道:“可雀儿阻挡格悟,是将他也当做亡魂了么?” “螭龙螺之所以能招引亡魂,乃因亡魂会追随其声。方才恶战之中我将螺吹响,瞬间亡魂朝我聚来,后来螺到了格悟身上,亡魂又蜂拥向他而去,过后始终追随着他。大概因此,雀群便将他视同了亡魂。” 道平越听越是后怕:“也就是说,当时若不是小师叔将螺儿抛得又快又准,那火龙卷砸的就是咱们的脑袋了?!” “是啊,好险。”江离笑道,“但格悟反应太快,我恐被他躲过,不得不行此险招。” 道平鼓起腮帮道:“你有这厉害招数,怎不早告诉我?” “对雀群反应的迟速强弱,我实是毫无把握,稍有差池,即会解围不成反召祸速,所以只当作不得已之计。” “好罢。可雀儿任你召唤来去,带咱们飞越沙潮,那总不是本能使然。明明是你做呼哨驱使雀群所为,我和小师叔都看见了。” 江离承认道:“那雀群与我十分亲近,这是不假,但我能做的也仅限于此。” “足够啦,我看比靠那螺儿更厉害哩,它们怎不听我的!” “若你每日与之相处,喂它们爱吃的果干,熟悉它们的性情,它们也听你的。” “每日相处?是说这十年中,日日你都如此?” 江离点头:“日日如此。” “日日自个儿到那狂风飞沙里去?” “没办法,雀儿只在那里。 “趁我和小师叔练功之时?” “趁你们练功之时。” 道平悔得直跌脚道:“你干么不带着我?” 江离笑道:“你与小师叔朝夕苦练,哪得空闲?你们如此尽力,难道我这瞎子竟日就好呆坐不成?” “能学一点也行嘛……”道平大为不甘,口中嘟囔个不停。直到身边人将手过来抚在她头上,她才“吃喽”一声止住了叨念。 “年纪长了,性子倒一点没变。”何忧笑她道。 江离转对何忧道:“你临别时留下的一句话,我可是记了十年。” 何忧略一迟疑,立刻想起道:“哦,你说的是那句‘虚代实时实便虚,无因果处果成因’么?” 江离点头道:“为甚么?” “若论我的本意,是想将你书中最后几篇未应验的回目告与你,可转念一想,若你脑中存得住,又何须我多此一举?若存不住,我说出来也是无益。” “啊是了,你是见过那全本的。”江离经他一提方意识到,并道:“没错,书中未应验之事,不可能被我记住。” “故我权用此两句代替,无奈之下,也只能寄望这一点感悟,能稍许帮到你。” 正说到一半,突被道平一声喊打断:“快看,有人来了!”众人齐往那边看去。就见一男一女,男的披战袄擎钢刀,女的穿青袍戴大帽,出现在视野尽头。那两人来到先前那波官军惨死处,披战袄的看到满地尸骸,当即发一声喊,喊声凄怆,跌坐原地。那穿青袍的女子也随之蹲下,对着那些不成人形的肉块观望片刻,而后起身,就如被甚么勾着一样,脚下没有迟滞,目不旁视地从累累尸骨上踏过,径直朝这边赶来。 道平最先认出了那女子,上前挥手招呼道:“乔姐姐!”说罢转头去望江离,半个“哥”字还没及吐出,立马又噎了回去。江离神情凝重,并无半点欣然之色,就连零露也是一般模样。两人身上所笼罩之不安,竟甚于遭逢格悟之时。道平心中惊疑,一下忘了要说甚么。 来人正是江离无日不敢忘,又怕再见的未婚妻子,乔羽。 第218章 坠落(上) “那谁啊?”播流在一旁睨着那二人神色,凑近来悄声捅了捅道平。 道平解释道:“哦,就是阿离哥哥那未婚的妻子,我先前与你提过的。” 播流稍稍正色:“桂叶堂的大掌柜?” “对,就是她。” “能找到这里来,这人不简单呐。”播流将眼眯起,下一刻他看清了对方的容貌,脸上只剩愕然。 乔羽已大步走了过来,当先一个对播流拱手道:“这不是播流兄?阔别多年,不想今日会在此地遇见。”她满身风尘,却未疾言遽色,不失大掌柜的仪态风范。 播流匆忙回道:“久违!峤岚,怎的是你?我如今该当称呼你尹斋主了。” 道平瞳孔大震:“甚么尹斋主?” 乔羽温声同她道:“小师父,别来无恙。” 道平还待追问,乔羽已越过她去,与江离双手相握。 “阿离,我可找到你啦。”从她语气中流露的关切,任谁都看得出她心思只系在这一人身上。很快,乔羽惊异地发现了江离眼中无神,目光虚置,满腔喜悦急剧化作惶急:“你眼睛,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被飞石伤到了,不碍的。”江离尽量平静道,“修宇,你还好么?有没有遇到麻烦?” 乔羽眼中含泪,心疼道:“你总是这样,却不知只有你没事,我才能好。” 江离将她轻轻揽过,心中却止不住地哀叹:格悟既死,威胁既消,你我重逢,本该是欢喜无限,如今却教我实在为难。我盼你安然,这心意实属不假,可对你的猜疑也是真。我自有话要与你问个清楚,可你来得太不是时候!和零露正面撞见,无论是是非非,只怕都要奔最坏里去了! 他暗自心忧又束手无策,身边每一点轻微的响动都令他后背发紧。乔羽衣袍上腥气浓烈,想是适才经过尸堆时沾染上的,更加重了这不详的气息。 只听道平在那边道:“大鲤鱼,乔姐姐当真就是六翮斋的尹斋主?” “是啊,你不是都听见了?” “可她从来没说过!” “兴许她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对我便罢了,那哥呢,他可也没对哥说过!” “你怎晓得没有?” “我,诶唷,我懒待和你说!小师叔!” 江离心中猛地一抽,他觉出乔羽的注意立即被引了过去。 “小师叔,小,诶,你怎么啦,脸色恁的吓人!我来问你,你是六翮斋出来的,先前可识得这尹斋主啊?” 此话一出,空气仿佛立即结了冰。道平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察觉那寒意来自身后,猛然回身,锋利的寒光在视野中一现而没,从后浮出的是乔羽阴沉美丽的面孔。 所有只在极短暂的一瞬。道平分明瞧见乔羽一挑秀眉,而后气质乍变,就如一株兰草即刻化成了冰棱。虽则她始终面无表情,却令人无由彻骨严寒。这变化一转即逝,她仍是道平惯见的样子,若硬要说不同,便是她一向温煦的神情中,此刻少见地多了漠然。 “是你啊,”乔羽开口道,口吻中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零露道:“过去这么多年,你终于肯见我一见了。” 江离扭过头,用盲眼去看零露,动作有些僵硬。道平因方才所见,两眼始终未离开乔羽,这时便见她神情又是一变。虽同是眨眼间的事,这一回那陌生的气息似在乔羽脸上停得久了一些。 “这尹斋主好生吓人,还是原来的乔姐姐好。”她暗暗道,“可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么?同一个人,真竟可以有两幅完全不同的面孔!” “你不是早已投身龙华寺,去为那魔头效力了么?”乔羽道。 “他死了。”零露只答了三个字。 乔羽没再说话,而是把目光移到了江离身上。她默默地盯着那背影看了许久,好像轻易便看穿了他此刻所有的心事。她的容颜暗淡了几分,喉中发出一声低沉的,似是笑的声音,难辩是恼怒,轻蔑,还是自嘲。 “他死了,但这事可还没完呢。”零露道。 “怎么个没完?”乔羽抿抿朱唇,莫测的笑意遽然深了几重。 “我还没听你亲口承认。”零露像被她的反应一下子激怒,眼看要扑上前去。 道平见势不妙,一个箭步过去扭住了她,江离则退一步挡在了乔羽身前。 “小师叔,你这是做甚么?”道平问道。 “出卖天宝宫的是不是你?”零露死死盯着乔羽,本就失色的嘴唇已成惨白,人如一座爆发的火山,显已怒不可遏。也是道平习武多年,才能牢牢将她制住。听见零露的话,她惊得手上一松,险些被挣脱开。 乔羽看着零露,终于笑出了声,与此同时,另一幅神情也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脸上。 “修宇……”江离听着这笑声,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叹。 乔羽淡淡答道:“那姓谭的老匹夫自视甚高,无奈资性却恁愚钝,怎堪当那住持之位?” “谭住持清德高行,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行径!”零露咬牙道。 “你受他好处,自然替他说话。当年老匹夫尚气逞凶,来我三公山撒野,不是为你?一把年纪,恁的不知进退。他的结局,都是他自招的。” “乔姐姐,谭住持是我师父的师父,德行定是极高的,你可不是甚么误会?”道平失望道。 “误会?”零露挣着肩膀,对乔羽道:“你道世人都如你一般凉薄?你要对付我,为甚么要牵连无辜之人?!” “谁教他要护你?所以我道他不自量力!哦,你还不知道罢?那老匹夫本可以活,只要他交代出你的去向,是他不知好歹,自己将喉咙撞到我刀身上来,这死法,啧,实是有失体面。” 零露身子巨震:“你说甚么?!” “我说,那老匹夫是死在了我的刀下。” 江离阵阵心悸,非因乔羽所说之内容,而在她暗藏的用意。据他所知,乔羽那时不在天宝宫,更无论亲手杀死谭住持。她在说谎!这是个只需稍加分辨便能识破的谎言,而识不破的只有零露。乔羽自然是明白的,零露正在心绪激荡之际,心中嘈杂,无法如常理智判断。她的这幅残酷图景单只为零露而作,只为激怒她,动摇她,敲打她的神经,迫她一步步倒退,直至坠入深渊! 念及此处,江离忍不住喊道:“别信,她说的不是真的!” 可零露已然听不进去。谁也阻不住她往那不归路上踏去。“在临清送信告发我与师兄的,是不是你?”她又问。 “为摸清老九是何人,还有你与他暗中通络的手段,我着实费了一番苦功。”乔羽勾起嘴角,目光落在江离身后,眼神没有温度,“甚至不惜离开刚刚与我缔结婚约的夫君。” 零露闻言,目中烈火陡然更炽。 江离恍然记得,在他与乔羽约定终身之后数日,乔羽便离了临清,直到盂兰盆会前夕方归。原来她是为调查零露而去,早在那时,她便已将局势握于掌中了。 “你那是甚么眼神?嫉妒?”乔羽眯起一双妙目,看零露的目光却好似看腐秽蛆虫,“不人不鬼的东西,竟也敢存有这等痴心妄想?在临清,你几次三番夜入我夫君家宅,厚颜纠缠于他,我受你这等羞辱,岂还容你好死?你日后所受,须也怪不得我。当初的好死你不要,如今再没这便宜事了,等着你的,只有生不如死。” 道平听得心战目眩,难以置信这刻薄残忍的一席话竟是从往日慷慨和善的乔姐姐口里说出来的,可看零露的反应,又不由得她不信。 “龙王庙那夜的,也是你?”零露双眼血红。 乔羽冷笑道:“说起那夜,才是精彩。你和张无绍进庙后就没了动静,那魍魉又蠢得可以,我这才在岸边点起火光。我本意是催促你双方速速交战,谁知你,呵,谁知你竟就把他杀了!”她说着,竟嗤笑出声,好像在叙说一件极滑稽之事,“你不杀他,格悟至多是怀疑你,不承想你倒狠绝,居然亲手杀死亲师兄,割他头颅,只为给自己开脱。可怜那张无绍事事为你牺牲,你却做出这等牲畜不如之事,我若是你,当惭恨得立时死了才好,怎还不知耻地活到今日?” 零露垂头而立,单薄的身子胸口上下起伏。想是心魔难禁,发声开始显得困难:“我大师兄……” “你说聂无踪呀?哎……”乔羽将头一摇,蹙起秀眉叹道,“可惜!” “……可惜甚么?” “可惜没能让你亲眼看着他死呀!”乔羽笑了出来,“晚了一步,让那老东西自行了断了。” 播流听到此时,终于忍耐不住劝道:“峤岚,你三公山与那天宝宫相熟一场,甚么解不开的仇怨,值当你这么决绝?”乔羽仍对他礼貌一笑,言语已不甚客气:“范大楼主,这个是我家务,外人还是别管的好。”只把播流说得一怔,吐出一个“你”字便没了下文,神情困惑不已。他手托起下巴,悄悄退开了几步,心中不知在想甚么。 零露血冲双目,倒过几口气,才又艰难开口道:“你想我死,何不在我幼小时便动手?” “这种事何必用我的手?”乔羽先是面露鄙夷,然后转而叹道,“不过你这条命还真不易取!蚀籁之人不耐心绪波动,遭受极端境遇则心智崩催。谁料想天宝宫,张无绍,聂无踪,三番打击,三番都没能致你疯魔崩溃。我一度以为是我哪里搞错,可你屡屡行为癫狂,却又是明证。我又想会不会是你久在龙华寺,已练就得薄情冷血麻木不仁,故虽受其害仍能挺过。可今日一见你,我就知情非如此。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说到此处,她眼光不经意地从江离身上一扫而过,“即是我尚未触到,你的要害。” 第219章 坠落(下) 道平只觉乔羽的话刺耳又钻心。她早已把零露当做亲近之人,见不得她被这样百般作践,万般欺凌,故而忍耐不住,愤而道:“我小师叔和你有甚么仇,你为甚么定要她死?!”又对江离道:“哥,她虽是你妻子,可做出这样的事,你还要袒护她不成?若不是心眼都糟烂了,断说不出这样狠毒的话来!” 是啊,江离也在心中寻问,你为何这般恨她?在场的所有人中,恐怕没人比江离更想知道答案。他不是没在心里反复思量过,但从前得出的结论,在此刻乔羽这骇人的言行之下显得何其肤浅!如若乔羽仅是为收回六翮制器才欲除掉零露,这深入骨髓的恨意却由何而生?是甚么样的怨恨,能够凌驾于骨肉亲情之上? 是他?江离一瞬心念如电,想起了那个被乔羽视作重于一切之人,如果是因为他…… “阿梨,是因为,阿梨?”江离脱口说道。 乔羽闻言瞳孔猛地一缩,微光刺入躯壳,灵魂在内巨颤。 “哥你说甚么?阿离不是你自己嘛?” “我说的人是梨酒,尹斋主十几年前亡故的丈夫。” “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原来她从前的丈夫叫这个名儿!”道平惊讶道,“我小师叔她,她怎么得罪这个人了?” 江离缓缓摇头:“你小师叔她,是梨酒的女儿。” 道平拧起眉头:“梨酒是她爹爹,那这个人不就是,不就是小师叔的娘亲了嘛?可她却要小师叔死!嘿呀,饿虎尚不食子,她怎么,” “闭嘴!”乔羽将袖一挥,疾言厉色道,“我对与那负心之人只是逢场作戏,情浅恩薄,更何况这孽子!” 又是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江离心道,我只是梨酒的替身,你尚能九年如一日,待我千般万般好,你这话如何骗得过我?! 而零露显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你不爱他,奈何嫁他?!爹爹又有甚么对不住你处?” 乔羽低哼一声:“他是崖主带来的仆从,且有意于我。那时我正当该成家的年纪,顺水推舟有何不可?况此人已死许久,于我便如过眼浮烟,无事提起作甚?”说到此处,她猝然一顿,转向江离问道:“这人的事,你从哪听来?是这孽子告诉你的?”问完又自问自答道:“是啊,除她还能是谁?”跟着冷笑数声,不无挖苦道:“她与你,倒当真无话不谈呐!” 道平愤然讥讽道:“你自己冷血无情,便当世上没有真诚之人了么?我与哥,和小师叔在一起相依为命十年,是出生入死的感情,自然比和你亲密得多得多!” “你说十年是甚么意思?”乔羽面色一冷。 “喏,就在那里面,我们待了十年。你看不出来么?”道平一指背后的沙潮道,“你要真是斋主的话,就不用我解释发生甚么了罢?” 江离感到乔羽灼烈的目光正刺入自己的每一寸肌肤。耳听得乔羽的呼吸由缓慢到急促,然后又慢了下去,末了她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笑了。那笑,仿佛一个看清了宴席终将散场,却不甘独自饮下冷酒之人在黯然自语。低笑最后蜕变成放声大笑,听之令人极致失落,就像大笑之人忽然顿悟一般,为这场悲剧喝起彩来。笑声止后,乔羽缓了片刻,再开口时面沉如水,声音艰涩: “阿梨,终究是你变了心呐!” 江离倒抽一口凉气,此刻他仿佛看到在乔羽眼中,自己正与梨酒重合。他无意替自己开脱,更无法替梨酒分辨,是故紧抿双唇不发一语。理智告诉他该立即回避,可梨酒的幻觉驱使着他转动脚尖,一步步向乔羽靠近。他说不出这么做的原因,若一定要个理由,那便是他不忍让乔羽看到她的阿梨,掉头离去。 突然腕上一疼,他已被乔羽拉到了身前。乔羽的唇贴上他的耳边,气息灼热,口吻漠然:“阿梨,我是如何待你的,你还是要选她!”寒意在一瞬间蔓延江离全身,他听到了众人惊悚的呼声。 “阿江!”“哥!”“不好!” 道平和零露同时拔步狂奔,终究还是慢了半步。 冷刃泛起几点亮光,乔羽手中的匕首已从江离脖颈上一抹而过。她用另一只手盖住了江离的脸,轻柔得像在抚摸恋人。江离喉中只及发出一声呜咽,颈间喷出的一注笔直的血箭! 道平只觉眼前一片暗红,她惊恐地甩手抹掉溅入眼中的血珠,就看到江离的身子缓缓软倒下去,浓稠的血水顺着乔羽的两袖向下流淌,在盐沙中汇成一小汪血泊。 腥气瞬间炸开。 道平大叫一声,上前将乔羽一掌推开,夺过江离的身子。但见江离双目紧闭,脸色惨白,自脖颈以下血淌如池。余光里,乔羽倒在不远处,正望向这边,那神情宛如正在欣赏一出好戏,较之格悟那单纯的狠毒,不知更瘆人多少倍。 “赫——赫——”身后响起一阵风箱似的喘声。 道平这才猛地意识到身边少了个人,转头即见零露如被抽去魂魄一般,呆立在半步之外。淋淋漓漓的血浆正溅了她满脸,她的面孔一团模糊,唯剩一双死水般的眼眸极为醒目。她眼望虚空,如秋虫般觳觫战栗,仿佛与周遭的人事隔绝,剩她孤立无援。俄顷,她如一个衰迈老妇般费力地挪动了下脚跟,抬起后足之际,直直栽倒下去。 “咚”。零露的倒地激起一片盐雾。 除了乔羽,和不省人事的江离以外,众人皆不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只是被这猝然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他们眼睁睁看着盐雾落回到零露身上,却迟迟未见她起来。零露就如猝死一般,甚至没有挣扎半下,便再也不动了。 第220章 阿梨(上) “小师叔!!”道平放下江离,急得大叫出声。播流与何忧这时已反应过来,赶过去将零露身子翻正,让她平躺在地,但见她兀自圆睁着双目,眸中毫无光彩,脸上的血浆与盐沙一经混合,仿佛涂了层暗红的泥浆,令她看上去更像座没有神识的泥偶。探她鼻息,发觉她呼吸时缓时急,与僵硬呆滞的面孔形成鲜明对比。二人接着查验她伤势,可正如他们亲眼目睹的一样,零露并未受到攻击,自然在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伤口。 “她之前可是受过甚么内伤?”何忧问道平道。 道平瞪着眼摇头道:“没有哇!就有甚么,这些年也早该好啦,怎会等到这时才发作?!” “会不会是适才与格悟较量的时候?” “没有,她都没有和格悟正面交手。”道平急道,“她到底怎么啦?” 何忧单手搭上零露的脉搏,一脸困惑道:“不好说,要赶快送医救治,兴许还来得及。” “那还等甚么,现在就走!”道平瞧了眼身前地上的江离,又咬着牙对乔羽道:“你,你也跟我们一起走!休想逃了!”说着就要过去擒她。 哪知就在这时,江离突然“嗯”地吐出口气,跟着睁眼,竟是悠悠醒转了过来。道平先是大喜,随即大惊,因见江离欲要坐起,急忙以手按住他道:“别动别动!别牵动伤口!” 江离身子一僵,止住了动作。他脑中本是空白,经道平这一喊,才懵怔忆起昏晕前的一刻来:印象中,似是有冰冷之物贴上了脖颈,接着脑后一痛,就没了知觉。他暗自纳罕自己的伤势,将手往脑后摸去。这一下沾得满手湿黏,登时心惊不已。 “我怎么了?”他吸口气道。 “你只要别动就好!”道平已过来查看起江离的脖颈处。适才她见江离血喷如注,心中已料定凶多吉少,后来迭起变故,竟就未去仔细验看伤口。此时只这一验,居然找不到出血之处,每一处肌肤都是好端端的,却哪里有甚么伤口? “咦?”道平纳闷道,问江离:“哥,你哪里疼?” 江离慢慢道:“倒没甚么,只是头有些晕。”又问:“这血,是我流的?” “我原以为是,但看来不是!”道平惊喜道。 “那这血是谁的?”这下反轮到江离面露惊恐了,他挣扎坐起,抓着道平惶惶问道:“还有谁受伤了?是乔羽,还是你小师叔?!” 道平被问住了,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乔羽身上。在不远处,乔羽发髻散乱,箕踞而坐,忽然狂声大笑。 “原来是你搞的鬼!”道平明白过来,“你干了甚么?!” 播流在一旁道:“小金鱼,这还用问?是那些死人的血!大概是她方才过来时拿甚么盛了些,一直放在怀中以体温温着,用来以假乱真的呀。她压根就没打算伤害祁兄,让我们误以为她杀了人,其实都是作戏。” “可为甚么?为甚么要假装杀人?” “哎……明摆着嘛。”播流瞥了眼零露道,“我虽不知原因,却看得明白,你哥一倒,这位,零露姑娘跟着就这样了。” “零露?”江离大惊道,“你小师叔她怎么了?” “你别急,”道平试图安慰,“小师叔大概是和我们一样,误以为你被那恶人所害,邪气上冲,一下没缓过来,就闷倒了。咱们这就带她找尤神医去。” 乔羽止了笑道:“别白费力啦,神仙也治不好她!” 道平啐了乔羽一口,怒气冲冲道:“去你的,你弄巧害人不成,才是白费力气!”转回头对江离道:“哥,别听她的!我得押着这恶人,就让大鲤鱼背你,咱们快走罢。” 江离却无半点放松神色,执意问道:“你小师叔闷倒前,有没有看来像是受了魇魔的样子?” 道平见说,隐隐觉出不妙,却不愿在乔羽面前表露,仍道:“她就是气着了,气着了头脑就会发昏的嘛。” 江离又问何忧:“何忧,你懂医理,你来说,她可是寻常闷倒之状?” 何忧略作犹豫,如实道:“这脉息和症候我闻所未闻,下不了判断。只可说,她这场发作属实蹊跷。” 江离听到此处,知是零露落入梦魇,无力挽回,当即心像被掏空了大半,哀哀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最后一片挡住字句的墨污终于在此刻消散,最终回完全浮现在脑海中: 第十五回 得脱深圹孤灯重燃 月落人影两世相隔 两世相隔,两世相隔。江离默念着这最后四个字,舌根涌出一股苦涩,心中空空荡荡,宛如坠入了无底深谷。一想到命运如何钳着他的手腕,引他亲笔写下这悲凉结局,他就感到十分无力。 道平见到这副神情,自也懂了十有八九,明白小师叔多半醒不过来了。再看乔羽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再也压制不住心中憎恶,悲怒交加地叱道:“你笑甚么?!我当初瞎了眼,竟把你认作好人!”骂到一半忽又道:“我知道啦,定是你在血里下了毒害我小师叔!快把解药交出来!” “你们都沾了血,若是毒,你俩怎会没事?”还是播流见事清楚,“依我看,零露姑娘这样,与那三清铃震引发的症候倒像是一路。” “三清铃?可铃儿,铃儿还在沙潮里呐!你莫不是要说,是格悟……” “不是三清铃的缘故,”江离道,“但也确实和它有关。你小师叔她,心绪一旦遭遇极端起伏,便会像现在这般陷入梦魇,无法挣脱。” “你说她这是在做噩梦?”道平似懂非懂地问道,“那我们快快叫醒她!” 江离脸色灰败:“如今这情景,除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尤神医可不是寻常大夫,他不一定没法子。” 江离摇头:“此乃心疾,药石无用,医术再高也是枉然。” “就算是噩梦,也总有做完的时候,不是么?” “困住她的是她心中的魔障。”江离道,“这魔障又比常人厉害百倍千倍。若等着魔障自行淡去,只怕要太久,久过你我寿命的长度。” 道平声带哭腔:“那可如何是好?小师叔一辈子都要这样么?这是死是活?” 江离默然。片刻后对道平道:“带我过去看看她罢。” 零露的脸,摸上去又黏又冷。江离将脸凑近,直至她微弱的鼻息触到皮肤。“至少还活着。”他心中一松,将自己的额头抵上了她的额头。 “零露,零露。”他轻声唤她,“我是阿江啊,是临清的祁江离,你听得见么?” 零露毫无反应。 江离接连又唤几声,见得不到回应,便不再执着,将手拂过零露的眼皮。零露听话地合上了双眼,就如真的睡去一样。 江离将手移至零露的腕上,缓慢的脉搏透过掌心传来,令他心尖发麻。“咚……咚……”零露的心每搏动一下,都要隔上许久,好似旅人疲惫的脚步,压抑沉重。骤然间,不系舟中的一幕涌上了江离的心间。 那是在格悟追来不久之前。 那日他喂过火尾雀,正自沙潮边缘返回的路上,探路的木杖蓦地触到了一块软物。他先是一惊,转瞬即反应过来:“零露,你见着我,怎的也不出个声,却要我撞上你来?”原来杖头碰到的是零露的脚面。 “你怎就知是我,不是道平?”零露从他手中接过木杖,轻轻挽住了他的手。不知从何时起,只要零露在身边,江离便不用木杖了。 他记得十年前,初到舟中之时,自己装作熟睡,隐匿了身份的零露也曾不动声色地在他面前长久驻足。那场景零露大约早已淡忘,在他心里却仍鲜明,每每思及,心绪总会被莫名搅动。此刻那回忆又一次跳入脑海,好像蓦地开启了一道门,不断牵扯出这十年相处中的无数琐碎细节,教他有些错不及防,心潮暗涌。 他以盲眼掩盖下这波澜,对零露道:“当面不作声,你这不是头一回啦。”却不知,自己实则神情微妙。忽来一阵风沙,他以袖遮脸,低下头去。 他感到头顶一暖。原来是零露摘下了自己戴的狐帽,扣在了他的头上,语气略显僵硬:“我这回又非故意的。方才是盐沙迷了眼,我一时才没看路。” “那你过来,”江离拽了拽她的手,像被甚么鼓动着,“我帮你把沙子吹一吹。” 零露却好像没有听到,牵着他的手,仍只顾在前走。他甚至被带得踉跄了几下。下一刻,零露极突然地刹停了步子,在原地定了片刻,怔怔回过身来。 他顺着零露的手臂,扶上她的肩膀,轻轻问道:“方才那是做甚么?来,把头仰起来。”零露仰起了脸。他把脸挨过去,两人的距离缩至呼吸之间。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零露覆着月色霜釉的唇微微翕动,传来无穷言外之意。他感到心魂被忽地攫住,顷身吻了上去。 第221章 阿梨(下) 唇上一凉,对方下意识回避,两人的嘴唇因此一度分开。他将手扳过她的脑后,更为结实地吻住了她。交织的情感在唇齿的纠缠中得以倾泻。渐渐,对方抛开了矜持克制,有了回应。 他的思绪渐化作一片空白。手掌穿过发丝,按落在她后颈轻轻摩挲,触感引得他心脏阵阵痉挛。零露的呼吸越发急促,嘶哑的嗓音,沙暴一样粗粝。 他忽然发现,零露早不是深夜候在他窗外松树上的那个青涩少女了。她的气息成熟,此刻与她贴近带着十足诱惑,足令他心神摇荡。他并非迟钝木讷之人,早知零露对自己有情,只是十年朝夕相处,一向谨守分寸,唯一一次肌肤之亲,也是失心发狂所致。她从未直接表露过甚么,更谈不上坦白心迹,他便也没将避嫌太放在心上。但此刻,她似乎不再遮掩,动作逐渐热烈。这是她第一次在神智清醒时,用行动倾诉出爱意。 隔着厚重的衣物,他仍能感受到她浑身炽热如火,听到她的血在沸腾。他自己也渐在这份情意的浓烈中沦陷。兴奋如野火蔓延,他从未意识到,情欲竟是如此赤裸之物,毫不夹杂其它。敬重、感激、怜惜,皆被这滚滚热流盖了下去,留住的只有彼此靠近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停了下来,心中交织着喜悦与忧伤。零露靠在他的身上,二人的呼吸在盐风席卷下,一点点消融在旷野的夜色中。过了一会儿,零露忽道:“我就是故意的。” “甚么?”他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上她的头发。 “故意没作声。” “嗯。”他应了一声,心中想道:大概她预感格悟将至,心中不安。于是道:“无论将来怎样,咱们都在一起便是。”话出口的一瞬,他暗暗一惊,如梦方醒。若在十年之前,他大约说不出这番话来,只因他与零露彼此心中皆明了,越过格悟,他们终将面对的将是何人。而今他吐露决意,即是内心的天平已向眼前人倾斜。今日之事,难道不正由自己而起?用充满暗示的言行去勾挑她欲望在先的,长久以来心怀期待而不自知的,不正是自己么?说到故意,自己岂非甚有过之? 零露的胸口微微起伏,像是在笑:“有这十年,我此生已然足够,不再奢求甚么了。” “敌不过格悟,咱们便是死在一起,也没甚么可怕。倘若胜了他,从这出去,”他顿了顿,“从这出去,更不该是终结。” “走出这不系舟,天就亮了。你不再是影子,不必潜藏在黑夜。到时就让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露在天光之下罢。”他轻轻扣住她的头,“你不该把那看做终结。” 零露登时双臂一松,放开了他道:“你说此话……还有你方才……原来只是,为了她么?”说罢,自落寞中露出凄凉一笑。 他立即知她误会了,以为自己欲替乔羽开脱,心中也有一丝迷茫。但手指拂上她的脸颊时,那尚存的余温立刻令他明确了心意。他苦笑道:“你我之间,还需用此心机么?” 零露几度欲言又止,后道:“阿江,她与你有恩情,这我知道。可我不欠她的。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哪怕再有一丝犹豫,我都觉得是罪过。” “你若杀她,还能保住清醒么?毕竟你与她血肉相连。”他说出隐忧。 “我?呵,我要这清醒何用?等来曙光,就能彻底摆脱黒夜了么?阿江,我也有债,也要偿还。我杀或不杀那人,都不配享有天光了。” “可是追寻光明的人,不该将黑暗作为归宿。记不记得我对你说过,只要保有本心,何惧无归? “正是我的本心,把我推向黑暗。阿江,说来荒谬,但这便是注定的结局。” 他不再反驳,只是轻叹:“结局注定,但结局之外无一定呐。” …… “哥!你怎么了?”道平略显慌张的声音灌进耳中,江离感到一阵摇晃,从回忆中跳了出来。道平长吁口气,松开手道:“我见你半晌不动,还道是怎么了,小师叔被梦魇了,你怎也像迷了魂似的呢?” 江离定了定神,面露困惑。道平便道:“原来你自己不知,适才你伏在小师叔身上,忽地动也不动,叫也不应,口中一直念叨,靠近细听,反反复复只有一句:甚么‘无因果处,果成因,对,无因果处果成因。’哥,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那恶人真弄伤你了?” 江离动了动头,盲眼直视零露,喃喃道:“对啊,说得对。” “甚么对?” “倘若生、死皆不得解脱,不如将这混沌之路,作为你的归途。但你只说对了一半。故事的终结未必是你的终结,未想到虚实相连,因果循环,这第三条路,或许是你通往救赎的唯一之途。” “哥,你说甚么呀?甚么因果?” “我说,”江离转过头来,“你小师叔如今这般,非但强过死,甚至好过生。” “我不懂,就让小师叔像之前那样活着,有甚么不好?” “你不知她心中煎熬,活着远胜地狱。” “可是,可是,这算甚么了局?” “这或许已是最好的结局。” “这也能算好?!罢了,你总有你的道理,我只想赶快离开这。诶唷,险些忘了仙草!我须先得回那沙潮里一趟,顺便把螭龙螺和开信刀也取回来!” “开信刀?”始终在旁冷眼旁观的乔羽神情忽敛,小声重复了一句。道平耳尖,听到话,眉头顿时扭成一团,当即改了主意:“算啦,我还是先把你们和小师叔护送回去再说,得盯住那恶人,休教她路上再生出事来!哥,咱们走罢。”说着去拉江离手臂,不想这一下却未能拉动。 “哥,不走作甚?”她怪道。 “我想再等一会儿。” “等甚么呀?” “你小师叔从前说过,要我等个人。” 道平四下环顾,触目只有冷清荒芜,便问:“那人甚么时候来?” 江离答道:“我也不知。就到天亮为止罢,反正也只剩一两个时辰了。”她接着起身,面向乔羽道:“修宇,天亮之前,正好把你我之间的事说清楚罢。” “和她这种人,你还有甚么可说!”道平忿忿道。 乔羽闻言,盘膝坐正,掸去身上的盐沙,理好了头发:“阿梨啊,还有甚么可说?”她的脸上浮着浅淡的笑,仿佛一层薄薄的盐沙,经不住一缕微风。 “我承认,我是变了心。”江离道。 乔羽的笑容顷刻消失,喉间发出一声轻响。 “但你要认清楚,说这话的是我,不是梨酒。”江离朝她走近一步,“我知道,你眼里之人本就非我,我变心与否,你大约根本不在乎。可是对我来说,我是与你约定了终身的,现下却要反悔,这一事理亏在我,我无可推脱。只因我放不下零露,决意陪着她。” 乔羽木然地盯着身前的地面,像在思索着极为艰深之事。良久,她抬起右手,随意地冲江离挥了两挥,聊算是回答。 “适才那一刀,你就当是祁江离,已经死在你手中了罢。” “……”乔羽就像没听见一样,仿佛此江离已成空气。 “修宇,现下零露这样,你的目的该已达到了。这桩事埋在你心里,困了你十几年,如今你还不愿说出来么?” “……” “峤岚,”他改口道,“尹峤岚。” 乔羽稍微有了些反应。 “就算站在你面前的是梨酒,你也不愿坦白么?” 乔羽缓缓将头抬起,美丽的双眼从阴影中显露,毫无表情:“你想听甚么,阿梨?” “只要是你想说的。”江离道,“天亮之前,还有时间。” 良久,乔羽嘴唇轻启,她的精神仿佛游离在现世之外,宛如夜色中浮荡的一抹云岫,说出的第一句话,竟同那日在石室中的如出一辙:“我天资不足,一向为长辈所不喜……” 第222章 求技 这时播流与何忧也走上前来,与道平站在一处。道平用手肘碰了碰播流,悄声问道:“她能被选作斋主,天分怎的也不能算是差,这会儿又扯这谎做甚?” 播流答道:“若论成年之后,峤岚毫无疑问是最优,但早些时候,她不如峤岫。就我所知,六翮斋初次正式考校在弟子束发之年,听说峤岚甚还险些落选。” “原来还是后来者居上。难不成有神仙给她凿了心,开了窍?” “多的是开慧较迟,大器晚成之人,也有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者,都没甚么稀奇。” “你后半句是指峤岫嘛?” 播流颔首道:“峤岫弱龄早慧,是极聪敏的人。至于过后未能学有所成,只能说她于制器此道欠缺些天赋,性子也不合适。” “若真是这样,她先被寄予厚望,过后发现天资不足,渐渐失意,倒不如那些从一开始就平庸的了。”道平因鄙视乔羽为人,言语中便不禁同情起峤岫来。 “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爱那往高处走的,不愿看水往低处流。” “所以,”道平瞥了一眼乔羽道,“她这会儿自称不被长辈喜爱,至多只是早年间的事罢了。老斋主若不看重她,怎会抬举她作斋主?” “嗯……”播流显得有些迟疑,“大概是罢。” 说话间,道平瞄了下何忧的侧脸,心生一念:这尹氏姊妹两人,听来与封家的情况倒有点相似,会不会六翮斋与菩提庄的往事,也会有几分雷同?峤岫因何出走,似乎已可窥见些端倪了。 她又对播流道:“她姊妹的底细,亏你打听得这么清楚。” 播流一咂嘴:“我没事打听他作甚?我与他姊妹相识在幼年,虽难得见面,一向也有联络。” “你之前还说与她们疏远了呢。” “那是后来,我们成人之后的事。我和你提过,最后一次见她两个是在十几年前,那年她们趁下山办事,顺道来过霜海楼,留了许多日才去。我作为东道相陪,那阵朝夕在一处,渐渐觉察到了些隐情,不是很正常嘛?” 二人说着,正听乔羽也提到了这件事:“……正好我们都放不下那手簿的缺页上究竟记载了甚么,于是便决定去霜海楼拜会那范绪风。这事自然是瞒着山上的。” 道平转头又看播流,播流立即道:“她们是来找家父的。” “哦,那手簿是甚么?”道平把脸凑到他耳边问。 播流一侧身,不露痕迹地与道平拉开些距离,嗔笑道:“你别总问我,听她讲呀。” “范绪风果然是知情人,没使我们这一遭空跑。我们假借了老斋主的名义,所以未如何费力,便从他口中套出了想要知道的事。”就听乔羽讲道,“一是印证了先前的猜测,引发己卯大火的元凶乃是六翮斋的一件制器,二是从彼推知,缺页之中所载,八成与那制器不无关系,老斋主因有顾忌,才在被追问时三缄其口。 “我们在霜海楼待了段时日,陆续了解了当年那件事的全貌,出于好奇,便提出想从近处看看那福禄顶。自然,也是谎称老斋主的授意。范绪风听后,神色有些尴尬,找了个借口,只许我们隔着一段距离从对面阁楼上观望。过后回想他那反应,多半因福禄顶实为仿造的赝品,只是我们当时不知。 “即便仅还原了尹珣奇技不足十一,假福禄顶的工艺也算得上极为高明了。尤其是那幻光宝石,我们虽没能分辨出那其实是橄榄石,只那切磨与镶嵌之工,莫说我二人前所未闻,甚至亲眼得见之前,都不曾想象得到。我们自幼学艺,于此行中浸染熏陶日久,自忖见识不凡,竟不知尚有如此神技存于世间,如获至宝,怎肯轻易放过?于是之后整整十日,我们全在那阁楼上渡过,白日描绘图形,夜晚揣摩探讨技艺。兴奋之余,便是感慨我六翮斋有这等成就,却因场意外便遭封禁,委实可惜。若不能复兴绝学,令之流传后世,我辈从前所学,不都成了枉然? “自霜海楼归山后的一年,我们的全部心思都在复原那绝技上,躲着斋中所有人,暗地里钻研得如痴如醉。一年后,倒也制成了几件器物出来,技艺上虽难望尹珣项背,但已初现雏形,只可惜未能更进一步。只因我们耽于此事,误了斋中课业,乃致成绩每况愈下,当中又尤以我所受之训诫最为严厉。若来年大考仍无起色,老斋主便要将我扫地出门。 “我知他绝非危言耸听,只有踏实收心,预备考校。正逢斋中将有贵客驾临,逗留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我听说后便想寻一清净地躲出去,好不受那外人杂事干扰,潜心修习。 “那日我心血来潮,循着野径一路攀登,来到一奇险之处。那处地势形如鱼脊,仅容单人行走其上,两侧嶙峋峭壁,稍不小心跌下去便是个粉身碎骨。山脊尽头处矗立着一块天然巨岩,有如石壁,岩下一间小室,两壁字迹模糊: ‘静思万载凝绝心生无限欢悦 坐对千岩皓雪了悟不生不灭’ 我正看着,恰有一阵风来,四周皆被云气遮住,目不视物。以我在山上生活十几载,都不知有这样的地方,可想罕有人踏足。当即我进到那石室内查探了一番,发现里面大小高低无不合适,那孤僻所在又正称我心意,于是当天便回斋中收拾打点,搬了进去。此后除每月两次下去取些必要衣食,余下时日便都宿这石室里。 “正是我在石室住下的两个月后,阿梨,你出现了。” 江离心中一跳。这是他第一此听乔羽说起梨酒。那素未谋面,却与自己莫名相系之人,那被乔羽痴恋着,又怨恨着的亡夫,终于将要露出真容。而他,似乎也终能通过乔羽的话语,得与他正面相见了。 “那日,峰顶的梨花开得正好。”乔羽轻笑一声,这抹忽来的柔和在她的脸上未能停留多时,便被海浪般的月色冲刷而去,也将她卷入了回忆的海底。 “那日,峰顶的梨花开得正好。我连日未眠,蓦地抬眼望到室外,只见白光耀眼,恍觉下了场春雪。我怔了片刻,动了动僵硬的肩膀,绕过石桌,走出了室门。脸瞬间被沾湿,水珠顺着脸颊滑落,说不清是天上的微雨轻雾,还是清风带来了花瓣上的晨露。那日天气晴朗,只是峰顶仍不时会被流云笼罩,一旦如此,便是寸步难行。就在我原地等待云雾离去时,梨花的香气骤然浓重,灰茫正中忽然浅了一块,几点花瓣飘至眼前。接着,我听到一声漫不经心的低呼。 ‘啊呀。’ “你闯了进来,追逐着那飘飞的花瓣,一时竟仿佛没看见我。而我却无法忽视你。你穿着,你穿着厚重的皮袄,正和你现在身上这件差不多。你双手揪着袍角,将袍子反掀过来,用它兜了许多花瓣,袒露着布裤。革靴将你小腿以下的部分紧紧裹着,令你看上去更像是只从天而降的仙鹤。 ‘啊呀。’ “你终于注意到了我。你晃了下脑袋,满头‘珠翠’也随之轻轻摇曳,甚是夸张,细瞧才知其实是你将野花藤蔓编进了发辫。从这发式上,我已能确信你是斋中访客的一员,从无死生崖远道而来。 “我与你隔着几步相对视。你看起来那么明净清新,眼神清澈如水,从中我未见警惕或戒备,也寻不出任何紧张的情绪,总之一个人在此境况下最寻常的反应,你都没有。你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然后不知想到甚么,露出会意的笑来。昔年我也曾见过无死生崖的客人,和那些岛民相比,你的肤色过白,五官也无那样深邃。 “你率先开了口,试探着问道:‘也来抓花,你?’口音和装扮一般古怪。 “原来你道我也是来这里采花的。我一指身后答道:‘不,我住在这。’ “你只瞄了眼石室,便收回了目光。大约在你那海岛上,石居只是稀松平常之事。你又看着我默了一小会儿,像在组织还不熟练的语句,然后问道:‘六翮斋是你么?’ “我搬来此处之事,只曾向老斋主请示,斋中当鲜有人知。你多半未曾听闻,自然不会知眼前之人便是斋主之子。可我却无向你解释的必要,再者我来此本图清净,不愿教人知晓,于是略微作色:‘你采这梨花,可没经过我的同意。’我想你身居他乡客地,当额外小心礼数,听出我话中问责之意,自觉尴尬,八成便不愿再来,也省去我许多麻烦。那梨树实为野生,我只不过是借题发挥。 “你顿了顿,却未如我预想得表露歉意,而是咧嘴笑了一笑。不难看出,那是掩饰的笑,没想到懂稍微复杂一点的句子,你竟就听不懂了。我待要重复,不料被你截住了话头: ‘梨酒。’你满脸热情。 “我一下没能明白你的意思,你看出来了,于是腾出只手来指了指自己,又把那两字说了一遍。这下我理解了,梨酒,那是你的名字。” 第223章 石室(上) “你满意地点下头,跟着又说了第三遍:‘梨酒。’同时将那兜着花瓣的袍角掂了掂,单手虚握放到嘴边,做了个饮酒的手势。你是想说这不仅是你的名字,也是你来采花的目的?‘给你喝。’你乐呵地踮着脚跟道。 “我想你大约想表达的是‘也给你喝’。你采花酿酒,不会是为了我这相遇不到半刻之人。可你如此热情,竟令我有一丝相信,你并非言不达意,错觉你是特意为我而来。你的坦率和愉悦,都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那一刻仿佛你是主人,我倒成了客。 “最后是风替我解了围。你察觉风起,生怕兜里的花瓣被风吹散,急把袍角拢成了个袋子,将手攥住袋口,然后冲我一点头,没头没脑地道了句:‘别来无恙!’ “我微怔了下,很快领会了你的意思。想来你只看到‘别’和‘无恙’,就把这当成是了在临别之际祝对方康健的话。但不知为何,虽然只是短短一瞬,我却恍然以为你我当真曾经相识。这想法,是不是比将重逢当告别的你更加荒唐?你看出了我的笑意,也跟着笑,可是阿梨,你根本不知我因何发笑。 “大约过了十日,你果又出现,且信守前言带了酒来。你径直走进石室,踮起脚尖穿过散落满地的图纸和器具,来到了石案后,清理出一小块桌面,然后坐了上去。 “喝罢。”你拔掉塞子,将盛酒的陶瓶递给我。我闻到花香扑鼻,想是那花瓣的功效。在你催促之下,我干脆将酒一饮而尽,你开心地拍起巴掌,口里冒出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来,凭语气猜大概是赞赏。 “我将陶瓶归还:‘谢谢你的酒。此处的事,还希望你不要再对人说。’ “你忽然将脸凑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这句话说得异常流利,显是你在来之前已在心中反复琢磨过的。你唇角天然的弧度,给你增了几分狡黠。 ‘你是斋主的孩子。’你对自己的猜测十足自信。 “我有些意外:‘谁告诉你的?’ “你嘿嘿一笑,将掌心对着自己的脸上下摆了几摆:‘脸。一样。” “原来如此,我想,你识得老斋主的面,因我与他样貌相似而有此结论。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道。 “你咀嚼着我话中之意,然后作出答复:‘全都不知道。’说这话时,你收敛起了嬉笑的表情,甚至还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自己可堪信赖。 “我轻易地相信了你,阿梨,因为我找不出你对我说谎的理由,也是因为那一刻我心中想着另一件事,使我无暇去质疑你话中的真伪。 “‘真有那么像?’我不知这问题是怎么从我口中滑出去的,待要收回依然不及。你冲我眨了眨眼。我只好又补充道:‘我和老斋主。’ “‘啊,’你恍然大悟一般,点头如捣蒜,‘像,像!’又道:‘因为你是他的孩子。’说完你略带腼腆地笑了,像是察觉自己犯了甚么错误似的。你的回答令我意外,但我不愿在你面前露出痕迹,于是我未再作声,起身送客。” “可你却没打算就此放过:‘为甚么?’你从石案上跳下来问道。虽不清楚你究竟想问甚么,但我知那定是个我不愿作答的问题。我过转身,面无表情地看你。你只是言语不畅,却绝非迟钝之人,立刻看出了我的不悦,甚至猜出了些我的心思。 “‘我的孩子,不像我。’你忽道。 “我本已颇不耐烦,但这句话却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你看起来年纪与我相当,不想这样的你已为人父。‘你的孩子?’我问。 “‘有的有的,’你双手做了个怀抱婴孩的动作,‘小的孩子。现在不像我,过后会像我。’ “我听出你话里有话,却只做不懂道:‘哦,是个婴儿。’ “‘对,婴儿!’你为找到了恰当的词而开心不已,将它反复念记:‘婴儿,婴儿。’突然道:‘我要去喂她,小斋主,别来无恙!’ “‘别胡乱称呼。’我猜你只是拿那婴儿做托词,好作速离开,心道你倒算识趣,就不吝再与你多说几句。‘别来无恙也不是用这里的话,’我道,‘与人告别,该当说后会有期。’你听了只是抿嘴一乐,朝我挥了挥手,一阵风似地去了。 “过后我回到斋中,向同门问起来客之事。原来此番无死生崖崖主亲自降临,是为托老斋主斫一架新琴。我素闻那螭龙屿上之人能歌善奏,前番来访同样也是为修补乐器,故而只当寻常。过后,我又假称夜半似听到婴孩啼哭,这一问,才知你早已在斋中出名。 “原来你是崖主贴身的侍从,那婴孩果是你带来的。众人谈论此事,言语间颇多微词,说你身为仆从又在客边,把个不满岁的孩儿带在身旁,多少是不明事理。据说上山之初就曾因这孩儿,还在月露观闹了场不甚愉快。 “我只道了句大约是鲸海风俗如此,立刻招来一顿反驳。有说那孩儿实为私生,此番你借远行之机偷带出岛,正是要设法处置。还有说鲸海距此处几千里,这孩儿又这般幼小,八成是你在海船上勾引了妇女,途中生产下来的。 “我听了甚觉不自在,便道无论你带谁来,那也是得到崖主默许的,老斋主尚没说甚么,少要胡乱猜测,免得传到贵客耳中,大家没趣。若在平时,他们必笑我假装正经,但我那时脸色必不好看,因此谁也没敢再说甚么,各自散了。 “我心中不快,未在斋中多留。回到石室,我看到在石桌上的器具之间,煞有其事地摆了个小陶罐,就知你曾来过。梨花已经凋谢,你却又跑到这偏僻陡峭处,莫非只为给我送这酒来?我将那梨酒一饮而尽,仿佛若非这样,就是对不住你。 “那之后又过了九日,我才等到你来。你看来心情不佳,进来一屁股坐在石案边上,像有满肚子的话要吐。而我手上正忙,一时没顾上理会。你在旁呆坐半晌,终于按捺不住,抓起柄毛刷一边摇晃,一边口中发出古怪的声响,‘咕咕咕,啾啾啾’我只觉有一群鸟儿轮番在眼前扑闪,心思无法集中,于是匆匆结束了工序,叹口气道:‘好罢,怎么了?’ “‘酒,喝了嘛?’没想到你竟还要寒暄。 “我点头,然后直捣主题道:‘谁惹你啦?’我断定是那些流言蜚语被你听去,暗自寻思着该如何应对。你的回答却大出我所料:‘是你,’你蹦出两个字后,忽然极生硬地停顿了下,才将后半句道出:‘是你山下的,道姑。’ 第224章 石室(下) “‘道姑?’我纳罕道,‘你说的是月露观?’ “‘小道姑。’你拧拧眉毛,语气里透出一股鄙夷,接着便开始了激情陈述。只是你言语生涩,遣词造句错误百出,不时将母语混杂,我尽力也只听懂了十之三四。结合你的语气,与先前从众人那听到的传闻,才勉强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大概是你与月露观的道姑,因那孩儿的事情起了争执。那月露观把守在山脚要道,因这三公山山势险峻,且六翮斋地处隐蔽,凡外来访客,都先到观中休整,再由斋中来人接进山中。观中都是仁善知礼之人,怎会因一个半岁大点的婴儿为难你?我实在困惑,却没能从你的叙述中理出个头绪。 “‘你进山已有数月,怎的忽又提起这事来?’我想当初纵有甚么误会,那观中之人也不至为这点事如今追上斋里。 “你用力点点头。我想你是没懂我的话,于是换成简单句式又问了一遍。你仍是点点头,接着又是一番长篇大论,不过只是徒增迷惑。我暗自想笑又觉不妥,可坚信那不会是多大的风波,否则我前次回去便该有所耳闻。 “你看出我在忍笑,于是停下瞪我,脸上却无愠色,更像调侃。找人一吐为快过后,你心情显已畅快。见你无事,我便埋首继续雕琢起先前那件未完成的器物。你也不再作怪,找来个空水缸当做坐凳,在一旁看我做工。 “我只当你很快便会失去兴趣,但过了许久,你似乎毫不觉厌烦。不仅不觉厌烦,甚至频频发出赞叹。其实你看到的那些工艺和成品,只是十足平庸的东西,你之所以惊讶,只因你一窍不通。但凡你目睹过斋中他人制器,稍有了解,便会看出我的拙劣。可你陪伴崖主身侧,至少该见识过老斋主的技艺,莫不是你并非我所想得那般质朴直率,竟也对我做起那违心恭维的一套? “我不觉冒出许多念头,却在抬眼与你对视的一刹如烟消散。你的神情,你的眼眸,让我相信你的欣赏出自真心,全无半点虚伪。 “阿梨,他们的赞赏与褒美,我一向不屑。那些人眼界浅狭,入不了我的格局。若论技艺高下,他们各个穷尽一生,对尹珣那样的奇技仅有望尘兴叹的份,而那无以伦比的绝学却被掩埋,无法得以传承。他们眼中只有斋里的规矩,考校的成绩,过着因循的生活。一个人,若不能在这半丈宽的台案前有所建树,便成了一无是处,只因他们内心无着,才一心一意地迎合别人为其定下的价值。 “我不稀罕。在石室独处的这数月间,我越发感到往昔他们所追求的实在虚幻而盲目。我不屑去争辩,他们更不会懂。你或许要问我,既然你自恃不凡,为何还要躲在这小小的石室里废寝忘食地磨练技艺?因为我喜爱制器,仅此而已。没有天分的人,也能在其中找到乐趣。我参加考校,只为我早亡的娘亲,那个唯一将我做完整之人看待的人,临终留下遗愿,嘱我不要背离六翮。 “阿梨,你不会知道这些。你能感受到创造的美好,与技巧高下和世俗评判无关,所以我愿接受你纯粹的赞美。 “春去秋来,光阴迅速,自我搬入石室,已近一年。你经常来访,不时带些酒食,短了哪样日常用的物事,你发现后也会替我捎来。这期间你语言进步飞速,表达日渐流利,词不达意的状况越发减少。只是告别时那句‘别来无恙’,你总不肯改正,时间一久,它就成了你我之间暗语一样。 “有一次我们吃过你带的点心,你照常伏在案边,看我忙碌。那日我刚完成的一枚水精指环,被你拿在手中反复赏玩,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把这个送给我,好不好?’你忽道。我险些就答应了你。可我毕竟心存顾虑,担心这指环被人看到,牵扯出这石室所在。于是我只好拒绝了你。阿梨,如今你已是这指环的主人,但你不知早在那一刻,它便属于你了。 “你遭我拒绝后半日不语,但看脸色又并无不悦。忽然,你打破沉默道:‘就连最亲之人,都不能相告么?’我心中一紧,假作不解道:‘相告甚么?’你道:‘你自己清楚。’ “阿梨,仅这一句,我便知你不仅看穿了我此刻的心思,甚至连我为何躲入石室,你也心照不宣。若这世上只我们两人,该有多好。 “我道:‘他们不会懂的。’你微蹙起眉:‘你都没试过,怎知不行?’‘油与水怎能相融?就好比那小道姑,你可能与她说到一处去么?’ “我提起那小道姑,只因你每次谈起她,不是被你变着法地捉弄,便是数落她的不是,两人势同水火。我后来也曾问你,那月露观的道姑为何频繁来斋中走动,你答说因崖主是贵客,又远道而来,老斋主怕她饮食上不惯,故特地关照月露观,每旬着人送些水果等物进来。 “阿梨,你编造这些谎话时,心中可有过片刻的内疚?” 第225章 背叛(上) “春雪过后,便是考校之期。不出所料,到头来我仍被归入了下等,成绩未有半点起色。都说勤能补拙,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努力在天赋面前微不足道。因我早已看清这点,对这结果并无怨尤。 “我心中有个计较,待老斋主逐我出门时,只央他许我留在石室居住,不时仍来探望。如此我虽不再是六翮弟子,也不辜负亡母的期望。即便他不看父女情分,就是与我娘夫妻一场,这微小请求他当不无应允。 “我在斋中等待了数日,却未等来老斋主的处置,便猜到定是有人替我求情。呵,她何苦来!我恨不得今日便走,倒也痛快。 “我未知会任何人,悄悄回了石室,我到时你竟已等在那里。时近仲冬,你却不避严寒,虚倚在那‘太玄无穷’的矮碑上。见了我,你立时迎上来:‘小斋主!我就知你要来了。’这大半年中,你一向如此称呼我,此刻听来倍感荒唐。 “我道:‘不日我将被逐出师门,你快别再这样叫。’你只笑笑道:‘说的甚么话,不是还有机会嘛?’看来你打听到的比我想得要多。 “我不冷不热地问了句:‘甚么机会?’ “‘怎么,你自己还不知道?老斋主发了话,要你五日后再交一件满意之作与他,倘能过关,你便可留下。’ “我全没把你的话当回事:‘过关?呵,我尽了全力,考校尚且落选,多这区区五日,便指望能脱胎换骨了么?’ “‘嘿呀,这你都不懂,’你贴过来,像怕被甚么人把话听去似地压低嗓子道,‘老斋主既肯破例,这事就有余地嘛。’ “我登时恼道:‘谁求他破这个例了?我只是没有制器的天分,这在你们眼里是天大的事,在我却未必!六翮斋非我该在之地,我早早离去才是正理,这次破例,下次又当如何?’ “你大约早料到我是这般反应,当下道:‘胡说,你才是最胜任斋主的人,怎好一走了之?’此话实是大出我意外。虽说你把‘小斋主’日日挂在嘴边,可我只当那是调侃,何曾半点想过你会当真?况我每常同你说起斋中事时,你总是兴味索然极少应声,我还道你对六翮斋的态度是敬而远之,怎地今日一开口,就是指点继任人选! “于是我道:‘你要哄我,也需编个好理由。你知道甚么,敢这样乱说?’ “你道:‘这一年我在斋中的时候远比你多,我甚么不知?那些人功课比你好那么一点又怎样?崖主也不是螭龙屿上最会操舟的,不照样是崖主?皇帝也不见得最会打仗,千军万马就不归他号令了么?’ “我被你的强词附会搅得无语,越发觉得你今日言行古怪,不比平常,忽想到一事,遂问道:‘你自称对斋中动向了如指掌,破例之事,难不成是老斋主亲自告诉你的?’ “你现出一瞬的停顿,答道:‘是那些人议论,我听到的。’ “我更觉蹊跷:‘这么说众人皆知,独我这当事者不知?’ “你道:‘只是没来得及告诉你。’ “‘那为何来得及被你听到,且你能赶在我之前到这石室?’ “‘我说啦,是他们私下议论,老斋主还没最后做决定哩。’ “‘那你怎断定他现下有了决意?’ “‘哎呀,你管那么多!’你道,‘总之你自觉不输于人,我最清楚。你怎好下半辈子困守在这石头堆里,凭白埋没了才华?你就没有抱负,不想有处畅快施展?现下一走了之倒容易,只会让那些庸人越发小瞧了你!你只管认真准备就是,左右就这五日,倒时若再不成,都由着你便了。’说罢你匆匆去了。 “你的话虽不足以将我完全说服,但它确实触及了我心中某处。这些年,我在人前不羁,处处惫懒,皆因我不愿为那规则裹挟,可我内心深处,当真甘心把那‘不成材的败家子’做一辈子么?我躲在这石室中日夜钻研,当真只为取乐,没存半分功利之心么?说不好,连我自己都不曾明了的心思,竟被你一语道破。 “你走之后,我呆坐在石案前,脑海中思虑交错。五日的功夫,交上一件成品自非难事,而指望它展现出更出色的技艺却是无稽之谈。如此想来,老斋主的决定实无道理,做何给我机会,又刻意刁难?莫非他原是有意放行,我随便带件甚么过去都可过关?我了解他,他向来说一不二,几曾因心软而改过主意?他莫不是要再让我难堪一次,好借此证其决意之坚? “念及此处,我心中忽动:不如将那模仿尹珣技艺所制的物件拣件交上去如何?那东西除我姊妹二人外,无人知晓。况且我也想看看老斋主见到它时作何反应。这主意可算半是侥幸,半是挑衅。 “正是这一时动念,彻底改变了我之后的人生。 “我主意已定,便甚么也没再做。五日很快过去,我如期返回斋中,将其中一件仿制品上交。老斋主只看一眼,立时勃然变色。他以手指着我,竟是半晌未能说出一句整话,可见惊怒已极。我想过他会发作,万未料竟致如此!只听他一连声道了七八声‘逆子’,而后诘问道:‘你,你可知罪?!’ “我强作镇定,同他对峙:‘我依你吩咐交来制器,何罪之有?’ ‘混账,你还要装傻!’他将那仿制品狠狠摔向地面,青砖被砸出一道深裂,发出刺耳之声。‘先前你设法打听那手簿缺页之事,以为我不知么?你老实交代,是谁告诉的你?这,这,又是从何处偷学来的?’ “‘没有谁!’我打定主意要隐瞒到底,‘若那缺页上所载是实,为何不能被我知道?’ “老斋主怒不可遏,扬起手掌重重扇在我脸上。‘逆子!我六翮斋的基业,迟早要毁在你手里!’ “我被那一掌打得脑中嗡鸣大作,心底仿佛有把铁钎来回搅动,将深埋的怨怼扬至沸腾。我擦去唇角的血沫,挺直脊梁冷笑道:‘如你们现今这般竟日在考校上争些无用的短长,又有甚么值得夸耀?你们哪一个比得上尹珣斋主?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就不算糟蹋基业了么?’ “老斋主被我气得直抖,破口咒骂道:‘你这无知狂妄的畜生,还有脸提尹珣斋主?!他若知你做了甚么,第一个不饶!那《六翮制器手簿》乃他心血之作,却也是他亲手将记载四家制器的卷册焚毁。他立下的禁令,斋中已恪守数百年,不想一朝被你打破,真乃家业不幸!愧对岳祖,愧对尹氏祖先!’ “我唏嘘道:‘可笑数百年来,几十代子孙,无一人想过变通。六翮斋以技艺立业,传承技艺才是兴业正途,你们竟肯垂手任凭旷世技艺消亡!若我早生百年,定要与尹珣斋主辩个短长。纵使后来有己卯之祸,根源祸首当是石头,我只为复原技艺使不至断绝,所用寻常宝石,何害之有?分明是你们胶柱鼓瑟,一味愚忠,断送家业是你们不是我!’ “老斋主怒视着我,眼中状若滴血,已然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知话在此处,局面已无可收拾,于是主动道:‘你早该把我赶下山去,何苦多费这一回事?’ 老斋主只是气喘。又过一会儿,他看来已心生厌倦,口吻徒留下冷淡:‘依我之意本该如此,可禁不住有人替你求情,说你有光大家业之才,不可仅因制器一项,便抹杀你全部才能。我不妨告诉你,今日你就算空手而来,我原也不会赶你走,本打算平心静气与你做一番深谈。谁料你做出这种事来,还有甚么好说!’说罢厌恶地一拂宽袖,要与我划清界限。 “我心中烦躁不堪,无意听他说了甚么,只道:‘我立刻收拾,今日便离开。’事到如今,我已不存留在三公山的妄想了。 “‘离开?你倒想!’老斋主道,‘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你休想踏出六翮半步!’ “我自然不肯坦露半句,别的不论,光是将姊妹供出这点,我便做不出。老斋主将我禁足在了一间偏僻的老屋之中,隆冬时日,那屋中不生炭火,四处漏风,日间仅有一顿粗饭供给,他正是要以此逼我就范。但越这样,只会越激起我的逆反。挨到第三日入夜,令我没想到的是,阿梨,你居然来了。 第226章 背叛(中) “你没有敲门,如平日来石室一样径直走到这漆黑逼仄的老屋中来。那日午后下了雪,你的编发间嵌着点点雪花,口中呼出的白气模糊了你的脸。屋中没有光亮,前一刻我还又冷又湿,而看到你后,我只觉如沐春光。 “‘快把这个穿上。’你直接将一件皮袄披在我身上。黑暗中你的双眸湿润,眼神中满是关怀。我心中温暖,数日来的苦闷,仿佛在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急着问你:‘你怎么来这了?那些人怎么会放你进来?’ “你道:‘你不会在这待多久了,他们马上便会放你出去的。’ “我只道这是安慰:‘有本事,让他关我一辈子。’ “你却笃定道:‘不,今晚你就自由了。’ “我摇头笑道:‘没有说出他想听的话之前,他是不会放我走的。’ “你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你姊妹已经全对老斋主坦白了。’ “我吃了一惊:‘你说她,她坦白了甚么?’ “‘你们私自造访霜海楼,还有违禁制器的事。’ “我当即叹道:‘我早应料到的。先前替我求情让老斋主再给我一次机会的,原也是她。她现在如何了?’ “你道:‘斋中都传遍了,她对老斋主坦白认错后,便求老斋主放你去,她自愿留下受罚。’ ‘荒唐,事情是我二人一起做下的,她打算全揽到自己身上么?’ ‘总之老斋主已经同意了。所以我才来告诉你,你马上就可以走了。但是,’你顿了顿,‘但是还有个条件。’ “‘甚么条件?’我问。 “‘老斋主已经知道,那违禁之器你们不只制了一件,他要你交出余下那几件。’ “我正要一口回绝,忽有强烈的疑惑涌上心头:违禁制器之事,老斋主必欲保密,怎会传到众人耳中去?再者同上回一样,老斋主对我下达的决断,为何我总是先从你这客人口中听知?纵使你消息灵通,这其中也大有不对劲处。故而我问你:‘这些事,你真是从众人那听来的?’ “你点头说是,但那转瞬的迟疑已被有心留意的我收入眼中。我接着问:‘可毕竟老斋主还未传话过来,你如何说服那些人放你进来的?’你道:‘我是斋主的客人,他们不免要对我客气一些。’ “这再明显不过的搪塞之语更加剧了我的怀疑,我问:‘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能瞒甚么?瞒你对我自己有甚么好处?’虽然你掩饰得很好,我还是看出了你内心的慌乱。再开口时,你已将慌乱化为埋怨的口气,‘我甚么时候不是为你了?’ “‘为我,你干嘛这样为我?’我几乎是脱口问出了这句话。我盯着你的脸,心跳不住加速。 “‘还能为甚么,’你避开了我的目光,‘当然是因为我在乎你。’ “你英发的侧颜含着隐隐的羞涩,将我的思绪全被打乱,无法正常思考。我生生忍住了投入你怀中的冲动,只因舍不得打破这个瞬间,我知世上再无有比它更美好之事。 “‘那个条件,我答应了。’我看着你笑着道。 “你猛转回头:‘真的?你改注意了?’ “‘嗯。不过余下的几件制器都被我带到了石室。反正我即将离开,石室里器物也需要收拾,到时我希望你也来。’ “‘好。’你开心道,‘这样的话,我想斋主也不会太为难他人了。’ “阿梨,就因我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才会对你话中那样显而易见之意毫无查觉。” “我与你约定,在我解除禁足后的次日于石室相见。你那晚离去之后又过了将近一日,老斋主才命人来将我放出,我于晚间回到了石室,第三日上午,你如约而至。 “经过两日,峰顶的积雪已冻成了坚冰,那段鱼背似的小路因之比以往更为凶险。我一早便去到稍下面的地方迎你。远远望见你身影出现时,我只在想一件事,只要和你一起,我今后的人生就充满光明。 “我挽住了你的手。你似乎有些抗拒,但终究没有将手抽回。我笑了笑,以为那是你的腼腆使然。我与你手拉着手走过滑溜的鱼背,来到了石室。你扫了眼空荡荡的石案,开口问道:‘都收拾妥了?’ “我道:‘妥了,今日我便离开。’ “你道:‘雪都冻住了,路滑,缓几日不迟,况且老斋主也没再催你。’ “‘是我不愿多留。’ “你于是问:‘你下山后,有甚么打算?’ “我道:‘桂叶堂是六翮斋在山下的商号,我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你像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 “沉默片刻后,你来到正题:‘那几件制器,你若愿意,我可以代你交还。’ “我道:‘没这个必要。’ “你面露忧色道:‘那你是想自己去?’ “‘当然不是。交还制器,我根本没那个打算!’ “你皱眉道:‘你怎又变卦?莫不是想偷溜下山去?可你一旦这么做了,就永远都不能回来了。小斋主,听我说,这不是个好办法。’ 我见时机已到,鼓起勇气,袒露了心声:‘只要有你,这无趣的地方,不回也罢。’一年的相处,在我看来你我情投意合,感情水到渠成,如今借这机会,干脆由我来将之挑明。 你显是吃了一惊:‘你说,你说甚么?’ “‘你愿不愿和我,和我一起,和我,’想到与你的将来,我胸中便翻腾不止,以致深吸了几口气,才将后一句说出:‘我们两个在一起。’ “你的眼眸大震,身子微微后倾,流露出极其不安的神色。我看出你在退却,但在满腔情意的鼓动之下,我仍上前一步,用满怀期待的眼神注视着你。你垂下头,怯怯道:‘我不能离开这。’ “‘我说的不是现在,’我道,‘当然要等崖主在此事毕,返回螭龙屿前,我们再正式提出。你那孩儿,我会视如己出。’ “你只是摇头,甚至试图后撤,可我怎肯松手?拉扯之中忽听一声脆响,有甚么东西从你袖中掉出。匆忙瞥见之间,凉意登时将我肌骨浸透! “落在地上的是一支精巧的带环,样式、材质,还有所嵌宝石,皆与你先前同我索要未果的那支指环如出一辙,技法却又比我高出许多。纵是心神不宁之际,我也能一眼认出,那是何人手笔。 “刹那间,这大半年来你同我相处的片段,你说过的话,做过的表情,有过的举动,全部化作册页在我眼前飞速闪过。恐怖的是,我直到此刻才解读出内中真正的含义。 第227章 背叛(下) “‘那个小道姑,你为甚么从来不提她的名字?’我喉咙发堵,出声艰难。扼住喉咙的不是别人,是我的愚钝。 “你默默捡起带环,用袖子擦去沾在上面的泥水。我眼睁睁看你,将它收入怀中,贴近你心口处。你沉重道:‘小斋主,我真不是有意瞒你的。’ “‘怎的不是有意?她难道没有表明身份?从你在月露观见到她时,你就知她是谁,不对么?’我脑中巨响轰隆,几已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是,我从一开始就知她是谁。可起初我与她闹了许多不快,你是他姊妹,我当面怎好指名道姓地抱怨?’ “我冷笑了一声。 “你又道:‘后来我与她误会渐解,本想来告诉你,可她竟然知道了我与你在此会面之事。’ “ ‘是你告诉她的?!’ “‘不,’你抬头急切地望着我,‘我答应过你,怎会说出去?是她自己猜到的。她说你既不愿让人知晓,那她便装作不知,且叮嘱我见到你时,最好一切照常。所以我才始终未对你道出实情。 “我只觉浑身发冷,仿佛被剥去了衣衫,赤裸裸地站在你面前。原来我小心维持的隐私,早成了你们闲聊时的话题,我珍藏于心中的过往,不过是你们玩闹时的消遣。那间我以为是庇护所的石室,顶上早已破开大洞,被你们肆无忌惮地窥探。还有我那珍而重之的心意,是不是也要被你们拿来取笑? “阿梨,在你眼里,我究竟算是甚么?无论算甚么,一定都无足轻重罢?不然你怎能那般坦然地编造谎言,轻易地践踏我的心意?‘你们这般联合起来戏弄我,很有趣么?’我质问你道。愤恨凝聚在每个字间,化作怨毒的口吻。 “‘你误会了,我们一心只想你好,希望你活得自在,绝没半点轻侮你的意思!’ “你那双原本清澈迷人的眼睛,此刻在我看来如泥潭一般浑浊不堪,其中尽是虚伪。我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没认清过你。我被你荒唐的话逗笑了:‘你既与她情投意合,为何还来招惹我?她为何还默许你来招惹?你将我蒙在鼓中,一边讲着你与她如何生情,一边又对我示好,这不是戏弄是甚么?’ “‘我来探望你,怎算是,算是招惹?你说的示好,又是甚么时候的事?’ “我明知你绝不会承认甚么,却还是忍不住要问个究竟:‘前天夜里你来探望我时说了甚么,你可还记得?你既对我无意,为何要那样说?’ “你先是一愣,俄顷叹道:‘原来是那时让你误会了。小斋主,我与你姊妹约定了终身,你就是我的家人。我对你,是对家人的在乎,没有别的。’ “‘你和她已经……’ “‘是,崖主和老斋主都已应允了。’ “我感到灵魂正迅速从身子里抽离,整个世界皆弃我而去。‘你走罢,我不想再听了。’我挥挥手道。 “你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转身离去。我知道在你走后,很快斋中就会派人过来,因为这间石室早已不是甚么秘密。我已被逐出家门,连这最后一块容身之地也将失去。 “我的双脚开始自行移动,我被动地离开了石室,快步向你追去。至于追上你后要做甚么,我心中茫然,一无所知。 “猝然间你的背影一歪,紧接着飞快地从鱼背边滑下!我已在你身后几步之处,见状飞跑过去,在你坠落的最后一刻捞住了你的手臂!巨大的下坠之势顷刻把我一并带倒,将我迅速拽向峭壁的边缘。幸而一块突出的岩石及时将我截住,阻挡了滚落的势头。 “你一只手臂被我紧紧抓着,大半个身子已悬在空中,仰头无助地望着我。我咬紧牙,一边用尽全力将你往上提,一边安慰你道:‘别怕,我救你上来!’ “你的眼中逐渐燃起了希望,即便是惊恐之中,你的脸依然令我痴迷不已。此刻你的关切,你的期待皆系于我一身,你能倚赖的只有我,你只注视着我,是我,占据了你的全部心神。这一刻彻彻底底只属于你我二人,没有谁能打扰。我不禁生出一丝憧憬,待你获救之后,说不定会回心转意,与我携手同归。 “然而下一刻,我的美梦便即破碎。你奋力举起另一只手抓住了我,衣襟微敞,露出了那只带环。它如一支利刃刺入我的眼,劈进我的心脏,一个声音从创口中飘出:‘我救了你,你会跟我走么?’ “你的表情在一瞬间凝固,轮番闪过困惑和哀求,最终被恐惧占满。与先前不同,那之中带着鄙夷,因为你惧怕的对象换成了我。 “那瞬间我便知道,阿梨,你永远不会属于我了。即便我救了你的命,你的心也再无偏向我的可能。我此刻紧握的这双手,终要舍了我,与别的女子紧握。而我,只能灰溜溜地从你身边逃开。 “既如此,我何苦还要牢牢抓住不放?你的这双眼,对我已不剩半分余温,我何苦还要执着?? “‘我该放你去。’我心道,‘阿梨,你去罢,既然你终将撇我而去。你好好的去,忘了我方才的话,就当今日甚么都没发生过。’ “你的脸苍白如纸。那是甚么表情?不要孩子气了。我已决定放手,你还有何不满?我看得脱,绝不痴缠,你有你的追求,我也有我的抱负。 “来罢阿梨,快松开你的手,如我这样,看!” 大霜海的长夜即将迈入终章,漆黑的天际不知不觉中浸入了暗蓝。暗淡的星辉,预示着一日中最严寒的时刻即将到来。 乔羽的声音混着风的冷冽,有种异常的镇定:“你掉落下去,很快成了视野中小小的斑点,好像一片花瓣,融入灰白的山色中去了。 说完这句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228章 魔魇(上) 沉寂笼罩着霜海,虚旷的空间被更加空洞的荒谬感充满,瓦解了众人的言辞。 “是你杀了小师叔的爹爹?原来梨酒根本不是你的丈夫,你更不是小师叔的娘亲!”道平的声音起初发飘,说着说着才渐寻回了实在之感,“我就说,小师叔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做娘亲!”她又对播流道:“可是怪了,为甚么你们都认定她与梨酒成了亲?” 播流道:“梨酒与六翮斋的继承人峤岚成亲,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呀。家父还曾收到报知喜讯的书信,是老斋主的亲笔,怎会有错?梨酒没有娶她,只因为她跟本不是峤岚!” “这怎么可能? !”道平双眼瞪圆道,“你半刻前还叫她尹斋主哩!” “有甚么不可能?她姊妹一母同胞,样貌本就相似。若她加意模仿峤岚的言谈举止,我如何分得清?” “你说她是离山修道去的那个,那个,”道平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可梨酒娶的,不就是个小道姑么?” “哪有甚么真道姑?无死生崖主是六翮斋的贵客,峤岚身为长女,被老斋主派去山下迎接,她估算程途,必是提前数日已在月露观等候,所以梨酒他们见她第一面时,她才作道姑打扮,非是在那里修行。而她,”播流看了眼乔羽道,“她因考校作弊和违禁制器两项罪过被逐出家门,想来是斋中有所顾虑,故未将此事外传。至于她下山云游修道的传言,也就当不得真了。” “说不通说不通!”道平立即反驳道,“你分不清便罢了,哥与尹峤岚可是有婚约的,怎会错认?”这话问到了关节处,播流于是回答不出。 “我没有错认。”静立许久的江离这时出声道,“即便现下我眼睛瞎了,也绝无可能将她错认。”他顿了顿,继续道:“自我与她于归德城下相遇,相伴十年,而后缔结婚约的,始终都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神情寂黯,说出“相伴十年”四个字时,眼中流出两行清泪。 “哥你确定?当真没有认错?” 江离缓慢地点了下头。记忆中有太多细节可以佐证,他所认识的乔羽只有眼前这唯一一个。这个与自己并肩携手走过十年的人,不仅从未真正“看”过自己一眼,甚至连身份都是虚假。忽然间,十年的光阴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其中的人与事,物与情,皆成一场虚幻。 他流泪,不止为这无底的空落,更因今日之前,即便他已洞悉了乔羽的意图,但“诛杀亲子”始终是横亘在谜底前的最后一道阻碍,令他无法轻易越过。而就在眼下,若如播流所言,乔羽实非峤岚,零露也就不是她的亲子,一切便再无疑问了。 道平不解道:“你是说整整十年,她一直都在假扮尹斋主?从一开始就是?可这些年掌理桂叶堂的,不就是她本人么?除去用的是化名,她那大掌柜做得光明正大,这些六翮斋说甚么也不会不知情罢?” “你别忘了,现任斋主峤岚是她兄弟,或许她是得到了峤岚的默许呢?”播流道,“只不过她暗中勾结格悟,八成是瞒着峤岚做下的。” “那我更加想不明白,”道平道,“若连实质上接管桂叶堂都能被允许,为甚么就不能堂堂正正,偏要假借别人身份?何况不是简单冒个名字,那可是连衣着装扮,言行举止都要改换,十年如一日不间断的伪装!甚至连未婚夫君也不肯吐露,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么?” “如果,原就没有峤岚这个人呢?”江离忽道。 “怎么会?”播流诧异道,“我与他姊妹俩自幼相识,你说的这事绝无可能。” “我的意思是,”江离道,“在我与她相遇之时,不,在更早之前,真正的峤岚就已不在了。” “不在……”播流遽然变色,“你说她死了?!” 江离没有回答,而是沉缓地转向了乔羽。“峤岫。”他涩声唤道,“如今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 一直如泥塑木雕般的峤岫闻声动了动眼皮,虚置的目光方始聚焦。片刻,她喃喃道:“阿梨,你这是怎么了?你以前从不叫我名字的。”竟是依然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之中,对方才三人之间的讨论充耳未闻。 江离道:“在那之后,你还做了甚么?” 峤岫神情呆滞:“我在崖边等人来,仅此而已。你若指的是那几件制器,我赶在所有人到来之前将它们扔下了山崖。他们问我,你去了哪,我回答不出,又问起制器,我指了指那深崖。我只字未说,他们自有结论,于是事情成了你不慎失足,与取回的制器一并坠了崖。 “他们没有再为难你?” “没有。我次日清早便下了山,余下的一概不知。我行至开封,化名为乔羽,在桂叶堂顺利谋到了一份寻常的差事,因为只负责最低等的杂务,故而无人在意,就算当时的大掌柜曾在斋中学艺,也丝毫不必担心他将我认出。 “桂叶堂向来视男女一概平等,过后一年多功夫里,我由杂役升为伙计,成了管事,职务越来越高,终不免引起了大掌柜的注意。他提拔我做了掌柜,我知道,这必是他向斋中请示后的结果,不可能是老斋主的意思,授意的一定是峤岚。 “不久后斋中传来消息,老斋主病危,召我速回斋中。但自我下山以来,便再未打算回去,因而没作理会。不想峤岚的亲笔信接踵而至,信中称老斋主已然亡故,她请我回山,称有几件要事相商,其中一件,是将你的遗物送回鲸海。 “阿梨,纵使我对那个地方发生的任何事都毫无兴趣,却唯独对你的事无法置若罔闻,于是时隔近两年后,我又回到了三公山。 “到那里无非是些殡殓下葬的琐事,皆由峤岚主持料理。斋中人恨我不孝,轻侮我被逐出门,对我言辞刻薄,我亦以冷眼回敬。事毕当夜,峤岚将我叫去,秘将有关蚀籁之事尽数讲出。 “我问她,为何要将这事讲给我听。她道老斋主已将斋主之位传与了她,这是身为斋主才可知晓的机密。我更加不解,既是仅斋主可知,为何来告诉我。她这才道出实情,自称从两年前的意外发生后,自己便心灰意懒,无意继承家业,除了尽心尽力带大那孩儿,早已不做别想。 “她以为与她相比,我更加胜任这斋主之位,故执意退让与我。只要我肯将重任接过,到时是愿留在这山上主持事务也罢,愿像之前那样专注经营桂叶堂也罢,都随我意。若我同意,立时便行交接。 “我虽未即刻答复她,但心中已然动摇。一方面,我深深厌恶这里的一切,不愿与之再有过多牵扯;而另一方面,我深知成为斋主才是施展抱负的最佳之途。纠结中我想到了你,阿梨,是你的离开使我决定不再踏足此地,也是你劝我莫要辜负才能,该如何抉择,我要你来告诉我。 “我重新回到了峰顶石室前,正巧又是梨花盛开,漫天飘雪的时节。蓦然间我竟又看到你,阿梨,你就坐在那梨树之上,用袍子兜着花瓣,满脸英气,一如我初见你时的样子。 “你见了我便道,小斋主,你好呀,许久不见,我好想念你。我道,我也是,你在等我么?你笑着从树枝上飘下,将双手环着我的腰道,是呀,你总是不来,这里又冷,害我等得好辛苦。我情不自禁地抚上你的脸,我来了,再不走了。你满面柔情,谁承想接下来的话却像刀子,你道,那太好啦,我与峤岚不日就要成婚,唯恐你不来,如今终于能放心了。 “我如遭雷亟,浑身僵住。你侧着头,仔细看来,你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中蕴含着无尽戏弄和嘲讽,令我五脏翻腾。我将你用力推开,冲你歇斯底里喊道,我已放你去了,你为何还来缠我! “你在顷刻间消散无形,剩我独自立于崖边,如坠梦魇。这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它听来轻如无物,像是发自我的心中。那声音道,你说甚么? “我猛转过身,那人站在对面,穿戴着和我同样的孝衣孝冠,年纪与我相仿,身量与我相当,最可怕的是,那张脸看起来竟同我毫无二致!她盯着我的双眼令我胆寒,阿梨,那简直就是你坠崖时,我看你的眼神。 第229章 魔魇(下) “她朝我扑来,双手将我钳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将我收入其中。我通过瞳孔看到自己,宛如临镜自照,忽然醒悟,那人不就是我自己么?看来幻觉仍未消尽,阿梨过后,我又见到了自己。 “我只觉手臂生疼,与自己对峙使我心悸目眩,仿佛那个我随时开口,就要吐出将我剜心刺骨的刀来。我知不可再被这幻觉禁锢,尽全力挣脱了对面的钳制,接着向她用力推去,跟着眼前一花,她已落下崖去。 “手掌的触感令我脊背发凉,我终于意识到,那坠落崖下的是一具血肉之躯,那个自己并非幻觉!可若掉下去的是实实在在的自己,此刻站在此处的我又是谁?我盯着自己的手掌和崖边留下的那一行脚印,怔然不知所以,这副身躯这个我,当真存在么? “好在有人替我做了回答。那群人匆匆赶来,又齐在我身后止住了步。一个道,斋主,请回罢。态度恭谨,语气恳切,一听便知不是对着掉下去那个说的。余下的人争相附和,有说节哀珍重,有说共守族业。 “我背对着他们问,你们管叫我甚么?只这一句,竟惹得他们感慨涕零。其间我听出几个年长之人,他们唤我峤岚。 “峤岚。我的头脑一下被这两个字填满,再也容不下别的。顿时我感到如释重负,我找到了答案,我是尹峤岚。” “你这狡猾的毒妇!”道平破口大骂,“你推尹斋主落崖不算,还要冒她名姓,夺她地位,忒也卑鄙了!” 只有江离心中明白,峤岫绝非有意识地冒名顶替。就冲她内心深处的那份孤高自负,她也断不屑去假冒他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她心存芥蒂的长姐。六翮斋众人的责难,她压根从未放在过眼里,这时怕也不会在乎。至于斋主的位子,她只须点下头便是她的,何来夺位一说?江离唯一没把握的,只在她是否真如自己讲述那般,是混乱中错手杀了峤岚,而非蓄意谋害。 把峤岚推下深崖的那一刻,她究竟是否心怀恶念?在那转眼即逝的瞬间,指引她做出选择真实原因,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除她之外的人,更是永远都不得而知了。 乔羽对道平的话如若未闻,兀自道:“我在那石室中又住了两年,直到弟子们出发前往鲸海。呵,阿梨,他们都说你已死去,可明明那棺中空无一物!我不与他们分辨都还不够,那棺椁上挽词,还须得我亲手刻上,你说好不好笑?” “我看你真是疯了。”道平道,“六翮斋上下,怎就没一个人看出你是个疯子来?” 江离默然。峤岫的话听来荒谬,可若一个人全身心地逃避某事,夜以继日地自欺,就会对最违背常理的想法也能深信不疑。 何以六翮斋的那些人,甚至零露,都不曾对她生过怀疑?江离猜想大概是峤岚丧妻之后离群索居,言行孤僻,而他恰好借助了这点。况且她虽疯,却保有理智,她用抛弃过去,来迫使自己对梨酒和峤岚的死视而不见。可惜她依旧无法安宁,那里始终有一道裂隙难以修补。 “可是真正的峤岚,不会对零露下手。”江离揭开了那道裂隙。 “怎么不会?!”峤岫面上陡起一层严霜,“莫说还不知她是谁的种,身上没有尹家的骨血,就只冲她是我兴复祖业的障碍,牺牲她也毫不足惜!” 道平道:“听听你自己的话,前一刻你连在六翮斋多待半日都不肯哩,这会儿又装甚么道义!” 江离道:“三清铃的禁锢除与不除,并不妨碍你复原技艺。” 峤岫道:“怎不妨碍?你们只是不敢承认,所谓的石性暴动,正是以人工夺天地造化之法的奇迹,那才是我六翮技艺精妙的体现!” 道平道:“疯子,你知那会害死多少人?!” 峤岫不屑:“死再多人,与我何干?” “只为这么个理由,你就勾结格悟,害我师父?” “天宝宫的人是格悟杀的,你倒来怪我?” “别狡辩了!甘露教作恶,你是最大的帮凶!” “帮凶?”峤岫笑道:“小师父,此话差矣!甘露教往昔所有的风光,皆是用我桂叶堂金山银海堆出来的,而如若没我这个大掌柜,桂叶堂至今还是那个徒有名望,只会赔钱的买卖!格悟能坐上住持的位子,可说全杖我这个金主撑腰,只有他替我作事的份,我岂会听他指使?天宝宫的事,我不过好心提醒他经书藏处,他要杀人放火,我岂会事先知道!” 道平恨得牙痒,忆起往事,当即醒悟道:“记得我在善仁楼遇见你那回,你说你与栖真观颇有渊源,呸!原来那会儿你就知道我师父在观中了,你若不是想害他,寻他作甚?后来跟踪我上山的人也是你的手下,对不对?亏我一直受你蒙蔽,竟错以为是自己泄露了师父的所在。其实把师父出卖给格悟的不是别个,就是你!你说,你为甚么要害他!”想到自己曾那么信任她,道平不由汗毛直立。 峤岫讥笑道:“一个半死不活的残废,用得着我去害么?” 江离拉住了惊怒欲狂的道平,对她道:“她欲借你师父的死,摧毁你小师叔的的神智。” 道平吼道:“没有她,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我要她给师父和小师叔偿命!” “别杀她!”江离拦住她道,“先别杀她!妹子,她害了那许多人,我难替她开脱,但我有几句话,眼下不问,往后怕再问不出了。”转而对峤岫道:“龙王庙后,你已知晓零露就是尺凫,却对格悟只字不提,而是选择泄露聂道长的行踪,再引导格悟指派零露去杀他。要解三清铃禁锢,只需零露死去即可,你原不必行这诛心之计。” “好死的机会我不是没给过她,但她不要。这个不知从哪来的野种,秉性卑劣,她对你抱着甚么心思,当我不知?更令我无法忍受的是你,阿梨,临清事发后,我的话你不去信,反对来历不明的她暗怀偏袒。好呀,好,那我便让你亲眼认清她的面目。我要你唾弃她,怨恨她,我恨不得你亲手杀了她!” “所以我和渺渺搬到穹窿山,游览栖真观,都是你有意安排?魍魉穷凶极恶,有天宝宫的前例在先,你不会想不到栖真观的结局。难道也不顾我们的死活?” “阿梨,我怎么会不顾你?那夜我本派了人去接你们出观,只是没想到你已提早离开,害我焦急找了半日!” “那渺渺呢?”江离声音发涩,“那将你视作家人的小妮子,她的死活呢?你如今还要说,她是被零露杀死的么?” “阿梨,你怀疑是我么?” “这是渺渺留下的,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头。”江离从怀中摸出宝石星花,在手中摩挲,“这是她最珍爱之物,你可知为何?因为这是你送给她的。她总说,这上面的红剌是我,石榴子是她,岫玉是你。可当我从她的尸身上找到它时,却发现岫玉已不在了。” “江离将宝石星花平举至胸前,居中部位上的空洞十分刺眼,周遭已被深色的污渍染黑,“是她临死前生生扣去的,扣得手指都烂了,流了恁多血,也不愿让那岫玉再留在这星花之上。看看这个,你还说不是你么?” 峤岫看着江离似笑非笑,仿佛在看一个说着任性话的孩子。半晌后她道:“好罢,是我。可我本来是去救她的呀。” “庆云庄机关有毒,渺渺只将解药给了你。是你给短狐解了毒,使他去追杀渺渺和零露。这就是你说的救人么?” “我是要救她的,可她竟求我去先去救那野种!不过短短几日,她居然替那野种说起话来,见了你还不知会怎样。” “就因为她察觉了些许真相,你就杀了她?她那么敬你,爱你,把你当做最亲的人,你怎忍心下得去手?”江离感到骨节间都渗出了凉气。 “为了你,我甚么都可以做。”峤岫道,“阿梨,信我你才最安全。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你我之间的信任。” “为了我?”江离哀极反笑,“可惜我不是你,不会自欺。尹峤岫,你也别再骗自己了。” “你搞错了,我是峤岚。” “不,你就是尹峤岫。让我告诉你为甚么。” 江离空洞的眼定在峤岫的身上,神情黯然道,“真正的峤岚,始终拥有梨酒的爱,不会把你我的婚事看做我的‘回心转意’;真正的峤岚,能为抚养养女而放弃地位,不会因任何理由伤害她;真正的峤岚,没有害死亲人的悔愧,绝无可能像你一样‘恨不得自己从未存在过’;真正的峤岚,不会像你这般自负又自卑,对 ‘天资不足’耿耿于心。” 峤岫浑身大震,身子不自觉地后倾,向后退了半步。 江离接着道:“你杀死了你最爱的人,杀死了唯一懂你的长姐,巨大的悔恨与负罪感令你无法面对自己。你不得不抛弃自己,将自己幻想成另一个人,才略微得过。你在你心里背对自己,以为看不见的就不存在,可你错了。 “你的恨与不甘,都没能被你掩埋。你其实清楚,你的长姐让梨酒说谎是为照顾你的自尊,她为你好,可你无法不怨恨她,只为她‘夺’走了梨酒。在她死后,这怨恨便转移到了零露身上。你找了无数理由杀她,只因零露让你想起那对背叛你的夫妇,令你厌恶。 “你为制器之事被逐出家门,所以执着于将那几件制器占为己有,甚至不惜借助格悟之力。你以为你成了尹峤岚,却不知巨大的破绽根植在你心里。 “遇到我之后,在长达数年的时日里,你的确成了峤岚。或许是与‘梨酒’重逢的喜悦和满足冲淡了你的仇恨和野心,你总算能稍稍将它们放下,安心地作为峤岚生活下去了。若不是零露再此出现,我大概就会作为梨酒的替身,和作为乔羽的你成婚生子,执手偕老,永远没机会知道你眼里的我究竟是谁。 “我情愿如此,但这对死去的人不公平。我也终于明白,为何你在这十年之中从不敢对我表达爱意,那是你在面对梨酒时挥之不去的愧疚和卑劣感在作祟! “你从来都没能摆脱掉峤岫,一刻都没有。你想方设法要使零露堕入魔魇,却不知在峤岚坠崖的同时,你已陷进了自己的魔魇,直到今日,都没能醒来。” 第230章 告别(上) 峤岫站立不稳,跌坐倒地,茫然冷淡道:“不,你根本不了解。我不是尹峤岫,她早就死了。” “死的是峤岚。”江离道,“她的尸骨正和梨酒的一起,躺在三公山深崖下的某处。” “这不可能!”峤岫的声音突然尖厉,“阿梨没死,他怎么会死?!他回来了,他……”忽然她哽住了,定定地望着江离,神情凄惶。 远方,天空自下而上渐变得清透,大霜海即将迎来曙光。 一缕光亮落进峤岫眼里,好似不安的鬼魂在她双眸中惶恐乱撞。终于,那鬼魂在她一垂眼间得以逃脱,连着她心中的甚么似也一并带了去。当她再抬起眼时,那里已看不到一丝生命的光泽。她仿佛被抽去了神识般垂手委顿着,用那双视若无睹的眼注视着江离。 “你不是阿梨,你是谁?”她道。 “我是祁江离。”江离答道。 峤岫烦躁地挥动袖子,口吻嫌恶道:“甚么祁江离,我不认识。阿梨,我的阿梨呢?” “你不认识我,没有关系,可你的阿梨在十几年前就已死了。” 江离以为自己已有所准备,不会再哀恸,毕竟此时揭露的真相,他在不系舟中已推断出十之八九,但说出这句话的时,他依然泪如泉涌。 这泪为在那十年中逝去的一切而流。为自己那总是心事重重的妹子,为在油松上等待的少女,昔日风华正茂的乔羽,为死去的人,为幸存的人,为岁月的美好易碎,为真相的冰冷残酷。为那些他没有看到的痛楚,折磨,纠结和挣扎,为如流沙般崩析的温情,爱恋,关怀和思念。为生命的徒劳,时间的虚幻,他的眼泪难以止住。 “你说谎,说谎!阿梨怎么可能死?!是不是你,你把他怎么了?!”峤岫的神情逐渐狰狞,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挥舞着双手,眨眼间已扑至江离面前。 “干甚么?!”道平大叫一声从江离身侧闪出,劈手扭住了峤岫一条手臂,稍一运劲,“咯”地一响,那手臂被她整条卸了下来。 峤岫状如疯魔,竟是半步不退,旋即又挥另一臂打来,道平怒气积压已久,跟着抬手迈腿,又听“咔咔”两下脆响,峤岫的另一条手臂和右腿相继被折断。 峤岫狠狠栽在地上,激起一团盐雾。道平一脚踏在她脸旁道:“恶人!我看你还能害谁?” 峤岫因脸朝向地面,无人看得到她的神情,只有从她喉咙中发出的残喘似的响动,听久了像是低笑。 “你笑甚么?”道平皱紧眉头道。 峤岫不语,那笑声愈发浑浊,透出无尽的凄凉。忽然间,她扣肩弓背,用那仅剩的一条好腿向后挪蹭。她身子并未直起,脸仍对着地面,姿势宛如一个低贱的奴仆,毫无尊严的乞丐。她以左腿膝盖蹭地,靠着扭动腰身,一点点倒退开去,两条折断的手臂歪斜地拖在身侧,看来既狼狈又诡异。 道平有些发怔,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的乔姐姐,现下俨然成了个怪物。她在厌恶中感到了一股厌倦,以致不想动手再碰她一下,只是冷眼目视着她,看她用那不堪的姿态,挪到了几丈之外。 在她身后,盐沙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凹道,在熹微的光线下好像一道血痕。 你无处可逃,道平想,你从梦魇中醒来,等着你的将是另一个梦魇。 峤岫似乎加快了速度,她此刻已调转过方向,后背对着众人。道平袖手而立,轻蔑道:“你以为还能逃去哪?” 峤岫爬得极为吃力,但头不再低垂,而是昂起目视前方,似乎正被甚么吸引。在她身前不远处,滔天的沙潮正在轰鸣。 何忧率先意识到了她的目的,喊道:“开信刀!她是要去拿开信刀!” 道平被这话惊醒,拔腿向峤岫赶去,此刻峤岫与沙潮只有咫尺之遥。只见她奋力扭动着身子,独腿着地一蹬,顷刻之间身影已没入沙潮。 “坏了!”道平懊丧道,“被她引发了那猫睛,该如何是好?!”若不是播流急着追上来制止住她,她已跟着往沙潮里去了。 进退两难之际,忽有一阵沉缓悠扬的“呜”声自远处响起。这声音道平不久前才听过,当下知是有人吹响了螭龙螺。可那螺儿还在了不系舟中,难道是那恶人……她正惊疑不定,一道暗影从头顶飞快闪过,只见一队火尾雀如羽箭般冲入沙潮,旋即冲出,一去一回只在顷刻之间! 就在这一刻,晨光冲破了黑暗,宣告夜晚的终结!道平心神巨颤,呼吸因激动而停滞。 这也许只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但对她和江离而言,却是久违的天光。在金蓝色的天光映衬下,火尾雀尽显出它原本艳丽的羽色,喙间点点有星芒闪烁。道平定睛一看,开信刀和螭龙螺居然就被雀儿衔在口中。 很快朝霞便铺满了霜海,盐沙上燃起了火焰。火尾雀在不远处地低空盘旋了一阵后,将所衔之物轻轻抛下,两件稀世之宝闪耀着五彩流光,落入一只纤长的手中。 那人逆光而立,仅从轮廓可看出她身形婀娜,衣饰不类凡品,自有种不俗风姿。她身后尚跟着十数个人,皆是一般打扮,同样风采。一行人踏着金红色的火光,径直朝这边走来。 就在这当儿,播流、何忧已扶着江离追上了道平,来到沙潮前。即便开信刀已被火尾雀取出,威胁已去,峤岫的动向仍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江离清楚,道平不肯轻饶峤岫,自己阻拦不住,要眼看峤岫死在自己面前,终究不忍。他私心希望峤岫别再出来,在那不系舟中了却残生,或许是对她最宽容的结局。 等待的过程中,他感到晨光越发毒辣,灼烧着脖颈和后背,微风卷起的沙粒粗暴地刮擦着面颊,仿佛轰然流逝的时间。一刻过去,两刻过去,峤岫没能出来,大概是对这边的世界再无留恋,所以在彼侧耗尽了寿命。 江离闭上了眼,暗暗对峤岫道别,对往事道别,随即取出那枚峤岫实为梨酒所制的水精指环,直直抛向天空。 火尾雀似通人意,飞来将那指环接住,向着沙潮飞去。 第231章 告别(下) “便宜她啦!”道平啐了一声,然后赫然发现那一行人已来到近前,正安静地等在一旁。道平看清了她们的衣着,往常用以遮面的轻纱此时已被摘去,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容颜。 “你们是……云韶仙馆?”道平迟疑地轻声道。 “无死生崖朝彻台来使,见过范大官人,见过各位。”当先的女使一抱拳道。 “真是云韶仙馆呀!”道平这才确信所见不是做梦。 那女使看了眼不省人事的零露,内疚道:“看来还是迟了!听到螺声响后,我们立刻就赶来了,不料却被几个守军阻在附近,耽误了许多功夫。”说着朝那大片残断尸体的方向一瞥,显然对之前发生了甚么十分费解。随行的一名女使补充道:“向来凭大祭司的牌子,这大霜海都是随意出入,不知今日为何阻我们。” 道平道:“官军是尹峤岫带来的,定又是她搞的鬼。” “你说六翮斋?”那女使意外道。 “没错!”道平一指零露,“我小师叔现下这样,也是她害的。” “就是方才入不系舟的那个女子?” “对,对亏你们来得及时,唤雀儿将开信刀衔了来,要是落在她手里可就坏事了!” 那女使见说,亮出手中的开信刀,原本缀在刀柄上的小小石铃已然不在。她问道:“这刀怎会落入不系舟中?莫不是你们已进去过了?!” “是啊,我们在里面可足待了十年。” 那女使一惊非可,“又是怎么出来的?” 道平拉着江离笑道:“他也会驱使那雀儿,我们乘在雀儿背上飞出来的。” 那女使用意外的目光看了眼江离,犹自后怕不已,低声念道:“幸好,幸好。” 众女围拢到零露身旁,眼见到她如被抽去魂魄的模样,纷纷露出愁容。那女使哀叹道:“三清铃既已碎裂,看来这孩子,哎……” 江离仍记着零露曾叮嘱自己的话,想到无死生崖既来,兴许有甚么办法能够挽回,于是恳求道:“还请各位千万设法施救!” 那女使面露难色道:“若有法能救她,我们必无不尽力的。只是眼下她情形凶险,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且容我修书一封通报崖主,离朱往来迅速,几日便能有回音,到时看她怎么说罢。”江离只有答应下来。 接着,那女使用手掌托起火尾雀衔回的两件宝物道:“这螭龙螺原是无死生崖之物,我就此收回,开信刀也当物归原主。敢问诸位之中,可有哪位是世氏族人?” 道平在何忧身旁道:“他是!这刀是他的。”却听何忧回绝道:“若崖主不嫌,我情愿将此物相赠。” 那女使问:“这是你家传之宝,你确定不要?” 何忧道:“昔日我触动三清铃震,对那猫睛之力有亲身体会。如今禁锢已除,那股力量无以遏制,若继续放在我这,难保将来不会再生祸事。我听闻三清铃出自无死生崖,考虑再三,觉得还是交由贵方保管最为稳妥。” “我也觉这样最好。”播流随声附和,跟着显出有些为难,“非是我舍不得宝贝,我霜海楼的福禄顶已被移至深宫之中,立在皇帝头上,实在是可望不可及。” 那女使道:“罢了,若君王不能修性安心,届时祸及天下人,岂不更甚于幻光?与之相比,一个宝顶能生之祸,庶可忽略不计了。” 播流笑道:“你说得甚是在理。这等,尤氏那件制器要如何处置,他家主眼下正寓于蔽处,待我也去问问他的意思。”女使答应下来。 这时道平凑过去对那女使道:“好姐姐,我有件事求你。” 那女使道:“你请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我采的一整袋子仙草,也失落在不系舟里了,那是我救命用的,你能不能驱使雀儿再飞一次,帮我寻它回来?” 那女使听罢二话不说,吹起海螺,一只火尾雀应声飞进沙潮,眨眼之间衔了道平的袋子出来,稳稳投入她手中。道平欢喜无限地接过,再三称谢。 只听播流朗声道:“惊了一夜,大家想必都倦极了。崖主的回信还得等上几天才到,不如众位先随我回霜海楼暂歇,养好精神,方好做打算。过后官军若再来麻烦,一切在我身上。” 众人皆无异议。当即道平背起零露,何忧替江离引路,播流则陪伴众女使,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徐徐向沧州城行去。 第232章 渡海(大结局)上 大霜海外。 霜海楼的车马已在等候,众人乘上车驾,不移时回到霜海楼。略用过茶饭之后,播流引各人至私院轩馆中,入房安歇。经过一夜惊心动魄,十年艰辛求生,众人俱已十分疲倦,虽仍有诸事挂怀,不久也即昏昏睡去了。 等待无死生崖来信的数日中,尤缓先后替何忧和江离进行了诊治,结论一喜一忧:喜的是仙草入药,对何忧的病情大有裨益;忧的是江离的眼睛因迁延太久,复明希望渺茫。道平又是开心,又是沮丧,倒是江离自己毫不在乎,反来安慰于她。 播流以处置制器之事询问尤缓,尤缓听说禁锢已解,六翮斋后继无人,当即决定将自家制器赠出。至于那三清古铃,播流原想还给道平,却被道平以不是天宝宫正式弟子为由回拒,于是一并交与了无死生崖的女使。四耳自行找回到了霜海楼,道平咬定它是追着香味来的。 诸事落定,唯剩零露,连尤缓也无计可施,只有耐心静待无死生崖回音。 七日后,离朱带来了崖主回信,信中命那女使将零露带回螭龙屿,此外未透露更多。女使遵嘱,分出五人持尤缓信函前往漠北尤家收取制器,自己不日率余下携零露取道辽东,乘船出海。听说江离希望同往,她一度十分意外,后得知他是祁家后人,且曾是那螭龙螺的主人,便未再多说。依前约,尤缓将随何忧同回闽中,医治小扇,道平必然同去,因此各人分离就在眼前。 想到鲸海福建山水迢迢,一别不知能否再见,道平不由得伤心难抑,险些落下泪来。她却不知播流比她更为不舍。播流只恨不得一道跟去闽中,但想到自己不过一厢情愿,随行徒增伤怀,终究作罢。 启程当日,播流送众人行至城外。沿途的舟车食宿,他已事先遣人打点停当,此外厚赠的盘费,足够来回数遭有余。镇海门下,道平与江离执手话别,女使们等在一旁,零露则用带软垫的竹担架将抬着。各人互道珍重,约定后会有期,各奔南北而去。 回到霜海楼后,播流先是修书一封送至三公山,细陈峤岚亡故,峤岫假代始末,兼交待几件制器归宿;随后拜会了沧州的权势官员,探知到大霜海一场劫难,官府已以甘露教生事结案,心方落定。 再说道平与何忧、尤缓南下福建,途径山东,受江离之托专程到玲珑山祭奠了渺渺和她双亲,随后逢山起旱,遇水登舟,不久即到苏州。至穹窿山附近,道平请那二人暂宿山下,独自回到山中。她先到栖真观看了一回,见那破壁焦墙,好不伤怀。又去上真观拜会了罗真人,与他同去聂无踪坟上祭拜。 次日三人寻路来到昔日乔羽的黄麻庄,一老妇前来应门,见到道平后,登时两泪交流,哽咽无语。道平认得是魏家的老仆王婶,原来众人去后,她一直留在黄麻庄上。 当夜,江离梦到渺渺与魏母相携来到床前。渺渺不复赤身裸体,衣饰齐整,笑意融融,不见幽怨之色。他欲待起身,两人已迅速隐去,只余话声绕梁不绝道:你好好的罢,我们去了。 江离猝然惊醒,只觉天地摇荡,俄顷意识归位,方想起自己身在海舟之上。他自腰袋中摸出宝石星花,靠着舷窗,以手指轻轻抚摸。鲸海的波浪声下下都似拍在心间。 她蓦然感到身下似压有一物,想是不慎随星花一同从袋中滚落的甚么,遂将手探去,原是个几寸大小,表面遍布突起的圆球。虽说此行有无死生崖女使引路,不必担心迷路,但道平得知他要渡海,仍坚持将这星仪与了他。 一霎时,道平曾低吟的旋律在脑海中想起,他出了神,口中随之轻唱: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 无底之海,佑我还乡。 无论此后,身在何方, 此身常寄,珍重无忘。” 唱至一半,竟已泪眼朦胧。 一路无话。海舟在鲸海上颠簸了约莫两月后,螭龙百屿终于在天际现出了真容。一行人仍在岛屿外围换乘柳叶舟,穿过曲折惊险的海峡,登上月落岛,来到那座由乳白色巨岩砌成的宏伟建筑。崖主早已等候在此。 一见江离,崖主几乎立时定住,不觉失口叫道:“阿梨……”唤声虽极弱,却被江离清楚听在了耳中。他上前施礼道:“祁江离见过崖主。” “这么远的路途,多谢你不避艰辛,送我孙儿回来。你的事,信中我已了解过一些。”崖主亲切地拉过江离的手,仔细打量着他的面容,“只是没想到,竟会有这等巧合。” “我与梨酒的相貌,当真如此相像?”江离毫不避讳地问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崖主先是一怔,随即了然道,“嗯,定是那尹峤岫与你说过。” 江离道:“她其实没提,是我自己猜的。” “你与他实在太像,”崖主感叹道,“简直像一家人。”紧接着她像想到了甚么,忽然问道:“你是祁家后人,那伍撄宁与你是甚么关系?” 江离微微吃惊:“她是我先祖母,崖主为何有此一问?” 崖主欣喜道:“那年我来到中原,途经山东,捡到被弃于道旁的阿梨时,她襁褓中所绣便是个‘伍’字。你与阿梨有这么像,说不好真是亲人。” 江离遗憾道:“可惜自先祖母在战乱中亡故,我们与伍家从无来往,此事难有定论。” “我原是随口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崖主挥挥手道:“我想与你亲近,原不关你样貌,而在你对零露有恩。”她看着躺在竹担架上的零露,“她喜欢你,只因你是江离。” 江离心中一热,握紧了崖主的手。“还有一事,不知崖主能否透露。”他道,“零露的生母,究竟是甚么人?” “不是我不肯透露,实在是我也不知。”崖主道,“零露同阿梨一样,同是弃婴。那一年,阿梨怜她与自己遭遇相似,才会在去六翮斋的途中捡到她后,执意将她收养。” 江离轻轻点了下头,然后问道:“崖主,零露她……还能醒过来么?” “我有个方法,可以一试。随我来罢。”崖主说罢,携起江离的手从石殿中走出。四名女使抬起零露紧随在后,众人由无死生崖缓步而下,来到平缓地带。 时当初夏,自崖上流下的一股清溪淙淙作响,清婉悦耳,夹岸千万棵桃树绿荫连云,散发着愉悦的草木清香。崖主领着江离走到溪畔,示意他退去鞋袜,自己也脱去皮靴,同他一起坐下,将双足浸入溪中。 溪流拂过肌肤的触感,令江离生出特异之感:他觉胸中的浮躁之气皆在下沉,而后在越发坚实的沉积中,安宁缓缓升起。他耳听着溪水一刻不息地流动,顿觉时间有了实体,正从身边温柔淌过。 只听崖主道:“三清铃,即是由这桃溪水底的白石制成。半年前我见溪石大量无端碎裂,溪水泛滥,便知是零露出了事。” 江离道:“我只知零露心神与那三清铃相系,却原来是与这些桃溪白石连在一起的么?” “自她将人声之籁与这桃溪相融,她的心声便与这溪水白石的千回百转紧紧相系了。” 江离仿佛有了希望,当即问:“那要怎么做,才能救得了她?” 崖主未直接作答,而是招呼女使抬来了一条柳叶舟,只是体量远比他们登岛乘坐的要小,待将零露安放在上去后,舟中几乎不剩任何空余,显然是特意定制,且提前备下的。女使将载着零露的小舟推入溪中,甫一入水,贴近船舷的溪流即如沸腾般炸起激烈浪花,浪花夹逼着小舟,向溪流中央滑去。因小舟吃水颇深,且水波翻腾之势甚猛,去到深处后,小舟便停住,浮荡于原地,即使不下锚,看来也不会顺着溪流漂入大海。 崖主将这眼前的情形原原本本地描述给江离听。江离不得其解,遂问:“这是何意?” 崖主答道:“蚀籁之效不能永久,至多二十年便会衰退。到那时,蚀籁之人便复与常人无异了。” 江离猛地想起在幻像之中,谭住持也曾如是说过。可他记得谭住持还说,蚀籁之人一旦心神溃乱,即会永远挣扎不醒。“既有二十年之期,又何来永无安宁一说呢?”他问。 “因为没有人能在那梦魇中熬过二十年。即便二十年后能够醒来,也已成了意识不清的疯子。不过是从一个噩梦,跳入另一个噩梦罢了。”崖主道,“眼下唯一可试之法,便是将她沉入这桃溪中,桃溪白石与她心意相通,我们只能寄望以此将她内心的不安缓缓化解,抚平她溃乱的心绪。” “这样做了,她就能在二十年后清醒过来么?” “此法虽有一定效用,但终究在她自己。即便顺利熬过了二十年,可若她仍无法从那些令她痛苦难安之事中解脱出来,她大概仍会选择不再醒来。” “嗯。”江离完全理解崖主的意思,只问了一个问题,“我可以留在岛上么?” “这个自然。” 江离谢过又道:“这溪石与零露精神相感,参照三清铃的情形,溪水中的时光,该是比岸上的时光迅速许多。无论结果如何,我猜都不会用很久。” “有这等事?”原来此中奥秘虽由峤岫参透,却未宣之于众,故而就连崖主尚且不知。但她似未如何惊诧,只是淡淡地补充道:“无论短暂还是长久,你都可以住到想要离去为止。” 第234章 渡海(大结局)下 江离从此留在岛上,不觉光阴荏苒,一年很快过去。 他日逐去到桃溪中央,靠触摸零露容貌和皮肤的变化,推测小舟上时光的流逝。第一年,零露以极快的速度苍老了下去,肌肤变得粗糙,皱纹越发深刻。江离“看”在心中,反而越发心平气和,因那飞逝的光阴既是残损,亦是救赎。 第二个年头过去,零露的身形愈发枯槁,一身肌骨消磨,头发日渐稀疏,从壮年落向衰朽迟暮。若江离估算得没错,零露大约已年近五十,即是说,小舟上已过去了二十年。但对于来年零露能否醒来,他却毫无把握。 这一年,他不时在岛上各处周游,不止一次地登上无死生崖,聆听海潮的生灭流转,欣赏朝彻台从无停息的歌声,甚至有幸亲历了一次岛上的招魂仪式。女使们将不系舟的所在描述给他听,他笑道,虽看不见船舟,可我见过苏珊娜。 第三年秋,他意外地迎来了两位故友的到访。当只听到道平和播流的声音时,他的心沉了一下。反倒是道平先开了口,小扇能治好,何忧已无遗憾。江离有些不甘,尤神医不是说那仙草有效么?道平笑道,是效是有效的,却不能起死回生。尤神医之所以不说,是为安慰我呢,我其实早就看出来了,何忧也是。 江离听她说得洒脱,知她未在悲痛中沉溺,才稍觉放心。道平又道,何忧走后,她不愿留在福建,可也不知要去哪里,就在这时,播流找到了她。见到她后,播流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想去无死生崖么?说到这儿,道平笑了,我怎会不想,这是明知故问。播流从旁道,我总得问问,你想去哪不打紧,我陪你便是。 两人在螭龙屿陪伴了江离和零露足有月余。临别前,道平拿出两卷书来交给江离,一是江离续写的《金箧浮世》外传,一是那《琳琅清斋记》,皆是何忧口述,道平落笔写就的。江离婉拒了前者,只收下了经书。 送走二人后,江离携经书回到桃溪之畔,对着溪水空坐出神。忽起了一阵风,吹得桃叶潮水似地响,当中似乎混着微弱的涟漪声。 江离心中一缩,侧耳倾听。那涟漪初时只是淡痕,片刻后便有了清晰的形状,犹如刻在墨纸之上的白线,由远及近地扩散过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 墨纸上的白线盘转着延开,瞬息间勾勒出一个人形轮廓,涟漪正是从那人脚下泛起。 江离的身子开始微微发颤。三年来,他的双目并无一分复明迹象,而此刻却仿佛看到了眼前正发生的景象:那从溪中走来之人,周身被沉重枯槁的气息萦绕,步伐蹒跚,精气近乎耗竭。白线未能描摹出她的脸,但她的目光正切实从黑暗中直透进来,与她的衰朽形色全然不同,那目光明净清新,宛如孩童。 江离恍在梦中,无法断定此景是真是幻,一时语塞。那人已走上岸来,似就站在他面前,竟也一语不发。 良久,那人茫然地问了一声:“谁?” 那声音沙哑刺耳,与在不系舟中无太大差异。仅只一字,江离已确信那是零露。至此,她方信所见并非幻觉,心中空白,张开口,只唤出声“零露”。 却听零露语气恍惚:“你,是谁?” 江离错愕:“你怎会,不认得我?” 零露木然道:“我真的记不得了。”似又努力回忆了半晌,仍道:“真记不得了。” 江离明白过来,世间三年,小舟中却是三十年。即是说,在蚀籁效力消退过后,零露续又在那噩梦中苦苦挣扎了十年之久。直到令她灵魂不安,悔愧痛苦的往事不再纠缠,她不再一心求死,方得醒转。他释然,忘却对零露来说,不失为一副良药,忘却得越多,负担便越轻减。或许不分好坏,让一切掩埋于时间,正是使她醒来的最快捷径。 他调动想象,努力刻画眼前人的模样:她应已年近花甲之年,此刻,大概正因记不得自己是谁而面露难色。也罢,人大凡到这年纪,有几个不健忘?到死时,终是会甚么都记不得。这般想来,此是人皆要走之路,不必太过悲伤。 虽如是想,江离的声音却已哽咽:“记不得也无妨,我是你的亲人。一直盼着你醒来。” “是这样啊。”零露默了片刻,才道,“那此处,就是我的家了?” “对,这是你的家。” 她的声音中顿添了一分安心,随后又问:“你在做甚么?” “我么?”江离有些猝不及防,只因手中握着那经书,便随口道,“我在读经书。” “甚么经书?”零露的头脑大约不甚清明,竟没发现江离的眼盲。 “《琳琅清斋记》,还记得么?” “抱歉,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也无妨。不如我讲一段来?你尽可当做新故事听。” “好。” 于是两人互相搀扶着在溪畔的草地坐下,随后江离讲了起来:“这经书的着者,乃是真大道五祖郦希成,他为躲避迫害退隐在华山,于彼结识了广宁子郝大通,经书中所载,大多是他在华山的见闻。 “在这当中,有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讲的是郦希成一次旧伤复发,痛苦欲狂,多亏广宁子及时相救,助其慑神制逆,方挽回了一条性命。郦君发作之时,恰与广宁子在友人处做客,于是这位友人当时的一些言行,也一并被载入了书中。书中说,那位友人见郦君无碍后,便因着急赴约,匆匆离开了。次日,两人恐友人耽搁了约期,故而询问。友人一脸失意:他虽未迟,约他那人却未到。” 讲到这里,江离停下道:“当年于大霜海中,在格悟逼问之下,我讲的即是这段经文。”他等了等,见零露没有作声,知她已将格悟忘记,便兀自道:“这位急着去赴约的友人姓尹名珣,与他相约之人,书中虽未记载,但我已知是谁。” “是谁呢?”零露问道。 “是个叫祁落书的女子。” “哦,那姓祁的女子为何爽约?” “她并未爽约。在她看来,反倒是尹珣为刻意躲她,避而不见。羞愤之下,她立下重誓,从此再不见他。” “难道是尹珣没有按时去赴约?” “他只道自己及时赴了约,可实际上他却迟了,且犹然不知。郝大通在替郦君疗伤时动用了三清铃,而郦君的狂态引发了铃震。所以尹珣到达时,比约期已整整迟了一日。” 零露显然不明白他在说甚么。 “这即是藏在经书中的秘密。世上没有几人能解其意,却有无数人被它累得丢了性命,毁尽一生。那些对它寤寐以求,处心积虑要将它占为己有之人怎会想到,在他们眼中象征权力和野心的经书,原只是本被埋没在时间里的情书呐。”江离叹道。 “我……”零露的声音听来越发虚弱,“抱歉,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你的话……” 江离将她的头轻轻揽过,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没事的,忘了也好。” “你别介意。”零露没有抗拒,声音听来比半刻前更加无力。 “你现下感觉如何?”江离问道。 “我很累……”零露道,“像是赶了很远的路,如今终于可以停下,能将肩上的担子卸去了。我只想休息。”她顿了顿,又问道,“我不清楚,这样可以么?” “当然,”江离将她搂入怀中:“都过去了,零露。”说完这句话,他感到零露的后背忽地软塌了下去,随即耳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 “阿江……” 江离霎时身子巨震,眼泪夺眶而出。 “你是阿江啊……”零露喃喃道,粗糙苍老的手拂过江离的脸颊,替他拂去了眼泪。“我想起来啦,你是家住临清的祁江离,我想起来啦,不会忘记。”说罢,她的头软垂下去,整个人从江离的怀中滑落。 江离缓缓将零露放下,令她平静躺在柔软的青草之上。再一次,那宽阔悠远的曲调在他脑海涌现: “月光皎皎,人世沧桑,无底之海,佑我还乡。无论此后,身在何方,此身常寄,珍重无忘。” 此刻回应他的是风声,是海潮,是桃叶,是溪水。是那月升二岬下的潮声,生灭流转从不停息,是百屿千川,风霜雨露,日月繁星。还有一本被世人遗忘的经书,册页在风中飞扬…… 正是: 将离须信轻云判,聚散,霜翮有凭去复临。 人世梦笔皆勘验,归鉴,清斋片言犹可循。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