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成了权臣掌中娇》 第1章 她夺舍了?! “来人呐!新娘子投湖啦!” “快来人呐!温家小娘子投湖啦!” 一声紧接着一声的惊呼仿若惊雷炸响,压过了前院的唢呐乐鼓、觥筹交错声,很快传到了主人家耳中。 正端着酒盏僵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接受宾客道贺的恪靖伯蓦地一怔,手中酒盏狠狠一掷,瓷片飞溅间,他回头瞪向身边表情从容淡漠的儿子,呵斥,“看你的好媳妇!丢人都丢到伯爵府来了!” 说罢,愤然离席,朝着后院疾步而去。 …… 后院,已经乱作一团。 盛夏方过,正午时分的太阳还是火辣辣地烘烤着,蝉鸣愈发嘶声力竭,像是生命最后的绝唱。 元戈听着周遭乱七八糟的惊呼、叫嚣、还有奔走的脚步,皱着眉头意欲呵斥,只眼皮沉坠醒不过来,浑身上下又燥又冷,体内更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唇齿辗转间,最终也只能发出一些破碎难辨的字符,“水……” 只是发出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事不关己的闲言碎语里。 “这温家小娘子都闹腾了一个月了,从赐婚圣旨下来之后就没停歇过,往日文文弱弱的,没想到性子这般得烈。” “别是自导自演吧,不然怎么每次都这么恰好被人救了?现在的小姑娘,品行不端的,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苦肉计也不是什么新奇手段。” 温家小娘子、圣旨赐婚?元戈听着这些陌生的字符愈发不明就里,她……不是掉进了蛇窟吗?那处蛇窟在悬崖底下,自己也是掉进去之后才发现的,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人救了?只是她院中下人不多,祖父又在闭关,哪来这些乱糟糟声音陌生的人? “水……”她费力眨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视线里只有一块又一块模糊的光影……这群没规矩的!元戈暗暗咬着后牙槽,只想着等她能动能说了,定要将这些人全部赶出去才是! 谁知,一股大力生生撞上她的胸膛,撞得她肋骨都疼。是个姑娘,哽咽的音打着颤,“小姐?!小姐您醒啦?来人呐!我家小姐醒了!快、快叫大夫!” 看不清脸,只是声音陌生,并非她随侍的丫鬟。 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指挥着下人,“快,将三少夫人抬进屋里躺着……这般酷热的天就这样放着,三少夫人就算没事都要被晒出事情来了……许公子,您也在?不若,您来替三少夫人诊治?” 对方呵呵笑着,笑声敷衍,“本公子是来吃喜酒的,这种治病救人的事情,本公子不同你争。” 声音很熟悉,言语间欠揍的痞气也很熟悉,元戈绞尽脑汁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听过这声音……蓦地,脑间一刺!痛得差点灵魂出窍! 而眼前一幕一幕的,走马观花似的,都是别人的记忆…… 她是温浅,户部尚书的嫡长女,生母早亡,继母出生名门,于她不算苛待,只是总清冷疏远。虽得祖母疼惜,但她性子软弱,往日来往也不勤,便不算亲厚。 没了母亲的小姑娘,虽也算名门贵女,但这些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被继母苛责、讨祖母不喜,即便那日惊鸿一瞥芳心陷落,却也从未同人说起、更不曾有过任何妄想,只于闺中好友面前倾吐一二。 谁曾想,不过半月有余,盛京人人皆知户部尚书家没了娘的嫡长女看上了二皇子殿下……她去质问好友,好友欲泫欲泣只说不知,她便想着兴许那日隔墙有耳被哪个下人听去了。 流言若止于此便也罢了,却不知何处起了风,竟传得他俩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她有口难辩,二皇子殿下亦是置身事外,没过多久,陛下下了圣旨赐婚于温宋两家,流言变了方向——温家姑娘一厢情愿死缠烂打,当真不要脸。 那是温浅的记忆。 缓慢切换的模糊光影里,元戈紧咬着后牙槽——她深谙毒术也通药理,此刻自己这般状况,绝非简简单单的落水,倒似落水之前便已经中了全身麻痹的毒……是谁?是谁,这般有恃无恐,于温宋两家的婚宴上对新娘子动手?目的又是什么?冲着谁去的?温浅?还是宋家? 自己呢?自己如今又是什么情况?!“元戈”……当真死在了知玄山后悬崖之下的蛇窟里了?而自己成了温浅?这叫什么?夺舍……?! 当真有如此怪力乱神之事?! 元戈躺在床上,视线里的影像渐渐变得清晰,她抬了抬手,身旁打扮喜庆梳着两个丸子发髻的小丫鬟连忙扑了过来,“小姐?小姐有何吩咐?是哪里不舒服吗?” 那是温浅的丫鬟,拾音。 “水……”她费力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毒素还在体内,即便只是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今也是费尽了全身力气。 拾音忙不迭地跑去端水,而元戈看着眼前的这只手,一只苍白的、近乎于羸弱的、没有半分茧子的手。 这不是自己的手。 元戈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周身如坠冰窖。 “三少夫人。”一旁大夫示意她将手放下,皱着眉头装模作样号了一会儿脉,颔首笑道,“三少夫人莫要忧心,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落了水,在下开张调理的方子,您喝上几帖,去去寒,便无碍了。” 无碍? 话音方落,外头进来一群人,当先一姑娘,连奔带跑间差点被门槛绊倒。她一路冲进来,直接将端着茶水的拾音撞到了一边,心急如焚地唤道,“浅浅!浅浅你没事了吧?我听说你跳湖了……你怎么那么傻!如今你已是伯爵府的三少夫人,是宋大人明媒正娶的妻,你怎么还对那人……你说你……哎!” 声音很大,无遮无拦的,不管是本来就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的,还是已经进了屋子的人,都听了个囫囵。 元戈看着她,身侧的手倏地握紧…… 那是温浅最最信任的闺中好友,相府庶女。佟、婉、真。 第2章 中毒、落水 元戈侧目打量着对方,直勾勾的眼神盯得佟婉真心里发怵,扒拉着元戈胳膊的手缩了缩,讪讪笑着,“浅浅……你这是怎么了?大夫,浅浅可是有恙?” 那大夫转身从容作揖,“无妨,只是落水受惊,不打紧的。老朽开副方子,三少夫人吃了便好。只是……” 大夫下意识看向站在门口的人,欲言又止。 门口的人,背着光,看不清模样,只其中一人一袭正红喜服,身份昭然若揭——温浅的新婚丈夫宋闻渊。他背着手站在那里,声音冰冷生疏,“有话直说。”言简意赅的,半个眼神都没有往元戈这边来。 大夫“哎哎”地应了两声,紧接着又是作揖,“三少夫人思虑过重,疾在肺腑……苦口良药虽能治标却不治本,心病还需心药医,三少夫人……还需自个儿宽心才是。”说罢,对着元戈又是一揖。 大喜的日子,新娘子积郁成疾?宾客们议论声更大了,大夫目色微闪,借故先去写方子退到了一边,佟婉真拉着她的手说着宽慰的话,体己的言语,总不经意间带到“那人”,却又能及时反应过来住了嘴。 元戈任由她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自顾自朝着拾音招手,讨了温水润了嗓子,才低声唤道,“佟小姐……”她的声音还是沙哑,但显然比之前好多了。 对方微微一愣,愈发紧紧攥着元戈的手,探究的视线打量着元戈,“浅浅,你……你怎这般唤我?是要与我生分了吗?” 明明中了毒,那大夫装模作样诊治半天,竟什么也看不出来,这“积郁成疾”之说倒是斩钉截铁,温浅落水之事尚有疑点,只是元戈不知这大夫到底是谁的人,一时间也不好打草惊蛇,只垂了眼睑遮了眼底悉数情绪作虚弱状。幸好,此刻她看起来整个人的确是虚弱得一阵风都能吹走,再好的胭脂都遮不住苍白如纸的脸色,这虚弱扮演起来便也不吃力。 她看着被攥得生疼的手腕,轻轻叹气,“我以为,你总是向着我的……可方才你字字句句不离二皇子殿下,倒像是要陷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了……佟小姐,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我为何宁死不应这婚事吗?”说罢,掀了掀眼皮子,看向门口宋闻渊。 对方仍然背着手站在那里,从头到尾置身事外的模样。仿若自己的新婚妻子心系他人对他来说半分干系都没有,好一副冷心薄情的性子。 反倒是佟婉真倏地变了脸色,下意识朝身后某个方向看去,恶人先告状指责元戈,“浅浅,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愿嫁人与我何干?浅浅,我待你那么好,事事以你为先,你如今却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佟婉真看去的方向,是佟夫人,佟婉真的嫡母,也是温浅记忆之中佟婉真最惧怕的人。 同她也有关系吗?元戈垂眸思量,此事若当真只是姑娘家之间的龃龉倒还好,若是世家政敌之间的针对……只怕这些还只是试水的小打小闹,温宋两家联姻,陛下圣旨赐的婚,多少人叫好、多少人唱衰,多少人隔岸观火把戏看?温浅啊温浅,你只知那人对你笑便是喜欢你对你好,却不知这都是一张张唱戏的脸,粉墨登场、笑里藏刀。 罢了,今日既借了你的身子活过来,便是承了你的恩情,总该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才是。 新娘子长长的睫毛耷拉着,于苍白的脸上投下青色的阴影。她紧紧攥着手中未曾经新婚丈夫揭下的喜帕,低着头咬着嘴角,难以启齿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圣旨赐婚,哪里由得你我?可、可你却同我说,说他宋闻渊凶猛无匹、奇丑无比,还说他酗酒、醉了要打人,用棍子打、用鞭子抽、用诏狱里头还带着血肉碎末的刑具……你还、你还说他克妻……” “若非如此、若非如此,我怎会宁可求死,亦不愿嫁他为妇?如今你却说我是因为那二皇子……可不就是在我的黄泉路上泼脏水让我死了也不得安生吗?” 佟婉真瞠目结舌,倏地一把甩开元戈攀附上来的手,大声怒斥,“胡说!我何时同你说过这些?!” 她到底有没有说过这些话,元戈还真不知道,毕竟接手这具身子的时间尚短,脑子又晕晕乎乎的实在记不住许多事。不过,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佟婉真自己也不能证明自己从未说过这些话,不是吗?就像,唾沫星子喷溅过来的时候,温浅也是同样的孤立无援有口难辩。 这些看戏的人,谁又会求一个真相呢? 何况,现在的元戈,看起来够虚弱、够无辜,相较之下,之前小心思昭然若揭的佟婉真就成了那个恶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里,佟婉真脸上的表情快速崩裂,她摇着头后退一步,倏地厉声尖叫,“不!你不是温浅!你是谁?!温浅已经死了!她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她明明——” 声音戛然而止。 “明明……明明什么?”元戈抬眼看她,平静的眸子里有种风雨欲来的疯狂。 明明什么?明明已经中了毒,全身麻痹,入了水半点水花都扑腾不起来,就算有人路过也绝不会发现有人落了水。想必佟婉真也是算着时间确认温浅真的死了之后才佯装发现有人落水叫得下人,只是当时场面混乱,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温浅落水。 佟婉真撑着身后梳妆台,煞白的脸色和此刻的元戈不逞多让。 她绞尽脑汁弥补着差点脱口而出的罪,“明明……明明你被救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了呼吸!你不是温浅,你一定不是温浅,温浅死了!你、你、你就是那借尸还魂的水鬼!对,你是水鬼!” 借尸还魂的水鬼……似乎,要这么说的话,还真没什么错处,元戈好心情地想着。 只是,鬼神之论,本就讳莫如深,何况此刻还是在温宋两家的“喜事”之上。佟夫人皱着眉头冷声唤道,“婉真,休得胡说。” 第3章 相似的脸 温浅留下的记忆中,关于这位佟夫人为数不多的印象,都是来自于佟婉真的口述。 佟婉真很怕这位丞相夫人,此刻只是站在外头唤了声,她便倏地安静了下来,低着头,咬着牙,几不可见地打着颤。 真似老鼠见了猫。 元戈敛着眉眼做沉默状,既是唱戏,总要几分留白,留给看客们臆想的空间才是。 她便也没发现,宋闻渊突然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分外轻描淡写。 “还不出来?”佟夫人不轻不重地呵斥,又转身对着宋家长辈致歉,“小女无状,搅扰了宋家的喜事。伯爵、伯爵夫人还望海涵,莫要同她一般见识。今日不打扰了,改日定当登门赔礼致歉。” 恪靖伯夫妇正欲接上几句客套话,却见新郎倌转眸看向身后,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二句话,“佟夫人。往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就不必带到这种场合里来丢人现眼了,既伤了和气、又坏了家门形象。您说是吧?” 一句话说得毫不留情。 佟夫人却仍然笑呵呵地,“话的确是这个理儿,本来是不让她来的。可她说素来和温小姐交好,我便想着遂了她的心意……没成想,闹这么难看。也是我不曾教好,实在抱歉……我这就带这孩子离开。”说罢,微微颔首,一把拎过瑟瑟发抖的佟婉真,又一手拽着看戏看得兴致盎然的自家儿子,一手一个,提溜着风风火火地走了。 一旁喜婆“啊哟”一声,笑呵呵地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快快!合衾酒还没喝呢,别误了吉时!”响亮的声音、喜庆的表情,颇有一种欲盖弥彰粉饰太平的味道。 中毒之事不好宣之于口,只现在身子还有些酥麻使不了力气,她正要招呼拾音,却听宋闻渊说了第三句话,一惯的言简意赅,“都出去。” 丫鬟婆子大抵觉得于理不合,只瞧着冷着一张脸的新郎倌,最后还是沉默着退下了。人都走了,下人、宾客,甚至恪靖伯夫妇也走了,只剩下了这对并不熟络的新婚夫妻,和强撑着胆子没走的拾音。 不过……元戈扫了眼小丫头都快要打结的手指头,抿着嘴角笑了笑,无奈摇头,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什么样的丫鬟,这温浅主仆俩,倒真是一个绵羊性子。 苍白的脸,突然出现的一抹笑意,极淡、极浅,宋闻渊看在眼里却觉十分刺眼万分讽刺。 宋温两家素无往来,陛下这乱点的鸳鸯谱到底用意何在,宋闻渊大抵能猜到几分——因着祖父身为贰臣,虽立战功却不得陛下信任,连带着陛下也从未信任过宋家、更不曾信任过自己。温尚书却是陛下心腹,用联姻的方式将心腹之女送进宋家,也就等于送了一个甩不掉、摆不脱的眼线进来。 他站在原地,打量着面色苍白的温浅,美则美矣,却也空洞乏味,像一尊虽然好看却并不名贵更无底蕴的瓷器。他唤,“温小姐。” 他叫她温小姐,便是打心眼里没有将她当作自己的妻。元戈也不在意,她本就不是拘泥于世俗之人,就算如今莫名其妙成了婚也不妨碍她说走就走了。如今留在此处,不过是想要弄明白今日中毒的真相、自己“借尸还魂”的原因,还有洗清温浅身上的污水还她一个清白。 元戈躺在那里,打量着这便宜丈夫,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打下来,只他站在盛夏方过的阳光里,看起来像是周身镀了层看不见化不掉的冰,气场又冷又煞。影影绰绰的光线里,轮廓硬朗立体,五官精致温和,只一双墨色的眸子,幽邃深沉,浓墨重彩。 当真一副好皮囊。 对方同她生分划清界限,她便也礼尚往来,稍稍抬了抬身子,“宋大人有话直说。” 温小姐、宋大人。 宋闻渊扯了扯嘴角,周身气息愈发冷若冰霜。他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说道,“温小姐不愿嫁我为妻,我一早就明白。温小姐心有所属,宋某也管不着。只是有些话宋某先搁在这里,今日你既进了这门,心里不管有什么人都给我捂好了,莫要再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情来……否则,宋某不介意让温小姐见见诏狱里带着血肉碎末的刑具。” ……这人还记仇。 小心眼。 元戈噎了噎,近乎于苍白地解释道,“那不是我说的,是……” 话音未落,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宋闻渊倏地偏头看来,眼神讥诮又讽刺,“佟家庶女有没有胆子在背后编排我,我还是清楚的。倒是温大小姐……和传闻中似乎有些不同。”说罢,拂袖离开。 何止“有些”,倒像是绵羊的皮囊下,藏了只狐狸。 宋闻渊前脚踏出门槛,后脚元戈就招呼着拾音拿来了镜子。 铜镜里,巴掌大的瓜子脸上,五官婉约漂亮,眉眼精致姣好,一双桃花眼眼波如烟似雾,睫毛细密纤长……此刻因着虚弱平添几分我见犹怜之感。 只是,那不是自己的脸。 更让人细思极恐的事情是,这张脸生了和自己五六分的相像……阳光从开着窗户进来,扑了满地,碎金般的晃眼,窗外,是蝉鸣嘶声力竭。而元戈,沉默着坐在床上,突然间如坠数九寒天。 “拾音。”她唤,“去熬些姜汤来,我有些冷……” 知玄山……从盛京城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才能抵达。 往年虽有来自盛京的世家公子前往知玄山求学,但也只宿在前山,而她在后山,可见并无交集。 她是知玄山上的泼皮猴、小魔女,上蹿下跳、插科打诨、聚众喝酒、斗蛐蛐、摇骰子,兴致来了给山上众人下点无伤大雅的毒药,展示一下刻苦研习的成果。这样的自己,不管从十几日的路程、还是从南辕北辙的性子上,都和温浅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那么为何自己同她竟生了这五六分的相似?自己今日这“借尸还魂”到底是巧合、还是命运使然?还是……人力胜天? 她突然觉得,自己离开的计划……只怕还要再搁置一段时间了。 第4章 你年十九,生肖克我 新婚当晚,洞房花烛夜,新郎始终不见踪影。 倒也不算意料之外。 毕竟,这场婚事本就是个闹剧,某日天时地利,陛下小酌几杯,起了给人做媒的心思,于是乱点了这鸳鸯谱——郎无情,妾不仅无意,甚至还有他意。圣旨下了一个月,双方长辈为了这婚事忙得焦头烂额,待嫁的新娘子也忙得焦头烂额——忙着上吊、跳河,寻死觅活,丢尽了双方脸面。 这宋家还能将她娶进门,实在是迫于无奈了。若还要人客客气气以礼相待,便是元戈也觉得委实有些太难为人了。 温家人大概也对温浅失望,陪嫁随行只有拾音一人,一屋子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连两个小厮都是宋家下人,各个对她冷眼相待,蹬鼻子上脸,恨不得当即翻身做主。 入了夜,院中还是黑漆漆的半点灯火也无,一直到酉时一刻,一冷脸丫鬟丢过来一碗凉了的甜汤。 屋内俩人,只一碗甜汤。 面对拾音质疑,对方白眼都差点翻出眼眶去,冷冷一句“爱吃不吃”,甩袖就走。留下端着甜汤的拾音站在门槛内瞠目结舌,半晌,狠狠跺了跺脚,控诉,“小姐!您看她!什么态度呀!宋家的下人就是这样没规没矩上下不分的?” 下人的态度自然是跟着主人的态度来的,甚至还要变本加厉。跟着一个遭了主家厌弃的少夫人,这些下人在府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哪能没有怨气? 今日已经入夜,这身子从天不亮就起身,而后又是落水、又是中毒的,虽然毒素持续时间不长,但一番折腾下来已是疲惫至极,不管是要惩治立威还是杀鸡儆猴,此刻都不是什么好时机。元戈支着下颌把玩着手中茶盏,笑得意兴阑珊,“无妨,由着他们去吧。今夜先垫垫肚子早些歇息。” 拾音不信邪,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后院小厨房准备给自家小姐做顿“丰盛”的晚膳,谁知整个小厨房空空如也,没有人、没有食材,只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蹲在灶膛口。看年龄应该也就十二三岁的模样,问起,说是今日府上办婚事,厨娘们都去前院帮忙了,这院子又是新修缮的,自然没有存放食材……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磕磕绊绊,眼神乱闪,不敢看人。 拾音直接给气笑了。 元戈素来不喜甜食,温浅却喜欢,未免引人怀疑,她便只坚持自己不饿、没胃口,最后那碗甜汤悉数进了拾音的肚子,而元戈……最后只吃了几颗花生,喝了半杯泛着涩意的茶水。 也算勉强果腹。 初来乍到的第一天,知玄山上最横行霸道的大小姐,隐约生出一股人尽可欺的憋屈感来…… …… 初来乍到的第二天,天边才露鱼肚白,院中丫鬟门都没敲,直接推门而入,进来后“砰”地一声,手中洗脸的铜盆重重丢在了木架上,水花四溅。那丫鬟转头看向床铺上的新主子,颐指气使地吆喝,“还不起来,新媳妇——”话音未落,直直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竟是下意识地一噎,剩下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那眼神……挺平静的,只不知怎的,就是有些渗人。 就像是一头狼,看到了一只动弹不得的兔子时的那种平静。 元大小姐冷着张“生人勿进”的脸坐起了身,目光落在溅出来的那些水渍上,又轻描淡写地扫向对方有些不自然的表情,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干巴巴甩过两个字来,“秋菊。”说完,下颌微抬,趾高气昂有恃无恐——温家这位小姐,是出了名的软性子。嬷嬷也说了,趁着她刚来,心里头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可劲儿地欺负着,这样不仅能奠定了日后的地位,也能在主家面前表个忠心。 “多大了?”元大小姐继续问道,不咸不淡的,也没什么表情。 “十九了。” “许配人家了没?” 秋菊有些意外,不知这新来的少夫人问东问西的要做甚,但仍然下意识照实回答道,“还没。” 元戈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拢着寝衣掀了薄被起身,坐在床边看着这个个子并不高的丫鬟,淡声说道,“去院里头跪着吧。跪上三个时辰,然后该去哪去哪,别再出现在本小姐面前。” 对方倏地抬头,“你什么意思?凭什么赶我走?!” 元戈低着眉眼摩挲着袖口的绣花,懒懒扯了扯嘴角,敷衍极了,“你名中带菊,我不喜菊花,你年十九,生肖克我。” 秋菊瞠目结舌——一早准备好的集众人智慧的、格外有气势、铁定能拿捏的说辞,突然像是一口浓痰卡在了喉咙口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张了张嘴,强撑着脖子说道,“我是伯爵夫人安排过来的,哪里是你说惩处就惩处、说赶走就赶走的?就算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也自有伯爵夫人定夺。你休想用这些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赶出宋家!”只是看起来明显有些外强中干。 半开的窗户外,有个梳着发髻的小丫鬟偷偷摸摸冒了半个脑袋,又倏地缩了回去。 只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未止歇。 元戈瞥了眼那处,低头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角儿,原也不过是被推出来涉涉水的出头鸟罢了。 她慢条斯理挽着自己的袖口,算着时辰出去买早点的拾音应该快要回来了,她拖着曳地的下摆站在床前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对面的丫鬟,笑意慵懒,“正巧,按着规矩,我今日是要去敬茶的。正好问问伯爵夫人,我院里下人去留的这种小事,是否还需一一禀报得她应允首肯才行。” 就算伯爵夫人不喜这新进门的儿媳妇,但敬茶的时候几房都在,人多口杂,只怕她也不愿落人口舌才是。 秋菊倏地向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与元戈的距离。 她们这些个丫鬟嬷嬷准备了好几天如何拿捏这新主子的招数,谁知压根儿无用武之地,新主子压根儿不跟你讲道理明是非——新主子压根儿不讲道理!而且这眼神、这姿态,哪里有半分绵软可欺的样子?! 第5章 敬茶风波 秋菊也不确定,此事若真的闹到夫人那边的话,夫人会不会护着自己。 虽然夫人也说了,如今是迫于圣旨不得不娶,待得凉上几年,寻个七出之过,纵然不休,也能废了她这正室的位置。是以她们这些个下人自不会将温浅当个正经主子来看待……可若是闹得太难看,依着夫人好面子的性子,只怕也……秋菊咬着嘴唇不吭声,只梗着脖子僵持着。 元戈却那兴致同她比谁的脖子扭曲地更好看些,一边挽着袖口越过了她,一边淡声吩咐道,“虽知你们未曾将我当成主子,我也没把你们当心腹。只昨日开始,你们的卖身契便是在我手中攥着的……若你还想留在宋家,便自行去罚跪,跪了找个本小姐瞧不见的角落里安安分分苟着。若是你对这惩罚心生不满,那此刻便收拾了东西出府去吧……” 声音不低,外头听墙角的丫鬟婆子听了个全,面面相觑间正准备悄悄离开,却被外头进来的拾音撞了个正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拾音也没好脸色,一手叉腰,呵斥,“你们鬼鬼祟祟躲在这里作甚?” 丫鬟婆子面色尴尬、支支吾吾地跑了。拾音余气未消,进屋见着里头下巴抬得高高的、脸色比自家小姐还难看的秋菊,正欲呵斥几句难听的,谁知秋菊动作比她快,脖子一收,袖子一甩,踢着大步朝外走去,走到院中,直直跪了。 即便跪着,她的脖子和脊背仍然笔直得没有半点弯曲。 “小姐你看她!”拾音指着院子里跪着的秋菊,气得直跺脚,“这宋家的下人怎么这样……一个两个喜欢听壁脚不说,还一副天上地下她才是主子似的模样!” 元戈翻了翻柜子里的几件衣服,挑了件鲜艳的递给拾音,“这些事等回来再说,敬茶这种事若是迟到了,被罚跪的就是咱们了。” …… 伯爵夫妇住在伯爵府最大最宽敞的立雪堂,从元戈居住的落枫轩过去要一盏茶的功夫。 饶是不曾误了时辰,但屋子里已经济济一堂端坐其中,为首不苟言笑的自然是恪靖伯夫妇,剩下一屋子男男女女,有些风韵的当是恪靖伯唯一的妾室安姨娘,安姨娘身边的年轻男子就是宋家长子宋子尧,而对面坐着抱着个小娃娃的女子,应该就是宋家女儿宋淑仪了。 这些也是过来的路上听拾音介绍的,所幸恪靖伯妾室不多、子嗣不算旺,否则还真不好认。 元戈既打定了主意要在这里留上些时日,便不愿处处得罪人,遂乖巧上前,提了裙摆跪于一早准备好的蒲团之上,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盏,双手奉上,行礼问安,一一敬茶。 两人都是木着一张脸接过抿了一口,又木着一张脸各自搁了个小木匣子在托盘里,半晌,宋夫人瞥了眼元戈,淡声问道,“昨夜歇息得可好?” 成亲当天合衾酒都不曾喝,成亲后的第一天早上,新媳妇独自一人前来敬茶,自始至终没有见到新郎倌……这昨夜到底是如何歇息的,不言而喻。自家这婆母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问得敷衍,元戈答得也随意,“回母亲的话,尚可。” 却有人掩了嘴角“咯咯”笑道,“这孤枕愁滋味最是煎熬难眠,三少夫人不必逞强了,在场都是过来人,如何不懂?”说完,又笑,笑声娇俏。 元戈偏头打量她,将近四十的年纪,笑起来眼角隐约看得到一些细纹。只她生了双勾人的眼睛,那些细纹便显得韵味十足媚态天成。听说这安姨娘是恪靖伯的心头好,若非如此宋家也断不会允许她在嫡子之前诞下长子……也正因此,这妻妾二人素来不对付。 思及此,元戈笑了笑,笑意天真,问道,“想必,这位就是安姨娘了。” “嗯。” 安姨娘点了点头,将一早准备好的镯子握在了手心,不算好的镯子,送这丫头刚刚好。 却见对方并未转身端茶,反而问道,“那……安姨娘昨夜歇息得可好?” “我怎么会——”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新媳妇话语里的深意来,蓦地脸上笑容就僵硬了。 安姨娘凝眉打量着跪在蒲团上侧身看来的小姑娘,一袭红色裙衫,样式是时下流行的繁复款式,层层叠叠的薄纱上坠着上好的珍珠,价格不菲,都说这温家有钱,果然不假。小姑娘身形清瘦,原撑不起这般雍容的裙衫,偏在她身上又是截然不同的气质,热烈、张扬。 这丫头……总觉得和昨儿个蒙着喜帕拜堂的时候截然不同……这问题也是刁钻,搁在这里怎么说都不对。她咬着后牙槽冷笑,“小姑娘家家的,年纪不大,却要打听长辈的闺房趣事……这温家的家风,的确让人不敢恭维呢。伯爷,您说是吧?” 恪靖伯看了眼身边夫人愈发黑沉沉的脸色,咳了咳,没吱声。 倒是一旁自始至终只低头逗弄小娃娃的宋淑仪淡声开腔,“说来,也算不得什么正经长辈,不过是个妾室。既是妾,正儿八经说起来,也就是个下人。若非母亲慈和,此处哪里有你坐着的份?小平安……你说是吧?”说话的时候也不曾抬头,只低头问怀里的孩子。 孩子还小,咿咿呀呀地笑,手舞足蹈的。 是个粉团子一样的孩子。 安姨娘脸色变了变,却一个字没说,只一把按住身边自家儿子搁在扶手上的手。宋子尧皱着眉头,又坐了回去。 元戈暗暗挑了挑眉头,听说宋家这位小姐性子直爽泼辣,颇有当年老将军的风范,看来传闻不虚。 恪靖伯又咳了咳,沉声唤道,“淑仪……” 话音未落,身边自家夫人倏地偏头看来,“怎么?淑仪说错了吗?妾不是下人难道是主子?” “我没这么说……”恪靖伯气势骤落,面色尴尬地嘀咕,“这时候是说这些话的场合吗?这新儿媳进门,敬杯茶,唤一声姨娘,总是要的……你说是吧?” 第6章 开了窍的榆木脑袋 “新儿媳进门”几个字,咬字甚重。 宋夫人拧了拧眉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打量着元戈的视线虽仍然不甚友善,但到底是淡了几分敌意,既是叮嘱亦是警告,“我且不管你之前如何,如今既进了我宋家的大门,就要守我家的规矩。你年纪还小,性子难免不够沉稳,往后不管做什么事情之前,若是没有把握,就来问问我……你如今唤我一声母亲,我总不至于害你。” 元戈淡声应是,甚是乖巧模样,也挑不出错处来。 何况,之前元戈明显的针锋相对让安姨娘吃了瘪,宋夫人便觉得这丫头倒也不算全无用处,至少还能让自己看不顺眼的妾室吃吃瘪。两人都不讨她的喜欢,不管结局如何,她都瞧着乐呵。这般想着,宋夫人倒是难得地和颜悦色,抬抬手,示意道,“给姨娘敬茶吧。” “是。” 敬了姨娘,又在嬷嬷的介绍下,同宋淑仪和宋子尧打了招呼。 宋淑仪是个爽快的,方才出言相帮也只是看不惯安姨娘,但她同样因着温浅之前的所为不喜这位弟媳,更觉得委屈了自己弟弟,只淡淡丢下一副白玉耳坠,留下句“好自为之”便罢了,瞧着很是油盐不进的一个人。 至于宋子尧……火爆脾气一个,也是盛京城中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二世祖,于元戈来说,投其所好倒也不难,左不过是些摇骰子、斗蛐蛐的本事。 敬了茶,站着回了几句话,平安咿咿呀呀地朝着宋夫人伸了手要抱,奶呼呼的粉团子实在可爱,宋夫人忙不迭地凑了过去,便也懒得搭理这位将来注定要被休弃的新儿媳了,摆摆手就让元戈离开了。 自始至终,半句不曾提过没有出场的新郎倌。 出了门,拐了个弯,一直走到临近后花园的地方,眼看着距离立雪堂已经很远了,拾音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喃喃惊呼,“小姐,您这胆子也太大了!这安姨娘是恪靖伯爷的心头好,听说往日里就是夫人也要让她三分。如今你这般下了她的面子,就不担心她记恨于您?” 看得出来,小丫鬟是真的怕,一口气生生憋了半路。 元戈无奈摇头,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脑袋,“怕什么?夫人让她三分是自持身份,当家夫人总不好跟一个妾室一样争宠献媚。至于我,身份上是宋闻渊的妻,这就代表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在她那里讨得了半分好来……倒不如得罪了她,哄一哄我那个婆母,不然只怕今日总要被数落刁难几句。” 拾音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微张着嘴巴打量着元戈,无意识间摸了摸自己被拍的那处……呆呆的,像个傻子。 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比温浅小一岁,却比元戈小三岁。 十八岁的元戈看着十五岁的拾音,眉目温和地又拍了拍她的脑袋,“瞧着我作甚?” 拾音犹犹豫豫地说道,“小姐落水之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之前您同咱们夫人说话都不敢直视她眼睛的,可您今日说话行事,都是看着对方眼睛的……” 元戈倏地一顿,一脚踩在路边的小石子上,差点摔倒。她将那石子踢进草丛里,才讪讪笑着反驳,“什么叫变了一个人?这话可不兴说,被人听去了倒是坐实了我是复活的水鬼了……只是死过一次、几次的人了,若是还想不通一些事情,那我当真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了。” 拾音点着头低头走了,走了两步仰面看来,咧嘴嘻嘻一笑,“小姐不管是什么样子的,拾音都喜欢!水鬼也喜欢!” 元戈瞠目结舌。 半晌笑着揉乱了拾音的头发,眉眼温和无声喟叹——温浅当真糊涂,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留下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小丫头……若是自己不曾借着这身子活过来,这小白兔一样的丫头还不知道会被卖去什么地方呢! 这般想着,却又想起知玄山上那丫头来,那丫头脾气不好,轻易没人能招惹,只自己如今“死了”,也不知她在哪里偷偷摸摸地哭……还有兄长,本来身子就不好…… 哎,罢了,待她弄明白此间事情,再回知玄山好好哄人吧!她拍拍拾音,“走吧,回去收拾那些个丫鬟婆子!” …… 元戈走出没多久,假山后缓缓走出一人来。 那人生了张雌雄莫辨的皮囊,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手中琉璃杯盏,勾着嘴角几分痞气,却又无端优雅。他注视着元戈离开的背影,微微偏了头问身后,“这就是你新进门的娘子,温家那位大小姐温浅?我瞧着……总觉有几分熟悉。” 身后,宋闻渊还未说话,倒是他身边小厮哼哼干笑,“能不眼熟吗?朱雀桥头纵身一跃,这温小姐自此成了盛京家喻户晓的名角儿咯,谁还能不认识?要我说,这温小姐压根儿没打算死,不然找个月黑风高夜无人路过的时候跳,可不就死得透透的了,偏找晚膳时分,人最多的时候……” “林木,闭嘴。”宋闻渊淡声拦了这过于冗长的抱怨,视线同样落在元戈离开的方向,表情不见喜怒。 另一人却摇头,“方才她从这里过去,我瞧着她脸的时候倒不觉得熟悉,只她背对着我说话那模样……让我想起一个人来。”那人也喜欢穿红衣,她穿着红衣的样子格外张扬好看。 宋闻渊生了几分好奇,“什么人能让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许公子念念不忘?” 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许公子心道自己也是魔怔了,这两日总想起她来,方才有那么一瞬间竟恍惚以为看到了她。许公子摇头失笑,“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与她们……不同。说起来,算算时日,炎火应该已经到知玄山了吧,脚程快些的话,还有十日能回来了。” “嗯。”宋闻渊仍是没什么表情地应了声,目光仍然落在那人离开的方向,半晌,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开了窍的榆木脑袋? 第7章 虚张声势的温家小姐 巳时的太阳,热腾腾地烘烤着地面。 嘶声力竭的蝉鸣声刺透安静的氛围。 落枫轩里,秋菊当门跪着,傲气的丫鬟,因着心里不服,跪得笔直,下颌亦是一如既往抬着,仿若只是在研究檐角上的铜铃铛。 一旁有个身形瘦小的小丫鬟正弯着腰劝着让她低个头,说毕竟这是新进门的三少夫人,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少夫人就算为了她自己的面子也会重罚的,不值当……温声细语的,颇有几分道理。 只是很显然,秋菊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闻言只是冷嗤,满满的傲气,“我十二岁就被卖到宋家,伺候主家七年,没有功劳有苦劳。她呢?算什么东西?还没进门就闹得主家颜面尽失,你整日里蹲在后厨不知道,如今咱们这些个下人走出去都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的!” “秋菊……她毕竟是三少爷明媒正娶的妻……”小丫头正欲再劝,瞥见红色身影款步而来,连忙低着头后退一步,很是拘谨地行礼,“少夫人。” 元戈淡淡“嗯”了声,走到近前垂眸看着秋菊,对方视线不避不让直直迎着,一双浑圆的眸子里满是挑衅。 也不知自觉有何倚仗。 元戈好整以暇地在一旁石凳上坐了,支着下颌打量着秋菊,轻笑,“你若是同我说在宋家内院被人戳脊梁骨我还信,至于走出宋家……谁又能认识你秋菊呢?” “你!”秋菊倏地回头,下意识就要起身,却又直直跪下了,浑圆的眸子里只剩怒气,“你在讽刺我?!” “讽刺?”元戈接过拾音端过来的茶杯,杯盖拂了拂水面上的碎叶,抿了一口才道,“不,我在陈述事实。十二岁被卖到宋家,伺候主家七年,仍然只能被丢过来伺候我这个不讨喜的三少夫人,是一件很值得炫耀骄傲的事情吗?是,恪靖伯爵府的下人是有几分脸面,那也只是针对主人家身边的大丫鬟、掌事嬷嬷,至于你秋菊……又算什么呢?” 秋菊脸色一僵,张了张嘴,却又反驳不出什么话来。 元戈搁了茶盏把玩着指尖丹蔻,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几处墙角,数了数,很好,丫鬟婆子小厮都齐了。她眉眼带笑,一一扫过,看着一个个缩回去的脑袋,玩味问着,“站那么远,看得清、听得清吗?” 没人说话,隐约有些脚步声。 元戈端起茶盏重重一搁,眉眼却带笑,张扬又恣意,“站住。本夫人让你们走了吗?” 脚步声顿止,却仍然没有人出声,更没有人走出来。元戈也不在意,只翘着条二郎腿坐着,半边身子靠着石桌,慢条斯理擦着自己掌心溅到的水渍,微微抬了声音,字正腔圆,“左右都已经被我瞧见了,就出来吧,若是觉得站着累,自己去搬了凳子坐着看。” 拾音瞠目结舌,实在不知道自家小姐今日唱的是哪出。 丫鬟婆子们推推搡搡着出来,倒也没有人真的敢去搬了凳子看戏,只不情不愿地唤了声“三少夫人”,便缩了肩膀团在了一起,五官挤眉弄眼表情精彩纷呈。 还有声称自己只是路过的。 再看秋菊,直挺挺跪在那里,不看任何人,也不计较任何人的置身事外,即便自知无所倚仗,却不改她不知从何而来的骄傲……挺讨厌的,但比其他人有趣些。 元戈不置一词,只低着头笑了笑,嘴角讽刺愈发明晰。半晌,放下翘着的那条腿缓缓起身,抖了抖裙摆,视线扫过众人,温声说道,“初来乍到,满打满算,也就做了一天不到的三少夫人。你们不喜欢我,我知道,我也不需要你们的喜欢……你们既然被安排来伺候我,往日在这府中的地位我也猜得到,所以不必在我面前摆什么宋家老人的谱。” 她说话温吞,不见如何疾言厉色,只眼神缓缓扫过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元戈扫了这一圈下人,见人纷纷低头,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人脾气不大好,若能相安无事最好,若是不能……便自己收拾了东西,从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可明白?” 十几岁的女子,声音里还带着孩童的软糯,尾音稍稍挑起,摆谱说话的样子有些违和感,方才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也被冲淡了些,下人们一一应着,只表情却并不如何胆怯。 毕竟温家小姐之前就是出了名的软性子,这会儿只怕也是虚张声势罢了。 “虚张声势”的元戈“满意”地点了点头,“既然明白了,就不必跟着一道跪了……就站那吧,她跪三个时辰,你们就站上三个时辰吧!拾音,搬张凳子摆门口去,本夫人亲自守着,免得有些人身子骨差,晒一会儿太阳就要晕了去,到时候传出去啊,指不定又要坏我什么名声。” 某个嬷嬷猛地咽了口唾沫,像是将被人堵在喉咙口里的话再一次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咽完,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小姑娘,怎地这般难弄?不是说好欺负的吗? 就这,怎么看都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吧? 拾音颠儿颠儿搬来了一张雕花大椅,又擅作主张准备了酸梅汤绿豆糕,都是清热解暑的。元戈不喜甜食,但对酸梅汤还能接受,捧着小碗一小口一小口吃得优雅惬意,中间还不忘将缩了身子意图躲到树荫底下的人揪出来…… …… 此事传到宋闻渊那,连同元戈敬茶时候说的话做的事一并传了过去。 宋闻渊摆摆手让人下去了,搁了手中狼毫笔,侧目问林木,“这就是你说的……好欺负?”赐婚圣旨下来之后,他吩咐林木去查了查温浅这人,林木的总结只有三个字,好欺负。 林木在边上听得瞠目结舌,半晌,僵硬着脖子转向宋闻渊,不确定地说道,“主子……兴许、兴许就是立立威、杀鸡儆猴?许是、许是温家人教的。” 这倒也有可能,毕竟……温家的人,各个都不简单。 第8章 夫君,我心里只有二皇子【改】 说话间,门外传来女子声音,“夫君?” 尾音微微上挑,软软糯糯的,煞是好听,只宋闻渊却浑身一震,凝眉看向林木,林木的表情更怪,像见鬼了似的。 那就是没听错了。 宋闻渊手指微微一哆嗦,笔尖墨水滴在纸面,晕染开小小的黑色花朵。 夫君?她倒是唤得自然顺口,那之前在茶楼里又作何说那些个义正辞严的话?“嫁与他宋大人为妻,就好似带发修行,这辈子便也只是无心无情偏居一隅,只待垂垂老矣罢了……”彼时屏风之后,传过来的是这句话吧,也是这个声音吧?他宋闻渊不欲强人所难,是以遂了她的心意,特意将她安置在宋家西北角的落枫轩里,让她清清静静地修行。 元戈见没人应,上前敲了敲门,又唤了声,说明来意,“夫君?是我,温浅,我想来书房里找几本书看看打发打发时间……请问,我可以进来吗?”找书只是由头,想要找本帖子练字才是真。 如今她用了温浅的身子,旁的都还好说,只这突然变化的字体实在不好解释。温浅是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元戈却写不来,索性也不去模仿了,只说自己闲来无事练了旁的字帖。偏偏落枫轩里没有书房,莫说字帖了,连本书都没有。她只好来找宋闻渊。 这宋家上下,若说她还能打扰麻烦一下的,大抵也就是宋闻渊了——毕竟他们是成了亲的,至于唤一声夫君似乎也是应该,总不能一直这么“宋大人、宋大人”地叫吧?她性子素来随遇而安又自来熟。 见里面还是没有动静,正欲推门而入,就听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声音宁静又深沉,有种令人莫名安心的魅力。 这人不仅生了一张好皮囊,也生了一副好嗓子——真是得天独厚。元戈一边暗忖,一边推门,将拾音留在了外头,自己进门嘻嘻一笑打招呼道,“夫君在忙呀?” 虽然上一回见面有些不欢而散,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元戈小姐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成想,她的笑容落在某随从眼里简直就是“这恶婆娘对自家主子不怀好意”的意思,当下一步上前拦在了宋闻渊和元戈之间,大义凛然地护着自家主子,戒备质问,“找书就找书,你还想干嘛?!” 元戈一愣,实在不知道对方这般老母鸡护着小鸡崽子的模样是为哪般?莫不是自己瞧着很是可怕要吃人? 她摸了摸鼻子没说话。 宋闻渊嫌弃地用笔杆子敲林木胳膊,“退开。” “主子!”林木跳脚,转了身凑过去低声说道,“主子,这婆娘冲您笑得不怀好意,莫不是她瞧着您比那二皇子生得好,对您心生歹意了?” 声音压得很低,但是很不巧,一步开外的元戈听了个清清楚楚——真是没想到,宋闻渊身边的小厮竟然是这样的活宝。她觉得有趣,起了逗弄的心思,伸手一把拽了对方的衣领子,磨着后牙槽阴恻恻地问道,“婆娘?宋家的下人都是这么不懂规矩的?你说,若是我为此要罚你,夫君可会为你撑腰?” 领口骤然一紧,整个人被拉得直起身来向后仰去,林木下意识抬手拽自己的领子,没拽得回来。这才朝后拍拍自己的肩膀,近乎于语无伦次,“你你、你松开,你这样成何体统?” 言语间,半分敬重也无,拍着自己肩膀却半根手指都没碰到元戈,耳根子却已经通红一片。 真是个有趣的小子。 元戈没松开,反倒拎着他的领子拖着他往两个高高的书架那里去,一边走一边很好脾气地念叨,“放心吧……你家主子安全得很,我虽不是个好婆娘,但见异思迁、朝三暮四的事情倒也做不出来……众所周知,温大小姐心里面啊,只有二皇子殿下。” 元戈说得敷衍,注意力都在摆满了两个架子的藏书上,不曾注意到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是站在外人的角度称述的事实,更没有注意到……身后隐约的磨牙声。 林木一噎,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咬牙切齿骂了句,“坏女人!” 元戈随他说去,指了指最上面一层某本游记,抬抬下颌,颐指气使地很自然,“帮我把那本拿下来……你说你,我对你主子有意思吧,你跟防狼一样防着我,我说我对他没意思吧,你又说我是坏女人。所以你到底是要我有意思呢,还是要我没意思?”说完,嘻嘻一笑,眸子亮亮的,焉儿坏的样子。 宋闻渊侧目看去。 林木杵着,没动静,只鼓着腮帮子瞪她,像只喜怒形于色的松鼠。 元戈有意逗他,嘻嘻一笑,转身唤宋闻渊,“夫君……我够不着的书,可以让他帮忙拿一下吗?”声音软糯,因着刻意,多了几分娇滴滴。 宋闻渊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他的眸子很黑,看起来喜怒不辨,沉稳极了。只握着拳的右手掌心里,是无人看到的一片墨渍——听到她用那么理直气壮自然而然的口吻说着温大小姐心里面只有二皇子殿下的时候,没忍住,捏断了。 怎么会有人明明心里住着一个人,还能这样叫着别人“夫君”? 他不明白心中莫名的气恼到底是因为什么,大抵是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吧! 小姑娘却像个没心的,转头一巴掌拍上林木脑袋,像个胜利者一样骄傲地趾高气昂,“还不快点爬上去给本小姐拿下来!” 笔断了,宋闻渊就近拿了本书翻着,只是没翻两页,眼神却下意识往那两人身上去,一袭红衣裙衫的女子,一颦一笑张扬活泼。不可否认的是,陛下帮他选了一个很漂亮的妻子。 只是……这个妻子和传闻中差别太大。 一个人死过几次,当真能性情大变吗?宋闻渊攥着手中的书页,凝眉思索,目光却定定落在元戈身上,直到对方抱着四五本书回头看来,他才近乎于仓皇地收回了目光。 从未这样狼狈过。 第9章 无名医书 元戈抱着选好的几本书,走到书案前唤他,“夫君,还有一事。” 收了几分笑意的表情,有种欺骗世人的乖巧。宋闻渊下意识紧了紧右手的掌心,靠向椅背淡声道,“说。” 言简意赅的,听起来又冷又硬。 元戈也不在意,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要达成目的,她并不计较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遂仍然温声解释,“闲来无事,想着在屋里练练字,只是手边也没有字帖,想问夫君借一本。”兄长总说她写了一手男儿的字,霸道、张扬,此刻若是问宋闻渊借字帖临摹,往后才更好解释些。 宋闻渊也不疑有他,只要对方安安分分地不闹什么幺蛾子,他也懒得去管她,随手从一旁的瓷瓶里抽出两卷卷轴递过去,“我这里没有字帖,只有这两幅还算是名家笔迹,若是有用你就留着。” 宋闻渊都说是名家笔迹,显然是极好的。元戈将怀里的书搁在了桌子上双手接过搁在那摞书上一道抱紧了怀里,笑呵呵地道了谢才转身离开,没有注意到对方倏地幽深下来的眸色。 走到门口出门之际,元戈又蓦地脚下一滞,转身讪讪笑着,显然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到底是唤道,“夫君。” 林木都惊呆了,“你这婆娘怎么这么多事?!” “林木。”宋闻渊淡声唤道,看过去的眼神冷冷的满是警告。然后才转首问元戈,“什么事?” 元戈挠了挠头发,显然有些为难,斟酌着问道,“就、就想问问你,两日后回门,你、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回去?”她原本没打算叫上宋闻渊的,只是拾音磨了她一路的耳根子,实在不想回去的路上再被念叨,于是鬼使神差的,还是问出了口。 两日后? “有件要紧的事,走不开。”他说。 的确是要紧的事情,撒了很久的网要收,只是说出口又觉得有些敷衍,再看对方一脸“我明白”的表情,又加了句,“真的有事,若能赶得上,就同你一道去。” 元戈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原也只是想着若是宋闻渊拒绝了,小丫头也能死心不念叨了。虽然她素来我行我素不惧流言,既能一个人敬茶,自然也能一个人回门,但若是能一起回去,自是最好,她眉眼弯弯,笑道,“好。” 宋闻渊想了想,又道,“我这两日会比较忙,回门礼你看着准备,要买什么直接开张单子给林木,他会去置办。” 元戈含笑点头,又冲着林木招招手,“你叫林木啊?过来……” 林木一哆嗦——这婆娘不对劲!对着主子的时候温温柔柔乖巧可爱的,对着自己的时候虽然也在笑着,只莫名让人后脑勺冷飕飕的,像一条成了精的妖狐,还是九尾的! 但主子方才那一眼仍让人心有余悸,他磨磨蹭蹭上前,不情不愿地问,“干啥?” 元戈抱着书笑吟吟站在那里,容色漂亮,说话温柔,“我,是你家主子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地位上,我与他平等。是以,我是主,你是仆……往后见着我,唤一声三少夫人,若是亲切些,把‘三’字去掉,叫少夫人即可。我这人脾气不大好,若是再让我听见你婆娘、婆娘地叫我,我听见一次,揍你一次。” 说罢,摆摆手,走了…… 徒留林木瞠目结舌回头控诉,“主子您瞧她——” 宋闻渊的确正瞧着。 金色的阳光打下来,那人沐了一身细碎的光晕,她看起来心情极好,连头发丝儿都带着灵动的气息。她走路并无几分规矩,和身边的丫鬟有说有笑动手动脚的,倒像是调戏小姑娘的地痞流氓,就这样消失在了视线里。 宋闻渊目色微寒,吩咐道,“你去查查,这些年温浅是否拜过师、是否长时间离开过盛京城,或者,有什么人是经常去温家的。事无巨细,一一查清楚。” 他面色少有的凝重,往日温和的五官凌厉尽显,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林木脸色微变,下意识朝外看了眼,试探道,“主子的意思是……这婆、这少夫人有哪里不对的吗?” 指尖轻叩桌面,无人说话的书房里,只剩下“哒、嗒”轻响。 就在林木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宋闻渊才点了点方才元戈放书的那个角落,问道,“那些书里,有一本已经没有书名的,是她自己拿的吧?” “是。那本书在最下面一层,书页都泛黄发皱了,少夫人她随手翻了翻,就拿了……主子,那本书有什么不对吗?” “哒、嗒”声又起。 宋闻渊阖着眼,愈发喜怒不辨,缓声说道,“上个月,承锦托我从太医院找了这书,特意带了两坛子好酒来找我喝,喝醉了,搂着这本书流着口水睡了一晚上……书名就是这么没有的——被口水泡糊了。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还,上回过来的时候交给我,我还没顾得上。” 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林木当下松了一口气,“属下这就是要回来。” 宋闻渊却摇头,也不解释,只道,“去打盆水来。” 话题跳跃太快,林木没反应过来,就见自家主子右手一摊,掌心黑乎乎的,全是墨。当下颔首称是,出去了。 宋闻渊缓缓靠向椅背,目色沉沉。 许承锦的医术是在知玄山上学的,学了一年,下山后连太医院院首都赞不绝口,恨不得亲自去知玄山回炉重造。奈何,知玄山收徒很是讲究苛刻,天赋差的不要、年龄大的不要,以至于这些年,“知玄山学成归来”几个字已经成了仕途之路最好的敲门砖。 许承锦找那本书找了许多年,最后在太医院藏书楼的角落里发现了它,太医们说,那书过于晦涩难懂,是以无人翻阅蒙尘至今。 温浅从这里拿走了四本书,一本游记、一本史书、一本志怪杂谈,他都看过,内容通俗,的确是打发时间的,偏……其中夹了一本晦涩难懂的医书。 温浅……突然间好像多了很多谜团,性子、为人、学识,都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宋闻渊按了按太阳穴,拧着眉阖了眼。 第10章 佟婉真邀约 元戈发现那本无名医书当真只是巧合,泛黄褶皱的书页乍一眼以为是什么孤本古籍,翻了翻发现是一本熟悉的医书,只是显然不是原版,倒似谁留下的手抄本,几眼过去就瞧见个明显的错处,也不知是谁连誊抄都如此粗心大意。 医书这种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寻思着得空了纠正下再还回去。 却不想引来了宋闻渊的注意。 宋闻渊此人,算得上是朝中新贵。 宋老将军是朝中贰臣,虽得陛下重用,却不得陛下信任,以至于后世子孙也只享了些虚名而无任何实权,宋闻渊却以一己之力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那日宫中夜宴,陛下遇刺,刺客武功高强,御林军都有所不敌,是宋闻渊拼了半条性命一身鲜血淋漓捉拿刺客、最终护了陛下无恙。而宋闻渊自己,在鬼门关前连续蹦跶了几天才算是缓过来,又在床上躺了两月有余才能起身下地,他能下地的第二天,陛下下旨,封宋闻渊为锦衣卫指挥使、专理诏狱。 宋闻渊,自此一战成名。 这些事情倒也不必元戈去打听,都是拾音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念的,自打她听说宋闻渊答应了一道回门之后,就立马更改了对这位新姑爷的态度,热络又崇拜,一张小嘴叭叭的说的都是宋闻渊那些辉煌的战绩……元戈正在练字,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是拾音说得太快,她一下子也没抓住令人觉得古怪的点。 从宋闻渊那边拿来的两副卷轴的确出自名家之手——当朝大儒启元柏的字迹。启老流出来的真迹不多,任何一副都是无价的宝贝,足以令所有文人墨客趋之若鹜。宋闻渊就这样轻描淡写地递了过来,着实大方,也不怕在她手里被糟践了。 罚站完的下人们明显比之前收敛了许多,近前伺候的嬷嬷自称姓徐,笑容拘谨客气地递了份帖子过来。 佟家的。 佟婉真约了元戈明早去茶楼吃早点,顺便为那天的冒犯赔罪。元戈随手递了回去,眼都没抬,表情淡淡兴致缺缺的模样,“拒了。就说我落了水,身子不舒服,去不了。” 徐嬷嬷颔首称是,退了一步又顿住,兀自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微微弯着腰离开了——本想问问元戈,秋菊离开了,那进屋伺候的丫鬟选哪个,犹豫着到底是没问。 如今其他院里的下人们都在说,这三少夫人到底是个能拿捏的,连惩罚下人都只是让人站一会儿便罢了,若是换了旁人,总得伤筋动骨痛上几日皮肉才罢。 偏偏,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这位少夫人是有手段的。她不打不骂,只让他们沉默地看着秋菊罚跪、收拾东西离开……少夫人就是要让他们明白,明明是一起出的主意,可临到头受罚的可能只有你一个人。他们这群刚被凑到一起的下人,如今互相之间愈发尴尬,说话都互相防备,只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秋菊。 待徐嬷嬷离开,站在边上磨墨的拾音有些不解,直言问道,“小姐……您是不喜佟小姐了吗?因为之前的事情置气呢?” 写字的手微微一顿,元戈偏头看她,单纯的小姑娘,瞳孔漂亮的像是盛夏色彩最美的葡萄,又亮又大,只作为大户人家小姐的贴身婢女,未免过于天真懵懂了些。 佟婉真,相府庶女,家中嫡母苛待、姊妹不合,遂退而求其次,寻了温浅作伴——因为温浅大方,出门在外,吃什么、买什么、玩什么,无一例外都是温浅掏银子,多少年来都是如此。 温浅那个傻姑娘,街头惊鸿一瞥,一颗心落在了二皇子身上。只她知晓双方身份悬殊从不宣泄于口,只告诉了自己最最信任的闺中好友。结果不出半月,“温家大小姐心仪二皇子”的消息传遍了盛京大街小巷。她去质问佟婉真,只佟婉真竖着三根手指哭得梨花带雨,对天发誓说不是自己说出去的,温浅便也信了……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陛下却下了圣旨赐婚温宋两家。 温浅哭着去求母亲、求父亲、求祖母,跪在书房门口跪了一整日也只换来父亲一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万般无奈之下,再次求助好友,好友说那你假意寻死,你祖母待你甚好定会心疼于你,你父亲又是个孝子最听你祖母的话。 于是,一尺白绫,自挂横梁……既是假意寻死,自然很“及时”地被拾音发现救下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此举不仅没有解决问题,甚至将她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没两日,茶楼酒肆出现了各种版本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温大小姐和二皇子之间暧昧龃龉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这一次,好友没有出面,只修书一封,告诉她外面传得太难听,最近都不要出门了,信中还宽慰温浅,他们说上几日也就淡了云云,最后再三保证,自己真的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去。 元戈也不知道这个时候的温浅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以为的闺中好友才是这一切背后的推手,可能她知道了、可能到死都不清楚。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此事不仅没有淡化,反而愈演愈烈,茶楼酒肆借此赚了个盆满钵满,八卦的百姓听了个心满意足,二皇子置身事外保持沉默,唯一受伤的只有温浅。 为证清白,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在盛京城中最高的朱雀桥头一跃而下。 这一次,她还是没死成,清白也没被证明,甚至有人说她不过就是自导自演唱苦肉计罢了。父亲觉得她丢尽了温家颜面,将她禁足在屋子里大婚前哪里都不能去,还让人一天十二时辰守着,一直到送上花轿抬进宋家大门。 其实一直到这时候,温浅已无死志,她的前两次寻死觅活也从来不是为了二皇子。 偏偏被有心人利用,最终推向死路。 第11章 这婆娘也挺可怜的 世人多说,温家大小姐命真大,死了三次都没死成,可又有谁知道,温浅真的死了,死在那片荷花池里。 盛夏方过,荷花池里满是未曾清理的残花根茎,中了麻痹之毒的世家小姐一头扎了进去,像是扎进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里,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纵然这具身子如今已经换了魂魄,可仍会于深夜陡然坐起大口呼吸,那是来自这具身体本能的恐惧、绝望、以及对劫后余生的庆幸。 那种强烈的情绪,通过一具躯壳,从死去的魂灵传递到新生的魂魄上,清晰真实到令人心悸。 原还在装模作样的写着簪花小楷的姑娘,笔尖稍稍一转,凌厉尽显。 她偏头看向身边的丫鬟,情绪淡淡温声说道,“没什么。只是才成亲头两日就往外跑终究不合适……何况还有回门的事情要准备。佟婉真那边的事情,等过阵子再说吧。” 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将回门礼先准备了,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去找夫人身边的婆母问,旁的别多说,只说你年纪小,生怕准备地不够周全……宋夫人顾着宋家颜面,这件事上定不会刁难于你的。” “是。” …… 落枫轩里的丫鬟婆子连着粗使小厮被罚着在院子里晒了三个时辰太阳这件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传到了宋夫人耳中。 宋夫人闻言不轻不重嗤了句“胡闹”,便不置一词了。 伯爵夫人王秀茹出身琅琊王氏,虽说只是旁支末裔,但面子上粉饰太平的修养和骨子里谁也瞧不上的骄傲是一样半点不少的,温家于她来说不过就是有些银子的暴发户罢了——小门小户。 王秀茹身边的嬷嬷姓孙,平日里便最是贴心,一边为王氏整理衣裳,一边笑呵呵地说,“胡闹是胡闹了些,但好歹是有眼力见的,知道这后院主事的是谁,老奴瞧着也算不骄不躁从容大方。方才还差了身边的丫鬟过来询问老奴这回门礼要置办些什么,不似大公子屋里头那位……” “她去哪里了?这两日都没见着。” “说是……回家省亲。” 王秀茹都被逗乐了,嗤笑,“她省亲?她嫁进来两年,哪次不是那边派了人过来三催四请地才回去一趟,次数统共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什么省亲,不过就是不乐意瞧着嫡子的婚事阵仗比她的大……从她无意间撞破了那聘书的单子后就一直给我摆脸色,呵!她不想想,不说我儿子是嫡子,就人温家拿得出相对应的嫁妆,她呢?她们家有什么?就知道隔三差五地过来打秋风!” 孙嬷嬷好脾气地颔首称是,“的确是这个理儿。” “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省心的东西!你派个人过去,将她叫回来!小叔子大婚,她这个做妯娌的回娘家避而不见,算个什么事儿!传出去得多难听!” 孙嬷嬷颔首称是,“老奴这就亲自去请。” 翌日一早,佟家那边来了位嬷嬷,带着礼,说是自家小姐听闻三少夫人身子抱恙有心探望,又恐耽误少夫人歇息,是以只略备薄礼以示关心,等三少夫人痊愈再行登门致歉。 门房转述时,“致歉”二字咬字极重,表情神韵挤眉弄眼间学了个七八成的相似,元戈一边摇头暗忖这宋家下人有趣的不少,一边笑着吩咐身后丫鬟接过,浑然不在意自己此刻半点看不出“有恙”模样。 丫鬟名唤伶儿,是之前大婚那夜独自守在灶膛口的小丫头,也是秋菊罚跪那天弯着身子轻言相劝的姑娘。秋菊本是进屋伺候的大丫鬟,她离开之后屋里就少了个人,本来还不觉得,现在拾音忙着准备回门礼的东西,自然抽不开身,她就向元戈举荐了这个烧火小丫头。 伶儿从小无父、母亲嗜酒好赌成性,欠了赌坊一屁股的债,所以将她卖给了宋家当丫鬟。来了宋家好几年了,因着性子沉闷木讷,生得也不够讨喜漂亮,所以干的都是些下等的粗活。 小丫鬟的确是生得瘦瘦小小面黄肌瘦,像个黄毛小子,但说话温声细语慢条斯理的,办事也算细致,虽然带出去周旋的话是少了几分眼力见,但留在院子里办差也算不错了。 午膳和晚膳都是伶儿准备的,简单的家常菜,味道极好。 晚膳方过,元戈正在院子里踱步消食,林木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进来,低低唤了声“少夫人”,语速极快,很是不情不愿的样子,唤完倒是从容许多,弯腰行礼,才道,“主子今日吩咐属下留在府上等少夫人回门礼的单子好去置办,只等了一日不曾见着,是以过来问问。” 对这个虽然没有规矩但毕竟真性情的小厮,元戈倒也不会真的计较当初的那声“婆娘”,彼时离开时的警告不过是因着突然心情不错起了些恶趣味,想要仗势欺人一番罢了。 此刻见林木局促模样,她也看破不说破,站在一株深红海棠前淡声说道,“拾音已经去准备了,我让她去找了孙嬷嬷,孙嬷嬷懂得多些不会疏漏。至于银钱方面不必麻烦,从我这边走亦是一样的,待夫君回来,你同他说一切都置办妥当,若他明日能去自是最好,若是走不开也无妨的,紧着他自己的事情,我这边不要紧。” 林木很是意外,下意识抬眼看去——纵然他尚未成亲,却也知道新娘子一个人回门是一件贻笑大方的事情!可她说什么?紧着他自己的事情,不要紧? 暮色一点点压下来。 站在深红海棠前的女子,是与昨日不同的打扮,一袭烟青色的裙衫,粉黛未施,冷白面色让整个人看起来比昨日淡漠清减,说这话的样子也是正经宽和颇有几分少夫人的气韵。 和昨日揪着自己衣领子咬牙切齿幼稚要挟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木略施一礼,躬身退下,低着头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想着待主子回来,还是劝劝他吧,这……这婆娘,也挺可怜的。 第12章 要我帮忙吗? 夜深了,三更已过,月如钩。 “咚!”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近在耳畔,似乎有什么落在了院子里。 正在床上打坐调息的元戈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清明一片,半分睡意也无。落枫轩位于整座恪靖伯爵府的西北角,西面是一片小竹林,东面却是一处角门,平素里都是关着的,也没人守着,但凡有些身手或者手艺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来。 恪靖伯府的防卫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她披了薄衫起身出门站在门口凝神静听,只偶尔一两声蛙鸣单调而乏味,除此之外院中寂寂再无声响。她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返身进屋睡觉去了……如今这身子,到底不如从前,便是重拾武功,也不过就是强身健体罢了,但总聊胜于无,危急时刻也能多几分自保之力。 元戈没有发现,待她进了屋,宋闻渊捂着肩膀的位置从阴影中走出,脸色煞白面无表情看着门口的方向。 宋闻渊是落了地才想起来如今这里是住了人的,正庆幸自己落地动静小的时候就听到了开门声,当下一转身隐没在了阴影里,就看见那人走了出来,脸上卸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她站在风里,身前影子被拉得很长,安静、孤冷、遗世独立。 三更已过,她还没有睡?是担心一个人回门无从应对吗? …… 天色尚早,元戈就被拾音催着起身洗漱了,她哈欠连连明显没有睡好,再看拾音也是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无奈摇头,“回门这么早过去,你是准备去温家用早膳吗?” “回门有时辰规定的。”拾音伺候着元戈洗漱,不免念叨,“小姐的心是真大,这姑爷到底去不去至今没个准信,您也能睡这么踏实?不若奴婢过去问问吧,若是他说不去,奴婢便好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着些……不然,咱们一个人回去又要被大人和夫人指责,传出去愈发没了脸面。” “没脸面就没脸面呗,待在这深宅内院的,外面传什么闲言碎语,咱们也听不见呀!”元戈倒是浑然不在意,收拾利索了才说着,“临出门前去知会一声就好了,若他说不去,你也不必劝。” “小姐……” “他说了有件很紧要的事情。” 元戈说得平静,可当她走到门口看到马车中坐着的男人时,还是弯了眉眼,紧着上前两步,问道“夫君不是有事?怎这么早?” 对方低低应了声,“嗯。”便没了下文,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翻过一页。 元戈拒绝了匍匐于地的小厮,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正欲弯腰进去,动作却又倏地一顿,几不可见地嗅了嗅鼻子,目光落在宋闻渊那张脸上。那张脸,不管看几次,都让人觉得惊艳,仿佛集顶级画师之长勾勒而成,得天独厚,世上无两。 只此刻面色未免过于苍白羸弱了些,因此多了几分妖异,让人想起志怪杂谈里的一眼便令人怦然心动的妖精。 元戈转身吩咐身后拾音,“你跟着林木坐外头吧。” 虽然意外,但拾音只低低应是,倒是林木倏地一愣,紧张得像个自家闺女被当街调戏的老父亲,“婆娘”二字差点脱口而出,“你这婆……你、这光天化日的,你想对我家主子做甚?!” 这小子一天到晚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元戈真想将这与众不同的脑子劈开看看……劈开到底不合适,于是她一巴掌拍了过去,“好好驾车!本小姐就算要对你家主子做什么,你管得着?再烦一样揍你!”说罢,扬了扬拳头。 林木一噎,这女人!怎么两句话就扬言要揍人?谁家好端端的少夫人是靠拳头说话的?再说,她以为自己揍得过谁呀? 宋闻渊抬头,轻描淡写地看了眼元戈,扬着的拳头粉嫩娇小,让她这话听起来没了半点可信度,像只龇牙咧嘴的小奶猫。他收回目光,嘴角并不明显地一抹弧度,半晌,淡声唤道,“林木。” 林木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老实驾车,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婆娘真要动手揍自己的话,主子一定是拉偏架的。 主子变了。 车帘落下,宽敞的马车里,两人相对而坐,宋闻渊自始至终看着手里的书,偶尔端起手边茶杯抿一口,并不说话,也无眼神的交流,疏离淡漠。 元戈又嗅了嗅鼻子,默默舔着后牙槽犹豫盘算片刻,到底是挪了屁股挪到宋闻渊边上,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目光直直定格在他肩膀那处,低声说道,“你……要我帮忙吗?” 目光直接、语气坦然。 宋闻渊的眼神倏地就变了,犀利、阴冷、透着审视与杀气,他倏地抬手,一把攥住对方手腕,字字句句、咬牙切齿,“你还知道些什么?” “嘶——”元戈倒抽了一口凉气,抽了抽手腕,纹丝不动,力气悬殊宛若蚍蜉撼树。 “松开!”她皱着眉头,压着声音呵斥,“我知道什么呀我!我只知道这车里有味儿!我若是想要害你,也不必让拾音待在外面,锦衣卫指挥使得罪那么多人,到时候我将你受伤的事情暗中一散播,再推给拾音,由着她替我遭罪去,不是更好?松开——你弄疼我了!” 宋闻渊垂眸审视她,企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一丝一毫的虚言来,可小姑娘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是受了天大冤屈似的……她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原来她让丫鬟待在外头是因为这个,她在马车外就发现自己受伤了? 宋闻渊松了手。 刚一松开,小姑娘就瞬间挪对面去了,低着头苦大仇深似地吹着自己的手腕,又娇又嗲,那一截雪白肌肤上,是近乎于触目惊心的红痕,隐约泛着血点子……宋闻渊微微一窒,半晌,低喃,“就你这样,还一天天想着揍这个、揍那个?” “要你管!”元戈冷哼,看也不看他,轻声叨叨,“你以为我想管你那点破事呀!只是我这人素来恩仇必报,想着你许是因为陪我回门才耽误了这伤……哼!好心没好报!” 哼哼唧唧的,幼稚极了。 第13章 元大小姐说,脱! 一身烟雨裙衫的小姑娘,坐在触手可及的对面,低着头噘着嘴的样子,愈发像一只被娇养着的猫儿。 开心了就调皮,不开心了就挠人。 可若是记得没错,温浅自幼丧母,温家对她实在算不上上心,如何养出这一身恣意的底气?宋闻渊看着对方低头间露出的那一截纤细雪白的脖颈,眸色愈深,明知这人一身疑点,还是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柔和了表情,“过来。” 小姑娘来了脾气,淡哼,“不去!”谁爱去谁去!若不是如今占了这具没用的身体,自己怎么也要他宋闻渊伤上加伤、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不可! 宋闻渊也不催,只靠着车壁阖着眼,意兴阑珊地说道,“说起来,的确是为了陪你回门着急了些……若非如此,应该准备再周全些今早行动的,也不至于伤了自己。你也说了,我这人得罪了很多人,朝中想要我性命的不少,若是我去找大夫包扎开药……” 话未说完,元戈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对面,冷着一张脸言简意赅地,“脱!” 这话没压着声,甚至有种气势凛然的霸道和嚣张,马车车头猛地一偏,轮子碾过碎石,车身狠狠一颤,车内,元戈整个人下意识向前倾去,额头撞上宋闻渊的下颌,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蓦地回头,咬着牙一字一句,“林、木!” 林木: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呀?!这土匪婆娘到底对自家清清白白的主子做了什么?!主子如今受了伤,指不定还真不是那婆娘的对手…… 一片兵荒马乱里,宋闻渊拨了元戈脑袋左右看了看,是撞红了些,不过没什么大问题,遂扬声唤道,“林木,再有下次扣月钱。” 林木欲哭无泪,主子变了! 土匪元戈一个“脱”字虽然说得气势汹汹,但当宋闻渊当真解了衣襟露了半边肩膀一脸予取予求靠着马车坐在那里的时候,元大小姐瞬间红透了耳根子——这人当真生了一双勾魂的眼,眼尾修长,侧目看你的时候,如同一笔浓墨写到尽头时扫出的那片氤氲,带着几分妖气。 谁能想到,铁血手腕的锦衣卫指挥使,竟有这般令人怦然心动的艳色。 元戈闪烁的眼神落在宋闻渊眼里,他嘴角微勾,“第一次?” 元戈摇头,只是第一次替男人治疗外伤。知玄山有的是擅长外伤的大夫自然轮不到她,她学的是毒,医术主要是为了治疗兄长的病,不算精湛,只是对付外伤绰绰有余了。她迫使自己专注于宋闻渊的肩膀,伤口已经经过了包扎,只是不知怎么又裂开了,鲜血从细纱布下面渗透了出来,晕染了一片。 她指尖轻颤着解开纱布,目色触及深可见骨的伤口,瞳孔微微一颤,这么重的伤……这人是铁打的吗,这样的伤口还能旁若无人地坐在这里看书喝茶? 元戈轻叹,用帕子压着伤口,面色不善地问他,“金疮药总有吧?” 宋闻渊动也没动,只朝着自己怀里努努嘴,意思让元戈自己拿,才道,“方才上车时没稳住,牵到了伤口……血腥味,很重吗?”他今日穿了黑色的衣裳,就算晕染渗出一些也是瞧不出的。 “还好……” 只是她这些年鼓捣各种药材,嗅觉自非常人所能比。她从宋闻渊怀里摸出金疮药的瓶子,拧开,嗅了嗅,一股脑倒了半瓶下去,宋闻渊吃痛,闷哼出声,低眉看着小丫头撕了自己的裙摆给他包扎,手法不算娴熟却很稳,表情也从容无一丝慌乱。 雪白的腕间,那道抓痕愈发触目惊心。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正欲说些什么,马车已经缓缓停下,林木在外面唤道,“主子,温家到了。”带着几分颤音,马车里的闷哼听得他心惊胆战。 温家下人都已经候在门口,伸了脖子翘首以盼,不远处的街头巷尾,隐约可见的,还有些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自大婚那日温浅又跳荷花池的消息传出,街坊邻里都等着看这回门的好戏。 马车里却只低低传出一声“嗯”来,却不见人下车,半晌,又有一声闷哼溢出唇齿,那声音低沉、悦耳,像是上古名琴被神来之手拨动琴弦,令人想入非非。 什、什么情况? 管事讪讪移步上前,当着面色羞红的拾音、看天看地不看人的随从,听着马车里的窸窸窣窣声,以拳抵唇,咳了咳,唤道,“大小姐?” “来了。” 这回应得很快,车帘被撩开,女子当先下车后又一脸从容地转身朝马车里伸了手,搀扶着一身黑衣的男子下了车…… 这、这又是什么情况?!四下寂寂无声,只偶尔一两声压不住的吞咽声。 众人对这位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大人的脸并不陌生,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飞鱼服、绣春刀、冷面煞神生人勿近”里,乍一看他这般任由姑娘家牵着下了马车,着实有些不可置信。 而这位爷下了马车第一件事竟然是低头整理领口衣襟,更有甚者,眼尖的还瞧见这温大小姐的裙摆似乎也不对劲,像是被扯坏了似的……再一想到方才那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动静……顿时恍然大悟、唏嘘喟叹! 也是,瞧着这俩人站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这朝夕相处的看对眼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虽然意料之中的好戏没见着,但今日也不算白等这许久,这小夫妻在马车里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还是足够津津乐道上好几日的。 众人见着主人公都下车进府了,自然是挤眉弄眼着离开。 那边,元戈却是后知后觉地开始忐忑起来——这是温家,最了解温浅的人都在这里,纵然自己继承了温浅大部分的记忆,但到底是最亲近的人,自己稍有不慎可能就要露出破绽来…… 她脚下微微一顿,肩膀撞上宋闻渊,对方低头看来,“嗯?” 元戈摇头道无事,走了两步,低声说了句谢谢。 宋闻渊声音压得更低,“口头的谢我不收。等我想好了,问你收谢礼。” ……元戈脚下又是一顿,这人倒是真的半点不客气,要说谢,自己方才不也帮他包扎伤口了?他不该谢谢自己? 第14章 想要亲近 正咬着牙呢,那边须发皆白的老妇人一边唤着“宝儿”一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宝儿……我的宝儿……可算是回来了……” 元戈倏地浑身一颤定在当场——祖父,也是这样唤她的。 她是知玄山上的泼皮猴子、混世魔女,这些年让祖父收拾了不知道多少烂摊子,偏偏他从不在意,只摸着她的脑袋,笑呵呵地说,“我家宝儿还小,等再大些,嫁了人、生了孩子当了母亲,便也没法闯祸了。趁着现在,祖父还能护着你些,没事!” 元戈一十有八,实在算不上“还小”,比温浅还年长两岁。 也不知待祖父出关,见着他的宝儿只剩下了一副入土的棺椁和一方小小的牌位,又会承受多大的打击…… 愣怔间,老妇人已经走到近前,理都没理同她打招呼的宋闻渊,就抓着元戈的手上下打量着,蓦地看到她手腕上的抓痕,脸色就变了,一只手想碰触、又不敢,停在那里打着颤,声音也哆嗦,“这、这是怎么了?” 那道血色伤痕隐隐泛着紫青色,着实可怖难看。 宋闻渊抿了抿嘴,正欲插嘴解释,便听元戈“嘿嘿”笑着,反手挽了老夫人一边往里走一边哄着,“祖母……无妨。您也知道,大婚那日孙女儿不小心落了水,这是被人救起来的时候抓的。人家救人心切嘛,没事,就是难看了些,过几日就好了……祖母可有想我?”她知道她的表现非常不“温浅”,温浅一直都是小心翼翼规规矩矩、礼数周全的,纵然面对对自己一心一意的祖母,也从不会这样撒娇。 可是,又怎么样呢?对着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老人家,没来由得想要亲近,就像亲近遥远知玄山上的那位至亲。 就算露馅,也认了——大不了说落了水,性情大变了、有些不记事了,左右这具身体是温浅的。 老夫人明显也是一愣,继而眯着眼笑,笑着笑着又打她手背,很轻,明显不舍得打重了,念叨着,“你说你!那阵子到底是犯什么浑……你……消息传回来,我都快急死了……当真是,不小心?”明显是不信的,因着外人在场,声音压得很低,窃窃私语着。 “是呢。那院子久无人居住,大抵是下人疏漏,路边鹅卵石上都是青苔,我一脑袋那么重的东西,又看不清,这不,脚一滑……您要不信,问夫君呀!”她说完,朝着身旁宋闻渊递眼色,谎话说得一脸坦然,眼睛都不带眨的。 那日大婚,温家压根儿没人去,就去了个拾音,至于外头传言早不知变了多少版本,但都口说无凭,还不是由着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闻渊淡声配合,“的确如此,老夫人。此事的确是晚辈的疏忽。” 老夫人终于给了宋闻渊今日的第一个眼神。慈眉善目的老人,含着笑意看过去的眼神明显和看着元戈的眼神不同,笑还是笑着的,只多了几分客套和疏离,微微颔首招呼道,“宋大人。” 一个称呼老夫人,一个称呼宋大人,带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距离。 就算她知道所谓“不小心落水”没有半点可信度,但双方都接受了这个说法,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丫头之前像是被人下了降头,疯了似的要嫁给二皇子,不惜寻死觅活,怎么说、怎么劝、怎么哄都没用,她这身老骨头都跟着折了多少年的寿数哟!如今孙女婿还能陪着一道回门,已是极好。如此想着,只点头拍着元戈的手,后怕似的喃喃,“好、好……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往后可不能这般了,知道吗?” “好……孙女儿晓得。”元戈歪着脑袋靠着老夫人的肩膀撒娇,见着门口背着手站着的中年男子,微微站直了身子,低声唤道,“父亲。” 门口的男人,一张不苟言笑的国字脸,一身藏青长袍半点褶皱也无,一头长发用金簪固着,一丝不苟。 可见板正规矩的性子。 正是当朝户部尚书温长龄,陛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大尧帝国的钱袋子。 他站在门口,沉着声音低低应了声“嗯”,视线将元戈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才看向元戈身边的宋闻渊,拱拱手,按着朝堂上的规矩行了个礼,“宋大人。” 宋闻渊遂回礼,“温尚书。” 哪里是小夫妻回门,简直是同僚登门拜访。 身后拎着大大小小许多礼盒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什么情况。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甚有眼力见地带着人到一边去了。 进了正厅落了座,老夫人拉着元戈的手嘘寒问暖,温长龄陪着宋闻渊喝茶,两人皆是无言,之间气氛连生疏的同僚都算不上,恨不得周身上下写满“我与他无话可说”的字样。 这俩人怎么回事?同僚见面尚且还要虚与委蛇一番,他们怎么也算是翁婿,就这样?元戈眉宇轻跳,找了话题问温长龄,“父亲,如何不见母亲?” 温长龄有些诧异地看去,这孩子平素里见了她母亲姜氏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这一点姜氏也清楚,这才借故不曾出面。温长龄眉宇间多了几分温和,说道,“你母亲在膳房张罗着,待会儿就来。你可有什么想吃的,让下人交代膳房去。” “女儿都好,只这两日暑热,想吃清淡些即可……请母亲过来歇着吧,膳房交给厨娘就好了。” 元戈刚说完,老夫人却“咦”地一声问道,“你这丫头平日里总说清淡的没胃口,喜甜、喜重口,怎的今日却喜清淡了?” ……温浅的口味同她真的是南辕北辙。元戈讪讪笑着说道,“许是这几日累着了,加之酷暑未消,没什么胃口。” 老夫人缓缓颔首,信了,一边心疼,一边转身吩咐一旁嬷嬷跑一趟膳房交代一声。 那处,自始至终端着茶杯作壁上观的宋闻渊,倏地摩挲了下杯壁……总觉得,指尖仍然残留着些许触感,温热、丝滑,像最名贵的暖玉。 第15章 来自父亲的试探 又坐了一会儿,去膳房的嬷嬷都回来了,姜氏也不曾出现。 元戈倒也能理解,这位继母为人性子清冷,与温浅并不热络,又因着身为继室,此刻坐在此处被宋闻渊正正经经地唤一声母亲多少有些尴尬,索性避而不见。 距离午膳时间还有一会儿,温长龄张了几次嘴巴,实在不知道和宋闻渊说什么,若论朝堂之事,两人也就是见面点个头的交情,若论家宅之事,两人虽有翁婿之名,却又无事可以叮咛。半晌,温长龄朝着元戈那边招手,唤道,“浅浅,前几日书房里整理出一些旧物,有些是你的,你同我一道过去看看,可有需要的。若是无甚要紧之物,我便吩咐下人丢了。” 什么旧物非要这个时候撇下客人去看,显然是有话要说。 元戈心领神会,对老夫人说了句“去去就来”,便跟着去了。 俩人离开,招待宋闻渊的任务就落在了老夫人身上,她讪讪笑着招呼着对方用茶,虽有意说些场面话,可斟酌半晌,仍然也只憋出一句,“恪靖伯夫妇,可安好?” “一切都好,劳您挂心。” 然后便是无言。 半晌,老夫人又道,“宋大人……比我家宝儿年长了四岁?”她安居内院,也是身边老人谈论起这位方至弱冠便位极人臣的年轻人时听了几嘴罢了,知道的不多,记性也不是很好,是以问得不大确定。 对方回答,“上月刚过二十有一的生辰,算起来长了五岁。” 这个年轻人生了一张上乘的皮相,脸色极白,五官温和却幽邃,二十一岁的年纪没有年轻人的浮躁,反而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内敛,举手投足安静又矜贵。这样的人,自家那孩子是攀不上的,加之之前那些闹剧,今日他肯踏进这门,便已经是给了温家脸面,其他的……诸如“我家宝儿就拜托宋大人代为照顾”这种话,多说无益。 又坐了一会儿,宋闻渊起身问老夫人能否在附近随意走走,说完,有些抱歉地笑了笑。 老夫人心领神会,这是喝了茶水要找茅厕呢……当下笑着应允,又吩咐门口候着的小厮代为引路。 宋闻渊跟着小厮出来,拐了个弯又说不急自己先在院子里随便转转,只让小厮指了个大概的方位就让人离开了。到底是自家姑爷,小厮自是颔首称是,躬身退下。 只他转身的刹那,宋闻渊眼底笑意尽散,近乎于犀利的眸子环顾四周——父女俩说话,不可能走太远,左不过在这附近的几处屋子里。他朝着偏僻处过去,果不其然,听见了温长龄的声音,“陛下说了,此事办成,自会允了你的心愿。” 陛下果然从未信他。宋闻渊低眉冷笑,找了个荫蔽的角落靠近那处院子,倒是想要听听这父女俩准备如何对付他。 却听元戈倏地笑了笑,用他从未听过的清冷腔调说道,“父亲糊涂。” 很显然,温长龄也是一怔,“你说什么?” 此处是一处废弃的柴房,长期无人踏足,地面都攒了厚厚的一层灰。元戈靠在身后蒙尘的桌沿边,抬眸迎上对方视线,笑意渐冷,“我的心愿?是我想要嫁给二皇子的心愿吗?” 温长龄颔首,“自然。” 门窗紧闭了一个盛夏的旧屋里,暑意未消,又热又闷。 屋内光线灰蒙蒙的,一臂之外的温长龄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像是戴了一张虚伪的假面具。 元戈站在那里,目色渐渐泛冷,偏嘴角却勾着温柔笑意,温柔到近乎于残忍。她说,“当今二皇子乃是皇后亲子、皇室嫡子,朝中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我身为户部尚书嫡长女尚不配嫁他为妻,身为宋家下堂妇就够资格了?父亲,我不认为身为户部尚书的您会当真相信了陛下这话,所以,您是觉得我天真可欺,想要将我当作你们这局棋局中的弃子……对吗?” 窗外的人,已经离开,如他来时一般,没有引起屋内任何人的注意。 哪里来的风,吹得她心口都冷。 温长龄皱着眉头,眼神古怪,几分审视几分诧异,却并没有丝毫恼羞成怒的情绪,只淡声呵道,“你这是什么胡话?我是你父亲,如何将你当成棋子……还弃子,才嫁出去几天,尽说些胡言乱语的话。那你说说,陛下交代了这差事,为父能怎么办?” 那般眼神、那般语气,像是试探。 元戈眉宇轻蹙,半晌仍只是压着心下疑惑,敛了眼底悉数锋芒,淡声说道,“为官之道,女儿一个姑娘家自是不懂,却也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父亲,如今温宋两家乃是姻亲,不管内里如何,在外人眼中总是一根藤蔓上休戚与共的关系,宋家获罪,温家当真就能置身事外了吗?” 温长龄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温浅这个女儿,不能说不喜欢,毕竟那是柔儿唯一的女儿,曾经他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孩子渐渐的不与他亲近了,甚至,她不与任何人亲近了,她变得胆怯、瑟缩、如履薄冰……也变得,不那么机灵了。 她像是一只笨拙的小鸭子,缩在她自己的院子里,默默无闻。 唏嘘有之,心疼有之,只是要说喜欢、要说关注,的确是没那么多了。以至于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女儿芳心错许的心事……只是那时,一切都太晚了。她像是扑火的飞蛾,拉不住、拽不回,上吊、跳河,大婚日投荷花池……他不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来,于是,他想着,就用这诱饵吊着吧,吊着她,让她觉得还有希望。 陛下下了这样的命令是真,但他做父亲的,怎么可能让家中的女儿去当这一枚弃子?只如今这孩子突然间的通透,让他意外和陌生。 他背着手略一沉吟,国字脸上面无表情,竟是鼓励道,“继续说说看……” 第16章 与其做棋子,不如做执棋的手 “我……”元戈张了张嘴,温长龄的态度有些古怪,她犹豫着还是得装傻些,遂低了头拍了拍掌心灰尘,轻笑说着,“父亲要我说什么?父亲交代的这件差事,请恕女儿无能,办不好……父亲还是另择贤能吧!” 呵!另择贤能? 小丫头说得简单……若真有那么多贤能,哪里轮得到她?说来也是古怪,这宋家眼看着就没落了,没成想自那位之后又出了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皇帝一边重用着、一边忌惮着,这些年也安插了不少人进去,只不是犯了事被赶出去的,就是没什么能耐压根儿起不了任何作用的。 是以才将脑筋动到了他这边。 也不知道是低估了宋闻渊,还是高估了浅浅。 温长龄原也只是想用二皇子给这丫头一点念想罢了,没想到倒是被她给指责了。既如此便罢了,他摆摆手,带着几分欣慰含笑说道,“时辰不早了,出去用膳吧……方才见你提起你母亲,想来你如今嫁为人妻,亦是懂事不少,席间向她敬杯酒吧。” 竟是完全不再提起此事。元戈多少有些看不明白了,跟在温长龄身后走了两步,蓦地微微驻足,抬头看他,唤道,“父亲。”不过中年,戴着金冠的男人发间已有隐约的白发,温浅的记忆里,她曾经也是被宠过、护过、被扛在肩膀上笑过、闹过、看过杂耍的。 对方侧目看来,“怎么了?” 元戈站在原地,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面,半晌,淡声说道,“狡兔死、走狗烹,鸟尽而弓藏。这两日女儿在宋家,闲来无事看书看到这几句话,彼时便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成为弓还是拉弓的那只手的,若要避免那样的结局,也许……就不该对飞鸟赶尽杀绝。父亲,您觉得呢?” 温长龄的眼底,暗芒一闪而逝。 他盯着元戈打量片刻,倏地笑了笑,很是愉悦的笑容。他问,“宝儿,想学下棋吗?” 这是他今日第一次唤她“宝儿”,也是时隔多年之后的第一声。他今生无子,也没有想过再生一个,只从旁支选了个聪明伶俐的过继了来,但论亲疏,终不及最爱的女人留给他的这个孩子……姑娘家又如何,柔儿不也是姑娘家吗? “下棋?” “嗯。宝儿若是想学,为父教你下棋如何?”与其做棋子,不如做那执棋的手,总是更加有趣些,不是吗? 阳光从门外打进来,明亮的光线里,是细碎的尘埃起伏。侧目看来的温长龄,半张脸沐浴在光线里,另外半张脸却隐没在暗处,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与模糊,元戈突然有些瞧不透,既瞧不透他的用意,也瞧不透他的深浅,遂只摇头道,“女儿资质愚钝,若是往日兴许还能于父亲膝下学上一些,只如今嫁作宋家妇,若是时不时回府习棋,婆母那边怕是会有意见。” 闻言,温长龄只道无妨,抬手虚虚引着元戈往外走,“我先给你几本棋谱,你今日带回去先看看,初学者不必看太过于深奥的,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先记下来,什么时候合适回来了,什么时候问我就成。宋闻渊的棋艺在我之上,你们若是能相处,他应该也是个不错的老师……”当然,这个可能性直接被温长龄给否决了。 小丫头之前那番折腾,几乎是将这位宋大人的脸皮子扔在地上碾了又碾,宋闻渊不是好脾气的人,如今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已是很给面子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元戈自是不会再拒绝,只淡声应好。 到了前厅,姜氏已经带着丫鬟们摆好了午膳,父女俩一回来正好开席。姜氏生得好看,三十来岁的年纪,保养得宜,气质婉约清冷,让人想起江南的水墨画。 元戈低低唤了声“母亲”,对方淡淡应了,招呼着元戈和宋闻渊入了座,举止从容、客气、又生疏。温浅的这位母亲,一直都是如此,两人之间说不上不好,却也绝对说不上好,就像是同居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站在自己的位置、默契地恪守着应有的距离,和平相处、互不干涉。 宋闻渊并非一个热闹的人,一顿饭吃得安静优雅还有些古怪的压抑,倒是温长龄,似乎挺开心的,自顾自喝了不少酒。 吃完了饭,喝了一杯茶,老夫人拉着元戈说话,说着说着便有些泪眼婆娑,小丫头未嫁得心中良人,她这个做祖母的总是无奈又唏嘘。 原是要留着用完晚膳再走的,不过元戈念着宋闻渊身上那么大个血窟窿,也不敢久留,只称还有些东西要去置办,拉着人起身告辞了,带着嬷嬷一早放在马车里的几个大箱子,吃穿用度、金银珠宝,应有尽有,还有拾音特意从她原先的院子里抱出来的玉簪花,稳稳摆在最上面。 来时只有管事迎接,离开的时候却是齐全了,只是没见着她那位妹妹,说是同几位闺中好友一道去慈光寺祈福了。 她们原也并不亲厚,温柠的脾气可不如姜氏好,张扬任性、嚣张跋扈,平日里见着温浅便是一副用鼻孔看天的模样,今日未曾碰面也是好的。 马车徐徐离开,元戈下意识转身看去,就见着温长龄背过了身去,快速地擦了擦眼角,她倏地呼吸微微一窒。她不曾见过她的父亲,也不曾见过她的母亲,她生来就是知玄山上的野猴子,有个宠她宠得天上有地上无的祖父,和一个想管她却也管不了她的兄长元岐。 惊才绝艳、却大半辈子躺在床上的的兄长,她第一次打架,就是因为听见他们称呼元岐为“病秧子”。 那次打得狠,几乎全身都挂彩,还掉了颗牙,当然,对方被她打得更狠,这一点让她抬着头回的家,得意极了。只那群不经打的回家告诉各自的爹娘,于是,她又被祖父罚着跪祠堂,也是那一次之后,她像是疯了一样地去学医术——祖父说她天纵奇才,天生学医的料,但在那之前她只喜欢制毒。 第17章 酬劳 她怔怔看着身后,宋闻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已经看不到温家人了。他只以为元戈是不舍温家众人,收回目光,淡声说道,“温家离宋家不远,你若是想回来,随时可以。” 大户人家规矩足,就算只隔了一条街,这娘家也不能隔三差五地回,只这规矩在宋闻渊这里却并不存在,他收回目光看向那盆玉簪花,扯开了话题,“不喜菊花,喜欢玉簪花?”声音里,莫名带了几分促狭笑意。 并不意外于对方知道自己惩处秋菊的理由,那个近乎于无理取闹的借口在伯府只怕早已人尽皆知。 她摸摸鼻子,散了几分多愁善感的情绪说道,“都还好,更喜欢蔷薇花。”知玄山上,她便种了一整面墙的蔷薇花,有风的时候,花叶随风拂动,煞是好看。 宋闻渊有些意兴阑珊地点着头,没接话,想来对花花草草是没什么兴趣的。 于是,又是无言。 倒也并不尴尬,宋闻渊不知道从哪里翻了本书出来,慵慵懒懒靠在车壁上,因着受伤,脸上半分血色也无,倒显得整个人看起来有种我见犹怜的虚弱感……实在不像是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杀伐决断的锦衣卫指挥使,倒像个白面书生。 白面书上感受到了元戈的视线,只随意地掀了掀眼皮子,便专注于手里的那本书了,马车里只剩下了书页偶尔翻动的声音。 元大小姐素来不知何为见好就收,对方并未出言阻止,她便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欣赏起柔弱美男来。不是没见过柔弱美男,兄长也生得极好,只兄长是极尽温柔的一个人,宋闻渊却不同,他的苍白俊逸里,有种极具攻击性的妖气。 小姑娘的眼神直勾勾的,半点遮掩也无,这书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许久之后,直到宛若实质的眼神消失,宋闻渊抬头看去,就见小姑娘支着下颌点着脑袋,睡着了。 巴掌大的脸,五官姣好,染着些许红晕,几分稚气、几分可爱,蜷在角落小小一只,像绵软可欺的猫儿。只宋闻渊却知道,这猫儿……野性未驯。 他盯着这张睡颜看了半晌,几不可见的勾了勾嘴角…… …… 元戈醒来时马车已经停在伯府门口,暖阳透过车帘打进来,并不刺眼,身边守着坐姿规规矩矩的拾音。空气里,是好闻安神的松木香,淡淡的,若有似无,宋闻渊不知去向。 “宋闻渊呢?”元戈揉了揉眼睛坐起,迷迷糊糊间连名带姓地称呼,是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熟稔。 拾音被这称呼惊了惊,但想着四下无人倒也无妨,遂只道,“刚到门口姑爷就被手下唤走了,走得挺匆忙的,他见您睡得沉,便吩咐奴婢让您睡着,您这都睡了在自家门口睡了一刻钟了呢……” 这人身上还带着伤呢……这表面威风赫赫的指挥使大人果然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元戈摇头轻叹,回了落枫轩,小厮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进来,里面多是温浅屋里的东西,衣裳、首饰、书籍,还有些往来书信。有个箱子上捆着几本泛黄的书,不经意间落了地,元戈弯腰捡起,翻了翻,是父亲为她准备的棋艺入门书籍,书中有些地方做了简单的提点,甚至一些只是些简单的符号,却似画龙点睛,令人茅塞顿开。 瞧着墨迹有些新,还有些熟悉的松木香。 元戈低着眉眼笑了笑,接了伶儿端来的酸梅汤坐在摇椅里好整以暇地翻着这般被“高人”指点过的棋谱入门——原来马车里他便是在看这本书,温长龄说宋闻渊会是个好老师,如今看来的确如此,只她对琴棋书画实在无感,幼年学了些皮毛便草草了之荒废一边,如今再捡起来,实在有些有些无力。 幸好,温浅也是个不学无术的…… 只半盏茶,元戈便又瞧得昏昏欲睡了。 这段日子其实睡得并不好,夜间总梦魇,走马观花般的梦境,轮廓模糊的人影,似是而非的故事,有些是元戈自己的记忆,有些是温浅的记忆,它们杂糅在一起,让她快要分不清自己和温浅了。 反倒是方才在马车里,睡了有史以来最舒心的一觉,睡梦中若有似无的淡淡松木香,令人眷恋……她寻思着这两日上街转转,买些熏香,再买几件衣裳首饰,温浅大半都是白衣,她实在不喜。 她喜欢热热闹闹的花团锦簇。 正盘算着,徐嬷嬷带着个妇人进来,那妇人容貌一般、气韵却极好,一颦一笑间,有种不疾不徐的淡定从容。她自我介绍说是锦绣阁的绣娘邢秀莲,奉宋大人之命给少夫人量体裁衣。说话间微微侧身,露出身后捧着布匹的丫头。 料子很多,都是时下盛京城中正流行的,各种花色各种颜色都有,红色居多,倒是很合她心意。只是,这人不是被手下叫走忙活去了吗,怎么想起来给她送衣裳了? 邢秀莲又说,“宋大人说,今日害少夫人损坏了一件衣裳,理当赔偿,多的权当接下来这些时日的酬劳。” 酬劳?什么酬劳?元戈瞠目结舌,当下反应过来——这人莫不是还想着她每日过去为他换药吧?!虽然,这酬劳……还挺高。锦绣阁是盛京最好的成衣铺,听说宫中贵人有时也会请锦绣阁的绣娘们进宫,这些绣娘手头上的绣活大多能排上好几个月的……当然,也是最贵的。 别的暂且不说,这宋闻渊是真大方。 兴许他这伤不好被别人知晓,左右就是换个药的事情,从落枫轩到宋闻渊的栖迟阁,也就是几步路罢了……这买卖,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啊!元戈从一排布料前走过,眯着眼笑得像一条成了精的狐狸,回眸问道,“若……这些我全留下了呢?” 对方仍是笑容可掬的模样,“自是无妨。宋大人还说,往后姑娘在锦绣阁看中的任何东西,都直接记在他的账上即可。” …… 元戈瞠目结舌,锦衣卫指挥使的俸禄这么高的吗? 第18章 自家姑侄 “哟~这位就是弟妹吧!”院子门口探出一张明媚的娃娃脸,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肉嘟嘟的,笑起来的时候,仿若有种欺骗世人的天真烂漫。她说,“弟妹,我是你嫂子李氏李玉霜。” 说话间,也不待对方表示,已经一脚跨进了院子,几步朝着那些布料奔去,一边仔仔细细地摸着,一边啧啧称奇,“哇,好漂亮……这是锦绣阁的料子吧?这些都是弟妹买的?那得多少银钱哟!嫂子我就没这福气咯!”转首又向绣娘打听价钱,绣娘讪讪笑着道不知,只说奉命送来,未曾提及银钱之事。 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收银子?白送啊?那你咋不送我几匹呢?见菜下碟哟?” 绣娘对这位大少夫人在外的作风是有所耳闻的,当下笑意愈发尴尬,“自然不是,这是宋大人送给三少夫人的……大少夫人慎言,这话传出去,污了锦绣阁的名声不要紧,累着三少夫人一起毁了声名就不好了。” 对方这才想起被冷落在一旁的元戈似的,转身之际就攀上了元戈的胳膊,笑嘻嘻地寒暄道,“弟妹,嫂子前两日正巧娘家有事儿,回去了回去了一趟。这不,错过了你的喜酒,弟妹不会怪罪嫂子吧?”说话时喜欢带着“儿”化音,腻腻歪歪,很是自来熟的一个人。 似乎并不看人脸色。 元戈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抽了出来,才客套笑道,“嫂子哪里的话,咱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还能计较这些不成?岂不见外?” 李玉霜一听,笑意愈盛,“之前便听人说弟妹性子是极好的,果真如此!我一见你就喜欢!” 说着,又扭头朝着月洞门外扬声唤道,“哎!我说囡囡,还杵在外头作甚?都是自家姑侄,有啥不好意思呢,进来哇!”说着,又扭头同元戈笑道,“小孩子,腼腆……” 转头间,发间簪上珠翠乱晃,叮咚作响,煞是热闹。 这是一个即便自己一个人也能活跃成一台戏一样的女子——元戈扯了扯嘴角,如此腹诽。门口探出个脑袋,极是讨好的笑容,身着鹅黄裙衫,相比之下打扮明显朴素简单些。三四分相似的娃娃脸,身形清瘦些,攥着一方帕子亦步亦趋地走到近前,含笑屈膝行礼,“三少夫人,小女名唤李金凤,是大少夫人的娘家侄女。” 元戈当下了然,感情是这么个“自家姑侄”,她就说温浅可没有这么大个侄女,元戈微微颔首,似笑非笑地将对对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对方明显愈发含着肩膀低了头,像一只受惊的鸟儿无处躲藏。 李玉霜却似沉浸在这般自导自演的热闹里,眉飞色舞地呵斥着,“瞧你这孩子,什么三少夫人……这般生分作甚?你既唤我一声姑姑,我的弟妹就是你小姑姑!来,叫小姑姑!” 李金凤低着头搅着帕子,语焉不详地唤了声“小姑姑”,声音压在喉咙里,若不仔细听定是听不清说的到底是什么。显然,不情不愿的。 李金凤不情愿莫名其妙多个小姑姑,元戈也不情愿多这么大个侄女儿,遂只淡笑着,没应这声称呼。李氏却攀亲戚攀得自得其乐的,同元戈介绍道,“我阿兄家的小丫头,近日随我过来小住几日。刚回,紧着来看你,我就顺便带来了,弟妹不介意吧?” 年长的娃娃脸过于热情熟络,年幼的娃娃脸眼神躲闪不敢与自己对视——元戈人精,自是心下了然,看来这对姑侄是有事要说,而且显然不是什么能搬到台面上的事情。她笑容渐淡,吩咐拾音去备茶,才道,“自是不介意。只是我这边还有些事情,嫂子带着这位……李家小姐,稍待片刻,可好?” 总不能让锦绣阁的绣娘久等,若是闹了笑话,还给人瞧了乐子去,没必要。 李玉霜自是笑嘻嘻地应着,一边说着“弟妹随意、弟妹随意”,一边却又很没眼力见的亦步亦趋地跟上,嘴里头也不得空,“啊哟,这蜀锦、这云纹,啧啧……这绣工……金凤啊,来来,来看看这锦绣阁的布料,来开开眼!这么多……都是小叔子送的啊?” 元戈觉得自己从未这般“开过眼”,这位李氏有个本事,一句话就能顾及到在场所有人,摇头晃脑的,簪上珠玉晃得人眼花。 元戈暗自摇头,最终也只选了三匹心仪的、却又不是特别名贵的料子,定了款式、量了尺寸,才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那边,李氏却还在一边啧啧称奇一边频频摇头,觉得元戈是个实心眼的,既然自家夫君送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若是换了她,如何都要照单全收,最多、最多就退回去三匹!这般想着,又朝着李金凤递眼色,偏偏李金凤是个胆小的,含着胸低着头站在一旁,半个眼神都没给,只顾攥着手中的帕子。 看得李氏频频摇头恨铁不成钢。 下一瞬,见着元戈回来,却又变脸似的迎了上去,“弟妹,嫂嫂同你说,这男人送自家媳妇礼物,你若是不收、或者收得少了,他们反倒不乐意,往后若是再遇着,你就收下……若是当真不喜,留着送给其他人做个人情也是好的。锦绣阁的料子,多少人排着队巴巴等着买呢!你说是不?” 这算盘,打得响亮明白,就只差直接说送给她自己了。 拾音搁下茶盏,摇着头退后一旁,脸色不大好看。 元戈不动声色——重头戏还没上呢,正巧她今日有兴致,坐下看看对方唱的什么戏。 她自顾自坐了,才招呼着李玉霜和李金凤,“嫂子坐下喝口茶吧,还有……这位李家小姐,不必拘谨。” 一口一个“李家小姐”,虽然嘴角噙着笑,态度上的疏冷却是挺明显的,李氏眸色微闪,抬头间却又热情极了,“就是,你这孩子!在自家小姑姑面前还如此拘束作甚,快坐下!小叔子院里头的茶可是好茶,你在姑姑那边可是想喝都喝不到的……这孩子,拘谨,性子闷,人是老实的。” 最后一句,又是对着元戈说的。 第19章 成亲三日,妾室送上门 这何尝不是一种左右逢源的本事呢? 元戈端着茶杯浅浅地抿着,并不接话,敛着眉眼轻笑的样子,优雅又矜贵。 李金凤偷偷打眼瞧着,愈发咬着嘴唇沉默,面前的茶盏没有碰,一方帕子在指尖攥得几乎变了形…… 李氏就简单多了,她看人大多数都是直勾勾瞅着,显得那双眼睛又大又黑。这会儿见元戈沉默不搭话,遂搁了描金茶盏倾身过去,眉飞色舞地窃窃私语,“弟妹,嫂子听说……这新婚第二日敬茶,是你一个人去的啊?小叔子呢,怎不同你一道?” 戏,开唱了。 李氏这种走在八卦前沿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温浅的名声,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桩婚事你不情我不愿?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只是没什么城府,也没什么伎俩,算盘都快打人脸上去了。 元戈嘴角微抿,不咸不淡地看了眼对方,“嫂子不是才回来,连自个儿院子都没踏进呢,这消息倒是灵通……” 对方蓦地一噎,热络笑容淡了些,轻叹一声,愈发凑近了身子,“你……你是真不晓得啊?这外面都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啦!” 元戈摇头,几分茫然几分气恼,问道,“外面又传什么了?” “外头都在说……这新婚夫妻分院而住,显然是介意弟妹你心有所属,他们还说……还说虽然是圣旨赐婚,但如今小叔子是天子近臣,若真的铁了心要休妻的话,再请一道圣旨也不难……当然,这些都是嫂子我这两日听来的,你听了可别对我有什么意见哈!” “我晓得。”元戈捧着茶杯轻叹一声,“要说这些话,原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也都是事实。” “事实虽是事实,但即便你是尚书家的姑娘,若是被休弃了,只怕这往后的日子也是不好过了……出个门就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不说,好人家的男儿也不会娶你,稍差一些的,你又瞧不上,老了可咋办?” 可不就是事实嘛!这小妮子甚至担心知道的人不够多,愣是闹了个满城风雨,如今谁人不知这温大小姐心系二皇子? 说话间,李氏还不忘拖着椅子往元戈身边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利弊分析,只为告诉元戈,一旦被休了,这日子可不好过! 元戈却似后知后觉的,蹙着眉头轻声喃喃,“圣旨赐婚、圣旨休妻,这来与去,当真半点不由人……这般想着,便觉得无甚要紧,左右是咱们后院女子左右不得的事情,嫂子,你说是吧?” 小姑娘声线软糯,五官之间亦有几分稚气未脱的模样,蹙着眉眼说话的样子,有种少年强说愁滋味的感觉。 看来,是自己的铺垫奏效了——李氏心中暗喜,环顾四周见丫鬟们都识趣避嫌着,又拉近了几分距离,才窃声说道,“咱们做女人的,虽然左右不了天子心情,但这去还是留的问题还是可以左右一下的……”欲言又止、意有所指,像是诱使人类堕落的恶魔。 事到如今,这位李家嫂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已经显而易见,只元戈仍佯装不知,一脸天真问道,“如何左右?放火将他的栖迟阁烧了,让他不得不留宿在我这里?还是在他进宫请旨之前给他下药将他迷晕了拘在屋里哪里都去不得?” 李氏瞠目结舌……放火?下药?这小妮子是强盗土匪出身吗?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的?! 一旁李家小姐李金凤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也许,是对号入座了?元戈支着下颌眸色温柔,“李家小姐这是身子不舒服吗?这脸色怎生如此的差?” 李家小姐的脑袋都快埋到胸口里去了,声音连夏夜的蚊子都不如,“没、没有……”说完,一张脸鲜红欲滴。 李氏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她就是午膳吃得多,积食了……咱们说咱们的,不管她。弟妹,你这放火、下药的事情,可做不得,太危险了……我是说呀,这男人,总是要有个枕边人知冷知热的,不是你,那也有别人,你说是不?既然总要有人,为什么不安排一个老实本分的自家姐妹呢,你说是吧?” 老实、本分、自家姐妹……元戈眼波流转,最终落在耳根子都快烧起来的李家小姐身上,淡声讽刺道,“自家姐妹?只怕自家姐妹算不上,别家姑侄倒是真的……姑姑侍奉长子,侄女侍奉嫡子,李家门楣不高,野心倒不小。” 李氏脸色倏地一僵,下意识反驳道,“弟妹这话是何意?嫂子我也是为了你好,不然谁家好人家的姑娘眼巴巴地去别家做妾?我李家是比不上你温尚书家,但也没落魄到需要靠一个小丫头去给人当妾谋生计的地步!” “妾室?”元戈缓缓靠向椅背,“妾室”二字辗转齿间,声线儒雅,眼神却讥诮睥睨,玩味笑道,“你们的算盘应该不止于此吧?你们是觉得本小姐迟早要被休弃,倒不如先占着这妾室的位份,届时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不?” 李氏没说话——看来,元戈是说对了。 至于李金凤,她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找个地洞把脑袋埋起来了——待字闺中的姑娘,想来也不愿来做这妾室,只家中安排无力反抗,也许……也不曾反抗。毕竟,反抗的先例不就搁这里坐着呢嘛,什么好处没捞着,还背了一身骂名。 元戈勾着嘴角轻声唤道,“李小姐。” 对方埋着头,低低应了声“嗯”,便没了下文,指尖用力纠缠着,指甲盖都泛着苍白,一张脸却一路红到了脖颈子…… 元戈笑着懒懒说道,“外头传闻,说我性子软、好拿捏,都是假的。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若他宋闻渊将我休了,那他找七个八个的妾室我都管不着,但只要我还在这里,那他就休想有什么妾室、通房、相好、姘头——除非,他养在外头不让我知晓。只是李家小姐,这见不得人的外室……你甘心吗?” 第20章 少夫人说她闹心头疼 府里的妾终究算是半个主子,若遇着主母宽慈好说话,生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这日子也是不错。但外室就不同了,不被主母承认的外室不管搁在哪里,都是见不得人的、靠狐媚功夫勾引男人的“妖艳贱货”。 最重要的是,外室再如何得宠,也不可能上位当主母。 李氏的脸,“唰”地拉了下来。 她想过温浅可能并不会同意,但毕竟是新进门又没什么倚仗的新妇,加之性子绵软好拿捏的传闻,想来总不会轻易撕破了脸皮才是……谁能想得到,一直噙着几分笑意慵懒矜贵的姑娘,讽刺起人的时候竟是那般直白犀利,半分情面也不留。 李氏心下不悦,出口的话也难听了些,冷哼道,“弟妹这话说的,嫂子我就不大爱听了。咱们做妻子的,本就该张罗着为丈夫纳妾,怎还这般嫉妒上了?这可是犯了七出的。再者,自己不得男人喜欢是自己没本事,你吓得走一个老实巴交的自家侄女,就等着再来个厉害角儿,你连哭都没地哭去!” “嫂子慎言,我家兄长至今尚未婚配,哪来这么大个侄女儿?传出去,我兄长清誉还要不要了,届时才是真的没地儿哭了。” 这话不咸不淡、油盐不进的。 这话题,算是彻底聊不下去了。 李氏冷着一张娃娃脸,一把拽起李金凤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去了,走远了隐约还能听见她的训斥,“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说你能成个什么事?!我拉你过来还不是为了你、为了你爹、为了你老李家?我煞费苦心的,能得什么好处?百年之后,我又不进你李家的祠堂、不受你李家的香火!” 对方说了什么,元戈没听见,只听李氏明显气急败坏的声音又高了,“你现在还是李家的!吃李家的用李家的,你还有名有姓,叫李金凤!我呢?我叫什么?我叫宋家媳妇李氏!你们李家就可劲儿抓着我吸血吧!” 声音那么高,是半点没避着下人啊。 关于李家,元戈闻所未闻,温浅所知不多,只知出身商贾,自李氏进了宋家大门之后,李氏口中那位兄长才算谋了个不算要紧的小差役,可以说,如今的李家的的确确是靠着这位嫁了高门的李氏才有了今日。 如今看来,这李家是尝到了甜头胃口渐长,竟想着将人送到宋闻渊的床榻上去了,姑侄俩分别伺候俩兄弟,倒也不怕乱了辈分。 拾音捧着托盘哭丧着脸抱怨,“这大少夫人怎么这样,小姐成亲才几日,就盘算着将自家侄女塞进来当妾室了……吃相太难看了!”有些新妇的确会为了自己的地位稳固,会给丈夫安排自己信任的妾室,但那通常是陪嫁丫鬟,或者是自家旁支庶出的后辈,哪里会用别家的,这不是给自己招不痛快嘛! 元戈垂眸看着对方方才用过的描金白瓷杯,蓦地轻嗤,“只怕是在我成亲之前就开始盘算了吧,毕竟所有人都觉得,我这三少夫人的位置坐不稳、也坐不长的。”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这是个好问题,元戈支着下颌,把玩着自己鬓角的碎发,眼底细碎笑意狡黠地像一条狐狸,她招招手,“附耳过来。” 拾音听完,眉头愈发拧成了结,半晌,迟疑问道,“小姐……这样,可行吗?七出之过,的确有善妒一项……” 元戈只摆摆手,道无妨,“去吧……还有,把那只杯子丢了去,碍眼!” …… 是夜,忙了一下午的宋闻渊回到栖迟阁,甫一进门,看着黑漆漆的院子,眉头轻蹙,身后林木“贴心”问道,“主子可是伤口不适?属下去寻许公子过来?” “不必,太晚了。”宋闻渊一边跨步进门,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吩咐你去办的事情,可办好了?” 暮色沉沉坠下,下人还未点灯,昏暗的光线里,宋闻渊的表情中有种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落差感。身侧的林木没有看到,只颔首回禀,“都办好了。锦绣阁那边也送回了消息,说是三少夫人只要了三匹普通的料子,做了一件夏衣、两件秋衣,那邢绣娘还说,少夫人的眼光是极好的……” 林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宋闻渊却没来由得有些心烦,淡淡低呵,“闭嘴。你去把承锦叫来……” 话音方落,门外小跑着进来个小厮,略一行礼,笑呵呵地双手捧上一个小瓷瓶,“三少爷回来了。这是少夫人吩咐交给您的,说是比今日用的效果还好些,若是您不放心,可以找人问过之后再自行定夺。” 宋闻渊抬手拦住了准备出去找许承锦的林木,才皱着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小厮摸着后脑勺讪笑,“奴才不知……少夫人只吩咐交给您。” “从落枫轩到这里才几步路,她都懒得走?”马车上倒是知道要帮忙的,这会儿却又不想不到了?宋闻渊承认自己的确是有心打探温浅的虚实,特别是在温家听到那样的对话之后——一个人可能因为差点死了就变了性情,但认知、眼界、甚至学识,都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以前不会的,落一次水就会了? 那朱雀桥头不得天天挤满了十年寒窗但求一朝跃龙门的莘莘学子?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水鬼之说,能找到的解释也就只有刻意隐瞒了——只是,动机呢?人人都在藏拙,她偏反其道而行之,为何?他有心试探,也起了几分好奇,遂问道,“她人呢?” 小厮低头垂眸,面无表情一本正经转述道,“少夫人说,她闹心头疼,一早就歇下了。” ……一早就歇了,偏赶着巧在他刚进门,这东西就送来了? 林木瞠目结舌,只道这小厮实在木讷,连谎话都不会说,凭白连累了自家主子,却见宋闻渊嘴角可疑地有些压不住,声音里都染了笑,问道,“她既吩咐了你这样说,可还有别的话?” 第21章 鉴书 “有的。”那小厮又是一礼,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腔调说道,“今日午后,大少夫人带着娘家侄女去落枫轩坐了坐,言语间直言要将这李家小姐塞给您做妾室。咱们少夫人的意思,不是让您来插手管这件事,毕竟内宅后院的主场是女人的……她将此事告知于您,只是为了告诉您这件事她不同意,并且觉得被冒犯,所以准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您自个儿有个心理准备。” 因为是转述,所以小厮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的情绪不够到位,语速也过于快了些,一边说一边蹙着眉似在回忆,以至于这话说来虽然也流利,却到底气势不足。 嚣张霸道的话,还是该嚣张霸道的人来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宋闻渊玩味咀嚼,压不住的嘴角浅浅勾着,垂眸之际眼尾染了零星笑意,这小丫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收着敛着,如今倒似破罐子破摔了。他看向小厮,淡声问道,“还有吗?” “什、什么?” “少夫人还有没有什么话代为转达?” 小厮如梦初醒,连连摇头,“没、没了。”说完,偷偷瞄了宋闻渊一眼,劫后余生般地松了一口气。 “知道了,退下吧。”宋闻渊摆摆手,待人离开,才将手中瓷瓶递给林木,交代道,“拿去给许承锦,让他看看什么出处……旁的不必同他多说。” “是……那、那大少夫人给您塞妾室这事儿……真不管了?”林木试探问道。 宋闻渊冷嗤一声,“我已经饶了她一次了,说起来,她李氏一门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也有我的功劳……派人去盯着些,别吃了亏去。”温浅虽机灵,但要论上不得台面的阴毒手段,只怕还真不是李氏的对手……否则,何至于被人骗到荷花池差点命丧黄泉。 …… 第二日,元戈起了个大早,带着拾音正准备出门,却于院门外被堵了个正着。 堵人的是个黑色劲装打扮的姑娘家,身量高、身形瘦,同色腰带下腰肢盈盈一握,梳着高马尾,五官精致肌肤瓷白,似个漂亮的瓷娃娃。举手投足很是英姿飒爽,带着点江湖气,自称名唤鉴书,奉命随侍左右护元戈安全。 鉴书……元戈含笑问她,哪个鉴、哪个书?她说,鉴别的鉴,书籍的书。 元戈又问,是真名吗?她摇头,并不犹豫地答道,之前不是。 当下了然,眼底笑意更盛。 虽然不知宋闻渊是什么意思,毕竟自己在这深宅内院实在没有什么人身危险,但人名都给改好了送来的,又是这样帅气的美人儿,那就只能却之不恭了——留在身边也养眼不是? 只是,美人虽美,性子却冷,安静、话也少,言语精简到绝对不会多出一个可以删减的字来。 元戈问她,“多大了?”她答,“十八。” 又问,“可有婚配,哪里人士,父母可都俱在?”她答,“没有,不知,没见过。” 明明是悲情到令人唏嘘的答案,但看着对方那张半分表情都没有的精致脸蛋,到了嘴边的抱歉和安慰又硬生生咽下——元戈觉得,也许对方并不需要这种安慰。 当真是一个冰冷飒爽的美人,明明是个精致的白瓷娃娃,偏给人一种强大可靠的感觉。 宋闻渊真是送了她好大一个人情……想要重拾武功的心,开始摇摇欲坠。 …… 许承锦昨晚吃了酒,酒意上头迷迷糊糊就睡了,一直到今日早上才见着宋闻渊让人送来的瓷瓶。白瓷瓶,质地粗糙,其貌不扬,实在不像是事事考究的宋闻渊拿出来的东西,他皱着眉头拧开盖子闻了闻……果不其然,粗糙的瓶子里装着粗糙的东西,沿街药铺里十个铜板一瓶,治外伤的。 当下就不乐意了,撸了袖子,早膳都没吃,直接奔宋闻渊那去了。 他前脚才刚到,就看到一辆甚是低调的黑色马车离开,随口问了句,“马车里的是谁?” 许承锦是宋家常客,为人随和好脾气,小厮们同他自是熟络,并不隐瞒,笑呵呵地回道,“三少夫人,说是出门吃早茶的。” 倒是真挺早。 许承锦下意识往马车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想起那日假山后看到的红衣背影,算算脚程,炎火应该快回来了,也不知道元戈收到自己的信物愿不愿意下山一趟……对她,自己还真没几分把握。那年自己学成下山前一天摆了谢师宴,既谢恩师亦是辞别同门,提前了七八日,日日提醒着,计划着谢师宴之后向她坦白自己真实的名姓和来处,并邀她来盛京小住。 她满口答应,却在谢师宴当天脸都没露,说是进后山采药去了。 何其潇洒。 如今一别数年,她会不会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毕竟天地之大,她是那么自由自在的鹰,她的日子是那么快活,她的身边人来人往,南隐是谁? 不过是那些人里头并不起眼的一个,不过是一只羡慕着自由鹰的笼中鸟……心下没来由地郁卒烦躁,以至于当他将那只粗糙白瓷瓶丢在宋闻渊面前的时候,已没了最初的讥诮讽刺,一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压着几分厌世的燥郁,随口问道,“让人送来这个,作甚?” 宋闻渊瞥了他一眼,不答反问,“宿醉?” 许承锦拖了一旁的椅子坐了,才道,“算不上。”他酒量好,鲜少会有喝醉的情况,说着,又敲了敲那白瓷瓶,将话题饶了回去,“我给你多少好东西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如今你拿这么个破玩意儿来是作甚?怎的,是想说小爷我那些个价格不菲的天材地宝,还不如这街头巷尾十个铜板一瓶的破玩意儿?” 宋闻渊终于给了他一个正儿八经的眼神,“确定?” 对方瞠目结舌,“宋闻渊,你怀疑小爷我的医术?!小爷我师从知玄山上的济世名医,若是连伤药的好坏都分不清的话,还不得自挂东南枝以谢师恩去?……你受伤了?伤哪里了?严重不,给小爷我看看!” 师从济世名医的许公子如此后知后觉。 宋闻渊抬手拦住手忙脚乱凑过来的许承锦,“无妨,一点皮外伤。” 第22章 小丫头笑得像个见色起意的大尾巴狼 元戈并不知道自己送出去的伤药被人贬得一文不值,她带着拾音和鉴书上街吃了顿早茶,并不乔装打扮,直接去敲开了时下最火的青楼醉欢楼的大门。 开门的龟奴打着哈欠探头看到门外站着三个姑娘家,为首那个锦衣华服一看就是好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总而言之,不该是青天白日进这个地方的人!当下愈发不耐,二话不说摆手赶人,“去去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掌心沉沉一坠,下意识低头看去,当下眼睛都瞪直了——银子!好大一锭银子!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敲开一扇青楼的大门? 龟奴的眼睛黏糊在银子上,表情明显热络了许多,弯着腰笑呵呵地开了门,热情解释道,“只是这位小姐,咱们这儿晚上才营业的,这会儿姑娘们都在楼上补觉呢……不知您找谁,小的给您去通传?”热情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显然也担心这姑娘一大早是来找事的,是以先行旁敲侧击。 元戈笑眯眯地摇头,“不找姑娘们,烦请小哥帮我去问问这里的妈妈,就说小女有个生意想同她讲讲,不知她是否得空……若是事成,自不会亏待了醉欢楼才是。” 小姑娘眉眼温雅,笑起来的时候有种熨帖人心动的柔软。龟奴频频颔首道好,小跑着去了,没一会儿,楼上就下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 一身浅紫金边缠枝海棠刺绣长裙,外披一层翠水薄烟纱,一头墨发只用一支木簪松松挽着,她从楼上下来,先是将元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里便莫名多了几分趣味,她自称名唤虹岚,别人都唤她一声虹妈妈,“小姐要同我谈生意?左右四下无人,不若,先说来听听?” 烟波流转间,风情已生。 只怕年轻时也是名动盛京的美人。 元大小姐素来喜欢美人,自也不曾介意对方此刻明显的怠慢,笑眯眯地说道,“想问虹妈妈要几个人,去宋家演场戏,要漂亮点儿的、温柔点儿的,会撒娇点儿的。” 要求还不低,小小年纪说起美人的时候一套一套的,那表情俨然就是见色起意的大尾巴狼……只是,虹岚眉宇微蹙,问道,“哪个宋家?” “恪靖伯府。”这事儿瞒不了,也没必要瞒。 对方的眼神明显更谨慎了,“你是恪靖伯府的什么人?” “恪靖伯府,三少夫人,温浅。” 对方微微一愣,温浅的名声最近挺响亮的,朱雀桥上那一跳多少人亲眼瞧着呢,只干她们这行的,什么样的痴男怨女不曾见过?世家小姐为爱跳河在她们这种人眼里,不过就是衣食无忧之后的矫情罢了……跳归跳,嫁归嫁,左右脱离不了家族的控制。 因着这点先入为主的印象,她对这位宋家少夫人真没什么好感,她抱胸而立,眉梢微挑,眉宇间几分风情几分傲气,“少夫人用一锭银子打发了我一个龟奴,我便知少夫人是个不缺银子的主儿,虹妈妈我也是生意人,没有将财神爷拒之门外的道理。只是,若是我听说的没错,少夫人自己在恪靖伯府还未站稳脚跟,如今却要带着我的姑娘们去唱戏,若是出了差池,谁来负责?” “我。”元戈淡声应道,对于对方言语间的冒犯和挑刺连表情都没有分毫变化,只噙着浅浅笑容说道,“我在恪靖伯府站没站稳脚跟,并不影响我将她们毫发无伤地送回来,当然,虹妈妈若是还觉得不放心,无妨,我去寻别家便是。” 小姑娘并不自证,也不气恼急躁,浅笑吟吟的,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与从容。虹岚看着她,一时间觉得传闻终究是不能尽信的,这位三少夫人委实不像是会为情所困的模样。 即便当真心有所属,也该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 她觉得自己并不会看错了人,当下心中多了几分欣赏,垂下抱胸的胳膊,笑道,“少夫人都这般承诺了,虹岚自是相信的。既是谈买卖,总要坐下来好好谈地谈……少夫人,请。” …… 李玉霜这些年和宋子尧还有安姨娘一道住在东北角的大院落里,离王秀茹的立雪堂几乎隔了大半个恪靖伯府,加之王秀茹也不待见这几个,李氏也乐得疏于规矩自扫门前雪,每日睡到日头高悬才堪堪起身,安姨娘说教了几次无果,便也眼不见心不烦地由着她去了。 李氏进门三年,起初也算有过一阵子琴瑟和鸣的日子,只宋子尧是个喜新厌旧风流花心的,新鲜感很快过去,便开始留宿青楼风流快活,夫妻俩争了、闹了、打了、也吵了,俱是疲惫不堪。最后还是宋子尧当众立誓保证绝不会将人带进府里,才算完事。 可这感情却是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消减了,剩下的……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只知道,这宋家大少夫人的位置,任何人都休想从她手中抢走。 因着李金凤的事情,她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醒来见着时辰尚早,正准备再睡个回笼觉,就听见下人在院中很是为难地说着,“三少夫人,我家少夫人还睡着……” 三少夫人?温浅?昨儿个闹了不愉快,这一大早地过来作甚?李氏心下狐疑,也没起身,只下意识敛了呼吸听着外面对话。 “无妨,我不找嫂子。”元戈说着,“大哥可在?我给他带了点回礼。” 回礼?什么回礼?李氏忍不住掀开薄被坐了起来,温家是人尽皆知的富裕,温尚书身为户部尚书,又是皇帝心腹,平日里弄些无伤大雅的小钱皇帝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还有隔三差五的赏赐……温浅能送出手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俗物。 只是古怪的是,下人很久都没有回答,久到连李氏都觉得失礼,才犹豫着说道,“在、在的,三少夫人请稍等,小的这、这就去通传。” 怎么回事?李氏再也忍不住了,穿了衣裳起身出门,一边开门一边热情唤道,“弟妹来了?” “吱吖”声里,李氏脸上刚刚扬起的笑容彻底凝固—— 第23章 吃瓜吃到了自己身上 院中五个女子,姿容各异站在那里,乍一看仿若春日的花园里,争相斗艳的娇花。 只李氏的眸色直直定在了最后并肩而立的二人身上,陌生的脸蛋巴掌大,略施粉黛、打扮得体,可眼波流转间,自有让她如临大敌的媚态横生。李氏几乎是心领神会地意识到对方口中的“回礼”到底是什么意思——昨日她带着李金凤过去,今天对方就送来了回礼,两个女人!两个貌美如花的青楼女子! 那边,宋子尧只听说三少夫人送了回礼过来,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打着哈欠走出来,懒洋洋的声音里带着欠扁又响亮的算盘,“听说弟妹过来送回礼……本公子可丑话说在前头,这回礼不回便也罢了,本公子也不计较。但你既来了,我送你的那发簪可是值钱玩意儿,你休想用用些便宜货来打发本公子啊!” 一支做工粗糙的银簪,到了他嘴里却成了值钱玩意儿,还要脸不要?元戈都气笑了,看了眼脸色骤变的李氏,才笑呵呵说道,“大哥误会了。昨儿个大嫂回府,去我院里送了点见面礼,这不,今儿个我是为了这事儿来回礼的……喏,这两位姑娘,可是弟妹我今日一早出门精挑细选回来的,大哥看看,可喜欢?” 宋子尧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还有其他人,睁眼看去蓦地浑身一激灵,“绿荷?!小柔?!你们怎么在这里?”听口气,熟稔极了。 两位女子腰肢轻扭,屈了屈膝,娇滴滴唤道,“宋公子……您可是好久都没来了呢!楼中姑娘们都念您念得紧呢!” 李氏如遭雷击。 有些事心知肚明是一回事,但这青天白日的搁在了大庭广众之下,就像是最后一层遮羞布被掀开,露出里面早已腐败不堪的真相。李氏的脸又黑又冷,咬着后牙槽谁也不看,就死死盯着元戈,像一只扞卫领地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字字句句冷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自家男人在外喝花酒睡女人,她不质问当事人,却将所有矛头指向了揭开这层遮羞布的罪魁祸首。 元戈站在那里装傻,笑吟吟地解释道,“昨儿个大嫂将自家侄女送我院里,字字句句都是为我考虑为我好,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仍感动于大嫂苦心一片……只我温家子嗣单薄,实在无奈,一早起身去寻了两个如花美眷替大嫂分忧。没成想,竟是熟人,倒也巧了。” 可不就得是熟人? 元大小姐出手,自然不可能真的给人正儿八经送俩美人,什么样的美人也不能糟蹋蹉跎在这里不是?她一早就打听好了,宋子尧平日里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醉欢楼,但凡手里有些银钱都花这几个姑娘身上了,只最近不知怎的,许久没见出来喝花酒了,许是囊中羞涩。 绿衣美人“咯咯”笑着,“哪里是巧了……绿荷听说少夫人找美人儿是为了送来宋公子这里,才毛遂自荐的呢!宋公子有些时日都不来找绿荷了,也不知道是被哪个销金窟里的小妖精缠了身勾了魂……害得绿荷好想……如今看来,是姐姐管得严呢!” “闭嘴!”宋子尧脸色都发白,手足无措地讪笑着看向李氏,讨好般“嘿嘿”笑道,“夫、夫人,你别听她们胡说,我、我同他们不熟,人是温浅带来的,对!我跟她们根本不熟!” “不熟?”李氏黑着脸上前一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宋子尧,字字句句,“不熟?不熟就能准确知道她们叫什么?不熟她们能舍了日进斗金的行当寻来府里叫我姐姐给我端茶递水晨昏定省?她温浅是‘少夫人’,怎的,我就是‘姐姐’了?我李家是不行,但也是清清白白的,生不出这样腌臜的妹妹!” 身着藕色衣衫的小柔瞥了眼李氏,轻嗤,“姐姐这话好没道理,咱们也是凭本事挣钱的行当,若没有你家男人这样的日日光顾,咱们也干不下去呀……难怪,宋郎每每说起姐姐都说姐姐是母夜叉,凶得很!如今一看,果不其然,只许州官放火,却不许百姓点灯……自家侄女能往小叔子床上送,却嫌弃咱们腌臜……” “不是、”宋子尧一个头两个大,“小柔!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他平日里玩归玩、闹归闹,但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家老爹,而他老爹素来自诩清流最重脸面,今日这事若是传到他耳朵里,只怕又要停了自己的银子!想着,又瞪罪魁祸首,“温、浅!我没惹你!” 拾音小可爱不知从哪里搬了张雕花大椅子来,还细心地摆上了软垫。 “是,你没惹我。”元戈老神在在坐着,支着下颌侧身轻笑,眉眼间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明明白白的“礼尚往来”,青葱指尖点点李氏,“这回礼是送嫂子的。我成亲三天,嫂子就带着自家侄女来我院里要给宋闻渊准备妾室。我想着大哥屋里一个都没有,只怕是嫂子操着别人院里的心有些自顾不暇了,是以也替她操操心……只我实在没丧心病狂到能将自家后辈送去当妾室,只好花了大价钱找了这俩美人,只是没想到是大哥的旧相识,弄巧成拙了。” 起火的后院,她坐在那里,挺没坐相的,翘着条二郎腿,斜靠着椅背支着下颌,姣好明媚的五官眼神却张扬凌厉,笑意从容隔岸观火。 还不忘煽风点火。 宋子尧的腰板一下子就挺直了,抬手间,“啪”地一巴掌就落在了对方脸上,随之厉声呵斥,“你这贱人还真是死性不改呢?!怎么,自己当年没爬上宋闻渊的床,到得如今还贼心不死?” 正看戏的元戈蓦地一愣,翘着腿缓缓放下,坐直了身子,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安姨娘听见动静皱着眉头出来查看,正听见这句话,脚下蓦地一顿,没再往前走。 李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半晌,捂着脸瞠目结舌,“你……” 第24章 元戈的雷区 宋子尧生了三四分像安姨娘,只平日里总扯着几分风流痞气的坏笑,看起来像个无所事事的流氓混子。 此刻咬着腮帮子蹙着一双浓眉站在那里,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看着台阶上捂着脸瑟瑟发抖的妻,嗤笑,“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以为将错就错嫁给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当初费尽心思不惜给自己下药也要爬的到底是谁的床?你真以为这是将错就错?李玉霜,那是宋闻渊,你以为他是什么温和良善之人?” 那是宋闻渊啊! 祖父离世,人人都道皇帝再不会倚重宋家,宋家辉煌不再终将日渐没落,只他宋闻渊狠狠打了所有人的脸,之后更是以雷霆手段年纪轻轻坐镇北镇抚司成为盛京新贵圣前红人。 他不是无知蠢笨之人,自也知道能走到这一步的绝非温良之辈,只怕宋闻渊那双手上早已沾满了鲜血人命。所以宋子尧就算再荒唐却也从来不会真的去招惹宋闻渊——只李玉霜这个女人天真幼稚,没想到时隔三年,还贼心不死! 李氏脸色煞白连连摇头地跌退一步,一只手死死拽着身侧的柱子,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原来,宋子尧一直都清楚那段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再不会被人知晓的过去,多么荒唐,又多么可笑。指尖用力,死死抠着柱子,她笑得比哭还要难看,低着头不敢看宋子尧的脸,嗫嚅着,“那你为何还要娶我……” 收了笑意的宋子尧,眼神里竟有几分怜悯。他看着李氏轻叹,“不管你最初的目的是谁,但那天的确是我……我也不至于混蛋到那般地步,何况,你跟着我这样一个一事无成又无心无情的,谁吃了亏还不一定。” 他不想说那个时候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是真的进了他心里的,只后来知道了真相,心中难免沉郁。只这样的事情又无处可诉,只好夜夜买醉,随后争执加剧,彼此身心俱疲,最初的那点心动仿若夏日阳光下的肥皂泡,五彩斑斓又倏忽而逝。 他倏地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你我成亲之后我有没有提醒过你别去招惹宋闻渊?提醒了不止一次吧?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那边,绿荷犹自看戏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帕子掩了嘴角“咯咯”笑着,“呵,姑姑没得逞,就想着将侄女儿送过去,左右这肥水不能落了外人田不是?就这做派,还嫌咱们腌臜……方才叫她一声姐姐,此刻想来我都觉得臊得慌!呸!” 小柔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裳,朝着元戈的方向努努嘴,暗示绿荷别说了。 元大小姐的脸拉得很难看,绿荷瞧着,悻悻住了嘴——这位少夫人出手阔绰,还是别得罪的好。 出手阔绰的三少夫人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众目睽睽之下缓步走到宋子尧身后,面无表情地抬手挡了挡,宋子尧竟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位置,退完,自己皱了皱眉头——力道也不大,自己这么听话作甚? 元戈抿着的嘴角压了压,背手仰面看着廊中的李氏,温声唤道,“大嫂。” 李氏紧了紧指尖,迫使自己挺直了腰板,冷脸问道,“你想作甚?昔日旧事,只怕和弟妹无关吧……倒是弟妹,今日这出戏,唱得真是精彩。” “昔日旧事,我不在其位便不谋其事,今日被扯出来亦非我本意。只我昨日说得清楚明白,如今我既在其位,还望大嫂和李家众人管好自己的手脚,莫要踏足我的地界。我这人,素来不喜与人为难,但若是被人为难……那少不了费点心思礼尚往来一下,届时,不管谁的面子,只怕都不大好使。” 她背手而立,仰面看人,嘴角笑意若有似无,眸色的眸底却似有种平静的疯狂暗流涌动……没有人怀疑这些话里的真实性。 李氏蓦地跌退一步,只这一步退后,余光里看到门外站着的那人,却又倏地向前一步,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看着元戈,冷嗤,“说得倒是比唱得还好听!可这盛京城中谁人不知你温家大小姐心系二皇子殿下,只人皇家瞧不上你,一道圣旨绝了你的心思!呵,这会儿却在这里装什么似海情深?” “那又如何?”元戈眉梢一扬,半点不曾解释,反倒嚣张放话,“我还是那句话,除非他宋闻渊将我休了,否则,他就休想有什么妾室、通房、相好、姘头。” “弟妹都能心有所属,怎偏要三弟一心一意,是何道理?再说,这男人的心思落在谁身上了,弟妹只怕也阻拦不了吧?” “他的心思有了着落,我便大大方方让了这位置成人之美。但在此之前,大嫂之前的、如今的那些心思都收收的好,本小姐行事素来霸道惯了,大嫂若是不信大可以再动些腌臜心思将手脚伸到我的地盘来,看看我是先断了那腿还是先砍了这手。” 身形高挑的姑娘,站在花枝招展的美人之间,却无半分逊色,仿若花团锦簇外,独居高山之巅雪域之境的雪莲花。只是此刻,这朵圣洁雪莲因着眼底杀伐,染了些许血色煞气,骇人得很。 她张扬狂妄地理直气壮,就为了三年前未遂的心思,散了一身温和,恨不得大动干戈。 宋子尧猛地打了个哆嗦,看到及时赶来的宋闻渊,几乎感激涕零,“三弟……”快将你家这位疯婆娘带走吧! 元戈回头看去,一身玄衣的男人正款步进门,一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喜怒不辨,看起来似乎比之前又虚弱了几分,也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听了多少。 到底是陈年旧事,元戈也知道自己管得有些太宽了,但这脾气并非莫名其妙,她学医也制毒,相比于医术更擅毒术,但她即便制毒无数却也从不碰这些个下三滥的脏东西,这些下流玩意儿污了多少清白脏了多少轮回路,她觉得恶心,这脾气便控制不住,也不曾控制。 此刻见着宋闻渊,才稍稍缓了几分脸色,淡声问道,“你来了?” 第25章 知玄山,出事了 “嗯。”宋闻渊淡声应道,走到近前转首吩咐鉴书,“将人带出去。” 说的自然是醉欢楼的两位姑娘。 原是找来唱戏的,没成想最后变成了来看戏的,绿荷和小柔都自觉这价格不菲的出场银子赚得多少有些亏良心,是以此刻格外听话,朝着众人屈了屈膝,转身跟着鉴书出去了。临出门之际,又听宋闻渊说道,“今日于此处所见、所闻,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二位自行掂量斟酌。” 他声线平静低沉,语速也温缓从容,不带半分威胁警告,只落在耳间却又似分量极重,两位姑娘连连颔首保证着,直到宋闻渊低低“嗯”了声,才如蒙大赦赶紧离开。 宋闻渊这才转首看向元戈,一双墨色的眸子幽邃似渊,“圣旨赐的婚,温小姐就算想要成人之美,只怕也是有心而无力——这一点,我以为温小姐应该已经很明白了。” 太明显的意有所指,元戈摸了摸鼻子,暗道这厮不就是暗示之前温浅寻死觅活地都没毁掉这桩婚事吗?说起来,明明俩人都不乐意,怎他就只袖手旁观地看着?要论阴阳怪气,元戈也不输,淡哼道,“说来也是……小女毕竟人微言轻,若宋大人当真心有所属,也不必小女相让,直接去陛下面前请道休妻的旨意,也就是了。” 他唤她“温小姐”,她便唤他“宋大人”。 宋闻渊愈发压了嘴角,“还好,不及二殿下简单。”言下之意,即便如此简单的事情他也不曾为你去做。 元戈一噎,这句话对她没有半点杀伤力,但对“温浅”却是致命的。那个她一心喜欢着的男人,在她被流言吞没的时候都不曾站出来证一句清白,他任由流言发酵、事态恶化,他任由那个姑娘站在朱雀桥头以死证清白。 甚至……这道温宋两家的赐婚圣旨背后,也有那人推波助澜的功劳。 元戈垂着眉眼站在那里,心下却没来由地有些烦乱,暗道不管是皇室二皇子、还是恪靖伯府三公子,同她有什么关系?竟生了这莫须有的气来。她瞪了眼宋闻渊,冷哼,“倒是本小姐多管闲事了,往后再有这些个金凤凰银雀儿的,直接让人送栖迟阁去,倒也眼不见心不烦。”说罢,竟是直接转身就走了。 宋闻渊转身看去,就见着小姑娘秀发被风撩起,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小巧的耳垂上坠着颗不大的珍珠,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珍珠更白、还是那肌肤更白……他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反倒生气了,心气儿真大,还有些不讲道理。 宋闻渊正欲唤人,见着匆匆进门与元戈擦肩而过的少年时,到了嘴边的话就顿住了。 元戈也见到了,气头上的她差点和来人撞了个满怀,险险避开时无意间扫过对方腰间挂着的一个剑穗,目光微微一滞,再一次看向这个少年,只对方已经错身,只看到个疾步过去的背影,很陌生,该是不认识的。 只是那个剑穗,有些眼熟。 许是错看,毕竟只粗粗看了一眼,剑穗相似的有太多……元戈摇摇头,转首离开。 而那少年也没注意自己差点撞到的是谁,只匆匆入内,拱手,声音很低、语速却很快,言简意赅直奔主题,“主子……知玄山,出事了。” 宋闻渊一怔,但他仍只是浅浅点了点头,转首看向李氏,淡声唤道,“大嫂。我家夫人年岁尚小,性子顽劣,您多担待。只她有句话说得很对,我院里的事情就不劳大嫂操心了,像昨日那种事情,我不想再有第二次,否则也不必她动手……您该是已经知道我的手段了。” 宋闻渊的什么手段?可不就是她费尽心思要爬他的床、结果被他送上了他大哥的床直接断了她所有念想吗?一口一个“大嫂”、一口一个“您”的,看似是为了温浅道歉,实际上却是来威胁敲打她的,真是面慈心狠的主儿!李氏几乎是咬碎了一口银牙闷声不吭,心下却是又气又恨。 宋子尧瞪了眼僵着脸不说话的李氏,到底是笑呵呵地打圆场,“三弟莫气、莫气,这事儿大哥是真不知晓,若是知晓的话,也不劳弟妹跑这一遭了,早提着这婆娘道歉去了。大哥保证,这件事绝对、绝对不会再发生了!你信大哥!” 他鲜少叫宋闻渊“三弟”,也鲜少打这种亲兄弟的感情牌,他不喜欢宋闻渊,连带着平等地不喜欢宋闻渊身边的所有人,但这仍然不妨碍他惧怕宋闻渊——怕得要死。 男人于世,当能屈能伸,不似这婆娘,撞了南墙还要梗着脖子证明自己脖子比南墙硬。 不过……宋子尧看着宋闻渊仿若有急事一般点了点头匆匆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若是他方才听得没错,宋闻渊最后对温浅的称呼是“我家夫人”,不是温小姐、不是三少夫人、也不是你弟妹,而是,他家夫人。所以宋闻渊破天荒赏脸踏足他这小院子,是来给温浅撑腰的?宋子尧盯着门口,兀自挑了挑眉头,回头叮嘱李氏,“往后没事别惹落枫轩的。” 李氏抬手飞快地擦了擦眼角,没应,只盯着宋子尧问,“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宋子尧避开了她直勾勾的视线,“嗤”地一声笑道,“陈年旧事了,还提着作甚?” “宋、子、尧!”李氏执拗地想要一个答案,她记得刚成亲那会儿,宋子尧也不是那么荒唐,虽然仍然经常吃酒赌博,却从未夜不归宿。起初她以为那是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如今想来只怕…… 她较真,对方却明显逃避着摆摆手,混不吝地摆着手,一边说着“太久了不记得了”一边迈着二五八万的步伐出门去了。 唯剩李氏死死攥着掌心站在那里……真的不记得了吗?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不记得? 没人看到,屋后拐角处,缓缓走出一个一脸震惊的姑娘来。 第26章 你喜欢宋闻渊? 之后的几天,元戈哪里也没去,她连落枫轩的门都没出,只带着拾音和鉴书收拾她带来的嫁妆顺便翻新下她的院子。 佟家的丫鬟还是天天来,元戈无一例外寻了理由推了,不是头疼脑热身子抱恙就是研习女红不得空,总之,日日都有新缘由,从未重复。直到今日,门房小厮说佟家那丫鬟都快哭了,元戈才停下手中剪花枝的剪子,笑道,“那你同她说,就明儿个一早吧。” 门房似乎并不意外,颔首称是,低着头很快退下了。 是个很是机灵的少年,大抵从一开始就察觉到元戈的目的,是以每次传话都会将对方反应模仿三分,今日这提醒也拿捏地正好……倒是个妙人。佟婉真日日相邀,态度急切,只怕是应了佟家夫人的意思。她是佟家庶出,佟夫人出了名的善妒不容人,佟婉真本就在佟家过得如履薄冰,只怕这阵子更是日夜煎熬着。 这个时机……刚刚好。 …… 约好的茶楼三品居位于东市南街、胜业坊以北,是盛京最大最有名的一家茶馆,早些时候温浅和佟婉真见面大多约在此处。 从恪靖伯府过去,也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出门的时候天色便阴沉沉的,半道就开始下起了雨。夏末初秋的雨,淅淅沥沥的,不大,却总带着点缠绵悱恻的愁绪。 元戈到的时候,佟家小厮已经候在门口,没打伞,站在屋檐外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见着元戈连忙上前行礼,说是自家小姐已经到了,就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说着,不由分说引着元戈往楼上走,倒是让前来接待的店小二有些无所适从。 三品居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二楼并无单独的雅间,只简单用帘子隔开了座位,实际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举一动都在人眼皮子底下,委实没什么私密性可言。往日相邀都是三楼的雅间里,今次倒是刻意。 甫一上楼,佟婉真已经早早迎来,看着一身红裙素面的元戈脚下微顿,面上讶异一闪而逝,热情迎道,“浅浅!你终于来啦,身子好些了吗?这些时日听你说自己身子不适,我便日日担心着,只是你初入恪靖伯府,我也不敢贸然登门生怕给你惹了麻烦……昨儿听你终于康复,才算是放了心!怎么样,还行吗?” 生怕惹了麻烦是假,因着那段不愉快的冲突担心在宋家被为难丢了脸面是真。 元戈偏头看她,勾唇轻笑,十五六岁的年纪,皮相不算上乘,但胜在一双很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几分天真无辜、几分顾盼生辉,温浅哪里识得破这双会骗人的眼睛? 元戈笑意浅淡略显敷衍,缓步错身而过在位置上落了座,才看向对方温声说道,“还好,只是夜间贪凉染了风寒,如今连喝了两日汤药已是大好。” 对方眉宇微蹙将元戈上下打量了一遍,到底是轻叹一声走过去坐了,才低声唤道,“浅浅……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我那日、我那日也是见你落水吓死了,偏你还、还、还那样污蔑我,你自己说说,我何时背后编排过他?回府后我才想明白,你那样说也是为了自保,我不该反应如此激烈,还说你是什么水鬼……你可还在怪我?” “嗯?”元戈同样一脸困惑地装傻,“你不曾说过吗?我明明听着你的确是这样同我说的没错呀!若早些知道夫君样貌堂堂、性情温和、博学多才,我又何必如此上吊跳河好一番折腾,开开心心嫁了便是了。” 大庭广众,屏风阻隔,谁又知道背后相邻而坐的是哪路神仙?元戈哪会落了半分口舌去? 言语间,明眸皓齿,灵动狡黠——是温浅从未有过的生机。 佟婉真看着眼前近乎于陌生的“温浅”瞠目结舌。半晌,才拧着眉摇头叹道,“浅浅,说话要凭良心,你就算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在背后编排宋大人啊!我知你那日是不想被人议论你和二皇子的事情才借故拉了我当藉口,可如今四下无人,你还要这样说……我便实在心寒了。” 四下无人?元戈靠着椅背挑眉看向对面,身后那桌方才进来时粗略瞧了一眼,瞧着是有人的,还点了一桌子菜。可这会儿却是半点声响也无,无人说话,无人动筷,亦无人喝茶。 好一个四下无人。 元戈倾身端了茶杯捧在掌心把玩,半晌玩味说道,“我与二皇子如何了?我与他清清白白,不曾单独相处、不曾私相授受,如何就要寻什么藉口掩人耳目?你明知此种内情,却还要说这样引人误会的话……真真,该寒心的人,是我吧?” 佟婉真心下微惊,愈发觉得眼前人实在陌生……温浅,人如其名,温柔的、胆怯的、苍白的,永远不被注意的。身为尚书嫡女,却谨小慎微地连庶女都不如的,走路永远都收着肩膀缩着脖子的,说话留三分音量,鲜少与人对视,五官漂亮却无神韵,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娃娃。 甚好拿捏,自己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何时这般牙尖嘴利过? “浅浅,可你明明……”佟婉真不动声色地朝着楼梯口扫了一眼,“可你明明心仪二皇子,这如何做得了假?要说那些引人误会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做了引人误会的事情吗?如今却要怪到我头上……怪便怪了,你立场艰难我知道,何况我总是向着你的。可你、可你偏还要说这些诛心的话……我、我……” 说着,声音都哽咽,一双眼睛欲泫欲泣,当着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元戈没怜。 元大小姐搁下茶盏,支着下颌眉梢微挑,笑问,“真真,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你是不是喜欢宋闻渊?” 落泪美人一惊,下意识看向楼梯口。 楼梯距离这里不远,此刻站着五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脸上精彩纷呈。 身后那桌,掉了一只筷子,正好掉在屏风下,半截在那头,半截在这头。 筷子落地声像是某种开关,唤醒了几乎定格的这几人,佟婉真豁然起身高声证清白,“我没有!”视线仍然紧紧锁着一人,心跳如擂。 第27章 本小姐长眼睛了 下雨天,茶楼里客人不算多,却也不少。 视线齐刷刷看来,交头接耳间对话模糊不清,只隐约听着“佟家”二字,愈发引人猜测。 佟婉真几乎涨红了一张脸,眼底泪痕未散,垂眸瞪着元戈,连名带姓地控诉,“温浅你说什么胡话呢?如此大庭广众说这种戏言,你是要逼死我吗?!” 原来她都知道,知道流言可畏,知道此处大庭广众,知道逼死一个姑娘家到底有多么简单……温浅一生懦弱,从未与人红过脸结过仇,与佟婉真相处更是任劳任怨出钱出力从无半分不满,却落得如此境遇。 元戈眸色愈发冰寒料峭,“不是吗?我见你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撮合我和二皇子,那上心劲儿比我自己都高,我便以为你是因为心系宋闻渊乐见其成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二皇子生得好看,我为之心动过本也无可厚非,只天下好看的男人那么多,我能偶尔心动,却终不能见一个嫁一个,你说是吧?真真,不过是闺房戏言,怎可当真?”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着,四下竖着耳朵的人不少,闻言哄笑声起,有人附和道,“哈哈,能偶尔心动,却终不能见一个嫁一个……这话甚妙,说出了本公子的心声!本公子见着漂亮姑娘也会心动,但若见一个娶一个,那才是无耻流氓!” “倒是第一次听着姑娘家说这种话……哈哈,是哪家的妙人儿?” “哟!哪家的,还能是哪家的?”戏谑声起,又尖锐又突兀,“自然是温家的那位大小姐呀!哦不对,如今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了!三少夫人,今日倒是巧得很了。” “巧”字辗转在唇齿间,意有所指。 元戈循声看去,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口,站着五个年轻人,说话那人满脸的小人得志,脸盘子长,眼睛也生得狭长,笑起来的时候眯成了缝,连眼珠子都瞧不见分毫……委实贼眉鼠眼。这人“温浅”认识,佟家正正经经的嫡子,佟慎之。 白瞎了这好名字。 还有一人单手背在身后,站在佟慎之身侧,一袭天青色的长袍,身形修长,从容儒雅,见着元戈看来,还微微颔首致意,元戈瞳孔微缩,不避不让,直勾勾看着。 二皇子,秦永沛。 单论长相,秦永沛的五官并不出彩,至少在看惯了俊男美女的元戈眼里,也就是一般般,属于“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类型,着实不能算上乘,更遑论一见倾心一见钟情了。只他气质温雅从容,像温浅这样深居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头对他芳心暗许倒也不难理解——小丫头看多了才子佳人、狐妖书生的故事,通常都对这种温和的书卷气有种莫名的好感。 还有三位,元戈不识,但物以类聚,大抵也就是世家子弟,游手好闲那一类的。 其中一人摇着手中折扇笑得痞里痞气,“可不就是巧了吗?这三少夫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竟能这么快追到此处。秦二公子,回头你可得好好查查府上下人,莫不是被人收买了,人人都知,这温家旁的不多,就银子多,收买一两个下人探听一下你的行踪,不是什么难事。” 元戈抱胸而立,含笑听着对面唱戏似的自导自演,闻言才道,“这位公子怎知,我买通的不是你府上的小厮?温家银钱虽多,可也得省着用,贵府的小厮便宜得多……” 话音方落,对方“唰”得一声收了折扇,冷嗤,“笑话!你买通我家小厮作甚?莫不是三少夫人还瞧上了本公子不成?” “那倒是不会。”元戈勾唇一笑,格外真诚说道,“本小姐……长眼睛了。” “噗嗤!” 有笑声自身后传来,然后元戈就看到脚边伸来一只手,细皮嫩肉的,拇指戴着个硕大的白玉扳指。那只手捡起方才掉落的筷子,似乎还拍了拍搁在桌上,才起身从边上探了脑袋看来,嘻嘻一笑,一张娃娃脸精致又漂亮,“小嫂嫂,我是金彧年,初次见面。” 小嫂嫂?那岂不是说——元戈只觉眼角狠狠一跳,方才过来只瞥了一眼这桌,倒是见到了这娃娃脸和对面人的一只胳膊,没成想……怎么每次自己大放厥词的时候,这厮都在呢? 那边佟慎之已经跳脚,“金彧年,怎么哪都有你?!” “怎的,这三品居是你佟家产业本公子来不得?”金彧年挑着眉满脸嫌弃地打量了一圈佟慎之,啧啧嫌弃,“要我说,你出去一圈回来怎么更丑了?瞧你这一身土里土气的模样,之前是被你爹扔到哪个犄角旮旯子里的难民营里去了?” 方才还嘻嘻笑着的金小公子长了一张欺骗世人的娃娃脸,偏一张嘴全是刺儿,瞬间扎你全身。 只他是金家这一代的独苗苗,金尊玉贵娇养着的、阖府上下捧手心里宠着的,怼天怼地都不带怕的——除了,怕虫子。 哦,还有,怵宋闻渊连名带姓地叫他。 “金彧年。”男子低声唤道,声音温缓,煞是好听,“二皇子跟前,休得胡言乱语。”虽是这般说着,却还老神在在的未曾起身行礼,嚣张狂妄得很。 元戈无声轻叹,果然这金小公子对面坐着的就是宋闻渊。自打那日在宋子尧院子里不欢而散之后,他们就未曾见过了。没成想,再一次碰见又是在自己格外“不温浅”的时候,宋闻渊本就对自己存有疑心,现在好了,往后只怕再收敛都没用了。 那边,不动如山二皇子却微微颔首作揖,“宋大人,此间些许误会,宋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场面人就是场面人,对方新婚妻子为了自己闹得沸沸扬扬脸面丢尽,他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此揭过,凉薄寡淡,置身事外。 宋闻渊这一回终于起身了,也没看元戈,只没什么表情地朝着秦永沛回了礼,算不得恭敬,甚至有些疏冷。 元戈看着宋闻渊,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人的脸色……似乎比上一次更苍白了些,半分血色都不剩了,这伤……是还没好? 第28章 佟慎之,你算什么东西? 她心下狐疑,却听周遭客人窃窃私语,“这是二皇子殿下?那、那要上前行礼吗?” “不了吧……没看着时机不对吗,这个时候上去混脸熟可不明智……听说二皇子常来,我见着两三回,要见礼有的是机会。倒是宋家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没成想今儿个也撞上了……莫不是追着自家新妇过来的?可有好戏看了。” 佟婉真摆着手意图解释,“不是这样的,是我拉着浅浅过来吃早茶的,兄长你误会了,浅浅自上回落水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好,真不是你说的那样。” “落水?”佟慎之笑得一脸风骚又荡漾,“对哦!本公子之前不在盛京城,许多事情也是刚知道,这小丫头呐,就是嘴硬,明明为了人家又是上吊、又是跳河、又是大婚之日投荷花池的,偏还说得轻飘飘地欲盖弥彰。不若,三少夫人,来解释解释?”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他们将自己抬上审判的高台,居高临下地将所有恶意的揣测施加在一个小姑娘身上,而秦永沛,那人站在佟慎之身边,半句阻拦都没有,一如既往地置身事外。 元戈正欲上前,就听有人说道,“要我说呀,这温家小娘子还是命硬,这样折腾都没死成……不似知玄山上那位,不是说祸害遗千年吗,没想到,就这么没了。还连累了那病秧子兄长一病不起,三天没到,也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都已经凉透啦!” 元戈脚下一滞,眉头微拧循声看去……那人,说什么?意识后知后觉还未跟上,身体却已经凭借本能做出了反应。 “可不就是知玄山上的魔女元戈,学什么不好,学毒,听说知玄山的人没几个没被她下过毒的!山脚下的村民也都苦不堪言……为祸乡邻那都是小儿科,这不,克父克母,如今还克兄长……”那人还在絮絮叨叨嚼舌根,“最主要的是,那老爷子还在闭关,出来一看兄妹俩都没了,这白发人连着送了四个黑发人,可咋办哟!” “真的?”“知玄山”三个字也是能在盛京城里搅起一阵风浪的,自然有人好奇着。 “真的不能再真啦!要我说,还是平日里太过纵着,那小魔女名声可不大好听,如今这般也算是报应,只是可怜了他那病秧子的兄长,听说甚有才华。” 元戈还定在那里,脸色煞白一片,摇摇欲坠。 宋闻渊拧着眉头看着她,他没见过这样的元戈,即便刚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她也未曾这样虚弱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偏生他方才还想护着她带她离开,可对方自始至终连一眼都不带看他的,那眼神跟黏在他秦永沛身上似的,自己的担心便显得格外多余。 她看起来如丧考妣。 拾音小心翼翼地上前扶了,只如今情况她也不敢多问多说,倒是佟慎之眼看着对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又是嘻嘻一笑,趾高气昂的模样,“三少夫人,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很牙尖嘴利吗?”知玄山?他不关心,也不在意,他只知道要让宋闻渊狠狠丢一次脸! 喉咙口有腥甜的气息不住往上翻涌,眼前也是一阵阵地眩晕,元戈死死攥着拳头,修剪得平整圆润的指甲狠狠嵌入掌心。她抬头看着佟慎之,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幽邃到刺骨寒凉,她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极缓,她一步一问,“说什么?解释什么?上吊?跳河?投荷花池?” 话音落,她站在楼梯台阶之前,仰面看着佟慎之勾唇轻笑,“白绫,是我自己挂的,朱雀桥,是我自己跳的,荷花池,是本小姐自己投的。怎的,挂你家横梁了还是投你家荷花池了?碍着你佟大少爷了?解释?我为什么要证明我对他秦永沛无意?我为什么要向你们解释这些事情?就因为你们空口白牙的指摘与臆测,我就要自剖胸膛骨血向你们证明我的清白与真实?” “佟慎之,你……算什么东西?”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大了,打在开着的窗户上,嘀嗒作响。风卷了帘子,刮倒了一方屏风轰然倒地,一楼大堂里熙熙攘攘的动静传上来,显得二楼愈发悄然死寂。 红裙素面的小姑娘仰面站在那里勾着嘴角笑着的样子,纤细、虚弱、却又令人不自觉地发怵。 没有人料到这个小姑娘会骤然发难,字字句句尖锐嚣张,连二皇子都直呼其名,当真狂妄,她敢叫,他们都不敢听,只觉得两股战战膝盖发软——想跪。 佟慎之动了动嘴巴,“你……” “佟公子。”元戈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前有些恍惚,攥着的掌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一口气堵在那里难受得紧不吐不快,眼底更是隐约可见疯狂涌动。她说,“我不是什么善人,也不喜欢一句话说上许多遍,下回你还是记不住,我也不介意揍到你记住为止——惹是生非反被打,只怕佟夫人再如何疼惜儿子也不好意思来质问我。” 说罢,不看任何人,只偏头看向拾音,低声说道,“走吧。”当真谁也不看,带着丫鬟从容离开。 宋闻渊面色如常端着茶杯拨着茶沫,只仔细看的话,他一如既往的温和里敛着几分张扬邪恣,像蛰伏许久的猎手发现了心仪的猎物……半晌,眉眼微敛说道,“就今日之事,本官少不得去诸位的府上坐坐,同诸位的父亲聊聊教养的问题……温浅,不仅是温家嫡女,也是我宋闻渊的妻,我是什么样的声名在外,想必诸位也知道,往后行事莫要过于目中无人。” 说罢,搁了茶杯亦拂袖离开。 诸位世家公子面面相觑,他们敢这样当着宋闻渊的面欺负温浅,不过就是笃定了宋闻渊不会站出来维护温浅——宋闻渊那脾气,怎么可能维护一个令他颜面尽失心有他属的女人?可如今…… 佟婉真一屁股跌坐在位置上,死死咬着牙看着秦永沛——她太清楚这位二皇子殿下此刻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意外、有趣、贪婪,仿若突然发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温浅,一个令人惊喜的温浅。 唯有金家小公子,两眼放光,恨不得上蹿下跳恣意庆祝一番!庆祝什么?哦,诚觉万物皆可庆祝! 第29章 酒壮怂人胆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 元戈走在雨里,微微仰着头,面无表情,却满脸泪水,仿若易碎的瓷娃娃,经了路途颠簸,表面看起来完好无损,只内里早已裂隙纵横,许是稍稍一碰,就能裂成千百碎片化作齑粉。 她这一生,短短十八载,母亲为生她而亡,父亲悲恸至极终日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了,听说,往日健朗的祖父一夜白头。要说克父克母,不算胡言。 兄长从小天资过人,学什么都快,只天生体弱,祖父说,那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无药可医。早些年还好,后来只一场风寒就能让他沉疴难起,知玄山那么多能人异士都无能为力,她便苦修医术,发誓如何都要给兄长一个健康的身体。那株草药,长在悬崖上,依着她的本事纵然失神坠崖也不会没了性命,偏下面是个隐秘的蛇窟,只怕尸身早已面目全非。 兄长定是自责,才会郁郁寡欢一病不起。要说克兄克己,亦不算胡言。 祖父闭关不知何时才出来,届时,他又要如何接受后世血脉尽数凋零的事实?元戈不敢想,却又不能不想,脚下的每一步都跟踩在棉花上一样,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周遭行人的说话声悉数远去,喉咙里的腥甜终于压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小姐!”最后的感知里,是拾音惊恐的叫声,极近,又极远。 ……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至于何时醒来,只怕还要看三少夫人自己的造化了——换言之,就是他们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才能醒,随后又说,若是许公子在,会好些。 大夫口中的许公子,便是许承锦,只是许承锦收到知玄山的消息就连夜出城去了,短时间内只怕也回不来。 落枫轩里,乱作一团,拾音压着哭声蹲在角落里,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也没顾得上换,小小一团,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流浪猫。 宋闻渊黑着一张脸站在床前,垂眸看着大夫给元戈清理掌心的伤口,小姑娘家家的,对自己是真的狠,手掌心里血肉模糊皮肉翻卷,深的地方都快看到骨头了。饶是宋闻渊见了,都忍不住瞳孔骤缩。 大夫说,要留疤。 疤不疤的,已经不重要了。 他走出三品居的时候,正好看到元戈吐血倒下,纵身扑去仍是太晚,这人倒在泥水里,脸上是被雨水晕染开的血色,深浅不一,斑驳脏污。周遭行人驻足,好奇窥伺,她却只闭着眼,像一只摔碎的瓷娃娃。 三品居里的时候,还是张扬霸道的,威胁佟慎之的时候漂亮得像是全身都在发光,偏一出门,就急火攻心了?她就当真那么喜欢秦永沛?喜欢到失控至此?宋闻渊压着嘴角站在那里,眸色沉凝杀气暗涌,大夫包扎的手都在打颤,大气都不敢出,实在不知这喜怒无常的祖宗又怎么了。 好不容易包好了,才惊觉一脑袋的汗,后背也是冷汗涔涔,被这初秋的风一吹,竟是浑身一激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何了?”宋闻渊问他。 大夫擦了手才起身回话,“外伤看着严重可怖,只要小心伺候着莫要沾水,十天半月的便能结痂。只这心病……尚需心药医,待三少夫人醒来后,也需耐心开解才是……” 心药?宋闻渊眼前闪过那人负手立于台阶之上的模样,半晌冷冷扯了扯嘴角,她倒是盼着那心药呢,可人自始至终给她一个眼神了吗?痴心妄想!宋闻渊压着嘴角,目色愈冷,却仍只是温声说道,“知道了。麻烦您给开药吧……鉴书。” 鉴书沉默着点头,跟着大夫出去了。 宋闻渊这才转首看向炎火,吩咐道,“你写封书信将这里的情况写清楚,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知玄山给承锦,若他愿意提前回来自是最好,若是不愿也不必强求。”知玄山对许承锦而言,到底是不同的,这一点宋闻渊也清楚,是以并不强求。 说完,看向角落里抽抽噎噎的拾音,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照顾好你家小姐。”说罢,回头瞥了眼眉头紧锁昏睡不醒的元戈,出去了。 …… 入夜,雨势未歇,风也大了,呜呜咽咽地穿街走巷,前几日午后还有嘶声力竭的蝉鸣,这一场雨倒像是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吹落了叶,添了萧条秋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确如是。 惠大升紧了紧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加快了步子往回走。 今日下值虽早,但因着兜里揣着薪俸,走到半道没忍住,寻了处路边小酒馆吃了两大碗酒一小碟猪尾巴,原想着再来半碟花生米,但想着家中愁眉苦脸的妻和嚷嚷着要买新衣的闺女,到底是没舍得。吃得不算尽兴,但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一次开荤了。 人人都道市舶司是个油水充足的好地方,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挤,殊不知,吃得膘肥体胖的只有上头的几位,他们这些跑腿得罪人的,每月满打满算不过十贯,还要点头哈腰地借人情递银子,这两年来,这样的情况愈发严重,有时候辛苦操劳一个月还入不敷出,这日子却是愈发紧巴了。 妻也渐渐有了怨言,寻思着到了年底还这般模样,倒不如不干了,卖了如今这处旧宅举家南下做点小买卖也总好过这般吃顿肉都要横算竖算的。 今日这薪俸,尚不足十贯,算上这个月送出去的……委实有些交不了差,幸好吃了两碗酒,迷迷瞪瞪的,回头妻若抱怨,他便也佯装酒醉嗜睡,搪塞过去罢。 惠大升这般想着,愈发加快了脚步往回赶,途径一旁小弄堂却听里头有人起了争执,“你们这般过河拆桥,就不怕本官将一切公之于众来一个鱼死网破?!”声音压着,像是咬着牙用着力。 这个声音惠大升很熟悉,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市舶司二把手司平司副使。惠大升已经越过弄堂口的脚步又往回迈了两步,悄悄往里看去,弄堂里光线暗沉,只看得到一个身形矮胖的人,裹着蓑衣,几乎将整个小弄堂都堵了个严严实实。 倒有几分像司副使的身形。他犹豫片刻,借着几分酒意,提了下摆猫着身子往里走了几步——若是能抓着司副使的把柄,还愁不能平步青云顿顿鱼肉? 第30章 小吏之死 宋闻渊从落枫轩出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眼底泛红,眼下却泛青,显然一夜未眠。他按着眉心问匆匆而来的林木,“何事如此慌张?” 林木探头往里看了眼,自然是什么都瞧不见的,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遂又看了眼宋闻渊,声音压着无奈叹道,“主子,您肩伤未愈,又……大夫说了要好生歇着。”“又”后面的话,到底是因着隔墙有耳,没说出来。 淅淅沥沥的雨还下着,宋闻渊一边按着眉心往外走,一边催促道,“无妨,先说正事。” 林木一手撑伞,亦步亦趋低声说道,“长寿坊那边送来的消息,市舶司死了个小吏。姚大人已经过去了,因着您这阵子盯着市舶司呢,特意差人来知会咱们一声。” 按着眉心的指尖一顿,脸上哪还有半分倦意,长腿大步朝外走去,“去看看。” 死者叫惠大升,今早被人发现死在了西市东南角的一条小河里,是被早起浣洗的百姓发现的,捞起来的时候一张脸已经泡得发白,腰间挂着市舶司的腰牌。 县令姚云丰接到报案赶来捞尸地点,在不远处的岸边发现了滑向河中的脚印,昨晚下了雨岸边泥泞湿滑,尸体上除了些许擦伤并无其他致命伤痕,加之附近酒坊掌柜回忆惠大升离开酒肆时脚步虚浮像是醉了,最后此处又是惠大升回家的必经之路,所有证据都指向这只是简单的意外失足落水事件。 惠大升只是市舶司一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小吏,平日里没什么好友、却也未曾与人交恶,不管是差事中还是生活里,都是一个不甚紧要的小人物。这样的小人物盛京城中数不胜数,他的死活原是轮不到宋闻渊来处理的,只姚云丰知他最近盯着市舶司呢,才特意差人告知。 宋闻渊过来的时候,正瞧着一名打扮朴素的妇人跌坐在地上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边上是一具打捞上来的尸体,衙役们守着,不让碰。边上还有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似乎吓懵了,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狼狈极了。 姚云丰看了眼宋闻渊,撑着伞举过他的头顶,关心地问道,“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 宋闻渊摇摇头未作解释,只朝着那边努努嘴,问得言简意赅,“死因?” “如今看来应该是喝醉了失足落水。”姚云丰又将仵作方才的结论转述了一遍,说完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瞧这脸色倒像是一夜未睡似的。只人家不说,他也不会多问,只道,“倒是麻烦你白跑这一趟了。” 宋闻渊是真的一整晚没睡,前半夜了无睡意,后半夜照顾发了烧的伤患,平素看起来格外独立要强的一个人,突然抓着他的手哼哼唧唧喊着“疼”的样子没来由地让人揪心,虽能挣脱,便也由着她去了。只这些他自然不会说,只捏着眉心绕着河畔遛弯似的走,瞧着岸边那两道格外明显的脚印,又回头看了眼惠大升光溜溜的已经浮肿的双脚,提醒道,“他脚上的鞋呢?” 一旁衙役躬身回话,“打捞上来的时候就没了,许是被冲走了吧。” “许是?”宋闻渊垂眸看着他,只看得对方冷汗涔涔,才收了玩味笑意,提醒姚云丰,“这条河道地势平缓,水流不湍,就算真的被冲走了也冲不远,命人在附近找找看,岸上也不要遗漏。” 姚云丰瞬间反应过来,“你觉得是……谋杀?” “我只是觉得有疑点,这两道脚印太深太清晰,倒像是刻意为之。”宋闻渊又看了眼那个嚎啕大哭的妇人和缩着身子眼神直勾勾的小丫头,俩人衣裳皆有补丁,小姑娘穿着露着脚趾的布鞋,可见生活委实有些捉襟见肘,大概率那双消失的鞋子也是双陈旧的布鞋,这种鞋子是滑不出这样的鞋印的,倒似厚底的皂靴。 两人平日里虽无甚往来,差事上却有过几次合作,宋闻渊比姚云丰小了整整一旬,手段敏锐都远超他许多,姚云丰并不怀疑宋闻渊的判断,朝着身边手下吩咐道,“就按宋大人的意思去办。” 手下衙役拱手称是,指挥着众人忙活去了。 妇人还在哭,声音都嘶哑了,一旁小姑娘终于有了反应,手脚并用爬起来走到自己母亲跟前,低低唤了声,“娘……”倒是没哭,木着一张脸,像是灵魂出窍。 妇人转首看向自己的女儿,呆愣片刻,才“嗷”地一嗓子,双手抱着那孩子继续哭。 宋闻渊和姚云丰并肩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幕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见惯了哭天抢地的死别,再多的眼泪面前都无动于衷甚至只觉得心烦,金彧年就说过他是个冷心肠的人,对此他深表赞同。偏昨晚那病患瘪着嘴、眼角带着泪痕哼哼唧唧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抽手离开,愣是在床边坐了一整夜,将她临摹的那几张字翻来覆去看了大半夜。 委实稀奇。 他一边暗自嗤嘲,一边按着眉心,倏地却是微微一怔,他想起来……昨晚随手翻了翻那本搁在床头的无名医书,彼时未曾留意,此刻却恍然间发现,那些字迹……相比于温浅练的那些字,虽多了几分凌厉张狂,却实实在在是出自一人之手。 姚云丰问他怎么了? 他容色淡淡,“只是想起手边还有些紧要的事情要处理,此处若得了结果,麻烦姚大人让手下跑一趟告知一下。哦对了,那具尸体,等会儿让人送来诏狱,若那女子不允,给一笔银钱打发了,使了多少银子记账在册送去北镇抚司。” 说完,瞥了眼那对相拥哭泣的母女,眸中半分情绪也无,与看向这岸边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地上的那具尸体的眼神并无甚区别,一样的疏离淡漠。 姚云丰对宋闻渊的行事风格并不意外,随手摆了摆,格外不拘小节,“忙你的去吧。” 第31章 失魂 宋闻渊急匆匆回到落枫轩的时候,一进门正好直直对上廊中贵妃椅里的姑娘,脚下一顿,收了伞快步上前,“醒了?” 对方缓缓的,抬眸看来,又缓缓的,面无表情地错开了视线,半晌,低低应了声,“嗯。” 宋闻渊一愣,才发现元戈的情况看起来不大对劲。一夜之间,她似乎瘦了很多,整个人缩在贵妃椅里,初秋的天虽然小雨淅沥,但还有些夏日的余温,她却拥着一条薄毯,一张巴掌大的脸上眼神空洞表情寂然,薄毯下也是小小的一团隆起,像一只小奶猫。往日里生动鲜亮的姑娘,像是突然被人抽离了神魂。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问她,“拾音和鉴书呢?” 她的反应慢了很多,只呆呆看着你,半晌摇了摇头。 那个一颦一笑生动鲜亮的姑娘,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了神魂,成了一个牵线木偶。 宋闻渊拧着眉头舔了舔后牙槽,突然觉得自己这担心当真是喂了狗——这人为了个秦永沛寻死觅活又不是第一次,既作践了她自己的名声,也累得他成了盛京笑柄,偏他自己也是古怪,竟相信了她当真无意秦永沛的胡话!他心下恼火,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唤道,“宋闻渊……” 话音落,宋闻渊转身问道,“怎么?”没好气的样子,又似恨铁不成钢。 对方这次却是不避不让,迎着视线看来,还是空洞的眼神,但到底是没有避开,包成粽子一样的两只手明显用着力,声音颤抖嘶哑,问他,“知玄山的事情……是真的吗?” 话题骤启,宋闻渊亦是微微一怔,“你……认识?”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问到底什么事……元戈缓缓垂了眉眼,看来,是真的没错了。本来就是啊,怀疑什么呢?“元戈”的死讯都是真的,兄长的怎么可能还会有假?胸膛里像是有一块地方被活生生剜去,痛到连呼吸都不能。 方才坐在这里,阴雨连绵的天地间安静的像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她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元戈还是温浅……若自己真的是温浅,若知玄山上的岁月只是自己黄粱一梦,是不是就证明那些死别也并不存在……她宁可这些只是她的梦,元戈、元岐、祖父、知玄山的一切、还有未曾谋面的父母,都只是她的一个梦境,也好过接受阴阳相隔。 她愈发蜷缩了身子,垂着眉眼低低应了声,“是……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几句,神交已久,甚是投缘。” 其实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偏宋闻渊并未怀疑,温声说道,“是真的。” 元戈仿若一早就知道结果一般,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只缓缓靠向椅背,偏了头,低声说道,“我想……我想找个寺庙,替亡魂超度。”她想回知玄山去,可如今她这样的身份纵然回去能做什么?宋闻渊能相信她与元戈的一面之缘,那知玄山上的人呢?何况,只是一面之缘…… 怎可能失态至此? 宋闻渊垂眸看她,“好,那就慈光寺吧。我去安排。”声线微沉平静,让人安心。 “我想自己来。”她掀开薄毯坐起,“我如今这身子骨,也不好舟车劳顿去知玄山祭拜,总要亲力亲为,也算聊表心意。” “可……”宋闻渊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两只“粽子”,轻叹一声,到底是没有坚持,只说着,“带上鉴书,如今外头不大太平,她有些功夫在身。还有,你的手千万注意着,有什么事都吩咐丫鬟们去做。”絮絮叨叨地操着心,拧着的眉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她低声应着好,倒是比方才有了些许人气,反应也快了些,只那眼神仍然空洞……方才惠大升家的小闺女也是这样的眼神。 如丧考妣的眼神。 秋日的雨水被风吹进来,打在宋闻渊的半边脸颊上,冰冷冷的一片。 他知道这“温浅”身上有许多解释不通的地方,越是相处着,越是觉得古怪,脾性、为人处世的方式,还有那本医书上的朱红批注,这些困惑堵在喉咙口,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喉结滚动间,他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压着声音问道,“你……大夫说你急火攻心,便是因为这件事吗?” 她曲着腿坐在那里,下巴枕在膝盖上,应道,“嗯……听说,是你送我回来的。” 这件事是鉴书说的,元戈刚醒来脑子还懵着的时候,鉴书就直直跪在跟前请罪,称自己失职没有保护好主子,让主子后脑勺着地才会昏睡不醒。小姑娘坚持是因为她失职让元戈磕了脑袋才昏过去的,至于什么急火攻心之说,鉴书一个字都不信。 真是个执拗的丫头。元戈又道,“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宋闻渊稳了稳嘴角,才斟酌着说道,“你我虽无夫妻之实,却终是夫妻之名,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慈光寺上,需要我陪你一道去吗?” 她摇头道不必,眼底悲凉未散。 宋闻渊也由得她去,只说着,“成,那你自己当心。慈光寺的主持法号净尘,同我有几分交情,你去寻他即可。” 说完,见元戈点头应着,才将一旁端着药已经站了片刻的拾音招来,交代了几句转身出去,一边走一边问林木,“惠大升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主子是觉得还有蹊跷?只姚大人手下的仵作都是经验丰富的,只怕咱们也查不出旁的了。”林木亦步亦趋地跟着汇报,声音未曾刻意压低,走了两步才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元戈,才悄声问道,“主子,您……您相信三少夫人的话吗?”总觉得,哪里不对。 许公子骤闻噩耗,也未曾急火攻心到这个地步。 宋闻渊偏头看了他一眼,眸色似染了这秋雨微凉,接过对方手中的伞,吩咐道,“叫炎火陪我去,你自个去领罚。” 林木站在原地瞠目结舌,“为、为啥呀?” “话多。” 第32章 心中无佛 慈光寺位于盛京西郊外的巫溪山半山腰上,是附近香火最盛的寺庙。 有人说主持净尘能够窥破天机指点迷津,有人说寺中曾有活佛留下舍利泽披万世,总之,不管是求子嗣还是保平安、亦或求一个锦绣前程的信徒香客们,每日里总络绎不绝。 许是宋闻渊一早就打好了招呼,慈光寺的小沙弥早早地候在偏门,见着元戈一行人略略施礼,将人迎了进去。 地点设在慈光寺后一处溪流边的桃树下,净尘已经等在那里,身披袈裟、手执禅杖,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远远看着身形高大身姿挺拔,倒像个武僧。 元戈在打量净尘,对方也在打量她,小姑娘年纪轻轻,眼底却有种万物寂灭的苍凉,令人心惊。他不知小姑娘是为谁超度,也未曾想过去打听,只上前两步单手施礼低头问候,“施主。施主气色欠佳,还望节哀。” 元戈双手合十,低头回礼,“麻烦大师了。” 净尘这才注意到元戈还缠着纱布的那两只手,微微一怔,轻声叹了口气,心有执念红尘未尽者,多劝无益。他做着“请”的手势,将人往一早准备好的蒲团上引,“施主,请。” 酒水、纸钱、香烛、瓜果,一一摆上,都是元戈亲自去挑选准备的。超度的经文原是也打算亲自写的,只她的手尚握不住狼毫笔,竭尽所能写出来的字也仍然是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只怕被兄长看见了,不是嫌弃便是担忧。 她素来不信鬼神,如今却又希冀着鬼神真的存在。 是人是鬼……都无妨的。 天气阴沉沉地压着,元戈跪坐在蒲团之上,闭着眼听着大师念着佛经超度……二长老信佛,每年都会请一波得道高僧来知玄山念经祈福开设讲坛,只她不信从未去过,也不知如今佛祖可会怪罪于她的怠慢? 犹记今年春天,正是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元岐身子稍有起色精神也不错,恰逢二长老又开佛坛,她闷得慌,拉着兄长去后山赏花。没成想,她自个儿贪凉,竟被一阵倒春寒吹病了,兄长一边笑她尚不及病秧子的身子骨,一边哄着她喝药,说等病好了再去赏花。 自那之后,兄长的身子便每况愈下,偶尔还不错的时候,也只是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哪里舍得让他折腾?兄长为此总觉歉疚,总说明年春天一定陪她好好赏桃。只可惜世事无常,自此没了机会。 经文很长,净尘嗓音绵长醇厚,她敛着眉眼听得认真,只盼着佛祖能因着她今次的虔诚,莫要为难兄长的魂灵。 念完了经,烧了纸钱,祭了亡魂,元戈在慈光寺后的一座竹屋里设了灵堂,只供了两座无名的牌位。净尘说那竹屋本是无主的,他在这慈光寺里当小和尚的时候,这竹屋就在了,这些年空着也空着。说完,他又含蓄说道,“这竹屋年数久了,里头也算是有些老物件,平日里都是落了锁的,姑娘大可放心。” 元戈转身回礼作揖,道了谢。 净尘只得再次出言提醒,“施主若是不方便亲自写这牌位名姓,老衲不才,愿意为施主效劳。” 原以为这女子看起来魂不守舍的,大抵是没那心思去理解自己话语里的深意,谁知她只是笑着说了声谢谢,却又道,“不必了。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姓甚名谁……不过身外物身后名。他们是谁、是什么样的人,我自个儿记着便好。” 净尘一愣,抬了眼正正经经打量起对面的女子,半晌,叹道,“人生于世,短短数十年……届时,又当谁来祭扫这两方牌位?” 小姑娘偏头看来,双手合十缓缓一礼,问道,“大师……大师相信人有转世轮回之说吗?大师相信,这世间真的有鬼神存在吗?如若真的存在,那当真是遭了天妒吧……” 净尘难得的哑口无言。 元戈垂眸苦笑,这才回答净尘方才的问题,“几十年后,若我不在了,这两方牌位便也没了意义……我立此牌位,只为求一个缅怀祭扫之所罢了。若无轮回,不过身死魂消,若真有轮回地府之说,我与他……便也重逢了。” 阴云未散。 竹屋里点着蜡烛,光影摇曳。 净尘眸色安静打量着对方,收到宋闻渊的手书时,他还有些意外。 他和宋闻渊之间,有几分自认的交情,却委实不清楚对方认不认可这情分。毕竟往来多年却也只是下了几盘棋这么简单……这是第一次,有事相托。温浅,宋闻渊新过门的妻,只是奇怪的是,温家近日并无人新丧,若是新婚祭奠亡母,却又有两方……对此,宋闻渊没说,他也不便打听。 只是,当了大半辈子和尚了,这慈光寺里人来人往的,众生相瞧的多了,便也自诩攒了几分眼力见——这女子心中无佛、亦不信鬼神。 很矛盾的举止。 明明不信,却还是来了,两块无字牌位,也不知供着谁的亡魂。 他转首看向屋外,阴云层层拢着,山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有了秋日的凉意。他轻轻叹了口气,“人呐,只有在遇到没有办法的事情,才会祈求神明……三十三层天外天,一十八层地府蜮,可这天下万万人,神明哪里管得过来?左右是人力不能为的事情,答案还那么重要吗?如施主所说,不过是一个慰藉之所罢了。” 年纪不大,看得太透,甚有慧根,只可惜……心中无佛、不敬鬼神。 元戈颔首行礼,“大师所言极是,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 本就是通透之人,又何须他人点拨?净尘缓缓回礼,又道,“午膳的钟声已经敲过了,女施主同老衲一道,尝尝着慈光寺的斋饭?” 元戈没胃口,正欲摇头,却见对方已经当先一步跨出竹屋,“来吧。这斋饭虽寡淡得很,但偶尔吃一回,尝尝鲜、开开胃,也是不错的……这过去的人呐,就让他们留在这里,若是得闲,偶尔来扫扫灰说说话是极好的……但若日日拢在心头阴郁着,就像连绵不绝的雨季,人心就要生病了。” 第33章 当惜眼前人 最后盛情难却,跟着一道去了。 所谓“斋饭寡淡”实乃谦虚了,一道道制作精美的素食色香味俱全摆在那里的时候便已经非常赏心悦目了。饶是元戈半分胃口也无,却也用了不少饭菜。 用膳只他们二人,倒也不尴尬,多是净尘含笑说着,偶尔介绍一下做菜的厨子,说说自己早年游历的所见所闻,还有寺里那些令人头痛的小沙弥们,元戈安静听着,并不多问。 食不言的规矩在他身上并没有体现,他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是一个得道高僧,倒像一个温和儒雅的学者,知之甚多,却半分长者架子也没有,言语间颇有几分凡尘俗世的烟火气。 陪着元戈用完了膳,他一边亲自张罗着收拾碗筷,一边拦了元戈想要帮忙的手,笑着朝着外头抬了抬下颌,“施主若是不急着回去,倒也可以在寺中随处走走看看,这巫溪山的景色还是不错的。听说今日温家二小姐也来了,若是有缘还能遇见。” 温柠? 自元戈醒来,她还未正式见过这位妹妹,上次回门便听着她是来了慈光寺,原以为只是避而不见的理由罢了。她随口问着,“她常来这里?” “近日常来。听说温二小姐想作一首曲子,缺了些许灵感,便常来此处转转……二小姐是个有慧根的,与我佛有缘。”不似眼前这位……想着,又看了眼元戈,摇头叹气,实在没见过这样的,就算皈依佛门,也是妖僧,哦不,妖尼。 白白浪费了这悟性。 不管是元戈还是温浅,同温柠都不大熟,在温浅的记忆里,这些年她与这位妹妹说过的话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她的这位妹妹啊,举止大方行事从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盛京城里很得长辈们喜欢的姑娘。相比之下,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温浅,便显得苍白又逊色了。 不过慈光寺的确可以转转。 她颔首道好,“那我自己随处走走。” 净尘颔首道好,抬眼看去正好见着对方双手合十微微低头无声施礼,又蓦地唤道,“女施主。” 对方眼神平静看过来,“大师有话请讲。”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甚至还有几分漠不关心的凉薄,这些年和谁都不亲近,也就宋闻渊还有几分下下棋的私交,今日这场超度也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但此刻却忍不住管起了闲事来,他将擦手的帕子搁在一旁,才一脸认真说道,“老衲这些年来,鲜少见着他对谁上心过,许公子算一个,金小公子也算一个,剩下的,也就只有施主你了。斯人已逝,不管施主信不信轮回之说那也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如今,当惜眼前人。” “施主若终日郁郁寡欢,身边紧着施主的人才是最煎熬难过的。施主是聪明人,原就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盛京的小道消息即便是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也略有耳闻,如今这两块无名的牌位搁在那里,温家又无新丧,实在对不上号,难免就想差了,还以为小姑娘是为她自己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兴师动众。 便愈发有些为宋闻渊鸣不平了。 哎……多嘴了。 元戈自然不知净尘想岔了,只以为他是简单的劝慰,遂含笑点头称谢,“今日多谢款待,素斋很不错……我在这寺中随意转转,待会儿就不过来向大师辞行了。” “出家人,无需这些俗世礼节……有缘自会相见。” 元戈回以一礼,元岐的牌位供奉在巫溪后山,往后少不得过来祭扫一二,这“缘”自是不少。 转身出了门,拾阶而下,拾音撑着油纸伞候在台阶下,见着元戈迎上来,“小姐,下雨了。咱们……回吗?”说完,暗暗打量元戈的表情,那些东西是她陪着元戈去准备的,无名的牌位也是她看着供奉上去的,元戈这两日的状态她也看在眼里,却只字不问。 “不急。净尘大师说这慈光寺的秋景很是漂亮,咱们随意走走,难得来一趟。” “好。”拾音见元戈对这些身外事多了几分兴趣,自然是欣然道好,言语间也轻快了几分,“小姐上回来,还是过年的时候……那时观音像门外有株腊梅开得正好,回去后也移了棵腊梅在咱们院里,只去年冬天太冷,没活成……奴婢问过嬷嬷了,移栽的话,这个季节最好了。不若,咱们回去就自个儿种一棵?” 元戈浅笑应着,“好……再种棵桃树,春天能赏花,夏天能吃桃。” “春、夏、冬都有了,那就……再种棵枫树,秋天赏枫叶,如何?”拾音笑嘻嘻地建议着,心底的担心悄悄掩下只字不提,只乐呵呵地问元戈另一边默不作声的鉴书,“鉴书,你喜欢什么花草树木,咱们一并种上?之前还说这落枫轩太偏了,如今奴婢瞧着倒是甚好,地儿够大!” 许是怕落人口舌,恪靖伯府准备的落枫轩的确是府中除了立雪堂之外最大的院子里,院外还有一片无人打理的小竹林,若是把这小竹林也算上,可是比那立雪堂还大的。 “属下都好。”鉴书轻声说着,又解释道,“属下也不懂这些。”她是真的不懂,女儿家该懂的花草首饰她不懂,女儿家不该懂的神兵利器她却如数家珍。 拾音摆摆手,心大得很,“不懂没事,那你就负责欣赏好了!虽然落枫轩有些差强人意,但说到底也是咱们往后许多年的家,自然要弄得舒服漂亮合心意才是,小姐,您说是吧?” 家吗? 元戈不忍拂了她的兴致,配合着笑道,“是……折腾院子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西北角给我留一小块地儿,我有用。” “好嘞!那奴婢回头就好好整整,你们有喜欢的花花草草都告诉奴婢,奴婢一定交给小姐一个四季缤纷的园子!” 踌躇满志间,声音戛然而止,拾音看着迎面走来的小姑娘僵着脸屈了屈膝,不情不愿唤了声,“二小姐。” 温柠。 没想到真的碰到了。 第34章 错过的好戏 虽说四处走走,但元戈避开了前面请愿进香的地方,只沿着后院小径走动。此处是僧人生活的区域,香客鲜少会过来。 没成想,月洞门那头迎面走来淡蓝裙衫的姑娘,几分相似的面部轮廓,五官更加清冷些,微微颔首间,看向温浅包着的手掌,低声唤道,“姐。”然后便是无话,眸底淡漠疏冷并不掩饰。 这就是她们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血脉相连却分外陌生,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又互不干扰。 元戈浅浅点了点头正欲错身之际,却听温柠又唤,“姐……既然没死成,就好好活着,别再折腾那些个幺蛾子了,害得祖母整日里唉声叹气不说,咱们还要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没看温浅一眼,只身子笔直收着下颌垂眸看着眼前的鹅卵石小径,厌弃冷漠不屑一顾。 “二小姐你怎么——” 拾音生气护主,温柠不紧不慢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轻飘飘的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端着手站在那里,又道,“若我是你,此刻便不会再往前走了。前面人多口杂,多少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与其去前面受气,不如此刻转身离开,落得个自在清净。” 元戈狐疑看去,微微拧了眉心。 记忆中的温柠,性子骄傲要强,一直都是看不起小绵羊一样的温浅的,平素里见面叫一声“姐”已经是为了礼数周全不被人挑出错来,至于旁的,多瞧一眼都嫌浪费了她的时间。今次说着这些诛心难听的话,委实反常。元戈本就兴致不高,此刻见她堵在月洞门口一脸倨傲半步不让的模样,也没了兴趣再逛,拉着刺猬一般的拾音,淡声吩咐,“雨大了,回吧。” 成为温浅有些时日了,小姑娘生前也只是喜欢了自己喜欢的人,半点伤天害理的事情都没做,偏所有人都对她充满恶意,就好像她还活着站在这里就是一种罪过。 如若当真身死魂消,倒也能挣个烈女的名声。偏她没死成,自是只剩下了骂名……元戈突然觉得疲累,不愿再起任何的争执,只转身离开。 油纸伞擦着边缘,细微的摩擦声里,拾音还是气不过,转身“呸”地啐了一口才撑着伞几近耀武扬威地离开。 温柠站在原地冷冷清清地看着,身边撑伞的丫鬟却忍不住,变了脸色皱眉问道,“小姐……您说您没事蹚这趟浑水作甚?大小姐本来心眼子就小,指不定以为咱们如何针对于她呢!” 温柠略微低着头,轻声说着,“她怎么想,我懒得管……我只是不愿她从这里过去见着那俩人你侬我侬的再受了什么刺激,做出些寻死觅活的事情连着温宋两家跟着一起丢人罢了。” 想起方才角落里见着的那一幕,丫鬟也是摇头叹气,“这婚都已经结了,大小姐怎还如此糊涂地追在人屁股后头?奴婢昨儿个上街,还听说前两日大小姐和佟家那庶女在三品居发生了争执……具体什么事情不清楚,说什么的都有,只一点是确定的,和二皇子有关。” 温浅的小道消息她没什么兴趣,一如她方才所说,自己出言阻拦也不过就是不想让温浅在佛门清净之地丢人现眼罢了。 她不是来进香祈福的,只想寻一处清净之地想一想自己的新曲,没想到遇到这样的事情,遇到了就伸手管一管。温柠微微勾了勾嘴角,笑意温柔又克制,轻声说道,“前面是僧人起居之所,不便打扰,往回走吧。” …… 元戈沿着进来的路往外走,出门就见着站在车边的宋闻渊,他似乎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回府,身上还穿着玄色飞鱼服,腰间一截皮质腰带,衬得身形愈发挺括修长,端方如玉,只是……这人脸色怎么总是这般虚弱?她脚下微微一顿,问道,“你怎么过来了?不忙了?” 宋闻渊也不动声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见着她表情比之前好了不少,心下稍定,才温声解释道,“去了县衙一趟,想着离这里也近,就过来了……回吗?” 虽然都位于盛京西边,但两者之间的距离委实和“近”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何况慈光寺是在半山腰上,虽因着香火鼎盛修了马车通行的道路,但磕磕碰碰的也是费时不少。元戈蓦地想起净尘的那番话,微微抿了抿嘴角,“嗯。一早就结束了,大师盛情难却,留着用了素斋……其实你不必来接的,若我不曾留下,你岂不是跑个空?” “跑空便跑空了,同净尘许久未见了,他几次三番遣小沙弥带来口信要找我下棋,正好陪他坐下来下两盘。” 元戈上马车的动作停了停,“今日要下吗?” “不了,下雨了,早些赶回去的好。” 元戈转念一想也对,这山道不好走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遂点点头钻进了马车。进去才注意到这辆马车并非自己过来时的那辆,应该就是宋闻渊的马车,小几上摆着几份文书,大剌剌地堆在那里,元戈避嫌似的移开了目光,谁知下一瞬宋闻渊反倒递了一份过来,随口说道,“看看?” 朝廷文书,能随便看?元戈指着自己,睁大了眼睛,“我?” 问完,又摇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不看!什么东西都看,出了事我就是替罪羊,不看!” 还怪警惕的。 宋闻渊笑着摇头,那日夜间守着她,百无聊赖却又不敢睡,便将她桌上那几张写满了字的纸翻来覆去地看,看了整整半宿,笔触稚嫩生疏的簪花小楷里隐有锋芒,偏生那笔触仿若来自初学者之手,反倒后来逐渐张扬霸道的字迹里,初学者的痕迹一点点淡去。 起初他只觉古怪未曾深究,直到第二日电石火花间,想起那本无名医书里的红色注解——他不通医术,那本书他之前也没看过,原先有些什么注解他自是不知,只独独那些朱红色的注解和更改,言简意赅,字迹霸道凌厉,俨然才是小姑娘彻底褪去了初学稚嫩之后的字迹! 第35章 会害怕吗?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落枫轩寻找温浅之前的笔迹,只为了证实心中隐约的猜测。 没成想,正好撞见她醒了,随后说起元岐兄妹身死的消息,她说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旧识……挺意外的,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知玄山上那位是出了名的跳脱,哪天乔装打扮来盛京城溜一圈结识了一位千金闺秀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关于笔迹的问题,就被有意无意地、甚至是有些刻意地,搁下了——连同她身上那些解释不清的矛盾。 跟着了魔似的。 “不是什么紧要的公文,也是想让你帮帮忙。”他说着,状似不经意地笑了笑,提到,“之前你替我包扎伤口,又从我那边借走了一本医书,想来是会些医术的,帮我看看,可有什么问题?” 元戈扫了他一眼,不学无术的温浅会医术这件事……宋闻渊竟然没要她解释解释?她都想好怎么解释了,左右就推给元戈那个死人身上去,左右死无对证不是?只是宋闻渊不问,她也不好欲盖弥彰地去解释,心里却又总觉不对劲,坐镇北镇抚司的男人,警惕性这么差? 还是说,就对自己疏于防备?这是小瞧谁呢? 元戈翻了个白眼,不情不愿地避开了受伤的掌心只用指尖夹着公文大刺刺翻看起来。 是一份仵作的验尸总结。 醉酒、溺死、并无伤痕,只在岸边发现了两排向河中滑去的脚印,平日为人性子拘谨不曾得罪什么人,家中拮据身上几贯铜钱还在,亦可排除有人谋财嫌疑,酒坊掌柜亦证明了死者死前喝了不少酒,还说这人平日里每次发了薪俸都会来小酌几杯,那夜正好就是发薪俸的日子。 最后,仵作以“身上无痕,尸面色泛赤,口鼻内有少量泥水沫,肚内有水,腹部微涨”为由,定为意外溺水身亡。 市舶司一个最底层小吏的死活应该不会惊动北镇抚司才是。元戈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搁在文书上指尖轻点着那行结论,意兴阑珊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你不认可这个结论?” 元戈掀了眼皮子看过去的样子散漫之中还有几分狂妄。 宋闻渊眸底微闪,不动声色点了点头,才问,“可看得出什么来?” “面色泛赤、口鼻内有泥水、肚内有水、腹部微涨这些的确是溺死的证据……但溺死不一定是意外,也可能是人为,譬如被人下了毒,譬如不曾防备被人推入水中。死前可否中毒,查了吗?” “查了,未曾中毒。” 元戈收回视线,落在那几行墨迹之上,倏地勾了勾嘴角,“当然,有些毒隔了这么久也是查不出来的……譬如,我就知道有一种能够令人全身麻痹的毒素,用量不多的话,只能维持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之后大罗神仙来了也查不出,但那一刻钟已经足够一个人……凉透了。” 最后三个字,辗转在唇齿之间,寒意蚀骨。 温浅就是中了这个毒。 宋闻渊靠着椅背打量她,小姑娘明显咬着腮帮子的样子生动极了,大抵就是这种什么都能摆在明面上的直接才让他铤而走险地想要去相信她……用她所剩无几的信任。 再者,许承锦还没回来,他这边能用的人手的确不多。他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笑意问道,“会害怕吗?” “什么?” “看到尸体,会害怕吗?” 她自个儿都已经成尸体了,还是面目全非的尸体,如今再见别人的尸体可不就跟见着同僚似的?元戈几乎有些恶趣味的腹诽,又换了正经脸问道,“你要带我去验尸?我虽略懂医术,但也只是纸上谈兵,要论手艺,却是比不上这些仵作的。” 说完,仍觉古怪,宋闻渊是怎么回事,他不觉得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了名的软柿子会医术、能验尸是一件古怪到近乎于骇人听闻的事情? 显然,宋闻渊不这么认为,能将整个太医院一致认为晦涩难懂的医书看下去的人懂毒药、会验尸不是应该的?只是……明明什么都懂,成亲当日为何还被人下了毒呢? 刻意藏巧于拙? “无妨,权当陪我去看看。兴许有些意外的收获。”宋闻渊眉梢微挑,意味深长,“正好,也带你去看看诏狱里面带着血肉碎末的刑具。” 元戈一噎,这人怎这般记仇的? 宋闻渊见她难得愣怔龟裂的表情只觉得身心畅快,吩咐了林木改道去了北镇抚司。 …… 诏狱里灯火灰暗,隐约听着不远处还有鞭笞与哀嚎声,空气里是对元戈而言格外浓烈的血腥味,她略有不适地拧了拧眉头,转身吩咐跟来的拾音和鉴书,“你们候在外头就好了。” 鉴书不愿,木着表情却一脸正气地说道,“属下不怕死人。” “拾音怕,你留在外面保护她。”元戈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又兀自嘟囔,“不怕什么不怕,小姑娘家家的,没事少看这些个血腥场面,仔细着晚上做噩梦!” 俨然忘记了,她自己也就是个刚满二八的“小姑娘家家”。 宋闻渊低了眉眼看她,兀自抿嘴轻笑。 堂中当值的锦衣卫面面相觑,见了鬼了,活阎罗春心荡漾了!正腹诽间,对方眼神缓缓扫来,还是熟悉的冷漠刺骨,当下纷纷一凛,却又觉得异常踏实安心——不怕活阎罗凶,只怕活阎罗笑。 “石老还在?” 锦衣卫颔首称是,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元戈,一个姑娘,一个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姑娘。 活阎罗带着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来诏狱看尸体……? 啊,好像昭告天下!可……不敢。 宋闻渊便领着元戈往里走,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石老是负责验尸的仵作,也是县衙很有资历的老人了。你如今手上有伤,不便亲自动手,只需在旁看着指点一二即可……放心吧,石老嘴巴很紧,除了验尸方面的事情,半个字都不会多说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元戈不必担心她精通医术这件事会被传出去。 元戈闻言脚下微微一顿,侧目看去,所以说宋闻渊是知道这件事很古怪的咯?偏他自始至终只言片语没有问过……甚至连提醒都如此“含蓄”。 第36章 小小年纪,嫁人作甚? 往里走,血腥味愈发浓重,夹杂着一些更加古怪的、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四周的墙壁上都是暗红色的污秽痕迹,角落里四散的也是各种各样生了锈的刑具,有些看得懂,有些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饶是元戈进了这里,也隐隐觉得浑身不适。大抵没有哪一个人能笑着走出这个地方——即便是宋闻渊,此刻给人的感觉也和之前是不同的。 像是披了一层坚硬的、冰冷的壳,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才是传闻中的锦衣卫指挥使宋闻渊? 惠大升的尸首停放在最里面的一间房间里,四面无窗,虚掩的门内还挂着厚重的帘子,一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埋头打量着一具尸体,见着来人随手朝着宋闻渊摆了摆,“来啦!”说完,又专注于那具尸体去了。 宋闻渊明显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只转首轻声询问元戈,“去看看?” 其实也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能查得到的,仵作基本都查到了,查不到的纵然是元戈来查,也是查不到的。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帮不上什么忙的,不过来都来了,凑近看看,兴许还能学到些什么……她托着腮安安静静跟在石老身后看了半晌,冷不丁对方开口问道,“发现什么了?” 乍一听,元戈瞬间想起了知玄山上被恩师检查课业时的紧张心情,她几乎是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说道,“晚辈觉得有些古怪……” 对方眼神都没给她一个,一双眼珠子跟黏在惠大升身上似的,随口问道,“哪里古怪了?” “晚辈在过来的路上已经大致了解过了这件案子的情况,若是酒后失足落水,纵然神志不清也会下意识求生,按说指甲里应该会有少量淤泥水藻等水中杂物,可惠大升的指甲……太干净了。” 石老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女娃娃还懂断案?” “不懂,只是略微听老人家们提过一二。” “学过医术吗?” “略有涉猎。” 石老转了身子将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才看向宋闻渊,“一个女娃娃,你从哪里给老夫找来这么个女娃娃,心思倒是细腻……这些个小子,永远只会生搬硬套旧人总结的东西,这么明显的问题都发现不了!” 宋闻渊笑容可掬,“不是为您老寻的,您的关门弟子咱们可不敢替您做主。这是晚辈的夫人,初学了些皮毛,说什么都要来这里卖弄一二,拦不住……让您见笑了。”虽这般说着自谦的话,眼底笑意却明显压不住,倒似炫耀似的。 石老却是陡得拔高了声音,“你都成亲了?!”这话问的不是宋闻渊,而是元戈。 元戈颔首应承,“是……晚辈是温家温浅,宋大人的确是晚辈的夫君。” 谁知,石老脸色一拉,虎着脸恨铁不成钢一般地呵斥道,“小小年纪,嫁人作甚?!咱们大尧的姑娘,不靠男人只靠自己也能闯出一片天来!你心思细腻,洞察力很不错,又有医术基础,更重要的是不会拘泥于条条框框,这般天资却早早嫁了人……可惜、可惜!” 元戈微微一愣,大尧的确有女子当先生、办学堂、经商学艺闯出一片天的,却也实在算不上寻常,何况大多也都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世家千金却鲜少有这样的自由。这也是为什么石老一听元戈已经成亲这般捶胸顿足,在世人眼中成了亲的女子相夫教子才是正途,那些闯出了一片的女子们,便也失去了拥有另一片天的机会。 “圣旨赐婚,推拒不得。”她好脾气得很,耐心也好,软声软语地解释。 “可惜、可惜……”老爷子急得捶胸顿足,“不若你同这小子和离给我当关门弟子如何?老头子会的可不少,不仅仅是这验尸查案的活儿,治病救人、下毒杀人,老头子我样样精通。你跟着我学上个一年半载的开个药铺就不错,若是还求精进,那学上个三年五载,开个学堂当个女先生,桃李满天下,岂不妙哉!” 被人彻底无视的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唤道,“石老……都说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况我家夫人也说了,这是圣旨赐婚,哪是说和离就和离的?您的关门弟子,只怕要另觅他人了。” 老爷子连连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重复着“可惜、可惜……”一边转了身子不理人了。 元戈觉得有些意思,侧目轻声问宋闻渊,“他……一直这样?”跟个顽童似的。 宋闻渊无声扯了扯嘴角,一直这样?自然不是。 老爷子名唤石磊,这脾气也是人如其名,跟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谁的账也不买,谁曾想今日竟然就盯上了这样一个小丫头恨不得立刻拉回去收为关门弟子去……他摇头,正欲说话,却见元戈弯腰凑近了惠大升的尸体,竟是毫不避讳地半趴在尸体旁摸索了一阵,就在脖颈后靠近耳朵的地方私下了极小一块“皮肤”来。 “皮肤”下,是一个细小的似乎被针尖刺破的孔洞。 石老瞠目结舌……那地方他方才看过,没瞧出半点可疑之处。他又拧眉将那一小块假皮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狐疑问道,“丫头,你咋看出来的?”颜色、手感,都和真实的皮肤一般无二。 “既是被人所害,就一定会留有蛛丝马迹。” “那小丫头是如何确信这小吏是为人所害?” 元戈点点宋闻渊,一脸理所当然,“因为宋大人觉得这人是为人所害,我信他的判断。前辈之所以没有发现,也是因为相信了仵作勘验之后认定未曾中毒的结论,所以您疏忽了。” 老爷子一听不乐意了,自己看中的关门弟子就这么护着这个便宜夫君?他哼哼,粗声粗气地问,“你就这么信他?” “嗯。”她颔首,“自然信的。” 宋闻渊微微低了眉眼,嘴角隐隐压不住,这丫头……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从容坦荡的模样。 和他自己,截然相反的模样。 第37章 破洞的鞋子与昂贵的苏合香 “哼!小年轻就是不知礼数,当着老人家的面眉来眼去的!碍眼!”石老不服气,一边冷嗤,一边摆着手开始赶人,“接下来的事情老头子我自己来吧,明日太阳落山前会给宋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的!你们小年轻要谈情说爱滚一边去!碍眼!” 他连说两个“碍眼”,这翻脸当真比翻书还快。 元戈笑得眉眼弯弯,也并不为所谓的“谈情说爱”出言解释,只温声告辞之后跟着宋闻渊往外走,诏狱里火把的暗光打在她身上,浑身上下那种若有似无的悲凉都淡了几分。 宋闻渊始终注意着她的表情,见着随口问道,“喜欢石老?”这老爷子脾气臭,这些年下来与之投缘的人也没几个。 元戈抿嘴轻笑,笑意疏忽即散,“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那老爷子也是这样的脾气,一点就炸,可爱得紧……只是,如今疼爱的徒弟和后辈双双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只怕历久弥新。 十六岁的年纪,这些年也不曾出过远门,也不知哪里来这许多的“故人”。宋闻渊心中疑惑,却到底未曾开口询问,这不太像他的行事风格,放着一个处处透着古怪的姑娘在身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今又有鉴书在旁守着,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便不足为惧。 他如此说服自己,又垂眸温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想去的?若是没有,便回去了。” “入秋了,我想买株桃树种在院子里。”她轻轻叹了口气,才收了落寞表情说着,“锦绣阁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衣裳做好了,我顺道过去拿一下。” “好……” “好”字话音尚未落地,那边手下急匆匆来报,说是惠大升丢失的那双鞋子找到了,于是这“好”字尚未落地,就变成了,“一道去?” 左右还早,元戈自是欣然应允。 …… 惠大升的鞋子并非在河底找到的,而是在西市——被惠大升的妻子找到的。对于惠大升的妻子,宋闻渊的印象还只是停留在一抹撇下了年幼女儿抱着尸体嚎啕大哭的背影上,自始至终连模样都不曾见过。今日一见,倒是些许意外,这妇人打扮朴素简单,长得却是极好,说话温声细语气质婉约,此刻素面朝天一身孝,更是惹人心生怜惜。 对方自称娘家姓张。 张氏说她这几日夜间翻来覆去地梦魇,白日里却又总浑浑噩噩地沿着惠大升落水的那段路来回游荡,今日亦是如此,只不知怎地,就走到了西市里,在一个狭小的弄堂里发现了这双鞋子。 这两日下了雨,鞋子还有些潮湿,却并无太多泥印。但衙役将周边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蛛丝马迹。唯一能够证明的是,惠大升落水真的不是意外,而是人为谋害。但经过衙役对周边的再一次盘查询问,仍然一无所获。 这双鞋……好像有点用,又好像没什么大用。 张氏说着说着又哭了,只她伸手摸索却没摸着帕子,就着袖口抹着眼泪鼻涕,甚是狼狈可怜。元戈见着上前两步递过自己的帕子,对方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就退到一旁低着头擦眼睛。 元戈却突然嗅了嗅鼻子,然后抬手蹭了蹭鼻尖,又嗅了嗅,退到宋闻渊边上低声喃语,“这香……若是我记得没错,这是花间堂的宝贝,一两银子那么指甲盖一点的苏合香。市舶司的小吏油水如此之足?”她的视线落在张氏孝衣之下的鞋子上,大脚趾的地方破了洞,脚指头都已经露在了外面。 再看眼下几乎破败的院子……显然,惠家几近捉襟见肘。 花间堂是城中最贵的香料铺子。 宋闻渊微微变了脸色,低声咬耳朵询问,“你确定?会不会是别家的,比较便宜。” “我这鼻子素来敏锐,何况前两日我闻着你书房里的熏香甚是不错,刚去花间堂寻过,那掌柜的还同我拍着胸脯保证过,这苏合香整个盛京城中只有他家有。” “寻见了?”询问声里,带着几分笑意从胸膛里传出,又沉又稳,令人安心。 一如那木制熏香,安神。 元戈摇头道没有,“相似的有,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是陛下御赐,宫里的东西。你若是喜欢,直接拿过去用便是了。”小姑娘这鼻子要求还挺高,旁的看不上,就盯着宫中御赐之物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抬头之际却是变了脸,点点那边犹自还在哭泣的张氏,言简意赅地吩咐道,“带走。” 声音冰凉,似入骨的尖刀。 张氏抬头看来,梨花带雨的脸,瞠目结舌定格在那里,直到被人从石凳上拎起来,才“嗷”地一声宛若惊雷裂空,“民妇冤枉啊!大人!大人,民妇何罪之有?!民——呜!” 声音戛然而止。 张氏嚎啕大张着的嘴里被锦衣卫塞了一团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布料,只呜呜呜地瞪眼叫唤。 元戈抬头打量完全不为所动的宋闻渊,对方也低头看来,眸色温润说道,“答应陪你去买桃树,看来要食言了。” 元戈摇头道无妨,又问,“不怕打草惊蛇吗?”张氏明显只是一把刀,可能连刀都算不上,顶多就是一只替罪羊,如今抓了张氏,这幕后之人定然警觉。 宋闻渊勾了勾嘴角,笑意森凉,像是蛰伏已久经验老道的猎手,缓缓说道,“打草……不就是为了惊蛇吗?” 那一刻的宋闻渊,笑意蚀骨,令人胆寒。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元戈当下了然便不多提醒了,只道,“我瞧着你的脸色这两日都不大好,想必是之前的旧伤还未痊愈,还是要多注意休息才好。” 宋闻渊一边心惊于元戈的警觉,一边亦出言提醒,“好,知道了。买了桃树拿了衣裳就回去,出门外在别让鉴书离开太远。”今日带她出来还是鲁莽了……万一被有心人盯上,只怕麻烦不小。 第38章 知玄山的故人 元戈买了桃树苗,又买了几盆花花草草,一并让小厮打包送去恪靖伯府之后才拐道去了锦绣阁,却在锦绣阁里遇到了熟人。 竟是有过一面之缘闹得不甚愉快的李小姐李金凤。 李小姐背对着外头,正向店小二认认真真解释着,“我真是恪靖伯府的李小姐,我如今就住在恪靖伯府,和三少夫人是关系极好的闺中好友!你们相信我,这些衣裳我帮忙带回去就是了。” 店小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可晚间自己跑一趟恪靖伯府也不愿这样随随便便将衣裳交给李金凤,毕竟口说无凭,她说关系好就真关系好了?万一人拿了衣裳出了这门就给丢臭水沟去呢?或者回头就用剪子剪碎了呢?这些衣裳都是邢绣娘日夜赶工赶制出来的,但凡出了点问题那就是将他卖了都不够赔的。 店小二自是不愿给。 李金凤却不知道何故铆足了劲儿地想要拿走这几件衣裳,殊不知她这种态度反倒令人愈发生疑,以至于随后她表示自己过来是受温浅所托都没人信了——大户人家内宅后院面和心不和的事情多了去了,谁知道真相如何呢。 他们过来的时候,双方正为此僵持不下,元戈一听就乐了,扯着嘴角冷笑,这年头“闺中好友”四个字当真轻飘,谁都能随随便便对号入座。她拾阶而上,噙着几分淡笑,“若是我记得没错,你姓李,恪靖伯府却是姓宋,明明是李家的小姐,如何就成了恪靖伯府的李小姐?” 拾音学了个有模有样,“若是奴婢记得没错,咱们府上只有一位娘家姓李的,那就是大少夫人李氏。” 对方回头看来,明显的错愕惊惶之后,是几近尴尬的热情,“小姑姑您也来啦?方才经过锦绣阁想着进来逛逛,正巧听小二说小姑姑新做的衣裳做好了,我就想着直接给您带回去……只是这里的小二实在迂腐顽固不知变通。” 怎就说“一回生、二回熟”呢,这才第二回,这一声声“小姑姑”的,就比上回明显熟练了许多。 元戈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好脾气的主,这一点知玄山上的所有人都清楚,偏来了这盛京城,一个个将她当傻子、当软柿子捏。闻言也不给留面子,冷冷戳破对方两面三刀的本事,“其实我一早就来了,正巧听着你说是我让我过来拿的。李小姐,我落枫轩虽偏了些,但该有的丫鬟小厮一个都没少,这跑腿的活儿,还真不敢劳驾您这位客居府上的贵客。至于……你说小二迂腐顽固,我却觉得挺好,我这人有个毛病,自己的东西不喜欢被人染指,这件事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才是。” 的确是说过的,只是上回说的不是衣裳,而是……人。 锦绣阁的订单听说都已经排到几个月之后了,偏她温浅入了伯府就成了锦绣阁巴结的对象,锦绣阁最好的绣娘亲自登门不说,只这短短几日就做好了……她方才摸了摸,竟觉得像是摸到了一团柔软的云。 姑姑也是伯府儿媳,却从未有过如此待遇。这便是嫡庶的区别?因为是嫡子的妻,所以心里头不痛快了就能去自家长嫂院里耀武扬威而无人指责?为此,姑姑院里都闹腾了好几日,一直到如今还互相置着气,院里的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被迁怒责罚了。 李金凤不懂,只那日之后,她起了铤而走险的妄念。 她暗暗学了几分李氏的做派,即便心下忐忑,脸上笑意却仍热情,笑呵呵地仿若并未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来,“小姑姑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我虽不是伯府小姐,但客居府中也是一个屋檐底下的,碰巧遇上,为小姑姑拿几件衣裳回去,怎地还用上劳驾一词了?”说完,轻轻抿了抿嘴,指尖无意识相互摩挲着。 元戈微微侧身,避开了对方想要攀附过来的双手,敛眉轻嗤,“李小姐慎言。上回在落枫轩里我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温家兄长至今尚未婚配,哪来这么大一个侄女儿?这小姑姑的称呼,我年纪轻轻的,受之不起,李小姐还是唤我一声三少夫人的好。” 说完,视线扫过对方欲泫欲泣的表情,倏地勾了勾嘴角,玩味笑着,“李小姐同我上回所见,似乎……变化挺大的。”就像是,没有魂魄的傀儡娃娃,突然有了自己的想法与欲望。 只是,和李氏的左右逢源相比,到底仍显稚嫩,心里什么情绪都明明白白搁在脸上呢。 元戈低眉轻笑,正准备拿了衣裳走人,却听身后传来不确定的声音,“元戈?” 元戈倏地浑身一颤,随即有人欺身靠近,酒味入鼻,手腕就被人拽住,整个人被拽着转了身,直直撞进身后的一双瞳孔里……元戈又是一僵,到了嘴边的名字差点就脱口而出。 眼前是一张雌雄莫辨又分外熟悉的脸,只是记忆中精致的五官此刻却显疲惫潦草,一身白衣染了尘土与酒气,风尘仆仆失魂落魄。只一双熟悉的眸子里仍盛着光,只那光却也迅速地寂灭了下去。他松开了拽着元戈的手,跌跌撞撞后退两步,苦笑着解释道,“原是温小姐,抱歉,我认错了人。” 元戈身侧的手倏地一颤,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掌心的温度,灼人的烫。 南隐。 知玄山时常会有世家子弟上山求学,只是他们吃住都在前山,元戈住后山,更是因着无心学业鲜少踏足前山,自是与这些人没什么机会碰面——除了去下毒。而南隐,是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人里头甚是熟络投缘的一个。 没想到来自盛京城,没想到还认识温浅。 只温浅的记忆里却全然没有这个人。 她稳了稳骤然起伏的胸膛,轻声问道,“这位公子认识我?” 他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我是宋闻渊的发小好友许承锦,温小姐成亲那日,我见过你……抱歉,今日这酒有些过于烈了,方才竟将温小姐错认。” 第39章 马车里的男子 说完,略略一拱手,踉踉跄跄地提着个酒瓶子走了,身影踉跄间月白袍角掀起,露出里里外外不少泥点子。他也浑然不在意,只痴痴地笑,只是那笑,终究是比哭还要难看的。 许承锦……原来他就是大夫口中那个医术甚好的许公子。 元戈怔怔站在那里,她从未见过这般不修边幅的南隐。 南隐这人,性子别扭、小毛病也多,她见过他数九寒冬冰天雪地里扇着他的扇子强撑着他誓死维持的风流倜傥,也见过他将被人碰了的手背洗了又洗恨不得褪掉一层皮的样子,更见过这人淋漓着一条胳膊的鲜血惨白着一张脸笑着说他还能去打一头野山猪的执拗。 他的折扇从不离手,他的衣摆从不惹尘埃,他的那张脸永远精致漂亮。 当然,他也喜欢别人夸他漂亮。 可是此刻,这人拎着一只酒坛子满身酒气尘土的潦倒模样,是因为……“元戈身死”的消息吗? 他说他和宋闻渊是发小好友,那日与炎火擦肩而过时看到的剑穗看来的确是自己送给他的,没想到时隔数年,那剑穗竟然还在。 元戈目送着对方消失在视线里,半晌才收回视线无声叹息,一时间也说不清被人这样记挂着,到底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她作为元戈的那一生,恣意纵情、磊落坦荡,也算无甚遗憾,纵然身死魂消入了地府,也不求香火鼎盛,只盼着做个了无牵挂的小鬼游荡天地间,偶尔出来晒晒月亮,吓一吓夜归的旅人,或者在人群里找找兄长转世的魂魄,看看他是不是活蹦乱跳的。 偏偏,她死了,又没死成,如今却要生生受着因为她的死亡带来的这沉甸甸的一切。 “小姐……”拾音见她怔怔出神,担心轻唤,“小姐,时辰不早了,回吧?回去差不多正好用晚膳,伶儿昨儿个说她新学了一道菜,准备今日大显身手呢!” “好。”元戈颔首,提了裙摆拾阶而下,心下又叹,晚膳时间还没到,那人却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记忆中的南隐酒量很好,唯一醉了的那次还是因为自己好胜心起偷偷放了药。醉了的南隐仍是死要面子,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只眼皮子在打架,费劲地眯着眼指着天上说,瞧,八个月亮!看得清清楚楚的! 元戈摇头失笑,八个月亮……这要醉到什么地步才能将这句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小姑……”李金凤见她离开,紧了一步跟上,却又想起她的警告,没来由地心生惧意,改了口,“三少夫人,我、我没马车,我想着要逛许久,就让先离开了,我、我可以跟着你一道回去吗?”触及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又倏地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说道,“若、若是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声音越说越低,李金凤避开了元戈的视线,低着头攥着衣角,咬着嘴唇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从方才到现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此刻指指点点间,明显偏向了更加“柔弱无助”的李金凤。 何况温浅的名声最近的确是很不好。 元戈听着那些窃窃私语,扯了扯嘴角,回头温声吩咐拾音,“给李家小姐拿些银子去坐马车,莫要让人置喙咱们失了待客之道。” 本来板着脸的拾音闻言,倏地笑开了,乐呵呵地应着“好嘞!”,三两步走过去,拉起对方的手,不由分说搁进一个小荷包,“李家小姐,这是咱们少夫人给您坐马车的银子。少夫人还说了,毕竟您是恪靖伯府的客人,理应好生招待,之前是她这个主人家的疏忽了,多下来的这些银钱,便权当是你这些日子的零用吧,不必还了!” 说完,甜甜笑着福了福身,蹦蹦跳跳回到元戈身边,仰头,一脸等待夸奖的模样。 谁是主,谁是客,罗列得清清楚楚。何况,纵然是客,也是姓李,是大房那边的客,又何时轮得到她一个三房新进门的、不掌家不管钱的媳妇给银子贴补? 元戈失笑,抬手间一个脑瓜崩弹上对方脑门,很轻,带着笑,更像是纵容,“回吧。”说罢,也不管路人如何指点,径直拂袖离去。 徒留李金凤站在锦绣阁门口,攥着荷包里有些硌手的碎银,暗暗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个温浅! 人群之外,一辆并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那里,随着前方主角散场,厚重车帘缓缓放下,马车里的男子正襟危坐,端着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问道,“这便是你同我说的……被人欺负惨了的浅浅?” 小厮讪讪,搓着手没什么说服力地解释道,“就、就……今日兴许是个意外,就、狗急了还能跳墙呢,公子您说是吧?当然,小的不是说咱们大小姐是狗,小的就是打个比方、打个比方!意思是小姐之前被欺负狠了,如今吃一堑长一智,也不是什么坏事嘛!” “温柠呢?浅浅被欺负,她便这般无动于衷?” “他们都说,二小姐和大小姐不和……” 男子微微偏头,眼神轻描淡写,声线慵懒华丽似染了几分笑意,“他们?什么时候开始……你也没脑子到需要去相信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了?那说说看,他们口中,我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是什么样子的人?说是外出游历,不过是不愿侍奉左右罢了,说到底终究是旁支血脉,叫一声父亲母亲的,也就是图温家的那些家业罢了!毕竟,谁不知道温家有钱?偏生温长龄命中无子,只好便宜了他温裴寂。 总之,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话,小厮“嘿嘿”笑着,没敢将这些话说出口,只义愤填膺地控诉,“这些个嘴碎的玩意儿,都该拉出去剁了喂狗!温家人好好的碍着他们谁了!” 执着茶盏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脸型瘦削,凤眸薄唇,低眉冷笑的模样里透着一丝慵懒冷沉,摆摆手,捏着眉心阖了眼。 连日奔波疲惫至极,没想到家还没回,先看了出好戏。 第40章 搭了台子唱戏 晚膳时分,立雪堂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夫人让两位少夫人都去她那边用晚膳。 彼时已至酉时,伶儿已经准备好了晚膳,只等着元戈种好刚买的桃树苗都开饭了。这时候让过去,只怕用膳是假,立规矩才是真。 元戈接了帕子擦了手,笑呵呵地打发了立雪堂过来的丫鬟之后直接吩咐了开饭。用膳时也半点不见着急,一边夸着伶儿手艺,一边还顾得上招呼着鉴书多吃些,吃饱喝足一刻钟过去了,这才擦了擦嘴巴,带着拾音朝着立雪堂去了。 进门这些时日,除了那次敬茶,元戈就不曾见过这位婆母了,对方没有要求她在跟前晨昏定省地问安伺候,她也自觉地不去惹人嫌……但其实她也清楚,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的,这几日与其说是相安无事,不如说是在等待、也是在试探,如今,该来的,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 到了立雪堂,就见着清汤寡水几只小菜搁在那里,恪靖伯夫人王秀茹端坐正中,垂着眉眼面无表情,手中端着茶盏,杯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茶水中的浮叶。漫不经心,却又压抑沉闷。 李氏姑侄都在,坐在王秀茹右手边,李氏眼观鼻、鼻观心,亦是作壁上观的模样,只李金凤到底年轻,尚有几分喜怒形于色——那是小人得志的喜悦。 看来,是提前告好状了。 元戈心下已有几分计较,脚下微顿间收拾完表情,乖乖巧巧进了屋,屈膝行礼,“母亲,儿媳来迟,母亲勿怪。” 李玉霜左右逢源的本事再次用上,笑呵呵地打圆场,“落枫轩距立雪堂是远了些,弟妹又是初进府中,这歪七扭八的路还没熟呢,路上耽误些时间也是寻常,母亲您莫要怪她……想当初我进府的时候,为了不闹笑话,趁着夜间无人偷偷在府里走了好几遍呢!” 王秀茹掀了掀眼皮子,冷嗤,“立雪堂还能有锦绣阁远?去锦绣阁倒是跑得勤快!我也不愿做那恶毒婆母天天让你立规矩招你怨憎,只是你自己扪心自问成亲才几日就成天往外跑,像个什么话?再者,这府中的路尚不熟悉就老老实实跟着丫鬟过来,怎生还要耽误这许久?什么天大的事情,让长辈等你用膳?温家出来的姑娘就是这样的教养?” 说完,又掀了掀眼皮子,表情轻慢不屑,显然是瞧之不上的。 元戈仿若未觉,只温声解释,“母亲冤枉。夫君说他爱吃桃,儿媳寻思着落枫轩地方大,就去买了棵桃树……虽说外头也有卖的,但总没有自家种的现摘现吃的新鲜不是?丫鬟过来的时候,儿媳正满身满脸的泥,来母亲这边总不好失了礼数,是以在梳洗上耽搁了些时间。” 至于宋闻渊爱不爱吃桃她不知道,她就是笃定了宋闻渊不会戳穿自己是以搬了挡箭牌胡言乱语。 只王秀茹脸色半分不缓,看似是铁了心要借着今日这机会发发难给她一个下马威了。闻言也只是阴阳怪气地说着,“你倒是有心……只是你到底是新进门的儿媳,如今外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自己还能不清楚?你要时刻记得,如今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不是温家,而是恪靖伯府!像你这样的,但凡面皮子薄一点的都不敢出门,你倒好,一个劲往人堆里钻……” 这还在点她去锦绣阁的事情呢……大概这才是王秀茹真正在意的点吧! 元戈乖顺颔首,笑嘻嘻地应着,“是……儿媳都明白的。这锦绣阁的两身衣裳是夫君安排了绣娘上门做的,本也不必我亲自登门去取,只是回来途中途径锦绣阁,听着有人与小二起了冲突,言语间似是提及了自己是恪靖伯府的李小姐……儿媳以为是大嫂,想着终究是一家人不能被人欺负了去不是?是以这才下车了解情况,没想到是大嫂的娘家侄女儿……” 说罢,玩味一笑,看向李金凤,“李家小姐,你说是吧?” 恶人先告状,真当她元戈是软柿子好拿捏呢? 王秀茹是不喜欢自己这个儿媳妇不假,但相比之下她显然更不喜欢隔三差五过来打秋风的李家人,如今知道李家人在外还打着恪靖伯府的名头闹事岂不是更加深恶痛绝?这李家人的脑子看来都不大好使哇! 瞧,王秀茹脸色骤冷,几乎是慢动作一样地偏头看去,后牙槽咬得腮帮子都僵硬着,字字句句问道,“是这样吗?李小姐?我倒是不知道,我恪靖伯府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李小姐……你同我解释解释?” “母亲……”李玉霜甫一张嘴,王秀茹手中茶盏重重搁下,“咚”的一声,李玉霜浑身一哆嗦,声音戛然而止。 “往日里本夫人不愿同你斤斤计较,你便真当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眼神不利索了?我不说你,是看在宋子尧非我亲生,说多了倒显得我善妒不容人。”王秀茹接过元戈递过来的帕子,垂着眉眼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背上沾到的茶水,掀了眼皮子冷嗤,“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你们小辈之间的事情我不欲插手,但你要记着,你如今不是什么李家的姑娘李玉霜,你是我恪靖伯府的儿媳李氏。” 李玉霜脸色难看地在桌下狠狠拧了一把李金凤的胳膊,咬牙挤着笑应道,“是,母亲教训的极是。这丫头到底还小,平日里我便总惯她几分,却不知她在外面是这般行事的……回头我再教训她。今日倒是要感谢弟妹阻拦了。” 元戈正弯腰给王秀茹倒茶。 她长了一张温和绵软的皮囊,此刻轻笑斟茶的模样有种欺骗世人的乖顺,王秀茹侧目打量着,面色倒是好看了不少,抬了抬手,招呼着,“这些事让嬷嬷来就成,你也坐吧。” “是。”元戈低头应着,端端正正坐了,才笑着看向对面,“大嫂是哪里的话,一个屋檐下不说两家话。只是大嫂,我祖母一直对我说,这小孩子呀,若是家里人不好好教着,往后出了门总要吃外头的教训。” 第41章 母亲可是身子不适? 有时候连元戈都不得不承认,温浅这张皮囊扮无辜是真好用。她微微勾唇,含笑问着,“大嫂,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你——” 李金凤正欲反驳,李玉霜就照着她的脑袋一巴掌拍了下去,数落随之而来,“你闭嘴!往日我虽知你年纪小行事有失稳重,但我总是相信你本性良善乖巧,没想到你竟学了这一身的坏毛病!若非今日弟妹说起,我都不知道你在外头竟打着恪靖伯府的名头!金凤啊金凤,你何时变得这般虚伪造作、贪慕荣华?” 那一巴掌,声挺大的,没留什么力道,李金凤被打得脑子里都嗡嗡的。 她瞠目结舌看着面目都狰狞的自家姑姑,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半晌,低了头,攥着帕子咬着嘴角,不吭声了。 虚伪造作?贪慕荣华? 到底是谁用父亲的官位要挟祖母和母亲将她送来这恪靖伯府?到底是谁口口声声指责他们鼠目寸光不知把握大好机会?是谁那日从落枫轩出来后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这辈子都别想穿上锦绣阁的衣裳?如今,见事与愿违,反口就指责她虚伪造作、贪慕荣华? 李金凤低着头死死咬着嘴唇,嘴角压得低低的,她很想甩了脸子站起来就走,可她不敢。 父亲的差事是姑姑给的,家里的贴补是姑姑给的,李家的今天也全是靠了姑姑——这是祖母日日耳提面命的,所以李家上下都不能违逆姑姑,更不能坏了姑姑的“大事”,即便这些时日下来,李金凤也发现其实姑姑在这伯府之中实在也没什么地位,更没什么大事。 旁边,李氏也不等王秀茹发话,已经端着茶杯起身走到元戈身边,笑呵呵地赔罪,“弟妹,今日就是个误会,小孩子不懂事,大嫂就借着母亲这儿的茶给你赔个不是。就像弟妹说的,咱们一个屋檐下的,不说两家话,此事就翻篇了,如何?” 元戈没端茶杯,只一手撑着下颌侧目看她,笑吟吟问着,“误会?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如何就生了误会?还是说……在我过来之前,大嫂和令侄女儿向母亲告我状了?” 浅笑吟吟,似真似假,委实让人不知深浅。 李玉霜“呵呵”笑着矢口否认,“怎么会……嫂子指的是因为金凤这孩子让母亲误会是弟妹出门抛头露面才说了几句重话,弟妹千万别搁在心上。” 谁知元戈一脸认真地反驳,“嫂子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自然是字字句句都要搁在心上才是!” 李玉霜一愣,连自始至终并不参与的王秀茹也抬了眼看过去,眼底并无怒意,只有几分兴味盎然。 元戈对上王秀茹眼神,嘻嘻一笑,讨巧卖乖,“母亲说的话,不论轻重,都是为了我好、为了咱们这个家好,做儿媳的自然是字字句句搁在心里记着,才能谨言慎行、不至于在外头犯了错处,连累家中长辈被人诟病。母亲,您说是吧?” 王秀茹暗自轻嗤,鬼信她的胡言乱语!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温家的姑娘啊,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嬉笑怒骂逢场作戏,唯不见真心。不过也好,是个聪明人,总比李氏那种笨蛋要好些。这般想着,王秀茹不辨喜怒地沉声应道,“嗯。你既能明白我的苦心,我的那些话便不算是对牛弹琴白费了力气……都坐吧,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都在闹腾些啥。” “是。”李氏低声应了,缩回略显尴尬的茶杯,低着头回到了座位,才讪讪笑着替自己搭了台阶,“还是弟妹明白事理,我们家这位,确实不如。往后遇着弟妹,弟妹别客气,就当自家孩子教养着便是!”说吧,胳膊肘推推李金凤,“听明白了没?” 轻描淡写的,就将今日这事推到了对方身上,真是半点不提自己。 “是……侄女受教了,姑姑。”李金凤低头应着,声音很低,半句辩驳也无,俨然又回到了落枫轩里见到的那个木偶娃娃,任人摆布。 元戈偏头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兴致地收回了目光重新又看向面前这几道清汤寡水的小菜,一道炒青菜、一道白灼秋葵、一道木耳炒冬瓜,还有一道清热消暑的绿豆粥……知道的,说恪靖伯夫人勤俭持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伯府破败到入不敷出了。 偏,元大小姐素来锦衣玉食惯了,吃的、穿的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若非如此,当初南隐那厮也不会为了几口吃的跟在她后头叫了一年多的老师。 后来,他学成返乡,设了践行宴,前一天再三叮嘱她一定要出席,说还给她安排了重中之重的位置——和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坐在一起的待遇。于是,她连夜跑了,进山采药去! 没成想,一别就是生死相隔,见面不识。 念及旧人,难免唏嘘,她缓缓搁下了筷子。一旁王秀茹笑着问道,“怎么?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元戈兀自冷嗤,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就这些素得不能再素的东西,谁能合胃口?特意搬了这些出来,只怕味道也是寡淡,与其说是用膳,不如说是受刑。元大小姐迎上对方视线,一脸认真担忧,“儿媳瞧着母亲吃的都是些清热的小菜,可是身子不舒服?儿媳略通医术,不若替母亲您把把脉?” 王秀茹一愣,反应过来又是讪讪一笑,道没有,只说自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斋戒祈福,祈求佛祖保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顺遂康健。说完,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母亲办事欠妥了,倒忘了你们年轻人怕是吃不惯这些斋饭的。只是今日既来了,便随便对付着吃些,待母亲斋戒结束,再让院中厨娘好好准备,如何?” 李氏也在旁煽风点火,“听闻温家很是富裕,想来弟妹平日里锦衣玉食的,也没那机会吃这些斋饭。今日便缓缓口味,佛祖有灵,也会眷顾弟妹的。” 佛祖若是有灵,只怕第一个就消灭了自己这个借尸还魂的妖孽。元戈无奈轻叹,幸好是吃了过来的……她正准备弯腰去端茶杯,却听外头嬷嬷问道,“三少爷,您怎么过来了?” 元戈一愣,宋闻渊? 第42章 娇花 彼时进屋时还只是余晖西下,不过片刻功夫,院中已经暮色深浓。 那人沐着夜色过来,黯淡的光线里,五官看得并不真切,只身上那股子若有似无的妖气,愈发地浓烈了几分,勾魂极了。不管看多少回,元戈都不得不感慨,这人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 只今次是她第一次那么庆幸这人来得及时,当下放下手中茶盏,匆匆起身之际带到了桌边的筷子,她也顾不得去捡,笑吟吟的迎了上去,关切问道,“夫君回来了?晚膳还没用吧?也是听说母亲今晚在屋中设了家宴特意过来的?”说完,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眨了眨眼,无声做了个口型:走。 言简意赅极了。 宋闻渊抬眼看了看桌上那几道菜,当下已经了然,眼底浮起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细碎笑意,对着屋子里的王秀茹淡声打了招呼,“母亲。” 王秀茹搓着手站在那里,似乎对这一桌子的“斋饭”也有些不好意思,讪讪指着桌上的三菜一粥,解释道,“斋饭、斋饭……没想着你过来,我让嬷嬷再去准备两道小菜,就在这儿吃吧?” “不了,栖迟阁准备了晚膳,儿子还有些事不便久留,先将人带走了。”说罢,朝着跟着王秀茹一道站起身来的李氏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这个时候真要去做两道小菜出来只怕又要耽搁许久,宋闻渊的拒绝对王氏而言正合心意,王秀茹连连颔首,“也好、也好,今日是晚了。你忙了一天了,吃完早些洗漱早些歇息吧,待得过阵子不忙了,来母亲这里用膳。” “好。母亲也早些歇息。”说罢,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元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王秀茹对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似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讨好,而宋闻渊待王氏似乎也并不亲厚。按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怎生相处地反倒像是上下级似的……哦对,宋闻渊是上级。 正兀自腹诽着,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了脚步,元戈一个不留神,直直撞了上去,鼻尖撞在他的后背上,撞得生疼,眼泪都出来。她捂着鼻子仰面控诉,“停下来也不知道说一声,这后背怎跟个铁板似的,疼死我了!” 小姑娘是真的疼哭了,仰面看来的眼神里水光潋滟,偏偏表情却又倔强忍着的样子。 宋闻渊一愣,难得的错愕,小姑娘很多时候都不太像个小姑娘,看到鲜血、尸体、甚至从诏狱里走了一遭出来,半分异色也无,这会儿撞了下鼻子倒是泪水都出来了,瘪着嘴、捂着鼻尖分外委屈的样子,像一朵不经风雨的娇花。 他抬了抬手,又放下,拧眉问道,“很疼?” 元戈又摸了摸鼻尖,低头看了看掌心,才兀自吸着鼻子喃喃抱怨,“疼……我最怕疼。小时候被人欺负,虫子、毒蛇偷偷丢我屋里,我都不怕的,可就是跌一跤蹭破点皮,我都能哭好久……” 彼时还小,知玄山上同辈的小孩子都欺她无父无母,偷偷抓了毒蛇丢进她房间,她被吓得惊叫出声,屋外却在哈哈大笑载歌载舞。 于是她将每一条蛇的毒牙拔掉,然后找了一处废弃柴房,全都抓进去,锁了门,搬了张小板凳守在门外,屋内咒骂惨叫连连,屋外长辈心急如焚,偏她铁了心,谁来都没用,就这么关了一天一夜,放出来的时候悉数脸色煞白,还有吓尿的,只是这还没完,她又逼着他们当众跳舞,一群半大的孩子,一边哭一边跳,好不滑稽。 自此,元戈一战成名。 她说的是自己辉煌战绩的第一步,只落在一无所知的宋闻渊耳朵里却完全变了味道——温夫人早逝,彼时温浅还只是姗姗学步的孩子,继夫人又是妾室扶正,自然向着自己的亲生闺女。一个没了母亲的孩子,只怕小时候没少被人欺负。 宋闻渊到底是抬了手,轻轻捏了捏对方鼻尖,状似轻松地笑着,“还好,没撞坏……之前停下来是想问你想吃什么,自己走路不看前面,被撞了还怪我后背跟铁板似的。”着实没有道理。 元戈嘻嘻一笑,鬼灵精似的,“不用啦,我都吃饱了。今日回来前刚和李家小姐发生了点冲突,母亲那边就让人通知我过去用膳,我猜着就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就先在自己院里吃完了才去的。” 宋闻渊摇头失笑,转念一想却又觉得的确像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放着长辈和长嫂等着,自己先吃饱了喝足了再慢悠悠去赴宴。 只是……指腹摩挲而过,他低笑道,“那真是可惜了,还想着带你去栖迟阁用个晚膳,然后说说惠大升的事情。” 惠大升? 元戈眉梢微拧,倏地笑道,“方才在母亲那边费了些口舌,如今我还能喝一盅汤下去。” 她就是这般性子疼了就哭、开心就笑,前一刻还噙着泪呢,这会儿又笑得眉眼弯弯的。宋闻渊无意识间跟着笑了笑,“好,桂婶熬汤的手艺也是一绝,只是不知今日你有口福没。” “自然是有的,本小姐运气一向很好。” 唯一一次运气不好,就是摔下了蛇窟……偏偏,又运气很好地没死成。 …… 元戈的运气的确是不错,桂婶儿熬的鲜豆腐鲫鱼汤,元戈还在院子门口的时候就闻着那味儿了,嗅了嗅,眼神就亮了——真香。 桂婶还是第一次见这位三少夫人,因着“温浅”在外的声名,见着此刻眯着眼捧着碗喝鱼汤的女子,多少有些接受不能——大户人家的姑娘家,坐有坐相、站有站姿,吃东西自然也有吃东西的规矩,可眼前这位……像只猫。 这只猫也不是非常没规矩,接过鱼汤前还同自己说了谢谢。 这只猫又非常地没规矩,三少爷还没动筷呢,她就兀自喝上了,三少爷还没怪罪。 桂婶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摇头叹息五味杂陈。 第43章 痴情中的男女 宋闻渊吃相斯文,反观明明说着已经吃饱了、也就只能再喝一盅汤的元戈,捧着的那只碗跟她的脑袋差不多大。 还没见过哪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是这样吃饭的,看起来格外地……有食欲。 宋闻渊笑着摇头,问她,“你是边吃边听,还是吃完再听?” 朝堂上的事情,原不必同她说的,但宋闻渊想着她既参与其中了,交代一声也是正常。是以今夜回来直奔落枫轩,丫鬟却说她被叫去立雪堂用晚膳。母亲为人不算好说话,他心下担心,就过去了,没成想还真只见着了那油水都没有的三菜一粥,还说什么斋饭……恪靖伯府可没有吃斋念佛之人。 元戈这才从汤碗里抬了脑袋,看了眼他面前干干净净的碟子,好奇,“你不吃吗?” “无妨。”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生活作息又规律,过了晚膳的时间通常就不吃了,今日也是瞧着她喝汤的样子起了几分食欲才吃了几口,遂又说道,“那咱们边吃边说。” 说完,又夹了一筷子鸡肉搁在她的碟子里,看着她夹起来吃了,才说起了正事。 惠大升的媳妇用的的确是花间堂的苏合香,只是她本人并不知道这个苏合香这么贵,更不知道它会成为整件事情的破绽,她只是觉得好闻,又是心上人所赠……起初她也不敢用,怕惠大升问起不好解释,一直到如今人都已经死了,她才想起被她锁起来的这一小罐香料来。 是的,不是惠大升送的,心上人也不是惠大升,而是花间堂一个年轻帅气的店小二。审问期间,女子对此供认不讳,她说惠大升实在太穷了,每月拿回来的薪俸越来越少,有时候还要从家里拿出去贴补,自己的衣服也是补了又补,那店小二无家无室无牵无挂舍得给她花钱,还会甜言蜜语耳鬓厮磨哄她开心,她就没受得住那诱惑。 可没多久,这件事就被惠大升发现了。 惠大升气极,扬言要去官府告发他们,要让他们身败名裂,她太害怕了,就用店小二给她的毒刺晕了惠大升,伪装成失足落水的假象。 元戈听到这里,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几分痞气般眉梢一挑,“查了半天,情杀?那店小二审过了?” “审了,小二起初不承认,没打两下就老实了,嗷嗷叫着承认了。”宋闻渊微微敛着眉眼喜怒不辨,说完又给元戈夹了一筷子绿叶菜,她看了眼,没吃,反倒朝着方才那道鸡肉的方向努努嘴,嘻嘻一笑。 竟有些恃宠而骄的乖巧与得意。 宋闻渊眼底笑意泛起,给她夹了肉,见她吃着似是什么人间美味,遂又给自己也夹了一块,入口却觉得也不过如此,手中的筷子便又搁下了,端了茶盏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元戈偏头看他,便知这答案明显不是宋闻渊想要的。她一边拨弄着碟子里没吃的菜叶子,一边意有所指地感慨着,“说来这店小二也是舍得,那苏合香那么贵,花间堂小二的月例银子不吃不喝得存上许久才能买得起吧?倒是难得痴心……就是终究错付罢了。” 宋闻渊并无意外,也无错愕,只轻叹一声,“他说偷的……我又让人去问了花间堂的掌柜,确有此事。” 元戈最终也没有吃那口菜,她搁下手中的筷子,支着下颌笑吟吟地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苏合香是偷的,可那妇人不知,痴情中的男女,自是宁可毁了自己也不会毁了对方,你们未经拷打,那妇人就已经供出了这姘头,我便觉得有些古怪……当然,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宋大人,若你始终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你这北镇抚司……只怕有些不干净呢。” 每天都要听上无数遍的“宋大人”,从她口中唤出来,都带着几分辗转缱绻的味道。尾音娇柔,眼底笑意促狭,支着下颌笑着的姑娘,像一只聪明狡黠的狐。 九尾的,成了精的。 宋闻渊摩挲着手中茶盏无声轻笑,这一点倒是意外地与他不谋而合。今日才查到了新的证据,那双怎么也找不到的鞋子就找到了,犯人也自个儿送上门了,顺利得就跟烧了香拜了佛似的……若说这里头没有人通风报信……鬼信? 只是,痴情中的男女吗……宋闻渊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小狐狸,小狐狸吃饱喝足托着脑袋赏着窗外夜色,一截脖颈白皙修长,橙暖的烛火里有种令人心动的脆弱感。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见到了这一截脖子上近乎于触目惊心的勒痕……即便那日三品居中被那般针对,她“舌战群雄”却也从来没有否认自己对秦永沛的心意,还真是痴情。 眼底笑意悉数散去,他靠着椅背敛眉嗤笑,“温小姐对这痴情中的男女倒是很了解……也对,毕竟感同身受。时辰不早了,温小姐若是吃完了,就回去早些歇息吧!” “不是、我这还没喝完呢!”元戈看着面前还剩几口的鱼汤,又看向对面阴阳怪气下逐客令的某人,实在没理解这天聊得好好的,这突然抽的什么风?只她这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对方都这样赶人了,她再为了几口鱼汤死皮白赖得留着,倒显得咱们穷得揭不开锅吃不起鱼汤似的! 再者,这人也是真没良心,这事上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倒好,翻脸不认人。 元戈心里也气,气宋闻渊,也气自己,这几天她竟然觉得宋闻渊人还是不错的,倒是忘了这厮第一次见面就放狠话威胁她来着!当下冷着脸,一声不吭起身走人,出门时与林木擦肩而过,心下不顺,一脚狠狠踩了上去,又碾了碾。 林木“嗷”地一嗓子抱着腿跳了起来,再看这位大小姐的背影,抬着头,好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林木跳着脚进屋告状,“主子你看这婆娘!这天下间怎么有这样的凶悍的婆娘的!太凶悍了!简直就是母夜叉!” 宋闻渊懒懒地扫了他一眼,可不,天下间怎么有这样的人…… 嬉笑怒骂,全凭心情。 第44章 护不住 宋闻渊再一次看向桌上的几道菜,半晌,将她还未喝完的那只碗端了过来,在林木的惊呼声里低头抿了一口,突然觉得桂婶今日这汤委实有些寡淡无味。 他搁下了手里的碗,轻轻叹了口气,半晌才吩咐着,“她喜欢陛下赏赐的那款香料,你拿去给她……还有,花间堂的苏合香,她提过好几回说是不舍得,你明日买两罐给她送去吧。”他不曾了解过温家的富裕到底有多富裕,但那日红妆十里,接亲队伍都已经进了伯府,后头的还在温家没出来,可见这位大小姐手中财富之巨……偏偏还舍不得这几两银子。 林木瞠目结舌,这腿瞬间也不疼了,只觉得脑袋突突地疼,“不是!主子这是为什么呀?她都对着您甩脸子了,咱们为什么还要给她送这送那的?主子,这婆娘就是个没心的,您是没见着她方才离开时咬着牙踩完属下之后那趾高气昂的模样!跟小人得志似的!” 宋闻渊偏头看他,轻描淡写地提醒道,“你嗓门还能大些。栖迟阁与落枫轩只隔了一堵墙,你这大嗓门传过去,信不信她回来将你另一只脚也踩瘸了?” 林木一噎,觉得这还真的是那婆娘做得出来的事情……他摸摸鼻子,小心试探,“那……那主子您不护着我?” 对方眼神落在他的鞋面,语调愈发轻描淡写,“护不住。” 护、护不住?!怎么就护不住了?林木几近怀疑人生,难道往后就由着这婆娘在府里作威作福了?要他说,方才就不该将她从夫人那边接回来,就该由着夫人给她立立规矩!虽然……可能、感觉上,夫人也立不了她的规矩…… 林木心下哀叹,仍不忘正经提醒道,“主子,您就不担心她真的是温长龄的眼线吗?彼时您说,安个蠢笨的眼线总比找个聪明人过来的好,可如今属下瞧着,这婆娘甚是机灵狡诈,岂不防不胜防?” 是啊,小姑娘的确是太聪明了,伶牙俐齿、通透自在,却也因此成不了棋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亏待了自己、半点委屈受不得的小姑娘,如何老老实实任人摆布?只是……防不胜防?宋闻渊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初秋的晚风里,还残留着白日里未曾散尽的暑意,似是吹得人心头都燥燥的不得劲和说不清的无力感。 他不欲解释,也不知如何解释,只皱着眉头催促道,“还不快去?‘婆娘’二字休得再叫,没规没矩的!如今鉴书跟在她身边,仔细着她让鉴书揍你。” ……好嘛,原来吩咐鉴书过去是这个用处,得亏他还以为是安插过去的眼线呢……这样“色令智昏”的主子还能不能要?林木仰面看着屋顶横梁,长吁一口气,罢了……自己的选的主子,还能扔了不成?将就将就用着吧,至于落枫轩那边,就自己辛苦些,暗中多盯着点,断不会让那只成精的狐狸来魅惑了主子! 这厮心中腹诽,脸上表情却是精彩纷呈,宋闻渊被他气笑了,一脚踹了过去,“还不去?是等着你家主子自己送过去不成?” 主子亲自去的话,那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林木蓦地虎躯一震,“属下这就去!”说罢,抄起柜子里的熏香拔腿就走! …… 元戈回到落枫轩的时候还有些气不过,耷拉着一张脸也不理人,直接吩咐了准备热水沐浴。 林木过来的时候,元戈还在浴桶里泡着,这热气一蒸,整个人慵慵懒懒的,气性儿倒也消了些。谁知一听林木侍卫过来送熏香,当即就更气了,直接扬声朝外喊道,“不必了!宋大人用的那是御赐之物,咱们可消受不起,让人拿回去吧!” 她说退回去,自然没人敢收,林木带着那盒子香料回到栖迟阁将元戈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说完又小心翼翼地打量宋闻渊的表情,问道,“主子,那明儿个的苏合香……还送吗?” “送。”宋闻渊点点桌沿,“先放着吧,明日一起送过去。” 容色淡淡,实在看不出喜怒的样子。林木暗自叹了口气,低低应了声,退下了……主子第一次正儿八经送姑娘家礼物,就被拒了,只怕心里不好受哟! …… 翌日一早,温家来了人,说是少爷回来了,请宋大人和少夫人回去用膳。 元戈睡了一觉,仍有些不待见宋闻渊,闻言也只是随口说了句“夫君今日一早就出门办差去了不在府中”就让拾音收拾了几件见面礼上了马车回温家用膳去。至于宋闻渊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连碗鱼汤都不让她喝完就赶人,还请他去温家蹭饭?想得美! 温家的这位少爷,在温浅的记忆里不过寥寥数笔,他叫温裴寂,是温长龄从旁支过继过来的养子,少年老成,在府中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外求学,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少年长得快,变化也大,每每见着都更加陌生了几分,于是愈发不亲厚了。 当然,温浅也委实没有什么亲厚之人。 唯一亲厚的那位,一步步将她推向了黄泉路。 反倒是温浅避如蛇蝎的温家的人,元戈结合自己的相处和温浅的回忆来看,也真的只是疏冷淡漠几分罢了,却从无害她之心。 真是个傻姑娘…… 元戈一边腹诽一边下了马车,温家门口无人相迎,她也并未在意,熟门熟路进了门,拦了个丫鬟问了主子们在何处,丫鬟匆匆说了句“老夫人那儿”,竟然缩着脑袋逃也似地走了。 怪哉! 元戈这才感觉到些许不对劲来,按说温家人既邀请了宋闻渊,总要有个人在门口迎接才是,怎么走进来一个人都没瞧见?她满腹狐疑走到祖母的院子门口,就见着门口蹲着小小一团白色身影,正欲上前询问,就听院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来,“这就是你所谓的在外求学?!求的什么学问?!糟蹋人姑娘的学问吗?!” 白团子一哆嗦,抬眼看来…… 第45章 你应该叫我姑姑 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白白净净地蹲在那里,眼睛很大,瞳孔很黑,像是镶嵌在上面的两颗葡萄。他怯生生看来,明显强撑着镇定,奶声奶气地问元戈,“你是谁?” 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白兔子。 院子里还在争执,怒气冲冲的是父亲,苦口婆心的是祖母,还有一两句在旁劝着的是母亲,至于旁人的声音倒是没听见。只是凭最初那一句,这孩子的身份便已经昭然若揭,元戈笑嘻嘻地蹲下,抬手去摸这孩子的脑袋,小兔子紧张地手都攥得紧紧的拦在胸前,却到底是没有躲开。 真是乖巧可爱。 “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应该叫我……姑姑。当然,如果你觉得这两个字太陌生,叫不出口,你也可以叫我……姐姐。”她笑得像个诱拐孩子的坏人。 屋里却传出声音,“我见过自抬辈分的,偏偏从未见过自己给自己降辈分的……你既要我儿子叫你姐姐,那你该叫我什么?”声线华丽慵懒,含着几分心情极好的笑意,竟是将院中的呵斥置若罔闻,走到门口捞起地上的奶娃娃抱在怀里,指指仍然蹲在地上看过来的元戈,含笑说道,“这个不服老的,是你大姑姑。” 抱着孩子的男人,长身玉立,一袭黑衣款式简单,料子精良。温家人都生得好,气韵却都不同,眼前这人即便是带着笑意说着话,眉眼之间亦是目下无尘,风骨桀骜。 “兄长”二字辗转在齿间,却终究唤不出口,胸膛里隐隐的酸涩,最后只低了眉眼叫了声,“大哥。” 温裴寂眉梢微拧,视线微沉,没作声。 奶娃娃却突然探身去抓元戈的衣裳,低低叫了声,“姑姑……”抓着,就没松手了。 “你这逆子!”温长龄气势汹汹冲出来,正要继续破口大骂,见着元戈,又觉得这些话当着一个姑娘家说到底不适合,于是瞥了眼那孩子,咳了咳,有些尴尬地打招呼,“你回来啦,宋闻渊呢?” “忙,一早就出门了。”元戈说得脸不红心不虚,转头伸手要去抱这孩子,笑嘻嘻地,没着没调的,“来,给姑姑抱……他们大人说大人的话,咱们小孩子不掺和,自己去玩儿!” “都嫁人了,还觉得小孩子呢?路上耽搁了些时间,没赶上你大婚,礼物待会儿让人送你马车上带回去。”温裴寂眼底深浓渐散,到底是笑着将孩子递给了她,交代道,“他叫卓卓,温一卓,你先带他去你院里玩。午膳就在祖母这里吃,莫要玩着误了时辰让长辈好等。” 他耐着性子事无巨细地交代着,似乎并不意外于温浅性格的变化。 “知道啦!” 元戈答应地很是敷衍,抱着孩子没走两步,身后就传来乱糟糟的声音,“逆子!取名这样的大事,你如何能私自做主?” “如何不能?我的儿子姓甚名谁难道还要过问了旁人?”这是气定神闲的温裴寂。 “逆子、逆子!”这自然是暴跳如雷的温长龄。 “诶,那不是宝儿吗?宝儿……小心些,别摔着孩子……”这是匆匆赶出来的老夫人。 “夫君……孩子既带回来了,就是板上钉钉的,您就算动怒也无济于事。我瞧着温一卓这名字也不错。只要寻个良辰吉日,开了宗祠、入了族谱,便是正正经经的温家曾长孙,自不会被人欺负了去的。”这是继室夫人。 这位继母永远都是如此,从容、客观、冷静,虽不热络,却从不失偏颇。 温长龄几乎跳脚,“糊涂!这是孩子的问题吗?这是人孩子母亲的问题!这孩子他自己生得出来吗他?人好端端的姑娘为他生了这么大个儿子!我就说,人若是在,咱们和和气气地娶进门,温家也不是只重门第的,人若是不在了,那咱们也要登门祭拜一二才是。可他呢,蹦出一个屁来了吗?!我温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种败类!混账!渣滓!” 呵斥咒骂还在继续,不用回头就能想象得到温长龄气急败坏的模样,只温裴寂任他打骂,只字不言。 前不久还说自家兄长至今未婚,蹦不出那么大个侄女,没成想才几天,蹦出来这么一只大白兔般的侄儿。 可见这人呐,当真不经念叨。 小侄儿看起来有些紧张,死死攥着元戈领口的衣裳,半晌,小声说道,“爹爹说……我没有母亲。”说到最后,声音几乎都没了,嘴角耷拉着,委屈极了。 温浅和温裴寂实在不算熟,但记忆里的温裴寂不像是能干出那种腌臜事来的样子,这孩子的母亲……大抵是出事了吧。元戈暗暗唏嘘,半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声音淡淡的,近乎空灵,“我也没有母亲……” 不仅没有母亲,而且没有父亲,就在不久前,又没了兄长……唯一的至亲在知玄山上,她却不能、也不敢过去相认。这人呐,兴许真的不能太过嚣张,会被天谴。 就像她。 脑袋上落下一只手。 小小的孩子,努力又笨拙地学着她方才的样子,一下一下摸着她的脑袋,轻轻喃喃,“姑姑……不哭……” 元戈微微一怔,她看起来……像要哭了吗?胸膛里,有一块地方缓缓塌陷,元戈紧了紧怀里的孩子,轻笑说道,“姑姑没哭。姑姑带你去寻宝……来的时候走得匆忙,也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个小白兔子,没给你带礼物。” “好……”小白兔嘻嘻一笑,当真粉雕玉琢,漂亮可爱。 …… 恪靖伯府。 鉴于昨晚吃了闭门羹,林木一早就去花间堂买了苏合香,准备带着昨晚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御赐香料一起敲开落枫轩的大门。 谁知落枫轩的下人一头雾水地表示少夫人很早就离开了,至于去哪里?不知道。少夫人没说,只说要出门,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所以不必准备她的膳食。丫鬟们又说,少夫人离开的时候还打点了几个包袱…… 林木觉得心肝儿都在颤——这是,离家出走了?! 第46章 温浅旧物 这一点,实在不怪林木多想,毕竟这位大小姐动辄就是“再废话我揍你”的土匪脾气他也算是有所领教了,如今一想起来,都觉得自己那五个脚趾隐隐作痛…… 但他转念略略一想,这姑奶奶不在,谁还敢将主子送过来的东西丢出去?当下胸一挺、手一背,迈着二五八万的方步硬生生转了回去,抬着下颌垂着眉眼,施恩似的将手里的东西往前一递,“咳咳!那什么,这些,都是主子让我送过来的,少夫人既不在,你们就先替她好生收着吧!记住,好生收着,这可是御赐的东西,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 “御赐”二字,用来唬人甚是有用,丫鬟们几乎是双手捧着那些香料“请”进了里屋。 林木收了手继续背在身后,一边老神在在兀自点着头,一边转了身往外走,前脚跨出院门,后脚拔腿就跑——那姑奶奶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啦!不会又闹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吧?他要不要派人去朱雀桥上守着呀? “离家出走?”宋闻渊从文书中抬头,神色未变,随口吩咐道,“去门房那边问问。” 收拾了包袱离家出走?这人只怕宁可占山为王,也不会离家出走,就算真要出走,落枫轩里的东西她也会全部搬空,可能顺道还要来搬点栖迟阁的……只收拾几个包袱那就是出门溜一圈。 果不其然,没多久林木就回来了,挠着后脑勺表情躲闪,“门房那边说,温家那位过继的少爷回来了,请少夫人和您过去用膳。温家的马车过来接走的,想来那包袱里头也是要送给许久未曾见面的温少爷的礼物。” 宋闻渊终于皱了皱眉头,“和我?” 林木又挠了挠脑袋,几分尴尬,几分好笑,点头,“是。也请了您……只是少夫人同温家车夫说您一早就出去办差了,没时间,所以她一个人回去了。” …… 宋闻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书,缓缓靠向椅背,他打量着说完这话脑袋就垂到了胸膛口不敢看他的林木,舌尖抵了抵腮帮子——被气笑了。他突然觉得,林木有句话其实还是说对了,温浅就是个没心的!用得到他的时候,亲自登门,一口一个“夫君”地哄着,用不到了,直接问都不问他就说他不在。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今天不在府中? 这没良心的! 宋闻渊被元戈气得牙痒痒,心下没来由地烦躁无处宣泄,猛地抓起面前一本公文直接丢到了一边,冷嗤,“也罢!左右那温家我就是去了也是浑身不自在,倒不如就在这里躲清闲的好……吩咐桂婶,今天我要吃鱼汤,就昨晚那种,味道也要一般无二。” 前面的听着还好,后面就越听越不是味儿,林木盘算着这不就是置气呢吗?主子碰上这姑奶奶,也是愈发幼稚了,连挑食的毛病都起来了,还要昨天一般无二的……昨晚您不还说寡淡无味吗?只他到底只敢在心中腹诽,面上老老实实应着,“是……属下这就去。” “等等!”宋闻渊叫住他,朝着那本被他自己扔出去的文书努努嘴,表情里有种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的高冷淡漠。 林木一噎,有本事扔,那就别捡啊!或者等那姑奶奶回来,你让她捡啊!没出息!当然,他自觉自己也没什么出息,所以不管心中如何腹诽、如何不情不愿,却还是挤着自以为稳妥热情的表情捡起那本文书,双手奉上——像极了落枫轩里面对“御赐”二字的丫鬟们。 …… 温家。 元戈带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孩子,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小侄子还算乖巧,只是脑子太好,温浅留下的一些小玩意儿很快就被他玩透了丢在一旁,就连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来的一支小手弩,把玩了片刻就已经拆完了。拆完了之后发现装不起来了,又大抵觉得不好意思,冲着元戈嘻嘻一笑,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唤着“姑姑”撒着娇,元戈哪里还板得起脸来,瞬间缴械投降。 本来就觉得这孩子生得极好,如今“混熟了”才发现一张嘴也甜,脑子活络,长大了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姑娘家。 元戈本也没打算同他计较,捏捏他的脸让他自个儿在院子里玩着,自己则搬了张凳子坐着吹风,一边兀自感慨,这带孩子真的是个体力活,即便只是这样坐着,你也得时刻保持精力来应对这孩子的每一声“姑姑”,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声又一声的“姑姑”后面到底跟着什么样的“后招”…… “姑姑。” 瞧。元戈撑着下颌懒洋洋地应着,抬眼和身边拾音交换了个彼此特别能感同身受的眼神,就见着小胳膊小短腿的白兔子抱着一幅比他人还高的画卷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姑姑,姑、姑……姑姥姥……” 怎么“姑姑”叫着叫着就成“姥姥”了?元戈坐起身子接过那幅画卷展开一看,是幅美人丹青,美人侧卧贵妃榻,身后是柳梢轻拂,美人引颈回望,半张侧脸仍能看得出顾盼生辉的天香国色。只是不知为何似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一旁小侄儿却已经踮着脚尖指着左上角一字一句唤着“姑姥姥”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拍拍他的脑袋哄着,“对,是姑姑的母亲,论辈分你的确是该叫一声姑姥姥的……她离开的时候应该还很年轻,没成想如今却也是祖母辈的人了。我家卓卓真厉害,都认字了。” “爹爹教的。”小孩子抬着脸,说起父亲时满脸的骄傲。 “嗯,主要还是咱们卓卓厉害,换了别的小孩子,教了也不一定记得住呢。”她摸着他的脑袋,笑吟吟地夸,“还有什么想玩的吗?若是没有了,咱们就去曾祖母那边陪她老人家说说话?” 小孩子应得乖巧,“好的。” 元戈转身将画卷递给拾音,吩咐着,“收起来吧,放马车上,待会儿带回宋家去。”温浅的旧物,她总要妥善保管好才是。 第47章 我夫人说我在忙 虽说温一卓的到来打了温家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但除去最初的无措和对逆子的愤怒之后,所有人都打心眼里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 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温长龄,都挤着看起来有些不太协调表情拍了拍温一卓的脑袋。那表情总体而言是笑着的,但又觉得五官之间大家都有些不大熟悉的感觉。 老夫人是真的开心,抱着温一卓不撒手,还要时不时拉上元戈的手,所谓左拥右抱也不过如此,以至于脸上的皱纹都多了几条,只是笑着笑着,偶尔又会沉默唏嘘,大抵是想起了这孩子的母亲。唏嘘完又问起宋闻渊,元戈一边替老夫人布菜,一边回地敷衍,“忙呢,不管他。” 说着,伸了筷子去夹肉吃,没成想被另一双筷子打掉了,力道不大,只轻轻打了下。 元戈顺着看过去,竟是温裴寂。这位兄台从坐下之后就没出过声,好像也没怎么动过筷子,这动一下就打自己筷子上了?她眉梢微挑,无声询问。 对方眸子深沉,语气没什么温度地说道,“你随我出来。”说完,也不管她答没答应,已经率先起身朝外走去了。 元戈有些不明就里,转首看了眼在场众人,见所有人都围着卓卓并没有注意到这边之后,才起身跟上。 温裴寂走在前面,一袭黑衣,背影挺括,风流无俦,走到院中停下,转身等她,微微拢着的眉宇间,是一双深浓似海的眸子。他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这婚事,是怎么回事?” 原以为他要说的是卓卓母亲的事情,没想到是为了她的婚事?元戈微愣,不甚在意地耸耸肩,“陛下圣旨赐婚,没办法。” “今日父亲请的是他和你,成亲才几日就推拒有事不来?北镇抚司就这么离不开他,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 拧着眉头的温裴寂,看起来像个严肃的老学究,格外有几分“长兄如父”的架势,元戈没来由地有些犯怵,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说道,“我没告诉他,他根本不知道父亲找他吃饭,也不知道你回来了。” 温裴寂的眉头皱得快要打结了,他似乎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元戈为什么要这么做,半晌,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又问,“那你和二皇子之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明明之前不还是“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关系吗?元戈无奈轻叹,“若我说……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信吗?” “可他们都说,你为了他又是上吊、又是跳河的……我本是不信的,可我问了府上伺候你的老人,才知确有此事。”他的语气颇为语重心长,“浅浅,如今你跟我说你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若当真是那空穴来风,为何不好好同父亲解释?你是尚书嫡女,金尊玉贵,如何就成了如今这般声名?” 元戈无力长叹,这个问题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自然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温裴寂比不得旁人,他认识的温浅也许比元戈了解的还多些,自然不好随意搪塞,半晌,她指指自己的脑子,言简意赅,“受奸人蒙蔽,糊涂了一阵,做了点傻事,落水的时候又撞了石头,倒是给撞清醒了。” “佟家的丫头。”温裴寂语气肯定,眼底暗流涌动,冷嗤,“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趁着我还在这里,替你解决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淡漠、从容,理所当然、目空一切,言语间甚至有种碾死一只蚂蚁、或者一只老鼠一样轻描淡写地嫌恶。可那是……佟家啊。就算是庶出,也是相府的庶出,不是路边的蚂蚁老鼠。元戈对温裴寂心生困惑,却也没有多问,只摇头拒绝,“无妨,你也说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罢了,我自己来……再者,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个姑娘家,传出去可不好听。” “也好……往日我说她一句不好,你便不开心,如今终于能认清人心,这些罪便不算白受了。” 说话间,却有小厮一路气喘吁吁地跑来,见着两人,匆匆忙忙行了一礼,“少爷、小姐,恪靖伯府的姑爷来了。” 元戈一愣,下意识就直呼其名,“宋闻渊?”出口才觉不妥——自家这位大哥,自己能未婚带着三岁的儿子,对别人却一副守旧做派,自己这般直呼其名的,只怕又要被念叨。 果不其然,对方无奈摇头,正欲“谆谆教导”,就见宋闻渊已经款款而来。 宋大人今天一身绛紫鎏金长袍,衣襟拂地,行走间隐约可见暗银翎羽纹路,玄玉腰封紧扣劲瘦腰身,一看就是精心打扮过的俊逸矜贵。他款步而来,若无其事地扫了眼元戈,才对着温裴寂微微颔首打了招呼,直奔主题,“听说你回来了,还带了个儿子。恭喜。” 表情敷衍地实在看不出半点恭喜的模样,消息倒是非常及时,连儿子的事情都知道,不愧是朝堂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 温裴寂亦是颔首回礼,“宋大人来得巧,正值午膳时分,可用过膳了?” “未曾。” 别人明显都吃上了,这个时候场面人不是应该客客气气地说吃过了吗?温裴寂一时间也不知道这位打的什么算盘,只好试探问道,“那……就在此处将就用点?” “家中下人已经备好了饭菜,实在不巧,下回吧。”宋闻渊终于看似做了一回场面人,说了句“下回”这种人人都明白的场面话,说完,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向元戈,小姑娘看天看地摸鼻子摸后脑勺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就是不看他。他心下冷嗤,又冷不丁说道,“何况,我家夫人说了,我在忙,没时间来温家吃饭。我总不好……拆了她的台。” 说话间,收了笑,眉眼微垂,一片芳心终究错付的寂寥与落寞。 “咳咳!” 看天看地摸鼻子摸后脑勺但注意力全在宋闻渊这边的元戈冷不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这不叫拆台叫什么?!这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第48章 小夫妻打情骂俏 这个场面,饶是温裴寂都难得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要怎么说? “宝儿,怎生如此失礼?”温长龄听见动静跟着出来,闻言眉目微沉,“抱歉,宋大人,温家教女无方,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我家夫人虽说有些小性子,但为人坦率赤诚,这是多少人都不及的。”说完,又同老夫人打了招呼,才垂眸看向元戈,温声说道,“桂婶不知你今日来温家用膳,熬了你喜欢的鱼汤,还做了一桌子的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可要随我回去吃点?” 胡说!她平素都在自己院子里用膳,桂婶怎就会突然准备了她的那一份?宋闻渊这人当真是生了一副唱戏的面孔,说谎还这般……含情脉脉。元戈瞥开了眼,淡嗤,“不吃!免得还没吃完吃饱呢,又被人赶走了!” 这气性是真大,手下也给她欺负了、熏香也被她退回了,这气还没消呢?连没吃饱这种浑话也说得出口……他笑意淡淡,温和解释,“没不让……昨晚太晚了,吃多了积食,睡不好。” 胡说!元戈冷哼,她又不是傻子,对方到底是不是关心她还是分得出来的,昨晚这厮明显是抽了什么风迁怒了自己,今日还好意思跑温家来告她的状!不要脸!小心眼! “桂婶见你喜欢喝她熬的汤,今日一早去菜市口买的鱼,回来捣鼓了一上午,说是昨儿个的味道寡淡了,今日好好露一手……若是你不去,她大约会失望的。” 他近乎温声细语地哄着,这让温家长辈惊跌了眼睛,面面相觑——感情这小夫妻俩是在打情骂俏闹情绪?而且闹情绪的还是他们家出了名的软柿子?而宋闻渊紧巴巴地赶过来哄着?这天都得下红雨吧? 倒也不怪他们诧异。 宋闻渊在盛京城的名声委实算不得多好。只看他虽生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这些年却连一个敢肖想他的姑娘家都没有便可见一斑了——真真儿就是盛京城里的一朵高岭之花。 如今,高岭之花落了凡尘了。 老夫人只觉得心里头悬了好多日的石头终于是落地踏实了,她抿着嘴偷笑,拍拍温一卓后背,轻声说道,“卓卓,那是你的姑父,叫人。” 卓卓小短腿噔噔跑了几步,跑到三人面前,毫不犹豫地抓了元戈的手,脆生生唤道,“姑姑。” 姑父是什么?不知道。 被自己儿子彻底无视的温裴寂抽了抽嘴角。 老夫人讪讪笑着打圆场,“宝儿,我瞧着你方才便没吃几口,既然家里做好了饭菜,又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就跟……宋大人回去吧。”犹豫片刻,到底是没叫“孙女婿”,而是随了温长龄叫“宋大人”。 元戈正欲拒绝,宋闻渊那边已经接了话,“今日打搅了祖母用膳,是晚辈考虑不周。过两日得空了,晚辈带夫人回来探望,届时再自罚三杯。”他声线温缓,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和长辈说话的谦恭客气。 老夫人颇为受用,觉得这外面的谣言果真不好信,明明是温和孝顺好说话的公子哥嘛!直到后来,老夫人亲眼看着这人为了她家宝儿褪尽温柔几尽疯魔乖张的模样,她才知传闻真是半点未曾夸张。 当然,这是后话。 如今的老夫人,颇为满意这位温柔贵公子一般的孙女婿,她站在门口笑呵呵地摆手催促,“回吧,回吧,晚了菜就凉了。卓卓过来,姑姑要回家了,咱们进屋去吃饭。” 谁知,奶娃娃一听,突然整个人紧紧抱紧了元戈的腿,“不!我要跟姑姑回家!” 这孩子倒是和宝儿投缘,老夫人摇头失笑,温和劝着,“卓卓的家在这里呀,虽然这里也是姑姑的家,但姑姑现在要去另一个家,那里不是卓卓的家。卓卓就在这个家里陪曾祖母,等姑姑过几日再过来看卓卓,可好?” “不好!我就要跟姑姑回家!” 温裴寂皱着眉头,连名带姓,一字一句,警告,“温、一、卓。” 奶娃娃看着板着脸的自家爹,眨了眨眼,突然“嗷”地一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还不忘口齿不清地坚持着,“我就是要跟姑姑回家!”哭到伤心处,眼泪鼻涕哗哗的,无一例外都抹在了元戈衣服上。 这衣裳是真的不经穿,隔三差五毁一件,元戈摇摇头,蹲下来替这花脸小兔子擦眼泪鼻涕,一边柔声哄着,“好好好,姑姑带你回去……别哭啦,多大点事,姑姑家就是卓卓的家,想住多久都可以。不哭不哭……谁家男孩子哭得跟只小花猫似的,传出去都要被小女孩笑话,是不是?” 花脸小兔子打着嗝点着头,手里死死拽着她的衣裳,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老夫人听得心肝都疼,跌跌撞撞冲出来照着温裴寂就是一拐杖打过去,“你是当爹的了,有事不能好好说?这么凶干什么啦?!嫌自己嗓门不够大?老太婆我耳朵都被你震聋啦!你以为你小时候就很乖吗?老婆子有这样凶你?” 温裴寂无奈长叹,仰面看天,他很想提醒祖母,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被过继过来,所以他小时候乖不乖老人家还真不知道。 但他不敢说,只垂眸打量着自己脏兮兮的儿子,耐着性子拧眉问道,“为什么要去姑姑家?”小家伙的性子随了他,少年老成,又因为打小没有母亲,敏感一些,所以并不亲人,也从来不会用哭闹来表达需求,今次倒是反常。 花脸兔哭得眼睛通红,愈发地像只兔子,闻言抽抽噎噎地喃喃,“姑、姑姑说……她也是没娘的孩子……她、她在那个家会哭。” 元戈手中的帕子一紧,半晌,在四下沉默的安静里,缓缓地将面前这个哭得脏兮兮的红眼兔抱进了怀里,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来。 “没娘的孩子”,明明是命运最初的残忍与不公,很多时候却又会变成所有悲剧的源头,被孤立、被欺负、被恶意揣测、被无端指责,“克父克母”四个字曾经是年幼的元戈挥之不去的梦魇,幸好还有兄长、还有祖父,还有那么多愿意保护呵护她的人。 如今,又多了一只脏脏兔。 真好。 “好……姑姑带你回家。” 第49章 老奸巨猾的宋闻渊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跟生死诀别似的嚎啕大哭,这会儿看着自家爹亲自给自己整理小包袱,又乐呵得跟个傻兔子似的,还自以为荫蔽地往包袱里偷偷多塞几件衣裳,这完全不打算回来的算盘都打到人脸上了。 温裴寂已经完全不想去看这个丢人现眼的小子了,木着一张脸在他的包袱里塞了好大一套临摹字帖,转首吩咐元戈,“这几日他的课业就麻烦你盯一下了,正巧我刚回来也有些事要忙,顾不上他,过几日我过去接他。” 不是……怎么离开了亲爹还要被监督着练字呢?小家伙瞠目结舌!但姑姑看起来就很好说话,总比亲爹好说话…… 初来乍到得谨慎褪去之后,兔子皮囊下的狐狸尾巴露出了些隐约的痕迹,小家伙拉着元戈迫不及待地同亲爹道别,“无妨、无妨,爹爹安心忙正事,我在姑姑那边会乖乖的,放心吧!” 放心个鬼! 这小子什么脾性温裴寂还能不知道?不过想来也好,这孩子这么喜欢浅浅,有他在,总不至于让浅浅被人欺负了去。他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提着儿子将人送到了门口,才瞥了眼宋闻渊,淡声说道,“浅浅,你成亲仓促,我没赶得回来送你出门,此事大哥亏欠。若你在他宋家受了委屈,他如何八抬大轿接你过的府,我便如何接你回来,纵是圣旨赐的婚,大哥也能护你周全。” 元戈微微一怔,看向门口,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去慈光寺寻找灵感的温柠之外,所有人都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离开,继母也在——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她心下触动,面上却没几分正形,咧嘴,嘻嘻一笑,“好嘞!再带几个家丁,谁欺负了我,就揍谁,揍完了再敲锣打鼓地把我接回来。” 宋闻渊默默扶额,没说话,只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老夫人也被逗笑了,抬了拐杖点点元戈,笑骂,“才嫁出去没几天,倒成了只泼皮猴子了,还敲锣打鼓呢,也不怕宋大人笑话。” “不会,许是伯府的水更加养猴些。”宋闻渊含笑弯腰,“那晚辈先带人回去了,家中等着开饭呢,改日再正式地过来拜访您。”说完,又是微微躬身。 反倒是老夫人被他这么正式的道歉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摆手,“不用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的,得空了过来吃饭就成。去吧去吧,别让人久等了。” 那边,卓卓已经爬上了马车规规矩矩坐了,撩着车帘同一众长辈悉数道别完毕,冲着元戈笑眯眯地招手,“姑姑,咱们回家吧!” “回家”二字,熟稔到令人咋舌。元戈便也不再耽搁,同人一一道别,坐上马车离开了。 温家几位长辈目送着马车离开,互相招呼着进去继续还未吃完的午膳,温裴寂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朝着那个方向,没动。这次回来,小丫头变化挺大的,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 起初,她是嫡女,他是养子,流言如刀刃铺天盖地。她为人内敛,心思敏感,他怕她多想是以总小心避开。后来,她结交了佟家庶女,愈发不爱与温家人亲近,自己难得回来,每每就那庶女提点两句就剑拔弩张。温家的狼窝里,出了这么一只小羊羔子,戒心重、胆子小、偏又固执,他们拿她没办法,连保护的心情都显得笨拙。 这次回来前就听说是受了大委屈,他便想着无论如何,这佟家庶女都是留不得了。 没成想,小姑娘自己醒悟过来了,也算……因祸得福。 温裴寂低声吩咐身后一脸络腮胡的随从,“派两个人跟着大小姐,远远跟着就成,别让她吃了亏。若是被宋闻渊发现了,不必隐瞒,如实相告即可。” “是。” …… 依着元戈的骨气和脾气,她应该是脑袋一扬跳下马车,毫不犹豫英姿飒爽地回到落枫轩里去的。 至于什么鱼汤,她没吩咐桂婶,也不知道什么鱼汤,她元大小姐是绝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这一点就算宋闻渊磨破了嘴皮子也是不会改变的! 可是,她实在没想到,这个诡计多端的男人下了马车什么话都没说,只好整以暇地背着手跟在他们后头。元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是正常的,毕竟宋闻渊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今天能去温家接人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想法刚落地呢,就见桂婶站在栖迟阁门口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见着元戈连忙迎了上来,“少夫人回来了?还没吃吧?赶紧过来用膳吧,少年说您爱喝老奴熬的鱼汤,这不,特意去菜市口挑的,最鲜美的鲫鱼……啊哟,这位漂亮的小公子是……” 老人家搓着手,扬着殷勤热情的笑意,一个劲将元戈往里带。 卓卓最喜欢别人夸他了,连忙抬头挺胸,笑呵呵地回答,“嬷嬷,我是姑姑的娘家侄儿。” 元戈咬着后牙槽转身瞪了眼背着手老神在在站在那里的宋闻渊,暗嗤,这老奸巨猾的臭男人!竟然让一个老人家站出来,也不害臊!偏偏她这人还真的无法拒绝一个年纪一把的老人家对自己的一番好意。 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和和气气,“桂婶,这是我侄儿卓卓,过来小住几日。” 温家侄儿?若是记得没错,温家这一代也就只有少夫人一个成亲了……桂婶心下狐疑,转瞬就将这念头搁下了,笑呵呵地招呼着卓卓和元戈进了栖迟阁。 宋闻渊看着明显咬牙切齿的元戈,心情很好的弯了弯嘴角。 而林木拎着卓卓的小包袱,站在不远处啧啧称奇,原来主子所谓的“不如在府中躲清闲”的真正意思是——不如将少夫人接回来一起躲清闲?谁曾想,才短短时日,主子先栽了……栽得彻底。偏偏,都到这个时候了,主子还没意识到自己栽了,还在得意于“扳回了一局”这种幼稚的想法。 第50章 这姑娘挺好,能吃 饶是看宋闻渊不顺眼,但元戈仍然不得不承认,栖迟阁的饭菜的确是比她院里的要好吃许多。 就很想桂婶拐到落枫轩去,只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桂婶是宋闻渊身边的老人,这难度实在有点高,而且委实也有点不道德。 她支着下颌懒洋洋看着和桂婶打得火热的卓卓,自是没有注意到她脸上表情一会儿窃喜、一会儿惋惜地格外精彩纷呈,更没有注意到一旁端着茶盏的宋闻渊的视线自始至终只落在她的身上。 吃完了饭,又喝了一小盅银耳羹,元戈才摸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拉着卓卓回了落枫轩。 桂婶也很是心满意足——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终于也有上了心的姑娘了,这姑娘挺好,能吃。 能吃的姑娘回到落枫轩,就看到院子里多了几个大小不一、款式各异的匣子和箱子,想来就是温裴寂说过的新婚礼物。元戈翻了翻,有见所未见的奇巧,有价值连城的珠宝玉石,还有些小姑娘家的首饰。就最上面一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随意摆着几份地契,有城外的田地、有东市的商铺,还有一张来自于“安市”的商铺……元戈甚至不知道“安市”在哪里。 这份新婚礼物看得元戈眉梢都直哆嗦。 哆嗦自己,也哆嗦温裴寂。 她不是没见过宝贝的人,每年有多少人妄图用金银财宝敲开知玄山的大门?但饶是如此,这泼天的富贵还是将她砸地晕头转向。她也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这些产业可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经营几年就能积攒的。她更清楚这些东西不会是温家的产业,只会是温裴寂的私产——一个常年在外求学的学子哪来的这些东西? 哦,还是一个有儿子要养活、既当娘又当爹的爹。 元戈揉了揉太阳穴,将田地和铺子的地契收好,又翻了两支差不多的簪子出来赏了拾音和鉴书一人一件,拾音乐呵呵道谢,鉴书……鉴书双手捧着那支簪子,比捧着一把开了锋的剑还要无所适从,看看簪子、看看元戈,半晌,难得地结巴了,“奴婢、奴婢……不用这些,也、也不会用。” “没事,不用就放着,哪天想用了,就让拾音教你。”元戈冲着她招招手,将卓卓推了过去,“你带卓卓去挑间喜欢的屋子,我得洗个澡换身衣裳。” 这一身脏兮兮的眼泪鼻涕哟! …… 元戈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见着院子里站着个中年男子,身形高瘦,国字脸,不苟言笑的表情,一身劲装,背上背着把大剑,没有剑鞘,只用布袋子裹着,露出剑柄,没有剑穗,干净利落得很。 江湖人打扮,也是江湖人举止,略一拱手,唤道,“大小姐,属下名叫阿昆。是受少爷吩咐过来保护大小姐和一卓小少爷的。” 举手投足间,一看就不是普通家丁,让人格外地有安全感。 若只是来保护元戈一人的,元戈自是不好意思留在身边,但人既说了来保护一卓小少爷,那自是却之不恭——特别是见了温裴寂送来的贺礼之后,她隐约觉得温裴寂只怕没这么简单,派个人保护自己的儿子的确很有必要。 “如此,就麻烦你了。”元戈笑地温和从容,“我瞧着你不似普通人,倒像是说书先生口中那种行侠仗义的江湖侠客……原先是哪里人士?” 小姑娘刚沐浴完,头发只松松挽着,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 男子略略错开了目光,“回大小姐的话,属下原是安市的猎户,打猎时不小心掉进了别的猎户布置的陷阱里,摔了腿,危在旦夕之际是少爷救我一命,于是就跟着少爷混口饭吃,算不得什么江湖人,只是会些舞刀弄枪的本事,力气比旁人大了些罢了。”言语间颇为谦虚。 安市……好巧,那张地契就是安市的。 元戈走到一旁随意坐了,自顾自倒了杯茶,端着手中漫不经心地抿着,偏了头随口问道,“安市……我这些年从未出过盛京城,委实有些孤陋寡闻了。安市离这里远吗?” “虽说叫安市,其实也就是东海边的小镇,镇上多是猎户和渔民,大小姐不曾听说也是寻常。距离盛京是有些远的,若是坐马车的话,只怕一个月都走不到呢。” “海吗……我还只在游记之中听过,往后若是有这机会,定是要亲自去看看的。”在此之前,因为兄长体弱,她从未长时间离开过知玄山,就算离开也只是在周边小镇里采买些生活用品,或者去后山采些草药,那些山川湖海,她的确想要去看看。 “阿昆叔!”换了一身衣裳的卓卓见着阿昆很是熟稔地扑了过去,笑呵呵向对方引荐自己的姑姑,“阿昆叔,这是我姑姑哟!” 对方弯腰捞起卓卓,不苟言笑的国字脸上表情都温和了许多,淡声应道,“是,属下知道。” “那阿昆叔,你是来看卓卓的吗?” “属下是来保护小少爷你和大小姐的。” “那你不走了?也住这里?”卓卓像一只树懒一样挂在对方身上,腻腻歪歪的。 对方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提了提,格外好脾气的样子,“是,短时间内不走了……少爷还交给属下一个任务,就是在这里盯着你的课业。他说,大小姐好说话,你说两句好话装会儿可怜她就任你偷懒胡为了,所以让属下过来盯着些。” 小孩子脸色一垮,“啊……阿昆叔……叔、叔……” 很显然,温裴寂足够了解自家这儿子,在温一卓软磨硬泡了一刻钟之后,还是垮着一张脸乖乖坐到一旁练字去了——元戈觉得,若是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奶白团子挂在自己身上撒着娇一声、一声叫着自己“姑姑”的话,自己是绝对坚持不了多久的。 何况……这才几岁的小孩子?不正是爬树捉鸟、下河摸鱼的年纪?哪能被困在这一方小小书桌之后整日里之乎者也?她走过去俯身一看,当即乐了——哪有什么之乎者也,倒是有只大乌龟,背上歪歪扭扭写着“坏爹”二字。 看得出来,实在是很不情愿了。 第51章 死鬼和酒鬼,还有一个中毒的 晚膳是在落枫轩用的,多了两个人,伶儿便准备地丰盛了些。能吃的元戈姑娘午膳时便有些吃多了,这会儿又没忍住,吃了不少,于是……吃撑了。 以至于到了深夜仍然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原想着在院子里走走消消食,却又担心吵到了小侄儿,遂只好去后花园里转转。 后花园也不远,除了些许蚊虫之外,也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后花园里有个熟人——元戈的熟人。 拎着酒坛子靠着假山明显喝醉了的南隐。 喝醉的南隐她见过一次,看着沉默乖巧,实际上却是会突然眼神迷离指着天上的月亮吆喝“看!八个月亮!”的大嗓门、无厘头,不讲道理。她实在不愿意陪这位少爷在这里讨论几个月亮的问题,更害怕这位少爷突然大嗓门一声“元戈”,届时既惊了自己,也惊了旁人。 偏,天不遂人愿,没走两步,身后蓦地平地起惊雷,“站住!” 站住什么站住,你让我站住我就站住啊?元戈搭理都懒得搭理这酒鬼,拔腿就走,甚至走得更快了,衣襟拂动间,猎猎有声。 只是,她忘了,如今她是半点身手也无……虽然南隐打不过以前的元戈,但拿下现在的元戈简直易如反掌地跟拿捏一只小鸡仔似的!于是,小鸡仔只走了两步,就被人一把拽住了脚踝……元戈拔了拔,没拔出来,咬着牙回头看去,夜色沉沉里,那人跟个耍赖的孩子似的,死乞白赖似的趴在地上,抱着她的脚踝不撒手。 这什么做派?! 元戈只觉得额头上青筋都在狂跳。她咬着牙,压着声,呵斥,“松开!” “不松!我一松手,你就会走。我不让你走!”理直气壮极了。 这人此刻这般混账模样真该让人给他画下来,免得他酒醒又什么都不记得。元戈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却又实在拿他没办法,只无力轻叹,“你松开,我不走。” “我不信!”对方愈发收紧了胳膊,大着舌头说着囫囵话,一点点翻着旧账,“我的谢师践行宴,我天天在你耳边念叨,你也每次都说会去,可你仍然没去!我在知玄山上等了三天,到得最后也没见到你一面!我不信你了!再也不会相信你!我准备了那么多话,我有那么多话跟你说,我想说我不叫南隐,我叫许承锦,我想说我家在盛京城……后来我就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你会不会揣着‘南隐’的名字满世界找我……” ……平心而论,那自然是没有的。 只是谢师宴这件事的确是她理亏,元戈摸了摸鼻子,没说话。虽然这小子宿醉醒来什么事情都记不住,但她还是不愿承认她就是元戈……既是不愿,也是不敢。就好像有些事情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但要从嘴里说出来,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 她提了提被抱着的那条腿,“松开,坐起来,好好说话。” “不松。”他不仅没松,还侧了侧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兀自喃喃,“你都成鬼了,还能从我梦里爬出来打我不成?” 很好,还知道她已经死了。 元戈紧了紧后牙槽,被气笑了,于是也懒得管他,左右也管不了,毕竟自己这个“死鬼”在“醉鬼”面前已经半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炎火带着你送我的剑穗去寻你,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可能你把我忘了,不愿来,可能你还记得我,但恼我骗你不愿来,我甚至不敢想象你愿意因为那剑穗走一趟盛京城……可我万万没想到,你死了。元戈,你怎么就死了呢……”许承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想去知玄山,可走到半道又不敢走了,在那个小镇上浑浑噩噩地游荡了一天,又回来了……” “我想去看你,见你最后一面……听说你是掉下了悬崖,你的死相一定很丑吧?我那么好看,我怕我去了,你自卑……” 元戈又紧了紧了后牙槽,这欠揍的!信不信现在就挠花了你这张宝贝脸皮子,让你这辈子都自卑去! 许承锦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鬼门关前来回蹦跶,他吸了吸鼻子,哭腔更重了,“我还想去找老头子,我想揪着他的胡子问问他……我学了医,也济世救人了,为什么不曾消弭你的业障,为什么没有保你长命百岁……元戈,你知不知道,我不喜欢学医,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老头子说了,你性子冲动,学了毒难免伤人累下业障……” “我就想着,你要学毒,我便学医,你伤人,我救人,这样,你就能长命百岁了……可是元戈,你为什么……死了呢?”怎么就死了呢?他日日喝酒日日醉,可就算醉得再糊涂,这个问题也没能从他脑子里赶出去。 元戈浑身一颤……却又无奈失笑,这傻小子,还真是什么都信呢?他济世救人积的是他自己的功德,又怎么可能消弭别人的业障?她轻轻叹了一声,目色温柔怜悯,柔声说道,“老爷子只是惜才,他骗你的。” 对方微微一怔,缓缓偏头看来,月色下的眼神迷茫又涣散,近乎无意识地重复道,“骗?他……骗我?他也骗我?你们都爱骗我……所以,这一次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坐起来,松开了腿却仍然攥着元戈的裙摆,仰面看她,目光近乎于期待与祈求。 月色下,眸子里,水光潋滟,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害怕惊醒此刻的梦境一般,又一次问道,“这一次……也是骗我的,对不对?” 元戈垂眸看他,压着嘴角没说话。她不想骗他,哪怕这是在“梦里”,哪怕这人宿醉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她仍然不想骗他。 他却似突然找到了答案一般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得眼泪都出来,他又气又恼,扯过手里的裙摆胡乱地往脸上抹。元戈脸色一黑,猛地一把抽过自己的裙摆转身即走,就听他自我厌弃似的咆哮,“怎么会这样?那宋闻渊怎么办呢?宋闻渊身上的毒怎么办呢?” 元戈猛地驻足,转身看去…… 第52章 从此,有人似你三分,我便慌了神 元戈猛地驻足,转身看去,眉宇间拧成了山川沟壑,呼吸却下意识敛着,“你说宋闻渊怎么了?” 中毒?宋闻渊中毒了?回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宋闻渊的脸色的确是过于苍白了些,真要细究的话的确是有些孱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发现任何明显的不妥……哦,前几日的时候的确隐隐约约闻着些药味,但之前宋闻渊刚受了伤,所以她也没多想,只以为尚未痊愈。 南隐这小子性子是别扭了些,毛病也多了些,有时候看起来不靠谱了些,但老头子看中的徒弟,天赋能力都是一等一的,他都束手无策的话,只怕的确棘手。元戈返回去两步,垂眸看他,问得格外认真正经,“什么样的毒,连你都解不了?” 只她俨然忘了,此刻这个男人不仅醉着,他甚至以为自己喝醉了在梦里,根本不可能正常交流。 他歪着脑袋盯着元戈看了半晌,突然咧嘴,嘻嘻一笑,“我解不了的毒很奇怪吗?元戈的毒我就解不了……什么毒?我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是元戈……元戈比你好看、比你聪明,她会解毒……可她死了,爬不起来啦!”说完,又哼哼唧唧地哭,哭了一会又笑,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更糊涂。 元戈一噎,这人上回喝醉了明明不是这样的,还是说这人换了个名字,连性子都截然不同了?眼看着他那嗓门愈发不受控制,元戈咬着后牙槽沉默片刻,到底是拂袖间转身就走——也是她自己傻了,竟然试图从一个醉鬼口中得到什么确切的消息来。 宋闻渊若真的中毒,她总能查出来的,至于这个酒鬼……让他醉死在梦里算了! 云层被风吹来,遮了月。 夜色黯淡,晦涩不明。那人从容远去的背影,有种遗世独立的寂寥与骄傲。许承锦怔怔看着,半晌抬手,缓缓做了个抓取的动作。然后他就保持着这个动作坐在那里,坐了很久,才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找自己的那只酒坛子。一边找,一边低低地笑,“元戈,那日我走在街上,瞧着一人三分像你,我竟慌了神……不过,终究不及你。元戈,他们说你跌落悬崖,掉进蛇窟,面目全非……你,当时一定很痛吧?” 摸到了酒坛子,只里头的酒水已经洒了,他晃了晃,没听见响动。遂往边上随手一抛,就靠着假山席地而坐,仰面看着高远幽邃的夜空,自言自语,“元戈……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当初我在知玄山多逗留几日,等到你回来,邀你同行,今日……你会不会就不会有此一劫?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 晚风呜咽,吹过树梢,簌簌地响,四下万籁俱寂。 他缓缓地将身体蜷缩起来,胸膛起伏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每一次深呼吸都伴随着哽咽破碎的音符,像是野兽的哀鸣。 这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 …… 许承锦在后花园里靠着假山睡了一宿,早上被下人唤醒的时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着凉了。 至于昨晚发生的事情,他似乎浑然不知,又或者隐隐约约记得一些,却也只当成了一场日有所思的梦境。所以此刻,他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脖子,拧着眉眼低头看着自己像是泥地里滚过一圈的衣裳,表情嫌恶怔立当场,半晌……低低咒骂了一句,去栖迟阁沐浴更衣去了。 林木见着他瞠目结舌,这位爷昨晚就是在栖迟阁蹭的晚饭,吃完没多久抱着酒坛子就走了,如今瞧着这模样,昨晚像是宿在了猪圈里似的。 “许公子这是、这是打哪来?大早上跟人干架去了?” 许承锦紧了紧后牙槽,又低低咒骂了句,抬眼见着宋闻渊站在那里从容疏离的模样,又紧了紧后牙槽,半晌,冷嗤,“你还真是半点不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自己剩下的那半条小命!”许承锦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脏兮兮的衣裳,一边吩咐林木准备热水沐浴,一边看着对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柔软又无奈,“她死了……能替你解毒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这半条命往后用起来珍惜着些,别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 宋闻渊没接话,只随口问道,“醒了?” 此“醒”自然非彼“醒”,许承锦冷嗤一声,才宛若泄了气一般恹恹说道,“不醒又能怎么样呢?我在那个小镇浑浑噩噩了一整天,最后不得不承认,我就是个孬种,连踏上知玄山的勇气的都没有。我几天前就回来了,回来后躲起来一个人喝闷酒,想着喝醉了就好了……可我这辈子还长着,总不能一直醉着吧……她会笑话我。” 还好,栽得不算太深。宋闻渊点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又上下打量了一眼这厮,眉头皱了起来,“你真脏。” ……有那么一瞬间,许承锦觉得,自己就不该替他操心这个操心那个的!宋闻渊这厮半点良心都没有,这毒还是中得太轻了些,就该每天翻来覆去地难受一遍才好。 可说出口的话,却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之前你让林木拿来给我的伤药,可还在?” “什么伤药?”宋闻渊已经完全忘了。 “就那天,你让林木连夜拿来给我的,我喝了酒,歇得早,一直到早上才瞅见的那次。”他说得随意,只眼神里似乎压着什么,瞧不清晰。 宋闻渊想起这事来,“哦……你说的是被你贬的一文不值的那瓶药?这要问林木了,你既信誓旦旦说它无用,我便让林木收着了。怎么了?那药有问题?” “没什么,就想起来问问……那药,谁给你的?” 不知道是不是宋闻渊的错觉,许承锦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与古怪,像是太多种矛盾的情绪杂糅在了一起。宋闻渊微微皱了眉头,到底是没细纠,只如实相告,“温浅给我的。说是感谢我陪她回门。说起来……” 第53章 前有虎,后有狼。 许承锦紧了紧腮帮子,又无声地咒骂了声,见对方欲言又止的,遂问,“什么?” 宋闻渊想说“说起来温浅和元戈也算相识”,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摇摇头,嫌弃道,“没什么,先去洗洗吧,脏死了。” 对方骂骂咧咧的走了,宋闻渊背着手站在原地目送着,半晌,压了压嘴角。时至今日,这“元戈”二字还是别在许承锦面前提起了。这人呐,远没有那么洒脱,以至于骤然获悉那人噩耗……方寸皆乱。 …… 原本只是吃多了准备走两圈消消食就回去好好睡觉的元戈,终于还是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在心里将那个始作俑者从头到脚咒骂了好几遍,一直到天亮时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时天色大亮,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只元大小姐梳洗完毕仍然哈欠连天…… 卓卓已经起身,正在院子里有模有样地扎马步,听见开门声,瞬间掉头看来,嘻嘻一笑三两步跑过来,“姑姑早安!睡得可还好?今早有伶儿做的小米粥,有桂姨做的香酥肉饼,可香了!” 元戈又打了个哈欠,眼神都迷离地应着,“你先自个儿吃着,姑姑昨晚吃多了,这会儿还吃不下,我去你姑父那一趟。” “去他那边作甚?”卓卓攥着元戈衣角仰面问她。 他跟着昆叔早回了两天,住在客栈里,听着来来去去的人都在说这婚事不好、说他姑姑不好,现在看来,姑姑是极好的,那不好的就是那个男人了——是以他自始至终没有唤对方一声“姑父”。 元戈却不知他的这些小心思,她拍拍对方脑袋,脸不红心不跳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桂婶辛辛苦苦做的香酥肉饼,我总要过去谢谢她,是不是?” 至于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是瞅准了机会伺机号一号脉,看看宋闻渊到底中的什么毒……毕竟,就目前而言,这人虽然偶尔莫名其妙了些,但总体而言对自己还算照顾。若此次能将他治好了,不管是对宋闻渊、还是对南隐,自己都算仁至义尽了。 谁知,刚到栖迟阁门外,就听见那厮的说话声,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声音是没错了。 元戈转身就走,就怕晚了这厮左一句“元戈!”右一句“站住”地给她惹是生非。 谁知,前有神神叨叨的虎,后有不怀好意的狼。 回到落枫轩,就被门口探头探脑的李家姑娘堵了个正着,躲都来不及躲,对方已经看到了她一脸笑容地迎了上来。 短短数日的功夫,这位腼腆木讷的李小姐整个人似乎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眼波流转间,明显多了几分李玉霜左右逢源的本事。明明之前的不愉快已经闹到了台面上,她却还能笑呵呵地打着招呼嘘寒问暖,“正要去找你呢,方才从大门口经过,见着佟家的下人来送帖子,我寻思着就给你带了过来。”说完,也没见她将帖子递过来。 元戈伸手,谢得敷衍,“多谢。劳李小姐走这一趟了。” 对方这才讪讪笑着将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不过仍然没有离开,反而伸了脖子往里张望着,旁敲侧击地打听,“方才在门口瞧着你院里有个俊俏的小公子,真是可爱。是……过来小住的远房亲戚?” “我家亲侄儿。”元戈并不隐瞒,说完在对方的瞠目结舌里,又意有所指地提醒道,“这件事温家近日就会择良辰吉日,开祠堂、入族谱,设宴告知盛京亲友同僚,届时若是李小姐得空,不妨赏脸过去喝两杯酒。” 她这话意在提醒李金凤这是温家上下已经承认的小祖宗,由不得她在背后搬弄是非嚼舌根子。只这话落在对方耳朵里,却又是明显不同的画外音:温家的亲友同僚之列,不管怎么排怎么算,都是落不到李家头上的。即便她真的去了,这“赏脸”也会变成“舔着脸攀关系”了。 李金凤表情僵硬动了动嘴皮子,“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种宴席不便参加的,就在这里恭喜三少夫人得了这么乖巧可爱的侄儿了。” 元大小姐更敷衍了,“多谢。那我就不留李小姐了,慢走。” 一步还未跨出,又被拦了。 元戈的脸色已经不怎么好看了,连最基本的敷衍也没了,声音冷冷的,眼神扫过对方拦在自己身前的胳膊,眉梢都泛着凉意,“看来李小姐不只是热心帮我送帖子这么简单。” “我……”李金凤咬了咬嘴角,“我方才在门口打听了下,这是佟家办的赏花宴,去的都是盛京城有头有脸的小姐少爷。姑姑、姑姑想要我来伯府做小,我却是如何都不愿意的……所以、所以我想着,三少夫人若是能带我过去,兴许我能觅得合乎自己的心意的郎君。” 到底是姑娘家,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鼓了有史以来所有的勇气,此刻仍然觉得面红耳赤地害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不是姑姑,没有那样的本事嫁入高门贵府。我只盼着得觅一良人,知冷知热、柴米油盐,也是极好的。” 元戈偏头看她,小姑娘整个人红得跟煮熟了似的,揪着帕子的指甲盖都泛白,一脸的难以启齿。若是换了同情心泛滥些的、或者性子软弱不会拒绝的,大抵也就带着去了——譬如,温浅。 “我还没决定去。”元戈淡笑说道,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倏地抬头看来,嘴角被她自己咬地破了皮,殷红沁出,只眼底错愕之后,是一点点来不及掩盖的……势在必得的光。 这还真是一只狼崽子呢。 只那光芒瞬息而逝,李金凤已经换了一张更加热情的面孔,“三少夫人新婚,这也是第一次有正儿八经的帖子送上门,若是不去背后难免被人指摘。何况,佟家是相府,您拒了佟家的请帖,往后若是又接了谁的帖子,佟夫人只怕心里惦记着会不愉快。伯府如今虽不是三少夫人当家,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即便不能多个朋友,却也不必多个敌人。你说是吧?” 元戈眼底兴味渐起,这李家男儿没什么本事,女儿家倒是个顶个地厉害。 第54章 温浅反常,必有大妖。 元戈原本是真没打算参加这赏花宴。 李金凤的意思她不是不懂,但她从未觉着自己会一直留在这里当这个三少夫人,更没有想过执掌这伯府后院,所以这盛京城里的小姐夫人同她是敌是友她还真没那么在意。 赏花宴……说是赏花,可到底是赏哪朵花谁又知道呢?届时,如坐针毡地听着你来我往的违心话,阴阳、恭维、意有所指,倒不如待在家里多想想法子替宋闻渊把个脉吧!但此刻,她看着眼前这只还未长成的狼崽子,突然觉得这赏花宴……也不是那么无趣了。 把一群不省油的灯放在一起,也许能炸出一场好戏。 元戈托着下颌轻笑,“李小姐的话倒也颇有几分道理……待我考虑考虑。”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攥着帕子的指尖也松了,笑呵呵应着,“不急不急,赏花宴还有三日,三少夫人好好考虑,不急的。那……那我就先回去了,离开久了,若姑姑寻我不见,又要念叨。”说完,屈了屈膝,见元戈点了头,才转身匆匆离去。 元戈看着她越走越快的小碎步,勾唇轻笑,这时间都打听清楚了?只怕若是自己铁了心不愿带她过去,她也会另寻了门路去这赏花宴吧?李家这小姑娘,看着不声不响畏畏缩缩的,倒是比那左右逢源的姑姑还要聪明厉害些。 虽说元戈已经决定去这佟家赏花宴上放一把火了,但她也不急着知会李金凤——她很想看看,若自己一直死咬着不松口,这只野心已经逐渐苏醒过来的狼崽子,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佟相的人?”宋闻渊看着炎火呈上的文书,眉梢微抬,看向手下。 北镇抚司里有眼线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别说北镇抚司,便是朝中各部、陛下身边也多是各方眼线,平日里就算知晓也不至于赶尽杀绝,毕竟弄死一个能来一双,没必要。只是,市舶司一个小吏的生死,竟然牵扯到了佟相——如此却又正好说明,这根本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吏之死。 只是没想到,这市舶司的事情竟然连佟家都牵扯进去了……真是好大一张网。 “主子……方才在门口,瞧着佟家下人过来送赏花宴的请帖。属下听说少夫人和佟家的庶女关系不错,不如……” 炎火侧目试探,只话音未落之际,宋闻渊已经冷眼扫过,冷言冷语讥讽道,“我倒是不知你何时学了让女人去冲锋陷阵的本事,又何时养了这一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习惯。” 语气轻描淡写的,似乎还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说完,以拳抵唇,咳了咳。 炎火立刻跪了,低着头,一声不吭,不辩解、不求饶,来自头顶上方的视线,宛若实质般压着,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敲门声打破了此刻的压抑,“夫君,在吗?” 女子声音温柔软糯,话音落,炎火便觉得头顶的视线倏忽而逝。 宋闻渊瞥了眼跪着的炎火,靠向椅背淡声吩咐,“起来吧。有些心思,该收就收着,有些底线,该守就守着,我让你去办这些差事,是觉得你比林木稳妥、可靠,别让我觉得自己眼神不好。” 炎火微凛,低声应是,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守在一旁。 元戈听着里头模模糊糊的说话声,遂又敲了敲门,“夫君?夫君在里头吗?小厨房炖了银耳羹,给你端了一碗过来。” 银耳羹是一早准备好的,这边情况也是一早打听好的,宋闻渊在、南隐不在,元大小姐最近避南隐如避蛇蝎——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地躲着不敢见人过,上辈子倒是有,也是躲这厮,为了避开他那幺蛾子一样的谢师宴,自己进后山躲了好几天才敢出来。 “进来吧。” 声音传出来,元戈低头整了整衣裳,又捏了捏脸颊,端着自认为最温柔、最得体的笑容推门而入,见着炎火,微微笑着颔首,才问宋闻渊,“可是打扰到夫君商议正事了?” 声线温柔、表情体贴。 宋闻渊微微挑眉——小姑娘笑得真假,皮笑肉不笑的,嘴角勾着,眼底却是狡黠的光。 这丫头典型的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除非有所图谋,否则从来不会这样乖巧地叫一声“夫君”,偏今日还端了银耳羹来,吃人的嘴软。往日见着林木都是鼻孔朝天哼两声也好,今日见着炎火却是颔首微笑……此般种种,都在昭示“事出反常必有妖”。 温浅反常,必有大妖。 宋闻渊觉得有趣,面上便也配合着佯装不知,淡笑摇头,“无妨,已经商议好了。有事吗?” “没什么紧要事。”元戈将手中托盘搁下,笑着说道,“想来夫君这边借几本书看看,过来的时候正巧见着小厨房做了银耳羹,顺手就端了一碗过来,也算感谢夫君借书之情。” 说着,端起那碗银耳羹,递了过去。 只是这样?宋闻渊还是狐疑,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接。 谁知,元戈突然“啊!”地一声,松了手,一整碗温热的银耳羹就这么稳稳地悉数倒在了宋闻渊伸过来的手腕上……宋闻渊微微一愣,元戈已经忙不得地一边道着歉一边拿了帕子要去擦泼到的羹汤,“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拿稳……没烫着吧?” 电石火花间,宋闻渊一把抓住对方伸过来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人走到了一旁,才温柔说道,“无妨,我自己来吧。炎火,把桌子清理干净。”说完,偏头看向元戈,目色平和,“没事吧?有被烫到吗?” 自然是没有的,为了制造这出意外,银耳羹都是提前放凉了的,总不好真的将人烫伤了去。就连银耳羹也是元戈特意选的,这东西黏腻淋漓,收拾起来不方便,得擦上许久,这段时间足够自己替宋闻渊把个脉了。只是没成想,连手腕都还没碰到,就被人给拦了。 如此警觉……真中毒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元戈自是不甘心,抽了抽被人反抓着的手腕,讪讪笑着,“我没事。实在不好意思,毛手毛脚的,闹了这么大笑话,夫君赶紧擦擦吧!” 第55章 跌入怀中 宋闻渊觉得,往后自己只怕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丫头无事献殷勤地叫着的“夫君”二字了——实在招架不住,害怕这层出不穷的幺蛾子。今日的算盘他算是在关键时候看出来了,这丫头不知道是听说了些什么还是学了些什么要拿人练手,总之就是想着法子要替他把脉。 偏他还不好挑明,只好陪着她演戏,“无妨,你先回去吧,我去洗漱一番换身衣裳即可。”说完,又道,“往后这种事不必亲自做,让下人来就好了,若是烫着了自个儿,总少不得留点疤。” 这是不仅下了逐客令,还直接杜绝了以后端茶递水的机会?元戈兀自懊恼,出师不利导致神情也恹恹的,只不情不愿地“哦”了声,接过炎火递过来的托盘,一言不发地走了。 炎火皱着眉头指了指元戈,“主子,她这是……”炎火自始至终看得分明,起初少夫人手中的碗明明拿得稳稳当当的,偏主子伸手过去的时候,突然就掉了。那银耳羹也不烫,半点热气没有,怎么就突然拿不稳了?再者,少夫人那一声“啊”实在有些太过于淡定和敷衍。 宋闻渊抖了抖袖口,又不咸不淡地应了句,“嗯,演技是挺拙劣的。” 性情大变、举止怪异、许多地方解释不通,让人难免生疑,偏偏狐狸一般鬼灵精的人,却又有一手拙劣的演技,有些不食烟火、有些不知疾苦,一身细皮嫩肉半点苦痛吃不得,谁家敢用这样的人? 是以这些时日下来,他虽有所疑虑,却也并未太过提防,只中毒这事事关重大,他不愿赌,也不敢赌。 “她那边你不用管,鉴书知道怎么做。另外,也别将心思动到落枫轩去,老老实实办你自己的差。”宋闻渊又提醒了一遍,才吩咐着,“去打盆水来,再拿套干净的衣裳过来。” “是。” …… 当晚,月上柳梢,凉风习习,元大小姐自称积食出去走走,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栖迟阁,见着搬了藤椅坐在院子里一个人看星星看月亮喝闷茶的宋闻渊,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一边甚是熟稔地让林木去搬藤椅,一边自顾自倒了茶,也不喝,就搁在指尖把玩,颇为漫不经心的样子。 宋闻渊看在眼里,无奈摇了摇头,故伎重施?小姑娘就这点儿伎俩? 他有意为难,一会儿伸手去端茶杯,一手伸手去拿折扇,一会儿又半起了身子给她倒茶,总之,时不时地伸一下手,却并不停留,很快就缩了回去,就跟钓鱼丢的鱼饵似的。 小姑娘的眼睛跟着他的手转,很忙,也很灵活,只耐心不大好,没多久就生气了,淡哼一声,手中茶杯重重搁下,冷嗤,“宋大人院里的茶涩得很,只怕采买的小厮克扣了银钱私吞了吧。” “采买的小厮”林木一噎,无妄之灾!这婆娘不识货,这可是上好的云雾茶,因着生长在云雾缭绕的高山之巅而得名,又因为种植采摘太过艰难而价值千金。这是价值千金的云雾茶!到了这婆娘嘴里就跟路边几个铜板一大海碗管饱的粗茶似的! 还嫌涩,哪里涩了?水是清甜的山泉水,茶是上好的云雾茶,这茶水怎么可能涩?! 林木心下叫嚣呵斥,身体却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不大好看的表情隐没进了黑暗里——这婆娘跟个土匪似的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自己还是躲着些的好。 再看自家主子,竟是低着眉眼在笑! 宋闻渊笑得惬意温柔,冷白肌肤在夜色里有种惊人的脆弱,衬得唇色艳丽,倒像是神话故事里某种嗜血为生的生物。他颔首配合,勾唇轻笑,“是,的确是粗劣了些,用来招待温小姐确实有些失礼。这两日我让人去寻些上好的茶叶过来,届时专门用来招待温小姐。” 说完,兀自摇头腹诽,这小丫头,年纪不大,偏养了这一身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现实得很。之前还一口一个“夫君”叫着呢,这会儿恼了,又改口了。 小姑娘微微抬着下颌,侧脸线条精致漂亮,几分柔和、几分恣意,杂糅地恰到好处。她淡淡“嗯”了声,从藤椅上站起来,略略整了整衣裳,才垂着眉眼含笑说着,“云雾虽贵,终不合我心意,倒不如那老君眉,深色鲜亮,香馥味浓。不过,茶乃大雅,我却俗气未脱,还是烈酒更合心意些。” 说完,勾唇一笑,黯淡夜色里,是掩不住的明艳动人。 那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漂亮,像是花园里开得最好的那朵花,它明白自己的艳压群芳,于是便愈发恣意娇艳。 宋闻渊眸色微沉,沉默半晌含笑应道,“好,若是得了好酒,在下定设宴邀请姑娘共饮。” 元戈嘻嘻一笑,颔首道好,又低头整了整裙摆,看似要走,宋闻渊撑着扶手正欲起身相送,熟料,元戈身形一歪,直直扑来……电石火花间,宋闻渊只来得及一手撑住自己,一手接住元戈,两人齐齐跌坐回藤椅之中。 仿若天旋地转间,他的手腕之上,指尖微凉的触感,惊心,又动魄。 瞬间,宋闻渊整个人汗毛直竖,僵直在那,动弹不得。理智告诉他,要将手抽回,趁着她还没察觉出来之前,将怀里这个始作俑者推出去,这姑娘身上太多解释不通的疑点了,这个时候暴露自己身中剧毒的消息实在太冒险了!可纵然理智如何叫嚣,他的手却仍是纹丝不动仿若已经不受控制。 五感渐离,什么温香软玉都感觉不到,只在很久之后,宋闻渊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指腹之下盈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柔软、纤细、熨帖。 而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边,林木无声惊呼——这婆娘当真好不要脸!他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跌到自家主子身上去的!不要脸!太不要脸了! “不要脸”的元戈却是心下猛地一咯噔! 第56章 主子的心,海底的针 手下的脉搏,凌乱不堪,疏忽沉坠滞涩,血行不畅、淤滞有阻,时而又似火邪内盛、毒邪外发之象,若再细细探知,却又似无力之象。 九转断肠散,此毒共分九重,每一重都会引发不同的痛楚,并逐渐败坏体内的五脏六腑。毒性层层交织叠加,每每发作都生不如死,直至脏腑衰竭而亡。这毒极难制作,需用九种剧毒之物通过秘术炼制而成,稍有不慎,制药者就有可能身死魂消。 是以,此毒虽毒,却已经久不闻于世了,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 元戈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毒药还有一个格外好听的名字,鸩羽千夜。顾名思义,中毒者尽享一千个生不如死的日夜之后,羽化西归。 这毒倒也不是不能解,只是格外麻烦些,先要搞清楚这次的毒药里到底用的是哪九种毒草、毒虫,然后一一对症下药,方能痊愈。耗时之漫长,可能在这期间中毒者就已经扛不住日渐败坏的内腑带来的疼痛与绝望而选择了自行了断。 老师说过,这毒丧良心,并且再三警告她不许去碰。这些年来,她制毒也解毒,老师从来没那般疾言厉色过,只那一次,只为了这九转断肠散……如今再看,倒像是某种摆不脱的宿命、避不开的因果。 晚风习习,四下万籁俱寂,元戈缓缓起身,垂眸看着宋闻渊,她实在不知这人如何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这里同她说话打趣,更不知道他是靠什么来瞒天过海的。 她想问他中毒多久,她想问他症状如何,偏偏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不知道怎么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温浅可以会点儿医术,但不该精通至此。最后犹豫再三,元戈也只是垂着眉眼,难得的笨嘴拙舌,“我……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步履匆忙间,近乎落荒而逃。 直到元戈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宋闻渊才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缓缓地偏头看去,半晌,指尖缓缓覆于手腕之上,轻叹一声……还是被发现了吧。 防不胜防。 “银耳羹事件”时林木不在,自然不清楚元戈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自家主子这般心事重重又是为哪般,只察觉气氛沉闷压抑,遂聪明地保持着安静,只低声询问,“主子,她……少夫人她,是哪里有问题吗?”随侍多年,这些默契还是有的。 宋闻渊靠着藤椅椅背,怔怔看着黑色夜空上星子闪烁,半晌,又是一声长叹。 陛下赐婚,他知道是帝王疑心,也不是拒绝不了,但没有温浅也会有旁人,没有赐婚也会有别的法子,倒不如就这样将人明明白白搁在眼皮子底下,也好过我在明敌在暗。何况,他本就无心情爱,娶谁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情罢了,他还养得起。 只是没多久,温家嫡女心仪他人抵死不嫁的流言传出,他听了,一笑置之,暗道真是乱点的鸳鸯谱,闹闹也好,若能将这婚事折腾没了,倒也算是她的本事——当然,最后证明,这女子也没什么本事,婚事如期举行。 原以为是个蛮横骄纵却没什么脑子的小姑娘,之前闹得满城风雨,成亲那日却紧张地恨不得将自个儿的手指甲都抠下来,进门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陛下精心挑选的人,也不过就是一个不大聪明的牵线木偶罢了。 他竟生出些许失望来……就好像以为能够尽兴的角逐,对方却突然折了马匹断了弓箭仓促退场一般。 是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是她敲响了他书房的门、带走了那本医书开始?还是于马车之上,她并不避讳学过医的事实帮他包扎伤口?又或者更早之前……在她明明刚被人从荷花池中捞起来、虚弱到像是一阵风就能给刮走、偏偏眼神狡黠不动声色地扳回一局的时候? 那些细碎的时刻,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傀儡娃娃突然生了魂魄,成了精,变成了脱缰的骏马、翱翔的飞鸟,那人现实、狡黠、恣意、又耀眼……令人心生趣味,大抵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却又不容抗拒地闯入了他的领地,触及了他窗门紧闭的禁区,然后肆意地溜达了一圈,全身而退。 他缓缓抬手,手背覆于眼睑之上,轻声说道,“她把了我的脉。” 林木豁然抬头看去,声音都变了,“主子?!您的意思是……少夫人她、她、她故意摔倒是为了探您的脉象?您……您会不会是多虑了,许公子之前便说了,这脉象虽不正常,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什么都探得出来的……她一个弱女子……” “弱女子怎么了?炎火日夜不眠赶去知玄山请的,不也是个弱女子吗?”宋闻渊压了压嘴角,笑意苦涩,“整个太医院都看不懂的医书,她在里面用红笔批注修正,我虽瞧不明白,但她不是胡来的性子,想来是有些底气的。” 这还不胡来?林木对此颇为不认同,但他也知兹事体大,当即脸色一冷,声音都寒,“主子,不然趁着今夜月黑风高……属下就去了结了这婆娘!免得夜长梦多,终坏了主子大事!” 宋闻渊看了他一眼,懒懒的,没什么表情,半晌,轻嗤,“你以为温长龄是吃素的?你以为温裴寂多少年都不回来,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作甚?”自然是替他这个快要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妹妹撑腰的。 偏这傻狍子一样的手下拍着胸脯大义凛然,“没事!这事儿属下熟练、专业!保管温家就算怀疑到咱们头上,也半点证据查不到!” 宋闻渊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手下有时候也挺糟心的,他紧了紧后牙槽,言语微凉,似染了秋风瑟瑟,“作奸犯科的事情没少干,你还觉得挺能耐?” ……不是,作奸犯科的事情,不也是奉命干的差事吗?主子吩咐的,不管能不能耐的,不都得干吗?这会儿怎么倒似被嫌弃了似的? 主子的心,海底的针。 林木委屈。 第57章 风雨前夕 饶是元戈已经做好了宋闻渊中毒的准备,也做好了这毒棘手的心理准备,却委实没有想到竟然是九转断肠散。 依着她最初的想法,鉴于这阵子宋闻渊待他还算不错,也帮了她不少忙,她便趁着这阵子将他的毒悄悄解了,也算还个人情。可若是这九转断肠散,且不说短时间内解不了,就说这“悄悄”二字……便很是难办。 想要解九转断肠散,得先弄清楚这其中到底是哪九味毒虫毒草,这就需要先得到宋闻渊的血,然后再一一对症下药、佐以针灸药浴,这可比搭一下脉搏要难得多。 元戈绞尽脑汁想了两天,仍然没有想出比较顺其自然的办法来。 方法倒是想了几个,譬如趁着月黑风高,从落枫轩翻墙进入栖迟阁将一个院子的人迷晕放倒,然后再取血……这对元戈而言比杀一只鸡放血还要简单熟稔一些,只是她很快打消了这样的念头,毕竟是天子脚下、重臣宅邸,由不得她任性胡来,后续更是不好解释自己这种行为的目的……总不能说自己梦魇,失心疯?然后再将宋闻渊绑了丢浴桶里药浴,坐实了这失心疯的名声? 再譬如,故伎重施,投怀送抱,趁他不注意给上两刀?然后借故替他疗伤,顺便替他解毒?这念头刚起,就被元戈摇头给否决了,先不说现在的自己伤不伤得到宋闻渊,就说宋闻渊又不是傻子!被她捅了两刀之后还能让她近身治疗? 于是就这样设想、推翻、推翻、再设想,两天下来,脑壳都疼,偏什么法子都没想到,元戈觉得自己真快要失心疯了。 她这边绞尽脑汁,李金凤那边却是心急如焚,眼看着明日就是佟家赏花宴的日子了,落枫轩这边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期间她还偷摸着过来探头探脑了几回,却也只见着温家那小祖宗躺在院子里吃葡萄,一身月白锦缎,眉眼承袭了温家人的精致,翘着小短腿坐在那里理所当然地等着丫鬟投喂葡萄,满身的矜贵气。 李金凤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是没进去,转身走了。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闹心。 却不曾见着那个孩子突然看向门口的方向,半晌回头问拾音,“前两日在咱们院子门口拉着姑姑说话的女子,是谁?”说话奶声奶气的,长长的睫毛翘着,看起来像只天真好奇的白兔子。 拾音也未多想,一边挑着个大的葡萄喂过去,一边随口接了句,“大少夫人的侄女,在府上住了一阵子了,不是什么简单的角儿。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明明不熟,却没事就往小姐面前凑……”更不中听的话,到底因着卓卓年纪尚小,又咽了回去。 卓卓也没有再问,只又看了眼门口那个方向,抿了抿嘴角,若有所思,分外安静沉默。 其实李金凤这两日也没有老老实实地等着落枫轩这边的消息,她能求来落枫轩,自然也能求去别处,赏花宴请了哪些姑娘其实不难打听,但李家能攀附上的权贵实在寥寥无几,李金凤一番走动下来,处处碰壁,愣是没有哪个姑娘家愿意带着她同去。无奈,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翘首以盼着元戈这边的消息。 幸好,元大小姐虽然绞尽脑汁盘算着如何名正言顺又不引人注意地替宋闻渊解了身上的毒,但到底是还记着佟家的赏花宴,在这一天的晚上,终于让丫鬟去知会了李金凤。 这个时候的李小姐其实对参加赏花宴这件事几近绝望,正在屋子里生闷气,一听丫鬟送来的消息,顿时喜出望外地连夜奔成衣铺去了……那衣裳她一早就定了,花了不少银钱,也算下了血本……到底是老天垂怜,没让她血本无归。 那边,林木提心吊胆了两天,人在栖迟阁、心在落枫轩,但凡元戈那里有个风吹草动,他都恨不得寸步不离守着去,就怕这浑身上下冒着邪气的婆娘转眼间就将主子那点儿秘密捅得人尽皆知。谁知守了两天,半点动静也无,甚至连院子都没出……正准备松一口气,就见丫鬟出了院子一路朝着大少爷那边跑,连忙跟了上去。 眨眼就回来了。 低着头兀自懊恼着的样子,显然并无所获。 宋闻渊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未说话,那边已经皱着眉头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问着,“主子,您说……那、咱们少夫人,到底是聪明呢,还是糊涂呢?你说她糊涂吧,有时候看着挺现实精明的,你说她聪明吧,偏偏这佟家庶女那样待她,她还巴巴去参加佟家的赏花宴,还要带李金凤一道去……李家什么心思她不知道?真不嫌事大呢?” 宋闻渊又瞥了他一眼,摇头,“可不,就是不嫌事大。你去邢秀莲那边问问,我前几日又吩咐她做的衣裳好了没,若是好了就给人送去。” 林木叹气,主子是真一点都不担心自个儿的处境呢?这会儿还想着给人送衣裳?这人要是跑赏花宴上说漏了嘴可如何是好?那可是佟家!佟相国的家!主子藏着掖着的,还不主要就是为了瞒着佟相国?! 偏偏,宋闻渊不仅没担心自个儿的处境,甚至还在担心某个不嫌事大的小丫头玩得够不够尽兴,“你再去一趟金家,告诉彧年,佟家的赏花宴上有好戏看。” 金家和佟家私下不合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佟家站队二皇子,金家却是三皇子外祖家。但私底下不合是私底下的事情,佟家的赏花宴请帖一定也送了一份去金家的,只金家的小祖宗素来不屑这些面和心不和的伎俩,只怕那帖子压根儿没看过去就扔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但有了宋闻渊这句话,小祖宗今天就算是不眠不休也会把帖子找出来的——佟家的好戏,怎能错过? 林木长叹,表情复杂地看了眼自家主子,无奈下去办差了。 当晚,佟家一个平平无奇的赏花宴前夕,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风雨欲来之势。 第58章 哪家的小姐好生漂亮 翌日,晴空万里,是个赏花的好天气。 佟夫人喜欢菊花,每每方才入秋,佟相国就会命人搜罗来名贵的秋菊哄着自家夫人开心,是以这佟相府的赏花宴几乎年年都会办,已成惯例。 说是赏花,实际上也是给适婚年龄的公子小姐们一个并不正式的、私下暗中相看的机会,若是见着合眼缘的,长辈们互相通了气,再寻了媒人上门说亲,也算水到渠成皆大欢喜。 是以,每年这佟相府的赏花宴对受邀宾客而言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除了,已经嫁做人妇的元戈。 元戈这种刚成亲的新妇,其实不管是站在那群上了年纪来相女婿儿媳的夫人堆里,还是站在还未成亲的姑娘堆里,都是格格不入的。偏她今日打扮出挑,一身锦绣阁一早差人送来的大红曳地长裙繁复旖旎,秋风中宛若层层花瓣在脚下绽放,在一群精心打扮又刻意低调收敛担心抢了主家风头的姑娘里,就像花园里最雍容华贵恣意不羁的牡丹。 此刻她站在人群之外打量着面前的一株植物,眉眼微敛,安静从容,有种超脱于俗尘的怜悯与专注,又仿佛在场的诸位夫人小姐还不如一株植物能入她的眼。 这种认知让人不悦。 不远处一身浅粉宫装的姑娘抬了下颌努努嘴,“她怎么过来了?这刚成亲的女人过来作甚?莫不是觉得快要被休了,紧着过来找下家呢?呵……” 边上绿衣姑娘附耳过去,笑嘻嘻地提醒道,“你还不知道吧?听说二皇子今日会过来……我娘说了,这皇后娘娘有意与佟家结亲,如今两家私下已经通过气了,只待陛下那边点头了……这次赏花宴,主要还是想让佟小姐和二皇子私下相处相处。” 粉色宫装的姑娘微微张了嘴,不算意外,只觉有趣,近乎傲慢地将元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表情意味深长,“哟……那今日倒是有好戏看了。”说完,声音陡然拔高,“有些人呀,真是不要脸,都已经嫁人了,还痴心妄想呢!” 声音很高,本来三五成群低声说着话的姑娘们纷纷抬头看来,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元戈,表情精彩纷呈,却都聪明地没跟着插嘴,夫人们都在不远处说话呢,这个时候闹了不愉快,难免落个不大好的名声……看戏就好。 绿衣姑娘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悄悄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裳,低声劝着,“你少说两句……当心回头你娘又让你跪祠堂。说来,她身边那姑娘是谁,有些眼生。” 闻言,对方面色微变,下意识拽了拽身上的宫装,冷嗤,“没见过,谁知道是哪个小门小户出身。这佟家的赏花宴,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什么人都能进来了……还有那孩子,瞧着倒是和温浅有几分相像,莫不是她的私生子不成?” 声音不低,传到温浅这边,卓卓咬着牙抬头看向元戈,元戈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去吧。” 绿衣姑娘眸色微微变,再次轻声呵斥,“你这张嘴哟,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且不说那边可能就有你未来的婆母,就说这是什么地方,由着你这般口无遮拦?温浅既敢带着他过来,自然是有正经出身的,我可同你说清楚,咱们看咱们的戏,你别去瞎掺和。” “知道啦!”粉色宫装的女子似乎很是听绿衣姑娘的话,闻言虽不乐意,却也不情不愿地应了。 正欲说话,衣角被人拽了拽,低头看去,是刚才温浅牵着的孩子,仰着脸,眼睛又圆又大,很是灵动,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姐姐。这位姐姐好生漂亮,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姑姑说今日是赏花宴,原是赏姐姐这样的花?” 三四岁的孩子,咬字并不流利,语速也比大人慢些,歪着脑袋说着这种近乎于有些孟浪的话,偏生只觉得可爱。 像是小孩偷学了大人模样。 饶是粉衣女子再不喜温浅,这个情况下却也板不起脸来,拽了拽衣裳,小孩攥得紧紧的,她也不敢用力,就像好友方才说的,这种情况下闹事的确有些不明智。遂只抬头呵斥元戈,“温、浅!自己带来的孩子自己看好,我这新做的衣裳都被他扯坏啦!再说你自己听听,三四岁的孩子说这种话合适吗?温家的家教真是让人不敢苟同!” “抱歉,一时没注意。”元戈半点脾气也没,弯了腰道歉了,才介绍道,“这是我侄儿,温一卓。卓卓,回来……出来前答应姑姑什么了?在别人家里可不能乱跑,知道不?” “知道。”小孩子一身锦缎华服,小身板挺得笔直,乖巧解释着,“姑姑,我只是见那位姐姐好生漂亮,才起了几分亲近之意。” 元戈摸摸他的脑袋,“嗯”了声应着,才转首又对着绿衣姑娘道歉,“不好意思,家中小孩子弄乱了小姐的衣裳,稍后我会赔小姐一匹新料子。只我这人没见识,不知小姐是哪个府上的?若是方便的话,烦请告知一二,我好让人送去。”温和从容、大方有度,明明对方言语挑衅在先,她也并未生气。 反倒那粉衣女子面色微僵,见夫人们的注意力都往这边来了,担心自家母亲怪罪,冷嗤一声,“有几个臭钱就显摆……哼,谁稀罕你的料子似的!” 元戈也不强求,又温声道了句“实在不好意思”,才摸摸小孩子的脑袋,安抚道,“没事。” 原以为有好戏看,谁知这般草草收场,众人一边唏嘘失望一边收回目光继续聊自己的,佟夫人在招待夫人们,姑娘们这边便明显自由了些,关系好的凑在一起说着体己话,时不时地元戈这边看两眼。 只一旁,李金凤面色僵硬地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默默退了半步,拉开了自己和这对姑侄俩的距离——都是戏精,大的是,小的也是,太可怕了! 第59章 鉴书,给我揍他 方才,就在这株看起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植物跟前,发生了两段对话,彻底颠覆了李金凤对元戈的认知—— “姑姑,这是什么?” “一种毒草,小心些,若是沾到身上、衣服上,很难洗,会全身痒痒。” 后来,那两位小姐的声音传来,对话又变成了,“姑姑。那两位姐姐好生聒噪,她们说姐姐坏话,咱们把这个毒草送去,让她们痒痒?” “好,你用帕子包着,抹她衣服上,完事了将帕子丢了,别弄自己手上,晓得吗?” 于是,李金凤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孩子一边仰面笑嘻嘻说着“姐姐好生漂亮”一边咬着牙攥着对方裙摆拧了又拧,生怕帕子上的毒液沾不上去的,吃奶的力道都使出来了。 试问,谁家这样堂而皇之教育纵容自己孩子去干坏事的?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能认识路边一颗普普通通的野草?别人家的姑娘能不能李金凤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这位能,而且眼前这两位……实在不像是好人,真被惦记上了,只怕防不胜防! 她现在就之前的得罪之处赶紧道歉,不知道还有没有用…… 不远处的角落里,有女子看着元戈所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用胳膊肘捅捅身边温柠,“那是你嫡姐?今日这一打扮倒和之前那半死不活的模样不同了,只是这性子还是太绵软了些,于青青就差指着她鼻子埋汰了,她还想着给人送料子道歉去……说来,这真是你家侄儿?何时多了个这么可爱的侄儿,都未曾同我说起过!” 于青青,就是那粉色宫装的姑娘,武将之家,性子比较泼辣,一张嘴巴不饶人。 温柠低低“嗯”了声,抿着嘴角没说话,只脸色微冷,半晌温声解释道,“大哥带回来的孩子,回来那日我去慈光寺了,听说后来跟着温浅去了恪靖伯府,我也是今日才见着,没想瞒你。” 对方耸耸肩,也没在意,只轻轻“呀”了声,“二皇子真的来了!你那嫡姐……不会真是冲着二皇子来的吧?” 温柠的脸色,更难看了。 虽是给公子姑娘们私下相看的宴会,但终究顾着些男女大防,男宾女宾之间还是分开的,只隔了一条不大的人工湖。人工湖上有座竹制的小桥,一袭白色华服的秦永沛在佟慎之的带领下,正从竹桥往女宾这边走来。姑娘们嘻嘻笑着看向凉亭的方向,那里,同样一袭白色长裙的佟家大小姐佟语涵正在招待自己的闺中好友,听见身后动静,转身看来,微微一愣间,红了脸颊。 和佟慎之的尖嘴猴腮不同,佟语涵虽不算如何惊艳漂亮,但这番打扮下来也属大方端庄,此刻被好友逗趣着也不在意,只微微红着脸,提了裙摆走出凉亭往秦永沛那边迎了过去,并不避讳两人之间尚未盖棺定论的婚事。 元戈原本站在花园入口的方向,见着秦永沛的当口就准备避开,偏偏佟语涵已经往这里走来,她这会儿进去又要撞上,倒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似的。于是便老神在在站在那里,对着迎面走来的人微微颔首,打了个声招呼,“佟小姐。” 对方脚下微顿,含笑问道,“宋少夫人?少夫人既来了,如何不进去,却在此处干站着,是在等什么人吗?庶妹今日方才还在这里,许是在招待别的朋友……宋少夫人不如先去凉亭里坐坐吧,佟家准备了茶水和点心。” 佟语涵生了一副好嗓子,轻细婉转,说着这话的时候带着笑,很是温和耐心。这阵子温浅的名声挺响亮的,她却像是半点不曾听闻一般。 有说“这才是世家嫡女风范”的,有赞“佟小姐大度”的,四下恭维声里,佟慎之的尖酸就格外刺耳,“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温小姐……哦不,宋三少夫人!我说你都嫁人了,安安分分待在你的后院里当你的少夫人不好吗?跟个苍蝇似的,我们去三品居,你也跟着去,我们家办赏花宴,你也要来……怎么,我家请你了吗你就来?温浅,你还要不要脸呀?” 有人瞠目结舌,“我就说往年也不见她来,偏偏今年都嫁人了怎么还来了……温家真没请她?” 元戈气笑了。 她将卓卓交给拾音,又侧身让出了身后的位置,才下颌微抬,平静从容,吩咐道,“鉴书,给我揍他。”理直气壮的像站在自家后院似的。 鉴书一声不吭,上前两步就被拦了——是秦永沛,他拦在佟慎之身前,沉着黑漆漆的脸呵斥温浅,“温浅!不讲道理也要有个限度,你看看你如今都成什么样子了,擅闯别人赏花宴,还在这里纵容恶仆伤人!温浅,给你们温家、也给恪靖伯府留些颜面吧!” 所有人都等着元戈被赶出去——这是可以被预见的结局,她得罪了佟家,又得罪了二皇子,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边,在同夫人们说话的佟夫人隐隐约约听着自家儿子的叫嚣,皱着眉头骂了声不成器的,带着这些夫人们浩浩荡荡赶过来的时候,听见秦永沛说的话,暗道一声不好,正欲上前解释,就见人群之中的小丫头突然开口,“原来,二皇子殿下会说话呢?”声音散漫慵懒,带着笑意。 竟是半分不惧。 秦永沛眉头轻拧,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小姑娘嘴角勾着,笑地漫不经心,看过来的眸子微微泛着凉意,仿佛看遍了千载岁月万般龃龉的通透。 她轻拂鬓角碎发,指尖拨过掐金丝镂空孔雀簪下衔着的一串黑珍珠,贵气间带着几分恣意与狡黠。 她无视所有人的臆测和指点,只仰面看着秦永沛,字字句句,“我与二皇子之间有没有什么,二皇子自是清楚,二皇子不愿理会、也从未站出来替我证一句清白,我不怪,毕竟人微言轻。但二皇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身边的狗出来乱吠咬人而从不制止……便让我觉得,二皇子是不是天生不会说话……” 佟慎之瞬间跳起来,“你说谁是狗?!” 倒是对号入座得很快。 第60章 无心之举,暗藏杀机 佟夫人站在人群之外,拧着眉头看着如何都扶不上、教不会的儿子,和事不关己眉目舒展站在那里的女儿,跨出去的脚步终究是缓缓落了地。此刻,她若是不上前,这般打打闹闹也就是小孩子口角之争,她若是插手去管了,性质就不一样了。 所有人连呼吸都敛着、就怕一不小心被殃及的当口,只佟家的这位公子神经大条后知后觉,关注点异于常人。 这是佟家的地盘元戈自然清楚,这么多下人在呢,她也没想着真能将佟慎之按着打一顿。再者,就算要打,依着她的行事风格也是趁着月黑风高夜,直接一麻袋将人套了,乱棍打一顿,生死勿论,全凭天命。 哪会如此大庭广众落人口舌? 元戈轻嗤,扫了他一眼,从头到脚,眼底讽刺不言而喻。 佟慎之又欲跳脚,却被秦永沛压根儿眼神就制止了,嚣张气焰瞬间荡然无存,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站在秦永沛身后,像个没心没肺的傻狍子。元戈双手抱胸,翻了个不甚优雅的白眼,低声咒骂,“傻子。” 秦永沛皱着眉头,痛心疾首,“温浅……你怎得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停。”元戈忙不迭地抬手,制止了对方苦口婆心的唠叨,“二皇子殿下还是称呼我为宋少夫人的好,咱们非亲非故又非友,你这温浅、温浅地叫我,如今人多眼杂,传出去又要以为我同您如何不清不楚呢!” “温浅你在胡说些什么?!本皇子堂堂皇室子嗣,受父皇和太傅悉心教导,自来行得正、坐得直,如何就与你不清不楚了?”秦永沛下意识看向身边佟语涵。这是母亲有意为他挑选的妻子,不算漂亮,但聪明大方、温柔端庄,懂礼数、知进退,他虽然不喜欢这样近乎木讷无趣的女人,但不管从哪方面而言都是不错的妻子人选。 他不愿温浅的胡言乱语搅和了这桩婚事,遂低声呵斥道,“温浅,本皇子私下都未曾单独与你会过面,你莫要血口喷人!” “瞧,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元戈低着眉眼轻笑,笑意苦涩,“于二皇子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你只要说一句,我与温浅从无男女之情,自然有许多人信你。偏偏……自始至终,您一句话都没有,你站在那里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您沉默地任由流言发酵、沉默地看着您的朋友向温浅泼脏水,沉默地看着一个小姑娘在唾沫星子的浪潮里以死证清白……结果,清白半点没有,却成了为爱殉情,去了阴曹地府都说不清。” 一身红衣的姑娘,站在人群之中,扯着嘴角轻笑的样子,又恣意、又讽刺,她娓娓道来的,仿佛是别人的故事。 秦永沛锁着眉头垂眸看着元戈,没说话,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喜怒不辨的样子。 倒是人群里,有女子大笑声起,“哈!这般说来,本小姐方才倒是误会你了,不过你这女人也是傻,清白是用寻思能证明的吗?你若是死了,他们只会在你的坟头载歌载舞、继续吐唾沫星子!” 声音也熟悉,就是最初出言针对的粉色宫装的姑娘。 这话委实很直接、很霸道,很对元戈胃口,只是……颇有些不合时宜。元大小姐辛辛苦苦营造出来的悲情气氛,被这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气质的嗓门一吼,哆嗦了个烟消云散,哪里还挤得出半点眼泪来?元戈紧了紧后牙槽,身后传来妇人隐隐约约的呵斥声和姑娘家不情不愿的讨饶声,她便又觉得,这母女俩的关系一定很好。 真好……她两世为人,偏偏都没这福分。 淡淡愁绪涌上心头,突然就失了兴致,她收了脸上的表情,只抱胸而立,懒懒散散朝着身后摊开了掌心,拾音心领神会,从怀里掏出佟家的请帖双手递了过去。 元戈接了,往秦永沛面前一递,半分苦涩都不见,反倒慵懒里带着几分挑衅,像是眨眼间换了张脸似的,勾唇轻笑,几分邪性若隐若现的,“说来也是有趣,这佟家的赏花宴,进门时也没人接待,只丫鬟指了路一路过来,也不怕我自个儿走岔了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进来后主人家还没见着,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质疑本夫人是冲着二皇子来的……莫不是本夫人年纪轻轻眼神就不好了,这不是佟家,是二皇子的府邸?” 秦永沛脸色一变。 佟夫人也变了脸色,急忙拨开人群走上前去,笑呵呵地解围道,“抱歉、抱歉,今天的客人比较多,我一时间没顾得上宋少夫人,让大家这般误会了。宋少夫人是我亲自请来的,这不,之前少夫人的婚宴上,我家那不懂事的庶女,出言不逊了些,之后一直没寻着机会道歉,我就想着今日请少夫人过来坐坐……都是误会、误会,散了吧散了吧!” 说着,抬手去接元戈手里的请帖,“实在不好意思,宋少夫人,佟家怠慢了。待会儿本夫人自罚三杯,向少夫人赔罪,如何?” “赔罪就不必了。” “我家小嫂子不喝,小爷我替她喝!”元戈话音未落,花园外却已平地起惊雷,那人三两步走到佟慎之身后,一言不发一巴掌就挥了过去,直接将人打懵了。人还未回过神来,他却又是一脑门,呵斥道,“孙子诶!去,将你爹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今日本公子陪你们喝!今天不是你们把本公子喝趴下,就是本公子让人把你们抬出去!什么玩意儿,一群乌合之众,就敢围起来欺负小爷的嫂子?” 人未至,声先到,话音已落,佟慎之还捂着脑袋没回过神来。 这般雷厉风行的模样,入别人家后花园跟在自家似的横冲直撞的,也只有盛京城最最娇贵的“爷”,金家金彧年,身后跟着许承锦。金小爷一身紫色暗银纹长袍,恣意霸道,他“啪”地打开手中折扇,捂着口鼻,面色不耐摆摆手,身后下人尴尬地捧着一方帕子包着的物件递过来…… 元戈蓦地退了一步,暗忖,这人……敌友不分呢! 第61章 金小爷砸场子 那帕子一举出来,并不友善的气味就扑面而来,靠得最近的世家小姐们纷纷皱着眉头掩了鼻口退避三舍,唯有熟悉的嗓音半点遮掩也无,“啊哟!哪个下人在这里拉屎了吗?!” “于青青!闭嘴吧你!丢死人了……早知道就不带你出来了!” “可是娘,是真的有……诶、诶诶……娘您轻点儿……” 后面的声音被掐断了。 佟夫人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来。她退开半步,嫌恶地盯着下人手中的帕子,冷脸质问,“金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来砸我佟府的赏花宴吗?若是我佟家何处得罪了你金家,倒也不必如此,直言便是……今日此处都是佟家贵客,二皇子也在,小公子如此行事,只怕不妥吧。” “嘁!这话说的,好像谁家还凑不出几个皇亲国戚似的……哦!佟家还真没有……抱歉,我娘说了做人不能伤口撒盐,不好意思,我下回注意。”金彧年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嘻嘻笑着,没着没调的,“砸场子不至于,你赏花宴年年办,帖子年年送,我也没来砸场子不是?只是昨晚听说我家小嫂子要来,想着多日未见,正好借着你佟家的宴说说话叙叙旧……谁知,这请帖,被粗心的下人丢茅厕了。” 说罢,扇柄指指那方帕子,分外诚恳地介绍道,“这不,昨晚刚捞上来的。” 众人脸色精彩纷呈。 这种事情,整个盛京城也只有这位混不吝的金家小公子做得出来了。这位小公子是出了名的难缠,脾气骄纵、嘴巴毒辣,看谁都跟吃了他家大米似的。偏金家一门都是虎将狠人,老爷子是战功赫赫、免死金牌都能砸死人的镇国大将军,姑姑是宫中娴妃、三皇子生母,亲爹……亲爹低调些,做些小生意,无所事事,只不过娶了个舞刀弄枪的媳妇,很是彪悍。 还有个大伯,年纪轻轻就死了,死前替大尧夺回来三座非常紧要、又久攻不下的城池,其中一座改了名,叫世墉城。 金家大儿,就叫金世墉。 所以说,金彧年骄纵些怎么了?陛下都没吱声,谁敢多说一个字? 佟夫人咬着牙,额头青筋突突地跳,一边暗暗发誓明年这帖子如何都不会送到金家去,一边呵斥身后没眼力见的下人,“还不拿下去?!” 元戈没忍住,笑出了声。 对方回头看来,也是咧嘴嘻嘻一笑,一改方才目中无人的模样,乖巧极了,“小嫂子,多日不见,还记得我不?”漂亮精致的娃娃脸上,一双眸子亮闪闪的会说话。 元戈抿着嘴笑着点头,“金小公子生得这般好看,自然不会忘。今日还要多谢金小公子撑腰,只是如今看来,此处实在不适合叙旧,改日我请你喝酒?” 冷不丁的,许承锦开口问道,“听起来,温小姐酒量甚好,不若带我一个?” 阴阳怪气的调儿,顺便一巴掌又拍在了佟慎之脑袋上,将时时刻刻想要彰显其存在的佟家少爷又给拍一边去了……佟少爷捂着脑袋懵懵的,表情也呆,抬抬手拒绝了下人的搀扶,站在那里没动静,寻思着:他方才想说什么来着? 元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扯着嘴角干笑着应了,暗忖,喝死他得了! 金彧年却回头轻斥,“什么温小姐、温小姐的,她如今是宋闻渊的媳妇儿,就算不叫嫂子,也是少夫人……你别自个儿心里头不痛快,就冲着别人阴阳怪气。小嫂子脾气好,胆子小,你别吓到她。我就说不带你来吧,你非来!” 脾气好、胆子小?许承锦收了手中折扇,挑眉轻笑,脾气好不好的他不知道,但就这小丫头方才跟秦永沛叫板那模样,看起来很胆小?金彧年这小子以为人人都跟他一样有筹码、有胆量跟皇权叫板?他懒懒打了个哈欠,“这赏花宴着实无趣,几盆菊花去年看、今年看、明年还看,莫不是还能看出朵牡丹腊梅的?走吧,这个时候出去还能赶上去三品居用个膳,听说闻渊在那里定了批好茶叶,咱们先去尝尝鲜。” 要不说物以类聚呢,这金小爷不给面子便也罢了,这许承锦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也是半点面子没留,如此诋毁她引以为傲的名贵秋菊。再看这佟夫人的脸色,比方才闻着那茅厕里捞起来的请帖时还要难看,隐约间还能看到她紧绷的腮帮子。 这俩刺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是仗着金家撑腰足以为所欲为,另一个却是真靠自己那点儿“光脚不怕穿鞋”的痞气和狠劲,这俩人再加一个宋闻渊,并肩走在路上都能把路边的小孩子吓哭的程度。只是平日这三人从不插手姑娘家的事情,今日这种情况还是头一回发生。 秦永沛看了眼佟语涵,半晌,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知道佟语涵是要他劝几句,可……别说劝了,他这一出口只怕就是火上加油。 金彧年从小任性,此刻哪里肯走,说了要在这里喝酒就得在这里喝酒,他回头找佟慎之,“孙子!乖孙子!你爹的酒拿来了吗?!”完全不嫌事大的模样,倒像是已经喝大了。 佟夫人就算脾气再好、看在金家的面子上再能忍让,此刻也是断断忍不下去了,“金少爷慎言!慎之祖父去世多年,还请金少爷莫要扰了亡魂安宁。今日是佟家招待不周,多有怠慢,佟家赔罪的酒水今夜之前会送到金家,此刻就不留金少爷了,金少爷自便吧!” 这都被赶了,金彧年也不急,仍然笑吟吟地开着条件,“这样也成。只我听闻佟相之前得了一坛子屠苏,旁的本小爷不计较,只这屠苏酒定要送到。佟夫人若是应允了我,此刻我便带着我家小嫂子离开,若是不应允……我便说什么都要亲自去逛一逛这佟家酒窖了。” 怎么会有人将土匪行径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元戈抱着胳膊笑嘻嘻看着,见着佟夫人黑着脸看过来,还煞有介事地配合着点点头…… 颇有几分狐假虎威的得意。 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元戈身边的卓卓,依葫芦画瓢,也跟着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第62章 元小姐放狠话 一大一小、几分相似的脸,做着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表情,怎么看,怎么都是可爱的——除了,有些不合时宜。 许承锦默默扶额叹气,这燕京城的土匪,真是越来越多了……一边想着,一边又把某个伸出来的脑袋按了回去:碍眼。 这边的闹剧吸引了更多的视线,一些男宾也开始往这里走来,今年的赏花宴真是丢人丢大了,被几个毛头小子弄得下不了台,偏偏佟夫人还真不能拿金彧年怎么办,金家那几个护起崽来各个不讲道理,明明是一只作威作福的狼崽子,偏金家人觉得自家孩子是只人尽可欺的小羊羔子。 晦气! 佟夫人紧着腮帮子皮笑肉不笑,“好!本夫人做主了,这屠苏酒,待赏花宴结束,今日太阳落山前,一定给金小爷送到府上去!” 金小爷顿时圆满了,冲着元戈眯着眼笑得龇牙咧嘴的,“小嫂子,这赏花宴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若咱们去三品居喝茶吃点心?若你喜欢菊花,明儿个我让人寻了更名贵的送去你那,保管比这里的好!” 金小爷临走前还不忘戳人肺管子。 元戈嘻嘻一笑,道“不必”,配合着继续戳肺管子,“我不喜菊花,倒是路边那株草,我方才瞧了片刻,很是喜欢。” 金彧年问也不问,抬抬指尖的事儿,土匪头子带出来的土匪下人直接将那株其貌不扬的“杂草”给掘出来,双手捧着那抔土送到了元戈面前。元大小姐甚至连阻拦都来不及,不过见人自始至终没捧着草,便笑嘻嘻地接了,还不忘给那下人道谢,眉眼间的得意,颇有一种狐假虎威之感。 一个表示这些菊花还没有一株杂草好看,还有一个更是拿了名酒又挖杂草,偏偏佟夫人还真不能为了一棵草跟人翻脸,硬生生把气都咽下了。只是到底是佟相府,这金家小爷有金家撑腰,这温浅有什么?凭啥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没庙的和尚撒腿就跑你也逮不住我”的感觉…… 众人已经纷纷掩面——不敢看了。 偏偏金彧年意犹未尽,笑嘻嘻地问元戈,“小嫂嫂,可还看上了哪株花花草草?趁着今日佟夫人好说话,咱们一并带走了去!” 佟夫人好说话?你见过面色黝黑黝黑胸膛剧烈起伏就差咬碎一口银牙的人好说话?若非看在金家的面子上,只怕早把你连人带请帖赶出去了!偏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元戈其实也没想埋汰佟夫人,她是真挺想要这株草的,此刻自然见好就收,耸耸肩,笑道,“没了。咱们走吧……佟夫人,今日叨扰。” 说罢,微微俯身施礼,才转首准备离开,与秦永沛错身之际,视线触及不远处明显已经等了一会儿的那个人时,脚下微微一顿,开口说道,“我与二皇子之间的传闻,我虽不知从何而起,但的确是给我造成了一定的困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彼时街头匆匆一瞥,只觉殿下丰神俊朗,心生赞叹,没成想就被传成了如今模样。” “我曾劝慰自己,若我揪着这些流言的源头不放,只怕又要传成我痴心依旧,即便嫁作他人妇仍然不知好歹不守妇道,是以我从未解释一二,我只盼着时过境迁往事随风去。只这些时日下来,我愈发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是我想放下它就能过去的,也不是我挂白绫、跳朱雀桥、甚至自剖胸膛骨血就能证明自身清白的。” 秦永沛目色微沉看向元戈,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小半张侧脸,精致的下颌微微抬着,嘴角似乎带着笑,看不清表情,只她站在那里,连此刻的风都似带了凉意。秦永沛没来由地,有些心慌,他不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便总有些提心吊胆。 现在的温浅让他捉摸不透。 她现在还有金彧年这个一言不合就能撸起袖子抄家伙打架的土匪护着,秦永沛半句重话不敢说,斟酌半晌,才沉声问道,“宋少夫人想说什么,直言便是。”他改了口,没再连名带姓地叫她。 这称呼,元戈觉得顺耳多了。她低着眉眼笑了笑,伸手掸了掸裙衫下摆,像是将一些看不见的过往轻轻掸落,才缓缓回头,大大方方看向所有人,“既然我欲静而风不止,那不如让这风来得更猛烈些……今日,我便借这佟家赏花宴的东风,告诉诸位、也告诉二皇子,那些流言的源头我是一定要查清楚的,这泼过来的脏水我自是要一滴不落地悉数泼回去的……若是不想往后污了自家门口的那块地,还请往后,谨言慎行。” 四下寂寂无声,唯有秋风穿花拂叶。 却有姑娘蓦地吆喝声起,“好!咱们女儿家就该这样!方才是本小姐听信了流言对你心生不喜,如今却很是喜欢你!诶……娘,你让我说完……温浅!我叫于青青,青草的青!改天我去找你玩——” 最后终于只剩下了被淹没在喉咙里的呜呜呀呀模糊不清的余音。 显然是被她母亲强行捂住了。 倒是个有趣的人,看来夜间还是送些解药去的好,这奇痒难耐的罪,便不必让她受着了。元戈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牵着一蹦一跳的自家小侄儿,跟着金彧年和许承锦离开。不远处,十几步开外的竹桥上,一袭黑衣的宋闻渊站在那里,眉眼带笑,疏离又温和。 那边,花园里,于青青终于将母亲的手扒拉了下来,一边整着自己的衣裳,一边没好气地抱怨,“娘,你拽着我作甚?我真挺喜欢她的,你不是让我多交些朋友嘛,温浅就是我新交的朋友!”一脸与有荣焉的样子。 于夫人觉得自己快要被她气死了,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走到一旁抚着胸口缓着呼吸不吭声。 一旁,绿衣姑娘摇头轻叹,“青青……这是佟家,你就算喜欢温浅,也要收敛着些,顾及着些佟夫人的感受。” 于青青笑得嬉皮笑脸,声音却压得低低的,“法不责众嘛!再说,今日闹得这般难看,佟夫人也没脸出去嚼舌根子,放心吧,今天这事儿没人会追究的!” 绿衣姑娘却仍是忧心忡忡的,半晌轻叹一声,“温家的人……都不简单的。” 只是声音太低,散在风里,没人听见。 第63章 最近死了个干娘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脚下流水潺潺。 那人背手而立,于竹桥之上眉目舒展,五官温和垂眸看来,散了一身疏离淡漠。 便是方才见着这人远远站在这里的时候,元戈便觉得,彼时的温浅定也是这般街头惊鸿一瞥,自此陷落。青春少艾的心情,不管结果如何,最初总是温柔中带着几分窃喜的,仿佛窥见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璀璨珠宝。 这样的心情,不该被利用。 “我本不想闹大的,可没忍住。”她微微仰头,看向宋闻渊,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温浅听。 小姑娘声音低低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懊恼与难过,倒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又像是自觉惹了祸提前回家服软来了。宋闻渊压了压微微翘起的嘴角,淡声应道,“嗯。我碰巧有事来找佟相,听说你来赴宴,就等你一道回家,现在回吗?” 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对元戈的话只淡淡“嗯”了声,轻描淡写的,仿佛闹得再大,在他这里都仍然不值一提。 元戈眉眼弯了弯,难得的乖巧模样,“好。” 边上,金彧年默默翻了个白眼:碰巧?还真是好巧哦!鬼才信了这浑话!昨晚是谁让林木巴巴跑过来告诉他这里有好戏可看的?明明是因为担心,非说得这样轻描淡写……闷骚! “回什么家,承锦说你在三品居定了一批好茶叶,是什么茶叶能入了你宋大人的眼?到了没,咱们先过去尝尝。”说着,金彧年胳膊肘捅捅身边“盟友”,“你说是吧?” “盟友”半晌没见吱声,没反应,金彧年偏头看去,就见着许少爷垂着脑袋心事重重的样子,眼神像是盯着小嫂子手里那株野草呢,只眼神飘忽。看来这人是杵在这里了,心思却不知道飘哪里去了。许少爷这阵子经常这样,原因他们也都知晓,心里头那个人没了,三魂七魄也跟着跑了半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呢! 要他说,也是嘴硬,往日劝他去知玄山走一遭,他非不去,说什么君子之交本就淡如水,还说什么知道她过得好就行啦!听起来是挺有几分道理,其实不过就是不敢去,孬!现在好了,一辈子后悔去吧! 就这情况还喝什么茶?金彧年摇摇头,脸上不正经的调调收了些,看似抱怨实则是在替好友向元戈解释,“罢了罢了,最近这小子哪有心情喝茶呀!小嫂嫂,你别管他,他最近死了个干娘,矫情着呢,茶就不喝了,你跟着闻渊先回去,我带这小子上我那喝酒去。” 元戈一噎,只觉得脑袋又一次突突地疼起来——自己人都死了,还平白无故多了一个比自己还大的义子,也算后继有人啦! 她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戚来,微微低头,诚恳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许公子还请节哀。”说罢,很快转了身去,欲盖弥彰般低头掸了掸下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将手里那株野草用帕子包了,塞进袖口里…… 许承锦盯着她这一系列堪称熟练的举动,面色微沉,半晌,才接了句,“无妨,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 呵!元戈背着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要不是见过你趴在地上扒拉着我小腿哭着问我“元戈怎么就死了”的模样,我就真信了你的胡话了。心下莫名有种古怪的雀跃,面上却半分不显,下颌微抬,淡声应道,“许公子能这样想,自是极好的。” 煞有介事的,像是颇为欣慰般。 金彧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托着下颌一脸狐疑:总觉得这两人看似客套寻常的对话里……暗藏杀机。 他想询问宋闻渊,只宋大人已经端着一张高深莫测的脸转身走了……他摇了摇头,寻思着自己操这心作甚?左右死了比亲爹还重要的干娘、却非要嘴硬说不是什么紧要之人、最后一个人躲起来喝闷酒的,又不是自己,金小爷甩甩衣袖,大步流星朝外走去,错身之际一把拽过许承锦,“走!哥带你去喝酒!” 距离弱冠还差一年的金家小爷总盼着翻身把哥当。 元戈看着一个大步流星、一个跌跌撞撞地往前冲去,兀自抿嘴腹诽,南隐这人,真是走到哪里都不大聪明的模样。 她低头轻笑的模样,落在宋闻渊眼里,看得他眸色微深,指尖紧了紧,才出声问道,“你和许承锦,相识?”声音略显沙哑。 他问的是相识,而不是认识,指的自然就不是今日这件事。元戈下意识摇头否认,想了想,又点头,决定“如实相告”,“我见过他,想来他不记得了。就前几日积食了,想着在花园里走走,没成想碰到他喝醉了,抱着个酒瓶子迷迷糊糊地叫着‘元戈’的名字。” 那晚的事情,发生在宋家后花园,她不清楚会不会被人看去告诉了宋闻渊,索性现在说个清楚——反正她也没说什么明显的话。她佯装不知,问得一脸古怪,“金少爷口中的干娘,说的就是元戈?” “嗯。”宋闻渊淡声应道,便没了下文,看起来是信了,又不咸不淡地接了句,“他不是什么好人。” 元戈低低应了声,便是无话。 这样的沉默突然有些尴尬,连卓卓都低着头乖乖跟着,安静异于往常。 元戈摸了摸鼻子,有些没话找话地解释道,“起初我一直不太明白,佟婉真为什么要这般针对我。即便她从未将我当作朋友,至少也可以将我当成钱袋子……” 虽然是事实,但这话听起来格外犯贱。元戈说完都咋舌,“我是觉得,她针对我弊大于利,世人逐利,她没道理这样做。直到今天,我听说了佟家有意和秦永沛结亲之后,我才明白过来。她不是针对我,而是要借我来气佟语涵,若是能因此搅和了他们之间的亲事就更好了……于我而言,这就是无妄之灾。所以,宋闻渊……我突然就觉得……憋屈。”替温浅憋屈。 是真的憋屈,她一直以为是佟婉真对温浅有怨才处处针对,没成想,到头来不过只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 谁会在意一颗棋子的生死呢? 第64章 一举三得,送她上枝头 宋闻渊偏头看她,小姑娘微微低着头,虽然看不到表情,但宋闻渊总觉得能猜到对方些许落寞的样子,有些懊恼、有些不解,还有些执拗与失望。 两人并肩而走,林木架着马车在不远处慢悠悠地跟着,谁也不提坐马车的事情,“车夫”也识相地并不催促。 他们之间,似乎是第一次正儿八经聊起这件事。 一个女子,对着她的新婚丈夫聊起她心上人的那点儿旧事,这感觉,多少有些古怪。 但更古怪的是……他并不觉得不适,也未曾因为那段时间被人意有所指的戏谑而生气,反倒有种古怪的欣慰,下意识抬到半空的手又若无其事地背在了身后,他垂着眉眼盯着她看起来很好摸的发顶,懒懒笑道,“还不算太笨。不过你只说出了其中一半的原因……佟家这位庶女,可没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你以为人家只是将你当成钱袋子、冤大头,却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已经是不亚于佟家嫡女的绊脚石。” 闻言,元戈眉眼微蹙,偏头看去,见着宋闻渊肯定地点了点头。 元戈的脸黑了白、白了绿,后牙槽磨了又磨,忍了半天,没忍住,无声骂了句,混账! 龇牙咧嘴的样子,像一只炸毛的虎,有种随时准备扑过去撕咬对方脖颈子的狠劲。 宋闻渊嘴角微勾,眼底淬了细碎笑意,低着头走了两步,又偏头看向明显气不顺的元戈,“我以为……你会难过。”毕竟是自己的心上人,和自己以为的闺中好友。 难过?元戈狠狠一脚将面前的石子踢老远,才冷声嗤笑,“本小姐最讨厌被人当成傻子!之前我想着,只要能自证清白,便也罢了,方才我想着,善恶得报,也就算了。可这会儿我突然觉着这样仍然不够,她从我这里花走的银子、拿走的宝贝,我都要她连本带利的吐、出、来!” 小丫头激动地胸膛起伏,孔雀簪下的黑珍珠划出流利的弧度,打下晃眼的碎光。 原先是挺傻的,大难不死了三次才算是聪明了些。宋闻渊一边腹诽一边笑,眉眼间都是促狭笑意,视线落在那串黑珍珠上,低声哄着,“好,我帮你。顺便也帮一把这佟家庶女,她既削尖了脑袋也想飞上这秦永沛的枝头,我就送她上去……如何?” 元戈抬头看去。 背着手看过来的男人,五官仍然是欺骗世人的温和,甚至连嘴角的笑容都谦逊温雅,只一双泼墨般浓黑的眸子里,有种冰冷,无声散开,像是藏了一头吃人的兽。 皇后有意与佟家联姻,但若是秦永沛和佟家庶女在一起的消息人尽皆知,这不管对皇后、还是对佟家都是奇耻大辱,别说这姻联不成了,就是这关系也得彻底决裂。再联想到方才在后花园里听到的小道消息,元戈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宋闻渊的目的,问他,“陛下的意思?” “也不算。”宋闻渊也不瞒她,“陛下意在制衡,不想任何一个皇子过于强大,我帮他破坏了这联盟,也算大功一件,倒是一举三得。” 可不就是一举三得,既替皇帝解决了麻烦,又替佟婉真实现了心愿,还替温浅洗清了污名——心上人和自己朋友苟且到了一块儿,还能有温浅什么事?温浅就是个可怜人罢了。元戈偏头,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这人气定神闲算计别人的模样,当真半点不像是中毒的,倒像是下毒的。 也不知什么人本事这么大,能对宋闻渊这种妖孽下九转断肠散。 只这问题在嗓子眼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只促狭打趣道,“没想到,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连人闺房之事都知晓呢?这盛京城里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宋闻渊咳了咳,眼神微闪间避开了对方视线,“无意间知道了些……”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宋闻渊扫了她一眼,轻描淡写,一言不发。只是那意有所指的眼神里却又表达地清清楚楚:那时候你那么傻,告诉你作甚?是嫌你命太长,让你再跳一次朱雀桥?还是再投一次荷花池? 元戈一噎,这种蠢事明明跟自己无关,偏又哑口无言半点解释不了,甚至她有种隐约的预感,就这种蠢事,往后还不知道要被提起多少回……每每被提起,都跟被捅了致命伤似的,又气恼,又无力。 宋闻渊见着身边的小姑娘甩着胳膊走得吊儿郎当的,兀自摇头失笑,只笑着笑着,嘴角却又缓缓落下……这盛京城里,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是蛮多的,譬如,劫后余生的确能让人清醒过来乃至性情上发生一些变化,但这般脱胎换骨的,从笔迹、学识、到头脑,都跟换了一个人一般……又当如何解释? 他虽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却也没有那么好糊弄,他让炎火暗中调查,却仍然什么都查不出来——温浅这人是真的,一十六年的时间里都清晰可查,往日为人软弱性子绵软是真的,但……脱胎换骨也是真的。 炎火说,许是从小没了母亲,为了自保不敢露其锋芒,故意示弱来着。 如今似乎也只好如此解释了……左右不过只是一个小姑娘,真相如何,等她自己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说吧。 宋闻渊突然瞥了眼身后,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淡声提醒,“好好走路。” “小姐,宋大人似乎发现咱们了。”不远处的弄堂口里,一袭青衫的小丫鬟有些担心,“奴婢听说,宋大人武功很高,被他知道咱们跟踪他跟大小姐,只怕……不好。” 温柠从弄堂里走出来,那俩人已经走远,身后马车慢悠悠地跟着,挡了她的视线,她也不在意,又这么看了一会儿,才回头淡声吩咐丫鬟,“回去吧。” 说罢,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清冷的五官上,表情淡淡,喜怒不辨。 只丫鬟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轻声说着,“小姐,大小姐似乎变得和以往不同了。” “嗯。” 第65章 秦永沛的安排 许是因为元戈他们这一闹,佟家今年的赏花宴要比往年结束得早得多。 用了午膳没多久,半数交情一般的夫人就寻了个借口带着自家小辈告辞离开了,剩下一些交情好一些、或者体面些的,留下喝了一盏茶,说了几句家常话,又宽慰了一会儿,也起身告辞了——若只是温浅还好,可今次连金家小祖宗都掺和进来了,还有最后站在桥头上等人的宋闻渊,大家可都瞧得分明呢,这神仙打架,随时都能关乎朝堂局势,她们这些内宅夫人还得回去同自家夫君说道说道才好。 秦永沛来得晚,走得早,午膳没用就有手下来禀告,说是府上有贵客临门。 秦永沛的表情多少有些不好看,反倒是佟语涵在旁劝着,又亲自将人送出了门送上了马车,才转身折回后花园招待客人,全程温和从容,不骄不躁,面对旁人的艳羡恭维,也只微微红着脸腼腆轻笑,并不多言。看得出来,是教养极好的大家闺秀。 秦永沛的马车经过了两个路口,拐进了一个堪堪只容许一辆马车通行的小弄堂,走到其中一间屋子门口,那门“吱吖”一声被打开,出来一个带着斗笠轻纱蒙面的姑娘,那姑娘二话不说上了马车之后,马车又徐徐离开。 马车里的女子摘了宽大的斗笠,露出轻纱覆盖下的半张面容,眉眼带笑看过去的时候,烟波流转,“殿下……”声线明媚婉转,说话间,身子已经软软靠了过去,隔了不到一指尖的距离。 秦永沛垂着眸子看她,指尖茶杯端地稳稳的,抿着嘴角脸色微沉,“佟家的赏花宴,别告诉我你不知晓。” 对方眸色微垂,面上喜色淡了些,少许委屈地嘟囔,“妾身知道,妾身虽是庶女登不得台面,可妾身数日未曾见着殿下您了,想念得紧,偷偷去了后花园见您……”她咬着嘴角,声音愈发地低,似乎欲言又止了片刻,仍然没忍住,问道,“殿下,您……您当真要娶嫡姐为妻吗?” 说完,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眸子。 秦永沛把玩着手中茶盏,垂着眼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对方,这一身浅粉纱裙,领口极大,隐约可见大红肚兜的形状与花纹,以及一抹勾人的丰盈轮廓。秦永沛嘴角玩味,这女人当真愈发胆大,这般靠过来的姿势半边肩膀几乎都裸露在外,竟有了几分勾栏做派。 佟家的这位庶女,有双好看的眼睛,也有勾人的身姿与手段,还有一个不大聪明的脑子,男人最是受用这样的女人。 他勾着嘴角懒懒笑着,如实点头,“是。的确如此。” 对面的女子瞬间抬头看来,眼眶里是打转的泪水,即便隔着蒙面的轻纱,也看得出她死死咬着的嘴角,浑身都在哆嗦。半晌,她稳着呼吸,轻声问他,“殿下……您娶了嫡姐,那、那妾身怎么办?亲生姐妹同侍一夫最是被人瞧不起,母亲不会同意让妾身进府的……” 话音落,眼泪也落。 秦永沛仍然靠着马车老神在在坐着,看着那滴眼泪从眼眶滑落,沿着轻纱流过脸颊,最后消失在嘴角的位置,半晌,他轻轻笑了笑,“你?本殿下不是将你安顿好了吗?待你嫡姐成亲之后,你就寻个由头,正式从佟家搬出来,住到那条小巷里,本殿下自然会去看你。” 佟婉真倏地抬头,瞠目结舌——如果说之前都是演戏,那这会儿却是实打实的意外,她从未想过,秦永沛对自己的安置竟然是最最见不得人的……外室。 她以为,他们春宵几度,自是与旁人不同。何况,她看得出来,二皇子很是迷恋她的身子,即便自己出身不够成不了二皇子府的正妻,但做个宠妾总不成问题,再使些手段,生下府中长子,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待二皇子执掌天下,自己就是宠妃、贵妃、甚至,皇贵妃…… 可现在,她被告知自己连个通房丫鬟都比不上,只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外室?就算生了一男半女,也是同样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她哪能不急? “殿下?”她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却半点不敢僭越,只仰着头哭得梨花带雨,“殿下?妾身是哪里做的不好吗?” 男人眼神平静,轻声问道,“是不喜欢这样的安排?” 佟婉真连忙摇头,摇地跟拨浪鼓似的,“没、没……殿下的所有安排,妾身都很喜欢。只、只是……只是若住在这个巷子里,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见着殿下一回,妾身会想念殿下……殿下,妾身从未想过要同嫡姐争什么,妾身只是想侍奉在殿下左右、日日都能见着殿下,便知足了。” 她很会哭,眼泪说来就来,说什么时候掉就什么时候掉,哭着还漂亮好看,所谓梨花带雨不过如此。 偏偏男人铁石心肠,半分不为所动,只把玩着手中茶盏淡声问着,“温浅为什么会出现在佟家的赏花宴上?你叫来的?” 那杯茶,他一口没喝。 佟婉真这才注意到秦永沛手中那盏已经凉了的茶水,这场景似曾相识到令人胆寒,她忙不迭地摇头矢口否认,“不、不是的殿下,不是妾身!是母亲亲自送去的请帖,许、许是因为温浅婚宴上兄长出言不逊惹恼了宋闻渊吧。殿下,您说……温浅方才那些狠话,是真的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问完还不忘偷偷打量对方一眼。 秦永沛嘴角微勾,噙着淡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直到佟婉真眼神都闪烁,才轻声唤道,“婉儿,女人偶尔有些小心眼、小任性、争风吃醋的,无伤大雅。但若是因此坏了我的事情,那本殿下也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可明白?” 佟婉真浑身一哆嗦,颤颤巍巍地从座椅上爬下来匍匐于对方脚边,她当然知道他从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譬如,他手中端着的那杯茶水,譬如,他亲自盯着她喝下去的那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 他总唤她婉儿,极尽温柔,也极尽冷漠。 第66章 钟家有女,名唤钟微 午膳过后没多久,元戈让人送了一匹料子和一只香囊去于家,指名道姓要于青青小姐亲收。 湛蓝色的布料,日光下隐隐闪烁着墨竹暗纹,一眼看去像是一层一层的海浪向前翻涌。知情的嬷嬷说这是江南的料子,老贵了,只这颜色和样式却不像是闺阁姑娘家用的。偏,于青青瞧着喜欢得紧,抱在怀里摸了又摸,笑嘻嘻地问身边安静看书的好友,“微微,好看不?” 对方从黄金屋里抬头看了眼,浅浅笑了笑,点点头,多少有些敷衍。 于青青已经习惯了好友的脾性,也不在意,自顾自地感慨道,“你还别说,温浅看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样,这选料子却很有品味,很合我胃口,哈哈!” 对方又看了眼那匹料子,到底是将手中的书放下了,拿起被冷落在一旁的香囊嗅了嗅,说不上什么名堂,却很好闻。她捏着那只香囊,轻声提醒道,“不是有品位,只是刚刚好合你喜好罢了。” 于青青嘻嘻一笑,浑然不在意,搂着那匹布像搂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似的,“合我喜好就很好啊!说明我俩投缘!” 投缘吗?对方看着手中绣工精致的香囊,眉目微拢……于青青今日去赏花宴,穿着一身粉色宫装,那是于夫人特意让人准备的,于青青有生之年的第一件粉色衣裳。为此母女俩闹了很大的别扭……世人初次见面,看相貌、看打扮、看言谈举止,才能猜出一二分的品性喜好。偏偏温浅一眼识破这粉色衣衫下野小子一般的脾性。 与其说是投缘,不如说是眼光毒辣。 她沉吟片刻,放下手中香囊,轻声问道,“温浅的母亲,你知道的吧?” 于青青微微一愣,脸上喜色渐消,转身将那匹布料递给了身后丫鬟,才正色说道,“你说的是温家的原配夫人?走了十几年了吧,不怎么了解,只听说是回乡省亲的路上,山石滑落遇了难,一行人没一个活下来的……也是可惜。你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起这事来?” “前阵子去外祖家,陪着他整理一些卷宗,说起了此事。”对方目光落于身前一点,眸色空灵,眉宇轻蹙,“外祖说,此事颇有些古怪。那年秋天,国泰民安,他查遍了所有相关记载,也未曾听闻哪处有大型山石滚落的天灾……温长龄起初也接受不了发妻枉死,坚持说温夫人是被人杀害的,可不过月余,他扶正了府中妾室,再不提昔日发妻。最奇怪的是,这位温夫人的来历也甚是模糊,只知是个外乡人,其他的,便是连祖父也查不到分毫。” 于青青拧眉看去,半晌摆摆手,让身边下人都退下了,才小声问道,“连你外祖父都查不到?” 好友名唤钟微,随母姓。旁人兴许不知,于青青却清楚,钟家以贩卖消息发家,钟老爷子更是赫赫有名的百晓生,若是连钟老爷子都说不知道,那便是真的无从查起了。 于青青想了想,寻了个比较有信服力的解释,“兴许,只是太过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出来的,老爷子查不到也是可能的嘛!至于温尚书……更好解释了,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往日再如何情深,也总比不过真真切切陪在身边的人,你说是吧?你看温浅就知道了,发妻之女,还不是被冷落至此?” 真要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钟微轻轻点着头,却仍不忘提醒于青青,“事情到底怎么回事说到底跟咱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干系,我只是见你对温浅很有兴趣,才提醒着你平日里留个心眼子,切莫脑门一热就一头扎进去,扯那一堆不明不白的事情里头去。” 于真真一边盘算着什么时候找元戈吃茶听戏去,一边随口答应着,又转了话题,问道,“听说你娘在给你说亲,哪户人家,定了吗?” 两户人家是邻居,早年于真真就经常不走大门翻墙去找钟微,长辈们觉着危险,加之两户人家本就关系不错,后来索性就在那堵墙上开了个角门,如此下来,两家人家还真没什么秘密可言,平日里有些芝麻大小的事情,都能传到隔壁去。 小姑娘家说起此事多少会有些不好意思,钟微面色微讪,摇头,“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我虽是欧阳家的嫡女,但毕竟姓钟,往后按着父亲和外祖的约定,是要去外祖家继承家业的。如此一来,我的婚事便有些麻烦了……我倒是觉得,成不成亲的,没什么大碍。” “也是!”于真真嘻嘻一笑,“这盛京城里只知舞文弄墨来显摆的二世祖们,就同一只只开屏的孔雀,顾头不顾腚,我都瞧不上,如何配得上你?” 对方抿着嘴角轻笑,隔空点点指指她的脑袋,“你哟……这话被你娘听见,少不得又要念叨你几句。” 对方嘻嘻一笑,混不吝的样子。 钟微无奈摇头,只方才那话题,被这一打岔,却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 元戈回到府里没多久,三品居的店小二就来了,说是宋大人在他们那定的茶叶到了,特意送来。这事元戈是知道的,之前南隐就念叨着要去三品居喝茶,没喝成。她下意识就让人拐隔壁去,只临时又多嘴问了句,“什么茶叶?” 对方含笑施礼,“回少夫人的话,是顶级的老君眉,整个盛京城中,除了御用的,就只有咱们三品居有这么点了。今日之后,待新茶上市之前,咱们三品居也没了,全给送您这来了。” 元戈一愣,又问,“银子付了吗?” 小二又是一礼,“您哪儿的话,宋大人与咱们东家是铁打的交情,这收银子的事情,可不归小的管。” 元戈不知这三品居东家是谁,也没什么兴趣打听,只听着这会儿不必付银子,当即点点头,招招手,“那辛苦小哥跑一趟了,拾音,先收起来吧。”顶级的老君眉诶,她提前尝尝,不为过吧? 第67章 喝了我的茶,帮我个忙 宋闻渊过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姑娘一袭简简单单的居家常服窝在藤椅里,身边支了张小藤几,一边支着下颌自斟自饮,一边指挥着几个小厮挖土种花,偶尔还提点一下小侄儿的课业,当真好不惬意的模样。 像只餍足的猫儿,于暖阳下懒洋洋地眯着琉璃般漂亮的眼睛,有一搭没一搭舔着一身华丽柔软的毛皮,并不爱搭理人的模样,慵懒,漂亮,又骄傲。 见着他进来,扬了扬手中茶盏,嘻嘻一笑,得意极了,“送我的?谢啦!” 前两日刚说起这茶,隔天就有人送来了,送的还是落枫轩,她哪里还不知是送她的?虽说无功不受禄,但她也不是回不起礼的人,便也半点不曾推拒,大大方方地道了谢,问道,“来一杯尝尝?” 听那小二的意思,除了宫里头,城中顶级的老君眉目前为止都在这里了,总不好自己一人独饮。见他颔首,遂半起了身子倒茶,鬓角的发丝散落,微风拂过,额前簌簌地痒,她也懒得用手去撩,只不甚在意地噘嘴往上吹了吹。 只是很显然,这并不奏效。 宋闻渊无奈,摇着头抬手帮她捋到耳后,“还有只手呢,断啦?” 视线落于耳际,纤细脖颈上是轮廓秀美的耳朵,白玉般剔透的耳垂之上并无耳饰,淡淡的粉色,有些可爱。很奇怪的感觉,明明是张牙舞爪的姑娘,偏生长相却温柔秀气,安静下来的时候像只乖巧的猫咪。宋闻渊目色渐深,鬼使神差的,指尖收回时状似不经意地略过她的耳垂,极快、又极轻。 面上半分不显,心底却似起了海啸,海浪席卷而来,冲击着他的胸膛,胸口都钝痛,像是剧毒发作。 对面这人却没心没肺地一无所知,只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便带着几分略显做作的热情,笑嘻嘻地将茶杯推了过来,“宋大人,尝尝?” 小姑娘这是自觉无功受禄呢? 宋闻渊发现有些时候这人的心思还挺好猜,嬉笑怒骂都摆在台面上。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是不错,快赶上御用的品级了。只他于口腹之上并无过多讲究,什么茶都能喝,也没有特别喜好的一口,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是林木去置办,他从未操心过。 倒是这丫头,似乎事事都有自己的那套喜好,屋子里的熏香偏爱淡雅的木质香,茶却喜欢香馥味浓的老君眉,穿着喜欢明艳的色调,周身首饰却并不繁复,通常只简简单单的一支簪子,仿若点睛之笔。心中这般想着,宋闻渊才意识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对她竟已了解至此……他借着低头喝茶的举动,掩了心底海啸过后未散的余韵。 心道,这老君眉,似乎的确与众不同些。 宋闻渊搁下手中茶盏,扫了眼忙忙碌碌的下人和段段时日已经大变样子的院子,偏头轻笑,问道,“喝了我的茶,帮我个忙呗?”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脸上的热情明显散了几分,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戒备了,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什么忙?先说好,有损阴德的麻烦事我可不干。若你计较这一口茶,我这会儿便吐还给你。” ……吐还?喝下去的茶,还能这样还的?小姑娘这精明样儿,还真得了几分温长龄的真传。 什么乖巧可爱,果真都是错觉。宋闻渊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他倒是想问问这小姑娘口中有损阴德的都是些什么事情,但下意识觉得这张嘴大抵是说不出好赖话来的,届时只怕要在下人面前丢人。于是,他到底是没敢问出口,舌尖抵了抵腮帮子,嫌弃地翻了个眼皮,“这口茶你就安安心心地咽进肚里吧,我倒也不至于说送出去的东西再讨要回来……至于你那点儿为数不多的阴德,你也不必担心,没人会觊觎。” 元戈一听,立马嘻嘻一笑,整个人往藤几上一趴,饶有兴趣地问道,“那就好说,什么忙,说说看?” 姣好的眉目猝不及防地递到了眼前,阳光下白嫩的色泽,每一根绒毛都能清晰可见,微微泛着层亮色。宋闻渊皱了皱眉头,胸膛里刚刚褪去的海浪隐约间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他微微后仰拉开了距离,就见着门口探头探脑的女子,脸上笑意骤散,拧眉呵斥,“李家长辈都没教过你规矩吗?” 声音微冷,入耳仿若秋风瑟瑟。 一旁练字的卓卓都停下了笔,抬头看来,元戈随手摆了摆,他便又低了头去,但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元戈靠着椅背并不怎么认真地劝着,“大嫂家的侄女,许是找我有事。”说着,挑了挑眉毛,无声询问。 门口探头探脑的的确是李金凤。 她见宋闻渊也在里面,原是不打算进来的,可正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就被发现了,此刻再走就很失礼数了。于是,一边兀自懊恼今日没看黄历,一边提心吊胆地跨进门槛,也不敢靠近,只站在门槛之内的地方,猛地一个弯腰鞠躬,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对不起!” 元戈一口茶含在嘴里,就这样忘了咽,呆呆地看着李金凤,难得的瞠目结舌,表情有点傻。 院子里干活的下人们也都纷纷停了手,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反观李金凤那边,这平地起惊雷一般的一嗓子嗷出口,最初的尴尬和胆怯反倒没有了,她连连弯腰,一声比一声高,“三少夫人对不起!之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同我一般见识!若您觉得心里不痛快,我、我……我给您当牛做马,随叫随到、鞍前马后!您、您……您看,成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实在出人意料。 元戈瞠目结舌看向宋闻渊,悄悄做了个口型:你干的? 宋闻渊没回答,只瞥了眼脑袋都恨不得埋到胸口的李金凤,淡声说着,“平日里就好好待在你姑姑那,没事别来这里招摇,否则,倒也不必少夫人来动手……下去吧。” 李金凤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了,出去时太着急,差点被门槛绊倒…… 第68章 恶犬竟是我自己? 李金凤踉踉跄跄稳住了身形又忙不迭向前跑路的样子,仿若身后有恶犬追逐。 元戈虽不知道这姑娘今日唱的又是哪出,但此刻见着她这般模样也忍不住乐了,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那头“恶犬”,还偏头问宋闻渊,“你对她做了什么?把她吓成这样?” 宋闻渊侧目看她,没说话,只是那眼神,比说了话还明显:把她吓成这样的难道不是你自己? 见这人仍然一头雾水的茫然,宋闻渊好整以暇地提醒她,“今日她跟着你去的佟家,回来的时候她就没跟咱们一道走,大抵是你在佟家做了什么小动作被人瞧在眼里了,以至于人家觉得你凶神恶煞,想起往日针对便心有余悸夜不能寐。” 元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的确是在赏花宴中途离场的时候将李金凤忘了个干净。至于宋闻渊说的“小动作”,也就只能是她设计对付于青青的那一幕了?……感情,恶犬竟是我自己?元戈拧了拧眉心,决定飞快地将这件事遗忘掉,遂转身含笑问道,“宋大人,不知方才您说的是什么事情呢?” 宋闻渊压着隐约翘起的嘴角,小姑娘脾气不大好,如今自己想让人帮忙,还是顺着毛捋的比较好。 他咳了咳,转首看向周遭下人,摆摆手,吩咐着让人都退下了,才偏头靠近元戈,低声问她,“西市有条暗巷,可听说过?” 暗巷?元戈倒是听人提过一嘴儿,彼时她还在知玄山上,有个长辈曾打趣她,说她做的这些毒啊药啊的,若是拿到暗巷里去售卖想来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的,偏她年少贪玩不知道银钱好处,愣是全给自己人用了。她岂能不知那些东西值钱珍贵,但终究是毒,自己玩玩便也罢了,若被人买去害人无辜性命,那就是真的损她阴德了。 她虽不信神明,却信因果。 那是她唯一一次听见暗巷二字,不知怎的,就这么记住了,但对其他的她却是一无所知。遂只是摇头,笑意渐淡,“未曾听闻,不过大概能猜到是做什么的。” 西市有条暗巷,顾名思义,隐没在暗处的、不见天日的地下暗道。 这条暗道还要追溯到前朝,前朝叛军压城,彼时的皇帝昏庸无道,整日沉迷酒色不思御敌之策,眼看着无力回天,就让百姓朝臣夜以继日挖了这条暗道准备带着宠妃逃出去。可谁知,皇帝无能、奸佞当道,天下早已怨声载道,这条暗道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越挖越宽、越挖越大,偏就是挖不到头…… 最后,那位皇帝和他心心念念的宠妃,死在了这条没有出口的暗道里。 时隔百年,彼时那些血海尸山与烽火硝烟已经化作史书上略显沉重的寥寥数字,只这条暗道下却迎来了“新生”。 起初也只是一些流民乞丐的栖息之地罢了,渐渐的,开始有些来路不正的赃物兜售,朝廷驱赶了数次无果,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谁曾想,不过短短数年,此处已成鱼龙混杂之所,许多不法商贩混迹其中,朝廷派了一波又一波暗探,皆是无功而返。 到得如今,这暗巷就像是一块眼看着肉不少、但极不好下口的硬骨头,稍不留神,可能还得崩掉自己的几颗牙齿。 元戈听完,支着下颌点点头,言简意赅地总结陈词,“若是直接下令清缴,且不说其中做些小买卖的本分老百姓,就说那些流民乞丐不法商贩必然暴动,届时死伤多少难以估量。但若是就此放着,就跟吃饭了饭卡在牙齿缝里的肉丝,一张口就难免贻笑大方,见不得人……加之这肉丝卡的时间久了,还得牙疼,是吧?” 前半句听着挺正常,后半句却又有些混不吝。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的确是那么一回事。 宋闻渊大抵已经习惯了她这般简单直白甚至有些粗鲁的说话方式,闻言也只是含笑颔首,“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次找你帮忙,不算什么麻烦事,就是想请温小姐陪我走一遭暗巷,去闻闻几味香料,你知道的,我也没有什么女下属,就算有也都是当老爷们当惯了,哪懂这些,遂只好求来温小姐这里了。” “香料?”元戈一愣,转念一想就明白过来,“花间堂?还在查市舶司那个小吏的事情呢?那小吏……很重要?” 这案子甚至都不该归锦衣卫管。 宋闻渊看了她一眼,目色平静,又收回了视线,只端着茶杯摩挲着杯壁,半晌,才道,“小吏是个意外。只我调查市舶司挺久了……” 他语速挺慢的,还有些欲言欲止。元戈心下了然——机密,至少对她来说,是机密。她兀自点点头,打断了宋闻渊的话,“罢了,这朝廷大事,你还是别同我说了,万一哪天你那走漏了什么风声,还要怀疑到我头上来,到时候又是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的糊涂事。” 她随意地摆了摆手,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懊恼和郁卒。 宋闻渊轻讪,抬眼看去,勾着嘴角半真半假地保证道,“不会的。纵然走漏了风声,也不过是我自己技不如人,绝不会让你身上溅上半滴脏水。” 四目相对,元戈微微一愣,那双墨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模样,莫名让她有些心慌,她面色微热,眼神躲避,扯开了话题,“不是要去暗巷吗?什么时候去?”说完,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指甲,又扯了扯衣裳,扭了扭身子,跟凳子上扎了钉子似的。 宋闻渊看在眼里,暗自轻笑,伸手一边倒茶一边说着,“不急,暗巷要到夜间才开市,这会儿还早,先喝会儿茶……你喜欢的老君眉,然后好好休息一会儿,换身轻便些的衣裳……晚膳去栖迟阁?或者让人送来落枫轩?”总之,不管在哪里用晚膳,都是要一起用的。 说着,坐回藤椅里,漫不经心地又加了句,“桂婶一早就开始做点心,说你许是吃不惯甜腻的,之前做的都只碰了几道清淡的,这次是紧着你的口味做的。” 于是,元戈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又生生咽了回去,“好。那就栖迟阁吧。” 元小姐很好哄,好吃好喝伺候着就成。 第69章 我家相公,醋味儿大 九月初,秋意方至,暮色起得晚。 晚膳是在栖迟阁院中的石桌上用的,满满一桌的菜,大半都是她喜欢的,桂婶比前两回都要热络,一边照顾着卓卓,一边还不忘询问元戈为何好一阵子没来这边用膳了。 哪有好一阵子?再说……这到底是宋闻渊的地盘,书房重地,她一个过了门却又实在不算熟、甚至还有些尴尬着的妻,天天来这里蹭饭算怎么回事?元戈摸了摸鼻子,碗里就落下一筷子鱼肉来,筷子的那头,握着的是宋大人那只节骨分明、白玉般漂亮的手。 宋大人搁下那块鱼肉,就收回了视线搁下了筷子,只端着茶杯轻描淡写,“若是喜欢桂婶做的菜,就过来吃,只需提前差人同她说一声就好。桂婶讲究,当天的菜都是当天去买的,你若是不提前说,只怕不够你吃。” 这是让她想吃就来呗?元戈算是看出来了,这宋闻渊表面上总不苟言笑的拘着张表情,实际上还是挺好说话的。元戈咬着筷子,嘻嘻一笑,典型地得寸进尺,“那,能把桂婶调我那去吗?” 倒是挺能顺杆爬的。宋闻渊丢了个白眼过去,不咸不淡地催,“快些吃,吃饱了随我出去。” 那就是不同意了——不过这本来就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元戈倒也没真的妄想着把宋闻渊身边的老人拐走,只低低“哦”了声,老实吃菜。 桂婶看着这小俩口融洽相处的模样,再看看身边埋着头扒饭、脸颊上都沾了米粒的小孩子,俨然像是看到了未来这一家三口坐在一起时的模样,笑得愈发慈眉善目的,“少夫人倒也不必特意差人来说,往后若是无事,便来这边用膳吧,不过就是一堵墙的距离,落枫轩那个叫伶儿的,哪会做什么饭哟,就是个灶膛里烧火的粗使丫鬟,少夫人吃得精细,她伺候不来的哟!” 所谓吃得精细,说直白点,就是嘴挑。 宋闻渊挑了挑眉梢,笑意促狭看着元戈,元戈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只冲着桂婶嘻嘻一笑,“好嘞!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往后就麻烦桂婶了,若我不在府中用膳,就让拾音来您这边说一声。” 桂婶连连应好,看着元戈的眼神跟看自家孙女儿似的,打心坎里喜欢着。小姑娘眉目精致,不笑的时候有几分清冷,笑起来却很甜,眉眼弯弯的,加之这一口一个“您”的客套着,莫说只是多做一两道家常菜罢了,便是元戈这会儿张口要尝尝那满汉全席,她也定然连夜就给置办齐全咯! 宋闻渊看着明显已经倒戈的桂婶,连连摇头,兀自暗叹这成了精的狐狸,偏生生了一张兔子的皮囊,也不知多少人被她哄骗了去。 宋闻渊看元戈吃得差不多了,起身整了整衣衫,“走吧,吃多了犯懒。” 桂婶一听,当即虎了脸,“少爷这是哪里的话?少夫人统共就吃这么几口!少夫人就是太瘦了,往后可得多吃些才好,姑娘家肉肉的,看起来可人。” 倒也不只吃了几口,吃几口的那是宋闻渊,饶是元戈再没脸没皮的,听着桂婶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着搁下了筷子,“饱啦,桂婶,您做的太好吃。上回我就是吃多了,大晚上去花园里散步消食来着,如今可不能再吃了!真不能再吃啦!” 一边摸着肚子起身一边说着真不能再吃的元大小姐,转身之际又回头喝了口汤,才笑嘻嘻地摆摆手,“走嘞!消食去!” …… 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方才还说着要消食的元大小姐,又坐在了豆腐脑的摊位前,吃得酣畅淋漓。 宋闻渊捏了捏眉心,开始怀疑这人在温家的时候是不是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导致如今总这般好似饿了半辈子似的。 暗巷说小不算小,能容纳下两排摊位的空间,但说到底仍然只是一条暗道,去除摊位之后留下的,也就是足够三人并行的小路,黯淡潮湿的空气里还有明显的霉味,以及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之后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事事考究的温家嫡女,竟然能站在这样人来人往的摊位前,旁若无人地吃一碗豆腐脑,还是挺让人意外的。 宋闻渊一边护着她不被人群撞到,一边听她笑嘻嘻地同人闲聊,“是吗?我就说您家这豆腐脑地道呢,原来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哇!嘿,可比外头那些个好吃多了,人还店大欺客,我点一碗豆腐脑,还嫌我点的少,给我脸色看呢!您说我一小姑娘家家的,总不能点一桌子浪费了去吧?大婶您说是吧?” “嘿,这不是之前不知道这地儿嘛,往后但凡我馋这口了,就往您这来!前儿个去我小姊妹那打雀牌,闻着她身上的香很是喜欢,问了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地方……他?我家相公,醋味儿大,怕我被人碰着,紧张兮兮的……您甭管他,随他去!” 小姑娘说话声音很高,大剌剌的不拘小节。 宋闻渊的脸在黯淡光线里都清晰可见地龟裂了。 元戈吸溜一口豆腐脑,随口扯两句,说着说着又不忘继续吸溜一口豆腐脑,刻意低调的打扮,加之她这般如鱼得水的模样,不消片刻,这摊主大婶就已经指着某个方向同元戈介绍了,“喏,你说的香料,大约就是那家,对面,往前走四五个摊位的地方,老刘家的!小姑娘真是慧眼,瞧什么都准,老刘祖上跟我家就是邻居,当了几辈子邻居了,我家做豆腐脑那会儿他家就开始做香料啦,都是那、那什么……百年老字号!” “那感情好!今日我算是找对地方咯!多谢大婶子,改日我再来吃你家豆腐脑!”元戈伸长了脖子朝着那个方向望了望,地方小,人流多,乱糟糟闹哄哄的,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吃完了最后一口豆腐脑,半点残渣都没剩,搁下了碗筷用袖子擦了擦嘴巴,对着摊主大婶笑笑,才拉着宋闻渊往那个方向去了。 第70章 牵手 入了夜的暗巷,很是热闹,大大小小的摊位前,都挂着盏红灯笼,还有随处可见的可爱小花灯,倒也很是别致。 这里除了流民、乞丐、不法之徒,也有附近的老百姓,他们在这里做些本本分分的小买卖,此起彼伏的吆喝里,还有互相打着招呼问着好的声音,或是逗着趣的调侃。 元戈一边饶有兴趣地四处张望寻找着“老刘家的香料”,一边注意着推推搡搡的人群,还不忘低声叮嘱宋闻渊,“别端着你宋大人的架子,来都来了,你总不想无功而返不是?你得想方设法融入他们,这样才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你想要的消息,知道不?……真是,好歹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这种事情还要我教你?” 皱着眉头看过去的眼神,黯淡灯火里,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对面的人群朝这里涌来,宋闻渊一手护在她身侧,一手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才有些敷衍地答应着,“好。”依着他的行事风格,不过以利诱之罢了,何必“与民同乐”?再者,他这样的身份,身上背负的人命不少,难免有种无形之中的戾气与煞气,就算再如何伪装也装得不够自然,有时候反倒弄巧成拙,引人猜测戒备。 他没有同元戈解释,只低了头轻声问道,“我方才给你那几款香料,可记得了?” “嗯。”元戈点点头,目色微沉,龙脑、甲香、龙涎……这三种香料摆在明面上的时候,不必宋闻渊亲口告诉她,元戈就知道市舶司的那个小吏到底为何重要了,朝廷本该牢牢把控在手里的东西出现在了市井小贩的手中,首当其中就是市舶司。只是,若只是市舶司,本不该有这样大的胆子动这三样东西,背后只怕还有更大的鱼…… 她回头看了眼宋闻渊,深吸一口气,扯了扯嘴角,整理了下表情,才拨开人群走到对面。 老刘家的香料摊前,坐着个干枯瘦削的老者,那老者盘腿坐在地上,一件灰黑色的袍子,有些脏兮兮的,裸露在外的一双手手指很长、很黑、很干瘦,他一声不吭坐在那里,并不吆喝,似是注意到有人停留,抬头看来,元戈一个咯噔,眼底闪过来不及掩饰的错愕——那人的脸同样枯瘦干巴,两个眼珠子就显得很大,其中一只还是白色的,直勾勾看着你的时候,格外渗人。 之前整理好的表情很明显一个都用不上了。 元大小姐表情复杂地看着对方,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就听那老者缓缓开口,问道,“姑娘……是要买胭脂还是香料?”他说话的语速有些迟缓,一字一句拖着调儿,幽幽的。 饶是身边人来人往,元戈仍然有那么一瞬间觉得遍体生寒,像是这地下起了风,一阵阵地吹着她的脖颈子,吹得她四肢都发凉,她下意识紧了紧攥着宋闻渊衣袖的那只手。下一瞬,指尖被包裹,暖意从对方掌心传来,传到她被覆的手背,耳畔落下的声音微沉,让人莫名安心。 “别怕。”他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瞬间将她拉回人群之中,她回头笑笑,表示自己没事,然后回头重新看向那个老者,“抱歉,一时失神。此处,可是老刘家的香料铺子,方才卖豆腐脑的那位大婶介绍我来的。” 老者微低了头,才缓缓说道,“是,平日都是小儿过来的,今日他有事……姑娘是看胭脂还是香料?都在此处,随便看便是。” 元戈俯身轻嗅,半晌,拿起一盒熏香闻了闻,又转首递到宋闻渊跟前,轻笑问道,“相公,这个可好闻?”一边问着,一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宋闻渊并不意外,配合着低头闻了闻,随即摇头,老神在在地说道,“一般。” 于是元戈又将那盒熏香搁回了原位,才微微低了身子,压着声音问对方,“老人家,我想问下,有没有更加、嗯,更加名贵一点的香。是这样,我家相公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这不,过几日我约了城中几位有身份的夫人们一道吃个饭……想送些夫人们喜欢的香,你看看,可有推荐?” 老者这才偏头看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瞅着,瞅得人心里直发怵。就这么瞅了半晌,倏地扯了扯嘴角,又偏了头,摆摆手,“小姑娘说笑,要买好东西得去东市,这暗巷里头都是穷人家的东西,真拿去送人了,你家相公这仕途才是真真儿断了,走吧!”说罢,又摆了摆手,声音都抬高了几分,像是气恼对方逗他玩似的。 “诶!”元戈哪里会走,抬腿就准备越过摊子去,一抬腿,发现手还被攥着呢……微微一愣,挣了挣,没挣开,遂眨着眼给宋大人递眼神。 宋大人一脸淡定的顺着对方视线看向握着的手,又一脸平静地牵着手跟了上去,才低声说了句,“人太多。”算是解释了不松手的原因。 宋大人的表情实在过于从容镇定,以至于元戈不得不相信对方真的是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何况,如今他们还是“夫妻关系”,这总不好自打嘴脸,于是便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她走到老者身边蹲了,继续以一种近似于做贼的声音轻声解释,“老人家,是这样……我之前在好友闺中闻着过一种香,像是某种甲香……” 话音刚落,元戈见着对方攥在一起的枯瘦指尖紧了紧,指甲盖明显泛白。她心中稍定,才继续说道,“我问她哪里来的,她给我推荐的暗巷。方才那大婶也说了,这暗巷就数您家的香料最好。老人家,我要这香真有大用,您看在我诚心想要的份上,开个价?卖我点儿?” 方才还背对着元戈的老者倏地回头看来,大手一挥,险些打着的脑袋,幸好宋闻渊手疾眼快,一把将人拉起护在了怀里。 对方已经勃然大怒,“什么香不香的!老头子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欺我一只眼睛瞎了又坏了两条腿,就想强买强卖不成?!” 陡然拔高的声音,吸引了周遭百姓的注意,众人纷纷看来,面色不善。 第71章 逍遥快活酒 “大家快来看呐!这两个有手有脚、全须全尾的年轻人,欺负一个眼瞎瘸腿的老头子哇!”老者一边捶着一双膝盖,一边痛心疾首地嗷嗷叫唤。 暗巷里的生意人,大多都认识,平日里最次也有几分点头的交情,老爷子的命挺苦的,早早的没了媳妇带了俩儿子鳏居至今,三年前没了大儿子、瘸了一条腿,儿媳带着孩子改嫁了,两年前不知怎的,又瞎了一只眼睛,听说如今另一只眼睛也有些瞧不清楚了,着实令人唏嘘。加之老爷子平日里为人和善,大家伙也都照顾着些。 这会儿一吆喝,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围了上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看着人模人样的,偏怎么不干人事呢?大晚上的跑这暗巷里来欺负一个老瞎子?欺负老刘家的没人了是吧?” 还有几个年轻人,一边挥舞着棍子,一边撸着袖子,眼看着一冲动就要动起手来。 引起众怒了。 原本想着假装自己是寻着门路过来的,最多就是买卖不成无功而返,没成想这老爷子好端端的突然闹这一出,直接来了个倒打一耙,打了元戈一个措手不及。这种情况下起冲突着实没必要,还容易被人瞧了热闹去,宋闻渊护着元戈一边道着歉,一边往外退去,老百姓自然也就骂骂咧咧地散开做生意去了。 今日这般,便是铩羽而归了。 元戈有些泄气懊恼,低着头踢着脚一步一步地走,也不吭声了,只皱着眉头兀自喃喃,“奇怪……宋闻渊,你有没有觉得,这老人家古里古怪的。” “是有些。”宋闻渊点着头,垂眸看着身边没了精神的猫儿,倏地眸色一冷,反手抓向身后—— “疼疼疼!”哀嚎声起。 元戈回头看去,是个小乞丐模样的少年,鸟窝一样乱糟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的头发一缕一缕塌在脏兮兮的脸上,穿一件同样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破布衣裳,脚趾都在外面的布鞋,只一双眼睛瞧着挺亮,有些狡猾,一边叫着疼,一边还不忘反过来打量元戈二人,眼底有种待价而沽的味道。 宋闻渊看了眼这少年,就有些嫌恶地松了手,就着自己的衣服擦手,一边头也不抬地问着,“偷偷摸摸的,跟在我们身后作甚?”再晚点,那只脏兮兮的鸡爪子就要抓上元戈的胳膊了,这丫头也是,半点警惕心都没有,人来人往的地方,只顾着低头走路。 他又擦了擦手,眉头未松,元戈看着递了帕子过去,他接了,却没用,只看向这个小乞丐。 小乞丐嘻嘻笑着,眼底狡黠,试探问道,“我瞧着两位器宇不凡,定是要买好东西的人。正巧,小的这里有些宝贝,二位可要看看?” 元戈和宋闻渊对视了一眼,又掀了掀眼皮子,几分傲慢几分不屑,将这小乞丐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才轻慢说道,“你?就你这种小乞丐,能有什么宝贝?相公,这定是个骗子啦,别信他,走吧。” 说完,眉梢一挑,下颌微抬,扭了腰肢,就要转身。 那小乞丐一下就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酒瓶子,递了递,只声音仍然压得低低的,像是生怕被人听见似的,“看,我真有宝贝!你们要的话,便宜卖给你们!不是我吹嘘,这东西可比老刘家的那些香粉胭脂的好多了!” 元戈已经转过去的身子微微一顿,又缓缓扭了回来抱胸而立,还是那一脸瞧不上的表情,施恩般朝着那不过巴掌大的酒瓶子努努嘴,“你,这什么玩意儿?”尾音上挑,颐指气使的,将一股子本姑娘有点兴趣你就要感恩戴德的傲慢劲表演到了极致,像是高贵的猫儿,懒懒地,抬了抬爪子。 小乞丐咧嘴一笑,一排的黄牙,嬉皮笑脸地上前一步,又迫于边上冷飕飕刀子一样的眼神,缩了缩脖子,才抠抠搜搜献宝似的将小酒瓶子打开了些,挥了挥手,又很快盖上,问道,“闻着了?” 元戈皱了皱眉头,酒香,掺杂了些别的,说不上来的古怪气味。 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看了眼宋闻渊,又转首朝着那小酒瓶子努努嘴,“你当我狗鼻子呢?这里什么味儿都有,你就这么挥了挥,我能闻着个鬼啊!再给我好好闻闻到底是什么东西。” 小乞丐却捂紧了瓶子连连摇头,“那不成!闻一口就少一口,我这统共就这么点,你闻一口、他闻一口的,没多久就少了半瓶,到时候小爷我还怎么卖钱?这么说吧,你想买老刘家的香粉,也就是讨男人欢心,还没啥用,我这、瞧着没?”他转了转酒瓶子,指着瓶身上的五个黑色字体。 逍遥快活酒。 挺直白的,真一听就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戈又挑了挑眉梢,看向宋闻渊,对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才转首看向那小乞丐,努努嘴,“你,这酒咋卖?” 对方嘻嘻一笑,一口黄色镶黑边的牙,颗颗分明,然后缓缓竖了三根手指,慢条斯理地说道,“三锭银子。” 元戈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嗤笑,“就这?你说它是什么逍遥快活酒它就逍遥快活了?我瞧着是让你拿了三锭银子去逍遥快活去吧!瞧瞧这几个字,丑不拉几的,跟你自个儿写上去似的,还有这瓶子,外头一文钱能买俩,谁家好酒会用这种酒瓶子装呢?” 她语速飞快,说完也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抓着宋闻渊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身后小乞丐三两步赶到她跟前,犹豫片刻,收了一根手指。 元戈连白眼都懒得翻,像是彻底没了耐心一般,低呵,“让开!” 小乞丐没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咬咬牙,狠狠跺了跺脚,“那你倒是说个价哇!” 元大小姐懒洋洋掀了眼皮子看过去,半晌,又懒懒竖起一根手指,轻讪,“就你躲在这地方跟做贼似的,谁知道这酒来路正不正。左右本姑娘也就是好奇,要么,一锭银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要么,你让开,等上个一年半载,许是再来那么一个冤大头给你三锭银子。” 小乞丐看了看怀里的酒瓶子,半晌,手一摊,“成交!” …… 没有人看见,不远处的人群里,有个中年男人缓缓摘下兜帽,看着元戈的背影痴痴唤了声,“少柔……” 第72章 屠苏酒,晚归的姑娘 “什么?!”男人的怒吼声仿若平地落惊雷,震得院中那棵百年古树都跟着震三震,簌簌落了一层黄叶,屋子里伺候的下人齐齐跪了一地。 秋风携落叶,飘飘然落在窗沿,像一只金黄色的蝴蝶缓缓收拢了翅膀。 烛火摇曳的辉光里,佟相佟明儒盯着仍然一脸茫然的妻子,手中筷子杂乱无章地敲击着桌面,拧着眉头压着声音,语速迟缓咬字却重,问她,“你再说一遍,把我那坛子屠苏,送到何处去了?” 压着的声音里,似是风雨欲来雷暴将至,和佟慎之如出一辙的眼睛里,压着锐利的光,似刀子般。 佟夫人亦有些错愕,不知他突然的怒火从何而来,不过是一坛子屠苏罢了,家里比它名贵的、稀奇的,比比皆是,实在有些犯不着大动肝火。 本来这赏花宴就办得窝火,正想着抱怨两句呢,没成想这人跟吃错了药似的,佟夫人也来了脾气,“你这发的又算是哪门子的邪火?你是没见着,温家那丫头跟被人下了降头似的,看着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可在场谁没听出来,咱们佟家……就跟他秦永沛的走狗似的!这话要是传到陛下耳中,语涵的婚事哪还有半分希望?当时那个情况,不赶紧用几坛子酒将人打发了,难道还任由事情发酵?” 敲着桌面的筷子稳稳一落,没再提起。只佟明儒脸色仍然难看,冷声指责,“府中那么多酒,你随便拿几坛去打发了便是,如何偏要那屠苏?我刻意搁在最里头,怎的,外面那些酒是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入不了他金彧年的眼?非要巴巴送了屠苏去金家?!” 佟夫人本就是跋扈的主儿,此刻当着一屋子的心腹下人被指责,脸上挂不住,心里又郁结,瞬间变了脸色,“屠苏!屠苏!那坛子屠苏是谁送的嘛,就偏它高贵了是吧?明儿个我就上街去,把城中的屠苏酒都给你买来!我看着你喝!你要是喝不完,我让人给你灌下去!” 说完,手中筷子狠狠一掷,反弹起的筷子又砸到了桌上的菜碗,溅起的狼藉里,是妇人因为愤怒些许扭曲的容颜。 佟明儒看着这张突然有些陌生的面孔,蓦地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一般,那些汹涌的情绪硬生生堵在了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却也因着这一咆哮,生出了些许理智来,搁了筷子靠向椅背,面色又冷又沉,一双眸子里满是阴鹜。他说,“往日这府中诸事我皆由着你做主,倒让你愈发没了道理可言。语涵这婚事,亦是你哭着闹着要攀附,我可曾同你说过,佟家不需要一个姑娘家去攀附权贵争那些个荣宠?” “那是皇后娘娘看得起咱们家!” “你以为她白氏是什么好人吗?”佟明儒扯了扯嘴角,懒得再搭理这冥顽不灵的妇道人家,起身走了两步,回头,冷嗤,“罢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了意思。只往后,我的东西你别碰。”说罢,拂袖而去。 刚下台阶,屋内传出一阵摔盘子的声音,伴随着女子失控的怒吼。 佟明儒摇摇头,快步离开了,便也未曾见着,廊下拐角暗处,缓缓出走一袭浅色衣衫的少女。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本是听着二人起了争执想进去劝上两句,谁知便听见屋内提到了自己,于是鬼使神差的退到了窗边。 她今年十八了,在世家千金里,算是年纪大的了。从小她就知道佟家嫡女婚事半点由不得自己,于是这些年来,即便偶尔见着才华出众、或者英俊儒雅的少年郎向她示好,她也总克制着从未心动过,是以,最终那个人是谁,于她自己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不过是利益的捆绑,是相敬如宾、还是貌合神离,又有什么关系呢?总好过母亲这样,动辄咆哮怒喝、摔杯子砸碗筷,更有甚者还动起手来,失了一身气度,倒让下人看尽了笑话。 母亲没闹够,自己都瞧累了。佟语涵低头苦笑,提了裙摆施施然离开,一拐弯冷不丁撞着个人,是脸色发白神色慌张的佟婉真,死死捂着领口,瞪过来的眼神倒似要吃人似的。 偏生也就只剩了点龇牙咧嘴的本事,像刚出生爪牙都没长出来的狼崽子。 佟语涵看了眼对方过来的方向——那是大门的方向,当下了然,遂没什么表情的提醒着,声音也似玉质清冷,“父亲若是知晓你这么晚才回来,只怕又要断你月钱。” “要你管?”佟婉真冷嗤一声,走了两步,没忍住,冷着脸威胁,“你要敢去父亲那边嚼舌根子,我要你好看!”说完,才真的转身走了。 佟语涵看着对方有些踉踉跄跄的步子,拧着眉半晌没说话。倒是身边的丫鬟没忍住,嗤笑,“这庶出的愈发嚣张了,还威胁起小姐来了,这是吃醉了发酒疯呢?小姐,您莫要去管她了,就她这样的,如今没了温浅这个钱袋子,还指不定在外面如何招摇撞骗呢!” 对方已经走远了。 夜色黯淡,那跌跌撞撞的身影隐没在暗色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是连佟语涵都有些不确定,方才在那猝不及防的相撞中闻到的隐约的气味是不是那种味道?彼时她还不懂,冒冒失失闯进了佟慎之的房间打断了他的好事,彼时屋子里的……就是这种味道。 她心中已有计较,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的丫鬟,才轻声说道,“我没有要管她,我只盼着她脑子清楚些,别在外面干了腌臜事脏了佟家的门槛,连累了我。”她没想管任何人,偏偏他们都姓佟,若是佟婉真污了名节,世人只会说佟家女儿家风不好,却不会说,这只是庶女,佟家嫡女还是好的。 “回吧。” …… 今夜,注定是个不平夜。 有人夜探暗巷寻香,有人剑拔弩张只为一壶酒,有人遮了一身青紫伤痕无人可诉,有人凭窗而立望月思故人,自也有人抱着新得的酒坛子流着哈喇子睡得正香却不知危险已然逼近…… 第73章 还是一瓶酒惹的祸 银子是宋闻渊付的,酒是元戈拿走的。 巴掌大的酒瓶子,莫不是装了琼浆玉液才值了这价钱?只小姑娘护着那酒瓶子不让他碰,问了也只语焉不详地说了句“不是什么好东西”,再问,便只摇头说不清楚,过了会儿,又皱皱眉头说有些熟悉。 对此,宋闻渊总觉得古怪,明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多也就是逛逛铺子吃吃早茶买买衣裳首饰的闺阁千金,偏偏又总给人一种“见多识广”的感觉,特别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之前随口问了问,她便也随口答了答,说是书中自有山高水远魑魅魍魉。说完,嘻嘻一笑,是她惯用的敷衍的模样。 这些时日下来,宋闻渊已经习惯了元戈有十分藏九分,还有一分嬉皮笑脸虚虚实实的模样,遂也懒得多问,只于马车中支着下颌闭目养神。晚风习习,那人在身边窸窸窣窣的,他竟觉得安神,竟有几分没来由的满足。 偏有“恶仆”拦路,张了嘴就嚎,“宋大人!马车上可是北镇抚司宋大人?!”声音之大,竟是完全不担心惊扰了附近达官显贵的好梦。 马车避无可避,缓缓停下,宋闻渊皱着眉头探出去,小厮打扮,脸生。他些许不耐,正要开口将人打发了去,那小厮却已经瞧见了他,喜出望外地冲了过来,“宋大人,求您快去金家救救咱们少爷吧!少爷要被老爷子打死啦!” 宋闻渊一怔。 根据这位陌生小厮的说法,金彧年身边的随从金元宝先去的伯府,却被告知大人出门至今未归,可门房小厮却又一问三不知。金元宝实在没办法了,才回金家搬了救兵,让他们分别去了北镇抚司、许家、三品居、还有一些宋闻渊可能会去的地方找人。 这小厮也就是运气好,碰见了。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情,金彧年为什么会被打,这小厮却是同样一问三不知了。 …… 这是元戈第一次来金家。 将门之家,占地甚广,建筑错落也与别家气质不同,假山巨石甚多、参天古木林立,夜色中尽显巍峨之势,倒无太多亭台楼阁。大门进去左手边就是一片很大的演武场,尖叫哀嚎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少年的尖叫划破夜空,夹杂着些兵器之间的撞击声,仓皇凌乱,“娘!祖父!你们听我解释啊!诶诶诶,娘、别打!别打……这酒我真没碰!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碰!我就喝了壶桃花酿!听说那是好酒,我留着明儿个找小嫂子一起喝呢!你要喝的话,我给你分一杯?” “喝?我喝不死你!老娘我在襁褓里就开始喝酒了,那胭脂水粉好不好我不知道,这酒好不好,我在十里地外面就能闻得出来!好酒?你再说一声这是好酒试试?”中气十足的,嚣张又霸道,是女子的声音。应该就是金家那位舞刀弄枪的儿媳金彧年的亲生母亲了。 元戈一边随着宋闻渊往演武场赶,一边纳闷狐疑,“不是说被金老将军追着打吗?” 相较于演武场那边的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宋闻渊这边明显气定神闲了许多,他早已见怪不怪了,背着手随口解释道,“老爷子年纪大了,追了一会儿便易力竭,若是小错,这个时候便也就罢了,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看的,若是原则上的大错处,金夫人就会接着揍。” 说着,宋闻渊微微驻足与元戈并肩而行,补了句,“当然,这种情况还是很少见。” 元戈兀自点了点头,“听这呼救声,莫不是为了今日咱们在佟家闹的事情?待会儿咱们好好解释解释。”到底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体面人家,又同样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凶了面子上过不去,确实不好交代。 那边,金夫人还在吼,“还不下来?今儿个老娘我就守在这里了,有本事你就在上面躲一辈子,但凡你下来一寸,我就削你一寸的骨头!哦……忘了告诉你,这树上应是有不少虫子的,到时你别哭……” 话音未落,金彧年突然号丧似的叫唤,“宋闻渊!你怎么还不来——小爷我快要矜持不住啦!这里有虫子!小爷我怕虫子啊啊啊!” 元戈一脚跨上演武场高台上的时候,就正好见着对面一团嘶声力竭哀嚎着下坠的鹅黄身影,那身影重重坠地,震起的尘埃里,是那人灰头土脸地坐起来,哭丧着脸冲着自家娘亲委屈哭诉,“娘!我真没碰那瓶屠苏酒,我就是前几日在街上听佟慎之那傻子跟人说他爹得了瓶屠苏,稀罕得紧,他就偷偷摸一下就给打了手。您知道的,我一向不喜那傻子,傻子他爹既然这么紧张,如今被我要来了,佟慎之那傻子还不得被他爹狠狠揍上一顿?” “没成想,他有没有被揍不知道,我倒是被您不由分说地揍了……”他也不起身,苦着一张脸揉着摔疼的屁股,看着上头拿着鞭子居高临下的自家亲娘,扯了嗓子就要喊老爷子,蓦地一抬头,见着宋闻渊和元戈,当下一蹦三尺高,“宋、闻、渊!你终于来了!小爷我都要被打死啦!” 这大晚上的,嚎得人耳朵疼。 元戈揉了揉耳朵,在宋闻渊的介绍下朝着两位长辈一一屈膝行礼,才看向金家夫人。金夫人身形高挑,竟比元戈还高上小半个脑袋,一头墨发只用一根木簪高高挽着,一身绛紫色马面裙,束着的腰细细一截,五官英气,眉眼飞扬间皆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挽着袖,一手叉腰、一手执鞭,从头到脚打量了眼元戈,便随意点了点头,“这小子大晚上闹腾,倒是麻烦你们跑这一趟。” 一旁,到底是挂心着孙子的老爷子见这俩人来了,知道今日这场揍人与挨揍的闹剧算是结束了,遂打了招呼,拄着拐杖先行休息了。 “谁闹腾了?我都睡了,是您莫名其妙地偏要揍我一顿……”金彧年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揉着屁股从地上站起来,挥挥手,咧嘴一笑,“小嫂嫂,他们还将你也请来了呢?” 一脸灰头土脸的,这咧嘴一笑,真是又傻又狼狈。 第74章 加了料的屠苏酒 元戈实在有些看不下去,讪讪一笑,“嗯”了声,才看向金家夫人开口解释,“金夫人,今日佟家的事因我而起……” 只这解释的话才出口,金夫人便随手摆了摆,“我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我自己清楚,这些年被纵得愈发刁钻古怪,这盛京城的姑娘们也没见他瞧得上的,如今这‘小嫂子、小嫂子’地也听他提了许多遍,那便知是真将你当个朋友。既是朋友,那今日他若不帮你,这鞭子我可收不住。你也不必金夫人、金夫人地唤我,我娘家姓向,你唤我一声向姨就成。” 很是不拘小节,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整理自己的鞭子,见着金彧年揉着屁股走上来,回头一瞪,“跪着!” “噗通”一声,金彧年说跪就跪,半点不带犹豫挣扎的,老实地让人陌生。 大抵是察觉到了元戈的意外,金夫人不甚在意地指了指自家儿子,“家里人都宠他,导致这小子如今就怕我。你别看老爷子刚才还追着他打,那就是装给我看的,怕我下手重……这小子就算把屋顶掀了,老爷子指不定还得夸两句,说他掀得好,早看那屋顶不顺眼了。” 金家护崽宠崽,那是盛京城出名的,元戈心下了然,但还是出口劝着,“向姨,您既然并未觉得他做错了,那做做样子便罢了,让他起来吧。” “你以为我是为了佟家面子才打他的?” 演武场里秋风猎猎,马面裙裙摆随风扬起,衬得她愈发飒爽恣意,她不屑轻笑,“精明市侩的娘,阴险毒辣的爹,吃喝嫖赌的儿,还有一个自私自利的女儿……佟家的人啊,我各个都不喜欢。左右我金家也不必仰他鼻息,这赏花宴砸了就砸了,你向姨还觉砸轻咯!” 总结得……挺到位。 元戈轻笑,又指指金彧年,“那您这是……” 金小爷也冤,苦着脸唤他娘,“对呀,娘,那您打儿子作甚?莫不是觉得儿子砸轻了?那您早说呀!您看看、您看看,我都被打成什么模样了!儿子这一身的细皮嫩肉呀!”一边说,一边撩了袖子意图展示自己的“伤痕累累”,偏偏,他除了摔下来的时候沾了一身灰尘之外,大抵也就是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几鞭子,那地方…… 不好示人。 所以,他撸起袖子,展示的仍然只是两条夜色里格外莹润白皙、莫说伤痕便是半分瑕疵的都没有的胳膊。 姑娘见了都得羡慕。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觉得那胳膊真刺眼,那边金夫人已经一脚踹了过去,“给我跪好了!谁让你嬉皮笑脸的?你小子还觉得被冤枉了?你小子怎么不说说自己抱着只酒坛子哈喇子流了一地不知道做什么春梦一个劲嘿嘿傻笑的样子?” 说完,翻了个白眼,才转首看向元戈和宋闻渊,唤了口气温和说道,“我原是叫他用膳,谁知他已经醉了。这小子也不贪杯,我寻思着是得了好酒,也想着尝尝……没成想,见到了腌臜东西,还说什么屠苏酒……呵,老娘喝的屠苏,没有百坛也有五十,那若真是屠苏,老娘名字倒过来写!” “娘,那真是屠苏……” “你闭嘴!” 金彧年悻悻闭了嘴,低着头老老实实跪着。 金彧年向佟夫人讨要屠苏酒的时候,元戈也是在的,彼时佟夫人虽气恼被几个孩子拿捏了,但看起来并无其他古怪……不知怎的,元戈想起了留在马车里的那瓶“逍遥快活酒”。她下意识看向宋闻渊,对方表情也有些凝重,显然俩人是想到一块去了。 宋闻渊垂眸看了眼金彧年,才含笑唤道,“金夫人,此事我也是亲眼见着的,不知这屠苏酒是有何问题?是……有毒?” 金夫人面露难色,摇摇头,说不是,说完,又叹了口气,看了眼元戈,才道,“不是那回事。早些年,我行走江湖,也算见过些,是加了点腌臜玩意儿,估摸着是佟明儒用的。我也是心急了,我家这小子闻渊你是知道的,家里给宠得上天入地无所不惧,偏那花酒和窑子是半点不许沾,是以我闻着那味,又见他醉得稀里糊涂的,就急了,让人连灌了三大碗醒酒汤,拉起来就揍了顿……” 腌臜玩意儿……元戈了然,兀自轻嗤一声,不屑又嫌弃,暗道那佟夫人只怕还不知道,否则这酒是绝对不会被送过来的。 金小爷瞠目结舌——所以自己这顿打,还真就是无妄之灾? “不是、娘!您追着儿子打了这么久,儿子解释了这么久,您就一句没肯信儿子的呀?那桃花酿还是我和承锦一道喝的,他心情不好,我陪他解解闷,结果他自己跑了……要不您将他也叫来问问?” 金夫人把整理好的鞭子交给身后下人,又将挽起的袖子放下了,才没好气地瞪了眼金彧年,“要不是你一天到晚只知道在外面惹是生非,怎会如此?再说,为娘的这些年为你操了多少心思,这会儿就打你一顿了,怎么了?不然你去找你爹告状去?” 好没道理……偏,在他们家,他这亲娘就是道理,若他真为了这事去找他爹告状,只会再迎来他爹的一顿揍。 金彧年摸了摸鼻子,偃旗息鼓的模样,“那,儿子这会儿能起来了吗?” 金夫人理好了衣裳,才咳了咳,垂着眉眼一脸施恩般的表情,懒懒应道,“嗯……暂时就这么着吧,不过你要知道,若非为娘发现地及时,待你明日真的找闻渊他们喝了这酒,才是真的酿成了大错。咳咳……所以说,是为娘救了你。” 金彧年偷偷翻了个白眼,自己又不像小时候了,还能被她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话哄骗了去?就算他现在不知道那酒是什么问题,但他又不是没喝过屠苏酒,味道不对还能闻不出来?心中腹诽,面上却半点不带反抗的,老老实实道了句“是,感谢母亲及时的救命之恩”才揉着膝盖站了起来,耷拉着的表情,冲着元戈做了个鬼脸。 第75章 我老金家的人 说到底,是一场误会引起的闹剧,折腾得人仰马翻的,一看时辰,已近亥时。 金夫人讪讪的,对着自家儿子尚且还能面不改色地胡诌掰扯,对着外人却明显是开明又讲道理的,她转首看向元戈,温和从容地说道,“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晚膳你们定是用过了,不若留下喝杯茶再走?” “向姨别客气。”元戈笑得眉眼弯弯,“我和夫君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遇见的小厮,顺道过来的,这茶一时片刻是喝不下了,左右往后有的是机会,今夜想必您也累了,早些歇息,我和夫君便先回去了,晚了只怕婆母要担心。” 她元戈这话也只是随口说的场面话,她那婆母自不会担心,也鲜少过问她的事情,她们两人目前还处在一个相对微妙的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状态里。只这话落在对恪靖伯夫人有所耳闻的金夫人耳朵里,便又成了另一种意思——家中婆母管得紧,回去晚了要被念叨。 不过毕竟是新妇,回去晚了的确不好交代,倒的确是自己欠考虑了。 金夫人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才温声叮嘱道,“闺女,佟家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佟家的赏花宴年年开、年年请,年年没人去,金佟两家的关系早就不睦到明面上了,今日这事也就是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罢了,影响不了什么的,你且放宽了心……要是姨也在,只怕闹得更凶!” 元戈也知道金夫人这话宽慰的成分更多些,大抵还是看在宋闻渊的面子上,但她也是真挺喜欢金夫人的性子的,乖乖巧巧应了,“是,我晓得。姨,回去吧,秋夜风凉。” “好,回吧。”金夫人站在台阶上摆摆手,“得空了来金家坐坐,陪姨说说话。” 一旁,已经完全从“腰疼腿疼屁股疼全身都疼”的状态里活过来的金小爷挥着手,扬声叮嘱,“小嫂嫂,明儿个待府里,等我去找你喝酒!” 话音落,脑袋上落下一巴掌,来自自家虎着脸的亲娘,“还不滚进去洗洗,脏死了!”说完,一边揪着自家儿子的耳朵往里走,一边不忘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摆手道别。 大步流星、英姿飒爽。 元戈收回视线,支着下颌把玩着桌上那只巴掌大的酒瓶子,兀自轻笑,“到底年轻,皮实,又活蹦乱跳了。” 宋闻渊看了她一眼,十六岁的年纪,说着六十一岁的话,委实怪异。 …… 好不容易回到落枫轩,已至亥时中。 拾音带着卓卓已经睡了,鉴书守在院中等元戈,看起来半分倦意也无,又说小厨房炉子上温着一盅银耳羹,是桂婶做的,担心少夫人回来晚了肚子饿。 只没成想回来得这么晚。 元戈想想还是作罢,这个时候吃了只怕又要积食,遂只传了沐浴就让鉴书也歇息去了。她身边不必人值夜,下人们都是该睡哪睡哪去,拾音起初不愿,有几回偷偷摸摸睡在门口廊下,回回都被元戈揪起来骂一顿然后赶回去睡觉,最近终于纠正过来了。 彼时兄长病重,她信不过别人,便亲自为他值夜,这些年下来,睡眠愈发地浅,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惊醒,何况如今她秘密太多,要么夜半梦魇惊醒,要么深陷梦中胡言乱语,自然更加谨慎小心,门口躺着个随时能推门进来的人,哪里还能睡得踏实? 加之她如今夜间总会抽出一点时间吐纳调息,知玄山上宝贝多,这般吐纳之法加之她自制的药茶喝着,虽练不出什么绝世的武功来,但总能调理下温浅这具拿得起绣花针、却不一定施得完针灸术的身子骨——如今这副身子,就算宋闻渊自愿躺在那里让她施针解毒,只怕她也不敢贸贸然下手。 元戈洗了澡和衣躺下,睁着眼睛盯着帐幔出神,想着那位突然变脸的瘸腿老爷子,又想着小乞丐怀里的那瓶酒,不知怎的,这心里总七上八下的不得劲,就好像隐约间触及到了一扇隐秘的大门,门后危机重重、杀机四伏。 …… 翌日一早,元戈睡得正好时,就被熟悉的大嗓门给惊醒了。 金彧年的嗓门,这两天她一想起就觉得脑袋疼,偏偏金小爷自己没有这个认知,格外自来熟地在落枫轩里吆喝,“宋闻渊呢?诶?宋闻渊不住这里?……他和小嫂嫂是分居的呀?哟吼!臭男人!新婚才几日,还分居?这是金屋藏娇了还是准备纳妾了?” 断断续续的,显然是和谁说话呢,对方的话听不清,只他的声音能传上五六里地。 “要我说呀,就是小嫂嫂性子太软,由得他宋闻渊不知好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嫂嫂起了吗?我带她去找场子去!我老金家的人还能被宋闻渊欺负了去?” 老金家的人?开到一半的门猛地一顿,元戈咬着牙很想转身把门关上,偏偏金小爷虽然咋咋呼呼絮絮叨叨的,眼神却好,已经三两步赶了过来,嘻嘻一笑,“小嫂嫂,醒啦?” 这不明摆着吗?能在这样的大嗓门下还不醒的,那不是睡着了,那是睡死了!再说,我怎么就成你老金家的了?我是知玄山元家的,再不济,还是温家的,再再不济,也是冠了宋闻渊的姓,跟你老金家可没半文钱的关系…… 元戈哪里知道金彧年口中这句“老金家的人”分量到底有多重,此刻她只是觉得这少年咋咋呼呼的甚是有趣又让人头疼,一边点头应着一边扯开了话题,“你这……早膳用了吗?就过来找我吃酒,仔细着又要挨你娘的鞭子。” 金彧年“啊哟”一声,这才想起似的,摆摆手,将方才回话的丫鬟赶走了,才拎着那酒坛子三两步上前,贼兮兮说道,“温浅妹子,我觉得这酒……它是真有问题!” 之前还是小嫂嫂的,如今变成了他老金家的人,就成了妹子了。 元戈懒懒笑着,配合着点头应道,“我知道的哇,昨晚你娘说了,这里头加了点腌臜玩意儿……我瞧着你还是扔了吧,别误喝了去。” 金彧年却摇头,愈发压了声音,凑近了元戈小声说着,“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这里头的东西……应该比我娘以为的,还要腌臜……” 元戈一愣,昨晚入睡前的那种不大舒服的预感,又一次卷土重来。 第76章 出自知玄山 秋日的清晨,淡淡凉意,令人心旷神怡。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落枫轩院子里那张石桌前,就端端正正围坐了四个人,八只眼睛齐刷刷对着那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酒坛子,听着金彧年讲故事。 据金小爷所说,他昨晚吃了酒本来就好眠,加之又被他娘追着整个演武场东躲西藏还爬树的,实在累极,沐浴完脑袋一沾枕头瞬间就人事不省了,谁知没多久就被尿给憋醒了……说到这里,金小爷拍着胸脯仿若劫后余生般叹道,“幸好!幸好,就是这泡尿救了小爷我的性命啊!” 说完,才反应过来现在不同往日了——多了个姑娘家,这般用词便有些不文雅,遂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哈,温浅妹子,平日里说话习惯了,一时间没改过来,多担待。” “温浅妹子”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肉沫糯米粥吃着,闻言不在意地点点头,“无妨,继续说。”半分扭捏也无。 桌上还有另一碗粥和一碟子茯苓糕,没人碰。 刚从被子里被拽起来的许承锦也觉得有些饿了,问宋闻渊“你不喝?”,见宋闻渊摇头,便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喝。只刚第一口下肚,身边来了个小孩子,嘟着一张嘴瞪着他,许承锦看看手里的碗,又看看这孩子,当下明白过来,于是默默地将碗递了出去……闹乌龙了,压根儿不是宋闻渊的粥,是人小孩子的粥。 谁要吃他吃剩下来的!卓卓瘪了瘪嘴,满脸嫌弃地跑回元戈身边控诉,“姑姑……” 元戈摸摸他还没梳起来的头发,又递了块茯苓糕过去,才道,“去找桂婶子,她那边还有。大人们在这里说话,让林木哥哥陪着你去栖迟阁扎马步,好吗?”今日的话题,少儿不宜。 许承锦端着粥碗,看着三言两语打发了小孩子的元戈,突然觉得……也没那么饿了。 他上知玄山的时候十六岁,元戈比他还小两岁,半大的孩子,总有几分老成持重,不爱去前山,也不爱往人多的地方钻,不是捧着书在看,就是蹲在那里鼓捣她的药啊毒的,有时候背着药篓子一走就是半个月,杳无音讯。同她说话的时候也笑,只是笑起来又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看着有些敷衍,后来他才知道,那阵子元岐的病很重,一度到了下不了床的地步。 小姑娘却什么都不说,咬着牙学医术,妄想用自己的肩膀扛起另一条生命。 那人漫不经心的样子,倒是和眼前这人哄孩子时的神情一般无二……茫茫人海,容貌相似者不知凡几,偏偏连神情都一般无二的,能有几人?许承锦捧着白瓷粥碗,看向院中明显新栽的桃树,目色渐沉。 旁边,金彧年还在慷慨激昂地讲述着他的“一泡尿”如何救了他的这条性命的故事,总而言之,就是昨儿个有几个不开眼的小贼竟然偷到了将门世家金家去了,而且哪里都没去,就瞄着金彧年的院子去了,金彧年醒来的时候,就见着有个黑影猫在他窗户外,当即一嗓子,将值夜的下人给嚎来了。 金家的下人,多数都是战场下来的老兵,更何况还是安排在全家这个宝贝疙瘩身边的下人,更是一等一的好手,对付几个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当场就给拿下了。也就稍稍吓了几句,小毛贼就连连求饶,说是实在走投无路…… 可金小爷表示,自己也是有脑子的!他老金家多少年了,那毛贼路过都恨不得绕道走的,哪可能还会不开眼到过来自投罗网的?何况,若真是这种没脑子的小毛贼,只怕脚后跟还没踩上金家的地儿就被抓了,又怎么可能熟门熟路地摸进他的院子来?所以说,只可能是被派过来探路的,如今被抓了就借口说是小毛贼逃过一死,至于目的也挺明显。 宋闻渊将茯苓糕的碟子往姬无盐面前推了推才问金彧年,“那几个小毛贼呢?” “还在柴房里关着呢,老爷子说今儿个送姚云丰那去。”金彧年说完,才算是松了口气,顶着乌青的眼圈徒手抓了块茯苓糕吃了,就问,“不是桂婶做的?味道咋变了?” “送我那去,阵仗搞大点,声势浩大点。”宋闻渊瞥了他一眼,捞过那酒坛子倒了一小杯出来,闻了闻,又递给了许承锦,然后才又倒了杯给元戈,“闻闻看。” 金彧年一边吃,一边念叨,“我就想着,若真只是我娘说的那种酒,就算被误送到我这里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过就是传出去丢人些罢了,佟明儒也算是见过了大场面的,肯定不会刻意让人来偷走……你给我家温浅妹子闻作甚,女儿家家的,这种脏东西别碰。”说着,伸手就要去够元戈手里的酒。 元戈错身让了让,面色有些严肃,抬头看了眼许承锦,暗道这金小爷当真是自己的克星,来就来了,偏偏刚出门就让小厮去找了许承锦。 如今……避无可避。 元戈紧了紧后牙槽,吩咐鉴书将昨晚一锭银子买回来的酒拿了出来,打开,沉默着递给了宋闻渊,才道,“一样的东西,佟家这瓶酒量多些,药味淡,暗巷里这瓶药味浓,效果烈,可以兑好几坛这样的屠苏酒。向姨没闻错,有媚药的成分,但这只是其一,应该还有别的用途,我暂时看不出来。” 只觉得熟悉,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一次,擦肩而过。 对面,许承锦却突然抬头看了眼温浅,那眼神幽邃复杂到像是透过她看向她的身后,抑或是看向时光的更深处。 他说,“我见过的……那时候应该还只是半成品,和这个差不多……那段时间元岐头疼,每晚每晚的睡不着,元戈做了这个说是可以阵痛,只是老师说这东西会上瘾,所以一直到最后也没给元岐用,就这么半途而废搁置在那了。” 近乎于空灵的声线里,那些远去的记忆一下子汹涌而来,元戈浑身一怔——原是这般的擦肩而过。 第77章 我的人我护得住 提起元戈,在场四人各有各的沉重。 金彧年捏着最后一口茯苓糕,悻悻搁在了一旁,半晌,打破了这沉闷,“诶,我说,那这东西……是毒吗,有解药吗?” “事关元岐,依着她的性子此毒若是有解,只怕将天底下翻个遍她也得把解药找出来。”许承锦缓缓靠向椅背,眉目微阖,长叹一声,才道,“无解的毒,虽不致命,但极易上瘾,若是沾上了,只怕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若有似无的看着元戈,只元戈眼神茫然明显神游在外。 元戈都凉透了,没想到还给留下了这个烂摊子……金彧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半晌,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事儿怎么就扯到知玄山了呢?小爷我就去了个赏花宴,讨了几坛酒,没成想还戳破了这事儿,也不知这运气是该说好还是不好。你们说,佟明儒他知道这东西的底细吗?哦,他一定是知晓的,不然也不会连夜就派人来我这偷了……那他要这东西是想做什么?” 是啊,佟明儒要这酒到底是想做什么呢?是献给皇帝,还是献给秦永沛?或者,是朝中的任何一个人,甚至……金老将军?佟明儒有,别人会不会也有,暗巷那位背后的主子又是谁? 宋闻渊将酒杯里的酒又悉数倒了回去,塞紧了塞子,才交代金彧年,“这会儿回去,你就将那几个小毛贼送到北镇抚司,里面有佟相的眼线,他自然能收到消息。你只需放出风声说昨儿个从佟家要来的酒难喝的要死,最后好几坛子都留在了宋家,连同那坛屠苏酒。晓得了?” 金彧年不是笨蛋,自然明白宋闻渊的用意,当即拧了眉头,来了脾气,“你是要将这事揽过去?宋闻渊,咱们都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佟明儒一定会想方设法拿回去的。昨夜是因为他来不及准备只找了几个小毛贼试试看,明天可能就是一波又一波的暗杀、埋伏了。宋闻渊,你觉得我金彧年是那样的人?” 许承锦也不乐意,金彧年还不知道宋闻渊中毒的事情,可他知道,也知道这个时候的宋闻渊已经不及往日,也就是个稍微结实点的纸老虎罢了。他靠着椅背懒洋洋地扇着扇子,笑道,“不若,就说在我那。然后我住这躲清闲,让我家老头子去应付,正好来个两败俱伤。” 没个正形模样。 金彧年横了他一眼,实在懒得搭理这厮,冷嗤一声,偏了脑袋问元戈,“温浅妹子,你觉得呢?是我将门世家安全,还是这劳什子恪靖伯府安全?……温浅妹子?小嫂嫂?想什么呢?”他见元戈一脸茫然的样子,伸手推了推,关心问道,“不是吓坏了吧?” 回过神来的元戈摇摇头,将脑子里那些隐约的、凌乱的、未曾被串起来的珠子搁在了一边,转首看向宋闻渊,“暗巷里的小乞丐很可疑。” “我知道,昨晚就让人跟着了。” 元戈这才回答金彧年,“将门世家固然固若金汤,但佟相若要对付金家人,总不会傻愣愣冲着你家最坚固的地方去,他只会耍阴招冲着你的软肋来,上了年纪的老将军、手无缚鸡之力的金小爷你,还有在宫中本就步步如履薄冰的娴妃娘娘。相比之下,伯府守卫虽不及金家,却也因此更易轻敌怠慢,不至于煞费苦心去为难公婆,目标左不过就是夫君……和我。” “届时,还得请金小爷费心找两个可靠的人暗中保护我,我胆儿小。”说着,便是温温一笑,半点看不出胆小模样,反倒有种天地无惧的坦然。 “不行。”金彧年还是不同意,“我娘要知道我是这种孬种,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那是真真儿老爷子都护不住的!”他知道温浅说得在理,姑姑在宫中本就不容易,前阵子回府省亲时瞧着脸色就不好,再三询问下才说睡不踏实……可,姑姑是女流,温浅也是啊! “那就不必让金夫人知晓,我跟佟明儒那边本来就有一笔账没算清,正好一起了。”他淡声说着,看向元戈,眸色温软,淡声说道,“我的人我护得住,佟明儒的那点手段我多少了解,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撕破脸,这阵子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尽管去。” “好。”元戈嘻嘻一笑,“如此,就有劳夫君保护了。”她说这话的模样,几分俏皮可爱,几分熨帖乖顺,和方才一脸认真利弊分析的模样,判若两人。 许承锦手中扇子不知何时停了,压着嘴角,眸色渐深。 金彧年一撩袍子站起身来,正儿八经地拱手弯腰,正了脸色,“温浅妹子,大恩不言谢。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金家的人,我金彧年就是你哥,有哥在一天,没人能欺负你,宋闻渊他也不能!”这个时候,金小爷仍不忘翻身把哥当的使命。 元戈瞠目结舌,她实在不大会应付这样的场面……半晌,张了张嘴,“你请我喝的酒呢?” “哦对!差点忘了!还得来点儿下酒菜!”金彧年一拍大腿,伸长了脖子朝着栖迟阁的方向嚎了一嗓子,“桂婶儿!来碟子红皮花生米!” 桂婶来得很快,笑呵呵地端了一碟子花生米搁下,正要走的时候又被金彧年拉住了,金彧年指着桌上的茯苓糕絮絮叨叨问她,“桂婶,这茯苓糕不是你做的吧?温浅是我老金家的人,可得好生伺候着,晓得吧?” 这是提点呢? 纵然被误解了,桂婶也是笑嘻嘻地好脾气解释着,“是老奴做的,少夫人不喜甜食,老奴改了做法……金少爷放心好啦,咱们不会亏待了少夫人的。” 金小爷放心了。 元大小姐尴尬了。 她挖了挖耳朵,往宋闻渊那边靠了靠,低声问他,“这厮……一直这样?” 宋闻渊眼角染着笑,点了点头。 许承锦抬了抬眼……当真是,连口味都一样。 第78章 许承锦的试探 只是这酒还没喝上两口,姚云丰那边来了人,说是跑了个逃犯,衙门人手不够,管宋闻渊借几个人。宋闻渊手底下的人,旁人调度不了,这会儿林木炎火都不在,也只好他亲自跑一趟。 金彧年挂心着柴房里那两个小毛贼,见状蹭了个宋闻渊的马车,一道走了,只留了个半生不熟的许承锦没走。 许承锦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许公子一改方才略显沉闷模样,直勾勾盯着元戈打量,盯了半晌,扇着扇子老神在在地打听,“温小姐还懂医术?不知,师从何人?不妨说来听听,兴许我正巧认识。” 元戈敛着眉眼,摩挲着酒盏轻哂,“只是略有涉猎,担不得一个‘懂’字。想来,是我自己天分太差,又不曾努力精进,实在不好抬了授业恩师出来污其身后之名。” “死了?”许承锦半点意外也没有,可不就是嘛,什么都推给一个死人,才能无从考据。偏偏他今日铁了心要问出些什么,自然下定了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无妨,咱们只是闲话家常,没那么严重。何况,这人故去了,若是无人提起,也是一种寂寥。咱们活着的人偶尔念着,就好比趁着阳光正好,将箱底的旧衣拿出来晒晒,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铭记和祭奠。”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这话怪熟悉的,好像是那年冬天她举着酒杯眯着眼晒太阳的时候随口胡诌的……彼时自己弄死了许承锦养了半个月的肥兔子祭了五脏庙,许承锦不知道,还以为是那兔子跑了来找她诉苦,她正酒足饭饱,于是好心情地随口安慰了下。 没成想,风水轮流转。 这才是元戈记忆里的南隐,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个风流贵公子,喜欢站在人群外围冷眼看戏,实际上心事比谁都多、心思比谁都深,性子比谁都难缠。 她俯身倒酒,转眼间已经想到了对策,将酒杯往许承锦那边推了推,才缓缓落座,抬眼看去,温声“坦言”,“这酒虽好,许公子酒量欠佳,万不可贪杯……否则,又要将我错认他人行那撒泼之举,岂不贻笑大方?” 许承锦一愣,心下一慌,下意识就要张口反驳,却见对面浅浅一笑,说道,“便也是巧合,彼时才知授业恩师竟是许公子旧人,知玄山,元戈。” “不可能!元戈何时收了学生我怎么不知道?”许承锦想也不想,矢口否定,“莫说是收学生了,她连知玄山都没出过!你也休要诓我说你自己上的知玄山拜的元戈,这种事一查便知。”事关元戈,他总显得格外激动些。 许承锦心思敏锐不好对付,元戈要的就是他此刻的激动。她言语轻哂间还有些漫不经心,好似自己才是那人心中位置更重的大弟子一般,“许公子这话未免太满了些,你也未曾日日同她在一起,如何就知她从未下过山来过盛京城?我遇着她的时候不过两三年前,那年夏天我中暑晕在郊外正巧为她所救,她说她采药时来了兴致下山走走遇见了我也算有缘,便教了我几日,后来她又来了几次,偶尔带两本医书给我,偶尔小住几日,她虽正式收我为徒,但这传道授业之恩总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许公子若是不信,去问夫君便是,我一早便同他说过了的。”元戈说着,面色已经带了几分凉意,“说来你我本也不熟,我与何人往来、从何处学的医术,似乎也不必向公子解释……看来许公子当真不胜酒力,还是早些回去吧。拾音,送客!” 她冷着一张脸,偏了头,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的样子,理直气壮地发着脾气。 许承锦对她太熟悉了,就算“温浅”的的确确有个完整的过往,就算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情寻常人根本不可能想到、也根本不可能相信,但随着不断相处下去,她身上作为元戈的部分只会越来越明显。譬如,她的脾气秉性,譬如,她的见闻与医术,再譬如,她拿不起的绣花针。 褪去最初对借尸还魂的惊惧之后,元戈就已经明白了,一个人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替代另一个人,她活不成温浅,回不到元戈。 她就是她,不管是被叫作元戈的她,还是被叫作温浅的她,甚至被叫作甲乙丙丁的她,终究只是那个她罢了。 也许终有一天,她终将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像晒旧衣一样,晒晒蒙尘的、属于上辈子的过往,但很显然现在还不是时候。 …… 盛京城的秋风比知玄山的温和,盛京城的秋天却远不及知玄山的热闹。 漫山遍野的红枫、银杏,最是烂漫的景致,还有地面上一层又一层的枯叶,一脚踩上去,簌簌地响。从知玄山回来后,许承锦便自己置办了宅子,地方不大,种了几株红枫,但仍显萧条寂寥,寥寥数棵,终不成景。 许承锦从落枫轩出来也没回家,只站在宋家的后花园看着那几座假山……那天晚上,他就是在这里喝的酒。 他酒量极好,那几天天天喝,倒是有些醉了,却也没有醉得不省人事,更多的反倒是借着那几分醉意发发酒劲撒撒泼,干一点很想干、但清醒时候干不出来的事情,譬如,念一念旧人、叹一叹往昔,譬如,替那个人哭一场。 温浅的闯入是个意外,却也是个导火索。 那张相似的脸,清醒的时候不容错认,但酒劲上头之际猛地看到冲击力却很大,让他一时间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以为那是个梦,他以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以为元戈临走前来看他最后一眼……那些压抑了很多天的心情突然决堤。 他想,他真的醉了。 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有些恍惚,“梦中”的对话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她看起来是那么得像元戈,她会不会就是——!毕竟,她和温浅那么地不同,她和元戈那么地相似……这种念头一旦开始就像雨后的春笋般疯狂生长,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一定是酒还没醒才会有这样…… 第79章 脑子不大好的朋友 打发走了许承锦,元戈心事重重地喝了会儿闷酒,那边门房说于家小姐来了,问三少夫人在不在府上,顺道路过,想约着去集市逛逛。 盛京城每半个月都会举办一场集市,集市上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人,也能见到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和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或者,是打着售卖奇珍异宝幌子的骗子。 元戈还没去过这样的集市,当下换了衣裳就带着卓卓和拾音出门去了。 集市道路两旁都摆满了摊位,只在中间留下了很窄的一条走道供人行走,马车只能停在外围,元戈她们来得晚,自然停得更远,下了马车还要走上一段不算短的路。 于青青和那日赏花宴上的打扮截然不同,一身湛蓝骑马劲装,马尾梳得高高的,衬得一张素面朝天的小脸格外的英姿飒爽。她看了眼远处黑压压的脑袋,兀自摇头,“集市每回人都多,今次似乎更多了。外祖前两日送了两匹小马驹给我,我想着咱们一人一匹,慢悠悠地踱着来兴许还能往里挤挤……衣裳都换好了,准备出门了,倒是母亲提醒了我,说你兴许骑不了马,这才临时换了马车来的。” 于夫人的原话倒也不是这样的,只于青青说话向来直来直去的,所以这些年除了钟微也没个说得上话的朋友,钟微今日不得空,她便想着元戈了。说着,偏头将元戈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我瞧着你这身子骨弱,可走得动?” 这话问得……显得自己似弱柳扶风之姿似的。 “虽不及你,却也没那么弱……骑马的话,我还挺有兴趣的,只是之前一直没那机会,改日你教我便是了?”元戈自然是会骑马的,骑术一绝,温浅却不会,若跟着于青青“学”上几日,往后若有人问起,也能解释得名正言顺。 于青青一愣,当下一巴掌拍向元戈肩膀,气势如虹,“好呀!就这么说定了,正好两匹小马驹,你一匹我一匹,两匹都是黑色的,我都取好名字了,一个叫奔雷,一个叫闪电,到时候你挑一匹,送你啦!” 元戈被她拍得一个踉跄,“这太贵重了……” “贵重什么呀,一匹小马驹而已。”于青青说得随意,“我外祖父家在北境,有一片很大的草原,他养了很多马,他若是知晓你喜欢定然会很开心的。” 这是实话,世家千金很少有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当初金家娶了个舞刀弄枪的儿媳妇很是招了一阵子闲话,如今于家生了个假小子,也是年纪一大把了连个登门的媒婆都没有——这些话,于青青听了不少,只她我行我素惯了,长辈也开明,是以未曾搁在心上,但她仍然清楚世俗的眼光是什么样子的,此刻听元戈说想要跟着学骑马,自然是打心眼里觉得开心的。 不过是一匹小马驹,她送得起! 卓卓也是第一次逛集市,看什么都新鲜,一会儿要吃糖葫芦,一会儿要买糖人、看杂耍,精力充沛地像是刚刚放出笼子的雀儿,没多久就拉着拾音跑远了。元戈记挂着之前在逃的“逃犯”,实在不放心这一小一弱的两人,遂吩咐鉴书也跟着去了。 温家长子带回来一个孩子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于青青自然也听说了些,这会儿见元戈弯着腰在看簪子,在一旁蹲了,悄声问道,“这真是你家大侄子呀?” “嗯,是我大哥的孩子,过阵子父亲会在府中设宴昭告友人同僚,届时找你喝酒。” 元戈随意应着,拿起一支石蒜吊坠的红宝石金簪在于青青耳边比了比,一旁操着一口外地口音的妇人连忙夸了起来,“姑娘好眼光,这簪子可是个宝贝,你瞅瞅,这红宝石这么大个,这么透亮,还有这花,栩栩如生……这是我家那口子出海的时候带回来的,说是海外一位大师做的收官之作,我见着姑娘喜欢,就便宜点……” 说着,妇人抬手,张开五指,又翻了翻,“十两,如何?” 于青青对簪子没什么兴趣,只打量着妇人眼底精光,蓦地开口说道,“这花颜色不正,暗红的……而且若是我记得没错,这石蒜花又名黄泉路上的花,可不吉利。哪个海外的大师收官之作竟然做这种卖不出去的簪子,这不是砸自个儿的招牌吗?最多一两银子,左右除了我这朋友脑子不大好,别人也不会要你这个簪子了。” “脑子不大好的朋友”回头瞥了她一眼,突然觉得拾音对于家这位小姐的总结很是到位——没听说过有什么交好的朋友,只一位毗邻而居的钟家小姐。 元戈觉得就理解了为什么刚见面就愿意送人名驹宝马的于青青会没有朋友——虽然于青青说得随意,但元戈却知道北境的马是专供朝廷战事之用的名驹宝马。元戈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配合着,看了看手里的簪子,皱着眉头比划了两下,嘟囔,“既是不吉利的,总不好往头上戴……那不要也罢……” 那妇人当即变了脸色,“什么黄泉路上的花,什么不吉利!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懂不要瞎说!姑娘,你这朋友不实在,你戴这簪子多好看,她便是见不得你好!” “你胡扯!” 妇人挑拨离间完,又扒拉着元戈哄着,“姑娘,姨瞧您是诚心的,这样,姨今日还未开张,咱们讨个彩头,挑个吉利数字,八两,如何?” 于青青气得卷了袖子叉着腰,恨不得跟人好好理论理论什么叫做她见不得人好,元戈却突然将她往身后一拽,于青青刚刚站稳身形,还未开口询问怎么回事,陡然间,长街那头突然骚动了起来,人群一边尖叫着一边朝着这边涌来。 “让开——” “快让开——” 尖叫声里,元戈鼻翼轻轻嗅了嗅,一手攥着于青青,一边将手中簪子搁回摊上,声音压得低低的,“咱们快走,去找卓卓和拾音,血腥味……很重。” 第80章 集市遇袭 元戈不想惹事,如今的她手无缚鸡之力,能不能自保尚且难说,何况身边还有个于青青,不远处的某个角落里还有自家小侄儿。 这事她惹不起,她拉着于青青转身欲走,摊主妇人半点没有察觉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愈发靠近的危险,见元戈要走,连忙攥住,“姑娘若是嫌贵,咱们还能商量。这簪子真是我家男人出海寻回,说实在的,你自个儿瞧瞧,这么大颗的红宝石,搁在哪里不是有市无价,若非家婆生了病急需银钱,我也不会拿到这集市来售卖……这样,姑娘,六两,绝对不能再低了!” 手攥得很紧,手腕都生疼,元戈没抽得出来。 一个铁了心要卖,一个急着要走,僵持不下,于青青都恼了,伸手去拍打那妇人手背,“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呢?我说一两你不卖,我们要走你不让,咋的?天子脚下,你还想强买强卖呢?知道我们是谁吗?” “于家没听过,那宋闻渊的名头听过吧,锦衣卫的头儿,这位,就是宋闻渊的夫人!还敢强买强卖不?” 元戈已经低头去掏银子,六两就六两,左右这簪子她也挺喜欢,为了六两银钱耗在这里没必要。 人群蜂拥而至,推搡、踩踏、咒骂、哀嚎,年年集会都这样,你踩到了我、我推到了你,谁也不服谁,就地打一架呗,摊主们都习惯了,只以为这次也是普通的矛盾,还乐得趁乱吆喝,元戈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撞,手中银子落地,她弯腰去捡,肩膀却突然被人扼住,一股很大的力道将她整个人带了出去,手腕上刺痛划过,她只来得及捞起最近的那根簪子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下一瞬,冰冷的刀剑已经贴在了脖子上…… “温浅!”于青青惊呼出声。 对面,宋闻渊铁青着脸色站在那里,抬手制止了身后身着飞鱼服的手下,开口呵斥,“洪世如,享了几日牢狱之灾,就掉价到开始对无辜妇孺下手了吗?” 元戈也是后知后觉地挑了挑眉梢,多么稀罕,满大街的人,妇孺老幼,自己不是最弱的、也不是最幼的,自然更不是最老的,怎么就偏偏抓了她?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里,身后男人哈哈狂笑,冲着宋闻渊近乎疯狂地乐,“无辜妇孺?宋大人,这真是无辜妇孺吗?还是您的夫人呢?宋闻渊,放我离开,不然你就等着给你夫人收尸吧!” ……知道我们是谁吗?……这位是宋闻渊的夫人……元戈蓦地想起于青青方才自报家门的那些话,当下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到底谁才是“脑子不大好的朋友”啊! 于青青也明白过来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就慌了,“温浅!”一脚跨出,就被身后来人拦了脚步,那人对着她摇了摇头,凝重着一张脸,没说话。 是姚云丰带着人赶到了,他并未作声,只全神贯注地盯着洪世如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刀下救人。 惊慌失措又按捺不住好奇的老百姓都被疏散开了。方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此刻安静地只剩下了风声,和洪世如粗重的喘息,他受了不轻的伤……元戈看向宋闻渊,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又紧了紧掌心的簪子。 逃犯明显有些着急,他的确是受了伤,本是逃不掉的,也就是借着集市人来人往,追兵难免投鼠忌器才得以拖延到了这里,没成想,遇到了宋闻渊的婆娘!真是老天要他活!他冲着对面咆哮,“宋闻渊!快点让你的人让开!然后给老子准备一匹快马,待老子出了城自然会放这婆娘离开,否则——” 他似示威般的,刀尖缓缓下压,元戈吃痛,眉头紧蹙,鲜血顺着脖子流下像是蚂蚁爬过,簌簌得痒。 宋闻渊背在身后的手都在抖,他压着嘴角迫使自己不去看元戈脖子上的那柄匕首和血迹,只沉着脸色,半晌,缓缓抬手……元戈时刻盯着他的举动,见此,蓦地开口,“你逃不掉的。”声音温缓、空灵,带着几分笑意,在呼吸都压抑的气氛里,却似惊雷炸响。 “闭嘴!”眼看着逃生路已经递到了眼前的洪世如破口大骂,“再多说一句,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你现在砍了我,可就没有第二个温浅让你用来要挟宋闻渊了。”元戈轻轻笑了笑,竟似完全不惧浴血的末路狂徒般,轻声说道,“当然,用我来要挟宋大人是没有用的。我与宋大人乃是圣旨赐婚,为了逃避这桩婚事,我不惜上吊跳河、寻死觅活,成亲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投了他家荷花池,让自己和他都成了盛京城的笑话……” 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的时候言语温吞,声音里还有种绝境中生出的释怀和无奈,她微微偏头朝向身后,视线却只落在抓着她肩膀的那只手上,缓缓问道,“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就盼着你将我弄死,好名正言顺结束了这段丢人现眼的婚事?” 八卦是人之天性,洪世如也下意识看向宋闻渊,正欲嗤笑嘲讽…… 就在这时,元戈猛地抬手,手中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对方手背!她用力之大,簪子直接洞穿了对方整只掌心刺到了她自己的肩膀,一刺既中,她瞬间拔出,温热的鲜血溅了她一脸。 对方吃痛,下意识松了手,元戈趁着这一刹那猛地朝前跑去,只这具身子实在虚弱,方才那一刺已经耗尽了力气,此刻腿都打颤,跑了两步眼看着就要跌倒,而身后愤怒的洪世如杀红了眼似的追来,元戈两眼一闭,大喊,“宋闻渊!” 劲风起,掠过她的耳际,吹得她耳朵都疼,然后才是金属相击声,绣春刀打落了匕首,宋闻渊堪堪赶到,一手捞起险些栽倒的元戈,抬脚踹倒紧随其后的洪世如,愤怒之下用了全力的一脚正中对方胸口,直接将他踹出了一口血来。 覆上她后脑勺的掌心都在微微地颤,声音也带着颤,“没事了……” 第81章 逐渐沦陷 锦衣卫蜂拥而至,三两下将洪世如控制住拖下去了。 于青青第一时间扑了过来,却碍于宋闻渊黑沉黑沉的脸色什么话都不敢说,最后只能先将吓坏了的卓卓送回去,鉴书却被留下了——被宋闻渊留下的。 两人在一处茶摊前坐了,宋闻渊冷着一张脸给元戈包扎,手下也没个轻重,跟谁赌气似的,元戈疼得连连抽气哀嚎,“宋闻渊!你想疼死我呢?嘶——轻、轻点!” 声音很高,脾气很大,还连名带姓的,哪还有半分方才示弱时的模样?俨然就是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女霸王,锦衣卫和京兆尹的人纷纷侧目,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心生敬佩,宋大人那脸色都黑成什么模样了,这种情况下他们都是能有多远躲多远,就怕被殃及了去,就她还敢吆五喝六的,偏偏,自家大人半个字都没有。 只冷着脸包扎,而且很明显的,动作轻柔了不少。 姚云丰也是啧啧称奇,果然这人活得久了,什么稀奇事都能遇见,瞧,宋闻渊这朵漆黑的高岭之花被人给摘了。 年轻的锦衣卫双手捧着那支染了血的金簪,一脸讨好地凑上前去,笑嘻嘻唤着,“少夫人,您的簪子……怕是回头要好好洗洗了。”说完,一脸崇拜看着元戈,洪世如那支手掌整个儿被戳了个洞,跟个泉眼似的,汩汩地冒着血呢!狠人啊,少夫人真是个狠人,难怪能拿下他们的头儿! 是她情急之下拿的,还没给钱呢,若非这支簪子,自己也不会被那妇人拽着不让走,自然也不会受这无妄之灾。 元戈无奈轻叹,回头找那摊主,才发现早已人去摊空。 “罢了,给我吧。” 宋闻渊见她伤了脖子还不老实,手下的动作陡地加重,元戈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直接原地跳起,“宋闻渊你故意的是不是?!” 年轻的锦衣卫忙不迭地跑了。 宋闻渊打了结,收了手,看了眼元戈手腕上触目惊心的指印,还有被鲜血浸湿的肩膀,眸色愈发幽邃深冷,指尖悬在那里好半晌,到底是收了回去,轻叹一声,“既然这么怕疼,就不会老老实实的吗?我说过,我护得住你。” “我知道。”元戈抬眸看他,从容平静地笑了笑,才道,“宋闻渊,如果因为一个无辜的百姓放跑了一个逃犯,能说是因为仁慈。可若是为了我放走了逃犯,落入他人之口,便是妇人之仁、是私情、是渎职……我这人最怕死了,我也是知道他受了伤,才敢这样铤而走险的,你看,这不是没事吗?皆大欢喜!” 她将如今这样称为“皆大欢喜”。 宋闻渊眉头紧锁,小姑娘一定不知道她自己此刻看起来到底有多么狼狈,就像是细皮嫩肉娇养着的猫儿,断了爪子脏了毛发,被人遗弃在大雨瓢泼的屋檐底下,冲着他温柔绵软地叫唤,说这样已是皆大欢喜,她对“皆大欢喜”的要求未免太低。 而她狼狈至此,竟是为了护着他…… 这辈子一路走来,都是他护着别人,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为了他亮出尚且稚嫩的爪子,半点犹豫也无。宋闻渊微微倾身,将人轻轻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像是拥着一团羽毛。他想,幸好,这次接住了她。 …… “怎么回事呢?怎么就遇袭了?人怎么样?伤着哪里了?” 人未到,声先至,许承锦跌跌撞撞冲进落枫轩,床边守着的男人看来,错愕的表情稍纵即逝,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才道,“想必,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许公子了,在下,温裴寂。”说话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人,是不是着急得有些失态了? 温裴寂,温家那位继子,温浅的兄长。 对方打量的视线过于直接,许承锦讪讪稳住了身形,顾左而言他地加了句,“闻渊呢?听说受伤了,伤得怎么样?” 温裴寂暗嗤,这人和宋闻渊是出了名的亲近,还能不知道宋闻渊不住这个院子的?如今这般欲盖弥彰的,倒更像是做贼心虚了似的。他眸色微冷,面上却仍从容温和,微微侧开了身,才道,“伤的不是宋大人,是舍妹。还要麻烦许公子了。” 皱着眉闭着眼的姑娘躺在那里,脖子上缠着纱布,衣裳也没换,肩膀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迹,那张和元戈有些相像的脸上还有未清的血迹。许承锦几乎是眼前蓦地一黑,整个人险些栽倒——他知道那些隐约的期待只是自己的异想天开,可看着眼前的这张脸,还是觉得呼吸都艰难。 仿若本能。 他的失态很明显,脸色白得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伤流血的人。温裴寂看在眼里,眉头愈发紧锁,半晌,才出言催促,“宋闻渊刚被叫走,这伤势是他处理的,一些皮外伤,不是很严重,这血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是小丫头底子差,回来路上扛不住了,才晕了过去……小姑娘爱美,普通的郎中我们信不过,怕留疤,这才找了许公子过来。” 许承锦这才如梦初醒。 查看了伤势,号了脉,开了药,向拾音交代了注意事项,事无巨细,一一提醒了三四遍,许承锦才算是放了心,这才转首看向温裴寂,颔首回礼,“温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想问问温公子。” 温裴寂坐在桌边,将刚刚倒好的茶水推了过去,才道,“许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年岁相仿,叫我裴寂便可。” “那我唤你温兄吧。”许是因为方才的失态,此刻面对着温裴寂许承锦总有些没来由地心虚,也有些古怪的压力。他难得乖顺地站在那里,没坐下,也没接那杯茶,只回眸看了眼温浅,试探问道,“之前与温小姐说起医术,才发现温小姐似乎拜过师学过医?” 话音落,自己便已经心跳如擂,仿佛等待着最终宣判的囚徒。 温裴寂抬了抬眼,缓缓靠向椅背,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声线慵懒,提醒道,“许兄……舍妹已嫁做人妇,你再唤她温小姐,似乎并不合适。” 第82章 三分伤情人仰马翻 阳光从开着的窗户里打进来,投下窗外摇曳的树影,细碎的光晕里,温裴寂抬了抬眼,格外轻描淡写的一眼,嘴角仍然噙着几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温缓笑意。 沙沙的风声里,只有这人指尖轻叩扶手发出的声音,“嗒、嗒、嗒”,不疾不徐。 许承锦蓦地吞了口口水——莫名紧张。 温裴寂倏地笑了笑,才收回视线淡声提醒道,“许兄……舍妹已嫁做人妇,你再唤她温小姐似乎有些不合适。” 许承锦蓦地一愣,张了张嘴,竟是哑口无言。不叫温小姐,那叫什么?宋少夫人?太正经,显得刻意。小嫂嫂?这种称呼也就金彧年那小子叫得出口…… 幸好,温裴寂也只是点到为止。 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眉梢倏地微微一挑,几不可见,“至于浅浅是否拜师学医这件事,倒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失职了……我常年在外求学,家中两个妹妹学了什么、拜了哪位先生,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这本也不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许兄为何不直接问浅浅?” 上好的老君眉,就连煮茶的水都很讲究,用了山泉水,小姑娘在这宋家的日子倒是比之自家更加金尊玉贵了。只是这茶……小姑娘之前并不喜欢的。 许承锦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眼瞎了,才觉得这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一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坦诚劲儿,他讪讪一笑,结束了话题,“是想问的,只是当时金彧年那小子嚷嚷着喝酒打了岔,待……待人醒了,我再自己问问吧。”既不让叫“温小姐”,那便略过不提吧。 温裴寂点头,“嗯。”学医吗?他还真不知道,这次回来发现小姑娘性子变了许多,还遮遮掩掩藏了不少本事,自家小子对她这个姑姑那是从头夸到脚,一边夸,还一边哭,也是让人啼笑皆非。 …… 温裴寂是被自家儿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叫来的,老夫人听了当时就差点晕厥了去。这会儿眼看着情况稳定了,温裴寂便也得赶着回去跟老夫人报个平安,走之前原想着将自家儿子带走,只看了眼杵在这里的许承锦又改了主意,将自家儿子叫过来低声叮嘱了几句,才起身离开。 元戈伤得不重,也就是看起来狼狈,加上宋闻渊黑着一张脸抱着看起来昏睡不醒的她大步流星往里跑的样子,才让传话人夸张了些,三分伤情恨不得传成十二分,惹了好一阵人仰马翻。对此,许承锦深有体会,毕竟他听到的来自下人的传话是这样的——少夫人被逃犯劫持,受了伤,晕过去了。伤了哪里?不大清楚,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脸上、衣服上,全是血! 好家伙……这话听着谁不怕?结果,待温裴寂离开,许承锦问了拾音才知道,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小丫鬟已经从最初的害怕中恢复,此刻只剩下了激动敬佩,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向许承锦描述了那段连她自己都未曾亲眼看到的她家小姐用一根簪子力战匪徒的故事。 元戈对此一无所觉,宋闻渊给她上的伤药里有安神助眠的效果,她这一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时天都已经暗了下来。 屋内无人,院中却有细碎的说话声,温声细语的。最后一点傍晚的余晖落在窗棱间,是秋日独有的泛着几分凉意的柔软。 元戈掀了被子起身,才发现右手手腕上也缠了纱布,薄薄的两圈,腕间有些许凉意,应是上了药,衣裳也已经换了干净的,起身间扯到了脖子,生疼。她“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脚步声传来,宋闻渊撩了珠帘进来,“醒了?炉子上温了药,锅里热着粥,先喝点粥再吃药?”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还有些恍惚,元戈摸了摸脖子,轻声应着,“好。” 衣袖被人拽了拽,很轻,很小心,小孩子站在她床边,仰面看她,眼底紧张,勉强挤出了几分笑,问她,“姑姑醒了?” 小家伙怕是被吓到了。元戈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嗯,姑姑只是有些困,睡了一觉,现在都好啦!” 小家伙攥得更紧了,明显是压根不相信这套说辞,却还是乖巧应着,“那姑姑一定是累极了,要好好休息。爹爹来过了,他说长辈们听说姑姑受了伤,都很担心,待姑姑痊愈了,记得回去吃个饭,报个平安。”他认真说话的时候咬字慢,温温软软的像个小白兔子。 元戈虽好奇这事传得实在有些太快了,不过想来集市上人来人往的,遇见几个熟人也是寻常事。遂点点头答应了,又提醒道,“好,若是长辈问起,你就说只是些小伤,几日就好了。” “好。”卓卓应着,松开了攥着的衣袖,“那我去找拾音姐姐端药膳来。”说着,还煞有介事地回头叮嘱宋闻渊,“姑姑就交给姑父好生照顾了。” 很是少年老成。 这是元戈第一次听他叫宋闻渊“姑父”,理了理被小家伙攥得皱巴巴的衣袖,含笑侧目,“趁我睡着,就叫小家伙收买了?” “许是他觉得是我保护了你,对我心怀感激。” “胡说,明明我是被你连累的!”元戈控诉,不然这满街的妇孺老幼,怎生就偏偏抓了自己,弄了这血淋淋的伤,她又摸了摸脖子上的纱布,嘟囔,“这么一道口子,换药肯定很疼吧?” 别的女子此刻担心的只怕是会不会留疤,她担心的仍然是会不会疼。 想起之前给她包扎时那龇牙咧嘴叫着疼的模样……宋闻渊笑得温和,见她往外走,取了屏风上的披风,才道,“前几日会疼一些,后面就好多了。小家伙对你是真好,听说半道拐去的温家,愣是将他爹哭来了,也不知道是怎么说的,整个温家估计都抖了三抖,温裴寂冲过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我还没见过他这般失态模样。” 第83章 宋闻渊是个疯子 之前还说这消息怎么传这么快,原来是那小家伙跑去说的。 温家的这些人虽然看着是有些冷清的性子,但真要说起来都还不错。老天爷让她在温浅身上活过来,兴许就是为了弥补她亲缘单薄的上辈子吧。 上辈子……她没想到有一天也会这样形容自己作为元戈的一生。 她兀自低头笑了笑,在院中坐着等药膳粥,转了话题问起今日的事情,“今日那逃犯,怎么回事呢?” 今日那逃犯叫洪世如,是京兆府抓的人。五大三粗的胡髯壮汉,没成什么气候,听说之前也就是闹了天灾逃出来的流民,没办法了才占山称王,没闹出太大的事情,加之山里地形复杂,朝廷都懒得管。偏运气不好,半年前劫了个探亲回来的言官,打伤了人家六十的老母亲,那言官自然不肯罢休,三天两头地往各处递折子,要求严惩这帮祸害相邻的盗匪,最后还是尧云丰花了半个月在山里兜兜转转的,才将这人拿了。 后来证实,那老妇人也就是被吓到了,回到家在自家门口崴了脚,这伤人之罪委实牵强,算下来也就是抢了碎银几两,罪委实不重。加之这洪世如在牢里一直都老老实实的,尧云丰本来还想着明年就将人放回去的。也不知道怎的,突然就跟疯了似的,砍伤了狱卒,逃了。 是有些古怪……好端端的,突然暴起伤人也要越狱一定是有什么缘由,元戈一边寻思着,一边问他,“那如今呢?可查出些什么了?” 上了药的手腕,冰冰凉凉的很是舒服,还有些簌簌的痒,她无意识地摩挲着。宋闻渊轻轻打了下她的手背,“别碰……打了一顿,交代了,说是家中来信,刚满三岁的小儿子生了天花,夭折了,媳妇也病重,没多少日子了,赶着回去见最后一面。”说完,淡嗤,眼底眸色浓郁阴鹜。 他自然不会告诉元戈,轻描淡写的“打了一顿”,也就是打了个皮开肉绽、出气比进气还多的程度,姚云丰找了三四个郎中过来围着诊治了一番,才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伤了他的人,想回去见最后一面?姚云丰那软心肠的指不定还真会让手下带着洪世如回家见妻子最后一面……呵,那就让人抬着去见吧!正好,见完顺便还能合葬。倒是这小丫头,那一簪子是真的狠……只是身子骨未免太差了些。 …… 时间回到之前。 囚犯越狱的事情闹得那么大,惊扰了集市,波及了百姓,这些事情都等着姚云丰主动上书负荆请罪呢,他将洪世如丢回了监牢,又吩咐手下给找了个郎中。只是郎中还没到,手下就见鬼似的冲了过来,连门都没顾得上敲,进来噗通一声直接跪了,“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宋、宋大人来了,让人打洪世如呢!” 姚云丰的头,更大了,“怎么不拦着些?那厮现在哪经得住打?”声音未落,人就已经冲出去了。 不用说,他也知道手底下这些人拦不住宋闻渊。 火急火燎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牢中的审问室里,当门坐着的是老神在在把玩着一把匕首的宋闻渊,炎火提着鞭子揉着手腕,洪世如……姚云丰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洪世如挂在那里,如同一只从血水里捞起来的破布袋子,不知是死是活。 而宋闻渊,轻描淡写地摆摆手,“泼醒,继续。” 这样的伤势,想要泼醒,自然是要准备盐水了,炎火咧嘴嘻嘻一笑,下去准备去了。 众人皆知,宋闻渊手底下俩随从,林木、炎火,林木跳脱性格随和,炎火木讷不苟言笑,也有人说,炎火不笑还好,一笑难料生死。 姚云丰连忙将人拦了,“你这是作甚?就算要审,也要好好审,你这样把人打死了,还怎么审?” 宋闻渊手中打着转的匕首倏地一滞,偏头看来,乌黑的瞳孔里有种末日寂灭的凉意,灰暗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疯狂恣意的邪恶,“审?谁说我要审?” 不是审问,只是泄愤。 姚云丰突然厌恶起自己这鬼使神差的默契和悟性,他背后寒毛直竖,声音都变了,“你疯了?抓捕逃犯的时候你也在场,回头直接将人打死了,你怎么解释?你还嫌你在诏狱里的那点凶名恶名不够难听是不是?仵作不是瞎子,你将人这么打,谁能相信是审讯过程中的误杀?就算是误杀,于你来说也是足以被人抨击的污点!” 宋闻渊豁然回首,“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这是我的地盘,人死在我这里我也难辞其咎!你要打死他,就带着你的人,一路敲锣打鼓着带回你的诏狱去!”要比谁声音高是吧?谁还不会吼了似的,姚云丰气得整个人都抖,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个疯子。 宋闻渊是个疯子,这一点姚云丰是知道的,他看到过宋闻渊杀红了眼的样子,但也只有那么一次,其他时候他都装得很像个人。 这次……又是为什么?姚云丰看着对面出气比进气还多的洪世如,兀自揣测,莫非是……温浅?可不是说他们…… 他像是窥伺到了什么秘密一般缓缓看向宋闻渊,宋闻渊却已经散了一身疯狂恣意,一手把玩着匕首,一手支着下颌,懒懒的,勾了勾指尖。 炎火又笑了。 他上前将生死不明的洪世如放了下来,拖到宋闻渊跟前,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姚云丰倏地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掩了口鼻,就见宋闻渊弯腰,匕首一翻,直直扎进了洪世如的左手手背,血流如注。 “啊!”已经晕厥过去的洪世如硬生生地疼醒了。 刚被请过来的郎中也是两眼一黑,吓得面如死灰。 而宋闻渊站起身掸了掸下摆,淡声说了句,“人留给你了。”说完,步履从容地往外走去,与那郎中错身之际,又递了个若有似无的眼神,郎中两股战战,一屁股跌坐在地。 姚云丰长长地叹了口气……宋闻渊匕首扎的就是之前温浅的簪子扎穿的那只手,所以这疯子这次过来发疯的原因真的是为温家那位报仇出气来着。 疯子有了逆鳞,也有了软肋,不知……是好是坏。 第84章 开在黄泉路上的花 元戈自然是不清楚宋闻渊背后为她出气这件事,她用了药膳早早睡了,一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起身。 用了早膳、喝了药,元戈好说歹说的,才得到了拾音的同意,带上卓卓出门上了趟街,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零嘴回来,都是卓卓爱吃的,小家伙昨儿个被吓到了,自然是要好好哄上一哄。 除此之外,元戈还跑了好几家药铺,分别在不同的药铺买了不同的药材,确保没有哪个坐堂大夫能看出她到底想要做什么,最后又买了一堆空瓷瓶,回府时听说于家姑娘来了,询问了几句元戈的伤情,听闻并无大碍,才留下了一封书信和好一些人参鹿茸打道回府了。 真的是“好一些”,红绳扎着,好几个檀木匣子,元戈觉得,于家药材库里的滋补药材只怕被搬了个大半。至于那封书信,就显得格外敷衍了,明显是没见着人随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说是昨儿个回府半道遇到了佟婉真,拉着她好一顿阴阳怪气的,言下之意就是温浅这人心思深云云,遂耳提面命地叮嘱元戈莫要和这种人往来了。 拾音气极了,“佟小姐怎么这样?明明之前还跟小姐您像是天下第一好似的……原来背后一直捅咱们刀子呢!这人也太坏了!小姐还同她推心置腹的,什么心事都跟她说……太坏了!” “才明白?”元戈挑眉轻笑,抬手戳戳对方脑门,打趣,“就你这脑筋,一根糖葫芦就能骗走……去准备些回礼,送去于家,给于夫人也准备着,你费心些,切莫失了礼数。” “好。”拾音答应着,就见卓卓将手中啃了一半的糖葫芦往自己面前递了递,嘻嘻笑道,“拾音拾音,想吃糖葫芦跟我说,我请你吃,可不能被坏人骗走哦。” 拾音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咬着后牙槽挤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小姐有给奴婢月例银子,买得起糖葫芦!” “那你为什么还会被糖葫芦骗走?” 拾音:……不能计较,也不想说话。 …… 元戈回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了屋里,小半日的光景,先将那些奇奇怪怪的药材、粉末分装在了这些不同的小瓶子里,分门别类做了标记,随后又将之前集市上带回来的金簪打磨、淬毒。为了自身安全起见,她没有用致命的毒药,只用了能让人瞬间麻痹、为自己争取时间逃跑或者反杀的毒。 她想为自己打造一件趁手的武器这个想法,在知道屠苏酒里的毒可能来自于知玄山的时候就已经成型了。 知玄山中,元戈的毒药和配方都被锁在一间单独的密室里,密室的大门是一道专人打造的机关锁,开锁的方式只有她和自己的心腹丫鬟槿素知晓,那张未完成的方子也在里面,连同与之相关的所有东西。 可如今,它换了一副面孔出现在盛京城里。 她不知道这件事和知玄山有没有关系,若当真有的话,只怕事情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她端详着手中加工后的簪子,漂亮的红宝石下,坠着暗红色的石蒜花,开在黄泉路上的花,寓意不吉,偏生此刻却显得很合时宜。 门口传来敲门声,“少夫人,晚膳准备好了,可要开饭?”听声音,是桂婶。 正巧,她也饿了。 “来了。”她偏头应了声,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起身,走到门口见着丫鬟端着晚膳,微愣,“在这儿吃?宋闻渊呢?回来了吗?”说话间,已经侧身让了让。 桂婶一边指挥着丫鬟们摆了饭菜,一边回话,“少爷差人回来交代了声,说是晚些,让少夫人先用,老奴给留了一份。不过许公子在,送了些姑娘用的药过来,这会儿被温小公子缠着认字呢……说是留这里用膳。”说着,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元戈,又轻叹一声,才道,“许公子……说来也是可怜,一个人住那么大个宅子,身边也没个人伺候,回去兴许也是冷锅冷灶。” 元戈了然,桂婶这是担心自己责怪她擅自做主留了外男在府中用膳呢。 许家的事情,她知道的不多,但知玄山上那几年从未见他提起自己的爹娘,逢年过节也未曾下山探亲,便知是个什么情况了,倒是桂婶自己,瞧着眼底乌青,容色黯淡,看起来疲惫至极。 元戈问她,“桂婶是没睡好吗?” 桂婶一愣,讪讪笑道,“是。这阵子也不知怎的,夜间总睡不踏实,白日里却又犯困,去看了大夫,大夫说许是年纪大了,遇着换季时节这身子骨啊,适应不了,药倒是开了一堆,吃了两日,更不得劲了,看来也就是个江湖骗子,没什么水准。” “许承锦不是同宋闻渊交好,为何不请他瞧瞧?” “那哪成,老奴就是个下人……再者,大夫说的也有道理,许是过阵子就好了,不打紧的。” 栖迟阁下人不多,里里外外都是桂婶操持,她又是个细致的,事事讲究,旁人恨不得耍滑少干点活,她反其道而行之,每日几乎没什么空闲时候,加之如今又操心着落枫轩,更忙了。元戈转念一想,老人家的主仆观念根深蒂固,轻易也不会改变,便假意毛遂自荐般,“那……正巧我最近看医书,学调理身子的法子,看到了几款养身药茶,桂婶若是愿意,帮我试试?” 说着,故作为难般摇头,“罢了罢了,我到底只是初学,万一适得其反,便是罪过了……届时夫君定不饶我,我还是自己喝吧。” 那哪成?脖子上还挂着伤呢,可别折腾出个好歹来!桂婶一听,当即拍着胸脯保证,“老奴来喝!老奴自然信得过少夫人,就算出了岔子,也断断不会让少爷知道这药茶是少夫人给的,少夫人就放心吧!” 元戈勾唇轻笑,笑得像只漂亮的狐狸,笑得桂婶心里直发毛……只是心里发着毛,表情却坚定极了,颇有些视死如归之感。 第85章 天下第一好 许承锦留在落枫轩用的晚膳,卓卓从头到晚都缠着,一会儿要挑鱼刺、一会儿要喝汤,而且拒绝旁人照顾,就要许承锦,他说自己和许承锦天下第一好。 元戈瞥了说着这话眼神闪烁不看人的温一卓,兀自摇头继续喝汤——这孩子有个习惯,一说谎就爱眨眼睛,看天看地不看人。只是不知他这般缠着许承锦作甚,或者说,受了何人的意思。 看着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的许大公子,元戈对此很是乐见其成——许承锦这厮,看着吊儿郎当,但其实心细如发,他最近就一直在试探自己的身份,但因着屠苏酒的关系,元戈还不想这么快暴露自己。于是,元大小姐不动声色地给卓卓夹了好几筷子尾巴上的鱼肉,一个挑刺挑地手忙脚乱,一个吃饭吃得肚子鼓鼓,正好拉着他的“天下第一好”散步消食。 完美。 元戈躺在摇椅上吹着徐徐秋风,想着方才许承锦有苦难言的表情,不由眯着眼笑。 宋闻渊回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幕,小姑娘盖着薄毯躺在那里仰面看天,沐浴在夜色下的脸有种玉质的温柔,她听见动静偏头看来,起身之际笑意染上眼底,说道,“回来了?桂婶给你留了晚饭。” 仿佛奔忙一天的疲惫都尽数卸下。 宋闻渊解了披风转首交给林木,吩咐了将晚膳送来这里,才走到元戈身边侧目打量着她的脖子,“脖子怎么样了?还疼吗?” 元戈歪着脑袋摸了摸伤口的位置,才淡笑说道,“还行,看来许承锦的药还是不错的。”毕竟师承知玄山呢,自己也算是他的半个恩师,谢师宴都要坐老头子那桌的——啧,往后凭着这层关系,自己是不是也能在这盛京作威作福了? 她在那里兀自乐呵,没见着宋闻渊突然俯身凑近,下意识躲避之际扯到了伤口,龇牙咧嘴地倒抽了口凉气,下巴就被宋闻渊捏住了,指尖微凉,力道很轻,捏着她的下巴轻轻皱眉,“动什么动,若是伤口裂开了又要喊疼……就这模样还到处蹦跶,一早过来寻你,人都不见了。” 元戈不动了,乖巧地像一只缩着肩膀的鹌鹑。鹌鹑恹恹问他,“卓卓被吓坏了,我买点儿零嘴哄哄他,你寻我作甚?” 林木带着晚饭进来,宋闻渊这才松开了手,却也没顾着吃,从怀里掏出个青花白釉小瓷盒搁在了几上,才端起饭碗很快扒拉了两口,抬头说道,“你身子骨太差,需要锻炼。以后每天早上我带着你锻炼身体,免得下次遇到危险好端端的,又晕了。” 好端端的,又晕了?林木低着头缩着肩膀,笑得整个人都在颤。 元戈觉得自己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咬着牙打眼瞅宋闻渊,阴恻恻地笑,“好端端的,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良民,为啥被劫持,还不是被宋大人您连累了?” 宋闻渊看起来是真饿了,扒饭扒得很快,菜倒是没吃几口,没多久一碗饭见了底,他取了帕子擦了嘴,又让人上了茶,才从容颔首,“嗯,是被我连累了,往后只怕还要被连累着,所以我带着你锻炼。”小姑娘倒也没有那么柔弱,那一簪子不管是狠决、还是力道都值得称赞,如今北镇抚司那几个小子对她佩服地五体投地,那些话传到石老耳中,老爷子磨了他大半个时辰,要收徒。 他没拒绝,只说等小姑娘养好了伤,再问问她自个儿的意思。 “手给我。”他拿起桌上那只小瓷盒,拒绝了想要上来帮忙的拾音,低了头给她被抓伤的手腕涂抹药膏,小姑娘皮肤嫩,掐痕、指甲的刮痕,青青紫紫的盘踞在手腕上,难看得很,他眸色渐冷,气息也重,半晌才稳着声音交代,“这东西号称是太医院的祛疤圣品,每日涂一回即可,别懈怠,若是用完了找我,我去太医院拿。” 腕间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元戈凑近闻了闻,成分大抵已经了然于胸,的确是好东西,现下的自己可找不齐这些个名贵药材,遂眯着眼笑嘻嘻地收了,才递给拾音,“好生收着吧。” 温浅这身子的确是差了些,自己偷偷摸摸练着,总不如光明正大让人带着,是以关于这早起锻炼的事情元戈也没拒绝,只一边闻着手腕上的香味,一边掀了眼皮子懒懒地向宋闻渊兴师问罪,“鉴书呢?” 一醒来就没见着,也没人提起,只拾音欲言又止了几回——显然是被人提点过了。 被谁提点了,显而易见。 宋闻渊垂着眉眼没接话,只低了头去拉她那只抹了药膏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膏药。元戈就这样斜睨着他,半晌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过去,催道,“问你话呢,不打算还我了是吧?” 宋闻渊噎了噎,才语焉不详地说道,“有点事交给她去办了,还没回来。” 出去办事了?看宋闻渊那副模样,元戈就压根儿不信,却也不深究不点破,只追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声音闷闷的。 元戈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半晌,又踢了踢对方,正色说道,“宋闻渊,你既然将她给了我,往后不管是要用她、还是要罚她,你总得先问过我的意思……若你越过了我处置了我的人,我以后还怎么管我这里的人?她到底算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你说是不是?” 林木有些担忧地看了眼元戈,他寻思着少夫人那么聪明,应该是知道鉴书不是出去办差了,而是被罚了吧? 宋闻渊敛着眉眼盯着那截手腕,眼底暗芒闪烁,看不清表情,半晌,抬了头,将她抬脚踢人时滑落的薄毯整理好,才温声应道,“好,以后咱们院里的人和事你做主……我先过去了,还有些事情没处理,你自个儿早些休息。” 元戈没起身,只一边颔首道好,一边随手摆了摆,压根儿没注意到,宋闻渊口中说的是“咱们院里”,而不是“你院里”。 第86章 见血失控 洪世如最后还是死了。 锦衣卫指挥使宋闻渊插手京兆府事务、并且未经审讯就将囚犯活活打死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 经过有心人的暗箱操作,朝堂之上的矛头直指宋闻渊,言官弹劾的折子雪花一般飞进了御书房,皇帝发了很大的火,将宋闻渊召到跟前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直到宫门将要落钥才放了出来。 宋闻渊揉着眉心回到栖迟阁,就见着许承锦靠在月洞门前,卸了一身的嬉皮笑脸,正色问他,“怎么样,那帮装腔作势的酸腐文人又借机为难你了?” 凭着救驾之功得了陛下青睐,入北镇抚司任指挥佥事,短短数年,一路高升成了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为人冷心冷情,办事不念情分、不择手段,加之有个曾为贰臣的祖父,宋闻渊在朝中一直都饱受争议,如今这天降的大好机会,那群人还不得兴奋地夜不能寐了? 许承锦摇头责备,“你说你,未免太不理智了。要出气,就打上一顿,姚云丰还能参你一本不成?偏你将人打死了,现在姚云丰都自身难保,倒成一对难兄难弟。”他听到的消息,说是大夫都已经到了,可已经无从下手,那就是个筛子一样的血人,还有左手那个洞,就跟个喷泉似的冒血,止不住,根本止不住。 没多久,人就没了。 许家只是有些底蕴和人脉的富商,在朝中却半点话语权都没有,想帮也帮不上。 “没忍住……弹劾我的折子多得都能压死人,债多了不愁,顶多就是罚上半年的俸禄,陛下还要我办差,便不能将我革职查办。”说着,宋闻渊又拧了拧眉心,听了一下午的训斥比追了一下午的逃犯还累。若真要革职,今日皇帝也不会骂上这么久了,茶杯都摔了好几个,那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他说得满不在乎的模样,许承锦都被气笑了,“是是是,感情就我一个人在这里瞎操心?”只是笑着笑着又笑不出来了,半晌,试探着问道,“闻渊,你是为了……温浅?” 晚风从西北角的小竹林里吹过来,隐隐带着些花香,那是落枫轩里的花香。 宋闻渊眉目平静地看着好友,半晌,学着他的模样在月洞门的另一边斜斜靠着,低着头看着脚尖前的一尺方寸地,“我打了洪世如,罚了鉴书,甚至去找了那个簪子摊位的摊主,只是集市上的摊位好多都是外来的,不好找,暂时还没有结果。” 许承锦听得心惊肉跳,“宋闻渊,你想干吗?那就是个无辜的妇人、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宋闻渊还是低着头,声音也飘忽,“我也不知道找到以后要做什么……鉴书是受命去保护温一卓的,她没错,可我还是罚了她。若不是姚云丰拦着我,我大约会把洪世如打成一摊肉泥……承锦,你知道的,曾经有段时间我见着血会失控,现在这种情况好像又回来了。” 许承锦一怔,瞬间大惊失色! …… 佟家,佟明儒的书房里,头发花白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跪在一地的狼藉里,打碎的茶盏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四溅的茶水沿着砖缝淌过来,膝盖下明显濡湿的一片。 可他仍然纹丝不动,本已隐约有些佝偻的脊背此刻愈发弯折地厉害,几乎都要匍匐于地。 桌案上的杯盏已经尽数掷出,佟明儒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攥着一枚黄玉貔貅镇纸,探着身子继续破口大骂,“混账!看你找的酒囊饭袋!还流氓、还混混,那是什么地方你搞清楚没有?那是金家!你以为脑子好,找几个流氓混混的,人就不知道是你干的了?” “现在呢?酒没偷回来,还打草惊蛇了!你说,怎么办?”今日午时,金家有毛贼闯入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随后没多久,金彧年提着个酒坛子大摇大摆地一路去了恪靖伯府,半道逢人就介绍说是从佟相那边要来的屠苏酒,宝贝,约了他家小嫂嫂一起喝!小嫂嫂是谁?哦,宋闻渊家那位新媳妇儿呀! 消息传到佟明儒这边,他又心惊胆战地等了半日,也没见恪靖伯府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来,倒是听说宋闻渊家的新媳妇在集市上被劫持了。 佟明儒一听,哪里还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金彧年这是给自己下战书呢!他一定想到了那两个“小毛贼”就是冲着屠苏酒去的,也一定猜到这屠苏酒有问题,所以借着这浩大声势告诉自己,屠苏酒已经送到宋闻渊手里了,有本事就来拿吧! “废物!”攥着镇纸的手扬了扬,半晌,到底是没扔出去,只重重拍在桌上,又一次骂道,“这点小事都干不好,真是废物!” 管事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等着佟明儒骂累了,才试探着解释,“相爷……此事真的不怪老奴。您让老奴找两个人,只说别用咱们自己人,也没说找什么样的人。老奴、老奴囊中羞涩,哪找得到厉害的……” 佟明儒气得恨不得用镇纸敲开这老玩意儿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糟粕!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嗤,“那便是怪本相咯?怪本相给你的月钱太少?” “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得很!本相没给你银子,你便不会直接去账房支取吗?这些年本相何时亏了你的银钱去?” 气氛出现了少许的冰释,对方偷偷打眼看去,半晌试探唤道,“相爷,其实老奴觉得,这酒在宋家,比在金家要好些……” 他见佟明儒只垂眸看来,才继续说道,“世人皆知,咱们二小姐和那位少夫人素来交好,这交好的闺中密友登了门拜访一下,是件挺寻常的事情吧?入了这内宅后院,还怕找不到机会拿回屠苏吗?” 闺中密友?这佟明儒还真不知道,佟婉真只是他的庶女,为人并不伶俐,性子也不甚讨喜,所以他从未上过心,更不知道她平日里都和什么样的人往来。 他一边兀自盘算着,一边坐回了椅子里,半晌,才点点头,“那你去将她唤来。” 第87章 庶女的野心,门外的儒生 深宅内院里的风,总是比外面的冷一些。 佟婉真紧了紧衣领子,才小心翼翼地跨进书房,见着满地还没打扫的碎瓷片,蓦地心下一紧,才忐忑上前,挑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站了,屈膝行礼,“父亲,您找我?” 有时候佟婉真都怀疑,佟明儒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她就像是这佟家角落里的一株野草,自生自灭、无人管束,上一回这样正儿八经地见面已经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她都快要不记得了。今次,又是为了什么?莫非……她扫了眼佟明儒阴晴莫测的表情,心下愈发忐忑,下意识又紧了紧衣襟。 佟明儒表情淡淡点了点头,“嗯,来啦。”声音听起来像是刚睡醒一般,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随手指了指边上的椅子,“自己坐吧。” 高高提着的心脏缓缓落了地——还能坐,看来不是自己的事情东窗事发,只是这满地的茶水瓷片的,佟婉真站在那里没动,略显拘谨客套地说道,“女儿站着便可以了,父亲有事尽管吩咐。” “嗯。”佟明儒也就没提这事了,状似随口问道,“我听说,你和宋闻渊的夫人温氏,很熟?” “父亲是说浅浅?”乍然听人叫她“温氏”,佟婉真还有些不习惯,微怔之后才颔首应承,“是……只是自她成亲之后,我们便没有什么往来了。”她不知佟明儒问这话的用意,便也留了几分余地。 佟明儒捋着下颌薄薄一层呵护得很是柔顺的胡子,点了点头,才沉声说道,“这样,那你明日去宋家见见她,想办法问她要一瓶金彧年搁在宋闻渊那里的屠苏酒。” 佟婉真一愣,“什么?”她是真的没听明白,每个字都能听见,偏偏搁在一起她有些听不懂,问温浅讨要一瓶金彧年搁在宋闻渊那里的酒?什么酒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而且明天就要去? 这事若是搁在以前,莫说只是一瓶酒了,便是再如何价值连城的宝贝,只要温浅有,她都能一句话要过来。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温浅有种邪性,她还真不敢开这个口。 “父亲。”她有心推诿,“欲上门拜访,需至少提前一天递送拜帖,得了回帖方能登门,如今夜色已深,怕是不合适了。” 佟明儒掀了眼皮看过来,不大的眼睛里,眸色讥诮讽刺,“你们不是好姊妹吗?既是好姊妹,何必如此讲究,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登门造访,就是临时起意姐妹俩见见面说说话罢了,要什么拜帖?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你就去宋家见温氏,我会让人支开宋闻渊,给你们单独说话的机会。” “父亲,这不合礼数……” 佟明儒摆摆手,明显不耐烦了,“有什么合不合礼数的,年纪不大,性子却古板。这一点你便不如你嫡姐。” 佟婉真蓦地一怔,嫡姐、嫡姐,又是嫡姐。佟家明明有两个女儿,偏偏所有人都只看得到佟语涵,好看的衣裳是佟语涵的,博学的先生是佟语涵的,优秀的男人是佟语涵的,就连爹娘,也是她佟语涵的。所有人都说,论样貌、论才情,你都不如你嫡姐,何况你只是个庶女,你还想要什么呢,难不成你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到时候老老实实地嫁个凡夫俗子就好了。 就连此刻,佟明儒明明有求于她,还能这样一脸理所当然地对她说,你不如你嫡姐。 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绞地指尖都疼,连带着身上那些新旧的痕迹都似乎开始隐隐作痛。佟婉真直勾勾地看着眼前几乎有些陌生的父亲,扯着嘴角冷笑,“那你让佟语涵去啊!她处处都比我厉害,自然能为父亲分忧解难,不过是一瓶酒而已,温浅看在佟家面子上,还能不给吗?” 她第一次这样半分伪装也无,任由眼底的恨意暴露于人前,佟明儒看得一怔,随之而来的便是莫名的愤怒,他抄起手边的镇纸就砸了过去—— 佟婉真不避不让。 掌心大小的黄玉貔貅直直砸上了她的额头,力道之大,砸得她几乎两眼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她眼神木然地抬手摸了摸额头,一片温热的濡湿。 镇纸落在地上,碎成了渣。 佟婉真垂眸看着地上那些瓷器玉件的碎渣,不知怎的,突然扯着嘴角笑了笑,无声的笑意里,是佟明儒的破口大骂,“出去跪着!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滚回去!” 佟婉真垂着眉眼,微微屈膝行了个礼,缓步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跪了,额头上的血迹蜿蜒而下,她甚至都没有擦一下。她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若是搁在以往,她便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求着,也要得了佟明儒的原谅,毕竟不得宠的庶女在这内院之中唯一能倚仗的,也就是亲生父亲那点血脉上的怜悯。 可现在不同了……如此煞费苦心都要拿回来的酒,能是什么简单的酒吗?只怕……是把柄都被人拿捏了吧? 待得明日,佟明儒还不得求着自己去宋家? 真好。 她就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瞧着,庶女并非生来低贱!庶女也并非生来就不如嫡女!她跪在书房门口,脊背笔直,仰面看着夜色深浓,嘴角弧度近乎疯狂…… 嘀嗒,一滴水落在了她眼角,佟婉真微微一愣,很快,又是一滴……豆大的雨点子,落了下来。 下雨了。 恪靖伯府的大门外,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后面,缓缓走出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男人,那男人身形高大伟岸,一身崭新的藏青儒衫,像个有些功夫的文人,国字脸,五官深刻,一双眸子深嵌在眼眶里,鼻子高挺,浓眉大眼的有种狂野的异域风情。他走到门口,朝着门房小厮微微拱手,带着几分外地口音说道,“二位小哥,我、在下打听个人,少柔……慕容少柔,可住在此处?” 门房见他一身干干净净的打扮,遂也只是客客气气摇头,道,“未曾听闻。” 中年男人正要再进一步打听,突然耳朵动了动,听见里头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遂低低说了声“叨扰”,很快离去。 真是个怪人。 第88章 受了委屈找爹爹 门房小厮一边摇头,一边腹诽,冷不丁瞧见有人从背后过来,连忙回头行礼,“许公子。下雨了,小的为您准备马车去?” 雨点子不小,却也不密,许承锦探头看了看,说了句“不必了”,随口又问道,“这大晚上的还有人来呢?” 已经一只脚跨出去准备牵马的小厮闻言,脚下一顿,指了指方才那个男人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哦不是,就是个打听人的,打听什么……慕容、慕容少柔……盛京里也未曾听过什么慕容家,听口音也是个外乡人。” 慕容?许承锦皱了皱眉头,摆摆手让小厮牵马去了,而后才转向那个方向。只是,夜色深浓的街道里除了一两片悠悠然落下的黄叶,什么都没有。 慕容……盛京城里的确是未曾听过这个姓氏,但若是记得没错,元戈那位过世的母亲便是复姓慕容。只是知玄山距离此处尚有十几日的路程,慕容又是大姓,许承锦便也未曾多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脑子里却还在想着宋闻渊的最后的那些话,心事重重的,便也没有注意到拐角处缓缓出现的人影。 …… 淅淅沥沥的雨,格外地有耐心,下了一整夜也没见停。 宋闻渊说到做到,元戈醒来就见着守在院中的鉴书,一身黑色劲装,木着脸站在门口,脊背挺得很直,脸色异常的苍白,沾了些许水珠,见着元戈,微微行礼,才道,“少夫人,属下回来了。”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虚弱。 元戈走到她跟前,见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探向她脉搏的手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随口问了句,“事情办好了?” “是。”鉴书低头应道,“让少夫人担心了。” 元戈索性收了手背在身后,也不去看她,只兀自低着头碾着脚尖,懒洋洋说道,“昨日我同夫君说过了,你如今既在我身边当差,他便是要借你一用,也得先经过我点头同意。所以,往后别那么老实听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领着一份月钱,干了两份差事,岂不亏大了?” 说完,挑了眉眼看她,笑嘻嘻地问道,“你说是吧?” 鉴书微愣,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元戈,年轻的主子只是笑嘻嘻的,笑得眼睛弯弯,调皮温柔的模样。只眸光潋滟深处,却似隐隐压着股微凉的气息,像是这秋日太阳的风。 她一定是猜到了,却又佯装不知,也不定对错,连宽慰都显得含蓄迂回。 “好,属下记得了。”鉴书压了压那些堵在嗓子眼冒着泡的情绪,少有表情的脸上格外认真地笑了笑,才看向元戈仍然缠着纱布的脖颈,“您这伤……” “无妨,就是些皮外伤。”元戈笑着抬手碰碰伤口的位置,又扬了脖子四下张望,“宋闻渊呢,他还说要早起带我锻炼身子,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没见着人?” 说话间,林木进来了,很是认真地对着元戈行了礼,才直起身来说道,“少夫人,主子一早有事出门了,他叮嘱属下今日跟着少夫人,听少夫人安排。”言语间,多了几分明显的恭敬。 元戈偏头看去,林木站在台阶的第一层,一只脚还点在下面,仿若准备随时跑路的姿势。她不动声色地招了招手,“集市上逃犯伤人案,还未了结呢?那个逃犯如何了?” 林木只上了一级台阶,顶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讪讪挠了挠后脑勺,才语焉不详地说,“逃犯在京兆府呢,应该是没事了吧,不过少夫人,这几日街上挺乱的,您又受着伤呢,咱们还是别出门了吧?” 元戈不清楚宋闻渊知不知道林木有一张半点心事藏不住的脸,现在这张脸上明显写着“心虚”二字。 “不是有你跟着我吗,再说,咱们不上街,咱们去京兆府瞅瞅……”她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木,笑意玩味地点了点自己的脖子,才懒懒说道,“你知道本小姐性子的,素来睚眦必报……莫名其妙挨了一刀子,昨儿个晚上疼得我都没睡好,哪能就这样算了的?” 林木心下打鼓,小心劝着,“少夫人,那是姚大人的地盘,咱们不好插手的。” “我知道,北镇抚司不好插手京兆府的事情,但我一个无辜受害者,使点银子进去冲着差点伤我性命的恶徒吐两口口水泄泄愤,总可以吧?”元戈摆摆手,好说话得紧,“这样,为了避嫌,你就将我送到京兆府门口,不必进去……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放心吧,本姑娘什么都不多,手里头就银子多!” 财大气粗的元大小姐说完这话,转首拿了油纸伞就要出门,林木最怕元戈这样说风就是雨谁也劝不住的样子,当即就给跪了,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也顾不得疼,又是着急又是无奈地唤道,“少夫人,洪世如已经死啦!主子为了给您出气,昨儿个就将他活活打死了,事情闹得大,主子被多方弹劾,今日一早天不亮,就被叫进宫去了。” 说完,又觉得崩溃,他就说这差事不好办吧,少夫人那精明劲儿,就跟活了几辈子的老妖精似的…… 还是等主子回来,老老实实负荆请罪去吧! 元戈撑着油纸伞站在台阶之上垂眸看着林木,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昨晚他那么晚回来,也是被这件事缠住了?” “是……”林木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原以为昨晚陛下骂了这么久这事儿便过去了,最多今日早朝当众斥责几句罚个半年一年的俸禄罢了。谁知,后半夜的时候平日交好的公公就偷偷递了消息出来,说是佟相带着半数言官联名上书,要求严惩主子,说主子目无纲纪,广结党羽,陛下最忌讳这个,主子这次的事情,只怕得受些罪了。” “联名上书……”元戈紧了紧伞柄,问林木,“待我写封书信,你能想办法送到我爹手里?” “可以……您是想……” 元戈抬了抬油纸伞,看着眼前淅淅沥沥的秋雨,眉眼弯弯笑得温柔,“我这个不得夫君宠爱、被人挟持受了伤的女子,受了委屈自然只能去找自家亲爹哭哭鼻子咯!”不就是比人多吗?温宋两家加起来的人,也不少…… 林木一怔,不由提醒道,“少夫人,陛下最忌结交党羽。” 第89章 图穷匕见 “结交党羽?”元戈垂眸冷笑,“他佟明儒带着半数言官联名上书,这党羽的名册不都明晃晃递交到陛下手中了吗?至于我爹,年纪大了,办事难免冲动……得知自家姑娘在宋家的日子这般水深火热,当朝质问一下自家女婿请陛下断一断这家务事,不过分吧?” 年纪大了,办事难免冲动……这几个字好像和温尚书半点关系都扯不上去。不过,这温尚书的确是陛下心腹没错,还是个颇受倚重的心腹,若他在朝堂之上这么一撒泼,兴许……真的有用!林木眼神一亮,格外实在地“砰砰”磕了俩头,才一骨碌爬起来,“属下这就去安排人手,鉴书,快去准备笔墨纸砚!” 鉴书没动,只转首看向元戈,见元戈点了头才进屋准备去了——少夫人说得对,拿一份月钱,没道理得伺候俩主子。 …… 昨晚下了雨没多久,佟明儒就借着这台阶让佟婉真回去歇息了,父女俩这次的争执没人再提起,却也默契地谁也没搁下。 佟婉真从佟家出来,又兜兜转转找了家不起眼的药铺,将下人留在外面自个儿进去了,一刻钟才出来,丫鬟问起,她解释说是帮温浅买的药,又说没递帖子已是失礼,总要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诸如,听闻她受了伤,一时情急就过来了。 丫鬟点点头,深以为然。 林木前脚刚走,佟婉真后脚就来了,元戈闻言,略一思忖让拾音搬来了躺椅搁在廊下,盖了薄毯只露出一截缠着纱布的脖子,和一只青紫未消的手腕。 待佟婉真进来,虚虚抬了抬那只手腕,作气若游丝状,“你怎么来了?” 见着这样的元戈,佟婉真也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将手中药包递给拾音,扫了一圈四周也没见着哪里可以坐下的地方,心下隐隐不悦,但念着正事到底没发作,只在躺椅边上蹲了,关切问着,“浅浅,你怎么样?一早听府中下人说你受伤了,我就连忙过来了……大夫如何说?” 明明已经闹过几次的不愉快,此刻却像是全然忘记了一般,说完,就伸手攀上元戈的手腕,只是指尖还未碰着,元戈已经“嘶”地抽了口气,缩了手。 拾音耷拉着个脸,冷声冷语提醒着,“佟小姐,您当真是来探望我家少夫人的吗?少夫人伤了手腕,您还偏要去抓她手腕,莫不是觉得我家少夫人装病,来验伤的?”小丫头平素一张娃娃脸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这会儿板起了脸的样子倒也有几分气势。 终于有几分大丫鬟的架势了。 “不是……我、我就是不小心……”佟婉真看向元戈,柔声解释,“浅浅。我知道之前几次你对我有些误会,但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要说……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了,我总是盼着你好的,要是可以,我倒希望你是装的,若真是如此,我定要喝酒庆祝一番才是……偏你的这个丫鬟,也不知听了哪里的闲言碎语,竟这般误会于我,浅浅,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这人都辛苦演上了,元戈觉得总要配合一下,遂苦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回握,“没有……昨日实在凶险,她被吓成了惊弓之鸟,见谁都觉得想要害我……”话音未落,搭在对方手腕上的指尖几不可见的微微一哆嗦,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苦笑,“你别介意。” “是凶险……”佟婉真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才苦口婆心地说,“听说昨日于青青陪着你,那丫头平素不是喜欢舞刀弄枪的,怎还能任由你被人挟持了去?你都伤成这样了,她怎么都不来看你一眼?要我说呀……她也就是看中你伯府少夫人的身份才与你结交,你自个儿可得多点心眼子。” 这人倒是忙活,到处搬弄是非。 温浅啊温浅,你可真是眼瞎啊!这么拙劣的演技都看不穿。不过……无妨,那片荷花池空很久了,该热闹热闹了。 元戈撩了眼皮看过去,桃花眼微微弯着,染了细碎的笑意,看起来脆弱又温柔,“好……我知道的,多谢你今日来看我,只是我这模样你也瞧见了,招待不周你莫要怪罪。大夫说,这伤筋动骨的总要躺上一阵子了,待我稍微好些,一定再请你过来好生说说话。” 佟婉真一边含笑道好,一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扯了过去,“届时,我陪你喝酒庆祝!说来也是可惜,之前父亲得了瓶好酒,可惜前两日被金公子要走了,不然我还想着趁机问父亲讨来,咱们一道尝尝的。” 至此,图穷匕见。 佟婉真小姐的尾巴终于是露出来了。 正好,宋闻渊也有意让人知道这酒就在这里,元戈故作惊喜,“是屠苏酒吗?那天我也在的……这酒如今就在栖迟阁,昨日原本要喝的,没想到出了这岔子……我这伤,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说完,便是长叹。 “无妨……”佟婉真笑呵呵地安慰她,“你寻个机会,找宋大人先把酒要过来,然后待你痊愈了,我陪你喝,你看如何呀?” “如此也好。”元戈兀自点点头,“只是今日一早夫君就出门去了,待他回来,我问问他?只我们说的话不多,我瞧着他还有些害怕的……也不知道他肯不肯。” “一瓶酒罢了,你同他好好说说,想来是肯的。若他不肯,你让拾音来同我说,我明儿个就去给你买一瓶,如何?” 元戈顿时喜出望外,“真真……还是你待我最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我今晚问问宋闻渊,若他愿意,我也让拾音同你说一声,如此,你便可安心等我痊愈了。” 佟婉真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安心”二字,咬字很重,但她看着此刻元戈和往日温浅如出一辙的柔软表情,却又觉得到底是自己多虑了,遂宽了心,拢着衣裙站起,掌心下意识抚了抚小腹,才颔首道好,“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下着雨呢,你也莫要在这廊下歇息了,回屋去吧。” “好。”元戈含笑应着,又转头吩咐拾音,“替我送送佟小姐。” 佟婉真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瞧着你院里人少,拾音还得留着照顾你,我自己能行的,你好生歇息。”说罢,摆摆手,转身下了台阶。 第90章 意外之喜与落井下石 拾音站着没动,元戈也没强求,只几近虚弱地咳了咳,轻声叮咛着雨天路滑。 佟婉真走到月洞门口,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院子里雾蒙蒙的,受了伤的姑娘躺在躺椅里朝着自己挥手,脸上也是曾经格外熟悉的病弱西子般的笑容。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不真实,她下意识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半晌,莞尔一笑,“走吧。” 出了落枫轩往门口去,会途径栖迟阁,佟婉真拉住了撑伞的丫鬟,站在门外盯着空无一人的院落看了很久,温浅说宋闻渊一早就出去了,佟明儒也说过他会让人支开宋闻渊,那自己是不是可以……但这念头很快就被她压下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妇孺,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她仍然清楚这栖迟阁和落枫轩之间的差距。 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她铤而走险了。 佟婉真又回头看了眼落枫轩的位置,缓缓的,嘴角牵出一个格外温柔的微笑,她低头看着自己仍然平坦的腹部,大夫已经确认了,这里已经有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大夫还说了,只要她好好喝着那安胎的汤药,就能一举得男……届时,她的孩子就是二皇子的长子,皇室的长孙。嫡女?嫡女有什么意思,还不是被她玩弄在鼓掌之间? 她微微抬着下颚,嘴角勾着一抹几近残酷却又温柔的笑容,提着裙摆步履从容,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白天鹅离开后没多久,鉴书就从栖迟阁的墙头翻了过来,“少夫人,佟小姐在隔壁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没进去。” 元戈掀了薄毯坐起,视线落在月洞门外,安安静静不言不笑的时候,有种说不清的距离感。半晌,她偏头看向鉴书,声音很轻,入耳只觉得很遥远,“屋后的荷花池,都清理干净了吗?” 入秋之后的荷花池,本也没有什么景致可言,加之又在屋后,下人们怠慢一些也是寻常。但少夫人成亲当日“失足”跌落,想来心里必然会有些芥蒂。鉴书下意识地和拾音对视了一眼,才微微低头,“还未,属下这就让人去清理干净。” 元戈却摇头,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回头笑了笑,“不急,过阵子吧,正巧,再让它热闹热闹……” 热闹什么?鉴书不明白,她也不明白明明说着佟小姐的事情,怎么突然就跳到了荷花池。只不知怎的,她看着这样的少夫人,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就好像胸膛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挽去了一块,待发现的时候已经结了痂好了伤疤不知疼痛,偏秋风起的时候,凉凉瑟瑟地透着风。 四肢百骸的力气都被抽空。 她垂首,应道,“是。” 元戈觉得自己的这种情绪,要么是来自于这具身体的本能,要么是来自于傻姑娘尚未散尽的魂魄,总之,不该是她自己的情绪。当她的手搭上了佟婉真的手腕感受到了明显的喜脉时,她应该是兴奋的、畅快的,她觉得屋后沉寂了那么久的荷花池可以在夏天结束的这个当口,迎来它今年最后一次的热闹与喧哗。 挺好的。 …… 温长龄是陛下的亲信,也是和稀泥的老手。 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守着户部那点一亩三分地冷眼旁观神仙打架,不结党、不站队,爱银子、也独爱银子,这些年立志于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敛着不多不少刚刚好的银子。所谓刚刚好,就是既能满足了私欲,又不会耽误国事罔顾百姓,还能让陛下放心,毕竟,人无欲,则无敌。 可见,温长龄是个极聪明的人。 聪明的温尚书虽然没什么太交好的朋友,回回下朝也是走得最快的一个就像是生怕慢人一步就被陛下留下用膳了似的,但也从未正儿八经树过敌针对过谁,年轻的宋大人则正好相反,永远是朝堂之上最惹眼的一个。 今日和以往一样,佟相起的头、一群言官相继跟上,弹劾宋大人手太长了,北镇抚司那点事不够他忙活的,还跑人家地盘将“重要”的逃犯给活活打死了……通常,这种时候的温尚书都是垂着眉眼以四十岁正值壮年的身子骨扮演老眼昏花体力不支打瞌睡状。 谁知这次,温尚书的瞌睡打着打着突然就醒了,两眼茫然一顾,掸掸宽袖当着所有人的面,走上前头横插一脚,仰面长呼,“陛下!微臣也要弹劾宋大人!” 正半阖着眼皮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某言官被这一嗓子打断,连带着该说什么都忘了。 陛下对这位心腹很是宽和,就算被人吵得耳根子疼,还是笑着抬了抬手,客客气气地让温尚书直抒胸臆。 温尚书“咚”地一声跪了,结结实实半点不含糊,他说,“陛下也知道,老臣一把年纪,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乃是亡妻所生,亡妻故去多年,只留下这么个女儿,往日里在府中金尊玉贵养着,搁手心里捧得好好的,因为陛下一道圣旨,匆匆忙忙嫁去了他宋家!这还没几天呢,就被人给劫持了,脖子还被人给抹了!” 皇帝陛下脑仁疼,这是连他一道骂进去了…… 边上有能察言观色的,悄声提醒道,“温尚书,那不叫抹脖子……就是划了一下,皮外伤……” 话音未落,温长龄倏地回头,眼睛瞪地滚圆,“你说什么?皮外伤?我儿昨日去看了,说整个人都跟血水里捞起来的似的,除了一张脸煞白煞白的,浑身上下全是血!你管这叫皮外伤?不若将你女儿拉过来,我照着她脖子比划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还会这么说?” 温尚书在陛下跟前从不虚言,虽然……浑身上下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但算不得虚言。 同僚一噎,翻了个白眼,骂了句“不可理喻”悻悻退下了,谁人不知道这温浅在温家就是爹不疼、娘不亲的存在,之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也没见你站出来心疼闺女啊!这会儿还不是为了借机落井下石,可耻! 第91章 双簧 “陛下!”温尚书继续嚎,嚎得声音都哽咽,“陛下,微臣那老母亲听着消息就晕了过去,好不容易唤醒了,又差点生生哭晕厥了去……”这也是实话,真的只是“差一点”。 “陛下,宋大人集市追凶乃是公事,微臣一介文弱书生不便插手置喙。微臣只知道他宋闻渊素来骁勇竟然护不住我女儿,倒不如即刻讨要休书一封,今日早朝一结束老臣就去将我女儿接回来!我温家养个姑娘还是养得起的!” 谁人不知温家有钱?别说养一个姑娘了,养上十个八个的还绰绰有余。 宋闻渊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温尚书演得很卖力,恨不得涕泪俱下。 而在那之前,他清楚地看到一如往常阖着冷眼旁观的温大人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些言官身上的时候,从某个格外不起眼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了一张纸条,低着头匆匆看了眼塞回了袖口里,然后揉脸、捋袖,一气呵成。而那个小太监……是自己的人,如此一推断,纸条来历显而易见。 皇帝坐在上面冷眼旁观,心下却兀自点头,心道这朝野上下用着最合乎心意的还是温长龄,永远知道怎么同他“打配合递台阶”,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逃犯罢了,罚上三个月的俸禄此事就过去了,毕竟市舶司的事情还要宋闻渊去调查,他还能真的为了这么个人将宋闻渊革职查办了不成? 偏这群不开眼的,一个比一个跳得欢。 皇帝支着下颌懒懒咳了咳,“爱卿休得胡言,好端端的姑娘家被休弃回家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这样,待早朝结束,朕吩咐皇后准备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送去恪靖伯府,也算是代朕安抚安抚受了惊的小姑娘,如何?” 刚被打断的言官终于寻着间隙,“陛下……” 话音刚出,边上咳嗽声起,余光里瞧见佟相以拳抵唇咳了咳,他虽知佟相意思,但人命一条,如今不仅没有惩处,倒像是得了褒奖,天理何在?他顿了顿,又整了整官袍,一揖到底,正色说道,“陛下,宋指挥使越职行事、私用重刑、伤人性命,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陛下……” 姚云丰刚开口,就被皇帝摆摆手阻了,他转身问宋闻渊,“宋爱卿,对此作何解释?”该骂的也骂了,该罚的自然会罚,为了个逃犯闹了两天,吵吵嚷嚷的,烦都烦死了,皇帝明显没了耐心。 宋闻渊作揖回话,“陛下,微臣有错,却非越职行事,而在公报私仇。集市之上,逃犯掳我夫人,是为要挟微臣放他逃出生天,继续为非作歹。夫人大义,宁死不屈,这才身受重伤……身为人夫,护得住黎民百姓护不住柔弱妻子,微臣既惭愧又愤怒,这才行此下策,擅闯京兆府殴打逃犯寻私仇。但是陛下,若微臣看着妻子生死不明而无动于衷,岂不更愧对温家长辈托付,亦愧对陛下圣旨赐婚的倚重与信任?” 总之一句话,我就是寻私仇,顶多算打架斗殴。 头发都已经花白的言官瞠目结舌,指着宋闻渊的手指都在哆嗦,“宋大人你这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若非你利用职务之便,如何进得了京兆府?京兆府的大牢里哪个囚犯没三五个死对头,怎就你宋指挥使能进去杀了人再堂而皇之地出来?” 宋闻渊老神在在,耸肩、摊手,肢体语言难得的生动,“兴许,是那些个狱卒本事不济,拦不住本官?”那样的混不吝里,有几分元大小姐的没脸没皮。 果真是近朱者赤。 眼看着那位言官气得斑白的胡子都翘起来了,皇帝摆摆手,“好了……当街伤人,伤的还是朝廷重臣家的姑娘,本就是死罪。不过宋爱卿擅闯大牢干扰京兆府办案,还是要罚,就罚半年的俸禄吧……”转念一想,又加了句,“再领十军棍——郑爱卿,此事到此为止。” 郑继祥,便是那头发花白的言官,闻言仍觉陛下偏袒,抬手间还要说话,被身后同僚拽了拽,那边宋闻渊已经从容谢恩,出去领军棍去了,此事便就此尘埃落定。 皇帝知道十军棍对宋闻渊而言,伤不了筋动不了骨,但年轻人嘛,颜面比身子骨看得更重,借此机会杀杀锐气即可,否则,还真狂妄地没边去了……不过,狂妄好啊,年轻人嘛,就该狂妄些。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俯瞰着底下的一众臣子,一手按着太阳穴,喜怒不辨。 早朝一结束,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几位大臣刚准备去找宋指挥使的岳丈打听打听情况的时候,就见着方才还半阖着眼作老僧入定状的温尚书又一次不在原地了,只是较之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温尚书留在大殿门口的那道身影,看起来分外沉重……许是,急着去恪靖伯府探望重伤的闺女。 …… 午膳的时候,宋闻渊没回,只吩咐了林木回来捎话说,朝堂有惊无险,最后陛下开恩只罚了半年俸禄,这会儿被姚大人拉去吃饭喝酒,说是去去晦气。 元戈这次没怀疑,自顾自吃了午膳,又小睡了片刻,直到王氏带着孙嬷嬷气势汹汹地找来了。 宋闻渊被罚不是什么秘密,加之皇帝有意折一折这位年轻指挥使的傲气,消息转眼间就传到了王氏耳中,王氏一听哪里坐得住拔腿就往落枫轩跑,一见着拥着薄毯在廊下睡得安稳从容的元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挡开撑着伞挡路碍事的丫鬟,三两步上了台阶,一把抽走薄毯丢到一旁,垂眸冷嗤,“你倒是睡得安稳,偏我宋家自打你进门,就没安稳过!” “当真是个扫把星!” 盛怒之下的王氏抬手就要扇过去,却见睡着的小丫头突然睁眼看来,眼底清明一片,寒气凌人,她下意识怔了怔。只那寒意来得快,散得也快,待再细看,那双眼睛里便只有平平静静的淡笑,元戈懒懒坐起,轻声唤道,“母亲怎么来了,有事吗?” 王氏突然感觉像是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力感。 第92章 我的妻子 王氏板着脸,在丫鬟搬过来的凳子里坐了,才垂着眉眼将元戈从头到脚扫了一圈,带着狗见嫌的眼神冷嗤,“外面都在传,你受了重伤,快要死了,我过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今瞧着,倒是全须全尾活得好好的。” 这话阴阳怪气的,还有一股子很明显“真可惜”的意味,倒像是盼着人赶紧死了似的。 只是这些个夫人们自持身份,就算骂人也只是阴阳怪气了些,落在元戈耳朵里自是不痛不痒,她像是分不出好赖似的笑道,“劳母亲挂心,可见流言不可尽信。” 说着,垂眸看向地上的薄毯,王氏扔得狠,半截落在廊下,已经被雨水打湿。她瞧着,眼底微冷,却仍温声温语地吩咐拾音,“捡起来丢了吧,待夫君回来让他去买一条新的,定要这般一模一样的,旁的粗制滥造的我可用不惯,磨皮肤。” 拾音憋着笑,颔首称是,当真当着王氏的面捡起地上的薄毯拿去丢了。 王氏一愣,反应过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一条毯子罢了,就算脏了拿去洗洗就是了,怎的,偏生你温浅金贵,用不得了?你到底是嫌它落了地脏了,还是嫌本夫人我碰过它?” “母亲哪里的话,这毯子是大哥送来的,再三叮嘱,洗不得,洗了不仅缩水,还毛糙不绵软,是以当真用不得了。”元戈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显得格外真诚有耐心,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衣裙上睡出来的褶皱,额前一缕碎发翘着,有些呆,有些不知世间险恶疾苦的天真。 这样的毯子到底有没有王氏不清楚,毕竟王氏一族虽然底蕴深厚,却也不及温家财大气粗,没落了几十年的恪靖伯府就更不用说了,统共没几件拿得出手的宝贝了。 但王氏突然觉得,温家这女儿脑子可能真是傻的,分不出好赖话,看谁都跟个好人似的。 跟傻子说话,格外磨人脾气,以至于王氏几个明显的深呼吸之后,险些忘记了自己过来的初衷。 幸好,只是“险些”,她摆正了脸色,冷嗤一声,“你倒是金贵着,连毯子都洗不得,脏了还要我儿给你买。如今我儿被你连累,被陛下责罚,扣了俸禄挨了打,本夫人瞧着你倒是半点不担心也不关心,为人妻子者,做到你这份上,倒也清闲自在。” 元戈微微一愣,被打了?可方才林木过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提到这事……看来,什么吃饭喝酒去去晦气都是假的,估摸着躲南隐那边上药呢——她还是习惯称呼许承锦为南隐。 王氏还在边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为人妻子该守的本分、该履的职责,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下巴微抬、眉眼却垂着,只看着自己搁在膝盖上的指尖,维持着一种琅琊王氏后裔的骄傲感,“我知你平素便没什么规矩,但我这人也不喜欢紧着人学规矩,凭白惹了人嫌。只是如今想来,还是我这个做婆母的过于慈和,导致你三天两头地在外惹事……” 搁在膝上的手紧了紧,手腕间一串珊瑚珠串又大又圆,她敛着眉眼拨弄了两颗,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才终于总结陈词,“之前便也罢了,我不想深究。只今日之后,你便每日卯时来我跟前学规矩,没事也莫要往外跑了。” 卯时?卯时的元大小姐大抵还在床上摊着大字流哈喇子呢! 元戈偏了偏头,看过去,嘴角仍然微微勾着,似笑非笑,只眼底半分笑意也无,“母亲,儿媳早年身子骨弱,动不动就力竭气喘甚至晕倒。父亲请了大师相看,大师说儿媳阴气重,要保持足够的睡眠,不宜早起,更不宜与族中女性长时间相处,否则,恐累及她人。” 元小姐又开启了胡言乱语模式。 宋闻渊刚到门口,听见的就是这样一句话,还有他母亲几乎词穷的一个“你!”字,声音短促,压着愤怒无处可泄。 宋闻渊压了压嘴角,又稳着稍稍紊乱的气息款步入内,“母亲。母亲怎么过来了?” 王氏蓦地回头,连忙起身迎了上去,扶着宋闻渊的胳膊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忙不迭地问道,“听说你挨了打,母亲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怎么样,大夫看过了吗?怎么说?这陛下也是心狠,俸禄罚了就罚了,怎么还打人呢!” 说着,又将宋闻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只他一身黑衣,神情也是温和从容,看不出半点端倪,王氏的手却隐隐哆嗦,颤声问道,“疼吗?” 宋闻渊下意识看向元戈,小姑娘仍然坐在那里懒懒散散没骨头似的,半个眼神都没往这里来。 宋闻渊无声叹了口气,抽回了自己的胳膊,才轻声宽慰,“无碍。儿子犯了错,陛下纵然有心偏袒也总要给群臣一个交代……说起来,此事也是浅浅帮忙才让逃犯落网,母亲也莫要怪罪于她了,这学规矩的事情……往后也不必提了。” 他声音温柔唤着“浅浅”二字,平添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宠溺,灌进元戈的耳朵,元戈懒懒地撩了下眼皮子看过去,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王氏的手落了空,心也不知怎地,“突”地重重跳了一下,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去,哑然问道,“你……你就这般护着她?” 宋闻渊的视线越过王氏肩头,再一次落在了元戈身上,轻声说了句,“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我总要护着些的。她不喜规矩便不学,这样挺好,母亲若觉得她失礼,看在儿子的面上多担待,左右也不常见。”说完,不由分说地抬了抬胳膊,“儿子送您出去。” 恭敬,又强势。 什么叫“左右也不常见”,做儿媳的晨昏定省伺候公婆不是应该?怎她温浅就偏居一隅自得其乐,还成了理所当然? 王氏的嘴角,一点点耷拉了下去。 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自己清楚,看似温和实则无情,谁也入不了心,谁也不是例外,今次破天荒,开口护了人。 第93章 马车里的帕子 宋闻渊将王氏送出了门,好言宽慰了几句,刚转身跨进院门,就见着元戈站在台阶之上看过来,嘴角边勾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一双桃花眼里却是半分笑意也无,冷冷的像是秋日清晨的阳光。 “吃饭?喝酒?去去晦气?”小姑娘问一句,下一级台阶,言语间三分讥诮,如刀如刃,犀利极了,“坐不下了吧,多垫几层软垫又实在不好看,难兄难弟站着把酒言欢的?” 元戈的这张嘴,对她自己都百无禁忌的,何况是对别人。 宋闻渊看着几句话说完已经站在自己面前一臂开外的元戈,几乎是哄着孩子一般耐心解释道,“没那么严重。都是同僚,往日里也有几分交情,下手不重,没几日就好了。” “若非母亲过来,你便不打算告诉我了?” “不过是些皮外伤,哪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再者,挨板子这样的事情,脸上无光,实在没必要刻意提起了。” 王氏站在落枫轩的月洞门外还没走,她站在门外那株古枫下站了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女子声音娇俏有几分艳色,是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截然不同的生动,男人的声音里也是从未听过的宠溺与无奈,那是她几乎不认识的宋闻渊。 她抬头看了眼头顶大片大片的红叶,喃喃说道,“这温浅莫不是狐狸成了精,会勾魂?” 孙嬷嬷搀着王氏往回走,半晌才微微凑近了,低声说道,“听说,如今虽然住不曾住在一起,但吃是吃在一块儿的,桂婶做的……桂婶也被哄得眉开眼笑的,天天帮着带温家那小孩子呢。想来是个有本事的。” 王氏脚下步子微微一顿,不阴不阳地笑了笑,“原以为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丢在那里放任不管就好了……没成想,倒是我小瞧了她。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可不能被她给毁了。” “夫人所言极是,老奴瞧着这丫头就邪性得很,绵里藏针,不好对付。不若,还是将表小姐叫过来吧。” 这一回,王氏没有说话,只看着脚下的石板路,轻轻叹了口气。 那边,元戈抿着嘴抬了抬手,无声示意,头上一缕碎发翘着,虎着脸的样子有些可爱。 宋闻渊眼角卷起一点温润的笑意,半晌,抬了手,却没搁在她摊开的掌心里,只非常轻柔地碰了碰她的脖子,“还疼吗?” 这人……元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及宋大人的臀部疼。”说完,摊开的掌心又抬了抬,只宋闻渊低着眉眼没动,她当即反应过来——这男人藏着掖着的,还不是怕身上那点自以为捂得严严实实其实早就漏风的秘密被发现了。 元戈冷哼一声收了手,转身就往屋里走去,浑身上下甚至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写着“本小姐不伺候了”这般字眼。 只刚走了两步,手腕就被身后那人拉住了,元戈回头看去,满脸的生人勿进。 宋闻渊却视若无睹,牵着她的手覆在了自己的脉搏之上……微凉的指尖落在他肌肤之上,心里没来由地就塌陷了下去,柔软地一塌糊涂,他低头盯着她那撮头发,轻笑,“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只是,我的脉象与旁人不同,怕吓着了你。” 许承锦第一次就被吓得脸色煞白。 中了九转断肠散的毒,脉象怎么可能不异于常人呢。元戈垂着眉眼,感受着指尖下的跳动,许是因着受了伤的缘故,脉象愈发杂乱无章,若是寻常人此刻只怕已经躺在床上出气比进气多了,偏这人还能站在自己面前从容轻笑。 元戈牵着那只手腕走到躺椅跟前,将一只空茶杯递给他,宋闻渊虽不明就里,却还是老老实实接了。谁知,下一瞬,元戈在他某个穴位上重重一按,喉间猛地窜起一股腥甜,一口血吐了出来……他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些,连唇色都显得淡,嘴角却挂着血,平添了一股子艳色和妖气。 垂眸看来的样子,有种勾人的脆弱。 元戈咳了咳,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将那只吐了血的茶杯接过,格外自然地状似不经意地搁在了一旁,才淡声解释,“别憋着,淤血不吐出来反而伤身……许公子这医术还是有些欠佳。” 许承锦根本没有把脉,自从宋闻渊中毒之后,许承锦就很少替他把脉,说是每一次把脉都觉得心惊胆战,相比之下这种皮外伤随便擦点金疮药就好了。 宋闻渊没反驳,“是欠缺了点。所以在下这伤,还得劳烦温小姐你了。” 一个没提古怪的脉象,一个没提身上的毒,即便他已经亲自将自己的手腕交到了对方手中,可两人还是默契的……避开了这个有些沉重、也有些不合时宜的话题。 开了药,送走了宋闻渊,元戈才看向那杯盛了血的白瓷杯,半晌,她小心翼翼地端起那杯血,走到了里屋。 …… 皇帝对秦永沛的婚事态度不明,却也浇灭不了皇后对佟小姐的喜爱,隔三差五的,佟语涵总会进宫陪着皇后娘娘说说话,一般都是午后去,在宫中用了晚膳,再由二皇子亲自送回。 今日皇后娘娘来了兴致,缠着小辈喝了些酒,佟小姐不胜酒力,回去的路上就有些头晕,最后在秦永沛的马车里小憩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停在佟家门口才幽幽转醒。 醒来时还有些迷糊,起身时腰间的帕子掉落在地,她弯腰去捡,谁知,于座位底下又捡起一条不属于自己的帕子——一方绣着海棠的帕子,右下角是黑线勾勒的两个小字,婉真。 佟小姐突然浑身打了个哆嗦,没来由地想起那天晚上在拐角处撞见的佟婉真……鬼使神差的,她将那块帕子卷进了掌心,紧紧攥着,攥地掌心都疼,面上却仍温柔端庄,福身告辞,“被这风一吹,酒倒是醒了,却生了一层鸡皮疙瘩……今夜失礼了,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看着语儿进去再走。” 一如既往的温柔、亲昵,只这一次,佟语涵只觉遍体生寒。 第94章 吃味的宋大人 大街小巷都在传,温小姐受惊过度,回府后就开始发热,大夫去了一波又一波,许公子都亲自去了,这才稳住了伤情。 大街小巷还在传,温尚书觉得宋家苛待自己女儿,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要求陛下下旨和离,只是这个要求被陛下当场驳回了。 “然后外头又开始传,说温宋两家这婚事真是作孽,从赐婚圣旨颁布开始就没消停过,许是俩人八字不合,这才双双受伤。”于青青抱着她母亲大人亲自熬的老母鸡汤嘬得欢快,却也不耽误她一边嘬,一边口齿清晰地转述这一路过来听到的小道消息。 元戈觉得,于小姐大抵是修过这方面的功夫,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两不误。 相比之下,边上的钟小姐就不自在多了,她拽了好几次于青青的衣裳,见她完全无动于衷,无奈提醒,“青青,那是你娘熬给浅浅的,你怎么自己喝上了呢?” 于青青嘬完一只鸡腿,嘿嘿一笑,将食盒整个儿往元戈面前递了递,“你吃吗?”满脸的不舍得。 “刚喝了药,吃不下……你吃吧。”元戈笑着摇摇头,还能替于青青解围,“让她吃饱了,待会儿就不会蹭我饭。” “你瞧,浅浅不吃。”咧着嘴嘻嘻一笑,牙齿缝里还卡着一截鸡肉丝,于青青笑得没心没肺还有些得意,缩回去的手,明显比伸过去的时候快多了。 钟微都觉得没脸看了,只转首看向元戈,她是这两日一直听于青青说温浅、温浅的,耳根子都快要磨出茧子来了,出于好奇,跟来看看,已经有过一面之缘,却还是和想象中大相径庭,整个人窝在椅子里温柔无害的样子,说着话还不忘指点边上小孩子练字,偶尔示范时落下的几笔隐现锋芒,还有几分和青青甚是投缘的混不吝。 不是说这温浅无德无才、空有皮囊、一无是处吗? 果然流言不可尽信。 “姑娘,药熬好了。”拾音端着个托盘过来,上面摆着两碗汤药,走到近前微微低了身子递过去,脑袋点点其中一碗,道,“这是姑爷的,剩下一碗是……?” 元戈连身子都懒得起,扯着她仍然裹着纱布的脖子抬了抬脑袋,够着宋闻渊的那碗药端起来闻了闻,又搁下,吩咐道,“给送隔壁去,剩下那碗让林木送去给姚大人……听说后来姚大人求情不成,也被打了。”说到底,也是被宋闻渊牵累了,送点“特效汤药”过去替宋闻渊维系下难兄难弟之间的情分。 钟微稍稍诧异,“你还懂药理呢?” “嗨,我哪会那东西。”元戈躺了回去,摆摆手,随口说着,“大夫开的药,左右都是伤患,就在我这一块煎了……送过去吧。” 正说着,门口宋闻渊已经跨步入内,见着里面坐着的姑娘们,脚下稍稍一顿,“有客人。” 宋闻渊凶名在外,便是于青青见着他都有些拘谨,俩姑娘纷纷起身行礼。 宋大人半点看不出伤患模样,还是一如既往的一身黑衣,清隽温润的模样,只臂弯间挂着一条纯白毛毯,成了他全身上下的亮色。他微微颔首,便越过两位走到元戈身边将臂弯里的毛毯递给她,才道,“这两日降温了,你又喜欢躺在外头,给你换了条厚一些的,狐狸毛,可喜欢?” 之前那条落了地被雨水打湿的薄毯本就是栖迟阁的,她瞧着喜欢便拿来了,沾了地上的雨水,也没丢,洗完直接送回去了,至于“大哥送来的不能清洗的”纯粹是元戈临时胡诌气气王氏的。 元小姐喜欢毛茸茸的东西,自是对这条纯白的毛皮喜欢得紧,拥在怀里仰着脸笑嘻嘻地,“那我可得小心了,可不能再沾了水污了这毛。” 小姑娘讲究,脏了的东西虽然不至于丢了,但洗完就给还回来了,宋闻渊见着便寻了条更好的送来。他低着头掖了掖毯子,神色克制持重,眼底却是细碎的笑意,“放心,母亲那边交代过了,不会再有下次了。” 两个还未成亲的姑娘,看得耳根子都泛红,于青青捧着食盒装埋头喝汤,眼神却乱瞟,啧啧腹诽,也不知道是谁说这温宋两家的联姻是作孽的,瞧瞧这凶名在外的宋大人,如今不也成了绕指柔吗?啧啧,还是我家浅浅厉害…… 她俨然没发现,自己已经自动带入“娘家人”身份。 那边,宋闻渊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去端拾音手中的药碗,拾音一看不对,连忙阻了,“不不!姑爷,这碗是要送去给姚大人的,另一碗才是您的。” 怎么还有姚云丰那厮的?而且同样都是挨板子,怎么药方还不一样了?宋闻渊抬了抬那碗药,挑眉,无声询问。 元戈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子,轻嗤,“就你这身子骨,跟人能一样吗?姚大人再挨上十板子军棍还能活蹦乱跳的,你行吗?” 姚云丰的是正儿八经治外伤的药,宋闻渊的……那是挂着外伤名头的解毒汤药,还只是初步的,昨晚元戈一验完那碗血里的毒,当场就两眼一黑——这些个奇珍异宝,她要去哪里寻?知玄山上倒是有点,可也总不能带着人去偷自家的老宅吧? 宋闻渊听懂了。 其实一直到现在,宋闻渊也还有些不大明白昨天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让元戈探了自己的脉搏。 也许是外伤让他疲惫,也许是许承锦的欲言又止,总之,那一刻的他就像是一个在狂风暴雨里独自飘荡了很多天的孤魂野鬼,看见个屋檐就想着进去避避风雪,也没有那个心力去管是不是黑店……他垂眸看着那碗属于自己的汤药,盯了半晌,端起来仰头闷完。 拾音正要退下,谁知他又端起了另一碗。 “诶?” “姑爷!” 宋闻渊跟喝什么宝贝似的,喝完还回味了下,才搁下药碗,淡声说着,“姚云丰那边不用管,他自己会找大夫,再说,送过去就凉了,药效也不好。” 元戈:……若非这是她亲手开的方子,定要以为那是什么琼浆玉液。 第95章 熟悉的药方 “嘿,外面的小马驹是谁的,不赖啊!”门外背着手一路招摇着进来的金小爷熟稔地跟回自己家似的,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摆摆手,嘻嘻一笑,一口齐整的白牙,“哟,人挺多呀!小嫂嫂,可好些了?许承锦去隔壁寻你了,没成想你在这里。” 一句话,各方都问候到了,最后一句是对宋闻渊说的,说完,看着身后小厮将手里的各种盒子交接完毕,才转首看向边上两位姑娘,一位安安静静的,脸生,一位倒是熟稔,都是平日里的活跃分子,“于青青,你怎么在这?外头那小马驹,是你的?我说呢,这么好的小马驹,也就你于家有了。” “嗯。”于青青吃饱了鸡肉开始喝汤,闻言得意地笑,“那是。外祖送来两匹,我和浅浅一人一匹,我的叫奔雷,她的叫闪电,都是好名字。” 可不,满大街的奔雷闪电……金小爷抽着嘴角笑笑,他性子跳脱,擅于活跃气氛,正想着问候下边上这位有些拘谨的小姑娘,突然吸了吸鼻子,眼神已经黏糊到了于青青手里的食盒上,“好香!小爷我正好饿了,还有吗?” 于是,拘谨的小姑娘抛到了九霄云外,直接就着宋闻渊刚喝完药的碗喝起了鸡汤…… 元戈:……这不靠谱的,小马驹送来了半句没提,就顾着喝鸡汤!她心下喜悦,只那么多人在,也不好撇了这一院子的客人去看什么小马驹,遂只吩咐林木好生照顾。 宋闻渊也叮嘱,“于家的马都是宝马,让人去于家的马夫那里问问,吃什么饲料,平日如何看护,可不能出了差错。” 林木一边帮着拾音收拾金家送来的礼,一边颔首称是,他想这差事还是自己来吧,少夫人的毯子都比别人的金贵,少夫人的马自然也非等闲的马,与其交给别人,不如还是自己来吧。 那边去了栖迟阁扑了空的许承锦听见一墙之隔的嬉笑声正准备过去,就见小厮端着碗汤药过来,还以为是宋闻渊喝的,上前说道,“给我吧,我端过去就行了。” 谁知,小厮笑着连连摇头,“许公子,这不是给公子的药。这是给桂婶的药茶,我见着好了,顺便给端过去。” 桂婶? “你们这两日病号有些多呀!要不要找个道士过来驱驱邪……” 许承锦一边开着玩笑,一边随手端起那碗汤药闻了闻,倏地,他拧了拧眉头,又不大相信似的更加用力地低头嗅了嗅,边上小厮被他的模样吓得心里直打鼓,颤着声不打自招,“许、许公子,是有什么问题吗?这药茶是少夫人给开的,桂婶说她这些时日夜间多梦睡不好,白日里便乏力,少夫人就开了这药茶给她试试……有、有什么问题的话,咱、咱还是别喝了吧?” 每个大夫都有每个大夫的习惯,即便是同一个病症,开的方子也多有不同。 许承锦一直都觉得,元戈这人其实算不得什么正经大夫,要说也是个毒医,所以她的方子其实很好认,简单、直接,药效又好又快,但也因此少了几分温润,甚至,有时候喜欢放几味毒进去以毒攻毒,总之,就是被太医院那些个迂腐见了都要连连捶桌子恨不得气晕过去的方式。 眼前这碗药茶就是。 盛京城里也有卖药茶的,不多,基本都是走温和路线,他还从未在其他人那里见过这样霸道的方子。 温浅也说过,她多少也算师承元戈,路数相似也算情有可原,可许承锦还是忍不住手都发抖,那些冷静下来之后连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却一路叫嚣着将所有的理智都挤了出去,他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问道,“我……我能看看那张方子吗?” 他的模样实在过于反常,有种巨大的悲喜杂糅在一起之后的古怪,吓得小厮转身就跑,没多久就从桂婶那里抢来了方子——真的是抢,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桂婶。 桂婶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少夫人毕竟初学,开的方子也许没什么用,但总不会喝出毛病来,但许公子是什么人?那是师承知玄山连太医们都赞不绝口的名医,这初学者练手的方子能入他的眼?届时折了少夫人的颜面和学习的热情可如何是好? 只是她毕竟年纪大了,哪里跑得过年轻的小厮,那张方子还是毫无悬念地到了许承锦的手里。 桂婶是栖迟阁的老人,平日很是照顾他们这些个小子,此事涉及桂婶安全,自然上心。 整整齐齐对折的纸张,墨色晕染在背面,笔锋潦草凌厉,每个数量之下都有一点浑圆浓黑的墨渍,力透纸背。许承锦端着碗的手稳稳当当的,另一只手却像是烫着了一般猛地一哆嗦,药方脱了手落了地,他垂着眼站在那里,跟一截木头似的。 小厮也被吓了一跳,捡起那方子双手递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许公子,您端着碗不方便看,要不,小的来端?” 桂婶气喘吁吁地赶过来,顾不得喘气歇息,连忙一把将那方子从小厮手里夺了过去,手忙脚乱地塞回怀里,才讪讪笑着解释道,“这小子不懂事,怎还能劳烦许公子看方子?不过是份初学者的药茶方子罢了!虽是初学,但老奴才喝了两回,昨夜就睡得极好,想来是有些用处的。” “初学?”许承锦的声音干涩到像是两把生锈的钝刀互相磋磨着,在喉咙口滚了滚才发出声来,“她……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这么老练的方子怎么可能是初学? 药方路数可以模仿,可那些鲜少为人知、也许连元戈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习惯也能被模仿吗?元戈开的方子,不管是治病救人的,还是下毒害人的,每一次写完,她都会单独检查一遍,检查的时候她会无意识地在每个数量下顿了顿……她的方子上,无一例外的,都有那些墨点子。 一瞬间,许承锦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像是被倒挂在了悬崖峭壁上。 第96章 死丫头,诈死! 许承锦的脸色白了黑、黑了青、青了又白,一张脸上的表情也是精彩纷呈,愤怒、期待、狂喜,渐次上演,最后呈现出一张近乎于诡异疯狂的表情。 怪渗人的,跟疯了似的。 连桂婶都开始七上八下了,莫不是真的有什么大问题?可……许公子根本没有打开那张方子呀?桂婶没来由地咽了口口水,“许、许公子……这药茶……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许公子如梦初醒般低低“啊!”了声,才想起手里还端着人家的药茶,互相不大熟悉的五官再一次回到了原位,故作沉稳地点了点头,递了回去,“嗯,这茶是不错,喝着吧。” 桂婶从站在这里之后一直憋着的那口气猛地卸了,憋得通红的脸都恢复了正常,双手忙不迭地接过了这药茶,跟夸自家闺女似的夸着元戈,“是吧,许公子,少夫人的药茶还是不错的吧?我就说咱们少夫人有天赋吧?就这小子,不放心!不放心啥呢?嗯?你以为少夫人是跟你一样的庸人吗?” 下完雨的天空格外干净,碧空如洗,连阳光都显得更加刺眼一些。 许承锦眯了眯眼,紧着后牙槽扯着嘴角,“是,她的天赋……自然无人能及。” 桂婶福了福身捧着“得到了师承知玄山的许公子认可的药茶”心满意足地走了,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许承锦言语之中明显的咬牙切齿。 死丫头,诈死! 他那么多酒白喝了!一个人躲起来偷偷流的眼泪跟个笑话似的! 这也不怪许承锦接受得如此之快。 若是换成旁人,哪怕是宋闻渊,此刻若是站在许承锦的面前告诉他自己已经死而复生了,许承锦大抵也只会翻个白眼,然后抬手替对方把脉开药,告诉他药不能停。 但这个人换成是元戈……许承锦丝毫不会怀疑。元戈的诡计多端他深有领会,若是生在普通人家还好,偏生在了知玄山,那跟狼闯进了羊群、鱼入了大海一般,便是哪日她说她学了金蝉脱壳、假死复活、乃至借尸还魂的把戏,许承锦大抵也就只会分外淡定地点点头,道一句,“不愧是元戈”。 许承锦气得牙痒的,不过这死丫头明明活着、明明就在他眼皮子下,偏藏着捂着的一句不说,眼睁睁看着他酩酊大醉、魂不守舍!他甚至没有好奇过她是怎么做到的…… 许承锦像是梦魇一般,浑浑噩噩地走出了栖迟阁,走到落枫轩门外的那株古枫树下,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落枫轩里大部分的景致,也能看到廊下仰面轻笑的姑娘。他和金彧年其实遇到过温浅,彼时不经意间的印象是衣服白脸色更白,些许瑟缩的模样连笑意都显得忐忑小心,站在佟家庶女边上全身都紧绷,像个小跟班。 了无生趣。 哪像此刻,倒像是苍白的皮囊里,突然生了魂。 呵……她倒是半分不遮不掩,是料定了没人会相信这样的怪诞之事吗?也不怕被人发现了当成妖怪一把火烧了……亦或者,真的只是死遁于此,覆了张人皮面具换了个身份?许承锦攥地手指关节咯吱作响,身后却传来炎火的声音,“许公子,您站在这里作甚?” 大梦初醒。 回头时脸上还保持着凶狠的表情,像是一条被惹毛的狗,龇了牙。炎火一怔,只那表情转瞬即逝,再待定睛细看时,又是那般不甚正经的风流闲适,撩着眼皮子看过来,“有事?” 听说许承锦在各大风月之所都是稳占最受欢迎客人榜榜首,想来,还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炎火腹诽完,才想起了正事,“哦对,找我家主子呢,暗巷那小子被咱们盯了好几天,终于抓到点小鱼小虾了!” 小鱼小虾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那里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平日里也就是一些流民乞丐遮风避雨的地方,一来成不了气候,二来这些年他们也是安安分分的没闹过事,朝廷便也由着他们去了,总好过进城来引先骚乱的好。谁知,竟成了一个窝点。 “这酒根本不叫什么逍遥快活酒,倒是有个甚是温雅的名字,叫相思,据说这相思是两个月前出现的,一伙自称外来的商人,说是没银子租商铺,只得先将祖传的酒卖了换些银子。”炎火介绍说道,“起初他们找了几个小乞丐,有时候偷偷在酒肆门口抢生意,有时候去暗巷,这些个小乞丐,哪里都能去,自是比外来的商人更能打开局面些。” “不过他们只卖相思,就是少夫人手里那瓶逍遥快活酒,至于……至于金小爷拿过来的那瓶酒,大抵是几经转手之后的了,一时间也查不出出自哪里。”因着于青青她们在场,炎火下意识将“佟相”二字咽了回去。 “那……那些商人呢?”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边上好友明着暗着递过来的眼色,于小姐叼着一截鸡骨头连蒙带猜听得格外入神,听到这里还丝毫不避嫌地开口询问,“盯着这些个小乞丐,总能逮着他们接头的机会嘛!” 炎火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边上钟微都觉得自己眨眼睛眨到抽筋了,无奈地抬手拽了拽她的袖子,含蓄提醒着,“青青,时辰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嗯?”于青青半点言外之意没听出来,一脸茫然抬头看了看天色,摆摆手,“没事,还早呢……左右也没啥事。” 钟微只觉得头疼,她又扯了扯好友的胳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有事……你先陪我回去吧。” 好友这才回头看来,见钟微捂着肚子面色尴尬的样子,瞬间“恍然大悟”,“啊哟!你早说嘛,都是朋友,有啥不好意思的呢?走吧走吧,我陪你先回去!”说着,一边起身,一边同她这些个“都是朋友”的人一一作别,连角落里的许承锦和林木都没忘。 留下的众人面面相觑。 半晌,金彧年盯着月洞门乐不可支,“这于小姐当真跳脱,只她身边那姑娘拘束了些,也不知这两位怎么凑到一起的。” 自始至终站在一旁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许承锦蓦地开口,“你不认识她?” 第97章 出师不利 金小爷一愣,“谁?” 许承锦抱胸而立,歪歪扭扭靠着台阶边上的栏杆,小丫头的一只脚从躺椅上荡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晃得他头疼,是以才扯开了话题,“欧阳家的那位姑娘,随了母姓,听说要继承钟老爷子衣钵的……就你家想替你找的媳妇,出了名的才女。” 金小爷浑身一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一碰到自己的眼神就开始躲闪拘谨到底是为什么……这阵子老爷子的确是逮着他就念叨这钟姑娘如何如何好,偏偏在这之前他连人长什么模样、几个眼睛几个鼻子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点头同意这桩婚事? 金彧年摸摸鼻子,“好端端的,提这事作甚?继续说这相思酒的事情,于青青这小妮子看着不大聪明,问的问题却也在点子上……怎的,你们跟了这许多日,就没发现他们接头吗?” 炎火不太明显地翻了个白眼,似乎觉得对方将自己当成了傻子似的,“他们每次都有固定的人收齐了钱,送到暗巷的一个拐角,那里有块砖石是松动的,不注意看根本发现不了,钱就放在砖石后面。至于新的酒,会有人在当天子时送到破庙后面的一只箩筐里……今早咱们的人已经发现乞丐头子已经将钱送进暗巷去了,今晚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日子。主子,您瞧着咱们是直接带了人埋伏在那等着抓人,还是放长线,钓大鱼?” 一个小破庙,满打满算才那么几个小乞丐,这背后的人既然如此大费周章地迂回绕圈,就不大可能亲自来送酒,大概率抓到的也只是个小喽啰。 “抓个小喽啰,必然惊动那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元戈懒洋洋地抱着她的新毯子,“客人”二字含在唇齿间一点点咀嚼着,用了力,“届时那破庙肯定要被放弃,想要再混进新的窝点里去,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场都是明白人。 宋闻渊倒了杯茶递过去,“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北镇抚司里也不是很干净,今晚不带人,就咱们几人先过去探探,顺着藤摸上几个瓜。” “好嘞!”金小爷一蹦三尺高,“小爷我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夜行衣总要的吧,还要多准备些武器……小嫂嫂,你想要什么防身?我给你一并带来,我家演武场里多得是。” 话音落,元戈还未说话,另外两人已经开口。 “她不去。”这是宋闻渊。 “剑。”这是许承锦。 元戈晃荡的脚像是突然被闪电击中一般,脚尖都倏地绷直了,半晌,才悻悻收回。茶杯里的水晃出了少许,她低着头接过宋闻渊递过来的帕子假装擦手背上的茶水,故作坦然地说道,“许公子当真是瞧得起我,金家演武场里的剑我只怕是一把都举不起来……届时莫说御敌,只怕反成了拖累。我、我觉得还是不去了吧,左右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本是要去的,可南隐脱口而出的“剑”字,让她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元戈是用剑的。 她喜欢剑,也收集各种剑,她有一整间摆满了各种剑的屋子……可温浅,不用剑。 许承锦也是脱口而出之后才发觉失言,顶着宋闻渊若有似无的眼神讪讪补救,“说来也是,我只想着剑长一些,护身时总比匕首方便,一时间倒是忘了温小姐女流之辈,力气终不及男子,长剑对你来说的确是太重了些……不过温小姐还是跟着去吧,多个姑娘家,就算咱们不慎被发现了,也容易搪塞过去,你说是吧?” 是个鬼!既打了草惊了蛇,那蛇一看有个姑娘家,便不惊了?这不是搪塞对手,这是敷衍搪塞她呢! 元戈皮笑肉不笑地扯着嘴角,“许公子说笑呢,姑娘家大半夜跑城外破庙附近猫着,很好搪塞吗?再者,城中如今都传遍了,我受了重伤,只能卧床修养……演戏要演全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夫君,你说是吧?” “嗯。”宋闻渊靠墙站着,皱着的眉头因为小姑娘眼底细碎的狡黠得以舒展,“你待在家里,桂婶说今日要做梅花酥,你若是无聊可以去看看。” 今天的许承锦有些不对劲,像是针对、又像是试探,宋闻渊早就注意到了,只他不动声色地沉默着。 金彧年不明就里最是单纯,闻言连忙颔首,“对对!可得好好养着,我那有舒痕膏,姑母给我娘的,说是宫中圣品,后宫妃子都在用,待会儿我送一罐过来。” 正说话间,有侍卫火急火燎跑过来,甚至顾不得行礼,“主子,城外破庙里的乞丐全都不见了,地上、墙上还有许多血迹,像是发生过激烈的打斗!” 元戈一下子坐直了,她下意识看向宋闻渊:嘚,这回还真要走一遭了。 摩拳擦掌的金彧年安静了一路,身穿夜行衣夜探破庙找出幕后之人是一回事,但真的沉甸甸的人命压下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午后的破庙,安安静静的伫立在林子里,阳光透过层层枝叶笼罩下来,形成随风拂动的斑驳光影,在四下的寂静里,有种热热闹闹的安静感。 破庙的木门虚掩着,那扇门已经坏了,挂在那里被风吹得吱吖作响,从里面传出来的隐约的血腥味对元戈而言分外刺鼻,她掩着鼻子皱了皱眉头,身前的宋闻渊递了颗酸梅过来,她含在嘴里才觉得稍微舒坦了些。 许承锦默不作声地紧了紧的手里的扇子……又是一个和元戈一样的习惯。 一次的相似也许是巧合,那这么多的巧合呢?还能叫做巧合吗? 金彧年在他身后推了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愣着作甚,赶紧的呀!” 许承锦被推地一个踉跄,脚下一声格外细微的“嘎吱”声在安静的林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许承锦正要低头查看,就见余光里绯色身影一闪而过…… 金彧年第一个反应过来,蓦地回首,“站住!” 第98章 醉欢楼的常客 与此同时,元戈已经推开了那扇看起来随时可能掉下来的大门。 大门的“吱吖声”里,是金彧年的惊呼,转身看去就见着许承锦和林木已经追了出去,这才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屋内。 当门是一座三人高的佛像,废弃多年的破庙,佛像也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尘,空气里的味道很难闻,有血腥、有霉味、还有古怪的臭味,味道很冲,屋子里血迹还未完全干涸,除此之外,整座破庙空荡荡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一个人都没有。 元戈低着头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地上的血迹走到破庙里面,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破草席、缺了角的盆盆罐罐,还有几个馊掉的馒头随意丢弃在角落里,佛像下面还有个火堆,架着架子,架子上一只脏污的水壶,里头厚厚的水垢上也是一层薄薄的灰。 很久没用了。 再看地上、墙上这些凌乱的血迹,虽然不少,但没有集中的、大面积的喷溅。 “会不会只是分赃不均导致的打架斗殴?若真是如此,不至于所有人都不见了才是……受伤的,甚至重伤的,能去哪呢?”元戈抱胸而立,兀自喃喃着看向宋闻渊,两人异口同声,“医馆。”就算伤患没有送去医馆就医,但总要有人去买药。 他们和普通的乞丐不同,这些人帮着卖酒,应该是攒了不少银钱的,不至于连伤药都买不起。 宋闻渊一边将左顾右盼的小姑娘往身边拉了拉,才转首吩咐刚检查完破庙四周的炎火,“让人去盯着城中各大药铺,注意这阵子去买外伤伤药的人。”说完,注意到身边的小丫头仍然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着,顶着脖子上那圈为了她所谓的“演戏要演得真一点”刻意缠厚的纱布,看起来像个小脑袋粗脖子的人偶。 古里古怪的。 宋闻渊垂眸睨了她一眼,“看什么呢?也不怕再扭了脖子。”这小姑娘家家的好像一刻都停不下来,还是说现在的小丫头都这样古灵精怪的? “你没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咱们吗?” 宋闻渊什么都觉察不到了——小姑娘本来就靠得近,这会儿悄声说着话就愈发挨得紧了,几乎就靠在了自己胸膛上,那声音与其说是“听见”的,不如说是从胸膛里传过来的颤动,扑鼻而来的不是血腥味,而是小姑娘发间的皂荚香,蔷薇的,轻嗅间,香浓馥郁。 和她的人一样,总有一抹浓墨重彩的底色。 宋闻渊浑身僵直,哪里还注意得到有没有人在盯着自己,只茫然摇头,“错觉吧……炎火都查过了。” 错觉吗?元戈又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破庙里一览无余,摇摇欲坠的大门开着,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觉得好像有人在看着她,眼神算不上恶意,探究好奇居多。 真的只是错觉吗? “这小妮子,也不知道修的什么功夫,滑溜地跟个泥鳅似的,我和林木两个人追了这么久,连片衣角都没抓住。”没一会儿,许承锦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叉着腰飞快地扇着他的扇子,说着,从怀里拿出个簪子,很是自然地递给了元戈,“你们女人家的东西,半道掉了被我捡到的,能看得出什么吗?” 是一根常见的白玉簪,缀着几颗细碎的宝石,做工也算不得太精致,元戈又低头凑近闻了闻,“簪子没什么考究,这香倒是有些熟悉……之前去醉欢楼的时候闻着过,整个醉欢楼里都是这味道,风月场所的姑娘们都爱用……怡情。” “所以,是醉欢楼的姑娘?”许承锦一边寻思这醉欢楼背后到底是什么人,一边腹诽能将去醉欢楼这种事情说得如此自然的,果然不该是温浅吧?疑心既起,便觉得这人哪哪都是纰漏,就像从未想过要掩盖一下似的,又或者,是有恃无恐……毕竟,这种事情就算站在大马路上吆喝,也没人信吧? 视线落在挨得很近的两人身上,没来由地,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又缩了回去……只是,怎么就偏偏是温浅呢? 怎么就能是如今的温浅呢? 他垂着眉眼站在那里,视线只落在脚尖前的一尺方寸间,手里的扇子也停了,整个人有种突然耷拉下来的感觉。宋闻渊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看向身前的小丫头,淡笑道,“许公子是醉欢楼常客,到底是不是醉欢楼的味道,让他自个儿闻就是了……风月之所的东西总有几分玄妙,姑娘家家的,少碰。” 说着,不由分说地从温浅手里抽走了那只簪子,丢垃圾似的丢了回去,“闻闻看。” 为数不多的几分愁绪,就在对方这样对着流浪狗抛肉骨头的姿态里,瞬间烟消云散。 许承锦冲着宋闻渊龇了龇牙,龇出了底下一颗并不起眼的、平日从未露面的尖牙,扯着嘴皮子假笑,“这两日鼻子堵了,闻不出来!” 话音落,脑袋上落下一巴掌,来自于身后的金小爷,“正经事,好好闻!别闹!” 又来一逗狗的。 许承锦紧了紧后牙槽,暗忖自己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遇到这么几个丧良心的,脏活累活全是他自己,他们只负责叉着腰吆五喝六……这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虽然心里已经将老宋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骂了一遍又开始翻金家的老祖宗,但面上却很老实,低着头嗅了嗅,味道很淡,隐隐约约的,他有没有元戈那狗鼻子,实在不确定,又用力闻了闻,才犹豫着点头,“大概……是吧。” 不仅“大概”,还“吧”。 这不靠谱的东西,金彧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嘟囔,“这些年醉欢楼白混了……”最后的尾音,消散在对方瞪过来的眼神里。他懂,那眼神叫作,“你行你上啊!” 醉欢楼这地方他要真去了,别说他家亲娘了,就是老爷子都要打断他的腿。 金彧年瞬间偃旗息鼓。 第99章 人选 根据这些日子混迹在乞丐群里的锦衣卫说,这些个乞丐其实在相思酒上已经赚了不少银钱,早就不出去沿街乞讨了,他们也不喜欢去酒肆门口敛财,酒肆的小二会出来赶人,难免发生一些言语冲突,他们更喜欢入夜之后去暗巷里售卖,所以白天基本都在破庙里吃吃喝喝,盘算着手里那点银子什么时候可以去城里置办个小一点宅院,正正经经地过成个人样。 是以今日这种失踪实在太不寻常。 炎火又将破庙搜了一遍,仍然没有找到其他有用的蛛丝马迹,唯一可能与之有关的证据就只剩下了手中的这支簪子,以及簪子上来自醉欢楼的香味。 既如此,这醉欢楼便是不得不去了。 许承锦盯着手里的这根簪子盯了半晌,皱着眉头像是回忆一般,“这醉欢楼突然火起来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这些年我一直好奇这醉欢楼背后到底是谁,你可有什么消息?”问的是宋闻渊。 不管是什么行业,想要在这盛京城里异军突起,背后定有靠山。有些是明着标榜,恨不得将“此店隶属某某麾下”直接刻在牌匾之上,有些却是小心翼翼地半点风声不能走漏,醉欢楼就是后者。宋闻渊没关注过这些自然也不甚清楚,想查也能查,就是费些时间,他朝着前面背着手迈着二五八万的金少爷努努嘴,低声说道,“钟家想必是知道的。” 许承锦眸色一亮,咧着嘴嘻嘻一笑,大步上前,“彧年……跟你商量个事。” 金彧年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很骄傲地抬了抬下颌,像只傲娇的猫儿,“叫哥。” 这个要求他提了无数遍,只从来没有实现过,他年纪最小,又被家里呵护得太好,看起来比同龄人还要稚气些,跟在这两位早已独当一面的好友身边,永远像个小弟弟。年纪虽小,自有雄心壮志,“叫哥”的要求矢志不渝……原以为这次也没人搭理,谁知肩头搭了只手,许承锦嬉皮笑脸,附耳唤道,“彧年哥哥……” 金彧年“嗷”地一声,炸毛了。 余音缭绕,三日不绝,每每午夜梦回,寒毛直竖。 林木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就连炎火都忍不住抿了嘴角,只元戈摸着自己脖子上厚厚的纱布回头看了眼…… “怎么了?”宋闻渊垂眸看她,小姑娘今天魂不守舍的,“还觉得有人盯着呢?” “嗯,脖子凉凉的……”元戈低低应了声,下意识抓了他的胳膊,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了他身上,才收回视线压着声音问宋闻渊,“宋闻渊,你说……这样一个连草席都横七竖八乱的破庙里,地上角落里的蜘蛛网都没人打扫,真的会有人去替一尊破旧的佛像清理蜘蛛网吗?我刚看了很久了,佛像上虽然有一层灰,但半点蜘蛛网都没有……太可疑了。” 宋闻渊抬手将她乱扭的脖子按回去,才用同样几乎可闻的声音说道,“嗯,佛像有问题。放心吧,炎火会派人盯着的。” “你也发现了?”她稍稍抬头,却又了然,“也是,我都看出来了,没道理你一个锦衣卫指挥使这点都瞧不出来……但我还是觉得有人盯着我,你说佛像会不会是空的,有人挖了条地道躲在那佛像里面?” 小姑娘兀自喃喃着,没发现自己双手还抓着宋闻渊的胳膊,姿势亲昵地不像话,宋闻渊垂眸看着,被枝叶打碎的日光里,表情温柔得仿佛寒冬之后的第一缕春风,格外弥足珍贵。 林木不笑了,瞠目结舌站在那里,一把扭在了胳膊上……不疼。果然是假的,他就说嘛,自家主子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表情,可太瘆人了……林木连连摇头跟了上去,只徒留炎火磨着牙冷笑:这人生了什么毛病,一言不合就掐身边人?嘶……这是用了十成的力吧,感觉肉都要被拧下来了! 马车徐徐离开……林中再一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了沙沙的风声。 许久,才有脚底碾过枯叶的声音响起,林子后面缓缓走出一人,身形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长衫,在这样的风里略显单薄,他却似浑然未觉,背着一只手目送着马车徐徐离开,直到完全看不见为止。 …… 金彧年是不能去醉欢楼的,虽然金家上下将这棵独苗苗纵容得天上有地下无,但这些地方却是不能越雷池一步的,去了就打死。所以金彧年半道就回去了,说是回去给小嫂嫂找祛疤圣品。 剩下几人回了伯府,直奔落枫轩。 往日略显冷清的院子,这几日格外热闹,下人干活都比平日里上心多了,这才刚刚落座,伶儿已经端着茶水过来了。一张生面孔,宋闻渊看了眼便问,“拾音呢?” 伶儿比之最初稍微活泼了些,只胆子还是很小,明显不适应这种数道眼神齐刷刷看来的场景,手都抖,颤声回答,“拾音姑娘去桂婶那边帮忙了,奴、奴婢去叫她过来?” “不必了。”宋闻渊抬抬手,“下去吧,不必伺候跟前。” 小丫头逃也似的跑了。 元戈眼看着这小丫头左脚差点绊了右脚的模样,没说话,只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垂眸说道,“醉欢楼我上次去过,里面的龟奴警惕性挺高的,只怕咱们乔装打扮了进去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还是要找个常客。” “常客”许承锦忙不迭地自证清白,“我不是什么常客,我都多久没去醉欢楼了……里头的姑娘只怕都换了一茬了。” “嗯。这倒是……”宋闻渊一边倒茶一边点头,“从知玄山的噩耗传到这里,你的确是没去喝花酒了,天天在我这里糟蹋我的好酒。没指望你,你都顶着这张脸去追人姑娘了,再让你去岂不是不打自招?”说完,将茶杯推到了元戈面前,又将她手中正在把玩的那只空茶杯抽走,倒了一杯自顾自抿着,才懒懒说道,“我倒是有个人。” 第100章 带着媳妇逛青楼 恪靖伯生了两个儿子,次子宋闻渊人中龙凤、圣前新贵,长子宋子尧游手好闲、风月常客。 宋子尧这两日新得了只鹦鹉,那是一只蓝白双色的鹦鹉,很漂亮,也很稀罕。宋大少爷很是喜欢,也不出去跟着狐朋狗友吃喝嫖赌了,而是一有空就拿着根小木棍隔着金丝笼子逗鸟,教它说话,林木来的时候他正在教那只鹦鹉学舌,头也不回地问了句,“你来作甚?” 林木在他两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略一拱手,“大少爷,主子找您过去。” 宋子尧一激灵,戳着鹦鹉的小棍子就这么捅歪了,那只鹦鹉受了惊,在笼子里嘶鸣着扑腾,宋子尧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也跟着扑腾了好几下,“他、他找我?有说为了什么事情吗?” 宋大少爷这辈子胡闹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家老子面前都敢拍桌子吆喝的主儿,偏生对宋闻渊打心底里直犯怵,这会儿已经将这段时间自己干的事情悉数回顾了一遍……幸好,最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时间多,想了一圈也没想到什么“有辱家门”的事情,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一刻钟之后,换了一身衣裳的宋子尧拎着那只金丝鸟笼站在了落枫轩的门口,扬着格外热情熟稔的笑容打着招呼,“三弟,你找我……哟,弟妹也在呀?那真是巧了,大哥这里有只鹦鹉,友人送的,大哥我也不会养这小东西,正好,送你吧!你们小姑娘,想来是喜欢的。” 站在主人家的门口,惊诧于主人家也在……这位大少爷的演技,着实生硬了些。 不过这只鹦鹉的确是生得好看,元戈接了过来拎在手里逗弄了一会儿,才问着,“听说这种鸟儿会说话,可是当真?” “可不嘛!这可是个稀罕货!”有人搭腔,气氛不算凝重,于宋子尧而言甚至显得格外“友好”,嬉皮笑脸的本质就露了出来,蹲在那向元戈传授他这些时日学来的经验,“大哥同你说哈,这东西很好养的,每日里喂些小米,偶尔还要给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很方便的。但你若是要让它开口说话,就要花些耐心了,你每天都要花很多时间对着它说话……” 他显然忘了,刚刚还说自己是因为不会养才送过来的,一转首,见着身边猫了个孩子,和他大抵雷同的姿势,甚是可爱,遂多嘴问了句,“诶,这孩子是?” 他指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卓卓,元戈拍拍卓卓脑袋,“我家侄儿,叫卓卓。卓卓,叫……大伯?”微微上扬的尾音,说话间看向宋闻渊,显然对这些个复杂的关系有些绕不动了。 宋闻渊敛眉颔首,才道,“先说正事。” 这丫头也没个好赖亲疏的,跟谁都能聊得来,一只鹦鹉就给收买了,又不是什么稀罕货……宋闻渊暗忖,懒洋洋盯着连表情都严肃了许多的宋子尧问着,“最近,可去过醉欢楼?” 宋子尧脸色都变了连连摆手,只恨没多生两只手来一起用,“没有没有,最近我可安分了,也没惹事!真的,没惹事!” “没说你惹事,就问你最近去没去醉欢楼。” “没有!”斩钉截铁的,偏他自己仍觉得没什么说服力,挠完头发又拽衣服,小动作多得不像话,最后“啊哟”一声跺跺脚,“我真没去!这几天都在逗这只鹦鹉呢,想着若能教会它说话,带出去也倍儿有面子不是?只这是只蠢的,愣是不开口!” 不是说今天刚得的? “喜欢就留着。”宋闻渊将元戈的表情看在眼底,“就他这新鲜劲一过去,还能养出什么东西,就算开口说了话,也都是些混账话。” “对对!大哥那这些东西多,弟妹往后若是瞧着喜欢的,尽管拿去便是,不必同大哥客气!”宋子尧连连点头,寻思着这有个女的在场就是好哈,不然只怕自个儿左脚刚进门,右脚就被一掌打出去了,理由是:迈错了脚。 他不喜欢宋闻渊是没错,但他也怕极了宋闻渊,他对宋闻渊的所有狠话、所有不服,都只敢背着发泄,当着面他比谁都乖顺——他只是胡闹了些,又不是傻咯,拿身家性命开玩笑。 宋闻渊……是真的要杀人的。 所以,当他木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站在醉欢楼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来喝花酒的,倒像是来奔赴刑场,或者是替这里的某些人……奔丧,只是,面前的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还是冲淡了些许紧张感,他瞥了两眼身边换了寻常百姓打扮的两位“男子”,又暗暗佩服宋闻渊的荒诞——带着媳妇逛青楼,前无古人。 “哟!”娇笑声打断了宋子尧的腹诽,姑娘家已经柔弱无骨地缠了过来,竟是个老熟人,绿荷,“这不是咱们宋大少爷吗,宋大少爷最近在哪个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都多久没见着了,瞧着都憔悴了呢!” 说话间,风情万种的眼角在元戈两人略显寒暄的衣料上掠过,又不动声色地掠走了,轻讪,“宋大少爷是换了新的随从吗?瞧着脸生呢……第一次来咱们醉欢楼吗?好生拘谨。”还有些眼熟,是又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这念头也就一瞬间,风月中的姑娘,每天要见多少客人,迎来送往最是寻常,不记得才好。 她以帕抵唇,咯咯直笑。 笑得宋子尧胆战心惊——就是再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这是他的随从啊! “就、就俩朋友,刚进城,没、没见过世面,带来开开眼……”一路上早就想好的台词说得磕磕绊绊的,额头上都冒冷汗了,美人在怀也没了半点旖旎,只不轻不重拍了下对方后背,“还不快去找几个姑娘来伺候着,还去之前的雅间,再准备些上好的酒水、点心,别把我这俩朋友怠慢了。” “好嘞!”绿荷扭着腰肢走了,临走前又回头看了眼元戈,摇摇头,暗忖,就算见过又如何,瞧着这打扮,也就是个穷书生罢了。 第101章 初上青楼 穷书生脸色姜黄,眼神呆滞,像是突然闯进了新世界的乡巴佬,左顾右盼间略显束手无策。 这里是醉欢楼,整个盛京最气派、最热闹的销金窟,这样的书生每天都有,不管是姑娘们还是客人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时间都是用真金白银来衡量的地方,谁又有时间来在意一个穷书生? 哪怕这个穷书生跟在败家大少爷身后。 穷书生元戈顶着一张刻意修饰过的脸环顾完整个大堂,此处和上次过来并无差别,只是此刻是营业时间,喧嚣太盛,脂粉酒气扑鼻而来,吵得她七窍倒有六窍应接不暇。她一边跟着宋子尧往楼上走,一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压着声音,“是一样的……和那簪子上味道。” “嗯。” 刚一脚跨上楼梯的宋子尧一个踉跄,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所以,这两位果然是来闹事的吗?难怪还要这样乔装打扮,那今天之后,自己会不会被醉欢楼列为拒绝接待人群啊?或者从此以后,整个盛京城的青楼都不肯接待他这尊“煞神的领路者”了? 楼上下来个大腹便便的酒鬼,眼神迷离,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差点撞到兀自腹诽的宋子尧。 那酒鬼脾气大,自己差点撞到了人,还扯着脖子吆喝,“没长眼睛啊?怎么走路呢,知道你小爷我是谁吗?我!”他一挺腰间厚厚的赘肉,指着自己的鼻子凑了过来,声音陡然拔高,“我!我是佟家少爷佟慎之!” ?元戈定睛一看,对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才继续说道,“——的至友。” 气势明显不及方才。 元戈这才了然,就说这佟慎之才多久没见,怎生一个人两个大了。 若是以往,宋子尧如何都要跟这人辨一辨身份高低贵贱的,只今日带着宋闻渊,他是一点事都不敢惹,正准备好脾气地道个歉就走,谁知那酒鬼却突然看到了元戈,“咿”地一声凑了过去,“哟,这位小书生生得倒是精致,可惜,投了个男儿身,糟践了……不若跟小爷我回去,给你换身衣裳,扮成了那女子模样,定是好看……如何?”说罢,竟是抬手就要朝着元戈脸上摸来。 她身形本就高挑,此刻伪装成男子的模样,也只是略显瘦削娇小了些。 冲天的酒气混合着那人嘴里的臭味扑面而来,元戈抬手挥开,却被宋闻渊更快地一把护在身前,同时抬脚就踹。 那人本就喝得稀烂,此刻站不稳,一屁股跌坐在了楼梯上,摇头晃脑地愣了片刻才觉得丢人,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又见着宋闻渊将人护在怀里的紧张劲,当下就乐了,“我还以为是个什么好鸟,啧……原来已经有主了。我说,小书生,你这主子可不兴跟,瞧着一副穷酸相偏还要来这销金窟,指不定哪日没钱逛窑子了直接把你卖小倌馆去!还是跟着我吧,我给你穿绫罗绸缎、给你吃山珍海味,再给你造一个巨大的金丝笼子,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哎哟!” 胖子又被人踹翻在地,这次跌得更重,头顶的珠光玉石晃人眼,晕了好一会儿没站起来,不知何时聚拢来的客人们哈哈笑着,指指点点。 踹人的是元戈。 元戈将宋闻渊护在她身前的手拉了下来,撸着袖口走到对方跟前,抬脚,稳稳踩在对方两腿间的那块台阶上,弯了身,勾唇一笑,姜黄木讷的脸突然间变了人似的,俊俏生动。 她拍拍对方弹性极佳的脸颊,笑,“若得我心,家境贫寒屋漏连雨又何妨,若不得我心,奉罗绮、穿金银、顿顿山珍又如何?只是,小爷我眼光高,只喜欢俊俏的,尊驾这模样……莫说是个金丝笼子了,就算是金山银山搬过来,小爷我就地给你建座孤坟埋咯!”说完,站起身来,就着自己的衣袍擦了擦手,垂眸扫向呆若木鸡的胖子,嗤笑。 毫不起眼的小书生,那一刻像极了蒙尘的珠玉,一阵风来,尘土尽散。 胖子的酒醒了三分,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几乎抵在自己裆部的布鞋,两条腿都隐隐发抖…… 宋子尧也震惊了,弟妹这痞子模样演得入木三分!一口一个“小爷”的,哪里还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这嘴里再叼上一根狗尾巴草,都能在赌桌上大杀四方的架势!宋子尧偷偷看了眼宋闻渊,就见着他满脸荡漾的表情,恨不得将“我家的、我宠的”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宋子尧立刻就意识到,嘚,没人管得了了。 “啊哟喂,这是怎么了?虹妈妈我离开多久,怎生就闹起来了?”虹岚摇着手中羽毛扇扭着胯走了过来,抬手间拨开看戏的人群,一边走一边赶人,“都围在这里作甚?是姑娘们的舞姿不好看了,还是歌声不好听了?又或者,我醉欢尘的美酒不好喝了?去去去,一边去,别堵在这里!” 虹岚还是跟上一次一般,一身富丽堂皇的打扮,穿金戴银,三千发丝间却只独独一根雕工并不精细的木簪,雕着朵不甚精美看不出品目的花。 元戈打量着虹岚,虹岚也在打量元戈,人精一样的视线一扫而过,微愣的表情隐没在热情的笑容里,“这位小哥很是面生,听说是宋大少爷的朋友?实在是抱歉了,第一次来咱们醉欢楼就遇着这样的事情……这是佟相府那位公子的好友,平日里也不这样,今日就是喝醉了。咱们看在佟相府的面子上,不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句话,又是给甜枣又是递鞭子的,说得宋子尧不乐意了,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白眼都要翻天花板上去了,“嘁!就算是佟慎之这会儿站在这里,小爷我都不带怕的,别说是佟慎之的、好友了,他算个什么东西?虹妈妈,感情如今这佟慎之的友人欺负了小爷我的友人,你就准备息事宁人了是不是?怎的,我宋家门楣比不得他佟相府的是不是?” 第102章 打情骂俏 宋子尧的想法很简单,如果今天被人调戏的是宋闻渊,他是定要在边上拍手叫好的,可偏偏,被人调戏的是个姑娘家,这个姑娘家还是自己的弟妹,自是如何都要护上一护的。 他宋子尧是混账了些,也是不成器了些,但还真没欺负过好人家的姑娘,更没欺负过“良家少年郎”。 真别说,青楼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怕讲道理的人,就怕混不吝的二世祖,宋子尧这掀了眼皮子非要跟佟相府争个高下的样子,就连虹岚也没辙,连忙补救道,“哪里哪里……那这样,今日大少爷和两位好友在醉欢楼的一切吃喝玩乐都免费,如何?” 宋子尧下意识回头去看了眼宋闻渊,才故作深沉地点了头,“如此,还不赶紧安排上?还有……将这死猪拉开,挡路了!” 喝了酒的男人,发生些肢体冲突在所难免,都是家里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大老爷们,谁也不服谁,这样的事情三天两头就能见着,今日若不是对方调戏的是个小公子的话,压根儿掀不起什么水花来。 转眼间大堂里又回到了最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二楼的回廊上,侍卫下巴都落了地,一张嘴里起码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张了几次嘴才发出声音来,“见鬼了,那、那是……大小姐?” 可不就是见鬼了吗? 温裴寂今夜应酬在此饮酒,正好出来透透气,没成想撞见这一幕,虽然乔装地的确很像个小崽子,高高的领口遮了纱布,也遮了喉咙,但眉眼未变,熟悉她的人自然也认得出来……这丫头成了亲倒是愈发大胆胡来,都敢来这种地方了,举手投足间,还真有几分流里流气的潇洒。 该说宋家的水养人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温裴寂又看了眼坐在大堂下面嘟嘟囔囔吆喝着自己是佟相亲侄儿、嫡亲侄儿的胖男人,眸色冰凉,转了身进了身后虚掩的房门,“让人跟着,找个巷子揍一顿,再翻翻九族之内有没有什么能治罪的,送北镇抚司给宋闻渊。” “是。” …… 元戈若是知道自己难得装一回男人逛一次青楼还被自家大哥逮个正着的话,定是要觉得委屈的——她设想的左右拥抱、美人环伺的情景根本没有发生,方才楼下那一闹,“人尽皆知”她是宋闻渊的小倌,加之宋闻渊那厮见不得她美人在怀,是个姑娘往这边靠,他就黑脸。 幸好,这断袖的名声在那,倒也解释得过去,只是明显姑娘们也纳闷:既如此,这俩人过来作甚的?搁自家举杯对月互诉衷肠不就好了? 倒是宋子尧,已经进入如鱼得水的状态了,俨然将一路过来的小心翼翼丢到了九霄云外。 元戈也后悔,早知道就带许承锦出来了,左右就是个人皮面具的事情,找个理由胡诌过去,譬如得高人相赠……总比现在这不尴不尬的样子好多了。她讪讪笑着,唤着一旁看起来年龄最小、最是拘束局促的小姑娘,“这位姐姐,我想请问一下,咱们这里还有没有……嗯,烈一点的酒?” 小姑娘满脸绯色,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 元戈抽了张银票搁她手里,拉着小姑娘的手朝着身边努努嘴,声音压得低低的,“你看我家这位,实在是个木头,今日还是我拉着他过来……可这样放不开也不好玩,我寻思着,有没有那种……喝了,放得开些的酒?”她意有所指的,说完还不忘眉飞色舞地摸了把小姑娘的手。 小姑娘哪里是对手,绯色一路蔓延到了脖颈子里,从单薄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透出来,全身都在扭捏,蚊子似的低声说着,“我、我真的不清楚,我、我去问问虹妈妈……” 元戈好整以暇地靠回了椅背,笑呵呵地摆摆手,“去吧,快去快回。”看模样,比宋子尧还要如鱼得水。 宋闻渊的脸色黑得写字都用不着研墨了,他觉得再由着这人胡言乱语的,他指不定就要提前毒发身亡。 没成想,他这位夫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什么都做得出来,摸着别人的手装断袖之癖,顶着这么一张平平无奇面色姜黄的脸还能让姑娘们面红耳赤,该说她有魅力还是本事大?宋闻渊低声轻嗤,“为夫倒是从来没发现夫人还有这等本事……往日真是小瞧了。” 元戈嘻嘻一笑,把手一摊,“好说,把方才本公子花出去的银票还我就成。” 本公子……她还真是装男人装上瘾了。 小丫头生了双很漂亮的眼睛,即便整张脸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灵动,仿若木雕里生了妖精的魂魄。宋闻渊支着下颌靠向她的方向,低声打趣,“温小姐出嫁时红妆十里,听说带走了温家半数财富,自是财大气粗,为夫却刚被罚了半年俸禄,自是囊中羞涩……夫人还要同为夫计较这些个三瓜俩枣的?” “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再说,谁会嫌银子多的?”元戈眉梢轻挑,斜睨着宋闻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淡哼,“夫君平日吃穿用度非富即贵,样样精细讲究,可见也并非是靠着那点子俸禄讨生活的,扣个半年一年的,不打紧……倒是你家夫人我,手握金山银山也是坐吃山空,自是要锱铢必较。” 那些个田地铺子,日日都有进账,怎生就坐吃山空了? 财迷似的。 宋闻渊摇头失笑,声音低沉里,带着明显的笑意,“是为夫的失误,如今既已成亲,这银钱收支账房出入的事情自然该交给夫人的,今日回去我就让林木整理出来送到落枫轩去,如何?” ……听着就觉得头大。 元戈讪笑着拒绝,“林木管得好好的,倒也不必那么急……” 两人说话压着声,无意识间越挨越近,少年皱着眉头似在撒娇,男人却是满脸纵容得笑,外人瞧着像极了打情骂俏……方才出去的小姑娘耳根子还有些未褪的绯色,这一推门进来瞧着这般模样,一下子浑身都红透了。 跟煮熟了的虾似的。 第103章 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煮熟的虾一进门,元大小姐眉开眼笑地招手,“有吗,比较……烈性的酒。” “烈性”二字,咬字重,意味深长的,明明乍一看像个穷书生,可若细细瞧着,书生眼尾微勾,眼底一抹藏得不怎么严实的妖气若隐若现,属狐狸的,销魂蚀骨般。 那姑娘明显初入烟花之地,哪里经得住这样的眼神逗弄,紧张得说话都磕磕绊绊,“虹、虹妈妈说,咱们这里是正、正经的营生,哪有那样的虎狼之、之物,公子实在说、说笑了……”说完,双手捧着那张银票要还给元戈。 一无所获不算意外,他和宋闻渊这么两张生面孔搁在这里大剌剌地打听这些东西,稍微谨慎些的人都不会贸贸然就拿出来的。 元戈拉着小姑娘的手在身边坐了,将那张银票又搁回了她掌心里,才侧身笑道,“给你了便是给你了,哪还有要回来的道理……你们小姑娘在这里也不容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一愣,今日第一次直直对上少年眼神,半晌,轻声说道,“……之桃。” “之桃,真是好名字。银票收起来吧,莫要被人瞧见了,届时还得被醉欢楼分个大头去……姑娘家多些银钱傍身总是自由些,别傻乎乎的毫无保留,若有什么难处,待我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同我说,若能帮得上的,我总会尽力而为。” 少年的声音,尚有几分雌雄莫辨的稚嫩,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让他的话听起来并没有很大的说服力,绿荷姐姐带来的几个姑娘都围着宋家大少爷转,她这样不会讨巧勾人的姑娘从来都挤不进那样的氛围里,只配伺候伺候没钱的主儿。声色犬马的世界里,真诚显得格外廉价,什么都能用真金白银来衡量。 很显然,少年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都捉襟见肘,又如何帮得了别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之桃还是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她埋着头,低声应了句,“好……公子不必对奴家这般的好,奴家、奴家无以为报……”无意识的,连自称都改了。 元戈却倏地笑了笑,竟当真生出几分真实的温柔来,略显怅惘轻声喃喃,“我只是觉得,你像极了我的一位故人。” 我的故人……槿素。 她也曾深陷泥沼,也曾坠落风尘地,带着满身的伤痕和一根不折的傲骨跌落在自己跟前,她说,“救我,命给你。”自此后,她们形影不离,宛若双生。 是以此刻见着这样一个畏畏缩缩不情不愿的小姑娘,虽然和故人脾性截然不同,但还是没来由地让她有些心疼,想要力所能及地护上一护,一时间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偏这样的话实在是老掉牙的搭讪方式,就连宋闻渊都没瞧出她隐没在皮囊下的怅惘,只支着下颌懒洋洋地看着自家夫人勾搭着别的女子……若是没瞧错,方才这之桃的手刚刚搭在门上还未推门进来的时候,小姑娘就已经发现朝门口看去了,耳朵是真好,警惕心也是真高。 只是,“还有下次?”不轻不重的调,听不出喜怒。 那点为数不多的怅惘瞬间烟消云散,元戈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再想捡起方才那点儿情绪也是为难,只咧嘴嘻嘻一笑,没什么正经,“自然。酒是好酒,人是美人,此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能浅尝辄止?” 宋闻渊的脸色又黑了一层——小姑娘什么毛病,说话就说话,非要拉着人家的手摸啊摸的,俩女的,有啥好摸的,再说,那之桃的手看着就是受苦的手,手指间都是茧子,摸起来很舒服吗?本只是演给别人看的对话,因着他黑沉沉的脸色,看起来愈发真实,就连如鱼得水的宋大少爷都从左拥右抱的温柔乡里恢复了些许理智。 之桃脸上的红晕散了些,整个人像是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是了,方才自己去找虹妈妈的时候,她们都在说,这个少年是个小倌、是个男宠,言语之间皆是轻慢讽刺,以色侍人的男子仿佛连她们都不如……她像是被大火烫着了一般倏地缩了手,整个人拘束地坐在那里,埋着头讷讷说着,“我、我没事的……” 怀里的银票,有些烫人。 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连自己都说不上来那些翻涌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但很明显,之后元戈再同她说话,小姑娘就像是脑袋缩回了龟壳里的乌龟,在无形间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 元戈以为是宋闻渊脸色难看吓着了对方,蓦地回头瞪了眼,龇牙咧嘴的像一只护食的小兽。 宋闻渊递了杯茶过去,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手搁在她身后的椅背上,懒懒地碰了碰杯,暧昧地宽慰着,“好了……别闹小情绪了。你说要来这里见见世面,我也求得宋大哥带你来了,世面也见了,点心也吃了,美人也看了,时辰不早了,再坐一会儿回去了。” “好吧。”元戈明显为难不愿,盯着手里的茶看了半晌,突然倾身去抢宋闻渊手里的酒杯,抢了以后喝了一口,大抵是觉得不好喝,随手搁在了一旁,懒懒起身整了整衣裳,谁知不慎间带到了酒杯,大半杯酒水尽数泼在了衣裳上,她皱着眉头看了半晌,轻叹,“罢了……天意要我回去了。我先去趟茅厕,之桃姐姐,请问茅厕在何处?” “少年”看起来年岁不详,唤着“姐姐”的模样有几分可爱,又似撒着娇,温温软软地熨帖着。 之桃又红了脸,“就、就在一楼后院……出了门,往、往左拐,直走过去就是了……公子可要奴家引路?” “不必。”元戈大大咧咧地摆摆手,“男人家撒尿,要你个姑娘家引路算怎么回事?等着,待我回来,咱们就回去。”最后一句,是对着宋闻渊说的。 宋闻渊含笑颔首,看着装男人装上了瘾的小姑娘,无奈摇头…… 第104章 故人 元戈没往茅厕去。 她沿着二楼的回廊慢慢地走,眼神迷茫、脚步虚浮,摇摇晃晃间蓦地一头撞进了一扇虚掩的大门,屋内歌舞骤停,好几双眼睛齐刷刷看来,正享受着美人在怀投喂葡萄的男子不悦呵斥,“你谁呀?” 香肩半露的姑娘低低惊呼一声,“啊!是那个穷书生的男宠!许是喝醉了走错地方了吧……” 另一边的姑娘掩着嘴角咯咯直笑,“毕竟只是个穷书生呢,听说呀,仗着宋大公子才能来咱们这里看上两眼,一时迷了眼,也是正常……也不知道是哪个妹妹在伺候着,可怜见的,今儿个怕是连赏银都得不到了呢……” 穷书生的男宠?那么长一句话,对方只接收到了这六个字,正寻思着现在的穷书生看起来也不是很穷,竟然还有银子养男宠?都说物以稀为贵,这搁人身上也是一样,养个男人可比养个女人费钱多了,譬如他这些年愈发荒诞的亲爹……只这念头刚起来,就被身边女子递来的葡萄打断了思路,姑娘家葱尖一样的指尖,涂着艳丽的丹蔻,趁着那剥了皮的葡萄愈发晶莹剔透。 “滚!”男人只来得及冲着门口咆哮一声,就一口连葡萄带指尖卷进了嘴里…… 啧。 元戈扯了扯嘴角,流年不利,竟是个熟人——楼梯口遇见那胖子口中的“至交”,佟慎之。但是很显然,佟少爷没把对方当至交,这人都被醉欢楼赶出去了,佟少爷还没发现,还在跟姑娘们扭成一团……不雅,实在不雅。 确认完屋内并无相思酒的气味,元戈悄声离开,顺便还体贴地为这几位带上了门。 方才宋子尧介绍说二楼多是跳舞听曲喝酒品茶的项目,兴之所至也就是聊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是以她才敢假意借着酒劲撞开这几个房间探探虚实,谁知第一个就撞破了佟慎之的好事……当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跌跌撞撞撞开了几间虚掩的房门,收获了几声口齿不清的谩骂,又在拐角里撞破了几桩即将上演的好事,顺道还调戏了几个姑娘家,仍然对相思酒一无所获的元大小姐正准备下楼往后院去转转,蓦地瞧着一个戴着面纱的姑娘家错身而过,那姑娘一身浅紫裙装,低着头步履匆匆,青丝微扬间,露出纤细白皙的颈项,只耳下似有红痕一闪而过。 元戈蓦地怔立当场,如遭雷击,所有的喧嚣都已远去,整个近乎于金碧辉煌的大堂里只剩下了那抹匆匆下楼的浅紫身影……元戈几乎是一瞬间就拔腿追了上去。 可那姑娘身形极快,拂袖间已经出了醉欢楼,拐个弯儿就不见了人,元戈沿着附近的弄堂又找了两遍,街上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一个身形娇小的姑娘家融入了人群里哪有那么好找?元戈站在原地,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突然间……觉得有些不真实。 不是这个世界不真实,而是她这个人不真实。 月朗星稀,华灯初上,此刻正是这条街最热闹的时候,可她站在这里,仿佛独立于热闹之外……她已经死了,不明不白地活在这具身体里,她甚至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东西,她一直刻意地忽略这个问题,也忽略那些被她自己刻意压制的孤独感。 被整个人间抛弃的孤独感。 可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就像绷得太久的琴弦,终究会在某个不堪重负的瞬间断裂,反弹的力道足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蒙了面的女子,右耳耳下是一抹月牙形的红色胎记……和槿素一模一样的胎记。 那一瞬间的心跳有多么剧烈,现在的失落就有多么绝望,就好像在浩然如烟的天地间,眼看着唯一一个同类与自己失之交臂——她又一次变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她带着一身酒气如丧考妣地站在醉欢楼门口,偶尔一两个好奇心重的百姓啧啧摇着头擦肩而过,更多的却是仿若未见。 这座城市有多么繁华,就有多么凉薄,每天都有一夜暴富的人,自然就有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人,大家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不是说让我等你?怎的却一个人站在这里?”耳畔响起男人温润如水的声音,连带着周遭的喧嚣也渐次恢复,像是无形的屏障被打破,她再一次站在了人群之中。 元戈转动几乎僵硬的脖子回头看他,半晌喃喃,“宋闻渊……”她看起来快要哭了。 “怎么了?”宋闻渊微微拧眉,小丫头方才还好好的,甚至玩得不亦乐乎,怎么才离开一会儿,就成这样了?“被人欺负了?” “弟、弟……啊呸,小兄弟!”到了嘴边的“弟媳”硬生生扭转了回去,宋子尧拍着胸脯在旁帮腔,“别的地方为兄不敢保证,但在这醉欢楼里,本公子还是有些话语权的,谁敢欺负了弟、小兄弟你,同为兄说一声,咱回头就帮你把这场子找回来!” 他还是不喜欢宋闻渊,但温浅方才楼梯上的那一脚他很是喜欢,这脾气对他胃口。宋子尧自觉自己爱憎分明,不喜欢宋闻渊不妨碍他突然有些欣赏温浅……这娘们,挺有趣! 比自家那婆娘有趣。 元戈扯了扯嘴角笑着,没作声,半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声音低得微乎其微,“我……方才,我似乎见着了一位故人。可我匆匆追出来,却发现她不见了。” 又是故人?这丫头年纪不大,也没怎么出过城,哪来这么多故人?虽这般想着,宋闻渊还是牵着她往外走,一边温声说着,“若是不介意,同我说说是什么样的故人,我帮你一块找。” 什么样的故人? 元戈脚下微顿,看向手边糖人摊位,摊主以为她喜欢,端着笑脸招呼着,“小公子来一个?”说着,又要招呼身边小公子的“兄长”,蓦地垂眸看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表情僵硬了片刻,一时说不出话来,表情精彩纷呈。 第105章 注定对立 宋闻渊自是了然,却也未曾松手,他本就不是在意旁人目光的人,此刻顶着一张陌生的脸,自然更是不拘小节了。从糖人摊中挑了个惟妙惟肖的兔子丢给元戈,小姑娘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可方才那一回眸间红了眼眶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白毛兔子。 元戈接过兔子怔怔看着,有些意外,知玄山从未真正避世不出,但她生性懒散,这些年纵然下山也是采买药材,心系着兄长病情来去匆匆,仔细算来这真的是她举在手里的第一个糖人……她与那只兔子面面相觑竟是有片刻的无所适从,半晌才摇头,“不必了……只觉得熟悉,一时间想不起来何处见过,许是梦里,许是……上辈子。” 正在付银子的宋大公子一个踉跄,差点以头抢“摊”,这温家女儿什么毛病,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说着上辈子的事情? 宋子尧都不信的事情,宋闻渊怎么可能会相信,但小姑娘一身的秘密,他已经习惯了,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从未真正去调查过。 他虽好奇,却又执拗地等着她亲自说与他听。 是以此刻,他也没有再问,只牵着“少年”的手放缓了脚步,堂而皇之地穿街走巷。 醉欢楼三楼,朝着路口的房间里,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窗户半开着,火苗被晚风吹得飘忽不定宛若茫茫海域上的一叶孤舟,在墙壁上打下海浪涌动般的光影。 光影里的女子凭窗而立,卸了往日迎来送往的热情,明艳的面容有些不辨喜怒的模糊,她看着楼下渐行渐远的三人,蓦地弯了眉眼,“小丫头好生有趣,竟生了张百变的面孔……回回见,竟是回回不同。” 真想……结交一下啊。 偏偏,她们注定了对立的立场。 “你说是吧?”虹岚收了眼角笑意,轻轻叹了一声,才转身看向暗处的女子,那女子垂首站在一旁,浅紫色的裙衫,轻纱覆面,看不清眉眼。虹岚偏着头打量着她,轻声唤道,“槿素……” 槿素摇头,声音不冷不热的,还有些疏冷,“这是我和温浅的第一次照面,自是不知如何百变。只是不明白她方才怎么就突然一路追着我出了门,倒是吓了我一跳。” 虹岚笑出了声,她生得甜美明艳,声线也温柔,偏头轻笑的时候着实有股祸国妖姬的魅惑之态。 “我以为……槿素这般一再背主之人,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的了,怎么一个内宅女子就让你大惊失色地逃我这里来了呢?” 对方豁然抬头,黯淡的光线里薄纱之上的眉眼像是淬满了名叫“仇恨”的剧毒,她攥着拳头死死盯着虹岚,咬着牙字字句句,“这次!我没想背主!是你们逼我的!” “没想……”虹岚像是被逗笑了,轻嗤一声,提醒道,“可是你还是做了呀。你说,元戈要是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往日对你的推心置腹?会不会变成厉鬼从地底下爬起来将你拉下去陪她?”说到最后,虹岚的表情几乎扭曲到变形,也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这些话到底是伤害对方更多一些,还是伤害自己更多…… 槿素拂袖离开,房门被重重甩了回来,厚重的声响里,虹岚仿佛脱离一般缓缓靠向身后的墙壁。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说的就是她自己吧。 槿素站在三楼门外的回廊上,从这个地方看下去,能将所有的声色犬马尽收眼底,那是曾经的她再熟悉不过、再憎恶不过、做梦都想要逃离的地方。 她逃走了,拼了半条性命,被人追到穷途末路,然后……遇到了元戈,那是一个近乎于耀眼的人,恣意、洒脱,不为规矩所困,不被天地所拘,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可元戈死了……原来,再耀眼鲜活的人,死后也是一样的难看。 元戈,哪怕你已经变成厉鬼,我也想要你爬起来,爬起来,看看这些人跟厉鬼一样的嘴脸。 哦,也包括如今的我,我也成了……厉鬼呢。 …… 马车离开闹市区,周遭或远或近的说话声渐次远去,宋大少爷就开始如坐针毡了。 去的时候感觉还没这么鲜明,满脑子都是“宋闻渊竟然也有求着老子办事”的得意骄傲,以及“不愧是宋闻渊,带着自家媳妇逛青楼”的猥琐想法,一时间也没顾得上尴尬。但这会儿不同,事情办完了,似乎还没办好,此刻看着宋闻渊顶着张陌生的脸不苟言笑地坐在那里,“会不会被卸磨杀驴”的怀疑就占据了上风。 还是一头似乎不大好用的驴。 “不大好用的驴”转头去找也有些沉默的元戈,力求打破这种难熬的尴尬,“弟妹盯着这糖人盯了半路了,是……没吃过?”说得嘴快了些,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谁还没吃过糖人啊…… 谁知,元戈慢悠悠地看过去,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嗯。没吃过。”有些呆、有些傻,还有些不谙世事的直白。 不是吧?!宋大少爷惊呆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也的确有这个可能,毕竟听说这温浅在温家的日子何止水深火热,那真真儿是个爹不管娘不疼的小可怜儿……所以,果然还是他们宋家的水养人吧? 宋大少爷的想法就是如此简单,纵然会有那么点疑惑和不解,也很快被他自己找好了解释……只是,一时又是无话。 毕竟本来就不熟,还有些不大愉快的过往。 元戈垂眸看着手里的糖人……哪怕她怀疑过“相思”会和知玄山扯上关系,哪怕很清楚地知道这间密室只有自己和槿素知道进去的方法,但在今夜之前,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槿素。 又或者说,她根本不敢让自己产生这种怀疑的念头。 她像个懦夫一样,任由自己躲闪、逃避、选择性失忆。 可是今天与那个姑娘错身而过的瞬间,一切被她潜意识里粉饰着的太平轰然坍塌,扬起的齑粉里,她看到一个可能存在的真相,被黑雾层层笼罩。 马车缓缓停下,她在宋闻渊注视了一路的视线里,一口咬住了兔子的耳朵…… 甜的发腻。 第106章 赏花宴 马车才刚刚停下,宋子尧忙不迭地跳下了车,逃也似地跑了。 元戈皱着眉头看着手中缺了一个耳朵的糖人,半晌,恹恹递了回去,苦着脸,“不好吃,太甜了。” 对宋闻渊来说,手里的糖人其实是一种陌生的存在,但他以为对元戈来说不是。前两日无意间听拾音同桂婶提起,说自家小姐之前最嗜甜食,每每上街都要买糖人、买甜饼吃,老夫人为此好是忧心了一阵,生怕孩子的牙被吃坏了。偏不知道如今为何突然换了口味……说这话的时候,小丫鬟心无城府的咯咯直笑,还说老夫人若是知晓了想必很是开心,却俨然不知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又要作何感想。 若一个人突然之间彻头彻尾地变了,喜好变了、习惯变了、字迹变了,就连性情都变了,只怕要被当成妖魔鬼怪抓起来才是,那丫鬟心思单纯,想不到那么多,他旁敲侧击着警告了一番才算乖觉。宋闻渊兀自摇头,想着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天,搁着这么明显的谜团未解,却先帮人打起了掩护。 …… 数日后的一天,元戈组织了一次很小型的好友赏花宴,说是庆祝她重伤初愈,请大家伙儿一道喝个酒吃个饭。 时值秋季,多是赏菊,偏她院中一朵菊花也无,只有门外红艳艳的枫叶。 受邀的“好友”也很有意思,大嫂李玉霜近水楼台,旧日好友佟婉真,近日新友于青青和钟微,还有近日“赋闲在家”的夫君宋闻渊及其两位友人金彧年和许承锦,这友人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了,能凑齐如今朝上的大半势力阵营。 请帖是元戈亲自写的,昨儿个已经送过去了。 佟婉真等这封请帖已经等了好几日,往日几乎“见面不相识”的老父亲这几日日日前来“问候”,态度一次比一次不耐烦,佟婉真也是心急,却又不敢催促,生怕对方心生警觉。好不容易捱到了这封请帖,几乎是猛地松了一口气,一刻都等不及就让丫鬟送了回帖,翌日一早更是早早来了伯府。 彼时被“闲赋指挥使”拉着早锻炼的元大小姐刚沐浴完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吃早点。早膳是桂婶做的,数量不多品目却多,杏仁饼、桂花酥,还有元戈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和桂婶研制的萝卜干儿。萝卜干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下人下饭用的,元戈见着一次,尝了一块,直接要走了一罐子。 “你倒是来得早。”元戈手中筷子都没搁下,招招手,笑意懒懒的,秋日微凉的清晨里,她素着一张干干净净的脸,看起来格外的与世无争,仿若曾经的温浅。 “接了你的帖子,我想着你该是大好了,真恨不得立刻跑过来见你……只是这毕竟不是温家了,我也不好如此失礼。”她在元戈身边坐了,脖子上仍然裹着层薄薄的纱布,瞧不清楚,她伸手去碰,没碰着——对方去夹桂花酥,错开了。她便也悻悻收了手,关切问道,“怎么还裹着纱布呢,还没好?” “没事。”元戈将点心往她面前递了递,“只是疤痕还没消,挺丑的,索性就不拆了……左右这纱布都看习惯了。这么早,早膳吃了吗,尝尝看?桂婶做的杏仁饼,很好吃……卓卓最爱吃了,这几日连着吃,也吃不腻。”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对方面前递了递。 佟婉真犹豫片刻,捻了一块吃了,小小咬了一口,捂着嘴角说“好吃”,姿势优雅又拘谨。 “是吧?”元戈笑呵呵地给她倒了杯茶,“喝点茶水润润喉,这杏仁饼好吃是好吃,就是单吃有点干,喝点茶就好了。”今日的杏仁饼和往日都不同,不是桂婶做的,是拾音特意为佟婉真准备的——没下毒,也没下药,只是单纯地比较干巴,会让人更想要喝茶水。 对方接过,浅浅抿了一口,又在元戈“热情”的示意下吃了一口杏仁饼,然后手中的茶杯就没搁下,回头看了看院子,将话题从“杏仁饼”上扯了开去,“你……你都成亲了,不用去婆母身边伺候着?怎还能睡到这个时辰才用早膳?不会被婆家置喙吗?”她便是想着若这个时辰院中无人,她正好将酒水掉包,神不知鬼不觉。 “无妨的。”元戈一边喝着粥,一边抬头笑着解释道,“婆母慈和,没那么多规矩,平日里也鲜少会管我几时起身这样的小事……都说这女子成亲就跟第二次投胎似的,如今我才觉得,这第二次的胎,我投得还算不错。”可不就是第二次嘛,第一次投了知玄山。 元大小姐自觉真是个实在姑娘,尽说大实话。 佟小姐看着这样的“温浅”,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半晌,喝下手中的茶杯轻叹,“如此……” “弟妹,昨儿个不是说赏花宴吗?”李玉霜来得也早,一身鹅黄色镶金边长裙,行走间裙摆曳地,煞是亮眼雍容,她一边捋着鬓角发丝,一边以她一贯的风格打着招呼,“弟妹这里已经有客人啦,是佟家的姑娘吧?听说佟家姑娘和弟妹最是交好,如今我倒是信了,连赏花宴都来得格外早……啊哟弟妹,客人都到了,你在还在用早膳呢?真是懈怠……花呢?赏花宴赏的什么花呀?要不,我让人去我院里搬几盆?” 元戈将最后一口粥吃了,擦了擦手,拦住了李玉霜,“大嫂,急什么呢?我院子也没那么差嘛……再说,赏花宴、赏花宴,赏那些个普普通通的秋菊有什么意思哇,我这‘花’呀,说的可是诸位!” 花?她倒是有,藏起来了,谁知道有些人会不会借机对付她精心呵护的花花草草,还是早些搬走的好。 李玉霜一愣,顿时乐了,点点元戈的头,“你这丫头,原是这般埋汰我们的?那这茶水点心的总要准备吧?喊我们过来就为了让我们看着你吃早膳?”过来前,宋子尧再三交代,以和为贵,别去招惹温浅……李玉霜虽不知什么情况,但对方的手段她也是领教过的,心有余悸了好一阵子,连门都不敢出,这才刚平息了些,她还想过几天好日子呢,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修复一下稀碎的妯娌情分。 是以,寻着机会就多说话。 第107章 戏台子都搭好了 “哪能呢?”元戈让下人撤走了早膳,又换上了新茶,才嘻嘻笑着将人拉到了身边坐了,“大嫂就是心急,这才是什么时辰?你也知道我院里的下人,本都是干粗使活计的,总不如大嫂身边的利索,我也不求他们干得多好多快,就指着别出错就成。金凤呢?怎么没见着她一道过来?” “那丫头前两日染了风寒,我让她回李家休息去了,免得连累这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 “那找大夫了吗?我这伤了脖子,伤不重,药材收了不少,需要什么尽管同我说。” 元戈难得这般和颜悦色,李玉霜竟是蓦地松了一口气,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些风寒罢了,她底子好,睡一觉发发汗便好了。倒是你,就算伤好了也得仔细着,莫要留了疤,不好看。” 妯娌俩当真亲如一家,恨不得拉着手来个促膝长谈的模样,佟婉真坐在一边突然受了冷落,就开始莫名多心了起来,“温浅”说她收了不少药材,显然都是别人来探望的时候送的,可自己自始至终就来了这一趟,匆匆来、匆匆走,除了几包自己都瞧不上的东西,还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当下垂着眸子,扮无辜状,“浅浅,这些时日……我被、我被嫡母盯着,都不好溜出来看你,你没有怪我吧?月例也被她苛扣着,日子着实艰难……” 李玉霜意外,“佟夫人当真如此苛待庶女?之前倒是听人说起过,我寻思着哪至于做到这地步……原是真的?啊哟,这般说来,我那婆母还是好的了。” 她最是心无城府又心直嘴快。 今日邀她来参加这赏“花”宴,最是合宜。 于是,很快的,此前全然没有过交集的两个人,就着“自家嫡母”和“自家婆母”聊了个热情洋溢,反倒让元戈落了个清闲,只偶尔起身为聊到酣畅处难免口干舌燥的两个人添了些茶水。 没多久,于青青带着钟微来了,两人皆备了厚礼,都说是自家长辈准备的,毕竟初次受邀登门,不能失了礼数。 一番话说得一旁佟婉真愈发失了颜色,借故茶水喝多了要去小解,元戈一边招呼着于青青她们,一边回首去找拾音,只是偌大院子也没见到个下人,当下就有些不痛快了,不轻不重地呵斥着,“这些个懒骨头,平日里躲懒便也罢了,怎生今日有贵客登门还这般懈怠,等回头我定不能轻饶了去!” 李玉霜连忙打圆场,“无妨无妨,下人们回头再教训便是了,你先接待这两位姑娘,我带着佟小姐过去吧……放心,咱们府里的院子不甚相同,但屋子结构却是大差不差的,我知道怎么走。” 元戈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如此,便多谢大嫂了。”纵然李玉霜没有开口,元戈也会央求了这位大嫂跟着一道去的。 心直口快的人,总要盯着看个全程才好。 这边,于青青看着人走远了,直接抬手拧了元戈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你说说你,怎么还把这女人请来了?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这女人不怀好意,在背后搞事情?嗯?我以为你挺聪明的,怎么偏就在她身上犯浑呢?嗯?她是上辈子救过你命还是咋的?” 龇着牙咧着嘴,颇有一点“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我就弄死你”的狠辣,偏偏手上的劲儿却已经悄悄卸了,只是徒有凶狠的嘴脸,没有凶狠的手段。 元戈低头轻笑,拉着于青青和同样无奈的钟微坐了,招呼着拾音又一次换了茶,才笑嘻嘻地点了点那茶,“上好的老君眉,据三品居的小厮说,都在我这了,你要去别处都喝不着……快尝尝,清清火气,她们可都没有的。” 于青青不是傻子,看看手里的热茶,再看看方才“不知道在哪里躲懒”的丫鬟,张了嘴,恍然大悟,“你这是……” 这是什么不知道,但很显然,没安什么好心。 于是,于小姐终于圆满了,一拍桌子,抬手摸摸元戈的胳膊,小声哄着,“嘿嘿,我就知道你个死丫头没那么傻,你早说嘛!那么一封不明不白只写了具体时辰的请帖送到我手里,我还以为早来了你这小厮会拦着不让进呢……有什么安排你就早说,这不,我肯定是会配合的嘛,对吧?” 声音很低,连钟微也只是听了个模模糊糊的音。只她素来磊落,反倒端了茶水起身走到梅花树下赏梅去了——梅花还没开,她赏梅花叶。 不远处的荷花池里,蓦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呼救声,“来人呐!佟小姐落水啦!” 隔壁,已经喝了两盏茶的金小爷一蹦三尺高,恨不得直接翻墙过去,他一边摩拳擦掌地往外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嫌弃,“宋闻渊,明儿就在那墙上开个门去,一面墙的事,还要走这么多路,烦不烦……承锦,赶紧的哇!” “来人呐!佟小姐落水啦!” 于青青吓了一跳,就见元戈慢条斯理搁下手中茶盏,起身整了整衣裙,理了理一头披散的长发,“走吧,去看看怎么回事。放心,我那荷花池很浅的,淹不死人……对此,我很有经验。”说完,回眸轻轻一笑。 于青青就在那笑里,觉得寒风凛冽如刀割。 “快来人呐!佟小姐落水啦!” 方才还不知道在哪里偷懒的下人,像是被惊起的一滩鸥鹭,在元戈抵达之前,已经围到了荷花池边,七手八脚地将出气比进气都多的佟婉真拉了上来,她蜷缩在荷花池边,抱着自己的膝盖瑟瑟发抖,脸色煞白,嘴唇上都已经毫无血色,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吓的。 李玉霜也是真的被吓到了,看到“步履匆匆”赶过来的元戈,连连摆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带着她去小解,结果她到这里就停了,还非要往河边走,我劝着呢,让她别河边去了,她便要去,这不,一脚就滑下去了,我去拉她,险些也掉下去!吓死我了!” 第108章 披风下的秘密 说来也是巧合。 荷花池在落枫轩的西北角,前两日下了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便生出了一层新的苔藓,下人们也正打算这两日连同荷花池里头一道清理下,谁知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元戈赶到的时候,见到了有史以来最最狼狈的佟婉真。 全身湿漉漉的小姑娘,瑟瑟发抖地缩成一团,像是误入陌生世界的小兽,茫然无措、孤立无援,甚至,当茶水的药效在冰冷的荷花池中褪去,恐惧开始占据上风,她顶着一头的枯枝水草,惊恐地拒绝任何人的靠近,只一点点地愈发蜷缩着,兀自喃喃,“鬼……水里有鬼,温浅变成了水鬼……我瞧见的,穿着红艳艳的嫁衣……” “她来索命了……她来向我索命了……” 她看起来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说着胡话。 下人们面面相觑,都是大户人家里伺候了许多年的,这些不明不白的话背后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大抵都能猜个几分出来,一时间都看向自家少夫人。 元戈背手而立,不言不语,看不清喜怒。 李玉霜都后悔死了,彼时佟婉真身边就一个自己,佟家真要追究起来的话怕是自己有几千张嘴都说不清,这会儿自是能扣一个屎盆子就扣一个屎盆子,“什么红艳艳的嫁衣,本夫人却是半点未曾见着,就见着她失了神志一般地往荷花池里走……啊哟,拉都拉不住哇!这会儿还说什么温浅索命,这不是咒我弟妹呢嘛……嘿,佟小姐?看着没,我家弟妹——温浅,好端端的,大活人,站这儿呢!” 说着,也不见她如何过来的,三两步就穿过几个下人出现在了元戈身边,低声澄清,“弟妹,这事真跟嫂子我没关系,你要相信我的……我就真的、真的是好心,带她去如厕……这姑娘之前莫不是就有癔症?” 元戈拍拍她扒拉过来的手,点点头保证道,“大嫂放心,我自是相信你的,纵然佟家人追究起来要个说法,也怪不到大嫂身上。” 李玉霜倏地松了一口气,愈发觉得“温浅”这人虽然有时候的确是讨厌了些,牙尖嘴利了些,但本性真不算坏……她哪里知道,佟家根本不可能有脸来讨要一个说法的。 元戈拨开下人走到近前,朝着佟婉真的丫鬟摊了摊掌心,“披风给我吧,池边湿滑,我自己过去就成了。” 谁知那丫鬟竟是期期艾艾地不肯给。 那只是一件藕粉色的普通披风,实在算不上名贵奢侈奢华。 “你这丫鬟怎么回事?”元戈皱着眉头,明显忍着几分火气,“你家小姐在那疯疯癫癫咒我死,我已经不打算追究,如今念着这人到底是在我院里落得水想着照顾一二,偏你这丫头跟我要害你家小姐似的。莫不是你们主仆二人均有癔症?” “就是说呢!难怪都说这庶女就是庶女,自己小家子气,连带着带出来的贴身丫鬟也一股子小家子气,倒像是咱们少夫人要抢她一件披风似的。” “不会是故意来害少夫人的吧?假意在咱们府里出了事,想着讹上一笔银子?” “对对!一定是这样!” 佟婉真的丫鬟白着脸血色尽失,死死抱着手里的披风,泪眼朦胧地摇着头,“没、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只是……只是小姐吩咐了奴婢要一路抱着,千万不能交给别人……”说罢,噗通一声跪了。 “咔嚓……” 绵软的披风垂到地上,竟发出去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那丫鬟就在这样的声音里,身形一晃,整个人憔悴单薄地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木着一张脸,连哭都忘了。 酒香逐渐弥漫开来。 披风里包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只是什么样的酒需要以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偷偷带过来?莫不是给一个惊喜?可看这丫鬟的反应明显不是。下人们表情精彩纷呈,于青青撇了撇嘴,没说话,只嘴角压不住的嫌恶——她最是看不惯这些个搬不上台面的手段伎俩。 “丢人现眼!”她冷嗤一声,余光里瞥见金彧年,摆摆手,“金小爷,也来参加……也来看戏呢?” 金小爷比上回拘谨,低低应了声,看了眼钟微,默默往边上挪了挪,钟微也是目色微闪错开了视线,这俩人明明不熟,却又默契地有种莫名的心虚。 那边,元戈兀自笑了笑,也没去理会已经碎掉的酒盏,佟婉真脑子不大聪明,却又总自以为聪明,偷梁换柱已经是她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招数了,和那屠苏酒一般无二的酒瓶子,趁着开宴丫鬟们都忙着的时候偷偷将佟相的那瓶屠苏酒掉个包,她兴许已经自觉“神不知鬼不觉”。 可今次,本就没有什么举杯畅游赏花宴,有的只有赏她这朵残花。 一样的荷花池,一样的落水,还有水底一闪而逝的红色身影,足以让提前中了药物的佟婉真肝胆俱裂、一蹶不振。 温浅,看见了吗?我如此大费周章用这样的法子开场,就是为了请你与我共赏。元戈捡起地上的披风,走到被吓得神志不清的佟婉真跟前,近乎于温柔地用披风包裹住对方,才蹲下与她平视,轻声喃喃,“婉真……不怕,你看看,温浅还活着呢。” 对方迷茫的瞳孔里渐渐出现了人影,她怔怔看着元戈,嘴巴动了动,无声开合,半晌,突然抬手一巴掌推了出去,“不!你不是温浅!你是从水下爬出来的厉鬼!向我索命的!向我索命的!” 被她推开的元戈借势后仰,却没有如意料之中一般跌倒,反倒被一只手拦住了。 是宋闻渊。 抿着嘴角,沉着一张风雨欲来般的表情垂眸看来,满眼的不赞成。 元戈就这么突然地心都虚了——她的计划没有告诉宋闻渊,毕竟宋大人在不在场影响不大,她摸了摸鼻子,既是要借舆论之势,那么受害者当然是越可怜越好,别的苦肉计元大小姐不舍得对付自己,但假意摔一跤还是可以的…… 只如今,没用上。 第109章 祝你们郎情妾意永不分离 用不上便用不上吧,影响不大。 元小姐素来秉持趁你病要你命、趁你神志不清诱你口吐真言的宗旨,也不上前,只维持着这不远不近的距离偏头看着对方神神叨叨,言语温柔,“婉真,温浅就算死在了荷花池里,化作了厉鬼,又怎么会向你索命呢?你们……你们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 “谁要跟她做最好的朋友?!”佟婉真倏地勃然大怒,冲着元戈龇牙咧嘴地笑,像一头被惹怒的兽,字字句句地咆哮,“我讨厌她!我讨厌这些嫡女!偏她傻,把我当最好的朋友,给我分享那些秘密……却不知道,她挂在心尖上的人,早已成了我的枕边人!哈哈!” 那边,又一次已经退到了岸边的佟婉真仍在哈哈大笑,“嫡女?嫡女有什么用?整日里循规蹈矩,就怕行差踏错,喜欢了不敢说,不喜欢也不敢说……你以为是我害了温浅吗?我是帮她解脱!她那么喜欢二殿下,最后却像是被扔垃圾一样地扔到了恪靖伯府,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哈哈!” 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屏息看着元戈,难过有之,同情有之,怜悯有之,担心亦有之,只头顶上的那道,分外复杂。 元戈谁也没看,谁的目光也不在意,只缓缓上前一步,步履从容间,目色慈悲怜悯,她说,“活着如何没有意思?看花怎么开,看水怎么流,看天空如何日升月落,看时光如何斗转星移,然后遇见一些有趣的人,经历一些有趣的事,如此,才能不似你这般,觉得天地渺小不过嫡庶之分。” 许是她的声音过于温柔,连那头被惹怒的野兽都有了片刻的安静,呆呆的,站在荷花池边,歪着脑袋打量元戈,半晌,抬了手指向她,“你……” 元戈又缓缓上前一步,“我来到这世间,不是为了某个人,某段情。佟婉真,温浅是为他秦永沛动过心,但也仅限于此了。” 人群之后,许承锦突然抬眼,视线落在元戈身上,眼神深邃莫测。 佟婉真皱着眉头指着已经站在她一臂开外的元戈,眼底眸色挣扎,宛若困兽之斗,“你是……” 元戈微微倾身,勾唇,低声说道,“佟婉真,从今以后,祝你们郎情妾意永不分离……也祝你此生此世深陷泥淖,祝你,诸事不顺。” 蓦地,佟婉真整个人浑身一颤,彻底醒来,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唤着“温、浅!”,整个人朝前扑去,却不料,脚下一滑,又一次噗通一声跌落荷花池中……冰凉的湖水瞬间包裹住了她的全身,方才身陷幻境般的疯狂被冷水一冲彻底消散,随之而来的便是陌生的麻痹感…… 她无力挣扎,拼尽了全身力气也不过就是扑腾起几圈涟漪,反倒呛了几口池水,嘶哑着声音喊着“救命”,声音很快又被池水吞没。 没有人敢去救她,也没有人愿意去救她。 “帮她解脱”,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加隐晦又直白,难怪佟婉真疯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温浅会向她索命。 所有人都没想到,一场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失足落水,最后牵扯出这样的惊天秘密……元戈背着手站在岸边,背影有些料峭悲戚。 于真真都沉默着,她不知道“温浅”是怎么挺过那段人人唾弃的岁月的,她想,若是换了自己,定是要喊打喊杀的,可最终会连累亲族长辈。若是换了钟微……她要么已经心如死灰离开是非之地,要么……一死了之以证清白。 哦,温浅也死过,没死成,所以唾沫星子更厉害了,所有人都说她是装可怜博同情。 于青青突然就蹲了下去,她将自己的脑袋埋在臂弯里,金彧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也轻轻叹了声。 元戈看着佟婉真一点点沉下去,连最初那点扑腾都快要没有了,才唤了声,“林木,捞起来吧,别出了人命……不好交代。” 沉下水去的那段时间短暂又漫长,捞起来却很快。这次捞起来的落汤鸡很清醒,抱着膝盖躲着所有人的目光瑟瑟发抖,像被人拔掉了所有羽毛的鸟儿,又害怕,又裸露,还被所有人围观。她朝着元戈伸手,“浅浅……我……” 元戈转身,于人群中对上许承锦的目光,微微颔首,“还请许公子为佟小姐号一下脉吧。拾音,佟小姐若是没有大碍,就让人送她回去佟家去……方才她说的那些话,须得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佟夫人,可知道?” “是。奴婢晓得。”拾音颔首,一张小脸也是冰冷冷的,明显碾着后牙槽。别说一字不落,她还得给添点油加点醋呢!都说这佟夫人本就苛待庶女,如今这庶女竟然动了佟夫人给自己嫡亲女儿相中的夫君…… 嘿嘿。 许公子不嘿嘿,他现在完全确定这死丫头就是元戈,虽然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他木着一张脸过去,不由分说地按住还要挣扎的佟婉真,脉搏虚虚一搭,紧接着,眉头一锁,又一挑,暗道一声,哟吼!果然是死丫头啊,杀人诛心。 今天这出戏,他算是看明白了。许承锦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看向宋闻渊,“受了些惊吓,没什么大碍……何止没有大碍,还得要恭喜佟相,要当外祖父了。” 众人彻底愣住,齐刷刷看向面若死灰的佟婉真,就听许承锦又加了句,“这是喜脉……只是,佟小姐似乎还未成婚,这孩子的父亲是……啊哟,这么说来,到底要不要去恭喜佟相,就有待商榷了。” 元戈摇头轻笑,这人的嘴啊,还真是一如既往……跟淬了毒似的。 她这一笑,方才的料峭与悲戚就瞬间烟消云散了,气氛都一下子温和了下来,就连佟婉真都有力气咆哮了,“温浅!今日是你设计害我?!”别人也许不知,她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方才第二次落水时那种全身麻痹不能动弹的感觉,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温浅设计报复? 第110章 我家浅浅,有人护的! 秋日的荷花池,风景欠佳,但也不妨碍此刻的元戈心情不错的模样。 她眯着眼笑嘻嘻地踱着方步走到佟婉真跟前,弯了腰吊儿郎当地俯视她,“我设计害你?佟小姐什么意思本夫人不大懂……你是指,是我让你爬上了秦永沛的床,导致如今珠胎暗结?还是说,是我设计让你抢了家中为你嫡姐安排的夫君?还是说,是我让你的丫鬟偷偷摸摸带了瓶掺了药的酒来赴宴?又或者,你是想说……是我推你下的荷花池?” “什么掺了药的酒?!”佟婉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否认道,“你胡说!” 本来就是为了将掺了药的酒拿回去,又如何会继续往里掺药?元戈自然也清楚,可这种事你知我知,难道还能宣之于口?她嘻嘻一笑,“哦?胡说?酒虽然是洒了没错,但想来这土里应该还是查的出来的,许公子师承知玄山,想必查出点东西来对他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查出点什么东西来?自然是凭空查出一瓶掺了毒药的酒。 许承锦紧了紧牙槽,这死丫头还是这样,用起别人来还是如此理直气壮,半点没有见外。心里气得牙痒痒,面上却仍是半分不显,甚至还配合着懒懒颔首,“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佟婉真几乎是心领神会地理解了这段对话——她那瓶酒里没有毒药,她很清楚,元戈也很清楚。但许承锦说有,就一定会有……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指尖刺破了肌肤的痛感让她逐渐清醒过来,她偏着头近乎挑衅般看着元戈,“什么酒,我不知道,我也没让丫鬟准备。既是赴宴的,哪还有自备酒水的道理?即便真有,也是这不听话的丫鬟擅自做主罢了,同我可没什么关系。” 说完,视线对上正欲开口争辩的丫鬟。 佟家这位庶出的小姐,从小也没见有人如何教她,偏偏从小就深谙如何拿捏下人,她身边的丫鬟换了一个又一次,有些喂了乱葬岗的乌鸦,有些投了枯井池塘作了那齑粉花泥。 那丫鬟倏地低了头,匍匐于地,不吭声了。 于是,佟婉真又笑了,狼狈的模样,笑起来有种渗人的疯狂感,“你瞧,浅浅,这酒真不是我安排的……你我感情甚笃,你本就没几个朋友的,也只有我愿意陪着你说话,听你说话。如今想必也是有人从中挑拨离间,你才会这般误会于我。浅浅,他们都是见不得你好,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个屁!”蹲在地上的于青青猛地拔地而起,撸起袖子就冲了过去,劈头盖脸地骂,“我说你这女人是没脸没皮还是没脑子?你做了这么多腌臜事还好意思来攀姐妹交情?真当我家浅浅是没脾气的烂柿子呢?就算是烂柿子,你也不能逮着同一只使劲捏啊!” 元戈:……这煞风景的,说谁烂柿子呢?再说,那明明叫软柿子。 于青青才不管,刚才那点郁卒早已在对方倒打一耙的控诉里化作恨不得扇上两巴掌的愤怒,这会儿还没扇已经是凭着最后的理智了,哪里还管得了什么柿子?她像是母鸡护着鸡崽子一样拦在元戈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佟婉真,冷嗤,“自己上不得台面,还要怪嫡庶之分,嫡女好好的教养反倒成了拖累,这种笑话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本小姐今日就告诉你,本小姐厌恶你不是因为你是庶女,只是单纯的厌恶你这个人。” “佟……小姐,是吧?温浅这人呢,之前是傻了些,也没人护着些,以至于被你欺负了这么久,名声没了,性命也差点没了。”她的目光过于直接锐利,墨色的瞳孔里像是藏着两团火焰,甚是灼人。佟婉真挣扎着往后褪去,于青青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探去,咧着嘴笑意森森,“只今日起,我希望你记着——我家浅浅,有人护了!佟小姐还是换个烂柿子去捏吧,本小姐可不管你是佟家还是哪家的,更不会管你是男是女,惹到了我,照揍不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试试看。” 她的身后,元戈整个人微微一怔,垂在身侧的指尖猛地一哆嗦……曾几何时,也曾有个人这样张开了双臂站在她身前警告对面闹事的孩子,“我妹妹是有人护的!” 不过半大的孩子,细胳膊细腿的,平日里更是从未大小声过,那是第一次,兄长同人起了争执。 身前的姑娘,回过头来,弯了眉眼,嬉皮笑脸地跟献宝似的,“怎么样,本小姐的这番话气势恢宏不?感天动地不?有没有很像女中豪杰、巾帼救美人?” 元戈,“……”本来挺感动的,这会儿没了。 佟婉真缩了缩脖子,脸颊上被对方指甲划过的地方,微凉的刺痛令人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佟婉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几乎咬碎了整口的牙。 于青青,她真的敢。 这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在盛京城中横冲直撞,谁也制不住。 佟婉真低了头,脸上疯狂的表情一点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完全的理智和冷静。她轻轻抚着腹中的孩子……这孩子来得太难了。 秦永沛在床笫之间就是个变态,用尽了法子折磨她,还给她灌各种春药、迷魂药,还有完事之后的一碗避子汤。大夫说她的身子早就垮了,就算不喝避子汤也难有子嗣了。可她不愿!她不能被秦永沛那衣冠禽兽玩坏了身子再被当成一块破抹布丢了,然后看着他开开心心迎娶佟语涵! 她把避子汤吐了、倒了,又用各种民间偏方暗中调理着,这才有了这个孩子。她本也没有打算隐瞒很久,这是秦氏皇族下一代的第一人,是长孙,她自然是要母凭子贵的。只是这孩子如今还太小,她怕明枪暗箭的护不住……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元戈这一闹腾,于她来说结果不算太坏。 人尽皆知的皇孙,纵然是父亲想必也不敢轻易动手了。 第111章 三巴掌 左右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些伪装的友善和可怜,便也没有必要继续下去了。 佟婉真勾唇轻笑,撑着手掌爬起来,她两度落水,其实早已疲惫不堪,起身起到一半又跌了下去,丫鬟战战兢兢地想要上前去搀扶,被她自己挡开了。掌心撑在地上,细微的刺痛感席卷了全身,那是被她自己指尖刺破的地方,那种疼痛感甚至让她有些享受。 她跌倒了两次终于爬了起来,低着眉眼抚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看起来已然有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只她脸上的妆容都花了,黑的白的晕染在一起,突然嘻嘻笑着抬头看来的样子,像个丑陋的笑话。 她说,“温大小姐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捅破我珠胎暗结的丑事?早说嘛……我怀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皇家子嗣,多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我还巴不得人尽皆知呢!温小姐同我说一声,我定积极主动地配合着,何必闹得如此难看?你说是吧?” 于青青瞠目结舌,“当真好不要脸……连那勾栏院里的都不如。” “脸?”佟婉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般,“要脸有用吗?她佟语涵要脸,秦佟两家的婚事商量了多久,陛下答应了吗?她!她温浅要脸,喜欢一个人藏着掖着的连说都不敢说,既怕自己名声难听,又怕长辈怪罪,连上个吊都是本小姐怂恿了好多回……孬种!要脸的都是孬——” “啪!” 格外响亮的一巴掌,打断了佟婉真的口不择言。 这一巴掌打得极重,一巴掌下去,佟婉真整个人都晃了晃,一只耳朵里甚至嗡嗡地响了好一阵。很快,煞白的脸颊上,就很快地红肿了起来。 是元戈打的。 谁都没有想到,自始至终抱着胳膊跟看戏似的元戈,会突然发难,那一巴掌又快又准又狠,打完了她自己都觉得掌心有些发麻,甩了甩手掌,才道,“这一巴掌,是你欠的,那些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日日夜夜。” 话音落,“啪!”又是一巴掌。 这一次驾轻就熟,换了只手,元戈冷着一张脸,盯着被两巴掌打得发懵的佟婉真,压了压嘴角。冷风瑟瑟里,一身艳色长裙的小姑娘有种盛气凌人的锋锐和美感,“这一巴掌,还是你欠的。那些花在你身上的银子,倒不如买了肉包子喂了路边的狗。喂只狗,尚能对你摇两下尾巴,喂了你……反倒喂饱了你的狼子野心。” 被打得两眼冒金星的佟婉真晃了晃脑袋,她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不用照镜子她就能看到自己高高肿起的脸颊,耳边一个劲的嗡嗡叫着,叫得她心烦意乱,当下就发了狠一样的要去跟元戈来个你死我活。只一只脚还没跨出,衣领子就被揪着了——被身后的林木,提小鸡崽般地提着。 “啪!”又是一巴掌,一样的干脆利落。 金彧年和于青青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凉气——小嫂嫂\/她家浅浅真是霸气!钟微已经偏了头,不忍看,还有李玉霜,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拾音身边去了——她想走,又不舍得走,理智和八卦左右为难。 至于许承锦,倒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这死丫头能忍这么久已经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了。 宋闻渊……宋大人自始至终站在一旁,背着一只手,不插手、不插嘴,这种无声地默许本来就是一种纵容,仿若就算此刻元戈将天捅破了也无妨。 只这次,元戈没作声,只歪着脑袋打量着对方狼狈模样,半晌,“啧”地一声,“罢了,想不出词了。就这样吧,纯粹看着这张脸不顺眼,想打。”理不直,气也壮。 佟婉真的一边脸颊已经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伸长了脖子拳打脚踢地冲着元戈咆哮,“温、浅!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不得好死!” 已经转过了身的元戈脚下微微一顿,回头,含笑说道,“不是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从水底爬起来向你索命的厉鬼吗?既是厉鬼,自然是过去未曾得到善终的冤魂,才能从那十八层地狱里爬起来,向你索命呀……” 眼睁睁看着池水一点点没过呼吸没过头顶的温浅,的确未曾得到“好死”。 元戈掏了掏自己的耳朵,嘟囔,“林木,好吵。” 咆哮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了隐约的呜咽。 于青青微微拧了拧眉,看着似乎突然之间被一股愁绪笼罩的元戈,岔开了话题,“我以为第三巴掌是她欠你的情分。” “情分?”元戈眉梢微微一挑,半晌倏地笑了笑,几分洒脱,几分释然,“情分这东西,只有我自己珍之重之的时候,才显得格外弥足珍贵。如今我既看她一眼都觉得嫌恶,那点儿情分便是一个铜板都不值了,权当一个屁,放了吧……只有那些实实在在花出去的银子,本姑娘如今想来,仍觉肉疼,仍觉当初的自己简直蠢笨如猪,恨不得再打上几巴掌才好。” 世家姑娘,说话自有讲究,“放屁”这种字眼是不好说的。 她仰面看天无限惆怅的模样说着这话,真是一脸认真又好笑。 于青青乐呵哈哈笑,一巴掌很是豪迈地拍在了元戈肩膀,元戈被她拍得一个踉跄,就见她同样一脸认真又好笑地看着围墙之外的天空,语重心长,“你能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以前的自己,这很好……常言道,回头是岸。” 元戈又是一个踉跄,她总觉得这拖着调儿说着“回头是岸”的样子有些熟悉,大抵后面再跟上一个“阿弥陀佛”才应景。 这俩插科打诨的,倒是把方才略显沉重的气氛打破了。宋闻渊略显强势地将元戈从某人的魔爪下拉到自己身边,才吩咐林木,“将佟小姐送回去吧。按着少夫人的吩咐,此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详细告知给佟夫人。顺便跟佟相传句话,就说过两日本公子大约要亲自登一次门,问问这佟小姐失神之际为何认定我的夫人会向她索命……不知可是有什么新仇旧怨尚未了清。” 第112章 四位夫人一台戏 该唱的戏已经结束了,算不得圆满,谁也没有凯旋而归的酣畅。任何一种关系的决裂,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次冷暖自知的兵荒马乱,若温浅还活着,纵然当真幡然醒悟也必然经历漫长的阵痛,那些错付造成的伤口必然是需要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才能逐渐结痂痊愈。 可她到底是重生回来的元戈,她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心疼那个傻丫头、作为一个继承者心疼那些花出去的真金白银。 至于佟婉真最后错身之际撂下的诅咒,老调重弹的“不得好死”,被风吹进她耳朵,只觉得耳朵痒了一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未曾过心。已经“不得好死”过一次的人,就算死得再如何凄惨都只会感念上苍垂怜给了重来一次的机会。 于真真是个心大的,两口酒下肚就将方才的不快丢去了九霄云外,自顾自喝了个酣畅淋漓,李玉霜几次想走,都被她给按了回去,拉着一道喝了两杯,李玉霜明显不胜酒力,被丫鬟们搀扶着下去休息了。于青青转头想拉金彧年一起喝,只想着对方即将“名花有主”的身份,脚尖一转,就给转许承锦那去了。 倒是留了个钟微和金彧年互相微妙又尴尬着。 这边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外面却很快翻了个底朝天。 佟夫人一早约了几个好姊妹打雀牌,都是城中有头有脸地位相当的夫人,平日便多有走动,自家后院那些个腌臜事也互相吐露过。是以当下人禀告说是宋大人身边随从将二小姐送回来时,佟夫人手中的牌都没带停的,一边看着手里的牌,一边心不在焉地问,“她又干什么了?……呵,死丫头也到了年纪了,这心思愈发地野了,我瞧着待我家语儿成了亲,就赶紧给她找个过得去的嫁出去得了——你说什么?” 手底下一顿,佟夫人微微紧了紧眉头,才看向门口下人。她方才自顾自抱怨着,一边又要注意着牌面,只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遂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 下人也是胆战心惊,声音不高,语速飞快,“林侍卫说,二小姐今日赴伯府赏花宴期间,不慎落水,经许公子把脉之后确认无碍。只是,许公子还说了,二小姐已经怀有身孕……并且于宴会之上,二小姐已然亲口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是、是……” “咚!”雀牌被重重拍在了桌面,佟夫人的声音尖锐到像是撕裂了喉咙才挤出来的,“你说那孽种是谁的?!” “是、是二皇子殿下的!”声音陡然拔高,下人说完眼睛一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之怒。 雀牌桌上的其余三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震惊之余到底是谁都没有起身离开。更有甚者,看戏不嫌事大,兀自轻声感慨着,“哟,这可不能说是孽种,这是皇嗣,若是个男儿,那便是无上的尊荣。” 哪壶不开提哪壶。 佟夫人蓦地回头呵斥,“这无上的尊荣给你你要不要?” 对方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点着手中雀牌,嘿嘿地笑,“本夫人福薄,消受不起的,还是不要了……说来,又不是什么难事,自古以来怀胎十月到临盆生产,就一直都是在鬼门关前徘徊,这母子俱亡的也是寻常事。届时,人没了,你家大姑娘该嫁还是风风光光地嫁,谁也碍不了什么的……你看那温浅,之前上吊跳河闹得那么难看,如今呢?我可是听说了,王氏想立规矩都被宋闻渊给挡回去了,如今不必侍奉公婆,又无妾室添堵,这日子哟……不要太舒坦啊!” 佟夫人脸色稍霁。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谁的婚事没点儿乌七八糟的玩意儿,王公贵族有,凡夫俗子亦有,既如此,倒不如拿捏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富贵与权势,至于旁人的闲言碎语,迟早有新的故事让他们去嚼。佟夫人兀自点着头,吩咐下人,“去给她请个郎中好好把个脉确认一下,是个什么情况事无巨细地交代与我,待相爷回来,我自会去转达。” 那边下人却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终于逮着空隙唤道,“夫人……还有事。”声音越发地低了。 佟夫人却明显没方才那么紧绷了,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怎么?这贱蹄子要死了?” 死倒是还没死,只是看起来快了。 这话下人不敢说,只愈发矮了身子,尽量言简意赅,“二小姐还承认,当初温家长女大婚宴落水都是她害的。不仅如此,此前种种也都是她暗中引导流言的结果。相爷不在府中,但宋指挥使有话带到,说这两日他会就此事亲自登门了结一下他夫人与二小姐的新仇旧怨。” 佟夫人抓着雀牌的手紧了紧,执掌佟家多年她凭的从来不是佟相对她的纵容和宠爱,小姑娘玩的伎俩那都是她玩剩下来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两人先后落水,就被抖出这些秘密,佟婉真还没傻到这个地步!她看向对面三位好友,轻轻叹了声,才道,“真是不好意思了,府上庶女丢了这么大的脸,我这做嫡母的总要管上一管的。今日这雀牌,怕是打不下去了。” 众人自是了然,笑呵呵地打着圆场,“无妨无妨,改日再聚都是一样的。”八卦看不下去了,还是走吧。 “理解理解,谁家没点儿闹心的庶出……”只是没你家这么闹心罢了,这庶女平时闷声不响,没想到胆子这么大……精彩! “宽心些,孩子该打打、该骂骂,只是气坏了自己不值当的。”退一万步讲,这孩子真的生下来也不是坏事,皇家的子嗣,母凭子贵,佟家也能沾沾光不是? 三人一一道别,相携离去,在佟家大门口果真见到了宋家的马车,不苟言笑的侍卫抬着眼,盯着佟家的门匾,目中无人的模样。 三位夫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促狭与兴趣。 第113章 坊间流言再起 没过多久,佟家的管事带着几位嬷嬷出来了,态度较之前相比好了很多,几乎是带着几分低声下气,说自家相爷出门未归,夫人也有恙在身不便见客,是以他们先将二小姐接回去安置着,待相爷回来定然一五一十地转告给相爷。 林木也不在意,仍然端着那副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的高傲姿态,微微颔首,“如此,也好。指挥使那边还等着我过去回禀,那我便如实相告,静候佟相佳音了。” 一句话,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拗口,但看着对方低着头讷讷应声的模样,他又觉得,虽说拗口了些,但唬人还是挺有效的。 …… 佟婉真回到佟家之后遭遇了什么,元戈不清楚。众人酒足饭饱,她就自称有些疲累歇息去了,睡觉前还吩咐了下人,将荷花池清理干净,元小姐说她不养荷花了,要养鱼。 元戈的这一觉不到一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经变了。 佟家庶女珠胎暗结的消息像是冬日最猛烈的暴风雪席卷了盛京城的大街小巷,邻里街坊打招呼的台词都变了,“吃了吗”变成了“是谁的?” 是谁的?他们很快也找到了答案,虽然不知出处何方,但所有的消息都出奇地一致——当今二皇子殿下的。他们不仅找到了答案,还自己创造了更多的答案,连身孕都有了,可见厮混不是一两日,那彼时关于“温小姐与二皇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只怕也要换了女主人公。 “可怜见的,难怪都说这温浅性子绵柔好说话,都被这般千夫所指了,连半句辩解都没有,硬生生替自己挚友藏着这些个秘密……当真难为她了。”这是想象力丰富的。 “这也说不通呀,那她为什么寻死觅活的呀?跳朱雀桥那次多少人亲眼见着呢,可当不得假?”这是持怀疑态度的。 “那还用说?当时那个情形,就算是温家的下人出个门都要被你们指着鼻子骂上两句吐上两口唾沫,人家才十几岁的姑娘家,你指望她还能欢天喜地地准备出嫁事宜?” 此话甚有道理,百姓瞬间了然,“可怜这小姑娘,到得最后有口难辩啊……说到底,还是遇人不淑啊!” “遇人不淑个屁!” 三品居的雅间里,秦永沛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盯着面前的老奴,几乎恶言相向,“怎么会有孕的?!回回的避子汤不是让你盯着她喝下去的?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疏漏?!如今你说怎么办?照着这样的风头,传到父皇耳中只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那老人站在那里搓着手,颇为为难,“老奴的确是盯着的,可毕竟是姑娘家,她说喝完了,碗底都亮给老奴看了……老奴总不好再检查她的身子吧?如今想来,她定然是偷偷吐在了帕子里了。” 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老人,秦永沛自然不会真的去惩罚他的办事不力,只现下心烦意乱的,实在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一手撑着脑袋,一手随便摆了摆,对着地上那片狼藉吩咐道,“赶紧收拾了去!还以为是个没脑子的花瓶……没想到还留了这一招,本皇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父皇对两家婚事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如今倒好,这边出了岔子!” 收拾着碎瓷片的老人从地上抬眼看来,小心地避开了狼藉走到近前,“殿下……依着老奴来看,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还不坏?秦永沛掀了眼皮子看过去,一张脸又臭又黑。 老人却轻笑安抚,“您想啊,陛下本来就对您与佟家的婚事不乐意,现如今这佟二小姐有孕在身,闹得人尽皆知,那有什么关系嘛,佟二小姐又未嫁人,郎有情、妾有意,情到深处难以自抑,很正常的嘛,如今有了身孕,那就一顶小轿抬回去嘛!佟二小姐毕竟也是佟家女儿,除非佟大小姐再嫁皇室,否则,佟相还不得站在殿下的阵营里?就算他不愿……可,有人会信吗?” 最后的那句话,听起来有种近乎于渗人的温柔。 秦永沛再一次打量着身边的老人,一头乌黑又浓密的头发……假的,下颌上稀稀拉拉几根花白的胡子,眼瞅着也越来越少了。腰背早就直不起来了,捧着碎瓷片的手大拇指隐约地打着颤,只一双浑浊的眼里,仍是一如既往的慈和。 这是他身边的老人德全,打小抱过他、哄他入睡的老人,了解他的一切喜好,知道他所有不为人知的隐秘和野心,当然,也见过他所有的眼泪和脆弱。 秦永沛轻叹一声,伸手去接对方手里的瓷片,德全吓得连忙抽手,不慎划破了指尖……鲜红刺目,秦永沛便不接了,“自己包扎一下,地上等小二来打扫吧,赔些银子……” 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你再去安排下,就这两日,我要见一见佟相。” “是……” 秦永沛靠在椅子里看着窗外那片狭窄的、阴云逐渐汇聚而来的天空,紧了紧后牙槽,半晌,没忍住,又一次骂道,“遇人不淑……个屁!” 这一次的事情,始作俑者就是她! …… 晚膳时分,起了风,气温明显地下降了。 桂婶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摆在了屋子里,还破天荒地烫了一壶热酒,说是他们老家那边的风俗,去去晦气,往后都是否极泰来。老人家的好心,元戈受地甘之如饴,拉着桂婶一起坐了,添了只酒盏,说是要一道否极泰来。 宋闻渊抱着只黑色匣子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小姑娘挽着桂婶笑地眉眼都弯的样子,真实、可人、又贴心。难怪桂婶这阵子对她恨不得当亲孙女一般掏心掏肺的。 “听说你给桂婶开了药茶?”他搁下手中匣子,随口问着,“新学的?” 桂婶想都没想,跟夸自家孙女似的骄傲得意,“可不!今日一早被许公子撞见,许公子看了少夫人的药茶方子,夸赞说再也没有比少夫人更有天赋的人了呢!” 正准备起身倒酒的元戈倏地一怔,手都哆嗦了…… 第114章 狗叼来的 许承锦那个人,天分好,学什么都快,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瓶颈、挫折,这条路走得太顺,自然傲气也重,看谁都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何时听他夸过什么人? 不过是一张药茶方子,怎就天赋无人能及了?他夸的到底是“温浅”的那张方子,还是“元戈”这个人?她那张方子开得随意,熟悉“元戈”的人想要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只怕不是难事……要说对她方子最熟悉的人,除了老头子,也就只有许承锦了。 桂婶一句“没有比少夫人更有天赋的人了”,吓得元戈心肝都颤,一边笑呵呵地颔首敷衍着,一边给所有人倒了酒,坐下就是端起酒盏准备一口闷——借个酒浇个愁,喝醉了就忘记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大不了下点药将人毒失忆了去! 只这酒刚端起来,就被宋闻渊按住了。对方仍是那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撩了撩眼皮子看过来,温声说道,“伤势未愈,能喝酒?” “早好了。再说我又不喝多。今日席间我都没碰。” 不喝多?瞧着这丫头端着酒杯的架势哪里是不会喝多的架势?宋闻渊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得待完全康复了才行……也就小几日的时间了,乖,忍着些。”说着,不由分说地端走了她手里的酒盏,桂婶已经在连连告罪,说自己实在疏忽,竟忘了少夫人还有伤在身。 实在是这少夫人看起来半点伤患的模样都没有。 “罢了,罢了……不吃便不吃吧!”元戈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挑着几个菜叶子嚼着,还不影响她口齿清晰地抱怨,“到底是寄人篱下的日子啊,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碰的,知道的说是为了本姑娘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指挥使怎么不待见我呢!” 小姑娘爱唱戏,白日里大抵还没唱尽兴,她唱戏的时候有个习惯,嘴角噙着笑意说着牢骚话,并不会让人误会。就连桂婶也呵呵笑着看戏了,半点没当真。 宋闻渊自然更不会当真,在她挑挑拣拣的菜叶子里搁了块鱼肉,才将带过来的黑色匣子推到她面前,示意,“看看。” 元戈之前便已经看到了这只匣子,这会儿近看才发现竟然是只铁盒,锁扣也是铁制的,看起来格外地其貌不扬。她搁下筷子,端了端挺沉,听声音倒像是搁了一堆石头在里面。她一边嘟囔着什么东西,一边满腹狐疑地打开。 “嘎搭”一声锁扣就开了,元戈探头一看,蓦地愣住。 地契、铺面,还有好几本账簿,至于那些个听起来像是石头一般的响动,也的确是石头……五颜六色的,烛火下闪着光,还未雕琢的珠宝玉石,攒了大半个箱子。饶是见惯了宝贝的元戈也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鲜少地语塞了,“你这是……指挥使的俸禄这么高?” 且不说这些个地契铺面,就说这些个宝石…… “自是没有温尚书高。”宋闻渊难得谦虚,“不过养你却是够了的。一些是这些年的俸禄置办的,一些是机缘巧合得到的,这些东西之前都是林木在管,管得也就是差强人意,如今自是要交给你的。正好这几日我休沐在家,你若是得空就看看,遇见不明白的可以找林木,也可以来找我。” 元戈低头看了看铁盒子的东西,又看了看宋闻渊,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半晌,往椅背后靠了靠,斟酌着,“其实……其实,林木管着挺好的,你不必给我。我怕在我手里就不是差强人意了……”世家的姑娘除了琴棋书画,还有这理账管家之才也是要学的,可元戈却没学过。 她不败家业就很好了。 宋闻渊却很淡然,噙着笑宽慰着,“总要交给你的……权当练手了。不是后悔当初为佟二小姐花的银子还不如喂了狗?权当是狗叼回来还给你的了。” ……想起方才这人端着匣子走进来,那这条叼了巨额财富的狗,便也能够对号入座了。 真是清丽脱俗的比喻,还有人愿意将自己比喻成狗。 她家的“狗”都如此说了,盛情难却,元大小姐自是却之不恭,左右她的私房钱也有不少,就算真的败了点家业,也能给贴补进去,不至于让账本上太过于难看才是。这样想着,元大小姐便又觉得释然了,笑呵呵地阖上了铁盒子,转首,招呼了一旁鉴书,“姜汤喝了吧?没什么大碍吧?” 白日里,荷花池底的红衣女鬼就是鉴书所扮。 那一抹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就已经飘过去的大红身影,终于成了压垮佟婉真的最后一根稻草。 鉴书摇头,“少夫人准备的都喝了。奴婢从小身子骨就强健,不要紧的。” “嗯。那就好……”元戈点点头,捧着那只铁盒递给她,“拿进里屋去吧,有些重……莫要砸了,宋大人这些年攒下的基业可都在里头了。”说完,还不忘拍拍那只铁盒子,给鉴书增加了一点“基业”的分量,拍完,嘻嘻一笑,像是自知干了坏事的孩子。 甫一转身,就见着碗里堆得跟小山似的菜,脸上表情就垮了,看着桂婶无奈摇头,“桂婶,我睡了一下午,可吃不下这么多……” 桂婶也是嘿嘿一笑,如出一辙的表情,倒愈发像极了亲祖孙。 宋闻渊慢悠悠地喝着酒,只觉得烛火里小姑娘的眉眼多了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乖巧与温柔,倒不像是白日里,一身的颓废与愤怒,像一只腹背受敌的刺猬,浑身上下都是哪怕拼尽了浑身的尖刺也要玉石俱焚的决绝。彼时他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心疼。 …… 李家老母亲身子不适,李玉霜回去看了一眼,送回去一些滋补之物,多说了几句话,回来就晚了。 入了夜的秋明显比白日里冷上许多,李玉霜紧了紧衣领子,正要进门,余光里瞧着石狮子后有什么东西哆嗦了一下,定睛一看,却是猫着身子的一个男人…… 第115章 找到了 元大小姐又清闲了几日,卓卓被接回温家准备认祖仪式了,落枫轩里一下子就好像冷清了不少。她给宋闻渊送去了几碗汤药,宋大人问也不问,接过就是喝,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看得元戈都以为宋闻渊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否则,她为了掩盖其中一些不太能见人的药材,刻意加重了苦味的汤药怎么到了宋闻渊那里跟白开水似的? 宋闻渊的毒她还差几味药材,如今也只能这样暂时压制着,不至于毒发。 听说佟婉真被一顶小轿趁夜送进了二皇子府,听说连个妾室都算不上,就这么没名没分地抬了进去,说到底,也就是个皇子出生前的容器罢了。 这些消息都是拾音转述,元戈也不知道这样的结果对佟婉真而言到底是遂了几分的心意,不过她也已经不关心了,那是属于佟婉真和秦永沛之间的事情了,若是可以,她倒是希望和这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醉欢楼里最近多了位奇怪的“常客”,这位常客身份特殊,是个穷书生身边的男宠,也是个穷书生。这位常客癖好也挺特殊,看上了一位长相普通、不会撒娇、不会献媚的小不点之桃,回回来,回回都找她,出手还挺“阔绰”。 当然,这只是相对于穷书生而言的阔绰,旁的姑娘是半点瞧不上这种的——就算掏空了家底,又能有多少呢? 这一晚,这位穷书生,又来了。 还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衣,在秋夜中未免过于单薄料峭,后领口处还打着补丁。不管来了多少次,表情里都是那种兔子误闯了狼群的惊惶和不安,连笑容都显得局促。 醉欢楼里的姑娘见惯了风流才子、世家公子、王公贵胄,一时间对这穷书生反倒有了几分好奇,团团将他围了,一边调笑着等着他满面通红,一边逗他问他,“诶,我说书生,你回回来都找之桃妹妹,是姐姐我没有之桃漂亮还是没有之桃温柔?或者,没有之桃善解人意?” 穷书生元戈被一群姑娘们围在中间,半点艳福没心思享,只觉得扑面而来的胭脂味令她头晕目眩——嗅觉太好,也是一种痛苦。 幸好,她扮演的本来就是老实木讷又贼心不死的穷书生,倒也不必长袖善舞世故圆滑。遂拽着自己的衣角连连后退想要离开人群,一边局促摇头,“没、没……姐姐比、比之桃漂亮温柔,只、只是小、小生……囊、囊中羞涩……” 说完,一张脸当真是憋地通红——不是羞的,忍喷嚏忍的。 偏,退到一半,又撞上身后的人,满是脂粉香气的帕子拂过元戈的鼻尖,来人咯咯轻笑,“那,是那位姐姐漂亮温柔,还是这位姐姐漂亮温柔呢?小书生,今日你若是答错了,姑娘们可不会饶你,也不会让你见之桃的哟!” 扑面而来的甜腻香气里,是宛若丝缕般纤细到若有似无的“相思”。 元戈蓦地一怔,微阖的眉眼下,是一闪而逝的光——找到了。 元戈仍然攥着身侧衣角,点头哈腰般地转了身,略显局促地作揖,视线里,是那人嫩黄色的裙衫和半透的纱衣。元戈没抬眼,只看着那一截裙摆,轻笑,“姐姐们自然是各有各的美,就如御花园中亦是姹紫嫣红,牡丹雍容华贵,名兰气韵高洁,冬梅傲雪凌霜,若人人都只求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岂不就如那花园之中只种了一种花,委实无趣。” 对方倏地笑开了,“姐妹们,听听、听听,这可不就比那些个脑子里装了水、肚子里装了油的货色有趣多了?书生就是书生,知道说好听的话哄人开心呢……难怪咱们的之桃妹妹脖子都等长了。” 话音落,执着帕子的指尖勾上元戈的下巴,细长的指甲与肌肤相触,引起细微的酥麻感。元戈就着对方的手缓缓抬眼,对上一张有过一面之缘的面容——宋子尧的另一位相好,小柔。 穷书生元戈眉眼微敛,略带害羞,轻声说道,“姐姐……好生漂亮。” 小柔像是来了兴趣一般,愈发娇笑着问道,“那你说说,姐姐我……是御花园里的哪种花儿呢?” 书生一张不大的脸上,愈发红艳欲滴,四下的起哄声里,他看起来快要无地自容般,只半晌,轻声喃喃,“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姐姐当如那白色海棠花,素雅便已极美。” 对方倏地一愣,指甲着了力,元戈被刺地一激灵,下意识攥紧了指尖,面上却仿若未觉。小柔勾着嘴角打量着元戈,半晌才倏地笑了笑,松了手,有些意兴阑珊似的,“姐姐我听不懂那些个深奥的东西,但这素雅二字不讨我喜欢,姐姐我还是喜欢牡丹,百花之首、国色天香。你这书生,端的只会卖弄才华,无趣……” 说罢,转了身去,捻着帕子摆摆手,“罢了,罢了……去寻你的老相好之桃去吧!” 小柔走了,其他姑娘们也逗弄够了,互相打着趣离开了。 元戈仍然站在那里,仍是像一只闯入狼窝的兔子,还是一只因为肉质不好被整个狼群嫌弃的兔子,无辜、可怜,又幼小。人群从她身边来来往往,甚至没有人舍得分给她一个眼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抬眼,视线所落之处,仍然是小柔离开的方向,她盯着那个方向许久,兀自摇了摇头,转首去找龟奴,转身之际已经换了表情,轻声问道,“请问……之桃姐姐,可有得空与小生相见?” 这位隔几日就要来找之桃的少年,龟奴们早就认识了,之桃是醉欢楼里最闲的姑娘,平日里从来没有客人,龟奴直接笑呵呵地应了,懒洋洋地带着书生往二楼去了——虹妈妈交代了,虽然是个穷书生,榨不出几滴油水来,但左右之桃闲着也是闲着,与其在楼中吃干饭,不如好生招待了这书生,能换几个银子也是好的。 第116章 窗外到底有谁在呀? 醉欢楼的姑娘们百思不得其解,这穷书生如何就对之桃死心塌地,其实之桃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书生过来,偶尔也会出手打赏,银子不多,但对于书生自己都捉襟见肘的拮据生活而言,委实算是已经“倾家荡产”了。可书生每每过来,却又只叫上一壶酒、一碟子花生米,他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楼下喧嚣盛世。 竟是自始至终半分逾矩都没有。 之桃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男人来醉欢楼里消费,总不至于真的只是为了来喝一壶酒、看一会儿景色,或者找个姑娘家说说话的吧?她长相普通,性子也木讷,虹妈妈也说了,若她仍然找不到愿意在她身上花钱的客人,那这醉欢楼也不会养她这么个闲人吃干饭的。所以她去找了最近生意最好的小柔姑娘,想着学上几招“狐媚子功夫”,先傍住了书生再谋前程。 谁知,小柔只分了她一小杯清酒,说是待书生过来的时候,用筷子点上一点掺进书生的酒中,保管事成,而且再三警告不能用多了。 她猜到了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犹豫再三,却仍然抵不过对未来流落街头的恐惧,还是在看到书生出现的时候让人提前准备了酒水,还换了衣裳抹了胭脂。她不习惯抹胭脂,起初什么都抹不好,深一块浅一块,像是在台上唱戏的脸谱似的,又难看又可笑。 还有些可怜。 洗了抹、抹了洗,连自己都不知道重抹了多少遍,仍觉差强人意——想必也是真的不怎么好看吧,不然往日里还能偶尔笑着同自己说几句话的书生,今天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端着那酒杯也愣是一口没喝,仿若老僧入定一般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窗外到底有谁。 “公子……”往日里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女子,今日显得格外局促不安、如坐针毡,“公子今日……是心情不好吗?之桃、之桃可以当公子的解语花……”说完,抬了眼偷偷看去,其貌不扬的少年,烛光打在他脸上,看起来没了人群里的局促,略显温柔的五官有些陌生。 “少年郎”微微勾着唇看过来,摇了摇头,“没什么。” 这少年,生得有些好看……之桃羞红了脸,只不知为何,很快脸上绯色又一次悉数褪去,她目光躲闪劝着酒,“公子若是不想说,奴家便不问,只陪着公子饮酒,如何?” 之桃今日涂了胭脂,她的胭脂算不得上品,香味浓郁扑鼻,像是很多种花粉香杂糅在了一起。元戈摸了摸鼻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端了这么久的酒杯递了过去,“成,那今日……咱们不醉不归。” 之桃没接,只讪讪笑着推拒着,“那是公子的酒杯,奴婢怎能如此僭越?奴婢用自己的酒杯就好了。”说完,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面便是一饮而尽,喝地连连咳嗽,一张脸涨得通红,眼底都咳出了水光。看得出来,是真的不会喝酒。 元戈心下已经了然,这相思啊……没下在酒壶里,下在了自己手中这杯酒里。 她几乎隔日就来,有时候带着“醋坛子姘头”,有时候只有一个人,每次来都找之桃,倒不是真的因为那几分故人之姿,不过是小姑娘单纯涉世未深比较好下手罢了。只是单纯的小姑娘,警惕心却高,这么些时日下来,愣是半句口风没露,还以为还要蹉跎上一段时日,没想着今日一下碰了俩。 小姑娘看着老老实实的,没想到手里真的也有这东西……那元戈可是真来劲了。 书生勾唇轻笑,微微倾身拍了拍对方肩膀,柔声宽慰道,“喝那么急做什么?倒像是我罚了你似的,这酒啊,要一口一口地品才能品出其中意境,就像这美人啊,也要一点一点地亲近,才能感受到各种趣味不是?” 掌心落在肩膀上,之桃倏地全身都绷紧了。 元戈却似仿若未觉般,一手按着对方的肩膀,一边将手中的酒杯搁在了对方面前,温柔、却又强势,“来,试试看,一口一口地品,细细品位各种滋味。” 之桃脸上血色尽褪,哪还有一星半点的娇羞?小柔交代她将那东西下在酒壶里,她却生怕药效不够强烈、生怕自己魅力有缺,于是临时起了黑心,不仅加了量,还全都下在了面前这杯酒水里。 她不知道喝了这些酒会怎么样,她只知道此刻酒只有这么多,若自己都喝了,那书生怎么办? 之桃紧张地小腿都在打颤,她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干这种事,本来就紧张,此刻眼看着就要出纰漏,哪里还忍得住,胸膛里早就心跳如擂,声音都哆嗦,“我、奴家、奴家用自己的酒杯,公子、公子也喝……” 伸向酒杯的手被按住。 书生有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比姑娘家的还要漂亮,肌肤胜雪、细腻如玉,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指尖微凉,落在她的手背上,激起一阵战栗。 “无妨。”书生带笑的眼尾蚀骨般勾魂,刻意压低的声线低迷婉转,他说,“不过是互换一只杯子罢了,有什么打紧的?小生以为,之桃姐姐与我之间,原不必如此生分才是……还是说……姐姐给我的这杯酒水里,加了些别的东西?”尾音微微上扬,雌雄莫辨间像是生了小勾子,一下一下地勾着人。 之桃整个人猛地一哆嗦,连忙否认,“没、没有的事!我、我方才也喝了,哪里有什么别的东西?我、我是见你心绪不宁才说要同你一道喝酒,你、你怎生就这般误会人家……”她学着记忆中姑娘们撒娇的模样,可现下却也只学了个“此地无垠”的模样。 “是嘛……”书生收了手,靠着椅背懒懒一笑,“小生今日无心饮酒,倒是起了兴致想看之桃姐姐喝酒……姐姐,不若,你将这杯酒,连同酒壶里的……一道喝了吧?” “姐姐”二字,辗转在齿间,出口便多了几分旖旎之色。 之桃却只觉遍体生寒……她看着那杯酒的眼神像是看着什么洪水猛兽,而对面的少年就像是卸了书生皮囊的妖精,仿佛只要她敢说个“不”字,那妖精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摇曳的烛光里,她哆嗦着指尖端起了那杯酒…… 第117章 再找宋大少 夜深了。 醉欢楼中喧嚣正盛,吆喝起哄夹杂着姑娘夹着嗓音的调笑,充斥在醉欢楼的每一个角落里。 元戈看着地上昏睡过去的小姑娘,轻叹一声,起身将桌上酒壶里的酒尽数倒了,垂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瞅着……时间回到方才,就在之桃咬着牙端起面前的酒杯准备一饮而尽的当口,元戈突然起身,以手为刀,劈在了对方的后颈。 之桃应声倒下,杯中酒水兜头浇下,淋了她自己一脖子。 不管之桃她自己知不知道这杯下了料的酒到底是什么效果,但就冲着她没有下在酒壶里只下在了这杯酒里,至少说明在此之前她自己未曾碰过。 元戈到底没忍心让对方喝下这杯酒……许是那点“故人之念”吧。 就像她这些天总喜欢坐在窗口看着楼底下人来人往,为的不过是那点连她自己都不确定的情绪,到底是希望在这里见到、还是害怕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元戈遇到槿素的时候,槿素是一个刚被赌徒亲爹卖到青楼的小丫头,只是这小丫头是一匹性子倔强的小狼崽子,想方设法地逃、又被一次次地抓回去、囚禁、挨打,然后继续逃,连她自己都不记得逃了多少次又被抓回去多少次,直到那一次,她跑进了山里,一路跌跌撞撞地晕倒在了元戈面前。 带着一身的新伤旧伤。 后来,元戈也问过她,世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怎生她就宁可为此拼了一条性命,说到底,终究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生存面前并无贵贱之分。 她说,酒鬼和青楼签了条约,她赚的那点银子,除了青楼拿走的,还要分一半给她的酒鬼父亲……槿素生得好,巴掌大的脸,五官精致深刻,不笑的时候有种异域风情的冷艳,笑起来却又明艳动人到人心坎里去,酒鬼父亲料定了她定能赚个钵满盆满。她不觉得风尘女就如何低贱,只是不愿全了那酒鬼的狼子野心。 元戈问她,没想过真的会死?她说,想过,死便死了,这山河甚美,却不想再来了。 就是这样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也是因为这样,元戈对槿素从来未曾怀疑过——槿素这样的人不屑于说谎,她说忠心便是真的忠心,她说喜欢也是真的喜欢,是的,槿素喜欢元岐,喜欢到看到元岐犯病要躲起来偷偷哭的程度。 当初槿素自己全身新伤叠旧伤都没流过一滴泪。 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做出背叛的事情来呢? 相思酒……果然只是巧合吧?很是巧合地跟她藏在暗室里的东西有那么几分相似。那晚看到的人,也一定不会是槿素,元岐死在知玄山,埋在知玄山,她那么喜欢元岐,这辈子只怕都要守着那块墓碑了却残生了。 元戈一边搜索着这间屋子,一边这般想着,知玄山上的事情明明过去也没多久,如今想来却更似隔世。那些人,不管是还在的、不在的,都好像遥远到难以企及的距离之外。 亦不敢企及。 这间屋子是之桃的,小姑娘没什么客人,自然也没有分到用来待客的雅间,内外只用一道纱帘相隔,屋子里没什么摆设,里头简简单单的,一床、一屏风,还有一个简单的斗柜和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一小盅酒,正是相思。元戈又找了一圈,却是再也没有旁的相思酒了,看来也是从别人那边讨要来的……也是,相思那么贵,就这小姑娘只怕还买不起。 那……是小柔吗? 只是她不知道小柔的房间在哪里,加之外面人来人往,这里又昏睡着一个之桃,她也不敢贸贸然用上回装醉的法子挨个推门去找,再好的法子用两次也就落了下乘了。 看来,只能再麻烦一次小柔的老相好——宋大少爷了。 …… 元戈觉得,宋大少爷其实算得上是个妙人,至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活得格外通透明白。 他是府中长子,却是庶出,注定一出生就是嫡母眼中钉肉中刺,所以他从来不会费心去讨好亲近、营造一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假象。他也不在意别人说他无能,他甚至享受这种“无能”带来的便利——没有人会对他抱有期待。花着府中的银子,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不会去干抄家灭族的大罪,却也好像没干过什么正经事。 元戈去找他的时候,他穿着一身流里流气的湖蓝色绣云纹长袍,逗弄着一只新的鹦鹉,脚边还趴着一只纯白色的长毛小狗,那狗儿见着元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蹦跶着极不协调的四肢跑过去,半道“吧嗒”一下,摔了。 正在专心调教鹦鹉的宋子尧下意识一回头,一张脸就黑了——不好的预感,几乎是瞬间直冲他的天灵盖。 果然,下一瞬,元戈抱着那只出生没多久、他花了半数私房钱买过来的、还没捂热的宝贝狗儿,笑眯眯地问他,“大哥,这小可爱能搁我那养几天吗?” 宋子尧朝天翻了个白眼:这温浅,是土匪吧?还是个长了狗鼻子的土匪吧!她嫁进宋家这么久,就来了两次,一次差点搞得他家破人亡,第二次,巴巴盯上了他的新宠——哦对,之前自己还主动送去了一只宝贝疙瘩! 如今,这土匪笑得一脸人畜无害,问他能养几天吗……几天?!谁不知道是有去无回的!可他敢说不能吗?就宋闻渊紧张宝贝的劲儿,他敢摇头?这小妮子!算准了的!恃宠而骄!仗势欺人! 宋子尧几乎是咬着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挤出的表情,“自然……都是一家人,弟妹莫要说两家话。弟妹喜欢,就拿去养着,养上多少天都没事的。”只要记得还回来! 只最后一句,卡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最后也只是客客气气地问着,“不知弟妹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莫不是真的闻着我这里的狗味道过来的吧? 谁知,元戈嘻嘻一笑,“大哥,走,带你去赌场!” 宋子尧一个踉跄,一脑袋撞在了金丝笼子上,笼中的鹦鹉受了惊,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横冲直撞。 第118章 从无败绩的神通 直到宋子尧坐上了元戈的马车上,他仍然有种云里雾里的不真实感,像是做梦——自己和温浅是怎么发展到这样能一起去赌坊的交情的? 还有……他家老三……还不知道的吧? 这个疑问甫一出现,就跟一道惊雷落在头顶,将他那些做梦一样的错觉劈了个干净,一下落回了真真切切的现实里来,他将对面捧着零嘴盒子嗑炒瓜子的元戈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地打量一遍,才小心问道,“弟妹去赌坊作甚?三弟他知道吗?你那婆母甚是讲规矩,若是知晓了怪罪起来,大哥可救不了你……”只求着你莫要倒打一耙,说是我带着你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小丫头完全做得出来。在心眼子这方面,她跟老三简直就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一家人。 小丫头一边嗑瓜子,一边眼皮子都没掀一下,“赚点零花钱。” 去赌坊里赚零花钱?宋子尧往她那边挪了挪,好奇地试探道,“你不是温家大小姐嘛,当日十里红妆那都是真真儿的真金白银!你还缺零花钱?难不成……老三那丧心病狂的还贪没了你的嫁妆?他还能不能要点脸啊!” 元戈终于施恩般地掀了眼皮子扫了他一眼,将零嘴盒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只是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宋子尧一边接了,一边笑呵呵地又往元戈那边挪了挪,正欲再说点宋闻渊那小子的坏话,就见元戈抱起毛毯上的小白狗轻声笑道,“不是,帮你赢的。赢了钱去找小柔姑娘。” 不是、还要去青楼?!宋子尧捧着那一盒零嘴却是一个都吃不下了,他将那食盒往边上推了推,才小心问着,“姑奶奶,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呀?又是赌坊、又是青楼的,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啦?你想过没有,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就你婆母那性子,还不得将你关祠堂里禁足去?” 他在苦口婆心地劝,元戈却偏像是油盐不进一样,“可大哥不是没钱了吗?” “不是、谁说我没钱了?!”声音陡然拔高,又倏地戛然而止,好吧,他是真的没钱了。本来每个月就那么点,还要被那婆娘管着,好不容易攒了点私用,买了三只稀罕玩意儿他是真的一穷二白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般“改邪归正”了。 可这到底赖谁?三只小东西,两只进了这死丫头的手里,如今倒好,人还嘲笑他没钱了!宋子尧淡哼,“那我自己去就成了,赌坊那地方鱼龙混杂的,你就别进去了。” 要的,便是那鱼龙混杂。 自从那群乞丐“失踪”之后,城郊破庙里再也没有了动静,锦衣卫再访暗巷也再没有遇到过兜售“逍遥快活酒”的人。事关槿素和知玄山,元戈有些心急,便想着顺道来赌坊里碰碰运气,再者也是真的帮宋子尧攒点私用,毕竟小柔可不是之桃,一个“故人”就能让她卸了心防,没点真金白银,可撬不到她的只言片语。 小白狗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全身的白毛,看起来圆滚滚的一团,短胳膊短腿的样子很是可爱,也亲人,翻着肚皮乖乖地任你抚摸。 元戈抱起来蹭了蹭,才接了宋子尧的话,“我若是不去,我怕大哥没一会儿就将底裤都输了。” 宋子尧:……这小妮子怎么说话呢,咒谁呢?!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宋子尧大手一挥,“不必!旁的本少爷不敢说,就这赌钱之事,本少爷总不至于需要弟妹帮忙才是!弟妹就在马车上等着就成,不必抛头露面了!” 宋大少爷既然都这么说了,元戈自然就乐得清闲,她坐在马车里一边逗着小白狗一边嗑瓜子,也是好不惬意。 只不到一刻钟,赌坊里就传来宋大少爷有史以来最气急败坏的怒吼,“你个瘪三!敢当着本少爷的面出老千!” ……元大小姐轻叹一声,理了理衣襟,撩了车帘出来,单手抱着小白狗,背着一只手走到门口,下颌微抬,仰面看了眼头上“生财赌坊”四个大字,挺龙飞凤舞的,只是飞舞地多少有些随心所欲了,只勉强能认,也不知是何人墨宝。至于这“生财”二字,也实在过于直白了些。 屋内叫嚣更盛,元大小姐不疾不徐地对着这牌匾评头论足了好一番,看得门口打手云里雾里的,才拎着裙摆跨进了门槛。 来赌坊的女人,大多都是来闹事的,气势汹汹地进去,没一会儿就揪着自家男人、儿子的耳朵出来了,再没一会儿指定就躺门口地上撒泼耍赖,今日这姑娘看着也是个不好惹的……怕是又要闹腾,两个打手对视一眼,无奈苦笑,届时上头又要怪罪他们将人放了进去——他们也没理由拦不是? 只是一刻钟过去了,里头不仅没有闹事,就连那个吼着“出老千”的宋家大少爷都不闹了。宋家大少爷赌技真的不怎么样,每每都要输个精光,幸好家大业大,而比他的赌技更差的,就是他的赌品,输了就要怪人家出老千。 其实他们私底下都觉得,要赢宋少爷根本用不着出老千…… 没一会儿,宋少爷的声音又起了,这次不是诋毁人家出老千,倒像是赢了个钵满盆满兴奋地声音都打颤,一个劲喊着“弟妹、弟妹”的……弟妹?宋大少爷的弟妹……那不是宋指挥使的妻?温尚书家的那位千金?两个打手面面相觑间,就见着一辆马车在赌坊门口缓缓停下……顿时噤若寒蝉。 而赌坊内,真的靠着元戈赢了个钵满盆满的宋子尧完全不知道危险已经降临,他像一个从来没见过钱的守财奴终于见到了财神爷本人一样,抱着一堆的碎银和银票亦步亦趋地跟在耳根子都起茧子的元大财神后头,两只眼睛都放光,“弟妹、弟妹……教教哥哥呗?这种从无败绩的神通,教教哥哥呗?” 话音落,一脚跨出门槛,前头飘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无败绩?我家夫人还有这般神通,为夫竟然不知?” 第119章 再见刘老头 宋子尧几乎是一瞬间浑身上下就跟炸了毛似的,眼神闪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宋闻渊,眼瞅着抱着银票的手都在哆嗦,声音也颤,却又故作镇定,“嗨,三弟呀,好巧啊……你也来这赌博啊?” 说完才发觉自己这是说了什么浑话,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这故作的镇定,真是肉眼可见地崩裂稀碎。 于是他不说话了,暗自计较着不若明哲保身先溜为妙?可低头看着怀里那些个还没捂热的银子,又觉得这个时候撒手不管实在有些不厚道了……正犹豫着呢,见元戈上前两步将怀里的小白狗一递,献宝似的问宋闻渊,“大哥给的,可爱吗?” ……之前不是说养几天吗?怎么直接变成给的了?!即便对方是财神爷,宋子尧也没忍住,气得翻了个白眼。 “嗯。”宋闻渊没接,只言简意赅地点了点头,才问,“去落枫轩寻你,见你不在,原来来这里了……宋子尧这嗓门大的,我在外头都听见了,出门在外,还是得带着人,至少带个鉴书。” 元戈含笑点头,“好……下回一定带。” “嗯。”宋闻渊扫了眼赌坊牌匾,眉头微皱,“往后要去赌坊,别来这家……这家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常有人出老千。去三品居隔壁那家,许家大儿开的,去了报许承锦的名,输了记他的账。” 站在“生财”的门口说着“挡财”的话,也就宋闻渊做得出来,那边两个看戏的打手脸色都变了,却又碍于对方身份只能假装听不见,倒是宋子尧来劲了,也不怕他三弟了,冲着俩打手就吆喝,“看吧!本公子就说你家总有人出老千!本公子在你家输了多少银子?嗯?让你们东家好好算算,改日本公子要找他算账!” 打手看天看地不看他:宋大少爷输的银子,跟老千真的没关系,纯粹自己水平烂。 元戈的关注点却不同,“许承锦不是和许家人关系不好吗?” “许家大儿是许承锦大伯的儿子叫许嘉乐,只他和承锦的关系还不错,若是我记得没错,他和你大哥的关系也不错。”宋闻渊很耐心地为她介绍着,“你手中那些铺面生意,以后总有往来的时候,若是见着,叫一声许大哥,行事也方便些。” “好。” 宋大少爷很快就被两人的聊天转移了注意力,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闻渊好像对“温浅”来赌坊这件事,半点意见都没有,还……还给推荐了另外一家赌坊?他家三弟要不要这么宠?!这死丫头已经作威作福到这个地步了,宋闻渊宠着、温裴寂纵着,金彧年那小子也是“小嫂子小嫂子”的,为此还闹了佟家,若是以后再多个许嘉乐,这小妮子别说横着走了,就是爬着走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到时候别说鹦鹉小白狗了,指不定哪天就大摇大摆抢个人回去了! 偏偏,他家三弟像是被下了降头,看不清这女人土匪本性! “回吗?” 宋闻渊话音未落,元戈还未来得及点头,那边角落里却有苍老的声音蓦地拔地而起,“啊哟喂!大家快来看呐!这什么生财赌坊,它吃人哟!我家小儿子就去了这生财赌坊,好端端的,人不见嘞!大家伙儿快来看哪!他们欺负我一个眼瞎腿瘸的老头子哇!还有没有天理啦!” 声音有些熟悉,台词也很熟悉。 元戈蓦地回头看去,就见彼时暗巷里遇到的那个老人家坐在一块木板上捶打着自己已经没有知觉的双腿,嗷嗷地叫唤着,声音都嘶哑。那块木板另一头拴着一根很粗的麻绳,想必是谁拖着他过来的,只这会儿那人不见了。他的吆喝声很高,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望。 任何不明的情况下,人总是会优先同情弱者,何况,还是眼瞎腿瘸的弱者。 两个打手有心驱赶,却无从下手,只隔空赶人,“走走走,赶紧走,哪来的老乞丐闹事都闹到我们赌坊来了!咱们要真能吃人,就该连着你一块吃咯!走走走,要饭去别处要去!” 刘家老头看起来实在太狼狈,要说他是个孤寡老乞丐来赌坊门口闹点事趁机捞点钱,也不是没可能。 只是老刘家的香料铺子的确挺出名的,倒真有人认出来了,“诶,这不是刘老头子嘛!他确实有个小儿子!刘老头,咋了哇,你家小儿子不见了?” “对啊!昨天一大早来的,说是去去就回,还说让我多煮点饭,说是姑娘家要过来相看……谁知之后就没见回来!”刘老头一边说一边哭,声音嘶哑难辨,“可怜我一个老头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上面了,还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哇!可怜我家幺儿,好不容易找了个愿意一起过苦日子的姑娘,结果好端端的……来了趟赌坊,人不见了!这吃人的赌坊还一口咬定我儿没来过!” 本来已经打算回去的元戈拉着宋闻渊不走了,顺便将还在纠结于“那些被老千骗走的银子该如何要回来”的宋子尧一把扯到了自己这边,努努嘴,问他,“老刘香料铺家的小儿子,认识不?”若真是这赌坊常客,问宋闻渊还真不如问宋子尧。 果然,宋子尧想都没想,“认得!那小子瘦瘦黑黑的,一身古里古怪的味儿,遇到过几次,人还在门外呢,味先进来了!刺鼻得很!不过最近我没钱、啊呸……本公子我修身养性,好久没来这赌坊了,倒是许久没见过了。” “他也赌?” “那倒没见过。反正闻着那味,没怎么注意到人……”宋子尧摇头,想了想突然一拍大腿,“倒是有一次,我尿急,去茅厕的时候碰见过他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我还同他打招呼来着,那小子半点没理人,忒没礼貌!” 元戈掀了眼皮扫过去,想说宋子尧这小子所谓的“打招呼”只怕也没什么好话,人能理你才怪。 倒是这刘家小儿子……当真只是来生财赌坊里赌钱来了? 第120章 失踪的刘麻子和不知来历的姑娘 “那小子也的确是个苦命的,早早的没了娘,后来大哥也没了,留下个残疾的爹,日子过得紧巴清苦。一个馒头都恨不得掰扯成两半分两顿吃。”宋子尧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听来的那点儿消息,说完也是唏嘘,“那小子长了半张脸的麻子,他们都叫他刘麻子,早过了婚配的年纪,可这样的条件,哪有媒婆会去说亲?不是把人姑娘家往火坑里推嘛!” “如今听这老头说什么相看了个姑娘家……要不怎么说这人从出生之始就有定数的,这刘麻子呀,命里就无妻……” 宋大少爷啧啧摇头的模样,倒显得有几分真实的唏嘘不忍。 靠着祖上荫蔽混日子的世家公子,竟还知几分人间疾苦。元戈将小白狗交给宋闻渊,准备去刘老头那边套点话出来,宋闻渊递过来一块帕子,低声提醒道,“虽然暗巷光线昏暗又时隔多日,他不一定记得你,但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暗巷?这俩人还去了暗巷?宋子尧在边上听得脑袋都大,许是宋指挥使单手抱狗样子多了几分人样,又或者是见着他方才温声细语的模样,宋子尧突然“胆大包天”地凑了过去,嬉皮笑脸地问着,“三弟啊,我这弟妹又上青楼、又去暗巷,还来赌坊,你……真不介意啊?” 宋闻渊懒洋洋地抚着臂弯里的小白狗,闻言只偏头扫了宋子尧一眼,眼神颇为意味深长。 宋子尧瞬间噤声——这人没说话,但看起来像是说得很难听……在弟妹怀里一刻都没停过的小白狗,在宋闻渊这厮臂弯里就开始装死,一动不动,任君采撷。 于是,宋大少爷开始自我反省,动物都有这样的灵性,偏偏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他努力将宋闻渊方才看着自己的眼神和其中意味深长的暗指丢到脑后,兀自盘算着不如往后还是跟着小财神混吧……既生财,又保命。 小财神元戈在刘老头面前蹲了下来,因着宋闻渊的提醒,她也不敢凑太近,连声音都稍稍压了压,与平日听起来有些许的不同,“老人家,莫急。天子脚下,自有王法,你且慢慢说来,说详细些,咱们才能同你一道找人不是?” “就是就是,咱们陪你一起找,找不到咱们带着你一起去报官,总不能让刘麻子不明不白地就不见了,若真是这赌坊吃了人,咱们定也要他们怎么吃下去的怎么吐出来!” 刘老头似有些迟疑,两只异色的眼珠警惕地打量着元戈,最后到底是心系自家小儿子,才叹了口气,“昨日他本不愿出门了,人姑娘家第一次登门,家里头总要收拾收拾的,还要去街市上买点肉,我是个没用的废人,什么也帮不上忙,这一切都要他自己来做。可大约距离巳时还有一刻钟的时候,他又说有事出门一趟,很快就回,还交代我说多煮点米饭就好了,菜等他回来再做。” 说到这里,刘老头猛地捶上了自己毫无所觉的大腿,带着咬牙切齿地恨意,字字句句控诉着,“可谁知,他这一走,就压根儿没回来啊!我的儿啊!他说好回来吃饭的哇!我家就那么点米了,我全烧了,现在还都在锅里呢!我的儿啊……我的幺儿……” 也不知,他恨的是这“吃人”的赌坊,还是恨自己残废的双腿,又或者,是恨自己所有的无能为力。 既是天子脚下,“吃人”的,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赌坊呢。元戈抬眸看他,无限唏嘘喟叹都被咽下,她问,“那那个说好登门的姑娘,也未曾寻来吗?” 老人家微微一愣,无声地摇了摇头。 “那姑娘,哪里人士?” 老人家又摇了摇头,半晌才道,“听说也是个苦命的姑娘……早些年逃难来这里,父母都在那场饥荒里没了,没什么本事,平日里给富人家洗洗衣裳接点散活。我家这种情况,但凡不是走投无路的,只怕也不愿意嫁过来,守着一个老不死的残废和一个一下雨就漏的破屋子,图啥呀?” “幺儿说,那姑娘是他从火场里救出来的,毁了半张脸,因着那点救命之恩,觉得我家幺儿人好,这才愿意嫁进来。说什么嫁不嫁的,就是两个苦命人搭伙过日子罢了,原也是不错了。可没成想发生了这种事……啊哟喂,可怜我家麻子哟!我老刘家真的要绝后咯!” 老人家嚎地凄惨,百姓劝地情真,就连元戈起身走开都没人发现,两个打手跑了一个,大概是见事态不对,进去禀报了。赌坊门口恨不得每天都要上演这种哭天喊地的戏,连着东家都比寻常人的心更大些,任由外头闹得如何天翻地覆,他只充耳不闻。 宋闻渊垂眸看着小姑娘揉着发麻的小腿,弯了弯嘴角,才问,“怀疑那个姑娘?” 方才还在装死的小白狗一下子“活了”,扑棱着小短腿往元戈那边去,被宋闻渊一巴掌按住了脑袋,再一次无奈装死。 元戈抓着宋闻渊的一只胳膊,单脚提着跳了跳,缓解了脚底的酥麻之后才点头,“嗯。既约好了当日相见,为什么没有出现?刘麻子来赌坊本就是临时起意,也以为只是走一遭很快就回去的事情,他不可能还刻意去知会那姑娘才是。既如此,那姑娘为什么没出现?” 宋子尧歪着脑袋听着,闻言插了一嘴,“也许那姑娘等着刘麻子去接她呢?” 元戈回头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那个准备第一次去夫家吃饭相看的姑娘家,按着约定没等到人来接你,你会不会着急?就算不急着报官,那会不会想着去刘麻子家看看情况?” 宋子尧有些不确定了,半晌喃喃,“所以说……” 所以说,要么那个姑娘一起失踪了,要么……这一切本来就跟那个姑娘有关系,总之,找到那个姑娘,大概就能知道事情的真相。 第121章 穿着华服的骨架 姚云丰来得很快,“生财”赌坊的东家刚出来,姚云丰就带着人过来了。 这是元戈第二次见着这位京兆府尹,只上回事发突然,也未曾细细打量,三十开外的年纪,从容不迫间气势挺足,能长袖善舞,也有雷霆手段,三言两语间就将周围看热闹的、煽风点火的、真心想要帮忙的老百姓都给驱散了。 相比之下,这位“生财”赌坊的东家看起来就欠缺了些,也出乎意料了些。 一身绣云纹锦缎华服套在一副干瘦的骨架上,凹陷的眼眶里嵌着一双混浊的眼闪着精明锐利的光,抬手间嶙峋指间都套着镶金嵌玉的扳指,咧嘴一笑,满口的黄牙,隐约间还有极不好闻的味道扑面而来。这位自称“丁生财”的赌坊东家就像是饿殍复生坐拥金山银山却独独仍然没有任何果腹之物般。 有种行将就木的死气。 “嗨,下面人就是不会办事。”丁生财咧着那口黄牙笑得满不在乎,“不过是个寻衅滋事的老乞丐,赶走就是了,怎么还劳动姚大人过来了?姚大人公务繁忙,没事别老去麻烦人家……麻烦多了,人家还要说咱们官商相护,咱们自己便也罢了,姚大人的名声却是紧要,耽误不得的。”说完,挤眉弄眼似的,仿若有种心照不宣的“奸情”。 一旁的刘老头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姚云丰甚至有心情耸了耸肩膀,“身为这盛京城内的父母官,不管大事小事、流民还是乞丐,都是本官的分内之事,算不得麻烦。何况,本官官微言轻,纵然同阁下官商相护,此刻也是护不住你的……是吧,宋指挥使?”他转头看向一旁抱着只狗事不关己的宋闻渊,暗忖这丁生财也是个不够伶俐的,这么大一个人杵那呢,愣是没瞧见。 丁生财是真没注意到宋闻渊。 他先看到了宋子尧,这是个老熟人,至于边上蒙着脸的姑娘和抱着狗的男子,他自然是直接划归为宋大少的狐朋狗友了。此刻一听,浑浊的瞳孔倏地转了过去,视线将宋闻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咧嘴一笑,三两步上前,“原是宋大人!真是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手底下的人真是愈发不会办差了,怎么让宋大人站在门外呢?赶紧的,今日赌坊歇业,让他们都回去吧!我要招待贵客!”说着,抬手就要将人往里请。 这一请倒是没事,偏他没点儿眼力见,生生挤走了元戈的位置。 宋大人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眸色微微扫过对方皮包骨头的手,咳了咳,站着没动,“本官可不敢进去,免得还没走出来,就传成了官商相护。本官俸禄虽少,却也得养家糊口,可不能坏了名声……阁下还是先将眼前的事情交代一下吧,昨儿个刘麻子可来过生财赌坊?” “刘麻子?”对方眉头一皱,他本来就瘦,皮包着骨头的,这一皱眉额头上垒了好几层皮,看起来像个丑陋的猴子,他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般,“是有这么一号人物,来的次数不多,兜里也没钱,这种人我一般注意不到,倒是有几回正巧路过听见别人叫他刘麻子。怎么?出事了?” 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半天愣是没回答问题。 “他胡说!我家幺儿从来不赌!”那边刘老头却已经急了,只他两条腿都废了坐在木板上动不了,只撑着两只手火急火燎地往前蹭,心里急躁,动作就有失稳妥,一下子就摔了,磕在了下巴上,破了嘴,渗了血,好在不算严重,只是吃了一嘴的尘土,看起来格外狼狈。他推开上前搀扶的差役,哆嗦着手指指着丁生财,“我儿、我儿来赌坊不是来赌钱的!他是、他是——” 对方吊着眼皮子居高临下地看他,像看路边的一条野狗,冷哼,“笑话……来赌坊不是赌钱还能干什么?难不成还能是来借钱的?呵……就算他有那脸开口借钱,我也不敢借给他啊,就你们家这情况,谁人不知穷得早就揭不开锅了,借给你们……还不如打水漂,打水漂还能听个响呢!” 冷不丁,身后传来声音,“阁下方才还说只知有这么个人,怎的这会儿听着倒是熟悉得很哇!连人家家里情况都清楚……” 是个姑娘家的声音,带着笑,温柔有余,气势不足。 丁生财蓦地回头,“你谁呀?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唾沫星子差点喷到了脸上,幸好宋大少爷眼疾手快,将元戈往边上拉了拉,只即便如此,这人嘴里那股莫名让人反胃的味道还是扑面而来,让人窒息。宋大少爷将怀里的银票一股脑塞给了元戈,上前照着丁生财的脑门就是哐哐两巴掌,仗着身高优势插着腰破口大骂,“妇道人家怎么了?怎么就没说话的份了?你都能说话,凭什么她不能?她——我宋大少的弟妹和财神、宋闻渊的妻!也是当朝温尚书的嫡女!这样的妇道人家,碾死你……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晓得了?!” 宋大少爷这一出实在太快,说话也快,跟压根儿不需要过脑子似的。 众人都惊呆了,就连丁生财都呆了,宋大少爷照着呆了的丁生财的脑袋又是哐哐两巴掌,那气势,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将这具披着华服的骨架拍散架似的。 骨架还算牢固,没散架,晃了两晃,清醒了,愣愣地看向元戈,又慢吞吞地要去看宋闻渊,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宋闻渊突然觉得这没出息的大傻子也不是那么没用,至少这种时候自己官职在身不好发作,他还能代劳一二。宋闻渊压了压嘴角,轻声唤道,“浅浅……过来,躲人身后作甚,凭白被熏着了。丁、丁生财是吧,能否向本官回答一下在下夫人刚刚的疑惑,你,还是说,阁下想要去诏狱里走一遭再来回答这个问题?” 丁生财脸色一黑,蓦地哀嚎出口,“大人冤枉啊!那刘麻子在赌坊里输了钱,来问小人借钱,小人这才调查了一下他家的情况……也就是那次之后,小人再也没见过他了!” 第122章 借来的命 “你胡说!我家麻子绝对不可能赌钱!更加不可能向你借钱!”刘老头气急败坏的,他撑着胳膊肘往前挪,那只白色的瞳孔死死盯着丁生财,看起来愈发渗人,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老兽,虽年迈无力,却杀心不减,拼死了也要扑上去咬掉对方一块肉。 可他不是兽,只是一个不良于行的老人,还瞎了一只眼睛,看人都费劲。 相反,他对面的那个看起来才更像是吃人的兽,也不嚎着叫冤枉了,只吊着眼皮子俯视着他,颇有几分疯狂与得意,“来赌坊不赌钱,那还能干嘛?这种事呀,咱们见得多了,来赌坊门口闹事的女人、老人,都说自己相公自己儿子原来不赌钱的,是多好多好的人,都是我们赌坊给带坏的……倒像是我天天雇了一群人在门口将你们的好相公好儿子给拉进来的似的……两位大人,你们说是哇?说句难听的,宋大少爷也是咱们赌坊的常客,大少爷您说,来咱们赌坊不赌钱,还能作甚?” “你!”老人家气得目眦欲裂,一黑一白的两个眼球看起来愈发突兀可怖,他趴在地上引颈咆哮,“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去——”差点脱口而出的后话,硬生生地戛然而止,仿佛一道即将打开的门扉又一次轰然关上,露出的一线微光瞬间消失,四下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宋闻渊和姚云丰对视一眼,就连宋子尧都察觉到不对劲了,“这人都不见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早点说清楚才能早点把人找到啊!刘麻子到底来赌坊做什么了?” 做什么了? 低着头碾着脚尖的元戈倏地扯了扯嘴角,“是来送香料的吧……麝香,对吧?刘麻子贩卖走私的麝香,所以就算此刻生死未卜,您这做父亲的再着急也不敢在官差面前说半个字的事情,对吧?” 对方倏地抬头看来,“什么麝香,老头子我不知道!” “什么麝香!你个小丫头片子休得胡言乱语,我开赌坊开得好好的,卖什么麝香?这不是自寻死路?!”这是丁生财。 两人难得统一了战线。 丁生财吊着眼皮子表情不善地扫了眼宋闻渊,“宋大人,如今我敬您,称呼您一声宋大人,但您夫人却在这里胡言乱语地污蔑我们这些个做小本买卖的……我这身子骨你也看到了,可担不起这么重的罪名。” 宋大人懒洋洋地摸着小白狗,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半晌,抬了抬指尖,“拿下。” 指挥的是姚云丰的人,几个差役几乎是毫不迟疑,直接将丁生财连着刘老头一并扣下了,甚至都没有回头去征求下姚云丰的人……姚云丰暗暗紧了紧后牙槽,觉得宋闻渊这厮自从结了婚之后就跟个色令智昏的混账一样,非常的不靠谱。小姑娘空口白牙一张一合说是麝香就是麝香了?小姑娘是狗哇?这么灵? 就算真这么灵……也得人证物证俱全才能拿人不是? 姚大人板着一张脸,走过去对着丁生财的小腿就是一脚,低声呵斥道,“好好跪着!急什么,还能冤枉了你不成?你干的那点坏事,平日里本官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真要清算起来,早够你关进去好几回了!冤枉不了你!” 丁生财回头就嚎,理直气壮极了,“走私的罪名跟那些个小打小闹能一样吗?那是砍头的大罪!要死人的!” “可你本就该死了……不是吗?”元戈偏头看他,眼底悲悯,“借来的命,用着用着,就真当是自己的了吗?” 话音落,众人齐刷刷看向元戈,又齐刷刷看向丁生财,宋大少爷动作格外大,他觉得脖子都被硬生生扭疼了,出口的声音都哆嗦,“什么、什么玩意儿?借来的命?” 只这四个字,就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幸好,四周的百姓早就被疏散,赌坊里的赌徒也很有眼力见地早就溜了,除了在场的官员差役,也就一个同样瞠目结舌的刘家老头。他只知道刘麻子过来送麝香,其他的的确是一概不知……也许连刘麻子都不知道他送来的麝香究竟派了什么用处。 姚云丰一巴掌扇在对方脑袋上,“怎么回事?!” 丁生财气势骤减,却兀自强撑着,“什么胡言乱语你就信了?我还说她借尸还魂呢,你信吗?” “信你个鬼!”又是毫不犹豫的一巴掌。 其实也不是不能信……元戈垂眼看着这个无意中戳破了真相的丁生财,轻声说道,“我之前见你便觉得奇怪,你身上有一种远超迟暮的死气,起初我只以为你生了什么大病。直到方才,你冲着我破口大骂,我闻到了一股不该出现在正常人身上的味道。如今不管刘麻子是不是在你这边失踪的,我们都需要将你带回去好好问清楚……你吃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温柔,眼神微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无悲无喜的面容里隐约有股佛性,安静、怜悯,又慈悲。 丁生财微微一愣,正欲破口大骂,就被姚云丰一下按住了脑袋。这一次,不需要宋闻渊开口,姚云丰已经招呼着手下直接将丁生财连刘家老头还有两个在场的打手悉数押送去了诏狱。 元戈也算故地重游,锦衣卫们识趣地搬来了干净的雕花大椅,还给细心地备了层软垫,至于他们的指挥使大人……已经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给自家夫人当护卫了,另一边站着姚大人,这一幕多少有些诡异。 小姑娘坐姿挺拔,身形娇小气势却足,看着跪在面前的丁生财,冷声开口,“处子之血为引,以稀世药材用古法提炼,可治顽疾,可续寿元……是这么说的吧?” “你怎么——”对方抬头看来,黯淡的烛火里都掩饰不住的慌乱。 元戈轻嗤,“那就是没错了……我怎么知道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里面需要处子之血,需要麝香,可如今我知道我猜对了。丁生财……你倒是惜命,可消失几百年的东西,你也敢用?” 第123章 傻子! 传闻,数百年前,有“巫医”一族,掌握着许多常人不敢想象的秘术,能接阴阳、能通鬼神,还能令往生者活过来。一时间,“巫医一族乃是神明现世”的传闻几乎家喻户晓,巫医一族达到了空前盛况。 只这样的盛况并没有能够持续多久。传闻中,这一族灭于一次天灾,只一夕之间全族尽灭,什么都没能留下,就连那些能通阴阳鬼神的秘术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的书面记载。 以至于到了如今,这一族到底是否真实存在过,都已经无从考证。 以处子之血为引,以稀世药材用古法提炼,可治顽疾,可续寿元……这句话还有后半句令她也曾心生妄念——可生亡者。可老头说得对,这世间万物自有它的公平,纵然这世上真有这种通天彻地的本事,可用阴邪之物找回来的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谁又说得准呢? 再者,世人本就爱夸大其词,什么医死人、什么肉白骨,其实行医之人真正能做的终究有限,顽疾就是顽疾,寿数自有天定,人死如灯灭,若真有法子复活如初,这世上哪还有什么阴阳两隔的遗憾? 本也只是一时的唏嘘,随后便被丢到了脑后,直到方才,那人张着满口的黄牙冲着她咆哮的时候,那些早已融进了骨血里散不去的恶心味道扑面而来,电闪雷鸣间,她一下子就意识到了那股迟暮之后的死气到底从何而来…… “关于巫医之族,史料从未有过记载,所谓秘术更是以讹传讹……只那些被制成了‘秘药’的处子之血是真,那一批批送到你手里的麝香是真。丁生财……这些东西,你是不是该好好交代一下?还有……那个人,是谁?”元戈从雕花椅中站起,撑着扶手俯身看他。 既然来了诏狱,这第一套流程总是要经历的,吊起来,打一顿,只这人身子骨太差,也就得了优待,意思意思打了几下,又恐吓了一会儿,即便如此,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有种魂魄不稳的恍惚感。 诏狱里,光线昏暗,到处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还有断断续续、远远近近的呻吟哀嚎,充斥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 小姑娘一身锦衣站在这里,就和那把干干净净的雕花椅一样的格格不入。可不知道为什么,丁生财一对视上她的眼神,还是觉得胆寒——怎么能不胆寒呢,这人一语道破自己埋得最深的秘密,连姚云丰和宋闻渊都发现不了的秘密。 丁生财的脸色,是烛火都照不暖的惨白,让他看起来愈发像是一具从土里挖出来的骨头架子,他往后避了避,拉开了些许距离,“少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懂。什么人?哪个人?刘麻子吗?是,昨天他是来给我送麝香,送完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至于麝香,对,我买的,但我也就是买了那么一两次,也没卖过,想必罪不至死……您说是吧,宋大人?” 他眼神闪烁的样子,像一只精明的老鼠。 “至不至死,不是你说了算,不过,进了诏狱这样的地方,不掉几层皮,是出不去的。你若是想少掉几层皮,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家夫人的问题,否则……本官不介意让你见见真正的地狱。”宋闻渊扫了他一眼,温和的五官上喜怒不辨,竟隐约间还有几分违和的温柔。 话音方落,“啪”地一声,鞭子抽在了地面——姚云丰不知什么时候找了个鞭子,带着倒刺,倒刺上斑斑血迹,连着些干涸的皮肉。他啧啧摇头,“素闻诏狱手段狠辣,本官很久之前就想见识一番了,奈何一直没找到机会……啧,瞧瞧这鞭子,也不洗洗,脏兮兮的……这人下了地府,见着一陌生的鬼却觉得甚是亲切,一问才知,你的肉和我的肉,都挂在同一根鞭子上呢……” ……原以为很是正经的父母官,原来私下是这般模样。 元戈默默扶额,天时地利的氛围,奈何人不和,硬生生地就这么破坏了。她咳了咳,又坐了回去,支着下颌懒洋洋地斜睨着丁生财,“无据可考的东西,自然也无人能辨其真假。他说是真,便是真了,他狮子大开口要个天价,也没人去砸他招牌。只是,假的东西又怎么真的了呢?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了不少,这命虽是续上了,可每每午夜梦回,从梦魇中惊坐而起的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吧?镜子里的模样愈发形销骨立到连自己都害怕,裹着再好看的锦缎华服也像是一具还能呼吸的行尸走肉……” 对方身形一晃,一张脸上愈发血色尽失,看起来像是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散架了。 莫要说什么梦魇之中多少哀嚎咒骂了,只每每夜半被满身嶙峋的自己硌醒的时候,丁生财都在怀疑这所谓的神药到底靠不靠谱。可巫医也说了,寻常人病去尚且如抽丝呢,何况是鬼门关回来的人?只要命还在,届时慢慢调理,总能养回来的。他信了,继续日复一日地提供那些丧良心的药引和花了重金买回来的麝香和药材。可这么久了,为什么自己却又总觉得一只脚还在鬼门关里呢…… 元戈换了只手支着,正要往另一边靠过去,怀里就被塞了只小白狗,宋闻渊将她的脑袋又拨了原位,“好好坐,歪歪扭扭的,像什么话?” “别打岔。”元戈摆摆手,眼神都没分一个给宋闻渊,不过身体却老实,抱着狗坐端正了,没看到另一边姚云丰偷偷翻了个白眼:宋闻渊那个醋坛子! 元戈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淡嗤,“不管是史书还是野史杂谈,都没有任何的秘术记载留下,那人既有这等本事,如何不去陛下跟前谋个锦绣前程,却要在你这里谋着见不得人的差事?他呀,不过是寻几个药人试药企图寻找真正的秘术药方罢了!” “傻子!被人利用犹不自知!” 第124章 姚大人有些体虚啊 “傻子!” 元戈话音已落,整个诏狱里突然有了一瞬间的死寂,不大的空间里,烛火陡然跳动,又缓缓恢复平稳,炉子里的炭火噼啪作响,从哪里传来一阵阵的余音,隐隐约约的“傻子”二字。 丁生财突然跌坐在地,就像一具散了架的骨架子。 他不是听见一点风吹草动就摇摆不定的人,这女人年纪不大,一双眼睛狡猾地跟只狐狸似的,她的话多少也是信不得的。可偏那句“寻几个药人试药”进了耳朵入了心,心魔已成。他歪着头打量着元戈,脖子和脑袋看起来很是古怪,半晌,又转了脖子去看宋闻渊,咧嘴一笑,满口的黄牙,“我知道自己进了这诏狱,便是如何也出不去了……我也没奢望着能出去……只是宋大人若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些消息,可也没那么简单。” 眼底暗光精明又市侩。 宋闻渊抱着胳膊只看着元戈发间的红宝石金簪,小姑娘似乎很喜欢这支簪子,日日佩戴。他勾了勾嘴角,抬腿走到丁生财面前,垂眸俯瞰,“论做生意,本官自然不及丁掌柜的。但若论严刑逼供,丁掌柜显然不及本官……别说什么你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可做不来那些个丧心病狂的事情,相反的,你怕死,你比谁都怕死!你贪恋这世间的富贵荣华,你若是死在了这阴暗潮湿的诏狱里,那你那些即将无主的财富又要落入何人之手?” 宋闻渊踩上对方瘦骨嶙峋的手掌,没怎么用力,只嘴角笑意愈发恣肆邪恶,“不说外面的,就单说此刻你手上这些个玉石扳指,想必咱们诏狱里这些个月俸微薄的锦衣卫们,就很是喜欢。放心,一件都不会让你带下去的……听说凡世俗物会加重魂魄的分量,将人拖到那十八层地狱去,放心,你不会。你定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丁生财抽了抽手,没抽得出来,整个人往后仰着拉开了距离,故作镇定,“我若是死了,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消息!两败俱伤,算什么赢!” “呵……丁生财啊丁生财,既是试药,你以为就你一个药人?本官不介意麻烦些,将你死后留下的那些钱财拿去笼络其他的药人,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有找到几个肯开口说话的……” “你!”对方倏地一噎,整个人朝着宋闻渊蓦地扑了过去,只他本就虚弱,何况还挨了打,哪里扑得到宋闻渊?这一扑,扑了空,整个人趴在了地上,反观宋闻渊早就在第一时间收了脚,正好整以暇地整理着袖口,清冷,矜贵,表情淡漠不屑一顾,仿佛在说,像你这般贪生怕死之辈,都不配本官动刑。 要论诛心,宋大人亦是个中好手。 丁生财突然泄气了似的,甚至都懒得爬起来,就这么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嗤笑,“我的病……的确快死了。大夫都说没救了,可我怕死,真的怕死……我这一辈子,没婆娘、没子嗣,就是跟钱过日子,我若是死了那些钱怎么办?我真的害怕……她说可以帮我。” “处子之血,取心口处,无需很多,只要少量做药引,不会出人命的……她是这么同我说的,可真的做起来总有失误,死过几个……人是她送来的,死了也是她处理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报案寻人……” 宋闻渊看了眼姚云丰,姚大人一脸无奈:他是真的没接到寻人的案子啊!父母官总不能未卜先知吧? 宋闻渊收回视线,“继续说。” 丁生财看起来太累了,就像是一直撑着的那口气突然卸了一般,显得格外安静顺从,“药方几乎每次都变,她说随着治疗阶段的推进,改变药方很正常……那些都是极名贵的药材,有些是高价收购,有些是暗巷里去找来的。甲香回回都要,那是市舶司控制的东西,有钱也买不到……她便向我推荐了一个人,就是刘麻子。” “那天早上,刘麻子的确来过,可到底是交易走私之物,若是败露我俩都没好果子吃,所以每次都是钱货两讫就离开,从不逗留……我真没骗你们,也没必要骗你们。购买甲香的事情我承认了,伤人性命的事情我也承认了,这累累罪行上多个还是少个刘麻子对我来说区别也不大了。” 姚云丰嗤笑,“这会儿倒是又不糊涂了。” 他笑了笑,笑容里竟多了几分释然和轻松,“本也不是什么糊涂人……生死面前都是一样的。当你已经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突然有个人告诉你你能活的时候,就算是二位大人,只怕也会迟疑的吧?哦,也许两位大人不惧生死,可若是至亲之人呢,二位大人又会如何?能活着,总是比死了要好,都说投胎、投胎的,下一胎指不定投个什么胎、什么命,你说是吧?” “放屁!别把老子想得跟你一样!”姚云丰破口大骂,下意识回头去看宋闻渊,“别跟他废话了,这厮——”声音戛然而止。 宋闻渊正垂着眼眸注视着元戈,半边面容上的表情有种说不清的幽邃。 姚云丰几乎是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死死地攥紧了手里的鞭子——他知道,宋闻渊不是在衡量亲疏性命孰轻孰重,于宋闻渊而言,这根本不需要衡量,用全天下人换一人性命这种疯狂事,他真的做得出来,只要那人分量足够重。 宋闻渊就是个疯子,即便他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挺像一个正常人。 元戈却在笑。 她低着头抚摸着怀里的小白狗,从一旁碟子里又拿了颗酸梅干吃着压了压血腥味带来的反胃感,才懒懒说道,“我只是个小女子,没那么多天下兴亡的大道理和大责任……可是,我也知道,旁门左道、歪门邪道,纵能续了至亲性命,可靠人血活着的东西,到底是嗜血的妖怪还是我那至亲之人?” 她只是回答给当年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期待的自己,却没有看到身边宋闻渊浑身颤了颤。 姚云丰看到了,死死攥着鞭子的手突然一松,鞭子落了地,发出的声音里,是宋闻渊面色如常看过来,“姚大人有些体虚啊。” 第125章 宋大人的克制 姚大人很想把地上的鞭子捡起来抽宋闻渊脸上,让他重新感受下自己到底虚不虚。 当然,他不敢。 且不说他根本不敢抽宋闻渊,就说宋闻渊那张脸……真抽了,只怕那位此刻正“慈眉善目”摸着狗的少夫人反手就抽他脸上来了。这夫妻俩,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 他忍着心里的碎碎念,转首问丁生财那人是谁,丁生财却只摇头,“我没见过她的脸,每次她都穿黑衣,戴斗笠,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都没露过一根。只知是个女子,声音也听不出年纪……我既只是她试药的药人,她怎么可能让我知道她是谁。” 又是女子? 三人皆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整件事情里好像都有女子的身影。先是刘麻子从一场大火里救出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为报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许,可上门那天,刘麻子失踪了,姑娘也没找来。不知来历的女子知晓了些巫医之术,暗中找了人试药,很巧,那女子也认得刘麻子。前者除了被火烧伤了半张脸,其他的一概不知,后者……只知道是个女子。 会不会这根本就是同一个女子?甲香是必要的材料,又被市舶司控制,她需要大量的甲香,便只能通过非正常渠道——暗巷贩卖的走私之物。贸贸然去老刘家的香料铺子打听这东西,只会和最初的元戈一样碰一鼻子灰再吃一碗闭门羹,于是她操纵了一场大火,用半张脸换来了刘麻子的信任,再以为他“介绍生意”为由,将他推荐给了丁生财和“丁生财们”。 刘老汉也说了,那苦命的姑娘没什么本事,只能给富贵人家洗衣裳赚点银钱,如此,她会认识这么多“丁生财们”就变得再正常不过。 丁生财被带下去了,他下去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已经跟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没有什么区别,就连那对突出的眼球看起来都格外黯淡,了无生趣。 姚云丰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鞭子甩了甩,像是意图甩掉鞭子上不知道属于谁的血肉,他问元戈,“那这人……怕是活不长了吧?” “借来的寿数,终究不是自己的,我虽不知道这所谓的巫医之术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但约摸着是离不开那腌臜东西的,只怕这命……也就到这次的药失效了吧,可怜他还以为自己能在这诏狱监牢里颐养天年呢。”元戈将腿都缩在了凳子上,托着小白狗的两只前爪蹭了蹭,才偏头看向姚云丰,“姚大人不妨去查查这段时间里,城中大火的卷宗,兴许能找到那姑娘的一点蛛丝马迹。” 姚云丰正有此意,点点头正准备先行一步,又被宋闻渊叫住了,“麻烦父母官将‘牵涉其中的无辜百姓’刘家老汉送回去,并且好生安抚。” 其中的某几个字咬字很重。 姚云丰愣了愣,幸好多次合作的默契仍在,当下了然,带着人将早就被锦衣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又好一番威逼利诱”之后的刘老汉送回了家。 偌大诏狱里,碍眼的人都走了,宋闻渊看着逗狗逗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温和了眉眼,轻声问她,“喜欢这些小东西?”上次是鹦鹉,这次是小狗,宋子尧那边的小玩意儿都她倒是拿得毫不手软,也不知道这俩人怎么就熟络了起来,竟还有种“臭味相投”的意思,让人怪闹心的。 元戈回眸轻笑,“喜欢。” 炉子里的火光印在她的眼底,又温暖又闪亮,让人忍不住亲近,宋闻渊抬了抬手,又轻轻落下,只不动声色地说道,“既如此,留着吧。取名字了吗?”明明是诏狱这样一度厌恶至极的地方,此刻因着这人笑意温软熨帖的模样而觉得心都跟着柔软,胸膛里却有些莫名的钝痛,像是有些情绪压地有些太久了。 元戈看了看小白狗,又看了看宋闻渊,整个人几乎蹲在凳子上转身笑道,“小白。温小白,怎么样?”她冠了自己的姓,虽然听着像是询问,但宋闻渊并不觉得自己的意见能左右她的决定。何况,温小白,挺好的。 “嗯。”他点头,言简意赅的。 胸膛里愈发压抑难受,面上却仍是半分不显,于是忍地脸色都白,元戈看出来了,下意识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姑娘发间的花香盖过了诏狱里再熟悉不过的味道,温热的指尖触及冰冷的额头,像是春风拂过,冻了一个冬天的冰面出现了几不可见的裂隙,那些压抑着的情绪全都冲着那裂隙而来,冰层碎裂,他抬手,攥住了对方的指尖,稳着情绪轻声说道,“无妨……诏狱里味道难闻,回去吧。” 声音都变了,压着颤音。 元戈颔首道好,也没抽回自己的手——那人攥地用力,她有些疼,便愈发以为他不舒服,借此强撑呢。 两人心底的想法几乎南辕北辙。 也不是第一次牵手,偏偏这一次宋闻渊觉得心跳格外地快,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似的。他一边心跳如擂,一边佯装自然地闲话家常,“宋子尧手里没什么银子的,省吃俭用上个把月才能买那么一两件玩意儿,如今全被你拿来了……姨娘和大嫂怕是颇多微词,他也不好交代。往后想要什么,同我说,我送你。”自家夫人,身边全是别人的东西,看着还怪膈应的,以至于方才抱着这狗的时候,宋闻渊就一直在盘算着要不要找个机会丢掉然后佯装不小心……犹豫了很久,瞧着臂弯里这傻模样,到底是没动手。 这温小白也有灵性,在小姑娘怀里的时候生龙活虎讨巧卖乖,一到自己这里就装死——成了精似的,随了主人。 “好。”元戈根本不知道自家还未养熟的小狗崽子差点经历一场生死劫,还笑得一脸讨巧卖乖狗腿样,“那就先谢谢宋大人了。” 这一人一狗,真有几分相似。 第126章 墙塌了 当天,锦衣卫的冷面指挥使宋大人牵着自家夫人的手走出北镇抚司的消息,很快传得同僚们人尽皆知。 据说,传闻是这样的:素来稳重的宋指挥使嘴角都往两边飞,压了左边翘了右边,压了右边又翘了左边,十指交握的那只手倒是很稳,另一只手却在哆嗦,出门的时候还被自个儿绊了下……像个傻子。最后的总结陈词,不是北镇抚司的手下们说的,即便他们这么想,但也不敢总结地如此直白。 这话传到温尚书耳中,素来稳重的尚书大人眉眼不受控地跳了跳,然后以拳抵唇咳了声,转首吩咐心腹,“给宋家的帖子你费心些,亲自去送一趟吧。” 心腹躬身称是,过了一会儿又道,“大少爷吩咐过让老奴将宋家的帖子给他,他亲自去。” 温长龄从书桌前抬头,略一思忖,点头应允,“那随他吧。”温家子嗣单薄,三个孩子各有各的母亲,不甚亲近也是寻常,这儿子地位尴尬,外面说话多少有些难听,只男孩子嘛,该有些自己的主见和本事,裴寂自己不提,温长龄便也不过问,这些年很少回来,回来一趟总似又陌生了不少,以至如今自己都有些看他不透。 只瞧着兄妹还算和睦,便也由着他去,孩子们自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趁着自己还有能力扶一把的时候,摔几跤也无妨。 午膳过后没多久,许承锦抱着几本启蒙级的医书来了落枫轩,彼时一墙之隔的栖迟阁里乒乒乓乓地不知道在作甚,他也没绕过去,直接进了院子环顾一圈在廊下找到了半睡半醒眯着眼抱着狗的元戈,格外哥俩感情好地随口问了句,“怎么回事?宋闻渊那小子拆家呢?” 元戈无奈长叹,没吱声,表情有几分厌世。边上拾音偷笑着解释道,“说是院子里太空旷了些,种两棵桂花树,这不……小姐本来都午睡了,又被吵醒了,正闹心呢。” “哪来的狗崽子?”许承锦笑笑,手里的医书搁在一旁茶几上,朝着那狗伸手摸去。 闹心的元大小姐还有些迷糊,没注意到许公子对自己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熟络态度,随手一巴掌就拍了过去,“什么狗崽子,我家温小白!”一巴掌打完,元戈醒了,讪讪笑着坐起了身子,开始亡羊补牢,欲盖弥彰,“许公子啊,许公子方才说什么?哦对狗……宋大少爷的,瞧着喜欢,借来玩几日。” 宋子尧的,借来玩几日,就跟着你姓了?敷衍都敷衍地这么敷衍……许少爷都懒得接话,懒懒翻了个白眼。 元戈一本正经,“许公子过来,是找夫君的?既如此,该去栖迟阁才是,怎来了我这落枫轩?” “不找他,找你。”许承锦甩了甩明显发红的手背,暗忖这死丫头不管换了什么皮囊,这讨人嫌的芯子倒是半点没变,跟只坏脾气的猫一样,冷不丁给你一爪子,生疼。 他将那几本医术启蒙读物递给元戈,亦是解释地一本正经绝无半分私心的模样,“是这样,之前遇着桂婶,见了温小姐的药茶方子,觉得温小姐极有天分,奈何没有名师指引,本公子不忍人才凋零,是以特来收姑娘为徒,本公子愿意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元戈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几本于她而言实在过于幼稚的启蒙读物上,又掀了掀眼皮子对上对方视线,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多年默契,元戈自知自己那点秘密已经不是秘密,但对方那点用意和如意算盘,她也一清二楚。 一来,是真的为了帮她,让“温浅精通医术”这件事变得格外顺理成章,二来,却是私心,这小子……等着自己唤他一声恩师呢。 啧。 “不要。”她拒绝地直白,“我有恩师,我的老师乃是知玄山的元戈,许公子怕是要失望了,当然,也感谢许公子厚爱。” “元戈都死了。”许承锦懒懒提醒,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句话说得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嘲讽,“啥时候拜的师收的徒?我同元戈这么熟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莫不是死后收的?又如何教你?托梦啊?”倒是有那么一阵子,他天天盼着她来托梦,没成想,人好好活着呢,还就在眼皮子底下看他笑话,一想起这件事,许承锦便觉得后牙槽痒——丢人! 你才死人!这厮揣着明白装糊涂,元戈也懒得跟他斗嘴皮子,“反正我不能拜你为师,一徒不拜二师。” 一徒不拜二师?那老头子知道你自己拜自己为师了吗?许承锦又翻了个白眼,倒是多了几分正经,“丁生财的事情我听说了。巫医一族的秘术,私下吓吓丁生财便也罢了,若是搁在台面上当呈堂证词,你又要如何让人信服?”又要如何向他们解释,你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会知道这些太医院的老太医们都不知道的内容?就凭一个已经死去的元戈吗? 后面的话,他到底没有问出来。 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可搬到明面上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开诚布公,关于死亡的话题就避不开,他就像是一只小心翼翼探着前路的蜗牛,触角一碰到那些话题就猛地缩回不动了。 许承锦靠着木制栏杆,抱胸而立,垂眸看着躺椅里几分陌生的姑娘,温柔唤道,“温浅……” 话音未落,前方轰隆声起,尘埃四起、惊天动地,温小白吓得炸了毛,几乎是忙不迭地从元戈怀里往下爬,它腿短,直接摔了个狗啃泥,求生的本能驱使之下,完全不带停留的,一边摔一边逃…… 元戈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幕,额头青筋都在跳,咬着牙冲着漫天尘埃里走出来的同样灰头土脸的难兄难弟字字句句地咆哮,“所以……宋、闻、渊、到底在干什么?!” 栖迟阁和落枫轩中间的那堵墙,塌了。 第127章 大哥的戒心 林木已经顾不得回答问题,他话多,墙体坍塌的时候他正扯着嗓子冲着这群毛手毛脚的下人发牢骚,是以直接吃了一嘴巴的灰尘,这会儿弯着腰苦着脸“呸呸”吐着口水。 炎火镇定,顶着一张敷了一层灰尘的脸,略一拱手,表情都没变,“少夫人,主子回来后就歇息了,只吩咐了咱们将新到的两棵桂花树种上。主子还说了,少夫人喜欢,紧着落枫轩这边种……只是,下人们手笨,一不小心,脱了手,树压塌了墙壁。请少夫人责罚。” 这意思就是,主子在睡觉,这事儿不仅跟他没关系,他还是念着少夫人您,这墙塌了除了咱们手笨,还有是为了让您闻着桂花香。 啧,这小子胆子倒不小。 元戈眉梢都不带挑一下就将炎火话里的意思揣摩了出来,抱着胳膊走到那片断壁残桓前转了圈,努努嘴,“下面压坏了我多少花花草草,从你的月钱里扣。还有,就两日,将这墙给我修好,否则……本小姐这阵子正好在自学医术,缺那么几个试药的,正好,从你开始……你们挨个轮流给我当一阵子试药的,如何?” 许承锦无奈摇头,果然,元大小姐不管到了哪里,都是这样折腾人的性子。 炎火讪讪笑着低声称是,指挥着同样战战兢兢的下人们继续干活去了,林木也吓到了,咳着咳着,猛地吞了口口水,顿时觉得吞了一嘴的灰尘——这婆娘终于承认了她自己是初学!而且还是自学!就这样还敢给主子开药?这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这个做大哥的,竟然还不知道浅浅何时学了医术……”笑声从门口来,轻裘缓带的男子,不管什么时候都噙着几分散漫雍容的笑意,“委实有几分不大称职了。”说话间,视线从许承锦身上掠过,轻描淡写的,却又意有所指的,许公子无端想起之前那段不甚愉快的谈话。 这位温家大哥,防他跟防贼似的。 “大哥?”元戈这才注意到温裴寂,“大哥怎么过来了?祭祖仪式准备得如何了?” 林木逃也似地溜了。 “差不多了,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我亲自操心了,是以今日专程给你送帖子来了。”温裴寂看她颈侧纱布已经取下,伤口处还有道不深不浅的疤痕,遂皱了皱眉头,“恢复地倒是不错,只这祛疤的药膏可有仔细涂着?” 小姑娘含笑点头,乖巧极了,“有呢,每日都涂,拾音都给我记着,差一刻钟都不成……这丫头最近絮絮叨叨地可烦了,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似的……祖母呢?身子骨如何?本想去看看她,奈何总有些琐事缠身,就这般一日日蹉跎了。”起初是伤口尚未痊愈,怕老人家担心,后来又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不是给忙忘了,就是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时间上不合适,老人家兴许都休息了。 于是就这样捱到了今日,脖子上的伤痕都快消失了,还没过去看上一趟。 “无妨,她拉着卓卓问了许多你的近况,得知你在这里什么都好,便也就放心了……只叮嘱你一些老生常谈的相夫教子孝敬公婆的话,不过我觉着你不必听。我家浅浅如今这般就挺好。” 想起方才站在门口见着的小姑娘抱胸而立威胁宋闻渊左膀右臂的模样,生动、鲜活,比起在温家时的小心翼翼好得太多。思及此,他又想起佟家那庶女,眸底狠厉一闪而逝,又笑了笑,提醒道,“祭祖就在后日,十月初二,早些过来,正好陪着祖母多说说话。” “好,晓得了。” 温裴寂这才看向许承锦,脸上笑容已经半点不剩,看起来还是温润从容谦逊公子哥儿,只是带着凉意,像是上好玉器入手时的触感。他微微颔首,“许公子。听说舍妹的伤仰仗了许公子的医术才能恢复地这么快,改日定当登门致谢。” 温家这位大哥,年龄与他们相仿,世家之间又多有走动,却实在有种相交不来的距离感,举手投足间也显得古板守旧。许承锦下意识连连作揖,“不敢不敢,小事一桩,当不得、当不得……”许承锦相信,自己真敢收了温裴寂的谢礼,转首就会被元戈打着各种由头翻上数倍地坑蒙拐骗走……死丫头就是这么地不讲道理。 数年的交情?有时候可能还不如那只新来的温小白! 许承锦兀自腹诽,温裴寂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许承锦,他过来的时候,墙刚刚倒下,一堆人仰马翻里,他只看到许承锦下意识拦在小姑娘身前的那只手,后来,小丫头故意刁难下人,他站在台阶之上,眼神无奈却又纵容……温柔到令人心惊。 许承锦,从知玄山下来的天才少年,凭借一己之力撬动了整个许氏一族的“逆子”。 许嘉乐就说过,他家二叔一生风流,妻妾成群,子嗣众多,但大多都是歪瓜裂枣,上梁不正下梁歪,只一个许承锦,还有些意思。许嘉乐眼光高,能得他如此评价的人,自然不容小觑。只是如今这不容小觑的人……似乎看中了他的妹妹,已经嫁做人妇的浅浅。莫说即便浅浅没有成亲,他也不会同意她踏进许家那摊泥淖之地里去,何况如今已经成亲了…… 温裴寂眸色更冷,仿佛掺着些冰屑似的,言语之间却无半分冒犯,“不知许公子今日找舍妹所为何事?舍妹已经嫁作人妇,许公子往后过来,还是趁着宋大人在的时候比较好,毕竟,流言可畏。” 又是这几句。 许承锦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时间竟也有些反感起这位温家大哥了——你要真关心自家妹妹,何至于让之前的温浅落得那般境遇?他眸色微闪,笑意风流,从容作揖,“温大哥哪里的话,我是见温小姐有心学医,又天赋甚佳,特来收她为徒的……只是温小姐似乎还有些犹豫,不若大哥替我劝劝温小姐?毕竟,求学之路曲折艰难,若得良师指点,自是事半功倍……在下虽不敢以良师自居,但毕竟师从知玄山,总是比一些三教九流的要强一些。” “大哥,你说是吧?” 第128章 宋府缺青石砖 道理的确是这样没错。 在知道温浅在自学医术的时候,温裴寂就已经起了给她找一个老师的打算,没有人比师从知玄山的许承锦更合适的了,这位虽然年轻了些,但他的医术与天分是得到了太医院认可的,往后说出去也硬气些。而且温裴寂更清楚,若只单论自己或者温家出面,都是请不动这位来教一个小姑娘的。 只是,他始终忘不了许承锦看着自家小姑娘的眼神,不是好奇、不是兴趣,许承锦的眼神,更深情、更浓郁,也更令人心悸。 同样身为男人,他再清楚不过那样的眼神代表什么了。 温裴寂最终是将决定权交给了温浅,只中肯评价道,“许公子虽然看起来不正经了些,但医术是这城中数一数二的,他愿意收你为徒,也算是你的造化……不过,你若是不喜欢,大哥给你另寻老师便是,咱们家的姑娘,随心就好。” 拜许承锦为师?呵,这厮倒也不怕折寿!元戈恨不得将人绑起来吊那块塌掉的墙头上抽上几鞭子,偏偏自家大哥面前,她也实在不好太过,只含笑应着,“好,既然大哥都这样说了,我一定好好考虑着。” “嗯。”温裴寂点点头,又转首看向许承锦,“许公子可还有事?若是无事的话,咱们一道走吧?浅浅伤势未愈,莫要耽误了人休息,也别耽误了下人们种树砌墙。”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温和,有礼,又强硬,一如温裴寂的行事风格。 许承锦摸了摸鼻子,翻了个白眼:感情他就是站哪碍哪了呗?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这位温家大哥了?不过这大哥也是个能人,既能若无其事地当面说人不正经,转首又能理直气壮地单方面“失忆”,一如他掩在温和皮囊下的强势……也不知道这人这些年到底在外面求了个什么学问,修了一身旁门左道的感觉。 再者,伤势未愈?死丫头脖子上的伤痕都快消失不见了,还要怎么愈?不过,在这个选择性眼瞎心盲的温家大哥面前,据理力争是没有用的,许承锦就算再不服气,也只是客客气气地颔首称是,“没什么事情了,本想等着闻渊醒来打个招呼再走,如今看来这人短时间内是不会醒了,我便同温大哥一块走吧。”不是不会醒,是不敢醒。 两人离开了,不敢醒的人还没醒,下人们也顾不得那颗还没被扶起来的桂花树,乒乒乓乓地还是修墙,没多久,被人推出来的林木赔着笑蹭过来,低着头念着一路上颠来倒去已经兀自复述了好几遍的内容,“少夫人,这墙倒得不巧,许多青石砖都碎了,如今咱们还要去买青石砖,这一时半刻怕是修不好……” 偌大宋府,角角落落里连几块青石砖都找不出来?元大小姐开始意识到不对劲了,不过仍然不动声色,只懒懒掀了掀眼皮子,“我不管,你要是不修好,我就让你们给我到试药的药人……就跟那丁生财似的。” 一想起丁生财那鬼模样,林木猛地一哆嗦,脸上笑容愈发挂不住,几个臭皮匠商量出来的说法也是转述地磕磕绊绊,“是这样,少夫人,这落枫轩和栖迟阁吧,它本来就是一处院落,起居在落枫轩,书房在栖迟阁,是以这墙才不牢靠一撞就塌了,咱们就想着,左右也塌了,不如就修道门,这样往来也方便些,您说是不?” 说完,讪讪搓手,嬉皮笑脸的。 原是这个打算。 为了修道门,兴师动众的,又是祸害桂花树,又是祸害她这些个花草……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迂回策略,笨拙得让人嫌弃。元戈懒懒起身,掖了掖裙衫上的褶皱,点点头,“如此……也好。只是,我那些个花草,都是本小姐辛辛苦苦挑选回来的,费了不少银钱、不少功夫,你们帮我原样买回来,哦对,我这既是落枫轩,也不用什么桂花树,这桂花种回你栖迟阁去,让宋闻渊给我找两株好看些的枫树来……还有,我今日得了只小白狗,你去找个工匠,给我打造个舒适好看的狗窝来。” 此刻林木哪管什么枫树还是狗窝,只怕元戈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满口应下再寻解决之法,当下连连应是,又听元戈朝着那头努努嘴,“就安那新门门口,见着不速之客,就让他赶出去!” 林木一噎,总觉得这个“不速之客”如果不是指自己,就一定是指自家主子,总之,这话都不好接。于是,他一一应着那些个要求,忙不迭地转身跑了。 不敢醒的那位也适时地醒了,见着倒了一大块的墙半点意外都没有,背着手,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越过了围墙,顺便弯腰一把捞起摊着肚皮在草地里晒太阳的温小白来到元戈身边,问她,“去一趟刘老汉家?”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懒得理他,恹恹的翻个身,“不去,被闹了一下午了,大哥也说了,我如今伤势未愈,要休息。” 小姑娘为了墙底下那些个花草跟他赌气呢,他已经让人看着砸了,底下说起来也就是两三盆新种的,花匠也说了,能活。宋闻渊垂眸看她,抿着嘴角笑,耐心哄着,“回来路上陪你去买花?之前办差的时候路过一片苗圃,里面的蔷薇甚是好看,你不是喜欢?再让人给你打造个秋千,一边是桂花,一边是蔷薇,还有你要的枫树,不管什么季节,坐在那秋千上,都是极美的。” 元大小姐终于施恩般递了个眼神过去,勉为其难,“那成吧……我就陪宋大人走一趟。” 起身间,见着端着茶水过来的伶儿,这么多时日了,这小丫鬟还是畏畏缩缩的,这会儿见着宋闻渊明显又是一愣,头更低了。元戈也没在意,摆摆手,“下去吧,茶水不必伺候了,我要出去趟……若是桂婶问起,同她说晚膳回来用。” 伶儿低低应了声,小碎步有些凌乱地下去了。 第129章 闹别扭的小夫妻,刘老汉的故事 真是个奇怪的小丫鬟。 做了一手还算不错的菜,脑子不错,也有点眼力见,偏偏性子胆小的像是随时随地处在受惊状态的幼鸟,有个风吹草动就缩了回去,平日里若有外人在是绝对不会出来的。元戈看了眼她离开的方向,随口道了句,“这丫头也不知道之前经历了什么这般地胆小。” 她也只是随口一念叨,被发卖出来做人丫鬟的,大多都有个穷苦的出身,好一些的情况便只是穷,像伶儿这样的,兴许还有个酗酒打人的亲爹和逆来顺受的亲娘,想来不问也罢。 谁知,宋闻渊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才轻声说着,“她是孙嬷嬷的女儿。” “孙嬷嬷?”元戈想了一圈,才想着个人,“母亲身边那位贴身嬷嬷……不对!我刚进门的时候她同我提过一嘴,我隐约记得是无父还是无母的,然后欠了债被卖来宋家……”完全对不上。 宋闻渊揉揉她的脑袋,“对外的确是这么说没错,孙嬷嬷早年喜欢上府中的一个车夫,两人好了几个月才知道那车夫家中早已娶妻生子,可那时候孙嬷嬷已经怀有身孕,母亲辞退了这车夫,听说那人没多久就带着妻儿离开了盛京……母亲又将孙嬷嬷送到别庄生的孩子,孩子也寄养在了附近一户农户家,直到近些年才送来的这里。那妇人的确嗜赌成性,丫鬟同你说的算不得假,此事知道的人很少,你莫要说漏了嘴。” 元戈觉得很是不可思议,“那伶儿自己知道吗?” “不知道吧……那位嗜赌成性的养母每月领着母亲送去的银子,自是不会主动挑明断了财路。”宋闻渊摇头,见着元戈心有戚戚的模样,笑问,“怎么了?觉得……可怜她?” “算不上可怜,只是唏嘘……她算是这府中的家生子,还是女主人身边大管事的姑娘,就算在少主子们身边当个大丫鬟也是足够的。若是伶俐讨巧些,兴许还能当个通房,也算半个主子……不过是因着上一辈的恩怨,也算造化弄人。” 宋闻渊看着煞有介事的元戈,本来温和的脸色突然之间就黑了,舌尖缓缓碾过后牙槽,阴阳怪气连名带姓地叫她,“温、浅!” “嗯?”对方一头雾水,偏头看来,“怎么了?” 宋闻渊被气得,胸膛都作痛,然后倏地一把攥紧了元戈的手拉着人快步上了马车,朝着刘老汉家去了,全程阴着张脸一个字都没说,早就到了的锦衣卫们瞬间噤若寒蝉,看看宋闻渊、看看元戈,再看看两人之间能塞下一个林木的距离,啧,小夫妻就是矫情,前脚还牵着手你侬我侬,转眼间就闹别扭互不搭理了。 刘麻子失踪,刘家老汉闹到了赌坊,遇到了宋闻渊,这失踪案总是要查一查的——演戏也要演全套,宋闻渊就是要让那位“巫医姑娘”相信,他们抓丁生财是为了刘麻子失踪,他们来找刘老汉也是为了刘麻子失踪,至于什么巫医一族,他们闻所未闻,自是无从得知。 刘老汉看起来更老了,整个人坐在那块木板上小小的一坨,缩在一个阳光都晒不到的角落里,萎靡、困顿,行将就木。他看起来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捶打他的那双腿了,只沙哑着声音交代着,“这件事……是我的错,我家婆娘、我的大儿、幺儿……都是我害得……”话音未落,已经泣不成声。 他情绪激动,哽咽地身子都哆嗦,一双沟壑纵横的手死死拽着木板边沿,抠得指甲里都是黑乎乎的木屑和泥土,他费力地仰着头,脖子被拉扯地长长的,像是某种哀鸣的姿态。 这个头发斑白形容枯槁的残废老头,大抵是已经猜到了自己命不久矣,也隐约猜到了幺儿的命运,藏了大半辈子的秘密,终于愿意和盘托出。 那时的刘老汉,还不是刘老汉,只是一个刘家香铺的年轻掌柜,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大儿子,怀揣着对生活最美好的期待,落户盛京城。 刘家制香是家传,是绝学,是世世代代的积累,铺子里的生意日渐红火起来,日子也愈发顺遂富裕。 只是,盛京城太繁华了,繁华到迷人眼,也迷人心。年轻的刘掌柜就在这样的纸醉金迷里,被迷了眼睛迷了心智,欲望日复一日地滋生,就像是会吃人的洪水猛兽,怎么都喂不饱……于是,某一天,当乔装打扮的男子出现在刘家香铺里的时候,一切都只是刚刚好。 这个故事有些长,毕竟涉及了两代人,他说话又慢,脑子似乎也有些不清楚,说着说着就要重复两句。宋闻渊让人搬来了椅子,这家里就这么一两张还能坐人的凳子,他冷着脸用袖子擦了,又一言不发地拉着元戈坐了。 元大小姐至今一头雾水,不知这厮又闹哪门子脾气,不过有凳子不坐不是元小姐的行事风格,她不仅坐了,还指挥着一旁的锦衣卫去马车里把她的零嘴盒子拿来。 刘老汉继续讲他的故事。 “走私的活,不是麻子接的,是我……我贪心,又胆小,干了几票就想抽身,觉得天高地远的,我带着老婆孩子一起走,隐姓埋名,谁能找得到我?结果,人没了。”他的脑袋垂在胸口,脖子像是不堪重负一样沉沉压着,眼看着像要被压断了似的,他痴痴地笑,又痴痴地哭,神神颠颠的,“我知上了贼船,愈发胆战心惊,赚了银子也不敢花,全藏着,藏了几年,眼看着大孙子都要上学堂了……我让大儿带着妻儿离开……” 后面的话,他终于说不下去了,哽咽的颤音愈发明显,好几次呼吸急促地像是要背过气去,抓着木板的手青筋凸起,整个人连着那木板一起晃着。 很显然,再然后刘老汉再也不敢拿唯一的小儿子去试错,一辈子老老实实地成了别人手中的工具,这把工具旧了,不好使了,他们又找了新的工具——刘麻子,而刘老汉成了制衡新工具的棋子。 第130章 非常幼稚 零嘴盒子拿来了,元戈到底没有丧心病狂到在这样的氛围里还能一边吃蜜饯一边听故事。 方才还暖意融融的太阳不知何时隐没到了云层之后,起了风,不大的小院里瞬间阴冷了下来,挂在竹竿上的几件旧衣被吹得张牙舞爪,小院了无生气,萧条尽显。 元戈听得认真,一时忘了周遭环境,下意识侧身支了支脑袋,胳膊肘没碰着扶手,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滑倒,这才恍然自己此刻坐着的不过就是张方凳,哪有什么扶手……她自觉丢脸,自顾自讪讪一笑,收了手,调整了坐姿,抱着那只雕花食盒坐在这近乎破败的院子里,脊背笔直,正襟危坐。 颇有些格格不入。 宋闻渊垂眸看着小姑娘这欲盖弥彰的一出,无奈摇头,有时候看着聪明狡黠,有时候又笨得很。他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才问刘老汉,“那人是谁,可知晓?” “知道……”刘老汉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那方木板上,他缓着呼吸,压抑着激烈的情绪,用力说道,“他第一次来寻我的时候,还不似如今身份尊贵,只是市舶司的一个小吏,兴许是为了说服我同他合作,甚至还给我看了他的腰牌……他叫司平。这些年,他用走私所得,买通各方关系,倒是混了个风生水起,听说,已经是市舶司的副司使了……” “宋大人……我知自己罪无可恕,我也为当年那些贪念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要杀要剐,我都无怨念。咳咳……可我儿终究是被我牵累,我怕!哪怕我已经是如今这副鬼样子,我还是贪生怕死!他们拿我威胁麻子,麻子也是被逼无奈啊大人!那孩子还小,为人也老实……还望大人费心些,找找他……” 他的这一生太苦了,临到头也只想求着宋闻渊找一找刘麻子,甚至不敢求宋闻渊一定要将司平绳之以法。 贪婪之心人皆有之,自己是贪婪,司平何尝不是贪婪?可凭什么自己家破人亡,对方却能步步高升名利双收?说起来,都是贪婪,难道还有高贵低贱之分吗?可是,官官相护最后百姓遭殃的事情,他见了太多,已经分不清良莠,亦不敢轻信奢望了。 他匍匐于木板,缓缓磕头,又重又慢,“大人若是能找到小儿,老头子纵是来生当牛做马,也一定报大人恩德。” 宋闻渊垂眸看他,看着他那么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温和的五官上喜怒不辨,“天下牛马何其多,想来也不缺你这一头。寻找刘麻子是本官分内事,原不必你感恩戴德,若你当真寻思着报恩,那本官便予你一法,若是能成,于寻找刘麻子之事亦是有益,只你需担些风险,如何?” 对方就着趴在那里的姿势,仰面看来,因着视线模糊不清,那双眼珠子瞪地更加用力,白灿灿地看起来格外渗人。他砰砰磕头,说着愿意,说着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是愿意的。 这个贪生怕死的残废小老儿,终于在最后一个亲人下落不明的时候,表现出了些许的勇敢。 元戈仰面看天,层云聚拢而来,太阳被遮地严严实实,看起来快要下雨了。宋闻渊和刘老汉交代完毕,转首看到小姑娘抱着食盒在啃果干,啃了几口,随手又递了一块给身后的锦衣卫,就笑眯眯地问,“吃吗?”那锦衣卫她甚至都不认识,只是方才帮她去拿食盒的。 如此地自来熟。 于是,宋大人又想起元小姐那番“家生子当通房丫鬟”的言论,脸色一下子又黑了下来,憋着气,头也不回地错身而过,“不是要去苗圃吗,快走吧,要下雨了。”脚步很重,声音也重,恨不得全身上下写上“别扭”二字。 元戈一愣,看看刘老汉,又看看宋闻渊,实在不知道这厮今天到底是闹什么脾气,她盖上盖子追了出去,“苗圃不急,下雨的话不去也无妨。” 偏对方身长玉立步子也快,压根儿没理她,元戈几乎得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去,她本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这人莫名其妙摆脸色闹别扭迁怒于她,她忍了这许久,突然就觉得委屈了,上了马车,手中食盒重重一搁,抬头瞪去,连名带姓地叫,“宋闻渊!你自个儿心里不痛快冲着我闹什么脾气?!你若是有事就去忙,莫说下雨了,就是艳阳高照,这苗圃也不是非去不可的!宋大人若是日理万机,我自个儿回去也成,犯不着您辛苦送我!” 声音很高,无遮无拦传到外头,林木赶车的手一哆嗦,手中鞭子就失了准头,一鞭子抽在了马腿上,那马吃痛,瞬间嘶鸣失控,沿着还算空旷的街道横冲直撞了好几步才算稳住。 林木攥着缰绳,缩着脖子屏息装死,一声不敢吭…… 马车里,宋闻渊一手抱着晕头转向的元戈,一边护着那只食盒,直到马车停下才稍稍拉开了些距离,手却仍然护在对方后腰流连不去,轻叹,敛着眉眼轻声说着,“我不忙……也没闹脾气,更没有什么通房。”最后一句,隐约间还能听出几分委屈。 元戈皱了皱眉头,没明白,“什么通房?” 小姑娘的腰,只盈盈一握,他就着那姿势一动不敢动,浑身都僵硬,只敛着眉眼低声解释,“伶儿不是唯一的家生子,家生子也是下人……下人就是下人,哪有什么贵贱,更加不会有通房,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手下就是手下,他亲自去买的零嘴,她巧笑嫣兮得递给别人吃,他心里不痛快,只这句话,到底没有说出来……他要脸。 元戈彻底愣住,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自己还在落枫轩时说的那句话来……她拧着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宋闻渊,“你……就为了这个?” 宋闻渊恹恹的,“嗯。” 她只是说了大多数家族里面的惯例,这厮怎么就这么积极地对号入座,还闹了这许久的别扭?元戈翻了个白眼,半晌,无奈咆哮,“宋闻渊!你要不要这么幼稚!” 在马车外听了个囫囵的林木缓缓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家主子的确是非常幼稚。 第131章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惊雷落下的时候,马车刚刚抵达西郊苗圃之外。 那是一片占地整整十来亩地的苗圃,栽种着各种各样应季的花卉苗木,听说连御花园里的花草都有不少是从这里采办的,苗圃的主人是俩兄弟,四十开外的年纪,分别叫许大许二,拖家带口住在苗圃里,为人很是忠厚老实,许二家的最近老来得子,刚添了一对龙凤胎,日子过得很是红火。 见着元戈等人老远就迎了出来就要行礼,被林木拦了,便搓着手热情招呼着将人往里带,“小的是许大,见过大人与少夫人。瞧着快要下雨了,还以为宋大人不会过来了。大人说少夫人喜欢蔷薇,正好,咱们刚从江南那边运过来一批新品种,少夫人过去看看?” 元戈颔首,“好,烦请带路。” 宋闻渊面色从容跟在一旁,只背在身后的手,指腹间轻轻摩挲着,明明隔着衣料,可方才那盈盈一握的触觉还是让人无声喟叹。他自觉愈发像个变态,又变态地想要更多,如此矛盾间,闻言却又顾得上插句嘴,“还有枫树。” 许大似是有些为难,“这枫树和蔷薇正好在相反的方向,瞧着快要下雨了,不若这样,我让人带着大人和少夫人先过去,小的和自家弟弟将苗圃中长势正好的枫树搬过去,如此便不必来回走了。” 天色越来越暗,云层越聚越厚,秋风穿梭在这些花草树木间,簌簌有声。 的确快要下雨了,瞧着雨势不小。 宋闻渊也有些后悔,早知明日再来便是了,只这会儿来都来了,那便看了再走吧,实在不巧便也只能在这苗圃里躲躲雨了。他颔首道好,“如此,麻烦了……林木,跟过去帮帮忙。”说完,带着东张西望的元戈走在其间并不宽敞的小径里,轻声嘱咐着,“小心些,别冒冒失失的。” 带路的是个妇人,说是附近的村民,得空了就来帮帮忙,自称夫家姓田,大家都唤她田大娘。田大娘是个热闹的,一边夸着元戈美若天仙,又夸大人与少夫人真是男才女貌天作之合,夸完了人开始讲着山野间的趣事,谁谁谁家小儿子从山里抱回来一只狗崽子,养着养着发现是只狼,谁家的小姑娘天真烂漫煞是可爱,又学了一手的好绣工,长大了定要被媒婆踏破了门槛去。 元戈笑呵呵听着,偶尔接上一两句,多是随口附和,显得热络间还有几分敷衍,又走了两步,拐过一个小路,附近是成片成片的菊花,遮了半数的视线,元戈脚下微微一驻足,蓦地问了句,“大娘,这许大家的双胞胎见过了?听说很是可爱?” “见过、见过,那俩孩子生得一模一样……真真儿可爱极了!” 元戈站在那里没动了,愈发黯淡的光线里,她的表情像是隐没在薄雾之后,有些模糊不清了。她缓缓看向对方,声音里带着点深秋的凉意,“可是大娘……那是许二家的,还是对龙凤胎。” 对方脸上笑容一滞,又恍然,“是是,瞧大娘这脑子,年纪大了,就记岔了。不过那俩孩子却是生得一般无二,那小姑娘也是一脸英气的模样,倒瞧不出是个姑娘家……少夫人,咱们得快些了,秋天的雨啊,说下就下,莫要淋在花田了,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元戈的脸色,愈发耐人寻味了起来,她抓着宋闻渊的手腕,才朝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努努嘴,“可是大娘,那才是蔷薇花的方向。你走反了,再走下去,就出去了……若是我记得没错,那里就是巫溪山脚了,既没人烟,也没农家,田大娘是要带咱们去哪里?” 话音落,对面妇人骤然变了脸色,她反手一抖,双手各执一把锋利菜刀,那菜刀比普通屠夫的剁肉刀都要大上一倍有余,那妇人提着两把,轻轻松松冲着元戈狞笑,“少夫人真是好生机警,可还是晚了些……宋大人,我劝你别乱动,我知道你武功高,所以提前在这菊花田里撒了些东西……你若是强行运功,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有提前提醒您……” 元戈和宋闻渊对视一眼,元戈轻轻摇了摇头,菊花田里的确是撒了药,化功散,不过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担心的是宋闻渊体内的九转断肠散,这毒未解,多运一次功便多一次危险……宋闻渊啊,如今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罢了,偏偏林木还在苗圃的另一头,元戈暗自“嗤”了声,显得有些烦躁,“所以本小姐才不喜欢菊花,相克!” 对面妇人笑了笑,宋闻渊一手护着小姑娘,一边冷声质问,“谁派你来的?”搬几盆枫树的时间罢了…… 化功散的发作需要时间,对方明显也忌惮着林木,只盼着速战速决,“什么人派我来的,二位跟着我走一趟便知道了……我家主子已经在不远处等着二位了,走吧?”提着大菜刀的手,做了请的手势,刀锋朝外,对着二人,寒芒凛冽,杀气腾腾。 一个完全不会武功,一个毒上加毒用不了武功,对着这两把菜刀一眼便知毫无招架之力,而那个有招架之力的,刚刚被宋闻渊吩咐着帮人搬树去了。 人为刀俎,而我为鱼肉。 还能怎么办?识时务者为俊杰……元戈轻叹一声,一边牵着宋闻渊朝着田大娘走去,一边还不忘絮絮叨叨,“宋闻渊,我就说嘛,菊花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后远远见着菊花我就得绕道走……” 小姑娘看起来实在有些娇生惯养,一身的细皮嫩肉,只怕连绣花针都没拿过一根,田大娘半点不担心,一边举着刀,一边将人往出口赶,还好心情地接了句,“少夫人还是等躲过了这一劫再说吧!” “怎么的?你们主子还要杀我?得罪你们主子的是宋闻渊吧,跟我一个妇道人家有什么关系?” “这就不知道了,咱们只是办差的,负责将二位护送到主子那边。”田大娘抬了抬悬在两人后面的那只手,催促道,“快些吧。” “咱们?”元小姐半点不急,也不害怕,甚至还有些好奇,“咱们……所以不只是你一个人对吗,周围还埋伏着你的同伙?” 田大娘一愣。 第132章 擒贼先擒王 田大娘一愣,蓦地反应过来,“少夫人真是既聪明又胆识过人,这个情况下竟然还在套我的话,难怪宋大人这样的都将少夫人捧在手心里护着……少夫人,还是注意着脚下,乡野之地,道路泥泞,仔细着别摔了,把这张小脸摔坏了,宋大人可就不喜欢了。” 这话听来……有些奇怪。 元戈心下狐疑,面上却半分不显,只好脾气地应着,“好嘞,谢谢大娘提醒。女人家的样貌的确是最紧要的……我家宋大人可没你说的那么好,今早还盘算着要给自己添个小妾通房的,所以我这张脸啊,可得好生护着些。” 说话间,三人已经离开了苗圃的地界,密集的苗木花草遮挡下,愈发地瞧不见人烟了,也不知道林木发没发现他们不见了。 眼前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溪,淌水而过就是巫溪山脚,往右是进山的路,往左过去是一片不大的村子,只四五户人家,皆是受雇于大户人家的农夫,耕地为生。田大娘带着他们往右走,过了小溪,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愈发明显,敛着呼吸的、虎视眈眈的压迫感,就像天边越压越低的云层,有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田大娘明显松了口气,蓦地听见元戈笑了笑,“没想到田大娘还知道宋大人对我是极好的……外面好像不是这么传的哇。” 对方一顿,“轰隆”一声,惊雷落下,暗沉沉的天地间,亮色一闪,那两把大菜刀上寒光凛冽,衬得对方的脸上更是半分笑意也无。 田大娘紧了紧手中的刀柄,缓缓扭着脖子偏头看来,刀锋又一次逼近了元戈的脖子,眼神阴冷无声嗤笑,“虽然已经领教了少夫人的聪明,没成想还是低估了……看来,还真不能跟少夫人说话,说一句错一句。只是少夫人,有时候好奇心不能太重,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我来这苗圃,也就是临时起意,知道的人实在不多,还能提前准备好这化功散……”元戈兀自摇头,半点不以为怵,头头是道地分析着,“若是这苗圃的主人家,想来不会将化功散下在这令我生疑的菊花地里,不是主人家,便是知道我们此次行程的人,看来……” “知你对我极好,还知道咱们此次行程,看来这落枫轩里……该清理一下了。”她偏头看向宋闻渊,笑意温柔,“往日惫懒,疏于管理,没成想,连累宋大人了。” “本就是冲着我来,要说连累,也是我连累的夫人。”宋闻渊将人护在身前,敛眉轻笑,亦是半分紧张都不见,“这一路上,我将近日得罪的人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只是奈何,往日得罪者甚众,一时间也实在猜不到是谁人起了这谋害朝廷命官的勇气——连个专业杀手都请不起,只能寻你们这种土匪流寇做派的,莫说勇气了,这都是把身家性命拼进去的豪赌了。” 宋大人这张嘴,能活到现在一定是盛京城民风朴实邻里友善。 田大娘一定不属于朴实友善的那个,一听脸色都变了,手中菜刀猛地抬起向着两人砍下,宋闻渊早有准备,护着元戈闪身避开,化功散的作用下他虽无还手之力,但身体本能的反应还在,从这明显空有力气却无技巧的屠夫砍刀下逃脱不是问题。只他原想着顺便见见那位主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这才配合着演了许久的戏,只如今看来,这位“主子”怕是压根儿没打算出现。 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树敌众多,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窝流寇土匪也是寻常事,出门时忘了带护卫,被人砍死在了荒郊野外——真是再好不过的解释了。 田大娘显然也发现了宋闻渊打算撤退的意图,一边穷追不舍,一边扯着脖子厉声唤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等人逃脱了看你们怎么跟人交代,到时候咱们都得死!” 豆大的雨点子砸了下来。 那些虎视眈眈的视线随着一声令下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四周叫嚣着冲过来的人,拿着刀的、提着剑的,大约七八人,上至五十多的男人,下至十几岁的少年,看着力气都大,只武功不怎么高,一身的蛮力。 宋闻渊微微变了脸色,一路护着元戈突围,手中一翻就多了柄折扇,那扇子平平无奇,在他手中却能抵刀光剑影,转眼间挑完一人手筋,血雾飞溅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有几分退意。 元戈死死咬着嘴角,一声不吭——宋闻渊运功了。 虽然不知他用什么法子缓解了化功散的药效,但这不是什么好事,九转断肠散下强行运功,必遭反噬。 田大娘一边呵斥着众人围攻,一边哈哈笑着像是欣赏困兽之斗,“都说宋大人武功卓绝,盛京城中难有敌手,看来传闻并未夸张,都已经中了化功散了,还能有这样的身手……真是令人惊讶。” 元戈嗤笑,“说明你们这群流寇土匪没见过世面,被人骗了,买了假的化功散呗!” “小丫头片子,空长了一张迷惑人的皮囊,偏偏牙尖嘴利不讨喜!” 牙尖嘴利的姑娘一手扒着宋闻渊的胳膊,一边从他怀里抬头反唇相讥,满脸的雨水也掩不住她的得意洋洋,“谁说不讨喜了啦?我家相公就是喜欢我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倒是田大娘你……我瞧着五大三粗像个屠夫,你家相公看来喜好很是独特……” 田大娘脸色骤变,手中两把大菜刀已无方寸,只追着元戈砍去……就是现在! 巧笑嫣兮得意洋洋的姑娘却早有准备,脑袋一偏避开了去,反手探出一手拽住对方胳膊手中簪子狠狠刺入……尖锐的刺痛里,田大娘手中菜刀落地,下一瞬,脖子上已经被带血的簪子抵住。 大雨倾盆而下。 小小的姑娘落汤鸡一样站在那里,擒着比她强壮上许多的大娘,清冷呵斥,“都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田大娘就是他们这些人的头目,擒贼先擒王。 第133章 千钧一发,逃遁巫溪山 短短的时间里,宋闻渊已经解决了三个,元戈手里攥着一个,对面还站着四个,看着垂头耷脑的田大娘,犹犹豫豫地步步紧逼。 田大娘不仅全身无力,连舌头都发麻,张了几次嘴,也只发得出几个咿咿呀呀的音节,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元戈抓着簪子抵着田大娘的脖子,一边低声催身边宋闻渊,“别恋战,你坚持不了多久,趁着毒发前赶紧离开。” 宋闻渊垂首看向元戈,眸色深浓地像是能滴出墨汁来。 对面为首的男子听不清他俩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只盯着田大娘渗了血的脖子,变了脸色,手中长剑一指元戈,“你个妖妇!到底做了什么?!” 大雨如注冲刷着大地,新冒出来的血迹很快就被雨水冲走,消失不见——包括田大娘的,也包括元戈的。 肩膀上一阵阵钻心地痛,是方才躲闪不及时被田大娘手里的菜刀砍伤了,温浅这具新的身体终究迟钝了些,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已经力所不能及……耳畔是宋闻渊略显粗重的呼吸,化功散的药效还在。她心下轻叹,看着对面的四个壮汉,表情嚣张又得意,“我做了什么?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咯!只是很显然,本姑娘买的化功散比你们的好使些,都说你们没见过世面,买成假药了……地上那几个,你们现在抬回去还有救,田大娘嘛,显然是要跟着我们走一趟的了。放心,死不了。” 她步步后退,却没往进城的方向,从这里到城门口,地势平坦,不便藏匿,她不知道宋闻渊能撑多久,只好作最坏的打算,往巫溪山的方向退去。 对面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田大娘,田大娘整个人耷拉着脑袋,睁着眼睛看起来跟睡着了没什么区别,只眼珠子还能动,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似是想要效仿摇头的动作。只她整个人明显迟钝,这动作做起来也迟缓,眼珠子从绕一圈都要好久,对面一群神经粗糙的大老爷们,加之天公不作美影响了视线,四人根本没有接收到田大娘的任何讯息…… 一个退,一个跟,眼看着巫溪山就在眼前,届时,两人往山里一跑,总好过这视野开阔地带安全些……元戈提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了落,谁知耳畔闷哼声起,回首的刹那,对面为首的男子眸色瞬间一亮,整个人气势如虹,提着剑就冲了过来! 从听到闷哼声,元戈回首,看到宋闻渊嘴角溢出的鲜血,再到耳边破空声袭来,不过只是呼吸之间,手中簪子被挑开,人质脱手,回神间另外三人的刀剑已掠至门面,千钧一发之际,元戈只来得及用尽全力将身边之人一把推开……宋闻渊几乎目眦欲裂失声唤道,“温浅!” “铮——”金属相击声,在滂沱的大雨里拉开令人牙齿都泛酸的余音。 元戈身前落下一人,藏青色的陈旧长衫,身形伟岸宽厚,他手执一把宽剑,竟似不费吹灰之力拦住了四人,微微侧首间,对着元戈低呵,“快走!” 元戈从最初的愣怔中回过神来,连忙搀扶起一旁的宋闻渊头也不回地往巫溪山跑,只来得及匆匆留下一句,“多谢!恪靖伯府温浅,恭候大驾!” 元戈想得明白,这四人武功实在算不得好,那人一把重剑就非常人所能提,武功自然不会差的,对付四个小喽啰不是什么问题……至于宋闻渊,若这个时候就这样大刺刺地回城,那这厮受伤又中毒的消息定然瞒不住,倒不如就近往慈光寺去,先找净尘大师避避难…… …… 宋闻渊醒来的时候,雨还没停,屋子里点了灯,影影绰绰的光在墙上打下斑驳的影,他看着陌生的环境,有那么一瞬间分不清身处何地,只觉得恍若隔世……然后意识才渐渐回笼,一把掀开薄被坐起,“温浅!” “吱吖……”房门被推开,有风灌进来,火苗颤了颤,险些熄灭,那风很冷,宋闻渊被吹了个透心凉。门口那人身披袈裟,身形高大,那扇门都显得矮小了许多,看到宋闻渊,对方倏地笑了笑,“你可倒是醒了……难得见你如此狼狈,真是新鲜。” 宋闻渊急急忙忙地找鞋穿,低头间脑袋一阵阵地眩晕,也才发现一身衣裳都换过了,他扶着头,问净尘,“温浅呢?她怎么样?”他只记得进了山,其他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净尘垂眼看他,他是真的从没见过这样狼狈的宋闻渊,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女子。 他瞳孔微颤,“尊夫人……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人事不省了,山道崎岖,是尊夫人扶着你,一步一步挪到慈光寺的角门。她说你受了伤,问我借了一间偏僻的屋子,借了银针,疗伤、针灸,事事亲力亲为……可我瞧着,你倒是没什么外伤,大抵也就是一点内伤,偏她自己,发丝凌乱,满身狼狈,还有一肩膀的血……只草草扎了扎,寺里也没个姑娘家,最后还是尊夫人自己上的药。” 她……受伤了?! “她人呢?!” 净尘指了指隔壁的方向,“折腾了许久,才歇下,别去打扰她了……倒也是运气好,她说你要一味草药药浴,幸好我这里有,否则她都要去山里面找了。还没见过这样的女子,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偏又天地无畏的样子。之前还觉得你这婚事心不甘情不愿的也是可怜,如今却觉得,老皇帝还算有良心,给你赐了桩好婚事。” 哪是弱不经风?推开他的时候力气大得很……若非那个人及时出现,她就真的成了刀下亡魂了,可不就是天地无畏嘛!谁要她救……谁要她舍命相救?宋闻渊紧了紧指尖,化功散的药效已经解了,体内比之寻常时候还要轻盈几分,他心下烦乱,一时也没多想,只淡声说着,“我去看看她。” 第134章 小狐狸,醒醒 一样的屋子,一样的布局,只一墙之隔,小姑娘安安静静躺在被褥间,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轻微到几不可闻,净尘到底是多虑了,只怕这个时候就算有人站在床头敲锣打鼓,她也不一定会醒来。 她看起来脆弱地像是一阵风都能吹走,薄薄一个,躺在里面,被子似乎都不见拱起。 宋闻渊在她床边坐了,拧着眉头掀开被褥一角看向她的肩头,此处没有女子衣衫,她穿的是僧侣的衣裳,显得愈发瘦弱无骨,肩膀处隐隐有血迹渗出,染红了衣料。宋闻渊喉头都紧了紧,他记得她说过自己最怕疼了……可那一刀劈下的时候,她哼都没哼,她推开自己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 这一生,他护着很多人,却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关头将他推开。 “山里草药多,僧人若是无事,也会进山采药,一来以备不时之需,二来也是锻炼体力。但这金疮药却是没有的,她肩头的是刀伤,本不算严重,但一路淋雨上山已是逞能,又拖延这许久……”净尘目色慈悲,“她睡下前叮嘱我不必管,说对方既已买凶杀害朝廷命官,只怕一不做二不休定要派人搜山,山下也必有人守着,慈光寺佛门清净之地负有盛名,他们不敢乱来,但若僧人下山买药,只怕危险。” “针灸之术本就极其耗费心神,她又受了伤……却还强撑着把什么都安排好了,才肯歇下休息。”净尘连连摇头,“这姑娘心性,实乃非寻常女子所能及。” 初次相见,那姑娘周身悲戚未散,明明心中无佛,却又来佛门供奉亡魂,不灭的长明灯前,两块无字的牌位却已蒙尘无人祭扫……这样的小丫头太通透了,本以为不会再执着于生死了。可再次相见,彻底打破了净尘对她的印象。 明明是执着地偏要逆天而行同阎王爷抢人的小丫头啊! 针灸时那一口又一口的血,他看着都动容,她却只面无表情地、近乎于粗鲁地随手擦了去,跟擦别人的血似的……对自己是真狠。 净尘不敢问宋闻渊到底是怎么了,只因为他不能告诉宋闻渊温浅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才将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最后也只凝成一句“针灸之术极耗心神”……哪是耗的心神,明明耗的是心血。 只他答应了替人保守秘密。 净尘轻叹一声,“我去准备些吃食,你多少吃些。寺中无女眷,她这里也只能靠你照顾着了。” 宋闻渊没反应,也不知听没听见,净尘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带上门出去了……宋闻渊这次,栽的不亏。若真有姑娘家这样待自己,只怕自己如何都要还个俗了却一下未尽的红尘缘分。 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宋闻渊的指尖缓缓抚过对方的眉眼,他最喜欢这双眼睛,一嗔一笑间,都似藏着一只狐狸在里面,九条尾的,成了精,能惑人心神、乱人心智……一眼误终生。此刻闭着眼躺在那里,倒是多了几分乖巧顺从。指尖沿着眉眼、鼻尖抚下,最后落在她唇角,流连不去。 “小狐狸……”他压着声,细微地颤,既盼着她能醒、又怕把她吵醒一般,“醒醒……” 夜深了,雨势未歇。 许承锦收拾好准备明日一早送去落枫轩的桃花酿,正准备歇下,管事就说恪靖伯府的桂婶来了,说自家少爷和少夫人出门未归,但留了话,说是要回来用晚膳的,只这会儿夜色已深也没见着人,林木也不在,桂婶放心不下,想着过来问问。 许承锦披着衣裳将人请了进来,却也没怎么当回事,随口问着,“许是在哪里贪玩,耽搁了,您别担心。既留了话,就没说去哪里?”那丫头本就贪玩,加上宋闻渊在这方面又好说话得紧,只怕事事依着,一时忘乎所以也是有的。 桂婶却仍是着急,“少夫人没说,所以才担心……少夫人既交代了要回来用膳,就从来没有失约过,而且这回身边也没带个丫鬟的……老奴也不敢去找夫人,夫人已经对少夫人经常往外跑有意见了,许公子,要不您给找找吧?” 桂婶一边说着,一边眼看着就要跪下了,着急地嘴唇都哆嗦。 许承锦托着她的胳膊,老人家的手劲儿大,抓得他胳膊生疼。许承锦越过桂婶的肩膀看着院子里滂沱的大雨,一边寻思着这鬼天气这俩人能去哪里,一边吩咐管事去备车,又耐心劝着桂婶,“成。我去找找,您也别担心,先回去……也许这俩人这会儿已经饿着肚皮回去了。” 桂婶连连应是,一边道谢,一边拒绝了许承锦送她的提议,紧了紧蓑衣,又急急忙忙地步入了雨幕里。 许承锦虽然仍然不觉得这俩人在一起能有什么危险,但既答应了桂婶总是要找一找的,找到了也好好地说教说教这俩不省心的。鉴于这俩最近老往醉欢楼去,他先亲自去了趟醉欢楼,没见着人,又去了三品居,掌柜也说宋大人好几日未曾来过。 一直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俩人虽然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子,但一个身中剧毒,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真遇上什么危险,靠那俩脑子好像也无济于事……这念头一起,脊背一阵发凉,对着身边几个手下呵斥道,“快!去找!所有的地方都去找,找林木和炎火!” “是!” “等等!”他又猛地唤住,仔仔细细地叮嘱道,“暗中找,动静小一点,要是有人注意到……就说,就说宋闻渊寄养在本公子这里的小白狗丢了,找狗呢!” 许家这位少爷,素来行事无状,说风就是雨的,为了一只狗兴师动众雨夜搜寻大街小巷,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许承锦摆摆手,看着手下离开,才一个利落翻身上马,朝着恪靖伯府去了,豆大的雨点子打在他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他越想越觉得担心后怕……元戈,千万别再出事了! 第135章 温小姐的招牌,谁也砸不了 林木找到慈光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 这位胆战心惊了几个时辰、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今夜找不到人就直接从巫溪山上跳下去以死谢罪的小伙子,在慈光寺的后院里见到宋闻渊的时候,整个人直直地跪了,膝盖磕在砖石上的声音入耳都觉得牙酸,他却浑然未觉,只抱着自家主子的大腿嚎啕大哭。 据他自己所说,当他仔仔细细挑了一棵自认品相最好的枫树赶到那片蔷薇花田的时候,见着一个人都没有,他以为是快要下雨所以俩人先行回去了,可回到马车的时候仍然没见着人……那时候的林木,只以为是温浅又拉着自家主子去哪里溜达了,就老老实实在马车上候着,甚至还有些优哉游哉的。 直到雨点子落下,他才开始有些担心,驾车在附近转了转,就见着一人鬼鬼祟祟拖着个昏死过去的人往林子里走,他远远跟了上去,就见着里头好几个,麻袋一样堆在那里,一惊之下对方警觉转身,逃也似地跑了,仓促之下掉下一根簪子,赫然就是少夫人从不离身的红宝石簪。林木一惊,拔腿就追了上去。 只那人似乎对山中地形格外熟悉似的,林木追了大半个山头都没追上,反倒是那人最后在慈光寺门口等他,告诉他人在寺里。 “主子。”林木追了大半夜早已力竭,这会儿跪坐在地上仍是心有余悸的,喘着气问宋闻渊,“那人主子认识吗?提着一把很宽的重剑,跑了这许久气都不带喘的,应该是个练家子,偏看着却像个文弱书生……城中何时有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哦对了,少夫人呢?吓坏了吧?嘿嘿!”他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喜色,献宝似的,只抬头间看向自家主子,见他脸色不大对劲,才后知后觉地收了笑,“主子……” “在里面睡着呢……”宋闻渊心事重重的,“为了救我,受了些伤。” “救、救您?那几个人是……”他粗略一看,打扮、武器,多像是不入流的强盗土匪,这才没当回事,又见宋闻渊全须全尾地站着,就更定心了,这会儿听着才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少夫人伤得怎么样?这寺里有药吗,属下这就回府去拿药,顺便带个大夫上来……不若找许公子吧!” “不必了,她自己就是大夫,处理过了。” “那怎么行,少夫人那点儿医术她自己都说了,现学的!还是自学!”林木手脚并用着爬起来,跑了半夜,又这么压着坐久了,腿麻,一下子又跌了回去。 宋闻渊拍拍他的肩膀,“今夜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放心,不会有事。”说完,又缓缓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屋内,小姑娘还睡着,似是做着不好的梦,眉头微微拧着,说着听不清的呓语,声音绵软无力,带着几分哭腔。 林木说,少夫人的医术是现学的。这小狐狸啊,藏着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医术、针灸,甚至情急之下说的那句话可见连武功都了解几分,还有那支簪子上的毒……若这都只是初学,那该是怎样惊才绝艳的天赋?小狐狸藏了那么多秘密,处处都是矛盾,他却一个都没去调查,他等着她亲口说,说说这些秘密,说说这些年的过往,也说说……自己的心事。 他将她眉宇间的纹路一点点地抚平,半晌,轻轻笑了笑,“净尘说得对,皇帝啊,到底是做了一件好事。”说完,俯身,额头相抵,近乎虔诚。 …… 元戈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外面的雨还在下着,烛火也还燃着,床边趴着一人,苍白的脸色让本来温和的五官看起来多了几分不近人情的凌厉,他握着她的手,指尖轻轻一动,他便醒了,抬眼看来时,眼底清明哪有半分困意。 “你醒了。”他面色如常,掩下一整夜的担惊受怕,“饿了吗?净尘让人备了清粥,毕竟是佛门之地,你喜欢的肉沫粥是没有了的。” 元戈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干涩难受,发不出声来,她咳了咳,指指桌上的水杯,勉强发出一点难听的声音来,“水……” 宋闻渊端了水杯,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她。元戈润了润嗓子,才终于能正常说话,“你怎么守在这里,不好好休息仔细着砸了我的招牌……”说话间,一手已经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对方的脉搏。 却被人拥了个满怀,手中茶杯蓦地一抖,已经被人接了过去。宋闻渊一手端着水杯,一手将人抱在怀里,小姑娘看着张牙舞爪的,抱在怀里才觉得那么小小的一只,全身都是骨头,硌得他整个人都疼。 “浅浅……”他唤她,声音都颤,想说的有很多,千言万语,全都堵在喉咙口里,最后只凝成一句几乎无足轻重的话,“不会。温小姐的招牌,谁也砸不了。” 骤然拉近的距离,整个世界里好像都只剩下了这位微凉的气息,元戈有些不适应,岔开了话题,“我……我有些饿了,想喝粥。”肚子倒是很配合,适时响了起来。 的确该饿了,从昨天开始,打了架、爬了山,替这人针灸解毒,伺候他药浴,最后几乎是体力不支地倒在了枕头里,如此折腾之后,只喝了两口水,哪能不饿? 宋闻渊点头应着,亲自去端粥,开门之际元戈见着门口跪着的那人,竟是林木。林侍卫已经从净尘大师那里了解了事情大致的经过,才知自己一开始“自以为是的优哉游哉”差点害了主子又害了少夫人,越想越觉得有愧,越反省越觉得自己不是人——他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因为觉得经此一事少夫人一定吓坏了而开心。 于是,他在这里跪了半宿,直到听见门内有了说话声,这悬着的心才缓缓落地。 门开了,林木抬头看向门口,见着好整以暇靠着门框的小丫头,苍白的脸上仍然挂着几分熟悉的混不吝的笑意,轻描淡写地打着招呼,“哟,被罚啦?” 第136章 布局反击 宋闻渊垂首扫了林木一眼,一声没吭,往后厨去了。 他没打算惩罚林木,但这小子自己心里过不去,他也不会拦着。林木对温浅的态度他看在眼里,只因未曾误事,加之那不过就是少年人的年轻气盛罢了,是以他从未出言干涉——收服人心这种事,总不好旁人代劳。 何况,小狐狸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林木那傻小子哪是她的对手? 傻小子林木跪在那里垂头丧气地嘟囔,“没……主子没罚我,我、属下自己罚自己……” 元戈懒懒地靠着门框,垂眸看着明显衣服都没换的林木,轻叹一声,暗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受伤的是自己,结果救了做主子的还要来安慰做手下的。她扯扯嘴角,出口的话多少有些没那么动听,甚至还有些欠揍,“说你傻吧,还知道跪在门口淋不到雨的地方,说你聪明吧,主子都没罚呢,自个儿先跪起来了……说说看,这都反思了些啥?” 林木一噎,来来回回搁心里念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自我谴责,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下不去,也出不来,少年人的骄傲让他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元戈也不在意,抬脚隔空踢了踢对方,“还不起来,等着本小姐过去扶你起来呢?本小姐这肩膀可是为了救你家主子才伤的,若为了搀你……” 话音未落,对方倏地磕了个头,磕完,又砰砰连着磕了两个,声音之大,似是打算将砖石磕裂似的,声音也大,“对不起少夫人!属下失职!属下该寸步不离守着主子和少夫人的!还请少夫人责罚!”说完,又是砰砰磕头,他扒着窗户缝偷偷看过,往日生龙活虎的婆娘躺在那里的样子,哪有半分生气? 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并非单纯地骄傲不逊是非不分,对的就是对的,错了就是错了,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对别人是,对自己亦是。 往后只要不是对主子不利的,他林木这条命就是少夫人的! 少年心思都搁在脸上,这般就差拍着胸脯对天发誓的样子令人无奈,也令人下意识认真了起来。元戈脸上不正经的笑都散了,只垂眸打量着对方,半晌才倏地笑笑,“真要我扶你起来呢?让你离开的是宋闻渊,你只是听差办事,何错之有?若你自此寸步不离,不听吩咐,算怎么回事?没事别给自己罗织罪名……” 说罢,又抬腿踢了踢,“赶紧的爬起来,去换身衣裳,你在这里就算跪上几天几夜有什么用?别人都打到脸上来了,好好想想怎么打回去才是正经事!” 元大小姐从来不喜欢遇事先追究自己人的责任,欺负自己人算怎么回事?别人怎么欺负过来的,莫说三五倍了,连本带利总是要还回去的! 林木一抬头,就看到少夫人靠着门框没骨头般站着,紧着后牙槽龇牙咧嘴的样子让人脊背都发寒,他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您、您知道是谁干的了?是谁?!” “可不!”元戈咬着牙阴笑,“知道咱们去西郊苗圃的,统共就那么几个人,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对付宋闻渊……又或者只是怀恨在心要对付恪靖伯府,但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一个人了。本来我还寻思着没法抓她的小尾巴,正巧你来了……帮我去办点儿事情。” 林木仍然跪着,闻言挺了挺了胸膛,“您尽管吩咐。”他已经不自觉地、甚是熟练地用起了敬语。 宋闻渊端了粥过来,闻言皱眉,“才醒没一会儿,就急着上蹿下跳,片刻也不得安分,别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是还没结痂就忘了疼?”说完,没好气地瞥她,“过来将粥喝了。” 的确也是饿了,元戈乖乖“哦”了声,蹭过去伸了脖子探头一看,乐了,“不是说佛门清净之地,怎么还有鱼肉?那些僧侣没追着你打?”竟是鱼肉粥。 “你受了伤,需要补充营养。”宋闻渊说得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他们不知道,我自己熬的,猪肉整个慈光寺都没有,鱼却是现成的,慈光寺后山小溪里抓的,一早抓了,让净尘熬上了,这会儿刚刚好。” 能指使寺庙主持破戒熬鱼肉粥的,宋大人当是第一人。 ……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宋闻渊一夜未归、疑似失踪的消息很快传了开去,还有更加令人揪心的,是姚云丰在巫溪山脚下发现了好几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边上掉了根簪子,经桂婶亲自证明,这就是她家少夫人日常佩戴从不离身的簪子!瞬间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似的,炸了。 恪靖伯府、温家,都乱了。 栖迟阁、落枫轩里更是人心惶惶,谁也顾不上谁,鉴书换了身劲装就朝着巫溪山去了,拾音留守院中等消息,也是急得团团转。这样的当口下,落枫轩里少了个平日里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小丫鬟,其实是一件格外不起眼的事情。 小丫鬟裹着蓑衣,偷偷摸摸地从落枫轩边上的角门出了伯府,一路左拐右拐地到了一条弄堂口,拐进一个新漆的朱红大门,是一间一进小院。她进了门,头也没抬,急匆匆地朝着主屋去了,屋内陈设简单,略显空荡,此刻里面已经站了一人,身形矮胖,此刻背着手背对着门口站着,微微仰面只看着墙上的关公画像。 丫鬟进了门,解了蓑衣,略显焦躁的上前追问着,“少夫人一夜未归,姚大人还在山脚下捡到了她的簪子,她、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那人转身看来,圆圆的脸,五官倒是不错,背手带笑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再温和寻常不过的邻家大哥。他扫了一眼小丫鬟,轻笑,“现在才开始不舍得?你不觉得有些晚了吗……伶儿?” 这人正是落枫轩的丫鬟伶儿。她低着头咬着嘴角,很是为难的样子,“她……她对我一直都挺好的,跟宋家的其他人都不同。你也答应过我,饶她一命的。” 第137章 认贼作夫 下了一整夜的雨,半点停歇的迹象都没有,这座不大的宅院里,平素鲜有人过来打扫,主屋的一扇窗户已经坏了许久了,这会儿被风吹得吱吱呀呀地叫唤着,很是扰人。 男人拧着眉头,明显多了几分不悦,就像是自家一直乖顺听话的小猫小狗出去玩了一天就被外面那些野猫野狗带坏了一般。 他有些失望地摇头,语气却仍然温和,“伶儿……你还是太天真了。她对你好是因为她自己在宋家的地位尴尬……你忘了当初她刚进门那会儿,连下人们都欺负她,除了你,她还能使唤谁?再看如今,她是不是明显已经不那么重视你了?伶儿,她是温家的大小姐,他们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把咱们这些人当人看。” 伶儿微怔,恍惚间觉得,的确是这样没错。 最初的时候,秋菊走了,少夫人身边缺人,除了陪嫁过来的拾音,自己也是偶尔能近身伺候的人,小厨房里也都是她在采买打理。后来,鉴书来了,少夫人身边就不需要自己了,自己只负责小厨房的事情,倒也多了几分清闲,下人见着她,仍是客客气气叫一声伶儿丫头或者伶儿姑娘。 再后来,少夫人的膳食被桂婶接过去了,自己也就能帮着打打下手,只桂婶身边本就有熟悉的丫鬟婆子,自己站在旁边都显得笨拙,于是渐渐地……她又成了那个默默无闻的烧火丫头。 少夫人虽然仍是那般,但下人们的态度早就变了,那些落在她身上的眼神,总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有所指,就好像在笑她曾经的痴人说梦般。 “伶儿……”男子见她咬着嘴角沉默,缓缓上前抬手抚过她的脸颊,粗糙的指腹停留在她的唇角,轻声哄着,“我是答应了你留她性命,我也交代了……但是你看,刀剑无眼,那些人性命都不保了,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许多?如若她今日还活着,只怕死的就是你我了!伶儿……你舍得我去死吗?你的父母皆因宋家而死,你忘了是谁陪着你一路走来?不是她温家大小姐,是我呀,是我……你的司平哥哥!” 伶儿缓缓抬眼,目光落在这张委实不算英俊年轻的脸上,半晌,终是缓缓点了点头,软了声线,亦软了身子,“伶儿知道的……司平哥哥,我知你对我最好,也知你是为了帮我报仇。” “你知道个屁!”大喝之下,门被重力推开,狠狠撞在墙上,又反弹了回来,被大剌剌叉着腰的林木抬脚抵着。他看着屋内抱在一起的两人冷声嗤笑,“小爷我这辈子只听过认贼作父,倒是第一次真切见着认贼作夫的!好好活着的老子娘不要,非要去认个不知道哪里的死鬼供奉孝敬着,孙嬷嬷知道了都会恨不得将你塞回自己的肚子里去!还报仇……就你这敌我不分的脑子就别寻思报仇这么高深的玩意儿了!” 林小爷将这一整夜的担惊受怕、悔恨懊恼都凝聚在了这短短几句话里,说得那叫一个气势十足。话音都落了,对方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怀里的伶儿,猛地朝着后窗跳去。 只窗口探出一个脑袋,笑得温和又从容,好整以暇地打着招呼,“司副使,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哦,看起来还挺好的,这是你金屋藏娇的宅子吗?哟,有些小气了哇!中饱私囊那么多,就舍得给你的伶儿妹妹置办这么落败一宅子……啧啧,小姑娘不识人,殊不知,这男人啊!银子往何处使,心就在何处。” 被那猝不及防的一推推倒在地的伶儿面色煞白,她压根儿已经听不见周遭的声音,只怔怔看着门口的林木瞳孔都在震颤,他……什么意思?她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脚步踉跄走到跟前,指尖死死掐着掌心,“你……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认贼作夫……什么叫孙嬷嬷将我塞回肚子里……” 林木这会儿看着她就心生厌恶,一把将人推开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走进去,抬着下颌垂着眼角睨着个子比他矮了半个脑袋的司平,冷嗤,“市舶司副司使,司平大人……您买凶杀人、刺杀朝廷命官的事,如今也算证据确凿,还希望进了这牢狱之中您能将这些年做的恶一五一十的……好好交代清楚才是。” “我、我做什么恶啦?我什么恶都没做!是她!”司平突然抬手一指门口的伶儿,梗着脖子狡辩,“是这小丫鬟勾引的我!她说宋家害她爹娘、她要借我的手报仇雪恨,她说少夫人将她弃若敝履,她要少夫人不得好死!对,都是这贱婢!”说到激动处,似乎连他自己都信了,激动地跳起来朝着一脸震惊的伶儿扑过去…… 只是,人刚扑过去,衣领子就被林木拽住了。 林小爷着实好好地享受了一回仰仗身高优势俯瞰对方的快感,他一把将人脑袋摁了,冷嗤,“啧,抱在一起你侬我侬的时候是伶儿妹妹、司平哥哥的,这会儿大难临头了,就是贱婢了?恪靖伯府的丫鬟犯了错,自然由我家主子来审判,何时由得你这小小市舶司副司使来指手画脚的了?你只需要交代你自己的罪行,若是副司使忘记了,小爷倒也可以提醒提醒你,比如说,这刘家胭脂铺里那些甲香、龙涎,都是哪里来的……还有,这刘麻子又被你弄去哪里了?” “刘麻子?”对方明显一愣,不假思索地轻嗤着,“刘麻子去哪里了本副使怎么知道?” 他的脑袋之上,林木和姚云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这个不大聪明的司副使,第一时间并不反驳甲香走私,偏偏下意识撇清了刘麻子的事情,看来,这刘麻子失踪同他没什么关系了……最大的嫌疑人还是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姓甚名谁、只知脸色烧伤的姑娘。林木抬手一推,将人丢给了姚云丰,转身就走,出门之际,冲着门外候着的人摆摆手,“把人带回去,等候发落。” 伶儿脸色怔怔,跌坐在地,如丧考妣。 第138章 宋闻渊就是一根葱 林木解决了司平,让人押走了伶儿,市舶司副司使买凶杀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温老夫人这两日染了风寒,歇得早,起得晚,也没怎么出过院子,等到从下人口中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知是虚惊一场,却仍觉后怕,这小丫头自打成了亲,三天两头的出事,之前还只是自己闹幺蛾子,如今倒好,闹腾得更凶了。 这婚事,到底是不尽如人意的…… 午时已过,宋闻渊才带着元戈回府,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宋指挥使是从马车里抱着昏睡不醒的小姑娘进的府,说是受了伤,随后没多久,许公子就冲进了恪靖伯府……明显失了态,进门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摔了。 然而事实是,许公子看着躺在躺椅里略显悠哉赏着雨的小姑娘,咬着牙,腮帮子都僵硬着问,“受伤?” 小姑娘点点头,眼神下移,朝着肩膀一侧努努嘴,轻描淡写,“一点皮外伤。” 既是一点皮外伤,难不倒元大小姐。许承锦又紧了紧后牙槽,觉得当初门口那一恍惚踉跄多少有些不值,声音都压着力道,“昏睡不醒?” 小姑娘失笑,指指身边的椅子,才道,“昨晚耗神太过,回来路上马车一颠簸,就睡着了。外头的话多是以讹传讹,你怎么还当真起来了嗯?若我当真昏睡不醒,早有人去请你了,还能由着你从别人口中听到这消息?” 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雨水打在花叶之间,煞是静谧悠闲,温小白蜷缩在元戈脚边酣睡着,它似是极具灵性,往日闹腾着要抱的小狗崽今日出奇地安静乖顺。许承锦在另一张椅子坐了,两人之间隔了个小几,他侧目看她,是似曾相识的场景,只眼前的人换了张不同的脸,添了几分陌生感。 他们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不提,一个不说,只谁都没再刻意隐瞒,此刻亦像多年老友别后重逢,道一句彼此安好。他侧目看她,看了半晌,没忍住,轻声问道,“疼吗?” 元戈以为他问的是肩膀上的伤口,正要点头,又听他沙哑着嗓音说着,“那天……疼吗?” 到底是他先打破了最后那道窗户纸。 元戈垂着眉眼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半晌递向身后,吩咐着,“茶凉了,去换一杯。” 拾音应声退下,元戈才看向许承锦,雌雄莫辨的精致皮囊上,是一双很漂亮的凤眼,平时总噙着几分有些风流的笑,又带着几分坏。这会儿不说不笑看过来的样子,是鲜少得见的严肃和较真。元戈收回了视线,手里没了杯子,她便把玩自己的指甲盖,半晌轻声说道,“疼……崖底蛇窟,死无全尸。” 许承锦的心脏猛地一抽搐,全身都疼,疼得哆嗦,嘴唇煞白如纸。 在知道温浅就是元戈的时候,许承锦很是恍惚了一阵,既是百思不得其解,又是近乡情怯,更怕只是梦一场,醒来仍然世间已无此人。 元戈于他,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可以区别于任何人。他敬她、重她,佩服她,羡慕她,也……爱她,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那种爱。可他……这辈子注定已经没办法只取那一瓢了,他于知玄山上一眼万年之前,已经是盛京城中出了名的风流贵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他爱元戈,却又不敢爱、也爱不起,那份心意藏在心里,藏得久了,也就麻木了,连自己都说不清元戈于他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只知道,她比谁都重要…… 热茶很快就换来,拾音紧张着自家小姐,哪里意识到这只是元戈支开她的理由,甚至她还用了跑的,气息都喘。 许承锦弯腰捞起温小白,也不管狗子正睡得正香,捞起来就是照着脑袋一阵蹂躏,似是借此排解心底的郁结。蹂躏舒坦了,才靠着椅背赏雨,后知后觉地关心起另一个人来,“宋闻渊呢?他没事吧?” 相比许公子在门口差点摔的那一跤,这会儿的关心不仅来得迟,而且敷衍,就像是买菜时精挑细选讨价还价之后随手捎带的一根葱。 “去找姚云丰了,说是去去就回。”元戈缩在躺椅里,将身上的薄被往上扯了扯,才道,“暂时没什么事,我替他针灸压制着,只还缺几味药,过会儿我写给你,你帮我留心着。” “成。”说着宋闻渊呢,人就回来了,这话题便就此戛然而止。 宋大人收了油纸伞挽了袖口上来,见了院里的“不速之客”,倒也好奇之前看起来有些不对付的两人此刻看起来甚是融洽的样子,随口问着,“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许承锦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看起来瞳孔都要飞出眼眶去,往日的知己好友此刻只觉愈发不入眼,哼了哼,“昨晚上,本公子都歇下了,你家的桂婶来敲我的大门,跟我说你答应了回府用膳,半夜没见人,让我帮忙找找,于是……本公子顶着那么大的雨,满大街地找你。” 他理直气壮地把所有“你们”变成了“你”,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跟宋闻渊算账,“醉欢楼、三品居、甚至你那破诏狱,我都去了,大街小巷,我都安排了人手,本公子统共那么点人,昨晚上差点把盛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在巫溪山脚下发现了那几具尸体,我差点把巫溪山翻一遍!幸好林木来了,本公子才回府歇息,躺下没多久,又听说你受伤了,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过来!” “你瞅瞅、你闻闻,昨儿个淋了雨的衣裳,我还没换呢,是不是有股子味儿?”他拎着自己的衣领子凑近了宋闻渊,试图向他展示自己奔波了一整夜之后的疲惫,以及此刻被人嫌弃的委屈,“结果你倒好,还问我怎么来了……我能不来?你自己说说,我能不来吗?” “又没说不让你来……”宋闻渊皱着眉头退了退,实在不知这人这么大的脾气作甚,简直都有些无理取闹。 第139章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宋大人完全理解不了许承锦此刻格外复杂的、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内心世界,只让人将关押在柴房里的伶儿带了过来。 十几岁的小丫头,本就生得其貌不扬,加之性子木讷瑟缩,在这院子里也没什么存在感,此刻湿哒哒地跪在地上,愈发像一只落汤鸡,还是年幼无依的鸡崽子。她慢悠悠地看向元戈,张了几次嘴才问出声来,“他……怎么样了?” 元戈低头抿茶,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更没搭话,清清冷冷喜怒不辨,较之往日多了几分遥不可及的疏冷。倒是站在一旁的宋闻渊淡声问道,“你问的,是司平,还是孙嬷嬷。” 她低了头咬着嘴角不吭声,似是自觉难以启齿一般——显然是前者。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念着的还是那个利用她、伤害她、最后不惜将所有罪责往她身上推的男人。一旁事不关己的许承锦嗤笑出声,“本公子就最烦蠢女人,因为这女人蠢起来,真的是又蠢又坏,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帮着害人都格外理直气壮执迷不悟。” 说完,他见元戈施恩一般地丢来一个眼神,又不怕死地添了句,“之前温大小姐的做派,也是不逞多让,幸好,及时幡然醒悟。” 宋闻渊拧着眉头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垂眸看了眼捧着碟子吃荷花酥的元戈,才冷声说着,“身为市舶司副司使,利用职权走私香料,担心事情败露铤而走险,买凶行刺朝廷命官……不仅如此,这些年来他身上还牵连了好几桩人命官司。你觉得他还能如何?” 宋闻渊背着手走到台阶之上,垂眸看着跪在院中的伶儿,眸色愈发冷沉幽邃,“你可以怨命运不公,你可以怨父母不慈,甚至你也可以恨宋家不仁,但是,少夫人从未苛待于你,你自觉无辜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无辜?许公子阅女无数,方才那句话我倒是觉得挺有道理,又蠢又坏!” “阅女无数”的许公子刚从元戈碟子里抢了个荷花酥,闻言又翻了个白眼:这小肚鸡肠的,不就说了句“之前的温浅不逞多让”嘛!之前的温浅的确是又笨又蠢啊,哪像现在的“温浅”,恨不得时时刻刻揣着几百个心眼子! 伶儿跪在冷硬的青石砖上,豆大的雨点子打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点子更疼,还是那些字字句句更让人脸疼。青石砖的冰冷透过湿透的衣襟传递到膝盖,她全身冰冷到近乎麻木,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打颤,“母亲……养母嗜酒好赌,每次输了钱就打奴婢,发狠的时候将奴婢吊起来打,骂奴婢是个赔钱货……司平哥哥是奴婢同乡,只有他愿意给奴婢送药,愿意陪着奴婢说话逗趣解闷,也是司平哥哥查到,奴婢并非亲生,查到奴婢的亲生爹妈都是被宋家所害……” “只是现在看来,这好像只是一个骗局……” 月洞门口,老人撑着墨色油纸伞,身形佝偻站在那里,风雨之中,她看起来比之前所见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她犹豫徘徊了很久,到底是没有进来,一手撑着墙壁叹了口气,连转身的动作都显得格外迟缓。 荷花酥已经吃完了,碟子里剩了些零碎的酥皮,元戈透过雨幕看向门口的老人,又看向跪在地上一口一个司平哥哥的丫头,到底是于心不忍,开口说道,“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清楚,但我问过夫君,宋家每月都会给你的养母送些银钱细软过去,孙嬷嬷的月例不多,平日里省吃俭用,省下来的也都给你养母送去了。平心而论,不管是宋家还是孙嬷嬷,都未曾亏待于你。反倒是你的司平哥哥,年少相护也许是真情使然,但后来欺你骗你,却全然是私心私欲所致。我一直觉得你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个聪明的,你自己应该能想明白。” “银钱、细软、月例银子?”伶儿跪在地上痴痴地笑,“她就是只喂不饱的狼!给再多银子也只是拿去喝酒、去赌钱、去输给别人!她既还记着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看我一眼,银子?银子有是什么用!” 雨水顺着她的嘴角流进去,又冷又苦,满脸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谁又分得清? 月洞门前背对着里面的老人愈发佝偻着身子,油纸伞被打落在一旁,她双手掩面,整个人都在颤……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可这孩子生了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每次见着,都像是撕心裂肺般地疼,疼地日日夜夜睡不着觉,哪里还敢去见她?酗酒赌博也是后来才听说,她连忙问夫人支了一笔银子给了那妇人将孩子接了回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相认,只安排在了后院做些粗活。 一来,是真的看到那张脸便觉得心口疼,二来,也是怕她身份曝光引来指指点点。 没想到,这孩子竟藏了这样的心事,还犯下这样的弥天大错。她听了这事,急匆匆赶来,到了门口却又犹豫着裹足不前……自己是宋家老人,若进去求情少爷定是两难。孙嬷嬷捡起地上的油纸伞,收了起来抱在怀里,就这么弯着背淋着雨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伶儿的那个问题,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得到答案…… 元戈收回视线,看着瓷盘里的那点儿零碎酥皮,半晌,看向许承锦,低低说了声,“我想喝桃花酿了。” 声音很低,被雨声掩盖,只距离她最近的许承锦听了个囫囵,低着眉眼笑了笑,无声做了个口型,“好。”应完,又想起她肩头的伤口,摇摇头,比了比受伤的位置。 月洞门口,一袭亮色宽袍以极快的速度本来,声音都似落在了后头,“咋了咋了?听说受伤了?!敢欺负小爷的小嫂嫂?!活腻歪了?!” 金彧年到了,撑着一把同色的油纸伞,跟飘进来的似的,一路飘到了廊下,先将元戈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见着跟传闻还是有些出入的,这才注意到院子里跪着的,“就是这死丫头干的是吧?!” 第140章 医者仁心的好大夫 金小爷永远这般的风风火火,甚至还来不及等一个答案,一边撸着袖子一边往台阶下走,俨然要将这小丫头抓起来揍一顿的架势。 只来势汹汹,却又戛然而止,后腰传来的力道生生拦住了他的脚步。 “你还真打算跟一个蠢女人动手呢?也不怕传出去自掉身价埋汰了自个儿。”宋闻渊一把扯住金彧年的腰带,一手摆了摆,让人将伶儿带下去,“将人送去母亲那里,就说随她处置即可。” 话音落,许承锦皱了皱眉头,金彧年却已经不满地叫嚣开了,“什么叫随她处置?这蠢女人害我小嫂嫂,就这么便宜她了?要我说,这种叛主的东西,要么直接丢姚云丰那去坐一辈子的牢,要么打掉半条性命发卖了去!就该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宋闻渊摆摆手,让手下带着人下去了,这才松开了金彧年。 金小爷气得看宋闻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虎着脸去找元戈告状。元戈坐起了身子懒懒招手,“姚大人那里的牢房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一辈子的牢狱之灾还要管她吃喝拉撒,便宜她了。母亲疼儿子,也好面子,如今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便是她想息事宁人也要顾虑下外面的风言风语……放心吧,伶儿之后的日子,只会比在大牢里的日子还艰难。” 何况,那么多人看着她是被抱进的府,“重伤昏迷”,王氏若在此事上仍是轻拿轻放,难免落一个“苛待儿媳”的名声。 元戈都这么说了,金彧年自然不会再主张着严惩,只扫了眼元戈愈发没了血色的脸,连连摇头,“你这身子骨没事吧?最近怎么回事,不是这里受伤就是那里受伤的,要不找个大师开个坛做个法驱驱邪祟?许承锦,你说呢?” 许公子看了眼顶着温浅皮囊好整以暇躺在那里的元戈,觉得这个提议还是算了吧,真请了个厉害的大师把这厮当“邪祟”驱了怎么办?若请来的大师看不透这皮囊下的“邪祟”,那这开坛做法吆五喝六的,想来也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他懒懒起身,整了整衣衫,没什么兴致地说道,“前两年,我家那位想生个听话乖顺的出来,重金请了个大师,愣说院子里的风水不好,闹腾了整整一天破风水,最后捧着好几盘的金元宝走的……这风水破没破我不知道,反正许家这两年女人越来越多,没一个能生的。” 金彧年摸摸鼻子,没说话了——许家就是一个烂摊子。 许家是富商,富可敌国的那种富商,许家如今的当家人就是许承锦他爹,而许承锦的娘是许家明媒正娶的妻,许承锦是许家正儿八经唯一的嫡子,看起来就是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人生。偏偏,许父是出了名的风流花心,后院的女人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而许夫人又是个骄傲善妒不愿容人的,早些年为了这些事情日日吵、天天哭,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为了留住许父不惜朝着幼子下手。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其实就是个父不爱母不疼的小可怜,每天都会因为不同的原因挨打,功课不及哪位弟弟好了,午膳没有讨巧留下父亲了,等等,就连那张完全遗传了母亲的脸,也成了许夫人厌恶的原因……后来,许承锦隐姓埋名上了知玄山,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温暖的一段岁月,然后学成归来,自立门户,也算是摆脱了这对仇敌一样的夫妻。 桂婶端着只瓷盆笑呵呵的出来,也没注意到略显沉重的气氛,只舀了一勺里头的芝麻馅递过去,“少夫人尝尝,这芝麻馅儿可还合口味?您不喜甜食,老奴加了些陈皮,应该不会那么甜才是……”她的鼻尖还沾着黑乎乎的芝麻粉,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温暖的烟火气。 元戈凑过去尝了一小口,满口的芝麻香,眼神微亮着点头。 桂婶顿时乐了,又舀了一大勺,一边喂过去,一边念叨,“多吃些芝麻是好的……都说这药补不如食补,往后老奴给您调理,定要将少夫人调理地白白胖胖、健健康康的……啊哟,金少爷,您也在呢?” 她被突然凑过去的金彧年吓了一跳,拍着胸脯环顾四周,似乎这才发现人还不少,弥勒佛般笑着,“少爷们都在呢,那几位少爷再坐会儿,老奴炉子上炖了点心,很快就好了,都来上一碗。” “桂婶别准备我的了,我得先走了。”许承锦将温小白还给元戈,“要去一趟许家。” 话是对着元戈说的,反应是金彧年最先反应过来,“许夫人又闹腾了?”许夫人日日吵、天天闹的日子,以许承锦离家出走离开盛京城为结局,许承锦独立门户之后更是与那边几乎断了往来,听说许夫人就一门心思地想要再生个更合乎心意的儿子来绊住许父的心。 “不是,去拿点东西……她这阵子忙着寻生子偏方,顾不得闹。”许承锦垂着眉眼容色寡淡地理了理袖口,又转首叮嘱元戈,“你的伤虽不碍事,但也不能大意疏忽,喝酒这种事情,想都别想。” 元戈抱着温小白,心情很好地点了点头,“知道了。风大雨疾,许大夫小心慢走。” 许承锦这才对着另外两位摆摆手,撑着伞头也不回地步入了雨帘。金彧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突然反应过来,“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变好了?”明明之前每次见面不是阴阳怪气就是针锋相对的。 宋闻渊也垂眸看来。 元戈看看天看看地看看温小白,面不改色心不跳,“许大夫人挺好的,方才你们都不在,还替我号脉,叮嘱我如何养伤,面面俱到很是耐心负责,是个医者仁心的好大夫……往日是我对他有些偏见。” 医者仁心的好大夫许公子走在雨幕之中,突然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小姑娘说得一脸坦然,金小爷一脸欣慰地点着头,宋大人压了压嘴角,有些嗤之以鼻,显然是不信的。 第141章 右侧胎记,左脸烧伤 这场雨,下了一夜又一天,酉时方至,夜色就已经黑沉沉地压下来了。 街市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即便有,也都是裹着蓑衣低着头步履匆匆的赶路人。三品居里也只有寥寥无几的客人,小二们都闲着,拢着袖口缩在屋檐下一边赏雨一边说着这两日的大八卦。 “之前市舶司不是死了个小吏嘛,叫什么来着……说是媳妇和情郎合谋,一起设计杀的!现在抓了这市舶司副司使才知道,是被这厮灭了口了!” “真的?!那这婆娘岂不冤枉?好端端的,构陷什么不好,非要构陷人偷人……”有人狐疑,“素闻姚大人英明公正,怎么也如此草草结案?哎……真是愈发没得说理之处咯!” “倒也不关姚大人的事情,是那婆娘自己承认的。听说偷人确有其事,那情郎是花间堂的店小二,惯会哄人咧,那婆娘哪里招架得住,这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偏偏,小吏出了那事,他就被推出来挡灾,那婆娘眼瞅着男人没了,姘头也没了,竟招认说是合谋干的……只求个同死。” “糊涂!” “可不!也是命大,当初没死成,如今以扰乱公务的罪名,被关着呢,就苦了她那小女儿,听说送到远房亲戚家去了,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啊……指不定多难呢……” 细碎的说话声伴随着下雨声,断断续续地飘到开着窗户的室内。 屋内没有点灯,只窗外属于白日的那点黯淡的光线打进室内,隐隐绰绰的光线里,秦永沛手执茶盏坐在桌前,戴着面纱的姑娘凭窗而立,晚风拂过她的面纱,露出右耳耳下月牙形的红色印记。 她抬手捋了捋被风吹起的面纱,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转身看向桌边的秦永沛,声线温缓,暗藏犀利,“二殿下,二殿下与我知玄山合作多年,我以为我们配合得很好,也有低调行事的共识。如今这司平招惹了恪靖伯府,不知是殿下授意,还是他擅自做主自寻死路?” 背对窗户站着的女子,自称槿素,半年前出现,说是知玄山新的联络人,从第一次见面就戴着面纱,只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审视间总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媚态,有股子风尘味。 秦永沛和知玄山的合作,已经将近两年,市舶司多年走私不是秘密,一部分送到暗巷售卖,一部分香料送到知玄山,与知玄山交接的就是司平。如今司平被抓了,虽然秦永沛料定他不敢将知玄山的事情抖出来,但这交接人没了,知玄山那边的货就断了,其他的生意自然也受许多影响。 秦永沛搁下手中茶杯,轻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与之对视,才道,“槿素姑娘莫要着急,招惹恪靖伯府这事的确是司平铤而走险,他在暗巷售卖走私香料这事,被宋闻渊查到了头上,他此前来找过我,我虽劝着他暂时隐忍低调,可这人实在沉不住气……但我保证,这绝对不是我的意思!长老跟前,还望槿素姑娘多多美言……至于交接之人,槿素姑娘也莫要着急,新的交接人我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安排好,定不会耽误了槿素姑娘和长老的要事!” 说话间,一叠厚厚的银票已经递了过去。 槿素垂眸接过,看也没看,面无表情地塞进了袖口里。 面纱被风拂过,露出一截纤细莹白的颈项,颈项之上那抹血色印记衬托得肌肤愈发如雪似玉。秦永沛下意识多看了一眼,只对方却似被那视线灼痛了一般,近乎仓皇地扯着面纱遮了那截脖子,还背过了身去。 太反常了。 共事多次,这女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慌乱的举止。不过姑娘家对自身容貌大多苛刻,一个并无多大影响的胎记在她们自己眼里可能就是见不得人的污点也说不定……这么一想,秦永沛便也释然了,缓缓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才道,“无意冒犯,姑娘莫要怪罪。总之,司平的事情,本皇子会妥善处理,必然不会影响了知玄山的生意往来。” 最初的慌乱已经被很好地整理完毕,槿素又低着头整理了一遍与衣衫同色系的面纱,才面色如常回首福身,“如此,还望二殿下信守承诺说到做到……否则,长老那边怪罪下来,槿素也爱莫能助。”说罢,又屈了屈膝,才挺着脊背抬着下颌往外走去。 门一开,窗外的冷风灌了进来,那风吹乱了门口姑娘的长发,也吹起了她的面纱,露出左脸上大块丑陋的烧伤疤痕。 她浑然不在意地捋了捋面纱,身姿优雅地下了楼,出了三品居的大门,与门口还在闲聊的店小二们错身之际,隔着面纱噙着一抹笑意微微颔首,眼尾媚态已生。 店小二们明显一愣,待到回神之际,却见那姑娘已经步入雨中,一柄浅色绘荷花油纸伞下,浅粉裙衫摇曳旖旎,像一朵盛开的水中莲,清丽、雅致。 …… 许承锦虽说已经自立门户,但偌大许家属于他的那个院子仍是空置着,毕竟家大业大,就算女眷子嗣众多,想必许父也做不出霸占嫡子院子这种事。 何况,许父只是好色风流,对幼年的许承锦而言,一个不闻不问的父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发病”的母亲。 他去许家只是将最后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埋在院中的一坛桃花酿。那是他从知玄山下来后的第一年埋的,半年后他就置办了自己的宅子,那坛桃花酿他没有带走,许是心里盼着总有一天他要和元戈一起挖出来,找个月色正好的墙头或者屋顶,开坛,畅饮。 死丫头今日说起桃花酿,一起挖的心愿怕是实现不了了,但这坛酒总是要喝的。 他趁夜进门,挖了桃花酿就准备离开,没成想运气不好,刚准备出门呢,就见着一身正红裙装的女子站在门口冷冷看他,“真是稀客……” 第142章 母子对峙 月洞门外,油纸伞下,脊背笔直站在那里的女子,有一张与许承锦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只气质却是截然不同,更妖,更媚,也……更多几分怨天尤人。 她下颌微抬,眉眼却微垂,视线落在许承锦手中的那只酒坛子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说话间有种江南女子的婉约,只一身红裙、妆容精致的模样,无端多了几分压抑着的疯狂。 许夫人喜欢穿红衣,而且一定要正红,她对红色有种近乎病态的坚持,仿佛要在这姹紫嫣红的后花园里,以此来证明自己岿然不动的正室地位。 许承锦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这最后一坛酒拿走,就再也不过来了。您多保重,许夫人。” 他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撑着油纸伞,错身之际,对方陡然抬手,将他手中的油纸伞打落在地,雨水哗啦啦浇了他一脑袋,许承锦下意识闭了闭眼睛。 许夫人的嘴角抿地紧紧的,瞪着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的许承锦,冷声道好,“好、很好……翅膀硬了,我这个做母亲使唤不动你了,叫你来陪我吃顿饭都叫不动,也是……听说许公子如今可是太医院面前的红人,又与北镇抚司宋大人交好,自是瞧不上这生他养他的许家了。” 秋夜的雨,兜头浇下,冰冷彻骨。 许承锦站在门内一动不动,也没有去捡那把伞,他低着头勾着嘴角轻笑,笑意讽刺凉薄,“吃饭?许夫人的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近日找我吃饭又是为何?是为了将你儿子送上盛京适龄姑娘家的床吗?” “你这是什么混账话?!”对方怒目看来,一张妆容精致的脸上是压抑着的疯狂,她近乎于嘶声力竭地质问对方,“你看看你自己如今都什么年纪了?难道还不该娶妻生子吗?除了我这个做母亲的,还有谁会操心你的婚事?你那个恨不得死在温柔乡的爹吗?!”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温柔的皮囊下像是藏了个疯狂偏执的怨妇,仿佛所有人都对她不起似的。 许承锦见了太多次,早已习惯了也麻木了。他将流到嘴里的雨水吐出,抱着胳膊扯着嘴角坏笑,“怎么?跳大神的大师破完风水局,你的肚子还是没动静,所以将脑筋动到我身上,想要个听话乖巧的嫡孙来巩固你的地位拉拢你的男人?” 话音落,“啪”的一巴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的手掌终于还是落在了对方脸上。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 舌尖抵了抵那片脸颊,许承锦不怒反笑,他微微仰头看着对面打完了巴掌却又眼神闪烁慌乱的女子……他的母亲。这些年他总是在想,相比于那些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孩童,自己到底还是幸运的,毕竟,他仍然是在“期待”中降生的,这个疯狂又天真的女人,曾经那么期待能用这个孩子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只是很显然,她错了。这个孩子不够聪明、不够乖巧,不够讨人喜欢……所以,接踵而至的,便是失望之后变本加厉的愤怒和怨怼。一次不甚满意的课业,一个不够漂亮的表情,都可以招致一顿毒打……这样的巴掌,他早就习惯了。 许夫人心底都发怵,“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不应该娶妻生子、承继家业?” “母亲。”许承锦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温柔的言语落在对方耳畔,“您觉得,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您的儿子,这辈子还有可能娶妻生子吗?今天,儿子我就正式通知您一声,我呀,这辈子注定孑然一身咯!” 说着这样的话,他却似乎并不如何难过,甚至还好心情地笑笑,“至于家业,儿子觉得您还是努努力、抓把劲儿,再生一个嫡子出来吧……否则,莫说这许家家业了,就是您这正室的地位,都要摇摇欲坠了。儿子可是听说了,他最近得了个新欢,好像是异国的舞姬,正喜欢得紧,夜夜笙歌,指不定这枕边风一吹,您这正室的地位就保不住了……” 说罢,身形微侧,错身而过,晃了晃手里的桃花酿,“保重了,许夫人。” 他再也没有看一眼身后,就这么仰着头淋着雨,晃着手中酒坛一路吊儿郎当的走到许家大门口,正好见到了许父搂着那异国舞姬的腰肢旁若无人地步上台阶,见着自家嫡子,倒也还认识,随口打了个招呼,“你怎么过来了?” 瞧,许夫人说的是“回来”,而他这位亲爹说的是“过来”。 许承锦也不在意,晃晃手里的酒坛子,直言,“当年埋在院子里的桃花酿,想起来,就来挖了。” “晚膳吃了吗?”不待他回答,许父又道,“最近得空的话,过来跟你娘吃个饭,她那脾气愈发不好了,你哄哄她。”说完,拧了拧眉心,颇有几分疲惫模样。 身旁的异国舞姬衣衫单薄,一截腰肢在秋风里吹得起了层鸡皮疙瘩,温言软语地喊着冷,催着回去,对许承锦这位正儿八经的嫡子正眼都没瞧一眼。 许父立刻将发妻和嫡子抛到了一边,搂着新欢回府温存去了。许承锦到底没忍住,冷声质问,“她为何会这样,你当真不知吗?她想要谁去哄,你亦不知吗?这些年来,她纵然诸多错处,可十月怀胎为你生育子嗣操持内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便不能……偶尔去看看她?” “不能。”许父驻足,却没回头,声音里散了往日风流,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她设计嫁给我那一天,就该想到会有此结局。”说罢,像是被扰了兴致一般,一把推开怀里的舞姬,自顾自拂袖进了府。 许承锦闭着眼站在门口,门房小心翼翼地递了把油纸伞过来,他也没接,冷着一张表情走进了大雨里……他生在这样的地狱之中,这里的每一个人不是疯了就是病了,他怎么可能会将心爱的姑娘硬生生拉扯进来日渐蹉跎着老去? 第143章 不速之客 翌日一早,竟是天公作美。 后半夜的时候雨势渐小,到得晨曦方起之时,已经碧空万里,秋风徐徐,竟是个好天气。 温一卓一早就被嬷嬷从被窝里扒拉了出来,梳洗打扮,开祠堂,跪宗祠,入族谱,这一系列的流程结束的时候,方至辰时,正好开宴。 元戈是算着时间过来的,她是出嫁的姑娘,本不必再祭拜温家的祖宗,但温长龄有心让她祭拜下亡母,便一早就吩咐了她进来上柱香。温浅生母的牌位就在第一排,刻着“温长龄之妻柔儿”,并无娘家姓氏,更像是个小名。 从祠堂出来,温长龄去前厅待客,元戈陪着温老夫人说话,老夫人担心了一整夜,亲眼见着元戈全须全尾地靠在身边,心疼地连连抹泪几度哽咽。幸好,没多久几位交好的老夫人来了,扯开了话题气氛便又活跃了起来,元戈也抽身出来,陪着宋闻渊往前厅去,半道想起那方牌位,斟酌片刻才问起温浅亡母之事,“我母亲……你可知道她是哪里人士?” 这话问得奇怪,自己的母亲却要问别人。但温浅母亲离世太早,温浅的记忆里关于亡母的事情少得可怜,加之这些年也没听有什么外祖家来访,元戈才不得不向宋闻渊打听。 宋闻渊偏头看她,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问,只摇头说着,“温长龄的这位发妻……就是你母亲,并非盛京人士,听说是你父亲外出结识,颇为投缘,彼时温老夫人还反对了一阵子,觉得门不当户不对的……但没过多久不知怎的,倒也同意了。只是听说成亲的时候也没见你母亲的娘家人出现。在那之后,你外祖家也无人寻上门来吗?” 元戈点点头,“没有。” 宋闻渊与温家并无往来,自然也不会刻意去调查一个亡故之人的来历,但此刻说起才觉得异常,自家姑娘出嫁、生女、再到亡故,这样的大事娘家竟然无人前来……莫不是,娘家已经无人?宋闻渊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走着,走了两步,没忍住,格外坦然、又格外状似无意地牵住了小姑娘的手,微凉的指尖相扣间,他稳着不争气狂跳的心脏,偏头看向元戈,“若你当真想知道,不如问问你爹,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元戈脚下微顿,继而摇摇头。 温长龄的确一定知道些什么,但……她不敢,怕露馅。有些语焉不详的解释能够搪塞宋闻渊,但搪塞不了温长龄,她不想让这个男人痛失爱妻之后,再痛失女儿。 “姑姑!”也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小子一把抱住了元戈的大腿,仰着一张干净明媚的笑脸,咧着一排大白牙,“姑姑,她们都说你受伤了,可是真的?姑姑怎生这般地不小心?祖母准备了一盒舒痕膏给你带回去,说每日里涂着,什么疤痕都不会留下的!” “祖母?”温一卓的祖母……那不是…… 正诧异间,那边传来清冷却又温缓的声音,“卓卓,你又乱跑……”话音落,对上元戈视线,没什么表情地微微颔首,道了句,“回来了。” 这就是温一卓口中的“祖母”,温浅的继母。 “嗯。”元戈颔首,“母亲操持辛苦,卓卓交给我便是了。” 对方也不客气,“也好,我还要去前头招待夫人们,那这孩子就交给你了……卓卓,姑姑和宋大人是客人,祖母就交给你照顾了,可好?”说话时,她弯着身,与这孩子平视,眼角鲜少带了几分笑意,让她看起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只起身时,却又恢复到了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只点点头,带着丫鬟婆子们过去了,疏冷模样俨然看不出是给元戈准备了舒痕膏的人。 元戈目送着她离开,一旁小孩子却絮絮叨叨地拽着她往自己的院子去,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转身去拉宋闻渊的手,一手攥着一个,蹦蹦跳跳地献宝去了。 门口,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流着鼻涕的许公子正向府中下人打听“温大小姐”呢,就被早有准备的温裴寂给截了。温大哥几个转身就到了许承锦跟前,缓缓一揖,笑容可掬地,“哟!稀客!稀客!许大公子,别来无恙……哦,你看起来好像有点恙。” “有点恙”的许大公子嗓音都变了,一副公鸭嗓,连他自己都嫌难听,于是基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伸长了脖子张望,企图在人群里找到元戈。 只是人还没找到,肩膀被重重拍了下,始作俑者扒着他肩膀不撒手,“哥俩好”地攀交情,“听卓卓说,他暂住恪靖伯府的时候,很是得了许公子照顾,我这个当爹的虽然很想好好谢谢许公子,奈何囊中羞涩,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要不,今日我陪着许公子喝酒,咱们不醉不归?如何?” 风寒的影响下,许承锦的反应明显比正常时候迟钝了很多,压根儿听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只觉得这厮实在小气抠门,他囊中羞涩?这话说出来也不嫌丢人!再说,跟一个伤寒患者不醉不归,能不能要点脸?! 他极其敷衍地笑笑,一边手舞足蹈地试图挣脱温裴寂,一边伸长了脖子找元戈,正忙着的时候,听着门口扯高了嗓子地通传,“二皇子殿下到——” 许承锦回头看向门口,马车上下来的那厮可不就是秦永沛吗?淡黄色的袍子,腰间挂了四五六七个玉佩,走路的时候叮当作响,跟挂了铜铃铛的温小白似的……哦,温小白比他可爱。还有他身边笑地一脸得意跟飞上了枝头的麻雀显摆似的那姑娘赫然就是……佟家那不讨喜的庶女! “有点恙”的许大公子一下子痊愈了,回头瞪了眼温裴寂,“你家还请这俩货色过来?不怕元、不怕你妹将这宴席给你掀咯?” 温裴寂的脸色也很黑,咬着牙,轻嗤一声,“我没请。” 许承锦暗道一声不好,不请自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第144章 一家子的扮猪吃老虎 来给鸡拜年的黄鼠狼还是一副与所有人为善的谦良恭谨模样,抬手间免了所有人的礼,连门房小厮都得到了他不吝赠送的亲和笑脸,转首就与迎上去的温长龄寒暄客套,“听闻温府添丁之喜,本皇子不请自来,沾沾喜气……温尚书莫要介意。” 身后,小厮将贺礼转交,多是些昂贵的金银之物,管事回礼道谢一一记录在案。 温长龄随意瞥了一眼,又转首继续寒暄,“哪里哪里,二殿下能来,温家蓬荜生辉。殿下公务繁忙,下官府上这么点小事还叨扰到了二殿下,惭愧惭愧……二殿下里面请……” 秦永沛环顾四周,在场大多都只是户部官员,还有些年轻的生面孔,约摸着是温裴寂的客人,倒是沿袭了温家一贯的行事风格,低调、谨慎,绝不让人抓着半点泼脏水的机会,他收回视线,含笑问道,“宋少夫人回来了吗?婉真听说她受伤了,心急地吃不下睡不着的,非要跟着一块过来。” 这臭不要脸的两个人! 饶是狡猾中庸如温长龄,此刻脸上的表情也多少有些挂不住了,勉强挤出一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阴阳怪气地说道,“殿下……和,这位姨娘,费心了,小女无碍,也就是擦破了点皮,偏她被宋大人养娇了,一点小事咋咋呼呼弄得人尽皆知。这不,还劳烦许公子跑一趟,也不怕被人瞧了笑话。” “父亲慎言。”温柠含笑走来,步履从容间摇曳生姿,一身藕粉色裙衫配着珍珠头饰清冷里多了几分珠玉的温柔,走到跟前微微屈膝行了礼,才道,“父亲,佟氏并非妾室,算不得姨娘……私下叫叫便也罢了,如今客人们都在,被人听见了不好。” “哦,这样……二殿下府上内院之事,下官未曾注意,一时疏忽,莫要怪罪。” 这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乎人尽皆知,温长龄身为温浅父亲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父女俩一唱一和的,跟搭了戏台子唱戏似的,偏偏这俩人又都是一脸诚恳实在模样,就连发难都只会显得对方小肚鸡肠。秦永沛暗嗤,一边拍着佟婉真的手背一边含笑说着无妨,“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婉真,是吧?” 飞上枝头的麻雀脸色都变了,抚着腹部的指尖紧紧攥着帕子,难堪涌上心头,她倔强得没吭声。 今日这宴,她是不想来的,如今的温浅令她心生怯意,她越来越觉得温浅一定是死了,如今活着的那个一定是复活索命的水鬼,所有的事情就是在那一天之后开始朝着失控的方向变化的……包括,秦永沛对温浅的好奇。可她不敢不来,这些天下来,她太清楚惹这人不快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了。 她怕极了,也后悔极了。 秦永沛偏头看她,眉眼温柔地关心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搭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倏地收紧,佟婉真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掐碎,眼前一阵眩晕,却也不得不挤出一个几近温柔虚弱的笑容,低低“嗯”了声,“温大人无需介意……不知浅浅在何处,妾身想去见见她。” 温长龄没说话,温柠却轻笑,“恐怕不合适。姐姐在祖母院中陪着祖母接待客人,那里都是各府长辈,您此番过去怕是不妥。”潜台词实在过于直白了些,那里都是各府正正经经的老夫人,你一个妾室都算不上的、没名没分的女人,是没有资格出现在那里的——甚至,是不该离开秦永沛的臂弯的。 温柔的言语,说着场面的话,传递着直白犀利的讽刺——这温家的二小姐,远比大小姐要厉害得多。 这里的动静早已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那些意味不明的视线压过来,就像是众目睽睽下被人剥光了评头论足,佟婉真连脚趾头都不自觉地蜷缩起,心下又羞又气,可手背上的力道愈发地重,她不仅要咽下这只恶心人的苍蝇,还要客客气气含笑致歉,“是妾身考虑不周了,温大人……勿怪。” 温长龄哈哈笑着解围,“哈哈!无妨、无妨……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说是解围,但谁都看得出来他是真开心,还有种大仇得报的扬眉吐气。 许承锦好整以暇地在边上看戏,突然觉得这温家人各个都有意思得紧,一家子的扮猪吃老虎。 “诶!让让——让让——” 熟悉的人未见而声先至,看戏看得不亦乐乎的许公子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一边随手抓了个小厮吩咐着“去把你家大小姐请出来就说外头有戏可看”,一边手中折扇一打,悠哉哉迎了上去。徒留温裴寂站在那里黑了一张脸:这厮和自家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宋闻渊也不管管? 来者正是金家小公子金彧年,一身紫色暗银纹长袍,金银双色缠枝海棠绣工精致,瞧着金贵极了。 金贵小公子一边指挥着好几个下人抬了只盖着红布的木箱子进门,又招呼着身后两个宫人打扮的小姑娘进来,声势浩大极了。进了门,他很是自来熟地大手一挥,“放下吧!” 木箱落地,声音沉坠,扬起了一层的灰,夹杂着金属碰撞声,听着像是……兵器? 管家捧着账簿热情迎上,弯腰打招呼,“老奴见过金小爷,问金小爷安……不知这些是?” 金小公子大手一挥,红布揭开,阳光打在木箱里,明晃晃地灼人眼——竟是一整箱的刀剑! 金小爷笑呵呵地朝着温长龄作揖,“温叔,我娘说了,男孩子嘛,就是要舞刀弄枪保家卫国的才好,这些都是我娘从兵器库里精挑细选出来的,送给卓卓的!” 说完,他又一侧身,亮出身后两位姑娘手里的笔墨纸砚,嘻嘻笑道,“不过,表哥也说了,只会舞刀弄枪的士兵是成不了将军的,这些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笔墨纸砚,托我代为转交。他还说了,他虽然也想着亲自过来讨杯酒沾沾喜气,但想着自己若是在场,诸位宾客难免拘束……所以仅以薄礼表心意,温叔莫要介意。” 第145章 金家的态度 这一番话下来,在场宾客表情精彩纷呈……金家的表哥可不就是三皇子秦永昭吗?这些话就是在讽刺二皇子兴师动众呗? “带着新欢不请自来的,说是来道贺的,可我瞧着更像是来耀武扬威的。”有年轻少爷交头接耳地,“我可是听说了,这偷偷摸摸珠胎暗结便也罢了,偏还要拉着温家大小姐当挡箭牌,害得人跳河自证清白呢!” “嗨,你这算啥,半路的姐妹罢了……我可是听说了,佟家大小姐和二皇子的婚事早就定了,圣旨眼瞅着就要送到佟家了,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情……嫡女的婚事被个庶出抢了,佟小姐都病了好几天了,郁郁寡欢的。就连天天找我娘打雀牌的佟夫人都好几日没见着咯!” “家里出了这档子事,谁还有心情打雀牌?” 闲聊的是几个年轻的公子哥,瞧着脸生,也许正是如此言语间少了几分该有的拘束——左右出了这门,谁也不认识他们。 至于金家这位小公子是出了名的没眼色,压根儿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大好的话,笑嘻嘻地问温长龄,“卓卓呢?小嫂嫂呢?怎么没见着人?我娘听说小嫂嫂受伤了,让我搬了些药材,我让人直接抬落枫轩了,不过还有几盒膏药,说是去找姑姑要的,宫中御用圣品。” 一番话,倒像是解释了金家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只这解释完,倒更像是给人镇场子来了。就连温长龄都有些意外,只这个节骨眼上他自然不会直白相问,只寒暄着,“小女得令堂关照,是她的福气。” 谁知,从来都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的金小爷这回格外地有礼貌,一口一个“温叔”地叫着,“温叔,您可别说这些生分的话。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小嫂嫂,连带着都开始嫌弃我这个正经儿子了,祖父还说以后找媳妇就要找小嫂嫂这样的……” 众人面面相觑。 金彧年有多么嚣张霸道,金家就有多么强势不讲道理,金老爷子一生戎马,看得惯的人没几个,看得上的人就更加屈指可数了,如今却说出这种话来……不管几分真假,总之,往后谁要动温浅,怕是不仅要考虑温宋两家,还要掂量掂量金家了。至于秦永沛,想得就更多了,毕竟与金家捆绑在一起的还有秦永昭。 秦永沛紧了紧后牙槽,脸色难看,寻思着,难怪温浅要坏他婚事…… 那边,得了消息赶过来的元戈刚到前院,温一卓眼尖地看到了一整箱的刀剑,“哇”地一声两眼放光就要冲过去,只小短腿才跑了两步,整个人就被提溜了起来,挣扎着抬头看去,就见着自家亲爹皱着眉头的脸。 “温一卓。”温裴寂连名带姓地叫他,“我就是这样教你的?长辈跟前、皇子面前,你就这样没有规矩?” 小家伙缩了缩脖子,期期艾艾地认错,“父亲,卓卓错了。卓卓不该失礼。”他最怕自家爹连名带姓地叫他,每次一叫,必有灾殃。 温裴寂见他老实了,才将他放下来,拍拍他后脖颈,“去跟长辈们见礼问安。” 小家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大红色的小袄子,看起来粉雕玉琢的跟个精致的面人似的——明明之前还不是这件,再看元戈身上那件同色系的裙装,温裴寂顿时了然,这小子也不知道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喜欢黏着这丫头,刚从宋家接回来那两天,一天要说上好几百遍的“姑姑”,后来稍微少了些,这两天提到“姑姑”的次数又明显增多。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他亲娘。 见完了礼,见面礼收了满怀,小家伙这才拉着温浅去欣赏那些个刀剑了,至于三皇子送的笔墨纸砚……嗯,他不甚喜欢,只分外敷衍地道了谢,就此略过。幸好,三皇子殿下不在。 没多久,于家和钟家派人送来了贺礼,还说两位小姐有事出城,赶不回来,礼物是走之前准备好的,这杯道喜的酒等她们回来再约。于家送了一副上好的金丝软甲,刀枪难入,却被小家伙当场转送给了元戈。钟家送了些名贵字画,还有些适合小孩子的启蒙读物,可谓价值与心意并存,面面俱到。 于家倒还好,只钟家……于钟灵毓秀之地的百年书香之家,深居简出,鲜少与人结交,从未听说与人交好,想来是钟家那小丫头,欧阳家的女儿。 有人摸着下颌兀自喃喃,“这温家女儿结交的这两位好友,倒是比佟家庶出好多了。看来,吃一堑长一智,变聪明了。” “可不……” 温长龄笑得愈发大声得意,“哈哈!既然人都到了,咱们就落座吧?二殿下……请上座。” 该给的场面总是要给的,主桌上座,留给了不请自来的二皇子。 宋闻渊自然也是在主桌的,元戈在他身边坐了,半个眼神没往佟婉真那去。佟小姐咬着牙几乎怨毒的眼神她感觉得到,偏偏,眼神杀不了人,元小姐在这样的眼神下怡然自得地一边照顾温一卓,一边跟宋闻渊说话,小夫妻俩带着个孩子,个顶个的养眼,看起来竟像是一家三口似的,也不知这两位生的孩子该有多漂亮。 金小爷拉着许承锦大剌剌占了位,格外地自觉。温长龄本就低调,只请了朝中往来频繁的同僚,官职大多不高,金小爷的面子定是要给的,纷纷谦让着让出了主桌的位置——如此一来,这一桌坐着的,便都是不省心的主了。 二皇子在场,这第一杯酒自然是要他先端起的,敬了温长龄,说了好一番冠冕堂皇的寒暄之语,转身又敬元戈和宋闻渊,只前者是场面,后者却是“私情”。 端着酒的二殿下看起来还是一样的温和从容谦逊有度,敬酒的理由听起来也是格外正经友好,“宋大人。之前宋大人大婚,本王未能登门道贺,实属憾事……今日借温家添丁的喜酒,也祝宋大人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只这话由他说来,总觉得怪怪的。 第146章 我这人好脾气、好相与 当初谁人不知,这桩婚事郎无情妾无意,整个盛京城都没人看好,追其根本原因,便是此刻言笑晏晏着说着迟到祝福的二皇子。即便如今看起来小夫妻还算和睦,但也极有可能不过是做给旁人看的罢了,私底下如何便是温家长辈也有些拿捏不准。 茶楼酒肆里便是那痴男怨女之间爱恨情仇的故事最是宾客满座,此刻这些故事里的人物落到了实处,自是比野史还要精彩。 形形色色的视线都落在了此处。 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半分异色也无,跟着宋闻渊一道,坦坦荡荡执杯起身回礼。宋大人握着她端酒的手,对着对面含笑说着,“抱歉。夫人身子有恙,大夫叮嘱不宜饮酒,二殿下的心意……下官代她谢过。”说着,就着对方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酒杯置于桌面,握着的手才缓缓松开。 老夫人看着,眉眼都染着笑,出声唤道,“宋大人。” 众目睽睽之下,北镇抚司掌管刑狱的杀神,正用那双握惯了刑具、沾满了鲜血的手为自家夫人倒茶、布菜,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私底下伺候惯了的。闻言抬头看去,含笑说着,“祖母,您唤我闻渊就好。” 本想着关心一下对方的身子,这会儿见他那般从善如流地举动,再看自家小姑娘坦然自若享受惯了的样子,心下也是诧异,轻嗤道,“这丫头!她自己没生手嘛,你自己吃,别管她!” “无妨。”宋闻渊含笑说着,搁下了筷子端起了茶杯,并不解释,只视线自始至终都落在元戈身上。 佟婉真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碟子,桌子底下的指尖倏地攥紧,修剪得圆润的指尖在自己的手背上掐出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的痕迹。她突然端着酒杯起身,走到元戈面前,柔声唤道,“浅浅,今日见你与宋大人相处和睦,我、我也算欣慰……”一句话说得期期艾艾犹犹豫豫的,真是可怜又无辜,像是被欺负了似的。 都说了不能饮酒,一个两个的都要来敬酒,偏偏身边坐着个宋闻渊,边上还有个大夫虎视眈眈——大夫自己正在被灌酒,素来稳重的温大哥不知怎的,像是活了大半辈子终于得遇一知己似的,勾着人许承锦就是不撒手,一杯接着一杯的灌酒。 自己喝出了几分醉意,许大夫眼底一片清明,还能顾得上留心元戈这里,见缝插针似的抬了下手制止道,“你不能喝。” 这两位的酒量,高下立判。 元戈本也不是谁敬的酒都喝的,朝着许承锦的方向努努嘴,好整以暇地,“呐,大夫不让喝。” 受了委屈的小媳妇愈发委屈了,站在那里一脸的无所适从,“我、我知道的……浅浅,现在大家都说,是我抢了你的心上人,我解释过,可没有人相信我。浅浅,你知道的,情爱之事,本就图个两情相悦,二殿下对你无心,你们注定成不了。就算、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也越来越低,下巴都抵在了胸口,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 热热闹闹的前院,突然悄无声息。 秦永沛淡声呵斥,“婉真,休得胡言。”不轻不重,似真似假,就连表情也是喜怒不辨,甚至还有几分隐约的纵容。 金彧年的脾气来得最快,他虎着一张脸就站了起来,“嘿!真当我老金家没人了是吧?” 话音落,元大小姐转首看来,对着他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金小爷不乐意,但见宋闻渊也好整以暇地示意他稍安勿躁,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了。 元戈挪了挪凳子,正儿八经地朝着佟婉真,字正腔圆地唤道,“佟……”出口便戛然而止,她歪了歪头,似是为难,“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称呼你,那就连名带姓称呼你吧,佟婉真……” 她脊背笔直正襟危坐抬头看过去的样子,半点不曾因为高度问题少了半分气势,倒像是主子审视犯了错处的下人似的。秦永沛那不轻不重的打断,说是呵斥,更像是为了让他自己置身事外,让这出戏变成女子之间的上不得台面的口角之争。既如此,那她也不客气了,噙着笑意问得意味深长,“这样称呼,无妨吧?” 端了许久的酒杯,显得格外沉重……她不想来的,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去针对温浅,可秦永沛气不过,非要给温浅“一点难堪”,她不得不配合着,否则,加诸自身的拳打脚踢并不会因为腹中这个孩子的存在而温柔几分。 佟婉真愈发低了头,“无、无妨的。” “无妨便好。”元戈垂眸抿了一口茶杯,摸摸满脸愤怒的卓卓,轻笑道,“你抢了别人心上人这件事,我不知你是如何解释的,但想来,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你弄错了……听说,佟小姐这几日卧病在床,显然是很受打击,那些话你应该向她解释。” “至于我……”她把玩着手中的青花瓷杯盖,笑道,“我这人……素来是好脾气好相与的,往日诸多忍让,你身处其中应有所体会。” 众人眉梢暗挑,好脾气?好相与?倒是听说过一些,但此刻瞧着,这位年轻的女子怎么看着都不像是好脾气的样子哇! 正在被灌酒的许大夫被酒呛着了,在一旁咳地撕心裂肺。 “好脾气”的元大小姐兀自笑笑,似乎也被自己这般不要脸的说辞逗笑了,靠着椅背又重申了一遍,“我这人脾气好、好相与,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与人为善的……当然,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你当真抢了我的心上人,这世上保不齐就得多两具尸体……一具你的,一具他的。当然,若对方是二皇子,小女动不得,这黄泉路便只能你一个人走了,若对方是宋大人,本小姐还是愿意铤而走险送你们去做一对亡命鸳鸯的。” 大庭广众,朗朗乾坤,说着阴间的话——在场只怕也只有她干得出来了!佟婉真脸色一白,硬生生吓出一身冷汗来。 第147章 继母难为 就连在场宾客都怀疑,这温大小姐是不是被气傻了开始胡言乱语。 “胡闹。”温长龄淡声呵斥,一样的不轻不重、似真似假,就连喜怒不辨的表情都学了个十成十,“客人面前,休得失礼。” 偏偏,元戈不以为意,说完还笑嘻嘻转首看向宋闻渊,“夫君,你觉着呢?” 得意又骄纵。 宋闻渊正在给她舀银鱼羹,闻言将瓷碗递到她手里,才笑道,“宋某不会让夫人有这个机会的,莫说什么心上人了,就是相好、姘头、通房、妾室,通通不会有……不仅如此,杀人越货这种腌臜事……夫人若是想做,宋某愿意代劳。” 宾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知道,这传闻中脾气好、好相与、跟软柿子一样的温家小姐为何跟脱胎换骨一样了——被惯的。 菜给夹了,汤给舀了,杀人越货都代劳了,还给保证这内宅后院此生就她一人,可不换谁都得恃宠而骄? 不过这话听起来仍然不够“阳间”,谁家夫妇将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大剌剌搁在台面上说的?就连温长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倒是温一卓,眨眨眼,一脸天真地问道,“所以,姑姑的心上人就是姑父吗?”声音不低,咬字清晰,一下子将话题拉了回来。 对呀,不是说心上人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低头喝闷酒的许承锦突然抬头看了过去,心上人啊…… 心上人?元戈摸摸小家伙的脑袋,轻笑道,“心那么小一个地方,哪能随随便便就搁个人进去?你姑姑我呀,见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很好很好的样子,自然更不会把一些普通的皮囊、乏味的灵魂、口头的承诺搁在心里。至于你姑父……若是他当真能几十年如一日地说到做到,那姑姑自是要将他搁在心上的。” 许承锦微微一愣,继而低头苦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些释然了……也好,自己给不起的东西,宋闻渊能给。那小子既能当众说出这些话来,几十年如一日的,还真不是问题。 宋大人淡声道“好”的模样,温柔到像是眼神里都能溺出水来。 这眼神一下子刺痛了佟婉真,最后一点理智被身上那些隐秘的伤痕带来的疼痛撕裂摧毁,她突然后退一步,苍白着脸色指着元戈咆哮,“胡说!你胡说!宋大人,你别听她胡说,她就是喜欢二皇子喜欢到不惜以死相逼也要让自己的继母进宫去跪皇后娘娘!偏偏皇后娘娘和二皇子殿下都瞧不上她温浅,这才有了你们温宋两家的联姻——” 秦永沛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咆哮,“佟婉真!你给我闭嘴!” 佟婉真最后的那点理智瞬间回笼,脸色煞白地摇着头……她知道,自己坏了秦永沛的事。 秦永沛是要挑拨温宋两家,现在……只怕适得其反了。 她完了。 没有人说话,四下无人的寂静里,就连元戈都明显一愣,缓慢地扭着脖子看向温长龄身边的妇人。上了年纪的女子,一身低调得体的裙装,发髻打理地一丝不苟,保养得宜地面容不笑的时候看不到一丝细纹。她也不爱笑,不管是温浅还是元戈,记忆里似乎都从未见她笑过……这位继母留在亡人记忆中的,永远是一副不冷不热、事不关己的模样,没什么矛盾,却也并不亲厚,就像是同住一个屋檐底下的陌生人。 可现在佟婉真却说……一时间元戈也分不清,心底那种像是冒着泡的酸涩感到底是自己的感同身受还是温浅这具身体的本能,“母亲……”她唤着,声音都哆嗦。 元戈曾想过,命运何其厚待于她,让她死后重生。可命运又何其苛待,两世为人竟然都没有母女的缘分…… 对面仍是那般清清冷冷事不关己的模样,只半晌,到底是轻叹一声,“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那您……那您为何从未说过?” “我是第一次给人当继母……在我还没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温夫人轻声说着,她声音清冷却温软,像是格外有耐心的吴侬软语,“那时候柠柠还在我肚子里。他们都说,继母难为……若是我亲生的孩子,犯了错,我打了、骂了,纵然她恨我,也得老老实实叫我一声母亲。可你不同,我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待你。” “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从来不会同咱们说……外面都说你非二皇子不嫁。”温夫人低眉苦笑,只道“听说”,“我虽一直觉得,你性情过于温和,皇家太过于复杂,二皇子实非良配。但外面那样传,你又什么都不说,我与你父亲商量之后,仍然觉得该遂了你的心意……我这点继母的心意,没想到最后竟然成了你被人攻击、被人诟病的污点。” 最后半句,是看着佟婉真说的,温和中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嘲讽。 杯盏轻轻搁在桌面上,“嗒”地一声,在安静的前院显得格外清晰,宋大人冷着一张脸靠向椅背,看向温长龄,“岳父,小婿想斗胆在温府做一回主。” 温长龄压着嘴角沉默着点头。 宋闻渊看了眼秦永沛,“温家添丁之喜,来者是客。可此女一来便咄咄逼人、针锋相对,我夫人性情温良,念及大庭广众一再退让,偏她不识抬举步步紧逼,不仅污我夫人名声,也污温夫人名声,毁温宋两家的名誉,实在可恶!林木,将人赶出门去……记得温和些,莫要伤其腹中皇嗣。” 说完,嘴角微勾,眼底冷芒微闪,看着秦永沛问道,“二皇子殿下,当不会怪罪吧?” 秦永沛紧了紧后牙槽,皮笑肉不笑地亡羊补牢,“婉真不胜酒力,胡言乱语冲撞了诸位,将她带出去醒醒酒也是好的。温大人,今日本皇子失礼在先,先行告辞,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温长龄笑哈哈地打马虎眼,“无妨、无妨,姑娘家喝醉了,说胡话,没人当真……二皇子慢走,下官就不送了。” 第148章 秦永沛的疑心 秦永沛冷着脸起身离席,错身之际回头看了眼元戈,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佟婉真说过的那句话。 她说,温浅已经死了。 佟婉真从来不是一个聪明的人,贪欲重,胆子小,犯了点事就神神叨叨自己吓自己。秦永沛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说的,这世上若真有恶鬼复仇的话,还轮不到她佟婉真…… 只是,这复活的恶鬼没有,不代表“复活”的活人没有。 人人都说,温浅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通常这种话是不具备什么意义的,但,若这次偏偏就真的换了个人呢?之前的温浅,秦永沛是见过的,那个小姑娘一见到自己就脸红、大气都不敢出像是随时都要晕厥过去似的,爱慕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还自以为掩饰地很好。 如今,还真是判若两人。 出门之际,他低声吩咐身侧心腹,“去查查,宋温大婚前后那段时间,宋闻渊都同什么人接触了。”温浅诡异,宋闻渊也诡异,之前还互相看不对眼的两个人,这结婚才多久,就能为了对方杀人越货空置后院了?若这温浅当真换了个人,那也只能是宋闻渊的手段。 秦永沛离开后,气氛瞬间回暖,宾客们纷纷起身敬酒,恭喜大少爷喜获麟儿,虽然这个恭喜看起来有些迟,麟儿都能奶声奶气说话逗趣了,又恭喜温大人觅得佳婿,虽然这个恭喜听起来也有些迟,毕竟大婚也过去挺久了,最后只得祝宋大人和夫人早生贵子。 麟儿他爹全程都只顾着劝许承锦的酒,麟儿他爹是个讲究人,敬酒非要找名目,仿佛这样对方就不知道他是存心灌酒似的。敬酒的名目也是千奇百怪,从“久闻许公子医术高超”到“久仰许公子风流声名”。 不像久仰,倒像有仇。 金彧年是个活跃的,又是个贪杯的,不管谁过来敬酒、以什么名目敬酒,他都要上去凑一下,两三杯下去,就大了舌头,扒拉着也不知道哪里拉来的倒霉蛋,口齿不清地讲述着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他家小嫂嫂是怎样从天而降,救他脱离苦海的……言辞之夸张,连元戈都受不了,摇摇头离席吹风去了。 她到现在都想不明白,稳重如宋闻渊,为什么身边两个至交却是一个比一个跳脱、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也不知是如何玩到一块儿去的。 她自顾自寻了一处景致不错的湖边坐了,前院几近沸腾的喧嚣声逐渐远离,秋日的凉风从湖面上吹过来,留了一池的碎金光晕,她靠着身侧的石头坐着,就这样发了一会儿呆,又捡了身边的小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人工湖里丢石子,看着大大小小的涟漪,兀自轻笑。 身边传来脚步声,脚步轻缓,裙摆曳地而行,随之而来的是姑娘家不紧不慢的声音,“什么时候遇见你,都似受惊的鸟雀,时时刻刻缩着肩膀弓着背……好似我们所有人都要害你。难得见你这样闲适慵懒的时候……父亲说你变了许多,我原还不信。” 话音落,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落在脸上的阳光被挡了大半。 元戈偏头看去,温柠的表情隐没在日光之后,有些模糊不清,看起来有些陌生。重生而来,她遇到温柠的次数屈指可数,唯一说上话的那次,位于慈光寺后院的月洞门前,寥寥几句,针锋相对。 元戈一直以为,温柠是不喜欢这个姐姐的,就像温夫人对温浅的漠不关心一样,除了老夫人以外的温家人对温浅的态度出奇地一致——你好、或者不好,都与我无关。可方才坐在这里的时候,她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温家人对温浅的态度应该是怜其不幸,怒其不争,可温浅不懂,她在佟婉真的“好”里,逐渐闭目塞听,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娃娃,相信着佟婉真的一切,也只相信佟婉真。 元戈将手里剩下的几个石子儿丢进了湖里,才仰着头眯着眼问她,“如今怎地就信了?” 元戈看着温柠,温柠也在打量元戈,仰面看来的姑娘,因着日光刺目微微眯着眼,眼底情绪悉数收着,看起来温柔绵软一如往常。可……温柠说道,“我见过你为了他同我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我也见过你为了佟婉真恨不得与我们所有人为敌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如今是真的看清了放下了,还是只是欲拒还迎想要吸引二皇子的注意力……但是温浅,我们从未想过要加害于你。她佟婉真会抢嫡姐的未婚夫,我温柠做不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 元戈不置可否,转了话题,问她,“母亲去求皇后娘娘的事情,你知道?” “嗯。”视线落在元戈身边的石头上,温柠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坐过去,她们这样心平气和开诚布公地说话还是头一回,这并肩而坐……实在有些难为人,“她在皇后的宫门前,整整跪了一个时辰才得到召见。皇后怪罪下人没有通传,下人说皇后忧思难以入眠,难得睡个好觉,怎可打扰?说来说去,倒似母亲没眼力见儿打扰了皇后娘娘午后小憩……”说完,扯了扯嘴角。 她说话一直有种不紧不慢红尘尽了的样子,这会儿一声暗嗤,反倒多了几分鲜活气来,便真真儿像个小姑娘了。 元戈抿了抿嘴角,“你们……从未说过。” “说了又怎样?那时候的你,像是竖着浑身尖刺的刺猬,不辨敌我、不分青红,我们与你说了,兴许你还要怪母亲画蛇添足、弄巧成拙。”温柠半点不客气,微拧着眉头冷声指责,“就连外祖母都为你哭了多少回,说你像是被下了降头,一门心思地非要跳那火坑……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二皇子府不是什么好去处,偏你视我们为敌,觉得我们都是见不得你好,只那佟家庶女真心实意待你。温浅,你是真蠢!” 对温二小姐来说,一个“蠢”字,已经是她能骂出来的最难听的话了。 第149章 找了只碎碎念的小狐狸 对元小姐来说,正儿八经被人骂一句蠢,也是人生里头一遭,挺新奇的。 她兀自低头笑了笑,“可不就挺蠢。”蠢丫头不止被下了降头,还被下了迷药,平素胆子那么小,偏那时候跟个扑火的飞蛾惨烈又决绝。 “不是什么欲拒还迎。”她缓缓起身,面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站着,轻声说道,“起初不想嫁宋闻渊,听了她的胡言乱语,的确是做了些荒唐事,但大婚那日……并非我折腾,是她害我。不过还好,我还回去了,也算一笔勾销。” 温柠倏地抬头看去,记忆里永远低着头的温浅仰着脸,闭着眼睛笑,秋风拂过她的鬓角碎发,阳光打在她温柔姣好的面容上,肌肤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地舒展着。 温柠张了张嘴,余光里瞧见站在不远处看向这里的男人,那男人的视线锁定在她的身边,目光近乎贪婪。 她冲着对方微微颔首,悄声离开。 走了一会儿转身回望,金童玉女并肩而立,女子浑身上下像是镀了层亮色,仰面闭眼的样子有种……超脱红尘的佛性,只睁眼看向身边时瞬间弯了眉眼,眼底笑意细碎,染了凡尘的七情六欲,神佛步下神坛。 温柠站在原地久久未动,这些时日她几乎耗在了慈光寺,只为了一首梵音,可那近乎神圣的空灵之地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感悟,以至于这些时日她都陷入了无限的自我怀疑之中。偏偏此刻,突觉灵光乍现——神佛步下神坛跻身红尘,只为身边一只目露贪婪之色的大妖。 人工湖边,一睁眼发现身边换了人,元戈弯了眉眼,“你怎么过来了?” “太闹腾。”宋闻渊拧了拧眉心,也有些无可奈何,“宾客们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只温大哥仍不尽兴,拉着承锦喝着呢,估摸着是醉了,嗓门比金彧年还高。金彧年那小子已经跟你爹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谁也劝不住,祖母看不下去,让嬷嬷搀着回屋歇息去了。” 元戈一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头大,于是愈发好奇宋闻渊到底是怎么跟那两个走到一块去的。 秋风习习,吹来了云层,遮了天边的太阳。 宋闻渊偏头见她穿着单薄,解了披风披在她肩头,闻言笑笑,“早年受了伤,被许承锦撞见,也算救我一命。之后但凡是不太好见人的伤,大多都让他治……这一来二去的,便也算熟了。那时候他还未开府自居,大多数时候都住我这,桂婶最初的手艺就是为了他练出来的。” 宋闻渊是个不挑嘴的,问就是不错、还行,桂婶做什么吃什么,吃饱就行。突然来了个许承锦,明明是客人,却全然没拿自己当客人,这个好吃、那个更好吃,虽然也都是好吃的,但总能分个高低不是?于是,桂婶就在这一声又一声的称赞里,日益精进。说起这一点……宋闻渊偏头看去,就这一点上,这俩人倒是有些共性,挑剔,偏偏嘴甜,从不说“不好”,只说“更好”,拉拢人心最是拿手。 他将小姑娘的手包裹在掌心,这动作愈发娴熟,温水煮青蛙一般,元戈也完全不在意,只好奇问着,“那,金彧年呢?” 宋闻渊皱眉,很是头疼模样,“他太烦了,一赶他就碎碎念,我实在受不了,就由着去了……原想着,我这么无趣的人,他跟着跟着也就无趣了,自己就走了,没成想……最后反倒是我习惯了。”说完,又看元戈,暗忖这一幕实在有些似曾相识……当初这小丫头就是自说自话闯到他的书房,一口一个“夫君”地套近乎,跟金彧年那小子做派是完全一样的。 所以自己最后看上了这么一个碎碎念的小狐狸……宋闻渊摇摇头,兀自叹气。 …… 前院,在下人的帮忙下终于从金彧年“称兄道弟”的魔爪下逃脱的温长龄躲到一边兀自喘气歇息去了,至于金小爷,难得地安静了——他醉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今日得一“知己”的温大哥秉持着知己难觅、今日有酒今朝必醉的宗旨,拉着同样已经不大清醒的许承锦找了处无人僻静处,拎着酒坛子促膝谈心去了。 反倒是今日的主人公,看起来格外地成熟稳重,摇着头看着这些个不靠谱的大人们,长长地叹了口气,牵着温夫人的手回院子里收拾宝贝去了——那一箱子的刀剑兵器,他心心念念了很久,一中午都味同嚼蜡、心不在焉。 温裴寂自然不是真醉,他的酒量下此刻也就是三四分酒意,清醒得很。 他拖着踉踉跄跄的许承锦找了处确保无人偷听的角落,很有良心地将许公子端端正正地靠在椅背上,才有些敷衍的碰了碰对方手里的酒杯,冷不丁问道,“许公子有心仪的姑娘吗?” 郁郁葱葱的紫藤架下,许承锦迷迷糊糊地抬眼看去,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半晌,点了点头,嘻嘻一笑,“有啊。” 温裴寂眉心一凛,抬手就着许承锦手里的酒杯直接给人灌了进去,才轻声问道,“是哪家的姑娘,同大哥说说?” 他的声线本就慵懒华丽,此刻刻意压着的声音入耳便似诱供般,挠地人耳朵都痒。 许承锦的眉头愈发拧成了结,他看起来是真的醉了,低低笑着,半晌又耷拉着嘴角不乐意了,许久才喃喃,“哪家的姑娘……呵呵,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姑娘都不是,她啊……死啦!” 答案出乎意料,温裴寂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死了,自然就不是浅浅,他自是放心了许多,可自己贸贸然提及人家伤心事,似乎又有些不道德,于是,温裴寂难得地哑口无言,坐在凉风阵阵的紫藤花架下,手足无措。 偏对方却似打开了话匣子似的,咧着嘴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举着那只空酒杯手舞足蹈,“我啊……许承锦啊,这辈子都娶不到心爱的姑娘咯!” 第150章 同是天涯失心人 温裴寂蓦地一怔,如遭雷击。 许承锦还在哭哭笑笑地说着自己守了多年的小姑娘多么惊才绝艳、上苍又是如何不公天妒英才云云,温裴寂却觉得那些声音从耳朵边上绕了一圈又走了——有听,一个字没听见,只觉得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很是聒噪。 许承锦的风流名声实在太响亮,朋友妻不可戏的原则显然在他这里也没有什么约束力,这世道素来都是不公平的,男子风流那叫少年真性情,换作女子却是要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小丫头虽然瞧着机灵,但他这个做大哥的却总不放心。 于是,话题是他起的,试探也是他要试探的,只这最后的结局,出乎意料之外,一时间竟说不清到底是谁多了几分心伤。 “啪”地一声,肩膀上重重拍下一只胳膊,许承锦的。许公子缅怀完自己的姑娘,还要去揭别人的伤疤,咧着嘴没脸没皮地笑,“那,温大哥呢?有没有心爱的姑娘?哦,我知道了……卓卓的娘,对吧?” 温裴寂的脸色愈发漆黑如墨,往日教养半分不剩,对着个醉鬼磨着后牙槽,字字句句,“我恨不得……掐死她。” 那个女人……就是只该死的妖精!还是个没心肝的妖精! “我懂!”许承锦大手一拍对方肩膀,用力之大,差点把兀自腹诽的温裴寂拍出一口老血来,始作俑者半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嘿嘿笑道,“我都懂……难兄难弟、同病相怜,咱哥俩呀,同是天涯失心人!” “谁跟你同病相怜?你心上人是死了,我心上人可没死!”温裴寂一把掀开肩膀上的手,实在不愿搭理这神志不清的醉鬼,起身直直离开了,走了两步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愈发郁卒了,那只没心肝的妖精……有本事就一直躲着别让他碰见,否则……他誓要打造一根玄铁锁链,一头拴着自己,一头拴着她! 舌尖一点点碾过牙槽,温裴寂笑得阴气森森,连带着身后不远处紫藤花架下的男人突然打了个寒颤,迷糊着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许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自顾自朝着反方向走了。 可不就同是天涯失心人嘛,很多时候……他也很想掐死元戈的,明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偏不说,就看着自己为她伤心难过,这种坏心眼折磨人的死丫头啊……留给宋闻渊挺好的,恶人自有恶人磨。他酒意未散,脚下踉跄着回到前院,拎起趴在那里睡得很香、迷迷糊糊还在喊着“温兄,喝!”的金彧年,逮着正在收拾邻桌的下人问,“温尚书呢?” 下人讪讪解释,“大人不胜酒力,被管事搀回去歇息了,咱们预留了客房,可金小公子不肯去,咱们也不敢强行拉他,这才由着他在此处歇息的。” 金彧年任性起来的样子许承锦是了若指掌,别说是温家这些个下人了,就是金家那些身经百战的都拿他没办法。许承锦环顾一圈没见着宋闻渊,“可见着宋大人了?” 正问着,就瞧着从回廊那头拐出来的两人,饶是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但许承锦仍然不得不承认,这男才女貌的,的确很是般配。 他半点怜香惜玉都没有的,将手中的金彧年直接丢给了炎火,一边低头擦手一边交代,“给送回金家去,顺便给老爷子提一嘴,说这小子给自己涨了个辈分,都跟温尚书称兄道弟了……” 温裴寂灌了他那么多酒,虽说没醉,但彼时在紫藤花架上的确有几分恍惚,那些哭笑亦算不得全然是做戏,这会儿冷风一吹酒醒了三分,便愈发心里头沉甸甸地不是滋味,自也想要别人也不是滋味些。这背后告状的事情,他干得心安理得——世上再多一个伤心人,甚好。 “回吗?”他问宋闻渊,“我去你那坐坐。”说完,两人走到近前,许承锦才发现宽袖之下交握的指尖,颇有些烦躁地扯了扯嘴角,矫情!有伤风化! 宋大人并不知道这位曾经的“救命恩人”此刻心事无处倾诉的郁卒,只点点头牵着人往外走,一边交代下人“同温尚书说一声,小婿和夫人先行回去了,改日再来拜访”,一边回头问许承锦,“许夫人那边闹得更厉害了?让你有家都不回……” “她生不出小儿子来拴住我那风流老爹的心,加之我爹最近得了个新欢正蜜里调油让她有了危机感,就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对着这两人,许承锦都懒得替自家那点丑事扯什么遮羞布,直截了当极了,“那夜将我堵在了许家,今早更是派了嬷嬷在我门口盯梢,倒也没什么用处,只烦得很……大抵是黔驴技穷,打定了主意要先搞个嫡长孙出来稳固她自个儿的位置。” 许家的事情,外人毕竟不好插手,宋闻渊能做的也只是给许承锦提供一个不被许家那些腌臜事打扰的落脚栖息之地罢了,至于各种滋味,他们无法感同身受,自也不好随意置喙。 “好……” 话音未落,许家下人跌跌撞撞冲到近前,噗通一声就跪了,“公子!公子您快回去看看吧,夫人服毒自尽了!大夫、大夫说可以准备后事了!” 秋风凛冽,仿佛一下子入了冬,刮得人肌肤都生疼。 许承锦整个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一张脸上血色尽褪,垂在身侧的指尖哆嗦得厉害,声音也颤,小心翼翼地问着,“她……还、还活着吗?” “嬷嬷发现地及时,还活着的……只是,大夫说夫人吃的是砒霜,怕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夫人了,吩咐咱们把老爷和公子都叫回去,说是准备后事……” 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许承锦却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回头看元戈,眼底慌乱又无助,“我……我有点喝多了,能不能请你陪我去看看她?” 这样脆弱的许承锦,元戈从未见过。 “好。”她闭了闭眼,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别担心,就算大罗金仙不来,来的是阎王爷,也带不走许夫人的。” 第151章 我是女人,我打女人 嬷嬷说,午膳时夫人还是好好的,半分异样也无,只埋怨了几句公子不听话,还说要下人们留心着些公子平日里和谁家的姑娘走的近些,若能找个称心如意的总是更好。 用完午膳一刻钟,夫人每日都会午睡片刻,大概半个时辰。 今日日头正好,嬷嬷翻了箱子里的冬衣出来晒着,突然听见屋子里重物倒地的声音,冲进去一看,就见着夫人倒在地上已经人事不省……大夫很快赶来,一闻边上的白色小瓷瓶,说是砒霜。 元戈一进门,不待丫鬟婆子们说话,就先指挥着大夫按她的法子催吐将人唤醒,然后把脉开方子让人煎药去了,如此好一番折腾,人是醒来了,只仍然虚弱着,目色呆滞看着所有人,视线仍然飘忽,半晌抬了抬手,又落下,无声轻叹……眼底半点光芒都看不见,灰蒙蒙的,像是浓雾之后的黑夜。 许父没有来。 嬷嬷说今日许承锦他爹并未出门,丫鬟也在第一时间去请了人,只是……书房的门关着,丫鬟没见着人,对方隔着门轻描淡写地丢了一句“没死的话找大夫,死了找殡葬,找我作甚?”说话间,屋内传出女子娇笑,甜腻腻的、捏着嗓子发出的笑声,是那个异国的舞姬…… 这些话,丫鬟没敢跟许夫人说,憋在心里憋了很久,最后是哭着同许承锦说的,一边说一边哽咽,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许久。 许承锦攥着拳头听完,半晌,从牙齿缝里蹦出仨字来,“再去请。” 见丫鬟犹豫,许承锦又咬着牙补了句,“告诉他,不想那舞姬莫名其妙死于非命,就给我过来,今日这出戏,就是演也给我闭着眼睛演下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脖子上青紫色的脉络都隐约可见,脸色冷得像是覆了层看不见的霜雪。 丫鬟垂首跑出去,许承锦在原地站了很久,才转首看向元戈,轻声说道,“我的幼年,是在她的打骂里度过的,写错了一个字、背错了一首诗、惹她生气、惹那个男人生气,甚至膳房的饭菜不合胃口,都是她打我的理由。我恨她,从小到大,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诅咒了她多少回,咒她死、咒她生不如死……可我、可我……” 他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仿若丧家之犬。 元戈偏头看他,身侧的手抬了抬,犹豫片刻到底是拍上了他的肩膀,“我知道……她可恨,也可怜。困在爱里又得不到爱的女人,就像困在沙漠里的旅人濒死之际看到了海市蜃楼里的绿洲……可是,南隐,你在她的荒漠之外,你救不了她,海市蜃楼里的绿洲也救不了她。所以……不必自责。” 他没有说话。 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可更加久远的那些斥责、打骂,却又像是发生在昨天。 许久,他喉结滚动了下,低低说了声,“谢谢。”今日换成任何人躺在那里,他都能镇定应对,偏偏是她……被他诅咒了无数遍去死的女人一脚跨进了鬼门关里,他却注定方寸大乱,束手无策。 不远处,宋闻渊已经在树底下站了很久……许承锦不是一个会随随便便对人敞开心扉的人,他看起来有多么随便,实际上就有多么不随便。当年的那些事情,金彧年陪着他喝了三年的酒才勉强听了一嘴轻描淡写的往事。许承锦啊,就是个孬种,看起来嘻嘻哈哈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实际上心思比谁都深,不好的、难过的、伤心的,通通藏了又藏,藏到连他自己都误以为这些东西从未存在过。 两人的对话模糊不清,可那个抓了金彧年之后都要下意识擦擦手的许承锦,对于温浅的亲近却似浑然未觉般,这得是多了熟悉的两个人才能做得到?还有方才,乍闻许夫人自尽时的许承锦第一时间看向的,也是温浅。这两人什么时候…… 他倒不是怀疑这俩人之间会有点什么,只是这种像是被隔绝在外的心情令人有些烦躁,宋闻渊压着嘴角,看向门口挽着衣着暴露的女子大剌剌冲进来的男人。 许父,许永强搂着他的新欢舞姬一道过来“探望”刚从鬼门关救回来的结发妻子。 脸色刚刚缓和下来的许承锦突然间就红了眼眶,攥着拳头就冲了过去将人拦住了,连名带姓地叫,“许、永、强!你能不能有点人性?!她差点就死了!” 对方掀了掀眼皮子,懒懒的,“不是没死吗?砒霜……砒霜还能救回来?”语气间是漫不经心的凉薄,好像躺在里面的那个人不过是路边的甲乙丙丁,而不是他的发妻、他孩子的母亲。 异国舞姬水蛇般扭着腰肢,脚踝上铃铛微响,煞是好听,她的笑也好听,银铃似的,脆生生的,“那就说明里头那位姐姐也不是很想寻死……若真想寻死,就该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瓶子灌下去,那才是大罗金仙来了都救不回呢……爷,您说是不?” “你是什么东西?!”许承锦举起的手悬在半空,攥了攥,到底是没打下去,指着门口,“滚出去!” 异国舞姬扭得更欢了,满脸得意又猖狂,“爷……大少爷要打奴家呢,您也不管管。” 许永强目色从容在她腰间捏了一把,淡声说道,“他不敢。” “他不敢,我敢。”元戈上前一步将许承锦拦在了身后,“我是女人,我也打女人。我和这里的长辈们都非亲非故,跟您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许承锦的顾虑我都没有。何况,我一介女流之辈,此刻就算是揪着你的头发把你摁在地上扇耳光,你家这位爷只怕也不好插手女人家的矛盾吧?” 说完,嘻嘻一笑,明眸皓齿。 又娇嗔又狡黠。 异国舞姬瞠目结舌,“你谁呀?!一边去,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树底下抱胸而立的宋闻渊松了手,眼睑微阖,走了过去。 第152章 婶子 许永强的目光越过元戈,看向款步走来的宋闻渊,“宋大人也在?怎么,宋大人也是要插手我许家的事情?” 宋闻渊懒懒站在元戈身后,“世伯误会,许家家世,晚辈不会插手。只是,这位异国舞姬对我夫人出言不逊,晚辈却也不能坐视不理。” 许永强这才第一次正眼打量元戈,微微颔首,“原是宋少夫人,久仰。若是我记得没错,今天温家设宴,酒水还是从我许家采买的,贱内这点小事还劳驾二位过来,实在抱歉。蝶衣,道歉。” “你管这叫小事?”许承锦冷声嗤笑,“许永强!那里面躺着的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她差点死了!你管这叫小事?” 许父打理着袖口,头也没抬,“客人面前,这就是你对父亲的礼数?差点死了,不就是好端端的没死嘛!你让我来看她,我也来了,怎的?还要怎样?阖府上下大贺三日庆祝她的劫后余生?” 异国舞姬在一旁掩着嘴角咯咯直笑,至于所谓的“道歉”,却也只是不情不愿地屈了屈膝罢了。 “你带着这女人来看她?你到底是来探望的,还是来催命的?!许永强,你花心、你风流,我不管,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我也不想管,但如果你不想明天府中挂白事,就该在踏进这个院子之前,把身上挂着的莺莺燕燕、染着的胭脂俗粉掸一掸?”许承锦仰头看了会儿天空,才深呼吸着字字句句说道,“你就不能给她片刻的……正室夫人的体面?” “体面?”许永强突然冷声嗤笑,“我给过她所有的体面,可她仍然因为那该死的妒忌害死了我的妾室!那时候,你大哥都快要出生了!她不是善妒吗?所以我就不停地换女人!我不仅换,我还要带到她面前来让她看着,我让她天天活在这该死的嫉妒里!” 许承锦倏地怔住……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所以小时候不管自己多么努力,总也换不来父亲的半点关注与赞誉……攥着的拳头缓缓松开,他低了头,眼底都是灰暗,像是蒙了层浓雾一般。他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也恨我的吧?” 许永强看了他一眼,还是那种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表情,“你终究是我的儿子。”说完,他揽着异国舞姬的腰肢抬脚上前,舞姬步履轻快跳脱,仿若凯旋而归的战士,带着趾高气昂的得意。 脚下铃铛微响,许承锦抬手阻拦,元戈比他快,嬉皮笑脸地攥着异国舞姬的胳膊直接硬生生将人从许永强身上给扯了下来,“这位……婶子,烦请带个路,晚辈席间喝多了茶水。” 舞姬瞠目结舌,“婶、婶子?!我看起来有这么老吗?” 果然,不管什么时候,爱美女人的首要关注点永远在这里。 许永强驻足回头,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元戈嘿嘿讪笑着摆摆手,“世伯快进去吧,我让婶子带我过去就成。” 一口一个“婶子”的,还不忘苦口婆心地解释,“不老,婶子一点都不老,瞧着可年轻了!跟我也就差不多大……不过在咱们这里您辈分高。您看,您跟世伯是那档子关系,那晚辈总不好叫您姐姐是吧?否则传出去这叫乱伦……在咱们这里,这‘乱伦’二字,属于是骂得很难听了!” ……后脚进门的许父,一个踉跄,寻思着这温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玩意儿的?之前瞧着还大义凛然气势汹汹的,怎么转头就能勾肩搭背攀关系了?而且这关系攀得……让人如鲠在喉。 可不就是如鲠在喉吗? 异国舞姬的表情都扭曲,什么叫瞧着可年轻了,本来就年轻!口口声声你们那里,她在盛京城也待了好几年了,这里什么风俗、怎么骂人,她也是清楚的!还那档子关系……异国舞姬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没好气地瞪元戈,“不是喝多了茶水尿急?” 许永强已经进屋去了,元戈收回扒拉着对方的胳膊,慢条斯理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啊……突然不急了,那就不麻烦婶子了。” ……蝶衣又翻了个白眼。 她自认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却是鲜少碰见过这样的,嬉笑怒骂皆随心,跟唱戏换脸似的,回头间就是另一张脸。偏你还奈何不得她,打、不能打,骂、骂不过,真真,看不过去,又弄不死她。蝶衣翻着白眼甩着袖子往边上去了,一边扭着腰肢一边寻思着,若许家这位夫人有这般道行,只怕这后院再多莺莺燕燕都不够她玩的。 偏偏,许夫人只是善妒,旁的手段半点没有。 许承锦低低说了声“谢谢”,好像今天他一直都在跟她说谢谢。 元戈抱着胳膊没吱声,只对着他的手递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风流才子许承锦啊那双手宝贝得不得了,不爱碰人也不爱被碰,实在不知这风流名声从何而起。 许承锦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仰面看天,那些毛病都是在遇到她之后才出现的,早些年他不喜欢自己这张脸,小时候更是因为一句“漂亮”大打出手。可她说她喜欢漂亮的,他便喜欢听人夸他漂亮了……跟中了毒似的。 “滚!滚出去!”屋内,怒喝声拔地而起,杯盏碎裂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女子虚弱无力的咳嗽,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一般。 没多久,许父就撩了帘子出来了,一边低头打理着被茶水溅到的衣裳,一边不耐烦地低斥,“不可理喻!往后既不愿见我,就不要搞这些个欲拒还迎的把戏。” 他将这一切视为欲拒还迎的把戏,夫妻间的那些情分早已消磨殆尽,只剩下了谁也放不下的恨……他似是没了逗趣的心情,对着缠上来的异国舞姬也只是淡淡扫了眼,转首吩咐一旁嬷嬷,终是说了句人话,“好生照顾着吧!”说罢,冲着宋闻渊微微颔首,大步离开了。 至于他臂弯间的蝶衣,一路小跑着才勉强跟上,单薄的纱衣随风扬起,当真人如其名,像是攀附在对方臂弯间的一只蝴蝶。 第153章 狗生里的大事 屋内咒骂声断断续续的,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 许承锦在外面听了半晌,最后直到离开也没再进去看上一眼——他们这对母子,就像是浑身竖着尖刺的刺猬,一靠近就要扎对方一身伤,用许承锦自己的话来说,“远远地看着,知道她还活着,便已经很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微红,像一个渴望母亲拥抱而不得的孩子——也许,他一直都是这样的许承锦。 许承锦被宋闻渊带回了栖迟阁,他自己的宅子占地不大,但对独居的许承锦而言还是太过于空旷了些,何况那宅子里只有寥寥几个下人,管事、厨娘、随侍的、洒扫的,满打满算不过一只手的数。 栖迟阁里,宋闻渊收回了手,淡声问道,“如何了?” 他问的是他身上的毒。 慈光寺的那个雨夜里,元戈说得语焉不详,其他人也都一问三不知,可身体是自己的,但凡有些什么变化总是自己先觉察得到,毒还在,只是最近没有再发作了,就像是体内盘踞着的那条毒蛇冬眠了。 还未入冬的天气,屋内已经点了炭火,宋闻渊却似半点没觉得热似的,脸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可见,纵然是冬眠的毒蛇,却也到底还是毒蛇。 许承锦松了松领口,一边担心着好友身体,一边还要为元戈打掩护,“还能怎么样?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偏还要折腾,今天受点伤,明天破点皮的,非要将自己折腾进棺材里去才省心,是不?”一张嘴,开开合合的,全是损人的话,一个好听的字眼都没有。 宋闻渊摇摇头,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好脾气地说着,“没那么严重……我觉得从慈光寺下来之后还好多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死丫头自己还受着伤呢,费心耗神为你施针将你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导致她自己那伤还没好全乎呢,身子虚弱地像是一阵风都能给刮走似的!这你要还是无知无觉,那才是砸了她自个儿的招牌呢。 许承锦又装模作样地把了一会儿脉,“大差不差,我待会儿替你去抓点药稳固稳固,你瞧瞧你自己,还未入冬呢,炭火先点上了……都虚弱成什么模样了,再这样下去,你家少夫人都得当寡妇。” 宋闻渊一手搁在小软枕上,一手端着茶杯抿着,闻言好脾气地笑了笑,在这些人面前,他总显得格外好脾气有耐心。闻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看过去,“不会……我一直以为,你对浅浅有些敌意。最近瞧着倒是改观了。” 许承锦心下顿时一激灵,做贼心虚似的偷偷看了对方一眼,见宋闻渊阖着眉眼喝茶,讪讪笑道,“哪能……我只是觉得,她配不上你。不过瞧着她给桂婶开的药茶,我觉得她挺有天赋的,想收她为徒……” “同意了?” “呵!”许承锦冷嗤,“你自己找了个什么玩意儿你不知道?脾气又臭又硬,半点说不通,非说她是元戈的徒弟,一徒不拜二师……瞧不上本公子呗!觉着本公子比不上元戈不配给她当老师呗!” 意料之中。 “不是我找的,陛下找的。你有意见找皇帝说去。”宋闻渊搁下了茶杯,收回软枕上的手整理着袖口,话虽这般说,心底的疑惑却仍然没有散去,彼时许承锦情急之下求助温浅的神态看起来完全没有担心过她这个“初学者”到底能不能行,毕竟,那时候大夫都让准备后事了。 这不是对待一个初学者的态度,温浅的回答也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所以,自己身体的变化也一定是慈光寺的那个雨夜发生了什么。 指腹碾过袖口绣线的纹路,宋闻渊眸色渐暗……他什么都可以等,等小姑娘打开心扉亲自告诉他,只这一件事他等不了。 直觉告诉他,不能等。 …… 那天一大早,天还蒙蒙亮,元戈就在一阵乒乒乓乓的闹腾声里被吵醒了。 皱着眉头撩开帘子一看,是林木在装狗窝,边上围着三四个丫鬟压着嗓音指指点点,还有她的贴身丫鬟拾音抱着温小白也不知道在乐呵啥,跟装她自个儿的屋子似的……自打落枫轩和栖迟阁之间的那道墙倒了修了一道月洞门之后,元戈就觉得林木这厮多少有些太把自己当“自己人”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说开工就开工,闹腾极了! 正欲阴阳怪气地呵斥上两句,拾音一回头见着元戈,抱着温小白就跑过来了,笑得跟一朵深秋季节里的菊花似的,“小姐小姐,窝!温小白的窝,可漂亮了可温暖了!” 那边,林木回头看来,满头满脸的木屑齑粉,嘿嘿一笑看起来有种憨厚的傻气。 于是,元戈已经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咽了回去,她从拾音怀里接过温小白,小小的团子在她怀里蹭了蹭,她突然便觉得,偶尔早起一天,参与一下一只小狗狗生里的大事……也是相当不错的。于是,她好心情地吩咐拾音,“去看看宋闻渊起了没,没起的话,把他叫醒吧!”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用完了早膳正准备抱着温小白在廊下晒着太阳睡个回笼觉养养身子,门房却过来说有人找,说是个男子,背着把很宽的大剑,儒衫打扮,像个有学问的江湖人……元戈一听,提着裙子抱着狗就冲了出去。 那日巫溪山下受人救命之恩,她只来得及自报家门便带着宋闻渊匆匆离开,这些时日她在府中寸步不离,一来是为了养伤养神,二来也是为了等他登门好确认对方安危。 等了好几日未曾等到,也不知道对方是觉得这救命之恩不足挂齿,还是受了伤行动不便,元戈心下担忧,都已经决定让宋闻渊暗中查找此人时……这人来了。 门口站着的男子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来,一张国字脸上五官深刻,眸子深嵌在眼眶里,小麦色的肌肤,初看有种狂野的异域风情,举手投足却又有一股书生气,他拱了拱手,又因为不知如何称呼对方,只微笑以对。 第154章 慕容少柔 元戈也算三品居的贵客了,茶点上得很快。 对方自称慕容钰轩,元戈微微诧异,倒是巧了,和母亲一个姓氏。大抵也是因此,她心生些许好感,唤声“慕容大哥”。 他说本就只是举手之劳,自不敢承这救命之恩,应邀前来只为报个平安,之后就要离开了。 五官深刻背着把宽剑的男子,比想象中还要多几分温和腼腆,指尖总无意识攥着那件看起来崭新的儒衫,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敛着,只说到“离开”时却又叹气,似是怅然失落。 元戈便问他,随后要去哪里。 他低着眉眼看着面前的茶杯,半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是来找人的……可我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说这里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子……我见着少夫人你的时候竟是错认成了她,但转念一想,才恍然我找了她许多年,她早该过了少夫人这般的年纪。”说完便是无言,半晌才道,“抱歉……初次见面就同你说这些个不愉快的。” 元戈摇摇头,沉吟片刻斟酌问着,“要不,你同我说说她的事情,家父与夫君在朝为官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也许能够略尽绵薄之力。” 茶水氤氲的雾气里,对方深刻的五官似乎被弱化了,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内敛的愁绪。他说,“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叫慕容少柔……” 元戈倏地抬头看去,一瞬间如坠冰窖,寒意从脖颈后面冒起来,一瞬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手脚冰冷。 她没有听过慕容少柔,可她听过一个格外相似的名字,慕容少艾……那是母亲的名字。 对方却全无所觉,似乎完全沉浸在那段过往里,“她离家的时候还不到少夫人你这般的年纪,因着不满家中为她定下的婚约,半夜迷晕了丫鬟婆子,打晕了家丁护院,离家出走了……许多年来杳无音讯,家中长辈忧思成疾,她母亲缠绵病榻多年,于数年前去了……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她。” 慕容家的事情元戈知之甚少,母亲因她难产,彼时兄长也还年幼,只知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母亲故去这许多年,外祖家从未有人登门往来过,兄长说便是母亲出殡,也未见外祖家的人,想来是未曾在意过。 是以这慕容二字,便也渐渐的,淡出了生活之外。 谁曾想,会在这样的异乡,仿若一道惊雷骤然落地,劈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桌子底下的两只手紧了紧,她压着汹涌的情绪又问了句,“她……她叫什么?” “慕容少柔……”对方这才发现了她的异样,也是跟着浑身一凛,近乎于惊喜万分地问道,“你、少夫人认识她?我瞧着少夫人与她有几分相似,莫非、莫非你是她的……她的……” 只他的期待还未落地,对方却已经摇了摇头,“我未曾听过慕容少柔,只是听过一个极相似的名字,慕容少艾……方才一愣神间,听岔了。” “少夫人竟然认识少艾?”对方亦是一愣,愁绪更浓,“少夫人竟然认识少艾?那是少柔的孪生姐姐,早年嫁去了知玄山……只是,到底红颜薄命。大夫人便是因此郁郁寡欢,就此沉疴难起的,加之少柔多年杳无音讯,大夫人随后没几年就去了。” 郁郁寡欢、沉疴难起……所以,外祖家到底是有人将母亲放在心上的吗? 攥着的指尖缓缓松开,指腹拂过手指上的月牙印,心里藏了多年的某个执念终于消散,她敛眉轻笑,解释着,“算不得认识,只是听知玄山的某位友人提起过,说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 闻言,慕容钰轩含笑颔首,“是的,一母同胞的姐妹俩,性格却大相径庭,姐姐娴静温柔,妹妹却似山野间的小鹿,活泼好动……抱歉,一时间对着少夫人说了许多没头没尾的话,实在是出来好几年终于见着了一些蛛丝马迹,一时间没忍住。” “您客气了。”元戈下意识带上了敬语,眼前这位论辈分该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声“大哥”委实是叫早了。 她兀自摩挲着茶杯低头苦笑,便听对方言语轻松地感慨了一句,“说来亦是机缘,少夫人同这姐妹俩还有几分相似……” 摩挲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顿,元戈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这个被对方一再重申过的信息,“你说,我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 “是啊,在下也很是诧异,起初在暗巷见着少夫人的时候还以为终于找到了少柔,可后来才回过神来,少柔离家多年,怎么可能还是这般豆蔻年华的模样……” 接下来的聊天,元戈多少都有些心不在焉。幸好对方也有些沉湎往事思念旧人,自顾自地说着当年旧事,元戈偶尔应上两句,倒也瞧不出失礼来……待到从三品居出来,元戈才惊觉整个后背都黏糊糊的一片——已经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祠堂之中,温浅母亲的牌位上写着的是“柔儿”,无姓氏。 “柔”之一字,于女子名姓中很是常见,是以最初慕容钰轩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元戈并没有想到温浅这位母亲,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可,若和温浅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恰好名字里又有一个“柔”字呢?柔儿……慕容少柔、慕容少艾……一母同胞的姐妹。 所以当初那副画像才令人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她明明死了,却又活了,还活在了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妹身上……这样的事情若非亲身经历,谁又能相信? 太阳明晃晃地打下来,晒得人一阵阵眩晕,元戈踉踉跄跄地走在路上,一时间分不清现下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想,会不会这只是一个梦,而现实中的自己只是在知玄山的某棵树上小憩了片刻,醒来日色正好,阳光透过树叶打在脸上,暖融融的,元岐站在树下仰面看来,微微一笑间,岁月静好。 第155章 知道自己有去无回 从三品居到温府,要经过四条长街拐三个弯,坐马车不算远,但若论走的,实在也不算近。 元戈心下无助迷茫,走走停停的,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走的,直到耳边传来温长龄诧异的声音,“浅浅?你怎么……”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温府门口。 她似梦魇之中被人唤醒,眼底刹那的迷茫无措之后才逐渐恢复清明,淡声唤了句,“父亲。” 一张表情落在温长龄眼里,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温长龄连忙将人往里带,一边吩咐着下人去准备吃食点心,一边关心问道,“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成这样?远远看着像你,我还不敢认……宋闻渊呢?吵架了?” 上回见面,温长龄便觉得小丫头瘦了不少,脸色也难看,想着是受伤之后精气神还未养好,是以也没说什么,没成想今日一见,这状况似乎更差了,自是心疼不已,也有了几分火气,“怎么了这是?怎么还自己走回来了?宋家连马车都不让你用?” “没有吵架。”彼时从三品居出来她便说要随处走走让车夫先回去了,她低着头拨弄着自己的指甲盖,低声解释,“我……女儿就是梦见母亲了,心里堵得慌。” 温长龄一愣,随即却是松了一口气,“原是如此……你母亲走时你才两岁,还以为你不记事。说说看,都梦见什么了?” 自然是什么都未曾梦见,不管是温浅的母亲,还是自己母亲,这些年从未在梦中出现……小时候受了委屈,总盼着梦见她,便早早地睡,却总也梦不到。兄长说,是因为从未见过,自然也就无从梦见。 她低着头卷手里的帕子,卷了松、松了卷,问温长龄,“父亲,父亲可知外祖家在哪里?” “怎么想起问这个?”虽有些好奇这贸贸然提起的话题,但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温长龄便也说得坦然,“你母亲从未提过,这些年也未曾见他们来访,想来是关系不睦。” “那母亲姓甚名谁,父亲可知?” 许是她问得急切了些,温长龄偏头看她,视线里多了几分审视,半晌摇了摇头,“她姓甚名谁又有何妨,不过是我的妻,嫁给了我,便冠了我的姓氏,名唤柔儿……你今日是怎么了,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没有……”她低着头,声音讷讷的,有些提不起劲的样子,“昨夜梦见了母亲,醒来子时方过,便是如何都睡不着了,于是难免想了许多,想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她来自哪里,想她到底是怎么没有的……”最后的声音,淹没在喉咙里。 孪生姊妹,一母同胞,偏偏相继离世,是巧合,还是人为?除了沉疴难起的亲生母亲,整个慕容家仿佛从来没有人在意过这对姐妹,妹妹离家出走,可姐姐却是明媒正娶,为何连出殡都无人相送?她的复活又是怎么一回事?她这一路走来,被这些念头生生逼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抬头看到温长龄的瞬间,蓦地想起之前听说的,温长龄自始至终都坚持妻子是被害死的…… 可回答她的,却只有沉默,和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的视线。 她知道自己问得太急切了,温长龄那么警觉的人定是察觉到了反常…… “半道遇见管事嬷嬷才知是你来了,上回你走得急,忘了将这舒痕膏交给你。”继夫人端着一碟点心进来,表情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淡漠,只声音温和了许多,“上回瞧着你脸色不好,正巧,我这里得了点上好的燕窝,你也一并带回去……你还年轻,身子骨最是马虎不得,稍有疏忽落了病根,往后几十年都得受罪。” 方才略显沉重压抑的气氛瞬间被打破,话题自然也是戛然而止。 “我都有的,桂婶每日给我熬着呢。” 元戈起身推辞,温长龄却摆摆手,“接了吧。桂婶熬着那是桂婶的事情,这些个却是咱们温家的态度,咱们重视着你,你在宋家便不会被轻慢疏忽。你受伤那几日正巧咱们府上也忙,你祖母病了,卓卓又要入族谱,你母亲焦头烂额地没顾上去看你……你莫要介意。” “父亲莫说这些见外的话,女儿晓得的,兄长也有来探望。让长辈担心已经是女儿不孝,如何还会介意。”说着礼数周全的场面话,她弯腰接过那些燕窝,“多谢母亲挂念。” 接下来,按着惯例,应该是说一会儿无关痛痒的体己话,然后端茶,送客。 只是这次却不同,继夫人没有坐下,反而笑着问元戈,“方才嬷嬷做了银耳羹,我贪嘴多吃了半碗,这会儿只觉得肚里胀得慌……柠柠也不在,不若你陪我随意走走?” 元戈一怔,抬头看去,直直撞进对方的意有所指的视线里,半晌,讷讷点头,“好。” 于是,元戈辞别了温长龄随着继母离开。 破天荒的,一对半生不熟的半路母子,并肩走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没有寒暄,没有场面话,更没有事无巨细的叮咛,只有格外直白到猝不及防地开诚布公,“我是你母亲离开前的两个月,被她亲自选进府中的妾室……这些年来,我总在想,她大概已经料到自己很有可能有去无回了。” 元戈的脚,被定在了原地。 那种被阳光刺得晕头转向的眩晕感再度袭来,四下的声音逐渐远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仿若擂鼓般一下、一下,捶打在胸膛上,震得整个人都生疼、麻木。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她……不是说她是回乡省亲途中被落水击中……” “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对方转身看来,目色平静里带着熟悉的淡漠,“可是,她将你留下了……一个离家多年的姑娘家回乡省亲,不带夫君登门、不带幼女同行,偏偏孤身一人?我是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母亲……这些年,我每每念及此事,便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我见你从未提起此事,便以为你彼时年幼不记事,便也不愿给你徒增烦恼。如今你既提起,我便也藏不住了,我总觉得……你母亲是知道自己很可能是回不来了。” 第156章 听说宋大人废了 深秋的后花园里,花草被人打理地很好,仍然有种郁郁葱葱的热闹。 阳光打在上面,花团锦簇地晃人眼。 元戈闭了闭眼,视线落在一旁假山上,声线暗哑,“你同父亲说起过此事吗?” 对方摇头,“你别怪他,他其实比任何都相信你母亲并非死于意外,可他身为户部尚书,有他的不得已。他没有人手,若要查案便只能仰仗朝中同僚,他能豁出脸去求人,可一次两次……再多,连自己也不好意思了,人家也是仁至义尽了。” “彼时同僚颇有微词,陛下也已有不满,你父亲……已经没办法了。” 是啊,大家都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总不能为了亡者毁了生者的生活和前路。 元戈垂眸轻叹,半晌抬眼看去,眼底是些许乏力的苦笑,“我都明白的,自不会怪罪于父亲……母亲离世时,我才两岁,关于她的记忆本就不多,这些年下来更是有些分不清虚实……总觉唏嘘。” 元戈有一点想不明白,如果温浅的母亲柔儿就是慕容少柔,那按照慕容钰轩的说法,慕容家这些年都没有找到慕容少柔的踪迹,更不知道这位离家出走的小姑娘已经在外成婚生子。可按照温长龄的说法,慕容少柔是在回乡省亲回程途中被落石砸中丢了性命的……那么,慕容少柔理应“正在省亲”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见了谁? 明知道很可能有去无回,为什么还要决然孤身赴约? 从温家出来,元戈觉得心头的疑惑不减反增,所有的事情云里雾里地藏在浓雾之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这个外祖家……很不简单。 太阳悬在头顶正上方,还是一样花团锦簇的人间,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三三两两之间打着招呼寒暄,也有热情的大娘明明并不认识,却会在迎面错身之际含笑问一句,“吃了吗?” 格外真实的烟火气。 这半日的恍惚就在这样的烟火里,真真实实地落了地,她仰面看天,长长叹出一口气来,罢了……左右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总要一步一步走过去才行,纵然半道崩卒,也不过死后梦一场,不亏。 …… 元戈离开三品居没多久,秦永沛就一身低调打扮进了三品居,一路上了二楼到了最西边的雅间内,摘了斗笠落了座,才看向对面岿然不同的佟明儒,表情淡淡瞧不出喜怒地问道,“三品居人多眼杂,最近父皇那边疑心很重,相爷行事还是稳妥些的好。” 佟明儒倒了茶推过去,掀了掀眼皮子,不大的眼眶里瞳孔透着股精明,直截了当地问道,“宋闻渊西郊遇伏,可是殿下的手笔?” “不是相爷你——” 质疑戛然而止,面对面坐着的两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怀疑和困惑。 佟明儒捋着他精心呵护的那薄薄一层小胡子,“当真不是殿下?司平正是殿下的人,下官以为……” “以为什么?”秦永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本殿下有那么蠢吗?宋闻渊什么能耐我不知道?真要找人弄他的话,本殿下会找那几个三脚猫功夫的软脚虾去打草惊蛇?本殿下还以为是相爷为了试探宋闻渊才出此下策……毕竟,找了两三个小毛贼夜探金家这种事相爷也是干过的。” 金彧年那小子和宋闻渊能比?金家虽是一门武将,但各个性子耿直简单,哪像宋家那小子,肠子都比别人多七八九个弯弯绕。佟明儒懒懒靠向椅背,直接略过了金家这件事,“不是我,我没那么蠢。” “本殿下就有那么蠢了?” 在座两人,虽有合作,却都有一种随时掀桌子散伙的“默契”,加之联姻未成,更是谁都不怎么相信对方的,只此刻面面相觑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清晰的怀疑和困惑——很好,这件事跟他们还真没有关系。 秦永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抬了抬眼看过去,温和的面具戴得严丝合缝,“所以相爷火急火燎将我叫过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对方也端起了茶杯,捧在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眼皮半阖着让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似的。半晌,他像是念书稿一般低低念了句,“不过几个乡野莽汉,就在宋闻渊的眼皮子底下将他夫人给伤了……两人被迫躲进山里躲了一夜,这件事你怎么看?” 众目睽睽下,这件事根本无需费心调查就已经众所周知。 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着致力于从这种事情里拼凑出一些关于男才女貌、落难夫妇的爱恨情仇,秦永沛自是不屑,即便此刻被问起,也是眼皮子都没抬,“我怎么看?宋闻渊花花肠子多得是,鬼知道下什么棋呢!也许是想借机除掉温浅,也许是准备下一盘大的……左右不是咱们干的,你操那心作甚?” 佟明儒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将脑子里掀桌子一拍两散的念头用力压下,“那殿下有没有想过,宋闻渊是真的无力保护一个弱女子?” “开什么玩笑——”脱口而出的话还未落下,秦永沛直直对上对方的半个瞳孔,被那视线刺激地心头一凛,试探道,“你是说……宋闻渊废了?可那些人的确是死了没错……姚云丰不是在巫溪山脚下找到了那些尸体?” “继那次之后,你还见过他出手吗?”对方平平静静地看他,耷拉着眼皮子的样子,莫名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秦永沛心思急转,宋闻渊一战成名,自此步上仕途,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随后“凶名”远扬,一张脸搁那都能止小孩啼哭……的确是,再也未曾见过他出手,反倒是愈发轻裘缓带,像个文弱书生了。 电石火花间,秦永沛“唰”地起身,看向对面的眼神都近乎于疯魔,声音紧跟着陡然拔高,“他当真废了?!” 对面眉目微敛,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 第157章 给小白狗找护院 第二天一大早,恪靖伯府张贴了告示,三少夫人要找个会点拳脚功夫的护院,开的月钱比一般人高些,平日里没什么要紧事,看个家护个院照顾下少夫人的小白狗,旁的便无事了。 这告示一出,许多青壮年都带着自个儿的家伙来应征,有带着刀剑的、有带着匕首的、还有带着锄头的……负责筛选的是两个小丫鬟,一个温温柔柔跟个小绵羊似的见谁都觉得挺好,还有一个抱胸而立都不带正眼看人,眼皮子一翻就摇头,“不行。” “不行”的标准很简单,连她都打不过的拳脚功夫太差了。 起初有人不服,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丫头片子,能厉害到哪去?于是提出比划比划……没成想,不过两招,败下阵来。还是不服,只说自己轻敌,要重新比划,只两招,又败下阵来。 也有配着刀剑的练家子,自持有几分身手,说什么都要比试下,最后仍然败下阵来。 于是便有瞧热闹的哈哈笑着摆手,“这告示闹着玩呢!这小丫头都能一个打十个了,还要什么护院?散了吧、散了吧……这世上哪有什么月钱多活还少的差事呢?真有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咱们呀是吧!” “一个打十个”的小丫头自然是鉴书了。 鉴书靠着门框抱胸而立,敛着眉眼的样子看起来格外平等地瞧不起任何人,闻言淡嗤,“少夫人说了,拿一份工钱没道理干两份差事,我是少夫人的随侍丫鬟,不管这看家护院照顾温小白的差事。” 小丫头说话声音平稳,语速却快,听得人一愣一愣的,有人下意识问,“温小白是谁?” 温温柔柔跟小绵羊的丫头嘻嘻一笑,八颗大白牙整齐漂亮,脆生生说道,“少夫人的小白狗。” 懂了,看家护院主要是看护主子的狗。 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这照顾狗的护院还要会很厉害的拳脚功夫——差事听着简单,要求却不低,这月例银子也不是那么好难的。 说到底,愿意来干这种差事的,大抵都不会是真正的高手,真正的高手皆有傲气,让他过来伺候一条狗主子?这不是埋汰人吗?这两日老百姓都在津津乐道着三少夫人给狗找奴才的事,大街小巷甚至架起了摊子设起了赌局赌此事最后如何收场。 三天过去了,过来应征的不少,但就像大家猜测的那样,不过就是些平平无奇的,愣是一个都不合格,甚至还有人公开喊话鉴书,要她放放水,这差事就算办成了。 偏偏,冷面小丫头看起来像个“冥顽不灵”的。 直到这一天下午,头戴宽檐斗笠背着一把重剑却一身儒衫打扮的中年人来到了宋家的偏门,客气有礼地略略一拱手,“请问……此处是三少夫人招护院吗?” 靠着门框的小丫头终于抬了眼皮正色看去,淡声应道,“是。” …… 醉欢楼里,小柔还没过来,宋子尧靠着椅背往后仰了仰,向身后小厮打扮的元戈打听着,“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讨论你给小白狗找护院,母亲那边想必很快就会收到消息……兴许已经收到了。你就不怕她怪罪于你?” 小厮站没站相,言简意赅,“本姑娘花的是自己的银子。” 嘚,人温家大小姐什么都不多,就是钱多!这辈子还没体会过有钱人的快乐的宋家大公子将凳子往后挪了挪,嬉皮笑脸地凑过去,“诶,我说弟妹……我最近帮你跑前跑后的干这些危险事,你是不是得犒劳犒劳下大哥我?” 小厮垂眼看他,财大气粗地点头,“嗯,想要多少银子?” 想要……很多,可他不敢要。宋子尧很没骨气地想,若是他真为了这点事情开口要银子,只怕宋闻渊能将他的腿打断咯!再说,这本就为数不多的一点情分是留着还是直接“钱货两讫”他还是分得清的,遂格外大度地摆摆手,“弟妹说什么呢,大哥我是这种人吗?大哥我就是见如今这大街小巷都在设赌局,赌你给狗找奴才的事情到底能不能成……要不弟妹你给我透个底儿,然后我去小赚一笔?” “那你得快些了。”元戈偏头算了算,“大抵也就这一两日,鉴书那边就能招到护院了……待从这里出去,你赶紧去买,应该来得及。” 宋子尧半点没怀疑,乐呵呵地应了,自从那次赌场一行之后,宋大少爷对这位弟妹那是佩服地五体投地。他一边盘算着自己还剩多少私房钱,一边转首问元戈,“弟妹不去赚一笔?你虽然不缺钱,但谁会嫌钱多呢是吧?要不,你跟我一道去?” 元大小姐摇摇头,语气浅淡如菊,“不用,赌局就是我让林木去设的。”她要人主动入瓮,便只好让消息自然而然传到那人耳朵里才行,怎么传比较快?自然是借这城中百姓口口相传……还有什么比赌局更好的?何况就像宋子尧说的,谁会嫌钱多呢是吧? 正靠着椅背后仰的宋大少爷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咽了口口水,打量着从头到脚都“人淡如菊”的元大小姐,一时间觉得,这户部尚书府出来的姑娘就是不一样,生财有道、生财有道……往后若能抱进了这尊大佛,还怕喝不到肉汤吗?宋大少爷眯着眼乐呵呵地笑了。 小柔推门进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宋子尧一脸得意的样子,跟天上掉了馅饼被他接了个正着似的,当下掐了掐嗓子,迎了上去,“大少爷这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跟小柔说说呀?嗯……这位是?” 她看到了宋子尧身后的“小厮”。 小厮微微后退半步,低着头拉开了距离。 大少爷随手抬了抬,“哦,我家新收的小厮……这不,最近我三弟、三弟妹接连遇险,恪靖伯府也不知遇到了什么脏东西,本少爷胆子小,带个小厮安全些。” 大少爷身经百战,如今演起戏来半点不怯场,自然极了。 第158章 过江之鲫,都长一个样 世家子弟随身带个小厮不是什么稀罕事,娇贵些的日常出入都能浩浩荡荡带上一群人。 只是,谁家公子哥喝花酒的时候这小厮还在身后寸步不离地守着呢?小柔挂在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大少爷谨慎些是好事,只是如今您在奴家这屋里担心什么?莫不是担心奴家藏了刺客在床底下?” 暗示明示地都已经格外明显。 醉欢楼常客宋大少怎么可能听不明白,只此刻财神爷在后面虎视眈眈呢,他哪敢有半点风月心思? “无妨,今儿个本少爷只是来看看你……许久未见,也审视想念。”财神爷说了,这人吧,不能可劲儿地往前凑,越是往前凑的越是不会被珍惜,你得像钓鱼一样,先抛个钩子,当然,钩子上得挂着鱼饵,如此耐心等待,鱼还会不咬钩吗? 彼时宋大少爷想了想,颇为好学地问道,“那……万一这鱼儿去咬别人的钩呢?” 这个问题,元大小姐压根儿没想过,于是故作高深地略一沉吟,“要么弄死那个跟你抢鱼的,要么换条鱼钓……天下过江之鲫,都长一个样。” 这辈子上房揭瓦、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事情一件没少干,但到底是两手干干净净一条人命都没沾的宋大少,委实被自家弟妹那“弄死一个人跟弄死一条鱼一样简单”的语气惊了惊,再听这后半句便觉得格外有道理。 可这会儿一寻思,却又隐约察觉出几分牵强附会的意思来——这过江之鲫到底长不长一个样他不清楚,但是这人却不是一个样,否则,大小姐她为什么点名非要小柔这条鲫鱼呢?只如今这贼船都已经上了,半道下去船翻了显然对大家都没好处,宋子尧勉强维持着“我今日真只是路过来看看,没想干什么”的模样,难得演了回坐怀而不乱的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在醉欢楼里显得格外稀罕,小柔实在不清楚这大少爷“显然无事上老朋友家坐坐”的语气是发什么神经,但来者是客,仍耐着性子准备了茶点,笑问,“宋公子最近在哪个温柔乡逍遥,小柔还以为公子将奴家给忘了呢!” 眼神扫过身后小厮,小厮脸皮很厚,岿然不动,跟个木桩子似的不懂避嫌——甚至还不如一个木桩子,木桩子跟前谈情说爱的不会尴尬,这么个大活人杵在这里,谁还能演得出半点浓情蜜意? 于是,小柔试探问道,“公子,不若……咱们喝点儿酒?”几分醉意,烛光摇曳间最是浪漫。 宋大少正有此意,颔首道好,又问,“听绿荷说起,前阵子你这里得了几瓶好酒,宝贝得紧,平日里轻易可不会拿出来。不知……本公子今日可有那口服?”说罢,抬了抬指尖,身后小厮立刻奉上银票一张。 小柔瞥了眼,面额不大,但对素来囊中羞涩的宋子尧来说,已是大度。 只是……视线扫过那小厮已经缩回了袖口里的手,方才不经意间一眼瞥过,竟觉嫩白到晃眼,她诧异看向对方面孔,却又顿觉大失所望,其貌不扬的脸,站在人群里都认不出来,楼下龟奴都比之俊俏几分。 她在这里打量一个小厮,宋子尧在那里做贼心虚地紧张着,掀了眼皮子催促道,“怎么?嫌弃本公子给的少,不配喝你的琼浆玉液?” “自然不是,奴家这里的好酒可不都给宋公子留着呢嘛,绿荷说的是桂花酿吧?宋公子这可着实伤奴家的心了,你去看陪绿荷都不来看我……说什么想念,是想念奴家这里的好酒吧?”说罢,捋了捋鬓角碎发,媚眼如丝。 宋子尧斜眼看她,微微上挑的眉眼,不说话的时候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审视,看得小柔心里都发毛。半晌,轻嗤,“你让本公子来看我,偏你对我不说实话,本公子还能肖想你那点劳什子桂花酿?我可是听说了,你这里啊……可是有好酒……” “好酒”二字,辗转在唇齿之间,落在女子耳畔,多了几分暧昧旖旎,和彼此心知肚明的意有所指。 前者令人心跳加速,后者令人瞬间恢复理智。 小柔讪笑躲闪,睫毛覆了眼睑,故作伤怀,“宋公子是觉得妾身这里的酒当不得‘好酒’二字吗?果然是心里有了旁人,事事都觉得旁人好,连带着一样的酒都是那边的香……” “哦?”对方挑了挑眉梢,支着下颌眉眼微挑,“明明是小柔藏私……那好酒我初尝便觉销魂,只绿荷说了,她那就那么点儿,再要喝就只能来你这里了。” “胡说!她怎么可能有逍遥酒!那是我托人买来的她压根儿不知道!” 话音方落,对上对方一脸不出所料的表情,小柔浑身一凛方觉失言,一时间,脸上娇羞尽退,血色也褪了个干净,半晌,轻嗤道,“多日不见,宋公子竟会使心眼子套话了,两瓶逍遥酒罢了,还劳您大少爷出马,随便找个小厮来将我绑了去抽上几鞭子,不就交代了?” 这话实在阴阳怪气。 宋子尧“嘿嘿”笑着伸手将人揽在怀里哄着,“你瞧你说什么混账话,本公子是我家三弟那种大老粗吗?咳咳……本少爷就是从别处听了这酒,想着尝一尝,偏你推三阻四的不坦诚,才拿话诈你一诈。是是是,本少爷错了,往后不吓你了……不知道小柔姐姐是从何处买的那酒,听着名儿就让人垂涎三尺,逍遥酒、逍遥……喝完当真逍遥?” 他看起来当真只是好奇,加之平日里那点不靠谱的做派,小柔悬着的心还是落了地,这一紧一松的,也不知怎的,竟然鬼使神差地如实交代了,“是虹妈妈那边买的,就两小瓶……虹妈妈最近不让我用,说是官府那边有所察觉……” “你若是要买,也等过了这风头吧,届时可别把我抖出去。要不,你就说是从那穷书生处听来的,之前我给了之桃一些,只那书生最近也不来了,想必是新鲜劲儿过了。”说完扯了扯嘴角,男人嘛,大抵如此,只之桃年轻阅历少,最近还颇为郁郁寡欢来着。 第159章 小哑巴与书生 元戈默默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穷书生做的事情,跟她元戈有什么关系? 屋内撒了些许微不足道的粉末,没什么太大的作用,只是让人不经意间卸了心防,虽不至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所言基本属实。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元戈也不敢乱来打草惊蛇,如今听她说起虹岚,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意料之中。 那个圆滑、周到、美艳、又格外长袖善舞的女子,眼底除了市侩精明之外,还有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像是藏着许多故事一样。 姣好的皮囊下,藏着饱经风霜的故事。 宋子尧又装模作样地问东问西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确定在小柔身上已经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之后,他才好整以暇搂着美人开始喝茶——自打元戈向他介绍了这所谓的“逍遥酒”之后,他便不敢在醉欢楼里碰一口酒了。 端坐醉欢楼喝着茶搂着姑娘的宋大少爷,看起来有种改邪归正的乖巧。 元戈实在看不下去,咳了咳,借着尿遁的理由逃了出来。 时值声色沸腾之际,元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小厮守门,实际上却是不动声色地找寻虹岚身影。 那日初次拜访醉欢楼时,只记得虹岚是从三楼下来的,具体是哪间屋子却没注意到,去往三楼的楼梯口站着两个看起来很能打的龟奴,想要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去只怕艰难……再者,就算偷摸进虹岚的房间找到那么一两瓶逍遥酒也没什么意义,反倒打草惊蛇。 元戈兀自盘算着还是得让人盯着虹岚看她的逍遥酒是从哪里得到的才好……却听身边有个略显熟悉的声音迟疑唤道,“你……” 偏头看去,竟是之桃。 之桃也是一愣,眼神倏地黯淡无光,“抱歉,我认错了人……”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张脸,连自己也不知怎的,远远瞧着的时候竟然以为是他……那个书生,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书生,一个龙阳之好的书生。 楼中姐妹都说她被骗了,可她寻思来寻思去,也没觉得自己被骗走了什么,要说“骗”,倒像是自己骗走了书生的银子……也许是自己实在太无趣了,也许是……自己不该找他喝那样的酒,毕竟从那之后,那书生就再也没出现过。方才匆匆一瞥,心脏都漏了好几跳。 对方后退一步,也没说话,只微微颔首让开了路。 鬼使神差的,之桃仰面看他,鼓起勇气问了句,“我……我能请你喝酒吗?”说完,在对方些许诧异的眼神里手忙脚乱地解释道,“不要你银子,我请客。我、我今天没有客人,妈妈不会怪罪的……我、我不太想一个人喝酒。”声音越来越低,散进风里,耳根子不争气地红了。 她这样的身份,邀请一个男人喝酒,正常人都会想歪吧?正要开口道歉,对方却点了点头,做了请的手势,仍然没说话。 “你……不会说话?” 倒也不是不会说,只是声音伪装起来比脸难得多,彼时粗声粗气装了个男声,此刻再装一个不同的男人声音实在太难,索性就装哑巴了。元戈点点头,神色从容,腼腆一笑。 之桃回头打量了他一眼,低低说了声抱歉,便领着元戈往前走。其实不会说话倒也不错,正好今日自己想说说话,只是缺个听的人,一个小哑巴,听了不该听的,也不会说出去……挺好。她这般想着,领着元戈进了房间,落了座,倒了酒,也没个小菜,只喝酒,自顾自地喝酒。 小姑娘明显不会喝酒,第一口呛得不行,第二口皱着眉头咽了下去,第三口开始,脸就红了,没多久,就咧着嘴嘻嘻笑着,看起来像是醉了。 元戈皱了皱眉头,伸手拦她,她却护得快,抱着小酒杯乐呵呵的笑,“别拦我……他也不让我喝,我偏喝,你说我要是一直、一直这么喝下去,他会不会出来拦着我?哦对,你不知道他是谁……他是……”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就不笑了,一张脸耷拉着,跟哭了似的,喃喃说着,“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个书生,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之前他总来寻我,同我说话,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书生。可他不碰我……姐妹们都说,男人不碰,心就不会留在这里。我贪心,想要他的心留在我这里……于是,我用了小柔姐姐给我的酒。” “我们这样的地方,总有些怡情的酒,听说姐姐们都会用的……可书生却生气了,他生气的时候拧着眉……对,就是你现在这样的表情。” 她一边说,一边喝,断断续续的,倒也喝了不少,元戈拦不住她,便偷偷藏了酒壶,换了茶水给她倒了,之桃竟是毫无所觉,只盯着茶杯迷糊着眼看着,“这酒……怎么突然苦的了?” 看来是真醉了。 元戈轻叹一声,开口说道,“书生没有生气,他只是忙着准备科考,暂时来不了而已。” 之桃侧目看她,眼神直直的,盯了半晌,才迷迷糊糊地“哦”了声,重新看向手里的酒杯,痴痴地笑,“他没生气,真好……小柔姐姐还来问我,那酒有没有给书生喝,我说喝了……她便追问了我好几日,向我打听书生的身份和住处……就连虹妈妈也来问。” 她趴在了桌上,自顾自地说,声音断断续续的,有些听不清,“我也不是笨蛋,怡情的酒在楼里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为何她俩如此紧张?这两日三楼还多了两个打手,不让我们上去,只有小柔姐姐和另一个姑娘能去……” 元戈只觉得心脏突然抽疼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上回在这里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女子……她抬眼看去,压着胸口的疼痛轻声问着,“另一个姑娘?哪个姑娘?” 之桃趴在桌上,她看起来快睡着了,慢慢摇了摇头,“不认识……戴着面纱的姑娘。” “颈侧间……有个月牙印记。” 第160章 怀疑知玄山 宋闻渊这两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大多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要出门,彼时元戈还没醒,等回来的时候元戈就已经歇下了。 他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道新开的月洞门前站一会儿。说来也是奇怪,不过就是一堵墙改成了一道门,就有种格外真切的同住一个屋檐的感觉。门的那边是新打造的狗窝,温小白似乎并不喜欢它的新家,宋闻渊鲜少在这里看到那只极通人性的小白狗。 小丫头给狗找下人顺便设了个副局的事情他倒是听说了,听说之后顺便让炎火也去下了注,反着下着注——让小丫头玩得尽心些。 今夜回来的时候又近子时,月色清朗,天边无云,亦无风,星子点缀在幕布一样的夜空上,浩渺高远。 宋闻渊正准备和之前一样在门口站一会儿就回去洗漱休息,谁曾想一抬头见着小丫头一个人在屋顶上自斟自饮,好不惬意,低头看来时摆摆手,嘻嘻一笑,“上来喝点儿?” 自然是却之不恭了。 宋闻渊纵身一跃,上了屋顶,身形利落稳稳落在了她的身边坐了,捞过她手里的酒壶闻了闻,眉头就皱了起来,“哪个给你拿的这粗制滥造的酒水?我去拿两壶好酒来?” 元戈抱着膝盖摇头,仰面看天,“没事……今日去醉欢楼的时候,遇见了之桃,被她叫着喝了酒,她三两口就醉了,这是剩下的,被我给拎回来了。”说完,懒懒地笑,似乎颇为得意于自己如此“勤俭持家”。 宋闻渊的关注点明显不在酒上,锁着眉头问她,“怎么又去见那女人了?” “陪大哥去的,乔装成了他的小厮,去套套小柔的话……出来的时候遇见了之桃,她大抵是心情不好,拉着我要喝酒。”元戈温声解释着,下意识避开了之桃心情不好的原因,再次将话题扯到了正事上,“你安排一两个信得过的,这两日盯着虹岚些,小柔说她的逍遥酒就是从虹岚那边买的。” “好。”宋闻渊点点头,又绕了回去,“既是乔装成了小厮,之桃如何还能认出你来?那女人看来也不简单,往后她面前你少晃悠。” 自己的妻子被别的女人惦记着……这种事情怕是搁在哪里都是独一份的,宋闻渊没好气地补了句,“听着没?” “我没在她面前晃悠……”元戈好脾气地笑,“就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她大概就是想找人说说话,见我面善罢了……也不算全无收获,她说这阵子三楼除了小柔就只有一个戴面纱的姑娘能上去,那姑娘右耳耳下有个月牙形的印记……” “嗯,我让人留意着。”宋闻渊就着她搁在身边的酒杯里倒了酒,端着尝了口,入口微涩,经不起细品。喝完一转头才注意到,整个屋顶上统共就那么一只酒杯,如此说来……他眸色渐浓,压着嘴角笑意柔软,将剩下的小半杯酒递给了她,才道,“上好的琉璃盏,用来盛这酒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葱白指尖覆于酒盏之上,于深浓夜色里有种惊人的脆弱与美感。 让人攥在掌心,藏起来。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从她手中端过酒杯交到她的另一只手里,低着眉眼五指相扣,才轻声说道,“宋子尧本性不坏,但脑子不大聪明,容易坏事。你同他一起我总是不放心,往后醉欢楼那边我让人盯着,你若是要去等我陪你一起。” 想了想,又加了句,“可好?” 对方指尖抚过手背,有种隐约的酥麻从肌肤蔓延开来,元戈偏头打量着眼前这个因为一场意外出现在自己生命里的男人,不答反问,“宋闻渊……醉欢楼的背后是谁,你知道吗?” “之前未曾留意过,我让人去查查。” “宋闻渊……”她又唤他,却没了下文,反倒一手枕着脑袋就势躺下,看着夜幕月色清朗,夜风习习。盛京城的风比知玄山的暖和,秋天的知玄山夜色凉如水,她又自恃康健,好动贪凉,槿素便总是捧着她的披风到处寻她,有时候是在屋顶,有时候是在树杈,有时候又在哪个不起眼的山石之后。 槿素不会武功,每次都气喘吁吁叉着腰骂她。 曾说之桃的身上有些故人的影子,此刻才恍然,到底是不同的。若之桃是绵羊,那槿素就是一只兔子,看似绵软可爱,可惹急了也是会咬人的。上了知玄山之后的槿素,更是元戈指哪她咬哪……如今想来,也许本来就是一只披着兔子皮囊的狼崽子呢? 元戈压了很久的情绪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初见端倪,宋闻渊紧了紧攥着的指尖,并不催促,只耐心应着,“嗯。” “宋闻渊。”她又唤,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映着天边星子,却黯淡晦涩,“宋闻渊,你有没有怀疑过知玄山……元戈精通医术擅长各种毒药,她尸骨刚冷,盛京城中就开始盛行这种闻所未闻的东西。你……就没有怀疑过?” 怎么可能没有怀疑? 甚至在更早之前,宋闻渊就已经开始注意知玄山了——知玄山被捧到了太高的位置上,许承锦是去了知玄山才有天赋的吗?为什么去之前是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去了几年回来了,便是宫中太医都要尊一声“许公子”?这其中的确有真才实学的成分,但不可否认,也有“知玄山”的面子。 朝中青年才俊身上背着“师从知玄山”履历的永远比单凭科考爬上来的更容易得到升迁,试问,这样的情况下但凡有些门路的,谁不想去知玄山上镀一层金?若敲不开正经的门路,那旁门左道试一试? 任何一个久负盛名的门派、组织、甚至只是一个家族,都是藏污纳垢的极佳之所,何况是知玄山这样一个足以给人镀金的……学术圣坛? 只是……他垂眸打量躺在身边的元戈,言语温和态度却坚持,叮嘱道,“知玄山的水太深,纵然你与元戈相识,也不要去碰。”小姑娘胆子太大,有时候纵然耳提面命着,也让人放心不下。 第161章 不过九族同葬 想要排除槿素的嫌疑其实并不难,以许承锦的名义写封书信去关照一下故人身后最挂心的丫鬟,若有回信她自能辨其真假。 偏偏,她不敢。 她像是一个缩头乌龟一样,拒绝面对潜意识里几乎已经相信了的真相。 她将琉璃盏中的酒喝了,眯着眼透过琉璃酒杯看向后面的天空,那些点点星子闪着五颜六色的光晕晃得人眼花,她闭了闭眼,轻声说道,“元戈的母亲名唤慕容少艾……那天在巫溪山脚下救了我们的男人,自称慕容钰轩,他说,我与他同父异母的妹妹慕容少柔很相像……宋闻渊,我那个不知来历不知姓氏的母亲,名唤柔儿。继母又说,母亲回乡省亲前应该就已经料到自己很可能有去无回,所以……她应该不是死于意外。” 她没头没尾说了一堆,语速很快,像是生怕慢一点就没有勇气说完一般……也算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在意知玄山那边的消息。 短短几句话,好几个“慕容”,听得宋闻渊有些头疼,在脑袋里来回整理了好几遍才算是理清楚元戈表达的意思,“你是……怀疑你母亲来自那个慕容家?你想从知玄山着手调查慕容家?” “嗯。”她看着夜色深浓,笑意苦涩……她不可能对宋闻渊和盘托出自己的身世与来处,可若什么都不说,往后自己调查知玄山必然引起他的怀疑,与其那时候再费心解释不如现在就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同样真实的理由,“我问了父亲,他是真的不清楚母亲的来历,我现在能知道的和慕容家有关联的,只有知玄山,还有慕容钰轩。” “所以……找护院的告示,是为了引他入局?” 果然,什么都瞒不了他。 她点点头,坐起了身,伸手要拿酒瓶,宋闻渊抬手拦了,“也不是什么好酒,少喝些,仔细冷风一吹,明儿个头疼。” “想喝。” 她也不抢,只摊着手看着他,微微拧着的眉头隐约间还有几分委屈,看得人心底柔软地一塌糊涂,恨不得把什么都双手奉上……于是,宋闻渊起身要去拿酒,元戈却摇头,只要那瓶在宋大人看来压根儿上不得台面的粗制滥造。 平素事事讲究的小姑娘,这会儿倒是不挑了,这样的酒都能喝得眯起了眼,像是餍足的猫。 宋闻渊终是看明白了,小姑娘的心思藏得深,脸上的面具戴了一层又一层,她不想让人看到的情绪当真不会露出分毫。他看着她喝酒,抬手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捋好,又解了披风披在她身上,才温声劝着,“少喝些,慕容家的事情不必过于担心,我们既是夫妻,你母亲亦是我的母亲,慕容家的事情我会陪着你一起调查,不管结局如何,总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元戈偏头看他。 那人五官温和,眼神却幽邃,这般看着自己的样子,竟有种情深的错觉…… “宋闻渊。”她一瞬不瞬地迎着他的视线,说着鬼使神差的话,“你知道的,我不会是大家眼中的好妻子……我也不是需要豢养在笼中经不得风雨的金丝雀,我更不是你裤腰带上的挂件累赘。我有我能做的事情、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情。” 她的话,听起来有些没头没脑的突兀,也有些奇怪的意有所指,宋闻渊似有所感,微微拧了拧眉头,但仍然耐心应着,“我知道。”他也没打算将她拘在这落枫轩的一尺方寸间日渐凋零。 元戈却垂了眉眼,不……他不知道,若只是慕容之事,她不会如此多愁善感,但这逍遥酒若当真出自知玄山,只怕整个知玄山都要获罪,届时……她不可能对祖父袖手旁观。 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你我这婚事,本就是因着陛下赐婚,你不情我不愿的……”她攥着手中琉璃盏,因着用力,指甲都泛着惨淡的苍白,她的声音似是染了秋夜的霜意,透着一股淬了冰渣子的决绝。 只她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碾着唇齿问出来,“你不愿?事到如今,你仍是不愿?” 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眼神,五官间的温和荡然无存,他抬手托起她的下颌,强迫对方与自己对视,字字句句地问,“既是不愿,为何口口声声唤着‘夫君’,既是不愿,为何人前假装恩爱和睦,既是不愿,为何愿意被我牵手亲近?既是不愿,为何愿意舍命护我救我?还是说,换了其他任何人,你也会一样同等待他?” 只这般想着,便觉得方才入口的酒酸涩滞留不去,指尖下意识地用了力,看着对方皱眉不语,便愈发认定果然如此。 “温浅,你到底有没有心?”他冷声嗤笑,只觉胸膛里像是破了一个洞,呼啦啦地漏着风,又冷又疼,出口的话愈发无遮无拦,“如若这是人人唾手可得的待遇,那我不要也罢!” 他松了手,狼狈起身转身欲走。 袍角被拽住,他几近无力地要求,“松开。”攥得不紧,抬脚就能抽走,只是他到底是没动——心底隐约的期待,连自己都觉得着实可笑。他宋闻渊,何时狼狈卑微至此? 到底是先动心的人先丢了心,偏偏对方还是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攥着袍角的手没松,元戈仰面看他,带着几分醉意,眉眼之间委屈渐浓,“宋闻渊,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不消停的性子加上奇奇怪怪的身世,也许有一天我就闯下了一个连你都护不住我的祸来,那时候你要如何?” 他想都没想,豁然回首便已经脱口而出,“不过九族同葬!” 秋夜之中,月色正好,屋顶之上,掷地有声。 元戈瞳孔骤缩,攥着对方袍子的指尖紧了又紧,那些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口里出不来,也下不去,让人浑身难受,虚脱无力。 那人垂眸看过来的眼神,倔强、狠厉,比月色亮,比秋风烈,胜过世间一切的美景。 第162章 左右只你一人 元戈死死攥着手里的料子,指尖用力到自己都觉得隐隐作痛,声音却轻飘到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压着微颤的音,“宋闻渊,我腿麻了……你扶我一下。” 对方眼底的怒气倏地一滞,两道好看的眉毛几乎都要扭打在一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元戈质问,“温浅,你到底有没有心?我在同你吵架!你跟我说你腿麻了?” “可我真的腿麻了。” 她点着头,一脸坦然,甚至还理直气壮地伸了手,仿佛料定了他一定会弯腰将这个刚刚跟他说同他成亲不情不愿的女人扶起来似的。 他应该拒绝她,然后割断他的衣摆,也算是割袍断义、拂袖离去,然后明天就让人将两个院子之间的那道门拆了砌墙!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落枫轩的地界!左右是不情不愿的亲事,不如就这样不情不愿地耗着吧! 心里发狠似的盘算着,身子却不受控似的,已经老老实实伸了手弯了腰…… 谁知,眼前一暗,秋风拂过,栀子花的馨香扑面而来,带着几分淡淡的酒意,青丝拂过面颊,宛若丝绸般的质地,他微微一愣,便被抱了满怀。 方才还说着腿麻站不起来的姑娘,此刻动作比谁都快。 那一瞬间,宋闻渊觉得浑身血液都冻住,连着素来好用的脑子也塞满了浆糊似的,实在不知这人说一出做一出是什么意思,只愣愣抬着手,动弹不得,跟一截木桩子似的。 “宋闻渊,我真腿麻,你要推开的话就推吧。”元戈不仅动作快,说话也快,完全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届时我站不稳,不小心从屋顶上摔下去,就我这细胳膊细腿的,断个一节两节的也不好说,正好让大家都看看,宋大人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这话横竖都是被她说了去,巧言令色不过如是。 宋闻渊拿她没办法,有气无力地说着违心话,“松开。既是不情不愿的,又何必做这些个令人误会的举动?还是说,这样的举动对温小姐来说,也是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拥有的待遇?” 元戈才不管这会儿他说什么,耍赖皮一样地挂在他脖子上,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得跟偷了腥的狐狸,理直气壮地强调,“宋闻渊,陛下圣旨赐婚那会儿,你的确也是不情愿的啊!面都没见过,谁情愿嫁给传说中凶残霸道的男人,你说是不?” 悬在她身后的指尖猛地握成了拳,“那现在呢?” 元戈勾了勾唇,“现在啊……就……还行吧。” 还行?只是还行? 宋闻渊一把推开怀里的小丫头,只到底是担心她真的摔下去而没有松手,只钳着她的肩膀死死咬着后牙槽怒斥,“温浅!你果然没有心!我真是中了邪了才让你这般……这般地作践了我自己!”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却又实在不舍得拿她怎么样,只转了身去不再看她,“你早些歇息吧……” “不是谁都可以的。” 几乎同时出口的声音,让他抬起的脚步倏地定住。 下一瞬,腰间缠上一双臂膀,那人贴在他的后背,声线温缓,不再逗他,“不是谁都可以的。在嫁给你之前,我没想过别人,甚至在嫁给你的时候,我还想着过段时间就离开……我不觉得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山川之阔、苍穹之大,人生短短几十载,搁在这天地之间不过蜉蝣朝生暮死,凭什么就要为了另一个拈花惹草、自在潇洒的人困于一方枯井之中垂垂老矣?” 宋闻渊没有说话,嘴角都绷着,冷着一张脸,垂眸看着腰上的手。 “宋闻渊。”她又唤他,甚至微微蹭了蹭他的后背,才轻声说着,“和你成亲虽非我能左右,但留在这里我没有后悔。人生短暂,但作为每一天的日子却又那么漫长,变故太多,我不敢许下太遥远的承诺。但是宋闻渊……曾经没有其他人,往后也不会有,左右只你一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姑娘说这些话的语速,明显比之前慢了不少,像是一边理着头绪一边斟字酌句说的话,有种慎之又慎的认真。 她问他能明白不,怎么可能不明白……小姑娘是说即便未来他们分道扬镳,她也不会再嫁给别人了。十几岁的小姑娘,看着没心没肺的,笑嘻嘻和谁都处得来,其实心眼子都藏在看不见触不到的地方,她不信任别人也不信任她自己,所以不相信承诺也不愿意许下承诺。 还能怎么样呢?当真拂袖离去,这辈子形同陌路吗?偏偏先动了心的是他,舍不得的也是他,如今小姑娘愿意认认真真地跟自己说这许多于她而言已是难得,何况她也说了,不是谁都可以只能是他宋闻渊,这便够了。若她要走,山川湖海,他陪着她。 都允她九族同葬了,还怕再允她一个生死相随吗? 宋闻渊垂眸看着还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半晌,咬了咬后牙槽,“温浅,你果然是只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有气无力的声音,通过脊椎骨传到她的耳朵里,声音闷闷的。 元戈却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声线里又恢复了几分元戈式的不着调与得意,“宋闻渊,其实就目前来说……我挺喜欢你的。皮相好、身段好,脑子好,脾气……脾气也挺好。都说这女子嫁人跟投胎似的,我一直觉得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唯独投胎的本事还不错,几次都还不错……哎!” 她还在盘算着自己三次投胎的机遇,突然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天旋地转间,宋闻渊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 泄愤似的,用了力,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嘶——疼!” “疼?”宋闻渊将她禁锢在怀里,脸还埋在她的颈侧,磨着牙,阴恻恻地说着,“没心没肺的,倒还知道疼?我什么时候让你守在这院子里垂垂老矣了?左一句变故右一句离开的……说一句‘喜欢’前,非要先捅那么多刀子?温浅,你这只狡猾的白眼狼!” 第163章 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 一句话让人跌落谷底,一句话又让人飞上云端,这死丫头当真是有这样的本事。 偏偏始作俑者半点不觉,娇嗔呢喃,撒着娇似的,“疼呢……” 疼?宋闻渊磨着后牙槽,垂眸看着白皙颈项上的齿痕,眸色愈发深浓幽邃……半晌,闭了闭眼,压着声骂她,“让你再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何止咬你,恨不得将你一口一口拆了吃了!省得一天天地闹心!” “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元戈没脾气地由他抱着,不着调地反驳道,“本来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的。” “闭嘴!” “哦……”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微微偏了头看他,笑嘻嘻地问,“宋闻渊,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得意极了的样子,半点小姑娘家的羞怯都没有,眼睛都是亮的,像是守财奴发现了一座金山。 怎么会有这样的玩意儿……宋闻渊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什么时候喜欢上的?这丫头像个土匪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横冲直撞嚣张霸道完全不讲道理,嬉笑怒骂全凭心情,耀眼得像是天边的那颗太阳,他从来不是古井无波的圣人,他只是冰冷世界里的独行者,贪恋那点阳光又有什么奇怪呢? 他闭着眼低了眉眼,轻嗅她发间栀子花的清香,花香淡雅,却比酒香还醉人。 “你给过我不喜欢你的权利吗?” 声音压在唇齿间,极轻极淡的呓语,出口便散进风里,只余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侧,簌簌地痒,元戈缩了缩脖子,转首间便错过了这句话,只听着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什么,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本就没有打算说与她听,小丫头典型的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性子,宋闻渊还被她之前那些话气得心肝肺都在隐隐作痛,此刻自然不会如她所愿,闻言冷嗤,“你又是喜欢秦永沛哪里?他脑子不好,莫不是你喜欢他皮相好?身段好?” ……那是她永远解释不清、又实在冤枉的过往,每每提起都觉得像是喉咙里卡了只苍蝇,咽下去恶心自己,吐出来……也挺恶心。 她掀了掀眼皮子,很是嫌弃的口吻,“都说了那是个误会。” 宋闻渊哪有那么好打发,一手揽着小姑娘的腰,一手摩挲着她颈项间的齿痕,眯着眼懒懒问着,“嗯?当真只是误会?什么样的误会,竟让温家长辈们都信以为真……温夫人那样骄傲清冷轻易不求人的性子,还能为了你去跪皇后娘娘。” “真是误会啦!”元戈一边翻白眼腹诽温浅给她都留了什么烂摊子,一边绞尽脑汁地自圆其说,“就、就……你知道的嘛,那时候我和佟婉真交好,她心系秦永沛,言语间自然就多有提及,我便也起了几分好奇……嗯,谁知拾音那个笨丫头,以为我喜欢秦永沛……对,就是这样,误会就这样产生了。” 元戈一边说着,一边煞有介事地点着头,也不知道是说服自己还是说服宋闻渊。 反正宋闻渊是一个字都不信,不过他也不是真的要秋后算账,只是埋汰几句罢了。此刻心气消了,再看她脖子上触目惊心的齿痕却又开始心疼了,“疼吗?” 指腹微凉,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她整个人被激灵地一哆嗦,不觉得疼,只觉得浑身发麻,半晌,瘪瘪嘴,低低说了句,“疼……” 张牙舞爪的姑娘,只有在喊疼的时候像一朵不经风雨的娇花。 他又看了看那齿痕,彼时心中悲喜惊惧交加,情绪一时失控,的确是用了力道的,小姑娘皮肤细嫩白皙,夹杂着血丝的齿痕看起来更加可怖,可怖之余……还有几分令人想要破坏的艳色。他眸色暗了暗,“带你下去上药。” 这人指腹落在她脖子上都觉得酥麻地不行,还要上药?元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要!” “听话。”宋闻渊却以为元戈在闹情绪,抱着她落了地,才好脾气地哄着,“不小心咬重了些,不上药会留疤的……我倒是不介意,我家夫人魅力太大,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对她念念不忘,兴许脖子上多了些疤,觊觎的人就少了,夫君我也能省心些。只你自己日日在铜镜里瞧着,只怕要难受。” 带着笑的声音,凑得近了,愈发低沉悦耳,落在耳畔都觉得耳热。 耳鬓厮磨不过如是。 元戈纵然一身悍匪脾性,平日说话也是百无禁忌得很,可什么时候与人这般亲近过?加之此刻落了地,生怕丫鬟们听见动静醒来瞧见,整个人都紧张地手足无措语无伦次了,只说了句“药我自己会上!”,就忙不迭地推开了宋闻渊,逃也似地跑回了屋关上了门。 她靠着大门,心跳如擂,偏门外适时响起低低的笑声,听得出很是愉悦。 宋闻渊站在台阶之下,背在身后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肌肤细腻的触感。他摩挲着指腹,为了小姑娘难得的羞怯而愉悦,半晌,才轻声交代,“好,你自己上药。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我的夫人。” 门背后的呼吸,猛地一滞。 宋闻渊低着眉眼轻笑,小丫头还知道害羞,不算太没心没肺。他背着手在院中又站了一会儿,一直到屋内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才转身离去。 而元戈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帐幔,脑子里都是这人脱口而出的承诺和气急败坏的质问,九族同葬啊……真让人想要去相信。 她对宋闻渊是有些好感的,但自己身上秘密太多,留在盛京城里迟早要出事,死后从他人身上复活的事情太玄幻,指不定要被当成怪物绑起来烧死……她原想着此间事了便客客气气地分道扬镳,做不成夫妻也能做朋友,往后若是有缘在他乡相遇,也能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道一句“好久不见”,或者心平气和地问一句,“贵夫人可安好?” 可是,她并不希望宋闻渊称呼别人为“我的夫人”。 元大小姐翻来覆去胡思乱想,一夜未眠。 第164章 以后叫少夫人 翌日一早,元戈顶着乌黑的眼圈拉开房门的时候,见着的是好整以暇坐在院子里跟花孔雀开屏一样的宋闻渊。 宋大人眉目温柔又缱绻,“夫人早,昨晚睡得可安好?” 夫人愣了愣,然后……“砰”地一声关了门。用力之大,动作之迅捷,差点撞到了端着洗脸水过来伺候洗漱的拾音。 拾音摸摸差点被撞到的鼻尖,瞠目结舌地回头看了看阳光明媚的院子,眨眨眼,问守在门口的鉴书,“小姐这是怎么了?” 鉴书默默抬眼,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半晌,摇了摇头,“不知。” 昨儿个少夫人要喝酒,还一定要爬屋顶上去喝酒,是她送上去的,送上去以后她担心少夫人喝醉了或者睡着了从屋顶上掉下来,所以……自始至终都守在暗处。嗯,所以少夫人是怎么了她大概能猜到,但她不能说。 “吱吖”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抱着温小白故作从容的元戈看向一头雾水的拾音,煞有介事地解释着,“我见这笨狗在咬桌腿,我回去教育它……怎么样,没撞到吧?” 若是仔细观察,元大小姐的衣裳换好了,头发虽然还披着,但多少是捋过了,半点不显凌乱,反而有种慵懒随性的美,额前的碎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脸也是擦过了的。很显然,这些事情就是她在教育温小白期间做的——宋大人敛着眉眼笑容愉悦,这是个好现象。 虽然不清楚教育温小白为什么要关起门来,但拾音也没多问,只笑嘻嘻摇着头说道,“没事,奴婢可机灵了,闪得快。”得意地说完,一抬头见着元戈脖子上近乎触目惊心的咬痕,吓了一跳,失声唤道,“小姐,您脖子上这是……” 元戈脸色一红,下意识瞪了眼在那兀自轻笑的宋闻渊,磨了磨牙槽,“狗咬的。” 温小白,“汪!”咋啥都赖狗呢?它睡得正香,就被人强行唤醒,然后连着压下俩罪名来,还有没有天理了? 拾音:欺负她年纪小不懂是吧,这是人的牙印还是狗的牙印她还是分得清的,这明显是人的牙印……人的……小丫鬟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这秋天呀,真是丰收的季节,连她家小姐的感情也是。 “往后莫要小姐、小姐地叫了,既嫁了人,便该称呼少夫人,你家管事嬷嬷连这些都未曾教过你?去将少夫人的舒痕膏拿来。”宋闻渊起身接过拾音手中的铜盆,说罢牵着元戈的手直接往院中去了,一边温声责备,“昨晚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是不是说自己会上药的?结果呢?” 结果就是……忘了。 昨晚满脑子浆糊似的,哪还能想到上药这回事,早上睡得迷迷糊糊浑浑噩噩的,自然也想不起来……只这些话元戈自然不会说,只顾左而言他的接了帕子擦着脸问他,“宋大人今日怎么得空了?没去早朝?”这人前几日忙得早中晚三餐都没见着人,天天早出晚归的,只留了个林木帮她打打下手,她也是习惯了,蓬头垢面地披了件衣裳就出门……丢人丢大了。 宋闻渊却笑,看着对方的眼神温柔到仿佛能溺出水来,偏生眼尾上挑,又似意味深长,“昨儿个没睡好,告假一日。” 元小姐觉着,此刻的宋闻渊恨不得在浑身上下都写满“你快问我为什么没睡好”的意思。于是,元小姐一边吃早膳,一边懒洋洋掀了掀眼皮,问他,“宋大人最近忙什么呢?” 宋闻渊摇头失笑,捏着她下颌帮她上药,面上也恢复了几分正经之色,“前几日尹员外家的姑娘失踪了……这本是姚云丰的事情,偏偏,查来查去,案子没破,倒是查到这俩月下来,城里丢了好几个姑娘家。姚云丰那边忙得脚不沾地来找我借人手,这不,前阵子还欠他个人情,我便想着借此机会还了他。” 元戈狐疑,蹙眉问道,“这些个姑娘丢了,家里人都没有报官?” 冰凉的舒痕膏抹在颈侧,又被温热的指腹摩挲晕染,酥酥麻麻的像是有蚂蚁爬过,元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就被宋闻渊挡了,“别动,仔细沾衣服上……老百姓家的姑娘丢了,若能暗中悄悄找回的,那是运气好的。家里人找上几日若是找不着,便也罢了,大多不会报官……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的,就算找回来,这辈子也是嫁不出去的了。” “你别恼……穷苦老百姓家的姑娘,大多养到十四五岁,换一笔聘礼用来给家弟娶媳妇。纵然家中条件尚可,也无兄弟妯娌龃龉嫌隙,但外头的那些风言风语也足以让一个并不顺遂的家庭再度风雨飘摇……所以,与其找回来面对同样的死局,倒不如权当她在外头活得很好。这样的事情啊,每年都有的,只是这两个月实在多了些,姚云丰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好了……收拾收拾,用早膳。” 话音方落,院门口却传来嚎叫,“小嫂嫂……小嫂嫂!救命哇!” 人未见,声先至,很符合金彧年每次出场的仪式感。 元戈觉得,自己一晚上没睡好的脑袋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她想也不想转身就走,只刚跨出一步,对方已经一道风已经刮了过来。于是,才迈出去的脚步又缓缓收回,元大小姐好整以暇坐了回去,笑意轻缓,“哟,金小爷,好巧呢……早膳用了吗,一道吃点?” 一波三折的表情变化瞬息之间已经完成,宋闻渊支着下颌兀自好笑。 “不吃不吃,没那闲工夫吃……桂婶做的啊?那倒是可以来一点,临死还能吃个饱饭呢不是。”金彧年的说辞也是一波三折,转头间看见元戈的脖子,吓一跳,“哟吼,小嫂嫂,你这脖子怎么了?!” 抹着药呢,也没法挡,元大小姐秉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则,反而偏了偏头,将脖子上的齿痕大剌剌露于人前,随口说道,“哦,狗咬的。” 正在啃肉骨头的温小白,“汪!”胡说! 第165章 狗咬的 金彧年不是拾音,才不管什么看破不说破的道理,闻言又是“哟吼”一声,低着头围观了一阵,啧啧称奇,“温小白都成精了长人牙了?嘁,是你干的吧宋闻渊,下口挺狠啊,都见血啦!小嫂嫂哪里得罪你了,你咬她这么狠?” 宋闻渊脸色骤黑,端着茶杯低呵,“吃也堵不住你的嘴!我倒是想起来有段时间没找金老爷子下下棋了,正巧这两日得空,不若陪他去下几盘。” 金彧年瞬间变色,“别、别……宋大人您日理万机,难得得空还是在落枫轩多陪陪小嫂嫂吧,我家老爷子那边不妨事的,他若手痒了我也能陪他过两招的。”笑话,宋闻渊每去一回,老爷子就念叨几天,宋闻渊哪里哪里好,自家小子哪里哪里不好,若他有宋闻渊这么个孙子,只怕天天做梦都要笑醒云云…… 对此,金小爷很是不明白,每天老老实实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好吗,非要夜半笑醒,什么毛病?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否则指不定又要被他娘追着整个练武场东躲西藏甚至跟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哦对,娘! 他猛地一拍大腿,嘴里半个荷花酥狼吞虎咽地吃了,期期艾艾地凑到元戈跟前蹲了,仰面看去撒着娇,“小嫂嫂,你得救我!” 这小子这会儿看起来莫名像到了饭点摇着尾巴的温小白。元戈讪讪笑着往后仰了仰,拉开了距离,“怎的?”她很想提醒对方,就他俩的这个年龄来说,如今这个举止好像不合适,至少……得反过来才是。 偏偏金彧年不管,他跟抓着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似的守着元戈,义愤填膺地控诉,“我娘、就你姨,她要我去跟个姑娘家相看一眼!这么离谱的事情……这要传出去,往后小爷我还怎么在盛京城里头行走?哪家的公子哥跟个菜市口的大白菜似的被人挑挑拣拣的啊!”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元戈摇头轻笑,宽慰着,“这不是挺好嘛,互相相看过,若是能成,至少都是合乎眼缘的。总好过样貌都不知道,盖头一揭,大眼瞪小眼的是不?” 说话间,许承锦跨门而入,闻言问道,“你家不是和欧阳家说亲呢嘛,怎么又要相看别的姑娘?别怪我没提醒你,欧阳家那位公子可是护短得很,到时候腿给你打折咯!” 元戈诧异,“欧阳家……是钟微吗?” “可不就是她!”金彧年没好气地哼哼,“还不是她让人捎了封信给我娘,说自个儿往后是要继承钟家家业的,如此,势必不能留在盛京城中……然后又巴拉巴拉地夸了我一堆冠冕堂皇的话,我娘一看那信,便觉得是人家没瞧上我,这不,更急了,就怕盛京城的姑娘们都瞧不上我……于是才有了这么一出!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呀!” 想起向姨那脾气,元戈也乐呵,拍拍金彧年的肩膀,将桌上的点心连盘子递给他,跟哄温小白似的,“给,桂婶做的,吃了消消气。” 许承锦这才注意到她的脖子,微微一愣,直接伸手拨开那边的头发,皱着眉头问道,“怎么回事?这怎么还三天两头的弄点伤出来?”担心又熟稔的模样半点未曾遮掩。 元戈正在喝粥,缩了缩脖子,却也没有避开,由着他查看脖子上的痕迹。 宋闻渊眸色微黯,不动声色地端了茶杯抿了一口,寻思着这两人似乎一夕之间南辕北辙的关系……金彧年是个大条的,加之此刻心思都在被当成大白菜挑三拣四上,哪里注意得到?直接将元戈之前的回答原封不动地甩了回去,“狗咬的!” 许承锦心领神会,视线略过宋闻渊,无声扯了扯嘴角,淡嗤,“那这狗牙口不错,届时卖给人牙子还能多卖几两银子呢。” 这俩人倒像是一个师父带出来的,都是阴阳怪气的祖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宋闻渊懒懒掀了掀眼皮子,没好气地问他,“你又是来做什么的?也被逼着去当菜市口的大白菜去了?” “你才大白菜!”许承锦一把捞起吃饱喝足晒太阳的温小白,在元戈身边另一张凳子坐了,才道,“东郊那边来了条画舫,说里头的厨子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那厨子脾气大,每天只做那么十八道菜,请十八个客人登船,每人一道。想吃……排队去吧!本公子今日一早去打听了下,说目前为止排队都排到下个月去了。” “等得黄花菜都凉了吧!什么御膳珍馐琼浆玉液的,还要人好等?本小爷去御膳房都是吃热乎的,这画舫好大的架子!”金小爷可没那耐心,但他又被许承锦说得勾起了好奇心,托着腮想了想,“使银子加个名额如何?或者花银子从前面队伍里买名额?” 左右就是用钱使唤鬼推磨。 许承锦还是摇头,“听说都不行,所以说脾气大嘛,放了话的,就算皇帝来了,该如何还是如何……说来我倒是很想看看陛下吃闭门羹的样子。”说完也笑,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 “陛下这些年就连御膳房做出来的菜都要经过三四个心腹验毒之后才肯入口,偶尔出个宫那是一口水都不碰的,你这心愿是注定实现不了了。”宋闻渊兴致缺缺,不过转首看到元戈眉梢挑起很有兴趣的样子,倒也捧场,“想去吃?”宋闻渊自己对吃食并不讲究,能吃饱就好,小姑娘却不同,挑嘴得很。 元戈捧着那只粥碗,靠着椅背悠哉哉地晃,笑得像只狐狸,意味深长,“如若当真是一等一的好,自然是想要去尝一尝的……如若只是哗众取宠、暗度陈仓的手段,自然也是想要去见一见的。” 宋大人兀自点点头,搁了茶盏摸了摸她的头发,“成,那就去看看。左右承锦总有办法。” 那叫一个理所当然。 许承锦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瞳孔都差点翻出眼眶去——什么叫他总有办法?! 第166章 凌烟湖画舫之行 许承锦的确总有办法。 他本就是来邀请元戈去画舫的,元大小姐使毒擅医,除此之外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美食美酒以及在她种满了桃树的院子里晒太阳。 许承锦一直觉得,元戈是一个闹腾起来比谁都闹腾、安静下来又比谁都安静的怪人,当初他就是靠着自己一手酿出来的桃花酿打好了与元戈的交情,但也因此肩负起了负责投喂的工作,元戈生性懒散不爱动、更不爱下山,山下又有了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是他负责打听、购买、投喂。 是以一听盛京城外来了这么一座画舫,他第一时间就去预定了。 并非许承锦总有办法,只有关于元戈的事情,他才总能想到办法。不过许公子虽然私底下并不遮掩自己同“温小姐”之间突飞猛进、异于常人的交情,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知道收敛一些,譬如……带上宋闻渊和金彧年。 只是,金小爷在宋家赖了两天之后还是被自家亲娘给揪着耳朵拎走了,这口福……他却是无福消受了。 这一天细雨蒙蒙,东郊外的凌烟湖面上烟波浩渺,整座江南水榭风格的巨大画舫被笼罩在水雾之中,美丽地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画舫很大,分三层,甲板之下是休息间、储藏室,一层以及甲板之上是普通游客游湖赏景听曲谈心之所,二楼才是每日十位贵宾的接待之处。每日巳时,画舫靠岸,木桥直接从二层放下来连到岸边,五大三粗的护卫站在岸边一一勘验过了来宾的身份才会放行,但凡与之前登记不符,当日名额自当作废。 着实严谨。 也有不严谨的地方——想必他们的准则里只提了不能带人,没说不能带狗。于是,两个面无表情的护卫犯了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犹豫再三,还是放了行。 元戈转身从温小白新晋护卫慕容钰轩手里抱过了这只狗,“慕容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们的。”原想着唤一声“慕容兄”,但念及对方身份,这“兄”之一字到了嘴边劈了个叉又滑走了。 慕容钰轩是前儿个过来当差的,他本也是居无定所没个着落的人,一路找人顺便接些零活换些盘缠,只是他来来往往都背着把重剑,又是个脸生的外乡人,这差事也不好找,自然愈发囊中羞涩,那天去见元戈的时候穿着的便是他唯一一件还算崭新的衣裳。 盛京城里开销大,吃穿住行都是钱,眼看着就要待不下去了,就听大街小巷都在传宋家三少夫人在给狗找下人……这些年为了找人,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如今不过是伺候一只小狗罢了,活轻松,月钱多,何乐而不为?何况,对方还是个认识的,更是锦上添花。 来了才发现,伺候小狗的事情根本轮不到他,院中丫鬟都极喜欢这种通人性的小白狗,吃喝拉撒早有人代劳了,今日还是他第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抱狗,还是在下了马车之后才递到自己手里的,转眼间又给抱回去了。 这么轻松的差事,这月钱他都不好意思领。 “无妨,属下就在附近转转,少夫人尽管去忙便是。”他如实说着,左右待在府里也是无事,倒不如此间转转,兴许蓦然回首间,那人就在这细雨蒙蒙里。 元戈了然,颔首道好,“成吧,想必这里你也不陌生了。”在这盛京城里,只怕他比自己都熟悉。 上了画舫,趁着宋闻渊没注意,许承锦同元戈咬耳朵打听慕容钰轩,“这人哪找来的,不像是会愿意给人养狗的啊!” “他复姓慕容……”元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并没有隐瞒对方,“听说,是来找温浅的娘的。” 慕容……元戈的娘不就姓慕容嘛,真巧!许承锦兀自点点头,环顾着画舫里的陈设,一边啧啧称奇于此间富丽堂皇的摆设,一边见缝插针地问了句,“老情人?啧,真是稀罕事……温尚书他知晓不?” 元戈瞪了他一眼,为他的口无遮拦翻白眼,“想什么呢?温浅的娘也复姓慕容,叫慕容少柔,而我的娘,叫慕容少艾……”为免这不着调的继续胡编乱造出什么香艳秘闻,元戈一股脑地全给他坦白了,才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明白了?” 在脑子里将这些个“慕容复慕容”地理了一遍,终于明白过来的许承锦一个踉跄。 走在前面的宋闻渊回头看来,皱了皱眉头唤道,“浅浅,走这来……那小子不靠谱,别跟他走一道,凭白摔了还要连累你。” 元小姐笑嘻嘻地应着,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刚刚从“元戈和温浅之间那些莫名其妙的关系”中缓过神来的许承锦,紧了两步和宋闻渊并肩走着,左顾右盼地欣赏偌大的画舫……名家画卷,旧朝古瓷瓶,江南双面蜀锦绣屏风,无一不精致,无一不考究。 见惯了好东西的元大小姐都瞠目结舌,表现地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似的。 宋闻渊无奈摇头,暗道这俩人也都是有钱有势的主儿,偏偏见了宝贝就跟个守财奴似的……他牵着元戈随着小二引路,到了一间帘子遮挡的雅室内,室内无人,小二介绍说,其他的客人都在别的雅室,此间只有这三位客人。 一路走来并没有见着其他客人,元戈也只是好奇,随口问了句,“其他客人也都到了吗?” 小二也并不隐瞒,笑呵呵地垂手作揖,“回贵客的话,来了两位,理应还有四位,待人来齐之后,咱们的画舫就会离开岸边去到这凌烟湖面上,客人们可以在二层随意走动欣赏湖面风景。” 元戈对风景兴趣不大,对这传说中脾气很大的厨子有兴趣,遂又问道,“那这十道菜,是我们自己定吗?” 小二仍然笑呵呵地,“自然不是。每日这十道菜都是画舫厨娘定的,送到哪位客人面前也是厨娘自己定的。” 嘚,也就是说花了一大笔银子过来,连选菜的权利都没有,只能给啥吃啥呗?元大小姐翻了个白眼,突然觉得……想必真只是哗众取宠的伎俩,而自己现在像个傻子。 第167章 又添新人 这莫名其妙的规定让自觉成了冤大头的元戈明显兴致缺缺,也懒得去注意剩下那几个跟自己一样的傻瓜到底是谁了,她抱着温小白没什么形象地摊坐在那里连连嗟叹,只觉得方才一路走来的宝贝里,多少也有自己的绵薄之力。 许承锦被她那小家子模样给气笑了,“这花银子的是本公子,本公子还没心疼,你跟着心疼个什么劲儿呀?” “那不是一样?左右物以类聚,咱们如今看起来一个赛一个的傻,谁也逃不掉……画舫动了,瞅瞅,厨子出来没?”她位置靠窗户,身边坐着宋闻渊,加之此刻兴致缺缺的,一时间也懒得起身去凑热闹,只理所当然地指挥着许承锦。 许承锦一边摇头,一边老老实实地起身出去,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在呢,有道屏风隔着,俩护卫守着呢,说是厨娘做菜的时候不让靠近……啧,规矩多,脾气大,就这样还有人趋之若鹜的……莫不是自己吃了这哑巴亏,便一味鼓吹,好让更多人来吃这哑巴亏?” 宋闻渊低着头安抚突然闹腾的温小白,闻言笑了笑,“不无道理。” 温小白这辈子头一回上画舫,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自打画舫离了岸就开始闹腾,不听“汪汪”叫唤着,顺道夹杂着一两声“嗷呜”般的狼嚎——这是金小爷赖在宋家的那两天教的,温小白学得快,大概已经快要忘记狗是怎么叫的了。 元戈黑着脸敲它脑袋,却又不舍得敲重了,温小白大概觉得主人是给它闹着玩儿呢,“嗷呜”地更起劲了…… 下一瞬,门帘被撩开。 一张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娃娃脸探了进来,龇着一口大白牙直乐呵,“我还寻思着要去哪个雅室找你们,就听见小白白在呼唤它的彧年哥哥了!” 小白白是他给温小白的昵称,彧年哥哥是他给自己的身份——与一只狗崽子称兄道弟,也只有他金小爷干得出来了。至于温小白这种古怪的叫声看来还是挺有用的,听音识狗,同他家彧年哥哥一样,闻其声便能先知其人。 “你不是去相看姑娘家了?”元戈将怀里的狗递给他,才倒了茶推过去,好奇打听着,“哪家的姑娘?长相如何?” 金彧年低着头逗温小白,一人一狗,旁若无人地用狼嚎对话,间歇间还能顾得上回答元戈的困惑,“嗨,别提了……我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名额,就俩,说就我和那姑娘见面,我寻思着没长辈在也成,就当朋友间吃个饭嘛!对吧……嗷呜!结果你猜怎么着,小爷我在下面吹了这么久冷风,人姑娘愣是连个传话的都没见着!我寻思着来都来了,那俩名额估摸着还是我娘花大价钱搞来的,不能过舫而不入是不……再说,你们不是也来了嘛,可不比同陌生姑娘吃饭有趣?对吧,小白白……嗷呜!” “嗷呜——” “对,嗷呜——” ……一人一狗,非要用第三种族的语言对话。 元戈被这一声又一声地“嗷呜”闹得脑仁疼,支着下颌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你再嗷呜嗷呜的,别姑娘家没相看到,引来母狼相中你了。” “胡说!”金彧年半点不上当,“这是湖面上,哪来的母狼?” 话音落,帘子再度被一只手撩开,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指甲上涂抹着艳色丹蔻,看着精致又锋利。那只手的主人五官漂亮,妆容打理地亦是一丝不苟,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凌乱的,眉眼张扬的姑娘偏生一身素色裙衫,着实违和。对方怒容在看到屋内几人时,倏地愣了愣,而后便是满脸讥诮,嘲讽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元戈不认识,偏头看宋闻渊,宋闻渊朝着许承锦那边努努嘴。许公子已经黑了脸色,“你怎么在这里?” 对方抚鬓轻笑,抬手间宽袖落下,露出一截纤细手腕,以及手腕上一只血色玉镯,敛眉轻笑,“你都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是当冤大头来着的,本小姐却是殿下的座上宾,休得将我与你相提并论……哦对了,还有你的这只狗,若是再叫唤,扰了本小姐的清净,本小姐就叫它……丢下去。”女子年岁不大,看着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偏生鲜红指尖轻点间,多了几分过于市侩的精明。 “汪!”温小白怒了,冲着对方龇牙咧嘴地叫,“汪汪!” 元小姐也怒了。 她家狗的确扰人,小丫头好说好话的、哪怕恶语相向地冲着她这个主人来,她都定然好生赔礼道歉。可这小丫头明显是挟私报复来了,所谓的“殿下”想必也是秦永沛——若是秦永昭的座上宾,不至于对金小爷视而不见的。 啧,没想到才过多久,这二殿下又添新人。 她靠着椅背冲着自家狗崽子招招手,淡声唤道,“温小白,过来。” 虽然狗崽子正玩得开心着,但听见招呼仍是乖乖地下了地,朝着元戈跑了过去。元戈弯腰捞起,搁在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一手柔顺的白毛,含笑看向门口,“不好意思这位小姐,这狗是我家的。扰你清净的确是我们不好,在此向你道歉……我保证,在下船之前,你都不会听到一声狗叫。” 对方微微一愣,对面的女子笑意轻缓,却是半分未及眼底,反倒有种令人发怵的寒意。那女子面色微僵,却仍抬着下颌维持着最初的傲慢,“一只畜生,还能听懂你的话不成?” “我既说得出,自然做得到。”温小白极通人性,刚开始叫唤大抵是害怕,之后便也安静了,偏偏来了个金彧年陪着它闹腾。元戈抬眼看去,笑意更浓,“只是,方才姑娘因着与许承锦的那点儿私人恩怨就对我们在场这些人出言不逊、辱骂朝廷命官,更意图对我家的狗挟私报复……是不是也要说声抱歉才是?” 许承锦靠着椅背支着下颌,“我爹的某个女儿,不熟,姓名不详。” 着实言简意赅的介绍。 第168章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 许家的某个女儿,不熟,姓名不详——来自许家嫡子的评价让这位女子容色大变,正欲发难,身后却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那脚步听起来像是柔软的布鞋鞋底在地面碾过的声音,步子缓慢,可眨眼间那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提醒道,“这位贵客……此间皆是我画舫贵客,还请诸位看在我家主人的面子上,以和为贵。” 这人说话也慢,咬字清晰,七分笑意,少许不易察觉的警告。 许家女儿明显不乐意,趾高气昂指着元戈怀里眯着眼睛打盹的温小白,冷嗤,“你这会儿站出来说什么以和为贵,方才这只蠢狗乱嚎乱叫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来制止?” 蠢狗?金小爷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被身边许承锦一把按住了,冲着他摇了摇头。这小二一看就是个练家子,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不卑不亢的,也不知这画舫主人是何来头,暂时还是不要在对方的地盘上闹事才是。 那小二仍是面不改色,弯腰作揖,轻笑说道,“贵客您也说了,这只是一只狗。人怎么能同一只狗讲道理呢,是吧?” 女子还待说话,低沉嗓音从隔壁传了过来,“依依,别闹了,回来。”听语气,漫不经心间,像极了方才元戈唤温小白的口气,果然是秦永沛的声音。 那女子到底是忌惮于隔壁的二殿下,冷哼一声,扫了一圈众人,丢下一句“乌合之众”,扯着脖子骄傲离场,出门时宽袖扫过门口小二,回头又是冷哼,丢了句“仗势欺人”……总之,在场没一个她看得顺眼的,温小白四肢并用翻了身爬起来就要叫,察觉到脑袋上明显变重的力道,悻悻住了嘴,又翻着肚皮躺下了。 那小二也浑然不在乎,只含笑弯腰,“诸位贵客,属于贵客的菜已经到了。”说完,退开半步,露出了身后端着餐盘的侍从。 元戈眸色一凛,诧异看向宋闻渊:这些人什么时候过来的?愣是一点脚步未曾听见。 宋闻渊也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彼时的确只注意到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看来,这画舫之上,倒是藏龙卧虎。 四人沉默着进来,在每个人面前搁下了一个餐盘,又沉默着退下,只那小二仍然站在门口,温和有礼地一一讲解,“许公子面前这道,开胃菜,胡萝卜鲊……我家厨娘说了,爱此珊瑚箸,足登白玉盘。” 许承锦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眼元戈。 金小爷伸长了脖子看看他的,看看自己的,皱着眉头些许不满,“他面前好歹是个菜,我这是什么?饭后小点心吗?” 小二再次颔首,“蜜煎橄榄……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 “什么玩意儿?”心中无事脑袋空空的金小爷最烦这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指着对面宋闻渊跟前的,“那他呢,凭什么他面前就是螃蟹?难不成他花的银子多本小爷花的银子少?你家厨娘就是见人下菜!” 小二看起来真的好脾气,又像是戴着一张厚厚的人皮面具,以至于表情都比情绪滞后了许多,他微微弯腰探向宋闻渊面前的那道蟹酿橙,“蟹酿橙,霜清螃蟹螯肥,佐以香橙去腥,最是色香味俱全,秀色亦可餐。” 元戈支着下颌打量宋闻渊,看着日光从窗外打进来落在他脸上的明暗光影,眼底带笑,戏谑道,“我怀疑你家厨娘瞧上我夫君了,偏他面前这道才是真材实料的正餐,至于这最后一句,可是对他这个人的评价?” 宋闻渊偏头摸她脑袋,跟安抚温小白似的,意味深长地含笑说道,“都是你的。” 众目睽睽之下,土匪元大王羞臊地偏了头去,顾左而言他地岔开了话题,故意为难,想看看面具之下的真容,“那我的呢?本小姐只配吃素?” 偏偏小二还是那个表情,“山家三脆,以嫩笋、小蕈、枸杞头在盐水焯熟,佐以香油、胡椒粉、盐、酱油与醋,自是鲜嫩可口。贵客这道菜可不简单……厨娘说了,人间玉食何曾鄙,自是山林滋味甜。人生所贵,逍遥快意,她见贵客便觉投缘,想来贵客当与她志向相投。”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 元戈眼底笑意细碎,最初冤大头的自觉荡然无存,端着茶盏举了举,“都说这是个有脾性的厨娘,我瞧着倒是个有个性的厨娘……以茶代酒,敬你们厨娘,烦请小二带声好。” 小二颔首道好,脸上笑意明显亲切了几分,又微微弯腰,道了句“贵客今日的菜已经上齐了,请慢用。”说罢,带上帘子出了门。 一顿饭,除了最初的闹剧之外,金小爷仍然耿耿于怀于他那道“亏大了的菜”,至于那些个文绉绉的东西更是被他不屑一顾地抛到了九霄云外,而宋闻渊那道蟹酿橙,本就做了四只,金小爷吃完自己的份,手疾眼快地将许承锦面前的抢走了,倒也算酣畅……虽然,金小爷表示即便如此,仍然是亏大了。 元大小姐深以为然——菜的确是很好吃没错,吃饭时候的环境也很好,丝竹悦耳,舞蹈曼妙,若是秦永沛这样的带着新欢上来吃吃饭听听曲诉诉情思,自是千金难买他乐意,可他们这种纯粹因着好奇过来饱一饱口腹之欲的,委实太贵了些。 虽然没出银子,但元大小姐还是肉疼。 原想着离开前去见见一眼便觉得同自己投缘的厨娘,偏人家没见,只说若是有缘自当再见。 都近在咫尺了,这缘分还不够吗?元大小姐虽不解,却也未曾强求,几人在一层甲板上溜达了一圈,见着画舫靠岸,便也有些意兴阑珊地下了画舫,未曾见着画舫二层临岸的窗后,站着一身浅蓝镶银丝罗裙的女子。 那女子二十开外的年纪,粉黛未施,容色晶莹如玉,五官之间有种张扬的美艳,一头青丝随意地挽了一个松松的髻,斜插一只同色系的簪花,随意又不失雅致。 她斜斜靠在窗边,仪静体闲,目送几人下了木梯上了岸,眼底带笑。 身后站着方才报菜的小二,见她心情甚好的样子,也是笑着说道,“主人似乎很喜欢那位温家小姐。” 第169章 卓卓很喜欢她 女子并不回头,视线还落在已经上了岸的元戈身上,美艳的五官多了几分温柔,轻声说道,“卓卓很喜欢她。” 不待对方说话,她又低头笑了笑,“我那日见着卓卓了。小家伙比之前开朗很多,抱着方才那只小白狗,一只手还要紧紧牵着她的……仰面说话的样子,满眼的笑。我见着他如今模样,便也放心了许多。” 对方张了张嘴,到底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 元戈下了木梯上了岸,就见着于青青在岸边翘首以盼着,元青青那边也见到了元戈,一愣,着急忙慌地冲了过来,“浅浅,你也在画舫上?那你见着微微了吗?” 钟微?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仍然熙熙攘攘的一层甲板,摇了摇头,“未曾见着,我们在二层,她许是在一层吧……你怎么没在一道?” “不是,她就在二层,我去不了。”于青青看了眼金彧年,才轻声说着,“因着微微私下拒了金家那边,钟姨多少是有些不开心的。这次又给她说了门亲事,但到底顾念着自己女儿的意愿,说是让俩年轻人私底下先过过目……权当认识个朋友嘛!” 元戈一怔,回头看金彧年,金彧年微微张着嘴,瞠目结舌,半晌,咬了咬后牙槽,给气笑了——什么俩年轻人私底下先过过目,这目早过过了,他亲娘就是可劲儿地逮着人钟家女不放呗?人钟母倒也乐意。 于青青还不知道这一茬,仍在那边说着钟微的事情,“她原是要我陪着她一道来的,虽然这画舫我上不去,但左右能花些银子去一层看看风景等她嘛。可我今早去她家就没见着,钟母说她是一早就出门的,我家与她家毗邻而居,她来寻我根本不需要走大门,我以为她是自己先过来了,便来此处等她,可左等右等的,也没见着她,倒是这画舫都已经出发了,我就没上去……浅浅,你当真没见着微微吗?” “她的确没来。”金彧年摸摸鼻子,没什么情绪地说道,“若是没有那么巧合的话,我就是那个与她相看的人……我在画舫上等她等到开船她也没来,想来也许是她提前知道了是与我相看,不乐意呢。”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嫌弃,饶是心大如金彧年也必然是不乐意的,说着这话时,微微垂了眼,无声扯了扯嘴角,“小嫂嫂,若是无事,我便先走了,车夫还在候着呢。”说着,摸了摸温小白的脑袋,咧了个并不好看的表情,背着手挥了挥手算是道别,走了。 轮到于青青愣住了,她指指金彧年,回头看元戈,不确定地问着,“浅浅,我、我方才没说什么伤人的话吧?我真不知道是他……其实微微也不是讨厌金小爷,她是真觉着往后既然要继承钟家离开盛京城的,与其两头为难,倒不如现在便断了,找个愿意入赘钟家的……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我怕解释来解释去的反倒添乱,你与金小爷关系好,若是见着,找个机会帮钟微说说。” “毕竟都是朋友,有这么一段误会在,往后见着面多尴尬呀,对吧?” 这言辞,哪像是不过脑子的?元戈拍拍她肩膀,“好,我帮着说说……金彧年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怪罪的,他只是今儿个没吃舒坦,觉得亏大发生闷气呢。” “不好吃?不是说都排到猴年马月去了吗?” “还成。就是那厨娘是个神秘的,从头到尾没见着人。” “还是个女子呢?”于青青意外,“听说这画舫是从江南一路过来的,走水路,沿途遇到大城市都会停一阵子……真羡慕,这厨娘游山玩水的就把银子给挣了,还不用受气,想做什么做什么,不想做就直接休息歇业。” “可不。”元戈挽着对方胳膊,懒懒捋了捋鬓角被风吹乱的发丝,喃喃说着,“我也羡慕。” 人生所贵,逍遥快意。只如今……小姨死因未解,知玄山清白未辨,她便是有心快意逍遥,也总觉得心里坠着颗石头,让人时不时地跟着沉一下。 随后问了画舫护卫,护卫只说二层未曾见过钟姑娘,一层人来人往盘查不严,是以倒也说不准。几人在岸边又站了会儿,连着出去溜达的慕容钰轩都回来了,画舫一层甲板上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秦永沛也带着新欢大摇大摆地昭告于人前了,可还是没见着钟微。最后还是听了许承锦的意思,兴许钟微只是出门一趟如今已经回府了,指不定还在那边心急如焚地找于青青呢,于青青这才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送走了于青青,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些凝重。 尹员外家的姑娘失踪不见还未寻着,却发现这两个月来城中陆陆续续失踪了不少姑娘,虽然此前都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姑娘,但保不齐再多一个世家小姐……宋闻渊见元戈担心,只好言不由衷地宽慰着,“放心吧,姚云丰那边猜测说如今闹大了,绑匪们近段时间应该会消停一段时间才是。何况,世家的小姐若是失踪,必然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没那么傻……就像承锦说的,也许她只是心情不好出门走走罢了。” 元戈沉默着点头,扯了扯嘴角,没扯出半分笑意来。 …… 临近晚膳时分,于青青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一整天了,钟微都没有回家,欧阳夫人已经派了下人去钟微平日里常去的几个地方找人,偏都一无所获。 欧阳夫妇本打算直接报官,但念及女儿家的名声,才托了于青青一道来了伯府,盼着宋闻渊这边能暗中找一下钟微。世家女儿尚且如此,可见那些老百姓的姑娘丢了不敢报官也是能够理解了。 欧阳夫人脸色煞白全无血色,揪着衣领子只说自己后悔,不该逼迫这孩子去相看什么男子、夫家,左右欧阳家也不是养不起闺女,何况还有钟家……说着说着,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 第170章 胸口的血洞 钟微是带着贴身的丫鬟一道出去的,欧阳夫人的说法是,那丫鬟办事很是周全,即便钟微心里憋闷想散散心,那丫鬟也定会传回消息免得家中长辈担忧。 可现如今,俩人都是杳无音讯,再一联想到城中姑娘陆续失踪,才更加焦灼不安。 宋闻渊在外安排林木暗中寻人,元戈守着欧阳夫人,明知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却又不得不说,“夫人您别急,我与微微有过数面之缘,据我所知,她是一个虽然温柔但很有主见也很勇敢机灵的姑娘,定然不会有事的。” 欧阳夫人是个传统的柔弱女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嘴唇都哆嗦,“机灵有什么用哇……遇到那些个、那些个不讲道理的人,机灵没有用的哇!”犹犹豫豫的,到底是没把“土匪流氓”说出口,只相对含蓄地说了个“不讲道理的人”。 她看起来像是天都要塌了。 于青青挽着她安抚着,“是啊,钟姨,别急、咱们不能自乱阵脚不是?宋大人很厉害的,一定会把微微安安全全地带回来的。不若,咱们先回府去等消息,说不定微微只是出去溜了圈,这会儿已经回去了呢……等见着她,我帮您骂,小姑娘不懂事,出门怎么能一声不吭呢,这不是吓人嘛!” 欧阳夫人也清楚,自己哭哭啼啼的样子若是被人瞧见传出去,钟微失踪的消息定然会瞒不住,当下深呼吸稳着心神,就着袖口擦着眼泪,一手抓着一个,连连道好,“好、好……微微有你们这俩朋友,也是她的福分。那我就先回去等消息了……少夫人,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消息,都请第一时间递个话过来,好吗?” 元戈起身相送,点头道好,“一定,您放心吧。” 欧阳夫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披风上宽大的兜帽遮了脸,刻意跟在于青青身后,低着头倒也瞧不出是谁。只怕纵然有人瞧见了,也只会以为是与于青青形影不离的钟微。 许承锦看了眼不远处吩咐手下找人的宋闻渊,随手将端了一会儿也没喝的茶杯递给了元戈,头也没偏,随口问着,“你怎么看?” 元戈捧着那茶杯暖着手,闻言静默片刻,才问着,“尹员外在城中算是什么身份地位?” “一个富商。在这个上头扔个石头下来随随便便能砸中一个朝廷命官的盛京城里也算不得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偏生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如今丢了便日日去衙门前哭诉,这才闹得人尽皆知……这个你问温裴寂,他应该更清楚一些。” “那就更古怪了。”元戈看着宋闻渊吩咐完林木炎火往这边走,轻声分析道,“这失踪的姑娘大多都没什么身份,姚大人那边应该猜的没错,对方并不想将事情闹大才是……可为什么突然就在这个风口浪尖的节骨眼上对欧阳家的小姐下手了?” 宋闻渊闻言,淡声说道,“杀人灭口,大概是钟小姐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又或者是冲着钟家去的。” 许承锦抬眼看他,“为什么是钟家不是欧阳家?” 欧阳家有什么可图的,钱财有点,不多,权势也有点,也不多。 “直觉吧。”宋闻渊没过多解释,抬手捋了捋元戈鬓角的头发,从怀里拿出一支簪子在她发间比划了几下才交到她手中,“看看可喜欢?按着你之前的簪子打造的,你那支在巫溪山弄坏了……如今城中不太平,我让人弄了点小机关,你回头自己把玩把玩。” 和之前几乎一般无二的簪子,入手分量却轻了很多,元戈掂了掂,笑问,“簪体空的?” “是,所以相对没有那么牢固……我想着你之前将毒药涂抹在了簪子上,这东西毕竟是日日佩戴的,稍有不慎反倒伤及自身,遂让人打了个机关,藏在里头,用的时候按动机关即可,你得空了自己熟悉熟悉。”那簪子被姚云丰捡到送到他手里,其实只是坏了朵石蒜花,稍作修补就能恢复如初,但他注意到了簪子上的毒,是以生了这样的心思。 姚云丰也说,石老在那妇人的体内验到了少量的毒药,不致命,却能让人瞬间麻痹无力反抗,为此石老追着他打听了许久那簪子是何人所有,这毒药又是从何而来,还说市面上那些个化功散之流的根本不配与之相提并论。宋闻渊心中惊诧,却也给了个听起来很是顺理成章的理由,“夫人自打上回街头遇险,就吓破了胆,吵着闹着要我去许承锦那拿来的。” 至于这毒到底从何而来,此后无人提起,宋闻渊也没有去调查,只当自家夫人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此刻更是半分遮掩也无地直言了。 元戈笑嘻嘻地接了,“那就多谢夫君了。”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就好像温家大小姐擅长制毒跟擅长学医一样,理应如此。 “你倒是懂如何助纣为虐的。”许承锦连连摇头。 宋大人的直觉到底准不准不好说,但消息却是接踵而来。好消息是尹员外家失踪的姑娘找到了,坏消息是……已经死了。 小姑娘是在巫溪山里一条小溪边被发现的,未着寸缕,体无完肤,据说,衙门的人找到她的时候,正发现两只狼围着她打转,像是评估着这几日的美餐。 元戈看到这姑娘尸身的时候整个人脸色都白了白,捂着口鼻偏了头,小姑娘周身都是撞伤擦伤还有被野兽利齿咬破的翻卷的苍白皮肉,露出其下森森白骨。 负责验尸的仵作还是石老,见着进来的三人,微微一愣,继而长叹,“小丫头和承锦都来了,那挺好,快过来看看吧……也不知是什么人,如此丧心病狂地对待一个小丫头片子。” 接过宋闻渊递过来的话梅干,元戈上前探头一看,几乎整个人都猛地一哆嗦——致命的伤在心口处,那伤口很是古怪,是一个小手指般粗细的血洞,此刻已经没有鲜血流出,白惨惨地露在那里,像是里头藏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这姑娘……竟是被活生生放干了全身血液而死! 第171章 元戈…… 石老拢着袖口退到一旁,一边叹气一边陈述,“小姑娘应该是之前就没气了,被人丢在哪个荒郊野岭里,前两日那场大雨,将人给冲了出来,随着上涨的溪水冲到了下游,这才被人给发现了。” 那白惨惨的皮肤,便是在水里泡了许久的证据。 宋闻渊将脑袋都快凑到人身前去的元戈拽到了自己身边,眉头越锁越紧,转首问石老,“能判断死了有多少天吗?” “不好说……”石老托着下颌盘算着,“但起码得有四五日了,时间太久了,就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能找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哎,听说尹员外家的已经哭晕过去好几回了,老来得女,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听说今年年初刚说了门挺不错的亲事,就等着年后大婚呢……那妇人在你们来之前,趴门口哭了半个时辰了。” 元戈怔怔看着那个皮肉翻卷的窟窿,冷不丁问了句,“这姑娘……还是处子吗?” 这话有些突兀,人都死了,还有必要纠结这个问题?石老微微蹙眉,到底是沉声说道,“是。小丫头死前并未遭受凌辱……” 元戈低头,视线落在自己面前的一尺方寸间,指尖紧紧攥着身侧的布料,攥地指甲盖都隐隐作痛……半晌,她缓缓看向宋闻渊,眸色暗沉,声音寂冷寥落,喃喃说道,“处子之血。” 以处子之血为引,采稀世药材以古法提炼,可治顽疾,可续寿元,可生亡者。 难怪失踪的大多都是穷苦人家尚未出嫁的姑娘……这些女子纵然失踪了,她们的父母也很少会去报官,就算报了官,官府也不会像对待官宦子女一样重视,十天半个月没结果便也成了无头悬案,经年累月,直至成为案卷之中蒙尘的某一笔。 石老年纪大,耳朵却灵,闻言回头看来,声音都陡然拔高,“处子之血?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们的意思是如今城中失踪的那些个姑娘,最后的下场都会是这样?!” 他是个急脾气,平日里和尸体交道打多了,更是多了几分嫉恶如仇,见不得这些好端端的花儿一样的姑娘被人戕害了去。这会儿看着宋闻渊一脸认真地交代道,“如若当真如此,这事儿只怕还没完,与其等到下一个姑娘、下下一个姑娘接连出事,咱们还是要防患于未然,姚云丰那里你得提醒着点,让人在城中张贴告示,请姑娘们不要单独出门……即便因此会引起恐慌,也总好过接连出事。” 宋闻渊颔首道好,“这事儿您放心,晚辈心里有数。” “嗯……”石老沉声应着,半晌又瞪元戈,“还有你!明知危险,为何不老老实实待在府里?老头子我可是听说了,你如今可是这城里的风云人物,今天上街被挟持,明天巫溪山脚下被刺杀的……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开不得玩笑。” 老爷子唬人的时候,还颇有几分赫赫威严。 元戈摸摸鼻子,没什么底气地解释着,“晚辈都已经成亲了,他们找的是未出嫁的姑娘……”话音未落,皱了皱眉头…… “他们拐走那么多姑娘,哪能各个验明正身?还不是瞧着年轻的通通拐走!”老爷子恨铁不成钢似的戳她脑袋,咬着牙很是凶狠。 元戈的脑袋被这一戳,顿时茅塞顿开——是啊,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城中哪些姑娘已经成亲、哪些姑娘待字闺中呢?若是之前的线索没有问题的话,这位幕后主使还是位外乡女子……人生地不熟的,又是靠什么来确定下手的对象呢?若当真是凭巧合的话……未免运气太好了些。 …… 从石老那边出来,宋闻渊去见了姚云丰,元戈和许承锦则在马车边候着。 四下无人里,许承锦看着对方的眼神明显较之以往更直接、也更透彻,他半侧了身子低眉看她,“你好像格外关注这件事,巫医秘术,时间巧合,元戈……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元戈低眉站着,没作声,半晌摇摇头,“钟微与我也算熟识,她不见了,我自然是担心的。” 微敛的眉眼,带着连她自己都不自知的彳亍与犹豫。 许承锦压了压嘴角,“我素来不是聪明人,看不透那些层层面具之下的表情,听不出谎言之后的画外音,可你当知道,我了解你胜过了解我自己……元戈,唯有你的谎言,我从不错听。在你说出‘处子之血’之后就几近魂不守舍,你是担心早已失传的巫医秘术出自知玄山是吗?可治顽疾,可续寿元,可生亡者……你是担心老爷子出关见着你和元岐的墓碑丧失理智铸下这滔天大错吗?” “祖父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他为人最是刚直,做不来这些个腌臜事……”元戈声线幽寂,低着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在醉欢楼见过一个耳后月牙红印的姑娘,蒙着面纱……之桃说,那个姑娘是除了小柔之外唯一能去到醉欢楼三楼的女子。若是她……的确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我那间机关锁着的密室里去……南隐,你不知道吧?那丫头很喜欢、很喜欢元岐,喜欢到恨不得以身替之、生死相随的那种。若是她,我竟没有半分意外。” “要我去知玄山走一遭吗?”他知她不便现身,“正好看看老爷子出关没……若是出关了,你可要告诉他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明晃晃的阳光碎金般洒在眼睑里,少女闭着眼,感受着透过眼皮投射进来的光线,她压了压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喃喃问道,“我如今这般模样……到底还算不算活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两人靠着马车,一个闭着眼,一个只低头注视着对方,浑然未觉那边背着手步履从容朝着俩人走去的宋闻渊。两人挨得近,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亲密,宋闻渊微微拧了拧眉头,便听着许承锦说道,“元戈……” 第172章 虚惊一场 宋闻渊一怔,一颗心骤然吊起,速度之快令他整个人都跟着晕了晕,脚步一下子就重了。 “元戈……” 许承锦已然脱口而出,听见那脚步声心下一紧,余光扫向身后赫然见着半个影子打在地上一动不动,跟鬼魅从地底幽幽然爬起来似的,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少。当下额头上沁出了一脑门的冷汗,急中生智加了句,“她已经死了,你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半点不知变通。拜我为师有何不好?你如今有温家、宋家相护,往后还多个名满天下的神医,这盛京城还不是由着你温大小姐横着走?” 元戈心上挂着事,没注意到宋闻渊的脚步,只她和许承锦多年默契自然不是假的,当下配合着懒懒拒绝,“不要。莫说她死了,就是投胎了,也还是我的恩师……再说,我好端端的,为啥要横着走?”笑话,这小子的医术一半还是自己教的呢,拜他为师?得亏他想得出来这种“欺师灭祖”的要求。 “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就冥顽不灵呢?你以为本公子是随随便便就愿意收人为徒的吗?还不是看在宋闻渊的面子上?”许承锦跟看一只不开化的野猴子似的,连连摇头,“突然”余光扫到身后,微微一愣间再次回头看去,“宋闻渊?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个动静……正说你呢。” 宋闻渊还有些恍惚。 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那一瞬间的眩晕到底从何而来,温浅身上的确有许多秘密,会医术、会制毒,会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性子也与之前大相径庭,每一个了解温浅的人都觉得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但也只是“像”而已,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变成另一个人呢?彼时听着许承锦说起“元戈”,他竟会第一时间觉得,若真相当真如此,那之前的所有疑点似乎都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了。 此刻才觉荒诞——难道不是这件事本身更加不可解释、更加匪夷所思吗? 宋闻渊低了低眉眼,觉得自己方才大抵也是真的魔怔了。 “才来。”他看了眼元戈,无奈苦笑道,“我同姚云丰说过了,他会派人在那条溪水的上游翻找看看能不能再寻到一些蛛丝马迹,至于城里的姑娘们,他也会让人挨家挨户仔细提点,至于钟小姐……我同他都觉得,歹徒一改往日息事宁人的风格抓走了钟微,想必是冲着钟家去的,若是如此的话,至少钟小姐当无性命之忧,你且宽心些。” “好。”元戈心有余悸地瞪了眼许承锦,这厮说话做事也不知道遮掩些,元戈、元戈地叫着,偏她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儿心里发虚,顾左而言他地故作不知,“天真”问着,“钟家……有什么好图呢?” 钟家有什么好图?钟家有皇室都望尘莫及的消息网,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若当真是冲着钟家去的,只怕是这巫医秘术始终未成,那边心急了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元戈总觉得,事情还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这巫医秘术,连她自己也知之甚少,槿素又是从何得知? 还有虹岚,一个看起来就很有故事的人,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别想那么多了。”宋闻渊摸摸她的脑袋,垂眸安慰,“衙门和锦衣卫那么多人,就算将盛京城翻个底朝天也不是什么难事,莫说是那么多个姑娘家了。他们既要抓人,总不会躲太远,放心吧,一定不会再有姑娘们失踪了,钟小姐也一定会安全回来。” “宋闻渊……”元戈垂眸轻唤,犹豫间下意识攥着他的袖口,“石老说得对,他们抓人绑人也没个名册画像的,怎么就对姑娘家的事情那么了解,指不定是有内应。” “我知道。”宋闻渊自然也想到了,他对这位“内应”也有了隐约的猜测,只是现下还未确定,自然不会同元戈说起,只将两人送回了恪靖伯府之后就回了北镇抚司。 是夜,宋闻渊还没回来,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倒是金彧年听说了钟微失踪火急火燎地赶来,这位不管什么时候见着都跳脱热烈的少年,这回抱着温小白缩在院墙下的藤椅里,沉默着等待结局不定的消息。 “我娘都吓坏了,她说都怪她闹了这么个幺蛾子,其实跟她有什么关系呢,钟微也没上那艘画舫,更不是在画舫上失踪的……可她不听,我出门前还在念着,我从来没见着我娘这样……嗯,六神无主过。”金小爷抱着温小白喃喃着。 他看起来也很是六神无主。 元戈在他身边蹲下,递了杯热茶过去,“秋夜冷凉,暖暖手。” 他摇摇头,没要,低头嗅了嗅暖融融的温小白,怀里的这只小狗似乎成了他面对现实的力量来源。他喃喃说着,“她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将我拒了,这事害我在我娘那边丢了里子又丢面子,我的确是有些不满的……所以今日岸边我才气势汹汹地走了。” 他管那样的落寞不快叫气势汹汹。 元戈低眉轻笑,暗忖这真是一个张牙舞爪又善良单纯的少年人啊! 单纯善良的少年人收了一身张牙舞爪的气势,看起来像是淋了雨的温小白,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分的劲儿,“我方才就一直在想……如果我当时重视一点、哪怕只是多重视一点点,咱们早一些出去寻人,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听说那伙贼人极有可能藏在巫溪山,恰好前两日下了雨,山里道路还未干透,定能留下什么车辙的痕迹,兴许咱们顺着车辙的印子半道就能将人救了呢?” 元戈微微一愣,“为何一定是车辙印?” 金彧年一脸理所当然,“不然怎么出城?大白天扛着个不省人事的大姑娘在街上招摇过市,换了谁都得将人拦下来扭送官府吧?” 是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侠义心肠,元戈不确定,但很显然……是不是人人都没有这样的侠义心肠,歹徒也不确定。 第173章 再探暗巷 可是,巫溪山早就在找尹家小姐的时候就翻过那么多遍了,出城进山的道路想必也已经快要被翻烂了,真有什么可疑的车辙印早就被发现了。 不知何时过来的许承锦靠着根木杆子在这深秋的夜里摇着他那把心头好扇子,插了一嘴,“听说自打尹小姐失踪,尹家那位夫人就天天上衙门门口台阶上坐着嚎,一天去一回,一坐一整天,吃喝都是衙门管着,这才闹了个人尽皆知……我要是那歹徒,这几日就该缩着脑袋躲在老巢里等着这波风浪过去才是……谁曾想,绑了个更大的。” “出城,回巢,沿途全是官兵,福祸难料。既如此……” 元戈倏地抬眼看去,“还在城里!” 可是城中官兵也不少,衙门和北镇抚司几乎倾巢出动。就在今日午时之前,尹家的那些家丁还都拿着棍子沿街搜查呢,若是在城里又能躲在哪里呢…… 三人对视,暮色沉沉压来,齐刷刷想到了一个对方—— “暗巷!” 一个是重生以后虽然想过要重拾武功、但舒坦日子过久了也就荒废了的;一个是会点儿拳脚功夫但完全不够看的;还有一个,上房揭瓦上蹿下跳,也就轻功能看看的……这三人武功个顶个地不行,胆子个顶个地行,于是一拍即合,决定带着鉴书勇闯暗巷! 亥时的暗巷,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四人穿着金小爷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粗布麻衣来到这暗巷,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金小爷身上那件还打着补丁,洗得发白,也不知是哪家农户顺的。对此,金彧年表示,他是给了银子的。 元戈熟门熟路去了豆腐脑摊前,大婶还在,自是已经不记得当初那个说着“改日再来”的小姑娘,毕竟这样的话她每日不知要听上多少遍,只热情地招呼着四个年轻人,“客人瞧着眼生,很少来暗巷吧?今日是来买什么的呀?”暗巷这地方,大多数都是穷人的营生,但也是猎奇的好地方。 这四人穿着低调,可眉眼之间的神韵骗不了人。 “来看看。”元戈接过豆腐脑,含笑说道,“他们说这里可以买到稀世的药材,我夫君身染怪疾,大夫也束手无策,让我来这里碰碰运气。” 她说得坦然,金小爷却被豆腐脑呛了一口,瞠目结舌地恨不得拍手叫好:宋闻渊知道小嫂嫂在外面这么败坏他的名声吗?怪疾……他哪里知道,宋闻渊是真的身染怪疾,元戈也是真的想借此来这里碰碰运气的。 大婶还是那么热情,略一思忖往里头指了指,才道,“那你得往里头走走了,一般好东西都在里面。不过……那些个物件儿,也都贵,毕竟,各有各的来路嘛!”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完又叹,看着元戈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惜。 大抵也是个苦命人。 元戈并没有多问,只颔首道好,温温柔柔的,“我晓得的……有钱就治,若当真倾家荡产也换不来那药材,便也就不治了……左右如今这世道啊,也不太平。谁晓得治好了又能活上几日呢。今早上途径衙门,见着尹家那夫人还在哭,想想也是绝望,不知最后如何了。” “你们还不知道吧?”边上同样吃豆腐脑的妇人闻言,插嘴说着,“午后找回来了……可惜,没啦!尹家那位听说是被抬着出的衙门,晕过去了都……可怜见的。” 心领神会地金小爷拉着凳子就凑了过去,“没了?天呐……怎么会?”恰到好处的情绪表达,瞬间就融入了“集体”。 妇人连连摇头叹气,“可不……我说呀,你们这两个姑娘家,如花似玉的,如今这时节就别往外走啦!听说这俩月都走丢好多姑娘了,没见街上巡逻的官差都比往日多了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家那姑娘最近我哪儿都不让她去,心里头瘆得慌!” “是哦!”金彧年托着腮认认真真点着头,“难怪一进来就觉得这摊前的姑娘都比之前少了不少呢……都是躲家里不敢出门了吧?” “你这小伙子一天到晚地看姑娘家!也是个坏胚子!”那妇人笑着隔空点他脑袋,笑着笑着又叹气,“说起来这暗巷还是好的,就这么一个出口,这里做买卖的姑娘家咱们大多认识,当真有些什么的话,咱们邻里乡亲的,也能拦着些。我听说呀,这次失踪的都是西市西南面那边的,就……” 妇人皱皱眉,抬头看向摊前的大婶,“就,那个老刘家的香料铺子,你认识的哇……刘、刘麻子家!” “永和坊。” 妇人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永和坊和永平坊的姑娘居多!说起来……刘麻子不是也不见了吗,莫不是这人贩子不仅抓姑娘,还抓男人?” 元戈倏地沉了眼,她微微低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了眼底明灭的情绪,看起来就像是有些置身事外地吃着豆腐脑一般,只心里却似多了一颗巨石,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半晌,她舀了一口豆腐脑,偏头看向那妇人,笑问,“对嚯,这暗巷只有一个出口,这么说来还是安全的哦?” “可不!”妇人笑呵呵地说着,“你别看官差也不来这里巡逻,但这些个店家都是热心肠的,我就是这里的常客,每家店都熟!我听大妹子说要买药材啊?往里走,倒数第三家,有好的!那铺子后头竖着好多竹竿子,很好认的。说到这竹竿,我都说好几回了,那日地动起来,全砸他自个儿脑袋上,他偏不拿走,古怪……” 自顾自说着,说完竟是有些心急地摆摆手赶人了,“去吧去吧,别陪着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了,你们年轻人去办正事儿吧!” 真是个热情又爽快的。 元戈将豆腐脑吃了个干净,起身付了钱,谢过了两位大婶,才一道朝着暗巷里走去。 只那豆腐脑的婶子看着手里的一个碎银,沉默半晌……这姑娘给的,实在有些多了,偏她走得快,眨眼间就汇入了人流寻不见了……说起来,那姑娘,似乎有些熟悉。 第174章 小嫂嫂学医挺费钱 四人走在不宽的暗巷里,颇有几分浩大声势。 人来人往间,难免拥挤,鉴书特意走在外围,将元戈护在了另一侧,可饶是如此还是被后面冲过来的酒鬼撞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身侧伸来一只手,“小心。” 是个女子,二十开外的年纪,梳着高高的马尾,绑着一条简简单单的发带,容色于暗巷里有种逼人张扬的美艳,松了手,温温一笑,有种随性的优雅,“这里比不得上面,乱得很,姑娘小心些。” 声音煞是灵动好听。 元戈只觉眼前一亮,上前半步嘻嘻一笑,问道,“谢谢姐姐……瞧着姐姐眉眼,竟有几分熟悉,不知哪里人士,此前可曾见过。” 她说的是实话,眼前的女子,第一眼是惊艳,第二眼真有几分说不上来的熟悉,只她这般没个正形的模样,看起来倒似那些个不入流的调戏手段,对方似是有些诧异,睁大了眼,半晌倏地一笑,“外乡人士,居无定所,未曾见过姑娘这般的妙人。”说完,微微低头间,已经错身而过。 剩下三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摸鼻子的摸鼻子,实在是不想看登徒子一样的元戈。 元戈指指身后,那女子离开的方向,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我真觉得她有些熟悉。”眉宇之间,似乎在哪里见过,只这 金小爷讪讪笑着,“小嫂嫂,这一招承锦十几岁的时候就不用了……姑娘家们是不会理你的。再说,你一女的,勾搭美人作甚?” 被无端点了名的许承锦翻了个白眼,“闭嘴吧你!就你这张嘴,穿啥衣服都露馅,整个盛京就没人跟你一样聒噪……走吧,时辰不早了,届时宋闻渊回来见着没人,定要骂你。” “为什么是骂我?” 许承锦翻了个不甚明显的白眼,“这夜探暗巷的主意是你出的,这些个衣裳也是你找来的,这危险之地是你带你家小嫂嫂来的,不骂你骂谁?” 好像有几分道理……虽说他们也是在查案,想要略尽些“绵薄之力”,但……金彧年扫了眼元戈,总觉得这小嫂嫂方才“构陷”宋闻渊得了怪疾、随后又当街调戏美人的事情传到宋闻渊耳朵里,这顿骂只怕是逃不掉了。当即便加快了步子,“走吧走吧,莫说这些有的没的,时辰不早了……咱们早去早回。” 金小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他家亲娘和宋闻渊,一定要二者择其一的话,还是更怕宋闻渊一些,毕竟他亲娘是一点就着的性子,炸得快,也消得快,但宋闻渊……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汹涌万分。 四人越走,心底越凉,金彧年很快就皱了眉头,“这直条条的,虽然人来人往乱糟糟的,但要说藏人,好像也藏不下什么人啊……那婶子也说了,都是邻里乡亲的,真要有个什么的,也早被人发现了。咱们莫不是想错方向了?” “来都来了,先进去看看。”元戈边走边压着声说,“之前逍遥酒就是在这里发现的,还有走私的香料也在这里……我总觉着这暗巷是有点脏东西藏着的。左右也要去那药材铺瞧瞧的。” 金小爷没明白,“去药铺瞧什么?” “找药材啊。” 元大小姐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甚至还带着几分“年纪不大记性却不好了”的嫌弃,看得金彧年瞠目结舌——所以,宋闻渊得怪疾的借口,您自个儿都信了吗?金小爷紧了两步跟上去,小心试探着,“那小嫂嫂是要找什么药材,不知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谁知,元戈不假思索地蹦出好几个名,“天山雪莲籽,紫叶首乌,九叶还魂草,九阳圣果,断生花。” 金小爷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自诩也不是什么没见识的毛头小子,可这些东西有几个好像听过,又有几个完全没听过……他只好看向许承锦抬了抬眉毛,许公子兀自点点头,“你家小嫂嫂初学医术,难免好高骛远,你理解理解。” 嘚。 金小爷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从哪本医书里挑了个疑难杂症的药方吧?这小嫂嫂学医术……挺费银子啊。 药材铺的确在左手边倒数第三家,后面竖着一排竹竿,略显凌乱地堆放在那里。摊前守着个看起来几分粗狂、不修边幅的男人,一脸的络腮胡,眼睛很大,浓眉大眼,皮肤却又很白,看着来人没什么表情地又收回了视线——四个细皮嫩肉的小子,以为换了一身粗布麻衣就显得很“合群”了?这样的小子们,大多都是家里宠着的,来这暗巷也就是玩儿,自然也不会买什么药材。 果不其然,中间的小丫头低头看了看,又拿起一些药材装模作样地嗅了嗅就放下了,直起身来环顾了一圈,嘻嘻一笑,悄声问道,“大叔,听说你这里有那种……嗯,比较名贵的药材?” 摊主掀了掀眼皮子,兴致缺缺,“什么名贵的药材,鹿茸还是人参?” 态度很敷衍,似是料定了他们不会买似的——虽然金小爷也是这样认为的,但金小爷自己这样认为归自己,对外他自然是要护着自家小嫂嫂的,当即冷哼,抱着胳膊轻描淡写吐出一个名字来,“天山雪莲籽……” 对方一愣。 他又蹦出一个词,“紫叶首乌。” 他只记得这俩疑似听过的,不过只这俩已经够用了,对方这次不仅兴致缺缺,还不耐烦地开始赶人了,“哪来的小鬼,大晚上不回家来我这里找茬?我要有这些东西,还至于在暗巷里摆摊?直接卖去太医院不好?这些个延年益寿的东西,太医院是有多少要多少,永远缺着呢!走吧走吧,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回家喝奶去吧!” “诶!” 小爷气不过,撸着袖子就要冲上去,许承锦连忙将人拉住,“急什么?他没有就没有了,你将人打了就能给你变出药材来?这些个东西本就难寻,你小嫂嫂逗你呢!” 金小爷气哼哼的,转首去找小嫂嫂,一回头,发现人不见了…… 第175章 元戈失踪了 还是人来人往的暗巷,光线黯淡,晦涩不明,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因此有些模糊不清。 金彧年看着身后突然消失的两个人,恐惧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几乎是眩晕地晃了晃,脑子里只剩下了两个字,完了! 他们是来找钟小姐的,结果钟小姐没找到,温小姐又不见了!这下别说是挨骂了,只怕自己把命赔给宋闻渊都不够!金彧年急得脑门冒冷汗,六神无主指手画脚地问那药材摊主,“方才站在我身后的两个姑娘家,就方才同你说话的那个,你见到她了吗?!” 摊主摇摇头,也是一脸雾水,半晌,突然面色一变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这动作刚表达出来又硬生生地收住,摇了摇头说道,“未见着,许是去边上的摊位了吧,你们去找找看……统共就那么一个出口,不用急。” 的确是只有这一个出口。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紧张不安,看着许承锦手都哆嗦,“不、不如咱们顺着出口往外走,这暗巷里这么多人,他们就算要出去应该也走不快的,咱们兴许能追上……你说呢?承锦,你别急、别急哈!” 急得方寸大乱的人,劝着对方不要急,也不知道是劝对方还是在劝自己。 许承锦沉着脸色没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的折扇已经收了,死死攥在掌心里,玉质的扇柄雕刻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唇线抿地紧紧的……元戈不至于真的在自己身边失踪地悄无声息的,何况还有个鉴书在。鉴书是宋闻渊的人,骨头里都透着血腥杀戮的味道,一双手上不知道已经沾了多少条人命了。 有她在,怎么可能连半点动静都没发出就被人给掳走了?用毒?那才是班门弄斧! 如此看来,要么这小丫头是自己发现了什么悄悄地办大事去了,要么就是有人来掳人,她顺势就跟着走了,后者的可能性小一些,若是前者……许承锦摸了摸后牙槽,腮帮子咬地紧紧的,她还真是没管自己和金彧年这边的死活啊!好端端带着人出来,如今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这么空手回去了,宋闻渊问起来,那是真真儿一问三不知。 要死。 许承锦的脸色在暗巷里都是清晰可见的又黑又沉,颔首说道,“嗯,只能这样了。”死丫头还是这样,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半点招呼都不打,让人连个配合都不能打。 金彧年不如许承锦心里有底,他是真的害怕,不只是害怕宋闻渊的斥责,更是担心小嫂嫂真的出事,姑娘家失踪是天大的事情,就算事后安全找回来了,这辈子也是摆脱不掉的指指点点——这对姑娘家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金彧年一边走一边找,见着个身形相似的都要扒拉着过来看看,看完发现不是,连连道歉,见着戴面纱的还要借故走路踉跄着将人面纱撞掉看一眼真容,若非担心引起民愤,只怕金彧年恨不得去每个人脸上捏一把看看戴没戴人皮面具。 许承锦拉都拉不住,只好在边上低头哈腰地陪着不是,指着自己的脑子同人解释着,“这是我家幺弟,这里受了刺激,这会儿突然犯病了,对不住、对不住!” 被打扰的老百姓骂骂咧咧地走了,金彧年回头瞪许承锦,“什么意思?你才脑子有问题呢!” 许承锦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自己当街调戏人姑娘妇人的,我若不这么说,你现在就要被人扭送到姚云丰那里去了!” 经过老百姓添油加醋的口口相传,很快整个暗巷都知道了,有个脑子不好的少年正在满大街找他娘亲,真是可怜又令人唏嘘……交头接耳间,药材铺的摊主下意识伸长了脖子也往外头张望着,突然听见身后竹竿滚落的声音,猛地转身,却见一只硕大的老鼠从面前跑了过去,那根竹竿显然就是被它撞倒了。 他转身将那根倒地的竹竿扶正了,又左右环顾了一圈,左邻居侧躺着在剔牙,看起来快睡着了,右邻居空着没人,印象里这个摊子已经很久都没人了。他心下稍定,又拨了拨那些竹竿,才转身回到摊位前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只不知道怎么的,心里怪怪的有点七上八下的感觉。 十来根竹竿,竹竿后是几个杂乱的竹篓随意摆放着,竹篓后面还有几个杂草堆,看起来像是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的废弃杂物。可摊主是收了银子看管的,被千叮咛万嘱咐不能让人动了去,连他自己都不能动。他虽不知其中用意,但定期有这么一笔可观的收入还不用具体干些什么,何乐而不为?所以这些时日,他风雨无阻,守在这暗巷夜市里,并且老老实实地不好奇、不碰触、不窥伺。 起初倒也有人好奇过,但都是些随处可见的杂物,他拦了几次,别人也就懒得去看了,只当他神经病似的。 本以为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地直到差事结束,可今日那只老鼠跑过去之后,他都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一直到暗巷夜市逐渐结束,左邻右舍和对面的摊位都收摊回家,他才磨磨蹭蹭地开始收拾,心不在焉地拒绝了邻里要求同行的邀请。直到已经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他才悄悄地拨开了那些个竹竿,犹豫了很久才又拿走了那些个竹篓和杂草堆。 杂草堆后,露出一个不大的洞来。 那个洞的确不大,但也绝对不小,绝对不是什么老鼠打的洞,就算是半大的孩子在里面通行也是绰绰有余的。 摊主站在洞口,突然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意从脚底板攀援而上,冲到四肢百骸——所以,方才失踪的两个姑娘,会不会、会不会就是从这里离开了?!那他的差事……是不是也到此为止了?鬼使神差的,他浑身一激灵,忙不迭地将那些个杂草堆、竹篓悉数摆回了原地,就连竹竿都照着印象中的位置一一摆好,然后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第176章 郊外破庙 巷道黑暗、狭长,摸索着洞壁爬了很久,仍然没有触摸到尽头。 暗巷里的喧嚣声已经逐渐远去,狭窄的世界里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触手黏腻潮湿的洞壁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元戈起初并不知道这里会有一个洞,她只是下意识觉得这暗巷里不干不净的,如今既来了,眼看没什么收获,她也不愿无功而返,于是便决定先躲起来,趁着所有人离开之后再好好探查一番——那个凌乱堆放的竹竿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于是元戈趁着金彧年和摊主争执的时候,让鉴书带着自己闪身躲进了竹竿的竹篓后头。 谁知,看到了这个黑漆漆看不到尽头的洞口。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巷道的走向开始往上了,元戈察觉到前面的鉴书顿了顿,偏偏太过于窄小的巷道里她们两个女子爬起来连个头都不能回,她们又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敢贸贸然开口说话,元戈只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衣角,示意她继续往前。 又爬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走势愈发陡峭,滑溜的洞壁上明显还有些未曾干硬的抓痕,痕迹很新,摸着那些手掌应该不大——也是,这么小的洞,身形健壮的成年男子定然是爬不进的,要么是小孩子,要么是身形瘦削的姑娘家…… 姑娘家。元戈越发拧了眉头,总觉得这条巷道那头,连着什么不得了的真相…… 继续向上,这次没爬两步,面前的鉴书突然停了,她窸窸窣窣地靠着墙壁,露出一方不大的空间来,从前面透过一线微薄的亮线,那亮线其实并不是很明亮,倒像是无边黑夜里的一抹月色。 元戈声音压得低低的,“郊外?” 鉴书摇了摇头,随后才想起来对方不一定看得到,只尽量往后缩着身子,“不一定,从两个圆孔里透进来的。少夫人,要不,您待在这里,奴婢先过去看看?” 虽然不放心这小姑娘自己过去,可现下的情况是自己跟着去的话,但凡有点变数,鉴书想要逃回洞中都可能被自己堵住……倒不如拉开一点距离,给她发挥的空间也算进退皆宜。元戈点点头,从头上取了簪子递给她,“给,拿着。这里头有毒,要用的话按着红宝石,一击毙命。” 对方接了簪子,叮嘱了一声自己小心,才以极轻极缓的速度爬了出去,她在洞口停了一会儿,透过其中一个不算小的孔洞往外看去,蓦地一惊……这是! “少夫人,是当初那个破庙,钟小姐也在!”声音仍然压着,但到底是因着四下无人,不免提高了几分…… …… 子时。 宋闻渊带着疲惫之色从北镇抚司回来,一边捏着自己的后颈,一边往落枫轩来,想着这个时辰小姑娘定是睡了的,他看一眼再走,谁曾想见到了坐在院子里的许承锦和站在院中垂着脑袋一脸“我错了我来负荆请罪”的金彧年。 此刻月色正好。 以至于这两人脸上的表情在夜色里仍然清晰可辨。 宋闻渊脚下微微一滞,胸膛里突然就不可避免地狂跳了起来,出口的声音都变了,沙哑干涩。他问,“你们这是作甚,浅浅呢?睡了吗?” 金彧年毫无预兆的,双膝一软,噗通一声给跪了,撕扯着嗓子扬声唤道,“宋闻渊,我有罪!你要打我骂我我都不会反抗!” 那边,许承锦慢慢撩了眼皮子看过来,少年高高抬着下颌,咬着腮帮子闭着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宋闻渊没说话,垂着眼看他,气氛沉郁压抑到了极点。 半晌,他倏地笑了笑,“哦?金小爷说什么呢?好端端的跪我作甚,这老爷子知道了,龙首拐杖可不得打我身上来?说说看,怎么回事?”不疾不徐的语调里,泛着冷意,像是掺了冰渣子的冷,许承锦紧了紧手里的扇子,仍然没说话。 “我!我我!”金彧年死死闭着眼睛,本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原则,声音吼得比谁都高,“宋闻渊!我、我想去找钟微,我、我带着小嫂嫂和许承锦一起去找钟微……结果、结果钟微没找到,小嫂嫂也丢了!” 话音落,劲风席卷而至—— “叮”地一声,金属撞上玉质的扇柄,堪堪打了个平,劲风刮过金彧年的脸颊,半缕发丝幽幽然地落了地,面颊之上一道血痕缓缓沁出,然后才有痛感后知后觉。 许承锦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宋闻渊,往日风流半点不剩,声音淡淡的,“他也是好心,想着将钟小姐找回来。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的,你现在将他杀了温浅也不会回来,当务之急是什么你不知道?何况,有鉴书在一起,应该不会出事才是……等人回来了,要打要杀,我都不拦你。” 廊下步履蹒跚走来一只小白狗,像是还没睡醒似的,步下台阶时摔了个头先着地,跌跌撞撞爬起来,走到三人跟前,不轻不重地叫了声,“汪。” 攥着剑柄的手紧了又紧,宋闻渊到底是缓缓松了手,软剑脱手如银链落地,温小白吓了一跳,又“汪!”的一声往后跳去。宋闻渊瞥了它一眼,收回目光问两人,“人是哪里丢的?” 金彧年一直到这时候才偷偷松了一口气,委委屈屈地说了句,“暗巷。” 子时已至,宋闻渊抬头看了看天色,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身后跟着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的炎火,走了两步,回头瞪向正准备爬起来跟上去的金彧年,“你留下!跟着作甚?还嫌丢的人不够多是不?” 金小爷被他一个眼神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温小白比方才腿脚利落了许多,蹦蹦跳跳跑过来,围着金彧年轻嗅,汪汪地叫唤着,偏偏金彧年这会儿惊魂未定,哪里顾得上它?正兀自愣愣出神,就听“咚”地一声自院外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然后是脚步响起,开门声,说话声……声音微低,悦耳…… 仿若天籁。 至少,在金彧年听来,比天籁还动听……他“嗷”的一嗓子,跳了起来! 第177章 夜不归宿被抓现行 温小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激动的,一蹦三尺高,也不踉跄了,跟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元大小姐刚扶着三魂七魄被吓跑了一大半脚步都虚浮的钟微跨进角门,就被直直扑来的温小白撞了个满怀,一身仆仆风尘,直接给撞了个踉跄,刚弯腰捞起小白狗,就见对面“嗷”地一声又窜出个人来。对方几乎热泪盈眶地整个人都哆嗦,“小嫂嫂!你终于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小爷我都要以死谢罪啦!” 声音洪亮,硬生生将钟微被吓走的三魂七魄又给召了回来。她虚虚弱弱地抬眼看去,半晌才确认对面的人是谁一般,“金、金少爷?” 金彧年惊魂甫定又被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堪堪从海浪里探出脑袋,才见着了钟微,于是又一嗓子,跳了起来,“你也回来了?太好了!本少爷终于彻底活过来了……你不知道,我娘、我娘说了,但凡你出了什么事情,就打断小爷我的腿!” 钟微被他一嗓子一嗓子地叫得脑仁疼,脸色都发白地抬抬手,“金少爷……我没事,这事儿也不赖你。” “好了。”元戈也头疼,一手要扶着钟微,一手还抱着只狗,又爬了一晚上的烂泥巷道,整个人都快累死了,实在不想站在这里跟人叙旧,于是朝着落枫轩努努嘴,“先进去坐着说,宋闻渊呢?回来了吗?” 金彧年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杀气腾腾朝着暗巷去的宋闻渊,脸色一白,转身就追了出去…… …… 金彧年最初那一嗓子声音之嘹亮,不仅惊着了夜宿的鸟儿,也惊到了夜半路过的丫鬟。 丫鬟是安姨娘的人,也就是落枫轩靠着这角门,否则便是如何凑巧也到不了此处的。她听见金彧年那一嗓子,先是被惊了一惊,然后猛的反应过来,几乎是呼吸都不敢,掉头就回去找还未睡下的安姨娘。安姨娘这阵子正闹心着呢,自家亲儿子没出息便也罢了,往日至少还知道亲疏好坏,这段时日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张口闭口都是弟妹、弟妹的,倒像是他们那根藤上的似的。 安姨娘一听丫鬟的话,顿时就愣住了,“你是说……温浅那小妮子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而且是跟着金家小少爷出去走丢的?” 丫鬟颔首称是。 本已经有了几分睡意的安姨娘一下子就精神了,抚掌大笑地乐着,又似咬牙切齿地恨,“好哇!温浅,你这不要脸的贱蹄子,这下终于被我抓到把柄了吧!牙尖嘴利,心思不纯,还勾引我儿……真真儿狐媚子转世!走,咱们呀,叫醒王氏那老妖婆,一道去落枫轩看看热闹,我想着她那张即将变形的脸,就觉得很是快活!” 狗咬狗一嘴毛的戏,最是好看了。 彼时王氏已经歇下了,她与安姨娘素来不合,平日便各居一隅素无往来,也算相安无事,这夜半叨扰的事情从无发生,守夜的婆子自是不愿搭理,可安姨娘也不在意,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就喊,“夫人!您家儿媳深夜未归!您就不去看看?”高高扬起的尾音,得意又嚣张。 上回伶儿的事情终究没有闹大,只夫人那边悄悄地就给解决了,就连府中也没多少人知道,如此总是全了脸面的。王氏和孙嬷嬷自是念着她几分,可到底也只有这几分,此刻一听这些个唯恐天不乱的言论,几乎是一边披着衣裳一边就往落枫轩那边冲去了,这一番折腾下来,竟是比宋闻渊回来得都早。 深夜子时,来势汹汹,人未至而声先入,冲着急忙迎上来的拾音张口就呵,“温浅呢?!让你家小姐出来!” 拾音有心拦着却也拦不住,只步步后退着低头回禀,“少、少夫人已经歇下了,夫人若是没什么急事的话,还请明日再来吧……” “怎的,歇下了就不能起来了?”王氏往日也是个泼辣性子,只这些年年岁上去之后才淡了几分,这会儿一手叉腰一手挡人,大步流星朝着台阶上去,瞧着像是前去捉奸的正室夫人似的,“我倒要看看,你家少夫人是已经歇下了,还是夜不归宿!” 话音落,房门被打开,屋内残烛摇曳,隐隐绰绰,站在门口的女子,一身单薄寝衣散着头发,衬得一张小脸愈发巴掌大,楚楚温柔的模样。她慢条斯理阖了身后房门,轻轻屈膝,“母亲。母亲为何夜半不睡,是夜中惊梦了?安姨娘……真是稀客,只是稀客为何深夜同母亲一起来访?” 她生得漂亮温柔,特别这样素面朝天的模样,扮起天真来显得格外无辜,“见着婆母和安姨娘关系这般地好,儿媳真为夫君感到高兴。” “温浅,你不用顾左而言他!”安姨娘翻着白眼冷嗤着,“您到底去了哪里还是老实交代的好,否则,等到你婆母亲自盘问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呵,成亲才多久,就如此耐不住寂寞,往日里这落枫轩外男往来无甚规矩便也罢了,如今更是学会夜不归宿了。” “安姨娘慎言。”元戈轻轻咳了声,才指了指那道新打通的月洞门,向王氏解释道,“母亲,姨娘口中往来的外男只有两人,一个是许家公子,一个是金家小少爷,那都是夫君的至交好友,我与夫君同住一个屋檐下自是避无可避的,这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事情,姨娘半夜不睡觉一瓢脏水就往我这里泼来,是要来挑拨我与婆母之间的关系吗?” 王氏往身后瞥了眼,抿着嘴没说话,只淡淡哼了声,显然也不想被对方看去了笑话。 元戈心中已是有数,又是温温一笑,“至于这夜不归宿更是子虚乌有。母亲若是生疑,不妨去门房小厮那里问问,可曾见着我何时出的府何时回的府?就算姨娘说我走这后头角门,但我总不能徒步出门吧,马车总要准备吧?母亲去问问便也知晓了……倒是姨娘,若我记得没错的话,姨娘的院子与我这里相差甚远,怎么就能知道我夜不归宿呢?是……安排了什么人盯着我落枫轩?又或者,盯着栖迟阁?” 第178章 陌生的母子 “你说什么胡话!奴婢明明——” 话音未落,元戈眉头一扬,冷声斥责,“主子们说话,有你这丫鬟什么事情?姨娘这么懂规矩的人,便只教出来你这么个给姨娘丢脸的东西?” 主子?安姨娘冷着脸站在那里,无声掀了个眼皮子,这牙尖嘴利的小丫头,是将她一块儿骂进去了,她只作不知,回头呵斥丫鬟,“退一边去!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就敢胡乱插嘴!” 那丫鬟低了头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两步,元戈却没打算放过她,看着王氏明显生疑的表情,倏地笑了笑,“明明什么?明明你这些时日来,都盯着我这落枫轩?还是盯着我夫君?你这小小丫鬟到底是何居心?受谁吩咐?” 丫鬟下意识看了眼安姨娘,连忙哆嗦着摇头,“不、奴婢不是……奴婢就是路过……” 元戈站在台阶之上,背手冷嗤,“路过?当家主母就在这里,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你穿越半个伯府途经我这个最最偏僻的落枫轩是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出门?你子时时分偷偷摸摸去角门之外又要做什么?” 她看似温和从容,可实际上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步步紧逼——元戈料定了这丫头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绝对不会干什么好事情,自只能有口难辩。 王氏的脸色跟染了深秋夜晚的凉意,嘴角压得低低的,看着跪在地上发抖的丫鬟,冷声呵斥,“说!谁让你监视落枫轩的?!” 还能是谁?她的主子可不就在这站着呢嘛!元戈笑吟吟看向安姨娘,安姨娘倏地瞪了过来,“胡说!我派人监视你作甚?!这死丫头自己大半夜跑这里来关我什么事?”说完,一巴掌直接朝着地上的丫鬟扇了过去,“老实交代,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跑去地作甚?” 那一巴掌极重,丫鬟似乎被打懵了,晃了晃脑袋,缓缓看向安姨娘,又缓缓收回目光低了头,慢慢地跪了下去,匍匐于地,“求夫人恕罪,奴婢、奴婢就是嫉妒少夫人,才会出此下策栽赃陷害少夫人意图破坏她的名声。” 元戈懒懒笑着,口气不轻不重半真半假,“哦?你一个姨娘身边的下人,嫉妒本少夫人作甚?就算嫉妒也该嫉妒你家大少夫人啊!” 这理由,自然是没人信的,王氏也不信,可大半夜的,她也懒得为了这件事大动干戈,黑着脸色沉声说道,“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这么冷的晚上,吵吵闹闹的,听得人脑袋都疼。孙嬷嬷,将这个挑食的东西丢出去,其他人,该回哪回哪去吧!” 话音方落,栖迟阁那边脚步声传来,声音也随之落下,“母亲为何会和安姨娘在儿子的院子里?” 王氏一噎,自己儿子当初的那番话还在耳边,这会儿莫名有股子心虚,抬脚就踹了下那丫鬟,倒也不重,只冷嗤,“还不是这搬弄是非的死丫头,说儿媳不见了,如今城中女子接连失踪,母亲听了这消息,自是担心地睡不着了,过来看看情况。既然你俩都好好的,那便无事了,误会一场罢了。” 背手而来的宋闻渊,额头上是沁出的汗渍,月色下微微泛着光,一张脸上喜怒不辨,不动声色地将元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看向王氏,“母亲,夜深了,还是早些歇息的好……安姨娘也请回吧,至于这个搬弄是非的丫鬟,就交给儿子来处置吧。” 王氏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宋闻渊争,当即便应了,“好。夜深了,你这是刚回来吗?晚膳可用了?” “还未,正准备用个晚膳就洗漱歇息了。” “嗯。”王氏颔首道好,又免不了叮咛了几句,“公务虽紧要,自己的身子骨也紧要,一日三餐尽量莫要耽误,亦不可过度操劳。”虽是体己话,但这般听着却又觉得格外客套与疏离敷衍。 “是。劳母亲挂念,母亲慢走。”宋闻渊亦是恭顺有余,亲近不足。 他们就像一对格外陌生的母子。 王氏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孙嬷嬷出去了,走到门口时又转身看来,“对了,算算时日,你舅舅家的表妹明日就该到了,你亲自去城门口接一下吧。” 明知自家儿子公务都忙到午夜,偏还要他去接人,这对陌生的母子看起来更陌生了……元戈兀自抿了抿嘴角,什么样的表妹,非要宋闻渊亲自去接?宋闻渊拒地直截了当,“明日儿子会吩咐林木去的,您放心吧。” 王氏扫了眼元戈,在元戈的身后,摇曳的烛光打在窗户纸上,投下半个影影绰绰的脑袋,王氏视线微凝,却又分明清楚那是女子的头像,许是哪个丫鬟……到底是念着安姨娘在场,没去探个究竟,带着孙嬷嬷步出月洞门之际,又低声吩咐了句,“盯着那贱人,看看她大半夜让丫鬟过来作甚去了。” 一个下人,嫉妒主家正经少夫人?这理由也就是搁在场面上看看罢了。 至于王氏口中的“贱人”,不用想,只有一个。 孙嬷嬷心领神会,“是,老奴记得。” 安姨娘见王氏都走了,赶紧朝着宋闻渊屈了屈膝,甩着帕子捏着腰肢不情不愿地走了——赔了丫鬟还没看到戏,亏大了。 院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瑟瑟发抖的丫鬟被炎火拎走了,拾音也被许承锦做了手势赶走了,方才还闹腾腾人满为患的院子,只剩下了这四人。 宋闻渊站在台阶之下,微微仰面看着元戈,目色幽邃浓黑,咬着腮帮子冷冰冰地问着,“去哪里了?” 往日温柔点滴不剩,只剩下冷冰冰的盘问和压抑着翻涌着的怒火,元戈见他如此便觉得有些心虚,摸摸鼻子,“暗巷。”说完,还有些委屈,她知道自己很铤而走险的,可结局不是好的吗,甚至可谓是皆大欢喜,钟微都救回来。 偏那人还一脸的冷若冰霜,像盘问犯人一样盘问她,“暗巷之后呢?又去了哪里?” 心里委屈,但也自觉理亏,元戈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就之前那个破庙,钟微就在那里,我还给带回来了。”说完,嘻嘻一笑,几分得意。 第179章 古怪二人组 元戈是真觉得自己运气还是可以的,虽然药材没找到,爬了一条脏兮兮的巷道,但巷道之外除了被五花大绑丢在那里的钟微再无其他人,他们将佛像敲碎,将钟微救了回来,虽然没有抓到歹徒,但今夜的任务也算完成地不错,至少小姑娘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 她是真觉得还挺得意的。 谁知,宋闻渊倏地笑了笑,一步踩到台阶之上,连名带姓地叫她,“温、浅。” 陡然拉近的距离里,都是他略带侵略性的气息,他不用熏香,只有淡淡翠竹皂荚香,泛着些许凉意。他勾着嘴角看她,往日温和的五官淬了夜色的冷意看起来刀削斧凿似的。 “温浅……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厉害了,懂医术、会使毒,然后带一个能打架的鉴书,真可谓文武双全,整个盛京城横着走都难遇对手了?” 元戈一愣,想点头说是,到底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房门被打开,脸色煞白被吓得不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钟微走到近前屈了屈膝,“宋大人,你别怪浅浅,她就是想救我。此事因我而起,若非我自己不小心着了奸人的道,也不会引发后续的事情。”她性子温和拘谨,从不愿给人添麻烦,方才便一直想出来解释,可温浅说这失踪之事越少的人知道越好。钟微自然知道是为了保护她,只是此刻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失踪了,便也没道理再躲躲藏藏。 她看了眼金彧年那边,轻声说道,“小女拒绝金家的婚事的确是出自对往后的考虑,可母亲不信,她以为小女是听了金小爷的名声才有心推拒,是以又替我寻了门亲事迫我去相看,我不愿……就想着早早去岸边候着同人说清楚……若彼时人多了,被人瞧见、听见,传出去于对方名声有损。谁知,才出家门,就被人迷晕了。” “醒来就在那个破庙里……” 至于为什么好不容易掳走了她又将她丢在那破庙里,钟微不知道,元戈却是明白的,那时候尹家小姐的尸身被找到,整个衙门的人都在往那里去,城中又有锦衣卫盘查,那些人带着这么个大活人实在不好回去,那破庙已经被衙门里里外外查过好几遍了,又因着那处本就是乞丐流氓聚集地,普通老百姓根本不会过去,因此已经是属于“最安全的地方”了。 没成想,遇到了从巷道里爬过去的元戈。 那巷道估计最初就是用来监视那些小乞丐的,小乞丐集体“失踪”那天,元戈随宋闻渊来过这破庙,当时便一直觉得有双眼睛盯着他们,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宋大人,此事因小女而起,您莫要怪罪浅浅。待今夜之后,小女会携礼登门向诸位致歉,也感谢诸位的相救之恩。”说完,她微微屈膝,礼数周全。 宋闻渊冰冷的脸色未缓,但到底是不好当着钟微的面发作,只扫了一圈,吩咐金彧年,“送钟小姐去客房歇息吧。钟小姐,此刻天色太晚,不妨在府中先行歇息,明日一早再行回府。” 钟微屈膝谢过,又回头看了眼元戈,到底是跟着金彧年往客院去了……落枫轩里自有厢房能住,宋闻渊偏要她去客院自然是不愿她再插手这件事,钟微虽担心元戈,可她性子内敛,翻来覆去能说的话也就那么两三句,对着一脸阴沉的宋闻渊更是膝盖都哆嗦,哪里帮得上什么忙。 金彧年见她出了落枫轩还在回头看,本来耷拉着的脸色到底是缓了缓,有些不乐意地宽慰着,“放心吧,宋闻渊也只是担心小嫂嫂罢了,他心疼还来不及,不会对小嫂嫂怎么样的。” 钟微回头看他,半晌低了头去,“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副小媳妇样儿,金彧年这般想着,偏了头不情不愿地淡哼,没接话,只耷拉着一张脸在前面领路,客院的位置他知道,平日里都有下人打扫的,只这会儿夜深了,显然没什么下人伺候了。金彧年将人带到,到底是问了句,“你……你一个人没事吧?要不给你找个下人伺候着?” 钟微含笑摇头,拘谨又温柔,“无妨的,我就歇一歇,不必麻烦。” 真是个奇怪的人,看起来特别好欺负的样,也不知道于青青跟她怎么处得来的。金彧年撇撇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傲傲娇娇地哼着声,走了。 钟微站在院子里目送着离开,金尊玉贵的小公子,穿着手肘打着补丁的粗布麻衣,凌乱地头发像个鸡窝架在一张仍然粉雕玉琢的脸上,看起来有些古怪,他别别扭扭关心人的模样还有几分害羞……若是记得没错,彼时这人见着自己的第一面,竟然是喜极而泣,仿佛真的庆幸他自己的两条腿得以保全了。 真是个怪人……看着是个被宠到上天入地唯我独尊的公子爷,没想到是个善良又笨拙的少年。 …… 落枫轩里,元戈的心情已经挺不好了。 她原是开心的,觉得宋闻渊知道了之后也会开心的,毕竟,没人受伤,钟微回来了,最坏的结局得以避免,等钟微休息好了,若还能了解到一些细节问题,便能称得上很好了。 可宋闻渊显然不觉得。 纵然她耐着性子解释了自己虽然的确是有些冒失,可说到底结果是好的,再者自己这次有带着鉴书,从头到脚也就凿穿佛像的时候弄断了几根头发丝儿之外,半点伤损也没有。可饶是如此,宋闻渊还是冷着一张脸不满意,步步紧逼质问着,“所以呢?温小姐觉得自己很厉害了?算无遗策了?万一钟微只是诱饵,佛像内看不到的角落里埋伏着高手怎么办?温浅,鉴书只是会一点功夫,不是以一敌百打遍天下的高手,必要的时候她也许连自保都难,如何护得住你?!” 元戈轻叹,“那不是没事嘛……宋闻渊,如今我站在你面前,好端端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所以你说的那种事情它根本不存在。” 第180章 夫妻吵架,承锦遭殃 “不存在?”宋闻渊整张脸都是冷的,声音都淬了寒意,无遮无拦的,说出的话也愈发难听了些,“那是你运气好!你想过没有,若是今日你遭到了埋伏,不仅带不回钟微,连你自己都要折在里头,到时候事情闹大了,这名声你还要不要了?待到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时候,你能怎么办?再跳一次朱雀桥吗?!” 咬牙切齿的模样,五官在昏暗的光线里有些许的扭曲,让他看起来有些可怖。 元戈倏地后退了半步,这半步一退开,宋闻渊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似的,可话已出口,又在气头上,要他当场为自己的口不择言道歉却也做不到,于是只脸色难看地站在那里。 心里却已经后悔地不行。 许承锦摇摇头,暗道这俩神仙吵架,偏要自己这个局外人来劝和是个什么道理?扇柄敲敲宋闻渊的胳膊,“好了……看看你说的像话吗?什么叫再跳一次朱雀桥?担心就要说担心,这种混账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说完这个,抬头看向元戈,“还有你……” 元戈扫了他一眼,一声不吭,转身进屋,关门,落闩,没一会儿,屋内的蜡烛就吹灭了。 那叫一个干净利落。 许承锦的扇子还抬在半空,指着大门的方向,咬了咬牙,嘚,元大小姐的脾气还不如宋闻渊呢,宋闻渊至少不会直接对你甩脸子,元大小姐不高兴起来甩脸子都是给你面子了……他耸耸肩,指指那屋子里头,“你看到了,我哄不了。你得罪的,又是你家夫人,你自己哄吧!” 宋大人扫了他一眼,眼神微垂,眉目不善,半晌,冷嗤了声,“多管闲事,谁要哄她了?”说完,拂袖离去。 徒留许承锦一人站在这里,看看这屋、看看那个,同落枫轩门口的金彧年对视一眼,耸耸肩,“这一天天的,都是口是心非的玩意儿……走吧,咱哥俩喝一个去?” 金小爷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兴致缺缺的,“都这个点了,天都要亮了,去哪喝?” “要么这里,要么我那,喝完睡觉刚好……明日又没什么事情,还能碍着你睡觉了?走吧,去我那喝,清净……这一尊两尊的,都是惹不起的大佛,劝两句倒成了我狗拿耗子了,不管了、不管了……” 虽这般说着,可没多久,这俩人就熟门熟路地从宋闻渊的酒窖里出来,一人一坛酒,朝着后花园去了——能怎么办呢,元大小姐复活归来,远不如生前潇洒,心里头压着许多事,宋闻渊不知道能不管,可许承锦总要管的。 至于另一个……也有些魂不守舍的,总觉得挂心着什么,至于挂心什么,倒也说不上来。 于是,这哥俩就这一点上,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 钟微以为,这一天惊魂甫定的,她定是睡不着的,可没想到竟是一夜好眠,醒来院中多了个丫鬟,听见她起身才走到门前,自称府上下人,来伺候她起身洗漱的。 小丫鬟心思细,走路刻意将脚步声放重了些。 钟微起身后去了落枫轩,元戈也起了,躺在廊下的躺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怀里的温小白,偶尔抬头和那鹦鹉说两句,自顾自地,“笨鸟,你怎么那么笨,都多少天了,还不会开口说话呢?……莫不是个哑巴?” 自始至终都懒得搭理她的鸟儿突然扑腾了两下翅膀,“啾啾”叫唤了声,以此证明自己不是哑巴。 元戈又掀了掀眼皮子,“那就是个笨鸟咯!” 鹦鹉又不理她了。 这自顾自的还能跟一只鸟对上话。钟微在门口看着,抿着嘴笑笑,此刻一身清减的姑娘躺在那里,没了往日张扬,看起来像个纯良无害的邻家小妹,她款款入内,开口便是提恩情,“浅浅,昨日救命之恩……” 只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元戈摆摆手拦了,意兴阑珊的,兴致缺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说什么恩不恩的,我也没做什么,都是你运气好……若昨儿个被人绑到了老巢里去,便是我有心搭救,只怕也无能为力。”说完,淡淡地笑了笑。 “这我不管,如今我便是被你救了,这恩情总是在那里……即便我运气好,但若是再待在那破庙里一夜,不被饿死兴许都要被自己吓死了。”钟微却坚持,在她身边坐了,注视着她正儿八经个地说道,“浅浅。我……我其实并不擅长与人交际,不如于青青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我、我其实是一个格外独善其身的人,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别人麻烦自己的人。”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之头也低了下去。 元戈并不意外,颔首说道,“我看出来了……无妨的,有人天生热情,就有人天生淡泊,这就像有人生得美,自然就有人欠缺一些,这世上若是人人都一样,岂不无趣?”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钟微搅着手里的帕子,她从未与人说过这些话,于青青也没有。于青青心大马虎,有些心事其实与她说了也是无益,但不知道为什么,钟微觉得温浅能懂。她轻笑着说道,“我不愿意麻烦别人,却又总在麻烦别人……我想,也许独善其身本就是错的,至少,上苍将我生在钟家,让我继承钟家,当有它的用意……” 元戈看着这样的钟微,坐直了身子,将怀里的温小白递给了慕容钰轩,对方很是识趣地抱着温小白出去了。 元戈脸上那点本就为数不多的意兴阑珊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了。 她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你想说什么?” “浅浅。”钟微缓缓看向她,眉宇微蹙,神色怜悯,“我……我其实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我觉得你应该会想要知道的。根据外祖记载,温夫人……就是令堂离世的那年秋天,国泰民安,他查遍了所有相关记载,也未曾听闻哪处有大型山石滚落的天灾。” 元戈抓着毛毯的手倏地一紧。 第181章 表小姐的心思 元戈不是不知道慕容少柔的死因定有蹊跷,可这会儿听人言之凿凿还是觉得心都沉着。 这样显而易见的证据摆在那里,朝廷又是如何做到这般草草结案的,又是如何说服温长龄的。继夫人说过,温长龄是不信的,可在朝为官者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他也是没办法……可这样明显漏洞,朝廷还能置之不理?闻所未闻的慕容家,瞧着却似能一手遮天。 “母亲离世多年,彼时我才两岁,对她印象不深,这些年来偶有念起,多的也是想要知道外祖家到底还有何人在世,为何这些年来从未有过往来。”元戈抬眉看她,轻声问着,“听闻钟家消息网广布天下,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那你可曾听过,我母亲祖籍何处?” 钟微摇头,“外祖父喜欢搜罗记载一些事情,他说史官的笔下多是成王败寇的大事,可这世上更多的是朝起朝落日新月异的每一天,他想尽可能多得记录一些具体的人、事、物,以供后世览阅。可天下之大,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令堂的事情他虽也唏嘘喟叹,惴惴良久,但在我离开外祖家的时候他仍然未曾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今日我会修一封家书过去,只不一定能帮得上忙……抱歉。” “你也说了,天下之大,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既如此,又说什么抱歉。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的。”元戈含笑说着,那边丫鬟端着早膳过来,是她喜欢的肉沫粥,还有几个水晶虾饺和桂花蒸糕,还有一碟子开胃小菜,很是全面。 小丫鬟说,因为不知道钟小姐喜欢吃什么,所以按着三少夫人的口味准备的。 元戈接了盘子,随口问了句,“桂婶在忙吗?她的茶方该换换了,我待会儿就过去。”往日都是桂婶亲自来送餐的,今日来了个小丫鬟,倒也是不巧。 谁知本来无心随口的一句话,那小丫鬟竟是猛地一哆嗦,正递过去的粥碗就这么脱了手,一碗热气腾腾的肉沫粥一下子就淋在了元戈伸过去接来不及躲闪的手背上……白皙的手背瞬间通红一片,拾音吓了一跳,二话不说拉着元戈去了屋里洗手,屋里隐隐约约传出抱怨声来,“这小丫鬟怎么回事,冒冒失失的,一碗粥都端不好……小姐怎么样?还疼吗?” 钟微快步进来,看了眼元戈通红的手背,关切问道,“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烫伤不是小事。” “没事,我自己不就是大夫吗,不要紧的。”元戈甩甩那只手背,不甚在意地走到廊下,看着已经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小丫鬟,眸色微深,问道,“桂婶呢,今日为何派你过来送早膳?”方才便是因为这个问题,小丫鬟方寸大乱打翻了粥碗,所以元戈第一时间重提旧事。 这丫鬟元戈认得,桂婶身边洗菜的小丫头,平素还算凌厉,也爱笑。 今日着实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丫鬟抖得愈发厉害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表、表小姐来了,指名要吃桂婶做的荷花酥,桂婶在小厨房忙活呢……少夫人,奴婢、奴婢罪该万死,您惩罚奴婢吧!” 元戈垂着眼眸,“表小姐?就是宋闻渊舅舅家的女儿?林木去接来的?” “是……” 那还真是挺早的,这里早饭还未用上,那里人都接回来了。元戈压了压嘴角,不大高兴的表情便明显了几分,又问,“她来了以后住哪里?” “表小姐之前过来小住过一阵子,就住在栖迟阁里……少夫人莫要误会,那时候少爷是住在落枫轩的。只你们大婚之后,这栖迟阁才成了少爷的……书房。”丫鬟像是突然灵光一现,将到了嘴边的“住处”和着一口唾沫硬生生咽了回去,才道,“今次表小姐过来住哪里,奴婢便不知道了。” 挺好的,立雪堂周边那么多好院子不住,非要巴巴来这种偏僻角落里住着,这次更是一来就奔栖迟阁要吃荷花酥,这小妮子的心思当真是不遮不掩敞亮亮地搁在她这个正牌夫人面前呢。 时机也不错,正和宋闻渊闹不愉快呢。 元戈扯了扯嘴角,“知道了,你起来吧,再去端碗粥来。” 对方惊魂未定,又劫后余生,似乎很是不可置信,呆呆看着,唤道,“少夫人……您、您罚奴婢吧!您、您别赶奴婢走……” “好了,去吧。”元戈随手摆了摆,手背上还通红的,她也不避讳,随口说着,“不会赶你走的,我也不是什么后宫里娇养着的娘娘贵人,碰不得伤不得的,自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来惩罚你。下去端粥吧,我饿了。” 小丫鬟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磕了头道了谢,起身跑去端粥了——她其实一直都是害怕元戈的,这位少夫人当初以一句“你名中带菊,生肖克我”就把秋菊赶走的事情,让她们这些小丫鬟们一直心有余悸的,就怕什么时候惹了这位少主子不快,寻个敷衍至极的理由就给赶走了。 钟微在旁看着,她们都是世家适龄的姑娘,有些内院后宅之事懂的都懂,只到底是别人的家事不好过多置喙,只担心看着元戈,“你……没事儿吧?” 像是在问手,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 元戈抬手吹了吹手背,不甚在意地坐了,朝着那些个早膳点心抬抬下颚,“趁热吃吧,吃好了送你回府。今日一早,我已经让人以‘回礼’的名义送了你的消息去欧阳府,长辈们已经收到了你安然无恙的消息,你也不必着急,慢慢吃。” “多谢……”说完,钟微自己也意识到今日实在说了许多谢谢,以至于这些话都显得苍白敷衍,可若不说,却也没有更好的词汇来表达这些周全的心意。 她甚是为难,元戈却坦荡,“若你真想谢我,就好好吃完了早膳,回府好好歇息歇息,然后回想一下被绑走之后的过程里,那些人有没有说过什么,譬如,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你……还有,你可曾见着那些人……那些人是男是女,有何特征。” 钟微颔首道好,弯了眉眼。 第182章 荷花过敏,长得像荷花的也不行 钟小姐的优雅是骨子里的,她吃早膳的时候真的是一句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吃完,吃相斯文,速度却不慢,吃完早膳,含笑道谢,才由鉴书送回欧阳府去了。 这一来一去,谁也不知道欧阳家的姑娘曾经失踪了整整一天和大半个晚上。 送走了钟微,下人们将早膳撤下,换了茶点,元大小姐一边涂着药膏,一边眸色淡淡审视着刚被叫过来的林木,嘴角几分笑意,慵懒散漫,随口问道,“表小姐接过来了?可安排了住处?” 少夫人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令人如沐春风……个鬼呀!林木只觉得自己后背都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讪讪点着头,“是、是……”表小姐每次来都追着自家主子跑,那点儿心思谁都看在眼里,往日便也罢了,如今主子已经成亲,娶的这位还在大婚没几日就放了话,在她这里什么妾室通房外室都不可能存在的!若是搁在以前,林木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可如今他知道……这位祖宗从不玩虚的。 她说不可能存在,那就一定不可能存在,若是不小心存在了,那……只能让存在的变成不存在。 “嗯?”元大小姐等得没什么耐心了,搁了手中药膏欣赏着手背上掺着血丝的红印,懒洋洋地催促道,“怎的,是不知道呢,还是不好说?不会……还住在栖迟阁吧?” 话音方落,那边林木已经一个激灵猛地摇头,矢口否认道,“没、没有的事情!少夫人您想什么呢,现在主子住在栖迟阁里,表小姐怎么可能这么不知礼数呢……哈哈!”最后那声笑,局促,尴尬,还有苍白无力。 “那住哪里?” “翠微轩。” 很好,也很巧,距离此处最近的一个院子,不大、也不属于一直有下人打扫的客院,这位表小姐此番住进去,只怕还得好一番收拾,倒也不嫌麻烦。元戈一手撑着太阳穴,像一只危险的大猫在太阳底下慵懒地眯着眼睛,“哦?那下人都安排过去了吗?表小姐难得登门,别让人觉得咱们府中怠慢了。” 林木冷汗涔涔,一想到翠微轩里那位的脾气,愈发觉得这两位对上的话,这半个恪靖伯府都得炸没咯!他愈发躬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少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也是……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咯,你家表小姐,自有你家主子去接待。我这个不受欢迎的少夫人还是管好我自己的落枫轩就好了。” 这话若是搁在刚成亲第一日,林木还是信的。如今……不受欢迎的少夫人?主子就差把自个儿的心肝肺掏出来双手奉上了,谁家少夫人当成这样子?恃宠而骄地都没边了,主子还觉得理应如此呢! 这话,林木不敢接。 元戈也不为难他,直接转了话题,“昨儿个晚上那丫鬟为什么会出现在角门附近,可查出来了?” “招了。”林木快要与地面齐平的背部终于稍稍抬起了点,怦怦跳的心脏缓了缓,老老实实交代,“说是谈了个相好的,偷偷摸摸私会来着。” 也算意料之中,半夜偷偷摸摸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顶罪的最好说辞自然是私会相好,左右是个丫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错处。可元大小姐半个字都不信,吩咐着,“让人盯着些安姨娘那……” “是。”林木又直了直后背,“主子已经吩咐了的,一早就安排好了。” “嗯。”元大小姐终于施恩般给了个肯定的点头,随即又道,“跟桂婶说一声,这两日本小姐对荷花过敏,饭菜里别出现什么荷花荷叶莲子,和荷花相关的都不行,长得像荷花的也不行。” 林木一愣,刚想说如今早过了荷花季了,荷花池都清理干净了,话到了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只低声颔首称是,到了膳房一看灶台上那碟子荷花酥,一问说是给表小姐送去的,当下恍然大悟……明了之后却又一阵后怕,幸好自己那时候不知道怎的,将最后那句话给咽了回去。 果然……这位是个祖宗啊! 这人还没安顿下来,硝烟已经弥漫开来了。 …… 当天晚膳时分,总觉得有些魂不守舍的宋大人提前回了府,正下意识往落枫轩那边去,想起之前的不欢而散,又硬生生地停了脚步——他是真的担心这丫头迟早有一天被她的鲁莽给害惨了,小姑娘看起来没受过什么苦,也没见过人心险恶理解不了杀人如麻的恶,再危险的事情都敢去闯一闯,这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与其哪天追悔莫及,倒不如借此机会冷一冷,让她意识到自己的错处。 这般想着,宋闻渊脚下一转,朝着自己的书房去了,林木见着无奈叹气,问宋闻渊可要传膳?见宋闻渊摇头,又状似不经意间加了句,“说来也是古怪,少夫人那边说对荷花过敏了。吩咐了膳食里不能出现荷花荷叶莲子,甚至连长得像荷花的都不行……譬如,荷花酥。” 这实在太明显了。 宋闻渊也不是什么傻子,荷花酥里到底有没有荷花他以前不清楚,但小姑娘有段时间常吃,他便也随口问了两句。只这用意他没明白,是以进屋的脚下微微一顿,回眸看去,“荷花酥?” “是。”林木微微低了头,掩了眼底的无奈,故作不懂地禀报,“也是巧了,今日表小姐一来就说要吃荷花酥,桂婶都忙坏了……咱们后厨的小丫鬟们也不济事,送个早膳还打翻了,烫了少夫人一手。属下早上瞧见的时候,一只手背通红通红的,血丝都瞧得见呢!” 宋闻渊心头一震,脚下几乎是不受控地就要往落枫轩去,偏生炎火急匆匆冲进来,“主子,暗巷那边又出事了!” 脚步又一次硬生生停住,视线远远落在那个方向,半晌,到底是没有过去,只吩咐林木,“你留下,告诉桂婶,除了落枫轩和栖迟阁的膳食,其他人的任何要求不必搭理,就算母亲来了也是如此,若是有人怪罪,就说是我吩咐的。还有,既是荷花过敏,这阖府上下跟荷花有关的都丢了吧,包括长得像荷花的。”说完,带着炎火又急匆匆地出去了。 第183章 昏君与妖姬 林木傻傻愣怔在原地——看吧,他说什么来着?不受欢迎的少夫人?谁家不受欢迎的少夫人是这样的?心里不痛快着随口说一句梅花过敏,摆明着找茬呢,偏他家主子还就助纣为虐了。 这要搁在画本子里,就是色令智昏的昏君和祸国乱世的妖姬。 当然,这些话他是不敢说的,林木仰面看天,半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暗巷里死了个倒卖药材的小贩,尸体就丢在暗巷中距离入口数十步的地方,今夜准备上摊的老百姓一见着,三魂七魄跑了一大半,连忙跑去报官了。 是夜,暗巷就被官差给围了,老百姓们进不去,却也不愿走,全都拥堵在入口处,交头接耳地交换着为数不多的小道消息。 譬如,“这药贩子最近也是怪怪的,之前每天都是走得最早的,如今拖拖拉拉的,三催四催的……跟中了邪似的。” ”可不呢!还有那堆垃圾也是,还不让人碰,跟个宝贝似的……要我说呀,兴许真就是中了邪了,咱们看着是垃圾,兴许在他眼里就是那金山银山!这叫,这叫什么,幻象,对,幻象。” 一语惊醒梦中人,边上一妇人抚掌恍然,“对对!之前他那摊位右手里,还有个卖糖人的小伙子,有段时间可不就是那样?说起来,有段时间没见着了,莫不是也……”后面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但听的人却很明显已经明白了过来。 瞠目结舌间,皆是面面相觑,“那东西……不会是真邪门吧?” “谁知道呢……虽说是怪力乱神之说,但有时候真就是这么邪门,你就是不得不相信这些东西有时候它真的是存在的……咱们还是寻个由头,将那堆杂物丢了吧,别再让它们害人了!” “对对!丢,丢了吧!既是邪物,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下一个,丢了丢了!” 百姓们七嘴八舌的声音里,站在入口阴影里的某个少年悄悄地转身进去了——这人自然是炎火,他将人群里听到的消息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宋闻渊,才道,“估摸着这俩人都是被人安排着看守洞口的,他们发现少夫人从巷道过去救走了钟小姐,自知巷道已经败露,于是杀人灭口。属下去查查那卖糖人的小伙可还活着?” “不用你亲自去,让姚云丰的手下去就可以了。”宋闻渊背着手站在被清理干净的巷道入口,从这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巷道,狭小、漆黑,寻常男子都爬不过去,若是中间埋伏着什么,连转身逃走都做不到……偏偏那丫头胆子比天大,就这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样子,还敢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已经是万幸,说她两句还闹脾气…… 宋闻渊嘴角压了压,有些心烦意乱地吩咐着,“你找个身形小一点的,带着烛火进去走一圈,看看有没有岔路,检查完就把这里封起来,破庙那边也让人收拾下。” “是……” 姚云丰从那头过来,见着宋闻渊隐隐咬牙切齿的烦躁模样,当下了然,“怎么的,宋少夫人跟你置气呢?”这位年轻的大人最近表情愈发鲜活如少年,但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跟那位少夫人有关,所以一看这位这表情,姚云丰就猜到了,笑嘻嘻揶揄道,“又怎么了?” “还能怎的?”宋闻渊斜了他一眼,倏地冷冷一笑,“说来,我家夫人还未见过姚夫人,改日咱们聚聚?也让姚夫人劝劝我家那位,没事别往危险的地方去,这种爬巷道救人的事情就该好好交给姚大人才是,说来也是……姚大人最近办事不力,连女人家都比不过。” 宋大人心里不乐意了,一张嘴就伤人,跟捅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地捅,捅得可实在了。 姚云丰频频摇头连连摆手敬谢不敏,“别、别……您家那位啊,劝不动、劝不动。别到时候她没劝得动,反倒将我家那位给带、带活泼了,对,活泼!”他想说带坏了,可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换了个更加顺耳的表达。 那位的坏话,姚云丰可不敢说。 宋闻渊掀了掀眼皮子,“那还不赶紧去破庙里善后去?” …… 王家表小姐名唤王珊珊,年方十四,从小娇养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月亮不给星星的,是以打小性子便骄纵。彼时宋温两家大婚,王氏一族也有人来参加喜宴的,她不愿来,在家中哭闹了许久,也不知怎的,前阵子又说要来。 只得写了家书过来托付照顾。 对于王珊珊的心思王氏看在眼里也乐见其成,在宋闻渊那旁敲侧击了好几回,只宋闻渊从来都不是任人安排的性子,就连与温浅的婚事都是因着圣旨赐婚推拒不得这才不情不愿地娶了。原以为也就是个吃干饭的闲人,没想到这些时日事情的发展远超王氏起初的设想……王氏一直中意自家后辈, 王氏一直中意自家后辈,此次王珊珊说什么都要住在距离栖迟阁最近的翠微轩,王氏也由着她去了。 年轻人嘛,又是同辈分的,就算发生些摩擦龃龉的,传出去也是小辈们莽撞,于恪靖伯府名声无损,这般想着,她还拨了几个婆子过去帮着打扫收拾,一直到入夜时分,才算妥当,王珊珊只觉得饥肠辘辘,便自顾自往熟门熟路往栖迟阁去了。一进院子,冲着院中林木甜甜一笑,甚是熟稔地打着招呼,“林侍卫……表哥可回来了?” 小姑娘生得挺甜美的,瞧着珠圆玉润,声音也嗲,笑起来的时候眼神很是勾人。 只林侍卫在这勾人的眼神里,吓得直冒冷汗——那祖宗在落枫轩呢,祖宗的耳朵可灵着呢!祖宗身边耳朵更灵的鉴书也守着呢!林侍卫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躬身,擦额,“回表小姐,主子方才回来过,又出去了。” 表小姐皱了皱眉头,嘟哝了一句“表哥还是这么忙”,又甜甜一笑,问道,“那本小姐晚膳还没用呢,桂婶晚膳可做好了?” 林侍卫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这让他怎么说? 第184章 有外人在,不放心 这让他怎么说? 说您还是去大厨房吧,这里伺候不了您嘞?还是说我家主子的祖宗因为您置气着呢,这院里只怕没人敢给您准备晚饭的?林木讪讪笑着,绞尽脑汁想着相对温和点的说法,“要不,表小姐还是去大厨房看看吧……桂婶年纪大了,照顾栖迟阁和落枫轩的膳食已是竭尽全力,只怕是无暇顾及表小姐您那边了。” “什么?”王珊珊一愣,声音陡然拔高,“落枫轩没有自己的小厨房吗,怎的还要桂婶来安排?她温浅就没个会做饭的丫头婆子的?” 这话……林木是真的不敢接了,心下也隐约有些不快起来,落枫轩那位祖宗虽然恃宠而骄了些,但其他方面是真的没话说,就这次大半夜出去救人这事,搁在这位养尊处优的表小姐身上怎么可能?还有那次一个人扶着毒发的主子上慈光寺,换了任何小姑娘家家是怕都要害怕地手足无措了吧! 全天下的姑娘林木不敢说,但盛京城里的姑娘林木敢拍着胸脯保证,也就一个温浅了!所以那婆娘如今就是祖宗!足够他林木跪下来当牛做马伺候的祖宗! 他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正色说道,“表小姐,那是我家少夫人,莫说桂婶了,就是咱们栖迟阁的所有下人围着她转都是应该的……换句话说,若桂婶连少夫人的膳食都不安排了,自然更不会安排翠微轩的膳食了。” 声音有些冷,听起来很是干脆利落,本就是握惯了刀剑的男人,平日里跳脱逗趣的也就是在认可的主子们面前,此刻端着一张略显严肃的脸正色说话的模样很是有模有样。 从来都只会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小姑娘何时被人这样对待过,脸色倏地就冷了,指尖一抬,直指对方鼻尖,声音也不嗲了,“林木!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本小姐说话?!表哥他知道你这样护着那个女人吗?!” 自然是主子给的胆子。 林木正要回答,却听落枫轩那边轻笑声起,温润散漫,“谁给的胆子?自然是我给的……听说表小姐来了,本少夫人想着,怎么着按着辈分也得听你叫我一声表嫂,又是第一次见面,原想着表小姐进府稍作歇息就会来我这里问个好的。得亏我连见面礼都准备好了,可这左等右等的,天色都暗了,还未等到表小姐……想着出来看看呢,没成想,在这发难呢。” 笑声轻慢,举止款款,身后跟着同样木着一张脸的鉴书,看起来颇有几分主人家的威严。 王珊珊却不屑,“表嫂?呵……谁不知道表哥根本不愿意娶你?如今成了亲还分院子住,你倒好,真把自己当盘菜了……真以为是这里的女主人了?我且告诉你,咱们走着瞧吧,不出几日,表哥就会休了你的!” 趾高气昂的女子,带着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浅薄,说话半分遮掩也无,不知轻重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笑。 元戈敛眉轻笑,“不愿意娶,却也娶了,纵然分院居住,我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圣旨赐婚,岂是他想休便能休的?倒是你……年纪不大,心思倒深。” “那又怎么样?!”小姑娘经不得激,扯着嗓子旁若无人地自证关系匪浅,“我住过这栖迟阁,你住过吗?!你只能住表哥不要的落枫轩!” 似乎还颇有几分道理……元大小姐敛目轻笑,半晌问林木,“宋闻渊人呢?” 目色不善地很是明显。 林木一个头两个大,一边轻声解释一边替自家主子“开罪”,“方才主子回来过,又被炎火叫走了,说是暗巷那边出事了。走之前主子特意交代过,既然少夫人荷花过敏,那阖府上下所有的荷花、荷叶、莲子、甚至长得像荷花的东西都得丢出去。您放心,在您过敏痊愈之前,府中都不会出现这些东西的。” 王珊珊陡然尖叫,“什么?!那我的荷花酥!” 林木继续弯腰颔首,“是的,表小姐,在少夫人痊愈之前,府中不会出现荷花酥。”说完,偷偷瞄着元戈的脸色,嗯……祖宗的脸色明显好多了,带着些阴阳怪气的笑了。 一般祖宗这个表情的时候,倒霉的就不会是他们这些个“自己人”了。林木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听元戈随口问道,“暗巷怎么了?能说就说,不能说就别说。” 所谓能说就说,自然是能当着表小姐的面说的话就说。 暗巷死人这种事不是什么秘密,林木刚收到消息,本就打算告诉元戈呢,遂也没迟疑,“无妨。暗巷那边出了个人命,是个倒卖药材的,您……那条巷道应该会被封上,还有破庙也会处理干净,不必担心。”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的。 “因为这件事?” “大抵是的。”林木又道,“听说之前已经失踪过一个了,姚大人那边正在查,应该不日就会有结果了。少夫人,主子还吩咐了,这阵子外面的确不太平,您若要出门,一定得带着鉴书和属下。” “什么?!”王小姐再一次跳脚,一声比一声高,尖锐的嗓音刺地元戈脑袋都疼,“表哥还让你跟着她?!凭什么?!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危险?!” 林木皱眉,但仍然尽责提醒道,“表小姐。如今城中隔三差五就有姑娘家失踪,您若要出门也要带着家丁护卫,若非紧要事,还是少出门为好。” “那你跟着我。”对方理所当然极了。 元戈摇摇头,实在懒得听那魔音穿脑,抠抠耳朵,懒懒说道,“表小姐嗓音洪亮,看来还不是很饿……本少夫人却是有些困乏了,鉴书,去准备热水沐浴吧……哦对了,林木,明儿个将这两个院子之间那扇月洞门给我拆了重新把墙砌了,我家温小白总爱到处跑,如今有个外人在,我不放心。”说罢,悠悠然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回去了。 徒留林木兀自垂首懊恼——好嘛,果然这心是落得太早了些。 第185章 这门是拆还是不拆? 拆门建墙这种事,就算再给林木几个胆子他也是不敢的,但凡他拆了这门,主子回来就能拆了他骨头。 祖宗倒是老神在在回去了,留下他一个势单力薄的面对被彻底惹毛的表小姐。表小姐像是今天第一次注意到那扇门似的,气得上蹿下跳地叫嚣着,“这里什么时候开了道门了?要不要点脸啊!好端端的邪门歪道都给用上了!你以为开了道门表哥就能往你那去了嘛,休想!” 声音很是洪亮,一字不落地传到刚回到落枫轩的元戈耳朵里,元大小姐脚下微微一顿,神色未变捞起脚边的温小白,温声叮嘱,“都说这咬人的狗不会叫,这死小狗往后一定是个擅长咬人的……” 祖宗离开前,还要捅一刀,最后受罪的还是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 林木讪讪笑着,低头解释,“表小姐此言差矣,这月洞门本就是主子吩咐砌起来的,再者,落枫轩和栖迟阁本就是一个大院子,一边起居,一边是书房,当年是您来了,说要住栖迟阁,主子拗不过您,只您一个姑娘家家的,住在男子院落之中实在不妥,这才将此处隔成了两个院子。表小姐,时辰不早了,您不是还饿着吗,膳房那边是有时辰的,错了时辰便没有晚膳了,您快去看看吧。” 表哥不在,林木也跟中了邪似的,话里话外都在护着温浅,也不知那温家小姐使的哪门子狐媚子功夫!不过无妨,来日方长,等明日自己再来拜会表哥好好说说这女人的坏话! 表小姐气得一口贝齿都要咬碎,半晌,一跺脚,愤愤不平地拂袖而去! 林木猛地松了一口气,回头间却见着落枫轩那边的祖宗背着手站在廊下,院中灯火打在她脸上,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漂亮的皮囊上是让人汗毛都立起的笑意,她在那处招招手,分外温柔的样子,“林木,过来,有话问你。”漂亮的皮囊,温柔的笑容,志怪杂谈里都说这是女妖惑人前的伪装,人若过去,可能就会被挖心掏肺、抽筋扒皮……死无全尸! 林木仰面看天,觉得今夜着实漫长…… 幸好祖宗这次没为难他,只是就暗巷的细节又问了几句,他都一一回答,只当时毕竟不在现场,到底知之甚少,“失踪的是个卖糖人的,摊子就在死者边上,老百姓也说有阵子没见了,姚大人正让人画了画像挨家挨户地问呢……不过,主子那边的意思是,大概已经凶多吉少了。” 元戈也是这样觉着的,她轻叹,“但愿还活着吧……但愿只是他机灵,见着形势不对跑路了。” 说起这些令人唏嘘的正事,表情都明显认真了几分,“我记得当初欧阳夫人提过,钟微身边的小丫鬟也一道失踪了,可当时我和鉴书并未在破庙里见到那个丫鬟,后来钟微也从未提过,只怕也是已经凶多吉少了,是以我今日也未曾多问。过两日,你带着拾音去欧阳府问问……” “是。”林木严肃点头,想了想到底是多嘴说了句,“少夫人,其实那日您真的很危险的,对方显然是发现钟小姐不见了知道巷道暴露杀人灭口……那您想,他们若是发现地更早些,您岂不是首当其冲?主子就是担心您的安危才会动怒的……他就是气您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说完,也是默默长叹,为了这俩祖宗,自己是该管的管了,不该管的也管了,如今连劝架这种事都已经手到擒来…… 元大小姐还不情不愿,懒懒敷衍着,“知道了……你和你家主子一样烦,不夸我将人救回来,偏还当众骂我……”话音方落,余光里瞧着光影变化,抬头看去果不其然就见着那人站在月洞门外朝这边看来,抿着嘴冷着脸像是谁欠了他几万两金银似的。 元大小姐同样脸色一冷嘴一抿,重又吩咐道,“记住没,就明日,把那堵门给我拆了,砌墙!”说罢,冷哼,拂袖进屋! 林木看看轰然关上的房门,看着簌簌落下的一层薄灰,再看看一脸坦然的鉴书,又看看那边甚至还有些不悦的自家主子……嘚,今晚是真的漫长啊!他耷拉着脑袋走到宋闻渊跟前,“主子,您也听见了,少夫人吩咐,这门,是拆还是不拆?” 宋闻渊脸色不善瞥了他一眼,言语间倒是没几分不悦,甚是还有些有趣似的,“又谁惹她了?” “还能是谁?当然是表小姐……”林木将王珊珊在这里颐指气使上蹿下跳的言辞大致描述了一遍,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您放心,少夫人……少夫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对付一个表小姐还是绰绰有余的。”就是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哄完这个哄那个,很是难为。 想加薪。 “知道了。”宋闻渊又看了眼那扇紧闭的房门,压了压嘴角,也转身回了自个儿屋子,对于手下的心愿明显没能领悟到。 夸?夸她很厉害,比姚云丰都厉害,夸她将人平平安安地带回来了?夸她着实勇敢,不惧危险爬完了那条崎岖的巷道?夸她智勇双全,让结局皆大欢喜? 那条巷道黏腻湿滑,上下崎岖,他们的人攀爬起来都甚是艰难,还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岔路,通向一个很大的深潭,一想到这一点,宋闻渊回来的路上都在后怕。还夸?如何夸得出口?至于钟家小姐……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是她的命,欧阳家莫不是救过她温浅性命值得这样铤而走险?他从不觉得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是一件很英勇的行为。 相反,他只觉得很傻。 他拂袖而去,林木在身后提高了声音问道,“主子,那这门……还拆吗?” 回答他的,只秋风瑟瑟裹着枯黄落叶,贴地盘旋,头顶上那弯月色白惨惨的,看起来孤冷又寂寥……就像此刻的他自己。所以,这门到底是拆还是不拆? 第186章 听说宋大人至今独守空房 姚云丰带着画像连着查了两天,也没有找到那个卖糖人的小伙子。 只知道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家中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卖卖糖人,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倒也舒坦自在。少年长相清秀,也不是没有婶子给他介绍姑娘,只他竟是铁了心地不娶,说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 平日里深居简出,鲜少见着,是以失踪这些时日竟是无人发觉。 糖人少年住在一个下雨漏水刮风漏风的破茅屋里,全部家当就是一张还铺着稻草的乱糟糟的床板子,和一个缺了角门都关不上的木柜子,里面几件衣裳倒是叠得齐整,屋内虽乱,却并无打斗的痕迹,但到底是不是见势出逃,一时间也难以判断,只好继续让人查着。 只这时候却又有姑娘家失踪了。 这次失踪的姑娘有些古怪,并非普通人家的姑娘,也非世家千金,而是醉欢楼里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之桃。 姚云丰那边本来就几乎毫无头绪,如今更是连隐约的猜测眼看着就被打乱了——怎么会是醉欢楼的姑娘呢?若是想要找处子之身,自然是寻常姑娘家最好下手,醉欢楼里的姑娘……又有几人能是?姚云丰跑到栖迟阁里叹了又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半晌,小心翼翼试探宋闻渊,“要不,咱们找个姑娘……钓一钓?” 宋大人这两天心情不好,那扇月洞门自然是没有拆掉,墙也没有砌起来,只小姑娘跟他置了两天气,王珊珊一出现,她二话不说,立马带着拾音和鉴书出门去了,以至于这两日来,宋闻渊统共见着两回人,每次看他的眼神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甚至这会儿在不在府里都不知道。 宋大人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阳光落在他撩开的那半个瞳孔里,瞧着像是最上等的琥珀镶嵌在精致的玉匣子里。对面的姚云丰都觉得,一个男人长成这般模样,实在是有悖天理,一个男人白成这样,也有悖天理——看起来实在太文弱了些。 文弱书生宋闻渊淡声拒绝,“姚大人想法甚好,只是北镇抚司都是糙老爷们,没什么姑娘家,实在爱莫能助。” 姚大人看了一眼又一眼,半晌,恶向胆边生,“不是还有少夫人嘛,少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字卡在了喉咙里,来来回回地滚动了一圈,最后,和着一口心惊胆战的唾沫猛地咽了回去。 那眼神吓死个人了!跟看尸体似的! “我家夫人,也未曾见着令你衙门一日的俸禄,怎就成了你手底下听凭指挥的兵了?”宋大人连眼皮子都懒得抬了,若非念着往日那点情分只怕此刻已经开口送客了,“姚大人为何不让自家夫人去当这条鱼饵,非要找本官的妻子?” 姚云丰也实在,苦着脸无奈抱怨,“我家那位,瞧着都多大年纪了?那鱼见了也不会咬勾啊!你想想,咱们这么多人呢,还能护不住一个眼皮子底下的女人家?再者,你家这位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儿呀,身边还跟着鉴书……不若,咱们让鉴书去,会武功,好身手?虽然有点江湖气一看就不好惹……” “不行。”宋闻渊还是摇头,“她的人,她宁可自己去也不会让鉴书去的。” 小丫头的性子宋闻渊如今已经摸地透透的,“姚大人还是另择贤能吧。” 姚云丰重重叹了口气,他是真觉得温浅是最合适的人选,看起来温温柔柔绵软可欺,的确是最好下手的人选,偏生为人机灵狡猾,甚至还有些狡诈狠辣……可宋闻渊不松口他也没办法。 心事重重地坐了一会儿,正要起身,就见门口飘进来一团花团锦簇。真的是飘,行走间脚都不带动似的,一边娇笑着一边唤着“表哥”就这么飘了进来,“表哥今天不忙吗?珊珊来了盛京城还没好好逛过,表哥带珊珊上街去逛逛可好?”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脂粉有些刺鼻,他避了避,才道,“你让家丁带你去。” 表小姐精心打扮完,挑了最漂亮的衣裳,抹了最贵的胭脂,偏偏对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顿觉有些委屈,跺跺脚,苦着脸,“表哥……林侍卫说了,如今外面乱得很,您都能让林侍卫陪着温浅那女人出门了,你就不担心我?万一我被掳走……” “那就好好待在府里别出去。”宋闻渊终于撩了撩眼皮子,正色说道,“她不叫温浅那女人,她是你表嫂,舅舅就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我……”王珊珊面色一僵,当着外人的面被心上人疾言厉色地指责,让她觉得很是难堪,她咬了咬嘴唇,半晌,突然朝着落枫轩猛一抬手,“可来之前母亲就同我说了,她就是个空架子!你迟早要休了她的!我还知道,你们至今没有圆房!她根本算不得什么正经少夫人!” “闭嘴!” 栖迟阁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只余秋风簌簌,穿花拂叶。 打在宋闻渊身上的阳光被表小姐挡了,一双眸子里半分亮色也无,黑沉黑沉的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又像是无星无月的海面上涌动的黑色潮水。 宋闻渊扯了扯嘴角,意味不明,“我竟不知,舅母何时已经手眼通天到可以来置喙我院里的事情了。” 王珊珊咬了咬嘴角,低着头没说话。 姚云丰不安地挪动了下屁股,兀自盘算着这个时候的自己是应该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还是直接旁若无人地走开比较好……没想到啊,宋大人都喜欢得那么刻骨铭心的样子了,竟然还只能独守空房……啧,果然一物降一物。 “本公子才说今早这乌鸦闹人得很,实在不吉利……果然,出门没看黄历。”栖迟阁的门口,一袭锦衣羽扇轻摇的矜贵公子靠着门框笑意风流,只眼底搁着明明白白的冷,“啧,这叽叽喳喳的,跟我家屋檐上的乌鸦叫声可真像。” 许公子这张嘴,从来不看身份不看背景不挑男女。 只凭当下心情。 还有个一样格外“没眼力见”的,自然是落枫轩里的当事人。 第187章 温浅有什么好的? “啧……” 那扇险些不保的月洞门下的墙角根后,传出懒懒的笑声,来自听壁脚还不知道低调的元戈。 元大小姐一手抱着温小白,一手执着水瓢浇水,闻言还好整以暇地回头问鉴书,“说起来,这王家距离咱们这里也算是山水迢迢。没想到消息倒是比我这一墙之隔的少夫人还灵通些。你说是吧,鉴书?” 一墙之隔的少夫人看起来很是悠然闲适,只若是没有给同一盆海棠连着浇了三瓢水的话,就更像了。鉴书看在眼里,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一边说着“是的”一边从元戈手里接过了水瓢,挽救了那棵眼看着就要被浇上第四瓢水的海棠。 表小姐哪里见过这种没脸没皮偷听了别人说自己坏话还能恬不知耻站出来认领的人?一瞬间都瞠目结舌了,“你、你……你怎么能偷听人说话呢?” “偷听?”元戈老神在在走到月洞门口,点点脚下的青砖,又指指脑勺后面的匾额,一脸从容坦荡地好心介绍道,“落枫轩。本夫人踩在自己的地界上,是表小姐嗓门太大。背后说人坏话,扰了我的清净,偏还要倒打一耙……倒也不算坏话,算是实话。” 宋闻渊拧了拧眉头,无奈唤道,“浅浅……什么实话,没有的事,别咒自己。” 姚大人的屁股又一次稳稳坐了回去,宋大人后院起火的戏,千载难逢,错失了这次也不知道下回又得是何年何月了,怎能不看? “没有的事?这空穴里来的风,都吹到千里迢迢的王家去了,可见我实在是孤陋寡闻了……”元戈终于接了对方几日来的第一句话,又道,“不过我这人吧心眼子小得紧,又喜欢在其位谋其政,表小姐若想要全须全尾地取代我,只怕还是先等一等,等我真的被休弃了才好。否则,我心里头瞧着不痛快,倒霉的就不只是那些个荷花荷叶了。” 王珊珊几乎是立刻抓住了对方言语中的把柄,“果然是你!” “对,就是我。就是我听说你要吃荷花酥,这才随便扯了个借口。”对方甚至混不吝地耸耸肩,一脸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抬手揉了揉太过于活跃的温小白,“别动。” 手背上是一大块明显的红痕,血色隐约可现,相较周边白皙肌肤显得触目惊心,宋闻渊不知何时勾起的嘴角又缓缓压下,眸色黑沉。 只年轻的表小姐却还什么都没发现,指着元戈得意洋洋地控诉,“表哥你听!她都亲口承认了是心里头不痛快!什么过敏,都是借口!温浅,怎么会有你这么善妒的女人?!” 善妒……宋大人觉得,这个词倒也很是悦耳,他点头颔首,视线落在元戈明艳艳沐在日光里的容颜,眉目温润,轻笑说道,“嗯,我知道。” “表哥!” 小姑娘闹腾得很,声音聒噪,抬手跺脚的,十四岁的年纪,较之温浅还小了两岁,较之元戈,却是小了四岁,元戈瞧着她就跟瞧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闲来逗弄一二,这会儿却又觉得自己委实过于无聊了些。她没了兴致,将温小白搁回地上,理了理袖口,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吧,咱们去欧阳家坐坐,免得有些人嗓门大还要怪别人听壁脚。” 元大小姐这两日天天往外跑,不过倒也听话地带着鉴书和林木,宋闻渊便也由着她去了——左右,拦也拦不住,说不定更要赌气连林木都不带。 表小姐恨不得捶胸顿足,“表哥,你看她!” 宋闻渊收回视线坐起了身子,第一次正色看着对方,严肃说道,“我不知道外界如何传我与你表嫂的婚姻,也不知舅舅舅母如何同你说的,但她在我这里,并非仅仅只是一道圣旨的分量,你所说的事情绝不会发生,你想要的东西也绝无可能在我这里得到。” 王珊珊一怔,脸上血色倏然褪尽,想要的东西……她最想要的不过就是他身边的位置,哪怕只是某个位置。她咬着嘴角,表情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表哥……温浅有什么好的?她都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 最后的半句话,到底是因着外人在场,被理智强行按了回去。十四岁的小丫头,养尊处优着这么些年,此刻能将眼泪憋在眼眶里已是不容易,自是已经顾不得表情好不好看了。 法不责众嘛! 姚云丰又开始如坐针毡了,他自觉这男男女女之间的对话他一个外人实在不好偷看偷听,可一扭头瞧着许公子靠着门框看得啧啧称奇,他便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宋闻渊瞥了眼这俩看戏不嫌事大的,再一次耐着性子正色说道,“王珊珊,若你是来盛京城小住游玩,那你自住着便是,要去哪里玩都随你带着家丁,一应开销由我来支付,只那些话不可再说。若你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城中不太平,我觉得你还是早早回舅舅家才是。” 这话已是逐客令了。 王珊珊脸色红了白、白了青,回头瞪了两眼在旁边看戏的,一扭头,终于是抹着眼角几近落荒而逃。 温浅有什么好的……宋闻渊重新靠向椅背,眯着眼睛仰面看天,是啊,她有哪里好呢?她脾气急躁,爱闯祸、不听劝,不知天高地厚,动不动就同他置气不理人,也没有姑娘家的乖顺温柔,心有七窍,一窍比一窍藏得深,自始至终让人捉摸不透。她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妻子,她善妒娇蛮不讲道理,她小心眼还记仇……可她是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温浅。 像这天边的太阳,可温柔的、可炽热的、可冷冷挂在云层后不理人的,也可于盛夏午后炽烤着万物的,更可于那寒冬凛冽里给予一线雪中送炭般的暖意的。 见过了太阳的光辉,谁还能贪恋群星?他甚至一度想要将她藏起来,看着她身边越来越多的人,他的这个念头就更加明显……善妒的人,是他呢。 第188章 丫鬟之死 马车在欧阳家门口徐徐停下,元戈下了车,回首吩咐林木,“你就在此候着吧,不必进去了。” 这两日元戈每日都出府,也每日都带着林木同进同出,从不避讳,不过今日拜访欧阳家的小姐,他一个男人的确是跟着也不大合适,何况欧阳府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这般想着,他便也颔首称是,老老实实将马车停到了一旁,兀自等着了。 拜帖是一早就下了的,下人领着元戈一路去了钟微的院子,茶水也是掐着时间准备的,钟微早已等在院中,捧着手炉起身相迎,瞧着气色稍差,但总是比之前好了些许。 两人寒暄完毕,钟微拉着元戈坐了,才轻叹一声说着,“我知你挂心着那件事……姚大人也派了人来问,只母亲担心我情绪,没让人进来。浅浅,这几天我便一直想着,我是不是很没用,连自己身边的人都护不住……”她垂着脑袋,咬着嘴角,贝齿压着的地方,血色尽褪。 她很聪明,是这盛京城有名的才女,称赞的声音听多了,也曾隐约生出几分恃才傲物的心情来,可经此一事才发现,那些附庸风雅的聪明在关键时候什么用都没有。 “我是亲眼看着他们将她绑着双手吊起来,他们拿一把奇怪的匕首捅她的心脏……一开始她没死……”低着头的姑娘哽咽到全身都抽搐,试了好几次都说不下去,只双手捧着脸无声哽咽。 他们将那丫头的衣服都剥了,两眼淫光上下其手,满口污秽的言辞……一开始小丫头还没死,又疼又羞全身抽搐,越是抽搐心口处就涌出更多的鲜血来,他们站在那里哈哈哈大笑地像是欣赏一条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那丫头哭着喊着说疼,让她的小姐救她……可她的小姐自己也是那砧板上的另一条鱼,被人钳制着下颌,连避开视线都做不到……她不仅救不了她的丫鬟,还是害了这丫鬟的罪魁祸首……脑袋上覆下一只手掌,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什么话都没说,连半句安慰都没有。 半晌,钟微缓了缓呼吸,轻声喃喃,“若是你和青青……怎么样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吧……” 元戈将手炉搁进她手里,才轻声说道,“一样的……我同你一样手无缚鸡之力,青青那点三脚猫功夫,在真正的歹徒面前也不过就是自取其辱罢了。我们都只是一个弱女子,能做的太有限了……钟微,你该明白,彼时你面对的是杀人如麻的歹徒,他们早就没有人性可言……你能活着回来,已是上天垂怜。” 钟微紧紧攥着手中的手炉,视线落在指尖,压着嘴角抿了抿,“这手炉的布套都旧了,绣线也起毛了……她说要给我赶制一个新的布套,连花样都想好了,叫踏雪寻梅……她说是前阵子看到的花样,她的女红很好,特别特别的好,就连宫中的贵人都找她绣过几方帕子。” “我便一直想着,等她有了喜欢的少年郎,我就备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将她嫁出去,给她买个铺子,她有那般的手艺,这日子如何都不会清苦了去……” 钟微捧着她的手炉,缓缓地把脸颊也贴了上去……贴着手炉的那一侧眼眶里,慢慢地滴下一滴眼泪来。 元戈觉得自己终究是个笨嘴拙舌的,实在不知道如何宽慰这样的哀伤,好像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曾几何时,她也有过给一个小丫头准备一份嫁妆的心情,可现在……那个丫头只怕已经是罪孽深重再也回不来了。 元戈轻叹,“下辈子……下辈子,她做你心尖上的小丫头,你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将她嫁出去,让她成为人人艳羡的女子。” 下辈子……这辈子还能遇到吗?钟微摩挲着起毛的绣线,半晌,轻笑,笑中带着泪,“虽然知道你是哄我的……可我还是爱听。她们嘴笨,只会叫我节哀……这些话,我自己都对自己说了许多遍,可没有用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我面前被、被……” 那些画面、那些场景,到了嘴边又咽下,终究是如何都说不出口。 元戈大概已经猜到了,那小丫鬟估计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本是来问询一些细节的,可到了这会儿却也不愿再问,那些忘都忘不掉的痛,她懂。于是她只是垂眸轻叹,“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会同姚大人那边说一声,叫他别再让人过来了,你放心……宽慰的话我不会说,但我知道,再漫长的噩梦也有醒来的那个早晨,再深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那一天,别急……慢慢来。” 钟微怔怔看着元戈,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回来这些天,母亲日日来看她、劝她,劝她节哀,劝她尽快忘掉这些事情,劝她好好珍惜自己,说着说着,母亲就开始抹眼泪,于青青也劝,劝她为了关心她的人想想……她知道这些话都是对的,可她做不到。 甚至,这些话听得多了,心里愈发有些怨怼——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一个丫鬟罢了,虽然可惜,倒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大事,她若沉湎其中,便是对不起族中长辈。这些怨怼听久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发凉。 钟微其实并没有哭很久,她只是憋了太久,突然地就憋不住了,但到底是拘谨的性子,在外人面前流眼泪对她而言实在有些过于唐突了,她很快组织好了自己的情绪,抹着眼泪苦笑,“抱歉,一时失态……” “无妨。”元戈摇头,半真半假地打趣道,“我本就是来探望你的,你若还如此拘谨,倒是让我往后不敢来了。” 钟微也笑,只她眼眶里还挂着泪,笑容也沉重,笑着笑着便也不笑了,捧着手炉轻轻叹了口气,半晌,递给身后丫鬟,“把这个布套摘了,洗干净收好……换个别的用吧。” 身后丫鬟低声应是,双手接过返身进屋去了。 第189章 以身为饵 钟微看着那丫鬟进了屋,才轻声说道,“那是母亲拨来的人,说是担心我这的小丫头们办事不利索……其实我知道,这丫头是来看着我的,我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说了什么……她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母亲,有些事,我却不愿母亲知晓。” 元戈颔首,“我明白。” “你不明白……那些人抓我,和抓那些女孩子是不一样的。” 元戈掀了掀眼皮,目色平静地看过去……并不意外,只是意外于钟微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元戈知道钟微一定知道些什么的,可姚云丰的人来了一趟又一趟,她都闭口不谈,拾音也来过,连院子都没进,下人说自家小姐身子不舒服,不便见客。 这个历劫归来的姑娘,对她遭遇的一切都保持着一种缄默不语的态度。 就在刚才,在对方近乎嘶声力竭的哭泣里,元戈已经放弃了追问的打算,没想到对方支开了下人,竟是决定开口。 钟微抠着手指,指甲都因着用力而惨白,她眉宇紧锁,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才缓缓说道,“若非我是钟家的继承人,我大概也是活不下来的……当然,那丫头也不会死得那么惨。他们折磨她,是为了让我交代什么秘术,我也不懂……但他们认定钟家一定知道,还说抓了我,到时候去威胁父亲母亲,然后像姑娘交差。” “姑娘?”并不意外的答案,可元戈只觉得心跳还是漏了一拍,那一拍过后,是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快速跳动,她沙哑着声音问,“什么样的姑娘可晓得?” 钟微摇了摇头,“姚大人的人常来,但母亲总要守在一旁,我不愿告诉她,免得她自责愧疚,觉得是钟家的祖业害了我。我正寻思着这两日给你写封书信,找个丫鬟偷偷带出府去给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快速跳动的心跳缓缓平息,就连元戈自己都不知道对这样一个答案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她靠向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除此之外呢,可还听说了些什么?譬如……他们一般都去哪里抓的姑娘?” 钟微眉头越锁越紧,半晌,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了一个词,“麻子……他们说麻子会送新的姑娘来,而他们只需要……取心头血……” 麻子……元戈几乎是一瞬间绷直了身子站起了身——失踪已久的刘麻子! “怎么了?”钟微微微一愣,抬眼看去,抓着元戈的手腕,有些不确定地问她,“浅浅,你是不是……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抬眼看着她的姑娘眼神都在颤,嘴角也在哆嗦。元戈垂眸看她,闭着眼点了点头,“我大概猜到了一个人……不过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我得亲自去看看。你放心,那些姑娘们的仇,总能得报的。” 抓着手腕的手缓缓松开,钟微垂了眉眼,“我既期待着你真的能替她报仇,可我深知你同我一般,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浅浅,你不要去,你去找姚大人,别自己去涉险,好吗?” 可姚云丰那边还想找姑娘家去涉险呢!只这话她到底没同钟微说,只抿着嘴角轻笑颔首,“知道,我这人胆子可小了,危险的地方从来不去的,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姚大人……只我对你家的路不大熟,你找个丫鬟送我出去吧。” 老实了十几年、只因隐瞒了母亲一些事情就已经惴惴不安的钟小姐,怎么可能想象到有人能这般言笑晏晏一脸坦诚从容地说着截然不同的反话?她不疑有他,找了个丫鬟叮嘱对方将元戈好生送出府去,又站在门口目送着直到再也瞧不见才回到座位端着凉了之后有些发苦的茶水抿了一口,随后唤来了丫鬟将凉茶撤下。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门房过来传话,说是恪靖伯府的林侍卫来问问自家三少夫人何时回府……钟微一愣,找来方才送客那丫鬟一问才知,元戈根本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行至半道想起来马车在后门等着,要从后门走,随后又笑笑,解释着说上了趟街,回程途中过来的,这边近一些。 鉴于隔壁有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于小姐,丫鬟虽然对此有些不解,倒也仍然很轻易地接受了,笑呵呵地改了道,将人送出了后门。 一直到这时候,老实的钟小姐终于反应过来,元戈的最后那句话应该一字不落的反着理解才对——我这人胆子可大了,不危险的地方都不带去的! 钟微脸色煞白连忙让人去知会了林木,林木一听,一个脑袋两个大,这才反应过来这婆娘这几天天天在街上游荡哪里是因为被表小姐给气得有气没处使唤,她压根儿就是故意的!既麻痹了林木,也麻痹了宋闻渊,让他们以为今天的大小姐也跟往日一样,是因为不待见那表小姐才去街上溜达的……没成想,她进了这欧阳府没多久就从后门出,一番乔装打扮之后,就再也寻不见了…… 她是早就决定了要以身为饵! 林木跪在宋闻渊面前,大气都不敢出,脸色比之前历劫归来大病初愈的钟微也好不了多少,主子之前就再三叮嘱,盯紧了盯紧了,没想到他还是把人给盯丢了——谁能想到,这祖宗乖顺了这么两天只是为了今天捅一个大的出来! 宋大人垂着眸子盯着他,视线似要将他的后背都灼烧出两个洞来,最后到底是理智战胜了情绪,一拂袖,拔腿就往外跑,出门之际一旁闪出一人,是抱着温小白的慕容钰轩,直接得很,“我也去!” 宋闻渊瞥都没瞥他一眼,慕容钰轩倒也自觉,直接跟了上去,顺便招呼了声地上的林木,“走哇!” …… 元戈之前在暗巷便听着了,这次失踪的姑娘大多数都是永和坊和永平坊的姑娘,加之刘麻子家就在那里,她一番乔装打扮之后,就直奔那两坊交界处。 彼时虽未到午膳时分,但坊间大娘妇人大多已经回家做饭,而外出工作的男人还未回来,此刻正是坊间巷中百姓最少的时间,只有几个小孩嬉闹追逐玩着好人抓坏人的游戏,两个粗布衣裳的姑娘走在这巷中,也算有些惹眼。 第190章 英雄救美 巷子口站着俩小流氓,一个倒是浓眉大眼的,一个却是尖嘴猴腮,俩人一般个子,细胳膊细腿的,弓着背站那,也不知站了多久,地上一堆的花生壳。 他们冲着元戈这边哼着烟花柳巷里的淫词艳曲,眼神将两人从头到脚来回扫过,口中啧啧称奇,像是扫着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扫得鉴书下意识就按上了腰侧……只俩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个性命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仍是笑着调笑道,“两位姑娘好生标致,瞧着甚是脸生……是打外乡来的?” 元戈一手挡住炸毛了的鉴书,一手护着胸口的包袱,如临大敌地退了半步,才轻声说道,“我、我和妹妹是来投奔亲戚的,母亲告诉我我与亲戚家的表哥定了娃娃亲……母亲前阵子过世了,临终前让我来投奔表哥,可我没来过这么大的大城市,一时间也找不到人……”说着,低了头,恹恹的,备受打击似的。 小流氓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见元戈吓得又要后退,连忙停了脚步摆摆手,“别急、别急,咱哥俩不是什么坏人,就是住这里的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哥俩是想着问一下你表哥姓甚名谁,若是咱们正好认识,可以带你过去。” “当真?”元戈倏地抬头,只是喜色还未染上眉梢,又兀自摇着头叹气,“母亲生前提过……只我当时年岁尚小没记住,此次她又走得仓促,话都没来得及说全呢……我只知表哥是做糖人的,说是靠着糖人的买卖在这大城里置办了宅子和田地,我姐妹俩若是寻着他,也能跟着享福过安稳日子哩!” 元大小姐演什么像什么,加之两世为人生母都走得早,编织着这样的借口当真是半点心理压力都没有,说完甚至不忘带个羞涩的笑意,俨然是没什么见识、又天真又好骗的小丫头一个。 俩小流氓对视一眼,浓眉大眼的那位托着腮锁着眉头做沉思状,半晌,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哦!做糖人那位公子嘛!瞧我这脑子……叫啥来着,前两日还坐在一起喝茶的,就那个、那个……” 尖嘴猴腮地格外默契,“哦哦!就他、就他!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平日里都叫他糖兄……对,糖兄!我知道他住哪儿,二位姑娘,随咱们过去吧?”说完,伸了手就要拉抓胳膊…… 元大小姐通常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即便是钓个鱼,也跟别人不同。眼看着鱼儿都上钩了,她这鱼饵又不干了,倏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紧紧护着身前的包袱,满脸警惕呵斥道,“胡说!你们口口声声说认识表哥,却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这么大个大城市,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做糖人的,我一说糖人你们就知道是谁了?” 鉴书在一旁看得心都快要提起来了,少夫人这是……演得太投入忘记最终的目的了?偏她素来不会做戏,此刻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不露馅都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有余力不留痕迹地圆场? 那俩男人也没想到看起来很好骗的小姑娘这会儿倒是突然聪明了,“哟吼”一声,就围了上来,咧着黄牙搓着手不怀好意地笑,“小姑娘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些……对,我们的确不认识什么制糖人的表哥,再说,制糖人能有什么出息,你们姐妹俩跟着哥俩个,吃香的喝辣的,不比跟着那臭制糖的舒服些?” 小姑娘看起来像是吓坏了,攥着怀里的包袱一脸惊恐地连连后退,可巷子狭小,又能退去哪里?没退几步,后背就磕到了坚硬的墙壁,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看起来快要哭了,护着身后的“妹妹”连连哀求,“不、不……两位大哥,求你们,放我们走吧!我、我有钱,对我有钱……” 她猛地将怀里的包袱往前递,闭着眼睛偏了头喊着,“大哥,我、我给你钱!” 鉴书:这……手起刀落的事情,实在害怕不起来,也实在演不像哇!她使劲缩了身子,学着元戈的模样闭着眼缩在她身后…… “钱?”小流氓乐呵呵地笑,“钱咱们自然是要的,人,咱们也是要的……走吧,小娘子,跟着哥俩回去……呜!” “你谁呀——” 闷哼声起,随后脚步声传来,是年轻男人略显拘谨的声音,“姑娘……没事了,姑娘?” 死死闭着眼睛的元戈慢慢地掀开一只眼皮子,眨了眨,又掀开了另一只,那两个男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带着宽檐斗笠的男人,帽檐宽大遮了脸,背后背着只竹篓,是农夫打扮。元戈小心翼翼地紧了紧“失而复得”的包袱,从头到脚将人打量了一遍,才颤声问道,“是、是你……将他们赶走了?” 对方看起来比她还拘谨,讪讪搓着身侧的衣服缝,解释道,“是……他俩是这附近有名的小流氓,不务正业,小偷小摸出了名的。今日只怕是见着二位姑娘是外来的,才起了歹意,这会儿被我赶跑了。不知姑娘们可有落脚之处,要不我送你们一程——啊,你们不要误会,我是住在城外的农夫,隔三差五进来卖些自家的农作物,我已经成亲了,家中妻女和睦恩爱,不是什么坏人。” 说完,又挠后脑勺,却只触及到斗笠边,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的确是老实巴交的模样。 元戈悄悄吸了吸鼻子,才略带腼腆地笑了笑,“小女、小女不是那个意思……您救了我们,理当感谢,哪里还能怀疑您。只是我和妹妹初来乍到,说实话,一路走来早就囊中羞涩了,这包袱里也就几件旧衣裳,哪有什么盘缠落脚,方才也就是骗骗那两个人的。” 对方满身香料味,跟腌入味似的。 刘麻子。 元大小姐低眉轻笑,长长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眼底的意味深长……好一出英雄救美的戏。 身后“妹妹”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以证明自己的存在,也证明“姐姐”所言不虚,“嗯!” 像个傻妞。 第191章 黑鹰令牌 农夫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讪讪笑着说道,“别客气,什么您啊您的……咱们粗人,听不惯。我姓刘,年纪比你大,若是愿意,唤我一声刘大哥便是。都是普通老百姓,没那么多讲究!” 元戈攥着包袱略显拘谨地点了点头,轻声唤了句,“刘大哥,刘大哥救命之恩,我们姐妹俩铭记于心……” 农夫刘大哥搓着手笑,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话似的,随后指了指身后的方向,介绍道,“我家就在这边出了城门不远处,地方不算大,但也有一处闲置的屋子。姑娘若是不介意,可以去我家住……你放心,我家那婆娘一直都在家的,她也是个热心肠的女人,也爱热闹,你俩若是过去,她指不定多开心呢!” 元戈回头递了个眼神,看起来就像姐妹俩商量了一下,才攥着包袱轻声应着,“那……那就麻烦刘大哥了。我们姐妹一路颠沛,好不容易走到了城里,却没找到母亲口中的那位亲戚,盘缠也花完了,眼看着就要去破庙里风餐露宿的……能遇到刘大哥真是三生有幸。刘大哥不是说还有个姑娘,多大年纪了?” 这位“姐姐”看起来比较活泼热络,那位“妹妹”却很是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姐姐身侧,像一只受惊的鸟儿。 刘麻子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将两人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槿娘子说最近外面官兵查得紧,办事要小心谨慎些,附近适龄的姑娘不多,他就瞄准了外来的姑娘,但外来的姑娘不明底细,他又怕是官兵的细作,于是故意找了两个小流氓上演了这么一出戏试探一二——若这姑娘半点怀疑也没有就跟着那俩小流氓走了,反倒显得可疑了。 刘麻子笑呵呵地说道,“三岁啦,同她母亲一样,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可闹腾啦!不过姑娘这几日是瞧不见了,被她姥姥带走了,老人家想念孩子,带过去小住几日。”言语中还带着明显的笑意,那些烟火味道听起来格外真实,真实地连元戈都要怀疑自己的鼻子是不是出错了,这哪是什么一把年纪找不到媳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还是另有所图才伺机靠近他、最近下落不明的刘麻子? 不管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种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有个热情好客的媳妇,和一个叽叽喳喳的可爱姑娘,普通,又圆满。 也许,这就是刘麻子真正想要的生活吧! 元戈无声叹了口气,跟着刘麻子到了城门口,这两日城门口的盘查很是严格谨慎,脸生的、身份不详的、古怪的,一律不予通行,偏偏刘麻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是很好就过了,元戈是个外乡人自是盘查得紧,对方掀了眼皮看了眼元戈,才低头打开手中通关的文书,指尖微微一哆嗦,“啪”地一声就将那文书阖上了,脱口而出的“您”在触及到对方眼神时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这才佯装镇定地递了回去,摆摆手,加了句,“这两日不太平,姑娘家出行需小心谨慎。” 元戈接了文书,微微颔首,“谢过官爷提点。” 对方不甚明显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去——那张造假造得不太明显的文书里,夹着一块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的黑鹰令牌。若是搁在往日,他也许还要验一验真伪,但搁在此刻……他不敢验。上头已经发过话了,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了京兆府和北镇抚司的事情,掉的不仅仅是差事,很有可能是项上人头! 那俩女子偷偷摸摸的,许是乔装打扮干着机密差事,若被他这么一张扬……坏了事,那点月例银子的差事也就罢了,这项上人头若是掉了,可太亏啦!守卫摇摇头,回头看了眼已经出城的那俩女子,一边招呼着“下一个!” 宋大人的黑鹰令牌是鉴书给的,至于鉴书从哪里弄来的,元戈没问,也不大清楚这块令牌真正的分量。出了城门,元戈将文书宝贝似的拍了拍搁进了包袱里,才讪讪笑道,“大城市就是大城市,这进进出出盘查得如此详细……想想咱们那,啥时见过这般阵仗……” 小姑娘刚逃过一劫,这会儿倒像是已经忘了似的,有说有笑的兀自感慨着,只那“妹妹”看起来还是胆怯着。刘麻子笑笑,指了指远处看得见袅袅炊烟的一处院落,“那就是我家了……盘查也不是一直这样,只近日好像出了人命官司,凶手还未找着哩!姑娘这几日若是进城,也要小心仔细着些才是。” 活泼热络的姐姐“啊”地一声,捂了嘴,半晌,喃喃说道,“大城市这么危险……” 刘麻子听着,突然想笑,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大城市在她们眼里定然是最好的,繁华、热闹、没有饥寒,没有乞丐流民,人人都能吃得饱饭吃得上肉,官爷富商云集,钟灵毓秀之地。 槿娘曾经,也是这样的天真…… 西城门内,马蹄疾驰而来,惊扰了四下往来的百姓。众人骂骂咧咧地抬头,见着翻身下马的人一身飞鱼服打扮,倏地又闭了嘴。锦衣卫下了马,直奔城门守卫,一举手中令牌,言简意赅询问,“今日出城,可曾留意到举止古怪的女子?” 守卫摇头,正要说一切正常,对门的守卫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个……我见着两个……有些许、只是有些许古怪……” ……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刚刚恢复秩序没多久的西城门内又冲来几匹快马,其中一人远远地就手持令牌,一路高呵着,“锦衣卫办案!速速退避!锦衣卫办案!速速退避!” 有人堪堪躲闪还是吃了一嘴的灰尘,冲着已经绝尘而去的马屁股骂骂咧咧,身边却有眼尖的低声制止,“乱说什么呢,没瞧见第一个是谁吗,那是指挥使宋闻渊!你骂他,不要命啦!” 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大案了吗?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盛京最近的天啊,阴云笼罩。 第192章 槿娘 刘麻子的院子在山脚下,距离村落不算远,前面有一片菜地,种着长势良好的蔬菜,从开着的院门看进去,能看到在院中自由走动的几只母鸡,木门屋檐下,还挂着一只不大的红灯笼,时间有些久了,红色都开始褪色了,于秋风里略显萧瑟,门边还立着几件简单的农具。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的院子。 “到了。”刘姓农夫搓着自个儿的衣角,略显拘谨地站在门口停住了,憨厚老实的模样解释着,“穷人家的房子,简陋了些,也就是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罢了,别介意。” 元戈跟着他继续往里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些,嘴上却仍是含笑寒暄着,“大哥哪里的话,大哥救了我们姐妹俩免遭流氓毒手,又将自己的家借给我暂住,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我们姐妹俩感激还来不及。” “妹妹”老老实实地低声应着,“嗯。” 刘姓农夫发现,这位“妹妹”大概是真的不怎么爱说话,性子也拘谨木讷,只有“姐姐”提到“姐妹俩”时她才会勉强应一声,以表赞同。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子……就像彼时的自己,什么都有兄长在前面顶着,什么事都不必管,什么心都不用操…… “算不得什么恩情,自家的院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们想住多久都成,菜也是菜地里现成的,想吃的话跟你嫂子说,她做了一手的好菜……”刘姓农夫一边说着,一边将人迎了进去,他一手扶着木门站在门槛之内,似乎是等着两位姑娘进了院子顺手关门的模样。 元戈向里走了两步,将身后“妹妹”揽到了身前,看着前方窗户上隐隐绰绰的光影,兀自低着眉眼笑了笑,“刘大哥这院子……倒是有些眼熟。” “农户家的院子嘛,都长差不多,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对方呵呵笑着不以为意,随手关了门,落了门闩正准备转身跟上,回头才见着姐妹俩并未往里走去,微微一愣正要开口,“进去吧……” 话音未落,就见着“姐姐”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彼时咱们姐妹俩初到盛京,大街小巷询问表哥住处的时候遇到的那位老人家。说来也巧,那老人家也姓刘,很是热情,给了我们姐妹俩一碗水喝……于是在他的院子里坐了坐,那老人家腿不好……” 刘姓农夫即便戴着宽帽兜里,也能一眼看出浑身僵硬的模样,他的指尖扭曲、蜷缩,最后紧紧握成了拳头。 “姐姐”似无所觉,还在兀自感慨着,“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大儿子许多年前就死了,现在小儿子也不见了……这大城市里讨生活也委实不易啊!刘大哥你说……刘大哥你怎么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对方的异样,诧异问着,“你……没事吧?” “刘大哥”双手紧紧攥着,身体都颤,像是拼命压抑着一头叫嚣着要冲出身体的怪兽,只那怪兽在体内藏了太久,力量已经太过于强大,他根本压不住……于是,他颤抖了许久,猛地抬头,力道之大,宽边斗笠被掀翻,悠悠然落了地,露出一张生了半边麻子的脸,脸上表情狰狞,瞧着愈发难看可怖。 他像是化身成了那头怪兽,冲着元戈嘶声力竭地吼,“他可怜?!若非他自己贪欲过重与虎谋皮,怎么可能会有今天的结局?母亲是他害死的、大哥也是他害死的、他害死了所有人,最后还要来害我,这是他罪有应得!” 他太激动了,说完这些话之后整个人仍然止不住地颤抖,胸膛起伏间,看见从屋内出来的女子,微微一愣,脸上的狰狞快速消失,变成了心如死灰的寂冷,他低低唤了句,“槿娘……” 槿娘……哪个槿? 元戈倏地一怔,浑身僵硬站在那里……哪怕方才已经注意到了屋内有人,也猜到了可能就是那人,可真的听人唤着相近的名字仍然是不同的。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以身为饵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可若那人当真是槿素,元戈还是想要在其他人找到她之前先见一见她,她甚至连见面之后说什么都想好了,可,当那人真的站在自己身后的时候,她突然有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 云层一点点地压了下来,阳光隐没在阴云之后半点都透不下来,只在云层之外露出一层浅金色的光,看起来有种苍茫又寂寥的广阔。 元戈看着那圈光晕怔怔出神,一时间竟有些好奇,云层之上到底有没有九重天,若是有的话,那在九重天上的神明眼里,他们这些地上的人们会不会和蚂蚁一样的渺小……那些自以为蚀骨的爱恨,在神明眼里,又算是什么呢?也许,什么都不是吧……就像人们看着蚂蚁忙忙碌碌,何曾关注过某一只蚂蚁的爱恨跌宕? 她的心下无端生出一股悲凉来,转首看向站在门槛之内的蒙面女子,熟悉的眼睛里,是完全陌生的情绪,视线从她们两人身上随意扫了一圈,又落在了刘麻子脸上,语气不阴不阳的,“既是带了客人过来,为何在院中咆哮?惊扰到了贵客与左邻右舍可如何是好?二位姑娘远道而来,屋里请吧,进来喝杯茶。” 茶是什么茶,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处距离左邻右舍有些远,只怕扯破了嗓子都没人能听得见,于是贵客自然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元戈不知道刘麻子用这个方法哄骗了多少外乡过来的无辜女子,但如此看来,失踪姑娘的人数只怕远胜姚云丰手上的名册才是。她低着头抿了抿嘴角,“今日倒也巧,遇着的都是名姓相似的人,先是那瘸腿的刘家老汉,如今听这槿娘……不知是哪个槿字,家师有位故人,年岁与你相似,名字里也有个槿字……” 这“大嫂”二字,却是突然如何也叫不出口了,她又兀自扯了扯嘴角,掀了眼皮子看过去,眼神玩味,不避不让,“这位娘子,在家也蒙着脸吗?” 粉饰的太平终于被打破,对方看来的眼神,猜疑又忌惮。 第193章 我家妹妹不善言辞 槿娘缓缓的,一步跨出门槛,视线从头到脚将对面看起来分外脸生的小姑娘打量了一遍,才出声问道,“不知姑娘的师傅又是何人?” 薄纱覆面的女子,一双眼睛半分笑意也不带,眼尾狭长上挑,自带几分骨子里的冷艳与英气,勾魂得很。 这样的一双眼睛,元戈从来未曾在旁人身上见过……她直直看着对方,半点神情都不愿错漏,温声说道,“家师出自知玄山,擅毒术通药理,名唤元戈。” 话音落,对方倏地变色,而后嗤笑,“胡扯!元戈压根儿没有收徒,也就那个叫南隐的男人,厚着脸皮地自封了她的半个徒弟!哪来的不要脸的小丫头,听了点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就在这大放厥词……”说话声戛然而止。 槿娘看着院子里没有半点身为鱼肉的自觉甚至还噙着几分老神在在笑容的小姑娘,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句话自爆了身份来历——若非知玄山的人,怎么可能会如此斩钉截铁? 元戈笑了笑,还是那般不疾不徐温温和和的声音,看着对方的眼神里亦带着几分对方都觉得熟悉的温和。她说,“师从知玄山,不算诓你。我与她虽未行过拜师礼敬过拜师茶,但也的确是我的授业恩师……她同我说过自己身边有个丫鬟,生得容色姣好明媚鲜妍,像是知玄山上一朵漂亮的、带刺娇花。如今看来,便是姑娘你吧。” 对方裸露在外的肌肤,肉眼看见地褪了血色,她盯着元戈,没说话,只觉得这姑娘生得一般,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韵,莫名有些熟悉。 元戈还在笑,只那笑看起来,却是落寞更多,“你叫槿素吧?” 槿素倏地一哆嗦。 明明是不一样的声音,明明是不一样的容貌,可曾几何时,那人于林间细碎的光晕里笑着看过来,空气里是好闻的翠竹香,那人明眸皓齿的模样,鲜活又漂亮,偏着头问她,“你叫槿素?” 竟有着几分相似的温柔。 那是她自知玄山醒来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元戈……都说雏鸟会将生命中第一个看到的动物、人类当成自己的母亲,如果那一天算作自己的重生之日的话,那么元戈对她的重要性,其实并不亚于雏鸟生命中的第一个“母亲”……可是最终,她背叛了元戈。 神游在外的思绪猛地被扯了回来,她近乎方寸大乱地跳脚,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不过是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知道了我的身份又如何?你们真以为自己还能活着离开?可笑……下辈子聪明些,见着火坑就远远地避开,别一个劲地往里跳!刘麻子!干啥呢,还不把人绑了!” 刘麻子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对槿娘的新身份还有些没能接受,闻言如梦初醒,连忙从身后竹篓里取出一早准备好的麻绳,就要来绑人。这些事他做了太多次,起初还有些胆战心惊,但如今早就麻木了,捆这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跟捆母猪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次手还没抓到对方,一旁先伸了只手过来,抓着他的手腕就是一扭,疼痛感直冲天灵盖,他“嗷”地一声,嚎开了。 不过眨眼之间,绑人者,已被人绑……用的还是他自己准备的麻绳。 元戈看了眼绑完人还不忘踢了一脚拍拍手的鉴书,眉眼燃笑,看向槿素,耸耸肩,“不好意思,忘了介绍,我家妹妹……不善言辞,倒是通晓些舞刀弄枪的本事。” 槿素也笑,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地挽起,露出手腕上一只小手弩,缓缓对准了元戈,“果然是一条没用的狗,连两个小丫头都制不住。不过,你们不会觉得,没点儿防身的本事我就敢从知玄山上下来干这杀人越货的买卖吧?” 她似乎很少笑,笑起来眼尾半分细纹都瞧不见,但这一笑,彼时的冷艳顷刻间荡然无存,倒是显得格外明艳动人。 元戈的眼神却是突然间冷了下来,她的视线落在那只手弩上,淡淡开口,“她送你这个,是因为那阵子你总被梦魇困扰夜不能寐,她给你,是让你防身……不是让你用来对付无辜百姓的。槿素,你说……她若是九泉之下知道你用她送你防身的东西来谋害无辜之人的性命,她会不会后悔当初将这件东西送给你。” 槿素眸色瞬间锐利无比,死死盯着元戈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怎么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手弩的事的确没有多少人知道,南隐都不知道。 彼时槿素刚来知玄山,夜里睡不好,说担心睡着了就被山里的老虎狮子给叼走了,于是元戈给了她这件手弩……算不得什么百步穿杨的利器,只是那些短箭的箭头上抹了能迷晕一头黑熊的迷药,若是人中了箭必然是再也醒不过来的。那是元戈就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用来伤害无辜的人。 槿素答应着,虽日日佩戴不离身,但也从未用过,梦魇的病症没多久便也好了,这件手弩几乎已经被遗忘了……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 元戈没说话。 天色越来越阴沉,冷风呼呼刮过,被五花大绑着丢在一旁的刘麻子看着地上爬过的蚂蚁怔怔出神……安静地像一尊没有魂魄的雕像。 只有槿素在那些个忘不掉、又拿不起的陈年旧事里,几近疯魔,套着手弩的臂弯都在颤抖,像是承载不住这小小手弩的分量似的,她咯咯笑着,“元戈、元戈!所有人都只说元戈!不管好与坏、生与死,他们都只看得到元戈!可是……明明还有另一个人!他们为什么不提?!” 元戈还是没说话,她抬手拦了拦要挡在她身前的鉴书,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槿素还在笑,笑声愈发狂妄,“哈哈!无辜?这天下除了他,就没有无辜的人!知玄山哪有表面那么干净,一个个的,早就被名利欲望养大了胃口撑破了胆量!你以为元戈为什么会死?哈哈……元戈啊,自作孽,死得也不无辜!要说无辜,只有他……只有他啊……”她哈哈笑着,眼泪却又夺眶而出,汹涌地一发不可收拾。 一滴水,落在了脸上。 下雨了。 元戈站在院子里,手脚冰凉:什么叫……你以为元戈为什么会死?她不是意外坠崖吗? 第194章 元戈到底怎么死的? “元戈……”声音在喉咙里滚了滚,才几近撕扯着挤出来,像是被绷得太紧的琴弦,入耳都觉得牙酸。她说,“元戈……不是死于意外吗?” 那株长在悬崖上的草药,是她遍寻月余而不得的珍宝,是元岐药方里不可或缺的一味,纵是长在天堑之上,她也是要去闯一闯的。她素来艺高人胆大,料定了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断个胳膊腿的,不亏……只万万没有想到,悬崖之下有个毒蛇窟,就此丢了性命。 原以为,怨不得旁人,只是时运不济、能力有所不及。 可槿素笑地疯狂又悲戚,“意外?哈哈!是啊,那个傻子,到死都以为知玄山上和和睦睦一家亲呢!只怕入了九泉之下上了黄泉路,还在懊恼好运了一辈子没成想临到头就差了这么一回!哈哈,可笑!哈哈……” 一边说着“可笑”,一边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子和着她的泪,打湿了覆面的薄纱,隐约露出脸颊上纵横的沟壑。 元戈微微一愣,那张脸……竟是真的被烧毁了。 那张曾经被酒鬼父亲视作摇钱树的脸,终究是毁了。 槿素啊,还是那样的狠,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元戈垂眸轻叹,却又诚然觉得好像没什么值得喟叹的,于是敛了敛眉眼,暗暗紧了紧后牙槽,“所以……元戈到底是怎么死的?二长老……还是三长老?” 槿素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偏着头静静地打量着元戈,似乎想要将对方看穿似的,半晌,手弩缓缓对准了元戈心口处,倏地笑了笑,“你到底是谁?元戈性子惫懒,除了元岐的病和她不知道的毒之外的其他事她都几乎漠不关心,更是多少年也不下山一次,如何就收了你这个弟子?何况……不过是连拜师之礼都未行全的,算不得什么正经弟子,她的死活轮得到你这般如丧考妣的表情?” 风月之中走过一遭历过一次生死劫的人,总是比旁人多了几分眼色的。 元戈的那几句含糊其辞的解释在她那里明显无法自圆其说。 元戈低了眉眼喜怒未辨,“我这个算不得正经弟子的尚且如此,你这位日日陪伴左右的,倒是背叛得轻而易举……槿素,用着她留下的东西,做着伤天害理损阴德的事情,你倒也心安理得得很。” “背叛”二字,是槿素的雷区。 她骤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地冲着元戈咆哮,“你懂什么?!我这还不是为了她!为了她心心念念的兄长?!她当年不敢做的事情,我敢!她畏首畏尾怕这个怕那个的,我不怕!若当真举头三尺有神明,那也是些闭目塞听的混账玩意儿!不分黑白、不明是非、不辨忠奸!有本事就让他们降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这就是槿素,不管后来的岁月如何温养,她都是最初那个狼崽子一样的槿素,从未改变。 那些大道理就这样哽在喉咙口说不出来了——不必说了,即便用这样的法子换回来的元岐是个嗜血的怪物、是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槿素也不可能罢手。 那是她唯一的执念。 “槿素。”元戈一手背在身后,平静看她,“是非对错自有律法裁定,我不予置喙。我只问你,元戈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二长老,还是三长老?” 说话间,林间马蹄声至,槿素豁然回头看向地上的刘麻子,“看你干的好事!找了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还带来了官兵!……姑娘,我见你是元戈旧人,本不愿为难你,可现如今你知道的太多了,我罪孽深重死不足惜,可大事未成之前,谁也不能让我死……所以……” “你就先去阴曹地府和元戈汇合吧!” 话音落,手弩发动,短箭射出,元戈侧身躲闪之际,鉴书已经不由分说欺身而上,槿素不会武功,眼看着尘埃即将落定……变故却在那一瞬间发生了。 之前还像心念俱灰的丧家犬一样的刘麻子突然直直伸着双臂朝着鉴书的脚踝扑了过去,直接将人给拽地一个踉跄失了先机,不仅如此,鉴书身形不稳摔倒之际,竟直直对上那支短箭,她不知其中利害并不避让,电石火花之间,元戈猛地一把将人推开,短箭应声摄入肩膀……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是槿素翻墙逃走的背影和最后的余音,“哈哈,二长老还是三长老?有没有可能是二长老和三长老呢?元戈啊……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想要她去死啊!” 冷冰冰的雨点子打在脸上,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耳朵里是乱糟糟的脚步声越来越遥远……而元戈竟然还在很乐观地盘算着,嗯,箭中肩膀,距离心脏不算近,南隐若来得及时,也不知道这条命救不救得回来。要是又死了,就别夺舍重生了,这实在不算什么美差,倒不如身死魂消,恩怨两清了吧! 至于谁害死了谁,谁又恨不得谁去死的,就留给活人去折腾吧! 最后的那点视线里,是那人跌跌撞撞朝她奔来的模样,素来冷静自持的男人,满脸惊惶跌跪在地,他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浑身冰冷冷的,他张着嘴叫她的名字,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抬了抬手,又缓缓落下。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躺在宋闻渊的臂弯里,很轻很轻地叫了一个名字,“南隐……” 那声音太轻,几乎是瞬间就被秋风吹散,宋闻渊紧了紧眉头,“她说什么?承锦,她刚刚说了什么,南、南什么?”他问几乎跟他前后脚下马落地赶到元戈身边的许承锦。 许承锦一边搭着脉搏,一边盯着那支短箭,气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拔出来再戳她心口上去!现在知道叫南隐了?这死丫头……他磨着牙一边腹诽一边摇头道不知,“什么胡言乱语吧……把人叫回来吧,别追了,这箭不好拔,还下了药。别让人去送死了。” 第195章 知道,但不能说。 知玄山有三位长老,年轻时是志同道合的结拜兄弟,各个文韬武略无所不精,也不知是谁提的建议,总之最后一拍即合,定居知玄山,收学生设学堂,传道授业解惑,只在教书育人泽被天下。 这就是最早的知玄山。 到了元戈出生的那几年,知玄山声名已起,能人异士慕名而来,为施展抱负的、为避世隐居的、为桃李满天下的,总之,知玄山成了莘莘学子求学问、逐名利的敲门砖。 元戈印象里的二长老是个大腹便便笑起来弥勒佛一样的半老头子,个子不高,顶着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脾气很好,每每元戈犯错挨打挨罚,都是他在旁劝着哄着,甚至元戈罚跪他还给偷偷送过点心吃食。 至于三长老,年纪轻些,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很是端正,是知玄山出了名的严师,也是出了名地不喜欢元戈,但秉性正直从无偏颇,更不屑用那些个肮脏手段来排除异己,元戈虽不亲近,但心底还是敬重的。 就像槿素说的,元戈真的是到死都仍然相信着知玄山是个和和睦睦的大家庭,甚至,即便是成为温浅的这段时日里,她隐约觉得知玄山可能有人在干一些肮脏的勾当,但始终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死是有人故意为之……可槿素的话又实在不像是谎话,何况,元戈都死了,她没有必要当着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扯什么恩怨秘辛的。 往日喜爱敬重的长辈,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屠刀的刽子手。 三天了,元戈沉浸在这样的梦境里,始终都没有醒来。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抹游魂,游荡在知玄山的每一个角落,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闹,唯独听不见任何声音,每一张熟悉的面孔上都是陌生诡异的表情,那些表情像是隐没在浓雾之后,若隐若现真真假假,瞧不清晰,也叫人分不清皮相之下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 整座知玄山笼罩在一层又一层的阴云之下,半点阳光穿透不进。暗沉沉的光线里,是模糊又格外陌生的知玄山,更加遥远的地方,却有似是而非的声音穿透进这阳光都照不进的山林间,像是某位神明的低语。 她被困在这里,不知道今夕几何。 …… 恪靖伯府,落枫轩中。 宋闻渊已经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守了三天三夜,整个人憔悴地像是随时能跟着元戈一起去了似的,起初还有人劝,可他只这般充耳不闻地坐在床边看着元戈,像一尊已经入定的望妻石,劝不动,拉不走。 也只有许承锦能让这尊望妻石动动嘴皮子,问着这三天来不知道问了多少遍的问题,“她为什么还没有醒?” 许承锦没好气地将饭碗往他身边小几上一搁,又在同样不理人闹绝食的温小白面前搁了块肉骨头,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口气很冲地咆哮,“为什么没醒?你把她弄醒了自己问她啊!我是大夫,不是神仙!她拼了命地要往黄泉路上跑,我还能拽着她不成?还有你宋闻渊,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怎么样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骨了?你想跟她在黄泉路上作伴吗?!” 相较于他的歇斯底里,宋闻渊明显没什么精气神,半晌才喃喃说道,“作伴也没什么不好的……” “狗屁!”许承锦觉得自己若是英年早逝,一定是被这夫妻俩给气死的,他仰着脑袋深呼吸平复着情绪,抬手指着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元戈,字字句句,“相信我,她这样的人,阎王都不愿意收!收了她还要日日担心她会不会把地府给掀咯!就算是上黄泉路,也只会有你一个,她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会在没有你的人间逍遥快活,就像从来不记得你一样。” 急着奔赴黄泉路的宋大人终于缓缓抬头看来,半晌,端起了面前的饭碗,又用那种几近气若游丝一样的声音问道,“鉴书呢?还跪着?” 他们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跑了,整个院子里只剩下三个人,一个中箭已经死的,一个中箭快死的,还有一个被死人死死拽着脚踝的,但到底是清醒地活着的……就是鉴书。彼时院中的情况和那人身份他们只能向鉴书打听,可没成想这丫头除了一个“槿娘”的名字和少夫人受伤是因为救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一问三不知,再问就闭口不言,只说等少夫人醒了才能说。 气得宋闻渊都口不择言,“若她醒不过来呢?!” 小姑娘倒也直接,“若少夫人醒不过来,鉴书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后去底下听凭少夫人发落。” 言下之意,她知道,但不能说。 气头上的宋闻渊直接让她跪着反省去了,什么时候能说了什么时候起来。鉴书也犟,咬着牙跪着,就是死也不吭声。 许承锦大概能猜到些,倒也对鉴书多了几分好感与敬佩,本就是宋闻渊的人,这种时候还能选择替元戈死守秘密……死丫头没白疼她,更没白救她。 许承锦替元戈号了脉,收了手才随口说道,“昨晚晕过去了,我让人送回去的,这会儿又跪着了。也是个犟脾气。” “让她起来吧。”宋闻渊看着手里的饭碗迟迟没有动筷,“浅浅对身边人极好,若她醒来看到她用半条命救回来的人,又被折腾走了半条命,怕是要怪我……承锦,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只是因为还活着,所以就这么活着了,护着这些人、担着这些事……哪怕是中了这毒,我也没觉得哪里可惜或者遗憾的,若是哪天死了,便也就死了……” 许承锦靠在床边,垂着眼没接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闻渊拨弄了下碗里的米饭,倏地牵起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可她和我不同……就像这吃饭,我是因为人需要吃饭,至于吃什么并不重要,可于她而言,色、香、味、甚至是彼时的心情,都很重要。” 许承锦还是没说话,视线落在开着的窗户打在地上的光影里,半晌,压了压嘴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宋闻渊是同一类人,感受不到活着有什么好的一类人,也是和元戈截然相反的一类人。 第196章 兄长 那个人啊,其实命运对她也不见得有多好,母亲因她难产、父亲殉情早亡,还有一个缠绵病榻的兄长,从小是背着“克父克母”的名声长大的。 可这点挫折于她而言似是浑然不在意,她每天开开心心的,笑得比谁都灿烂,打完了阴阳怪气的,哄完了家里生了气的,然后再一头扎进那些枯燥晦涩的古籍医书中,像大海捞针一样的,去捞一个微茫的可能性。 她的身上永远有使不完的生命力,好像不管碰到什么天大的事情,在她那里都不算什么,只要还活着,再大的麻烦也不过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只要还活着。 可是,那样的一个人,此刻半分求生的意志都没有。 那天在那个小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鉴书死死咬紧了牙关闭口不言的,到底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许承锦也想知道……他总觉得,彼时远远看见的那个人影,应该就是槿素,元戈身边的小丫鬟。 宋闻渊胡乱扒拉了几口米饭,到底是没胃口吃不下,随手搁在了一旁。 彼时院里三人,他们赶到的时候刘麻子已经死了,短箭从后心入,前胸出,当场毙命,逃走那人对那一带非常熟悉,姚云丰带着人搜了三天,没抓到人,只在屋后不远处找到了一个挖了没多久的乱葬坑,里面横七竖八丢了不少姑娘家的尸体,有些是在失踪名册上的姑娘,有些许是外来的无人认领,还有些已经看不到生前模样,只能凭着身上的一些配饰衣料认领。 至于实在无法确认身份的,只好送去了义庄。 消息一出,震惊朝野,盛京城上空仿若阴云密布,城外每日都有人烧纸祭奠哭灵喊魂,还有些仍然杳无音讯的,也自知凶多吉少,一日日地沉郁着,城中适龄未嫁的姑娘更是大门都不敢出,就连已经嫁做人妇的女子也尽量躲避在家中,城中街巷日渐萧条。 宋闻渊无心上朝,连日称病告假,皇帝那边接连施压都没能让他走出这个屋子的门,王氏来过几次,第一次进来没人拦,指着元戈的鼻子质问宋闻渊是不是要为了这么个女人毁了整个恪靖伯府,宋闻渊连眼神都没抬,让人将王氏请了出去。第二次就进不来了,林木全天守着那扇月洞门,不管是王氏还是表小姐,都休想踏进一步。 理由很简单,“大夫说了,静养。” 许大夫表示,自己没说过这话,他甚至觉得,要是有个人能在元戈边上敲锣打鼓地将人吵醒,也算功德一件。 到了第四天晚上,神识已经在知玄山游荡了整整四天、而身体在落枫轩里纹丝不动躺了四天的元大小姐突然哆嗦了一根手指,然后眉头微拧,像是深陷梦魇无法自拔,唇齿间迷迷糊糊唤着什么,宋闻渊怔怔看着,半晌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凑了过去,“浅浅?” 她没醒,神识还在知玄山的梦境里,她看到院中桃花正好,元岐站在桃花树下,他看起来是那么健康,几分相似的眉眼里是她没有的从容温润。他似是有些无奈,却又一如既往地包容着她,冲着她轻轻摇头,“戈儿,你不该在这里。”这是元戈在这里真真切切听到的第一句话。 元戈浑身一怔,“兄长……” 她颤抖着指尖伸过去,却碰不到对方,她哆嗦着嘴唇说着抱歉的话,眼眶又酸又涩,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那是她的兄长,最最温柔的、包容的、大度的、聪明的,能够集世间一切赞誉之词的兄长。 “回去吧。”元岐安安静静看着她微笑,一如这些年每一次看到她调皮捣蛋时候的样子,手背朝外摆了摆,“这里待久了,对你不好……我见你如今很好,便也放心了。回去吧,那人等你很久了。” 元戈耷拉着嘴角摇头,像要被主人遗弃的小奶猫,喃喃念着,“兄长……我不走……” 落枫轩里,宋闻渊看着闭着眼睛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唤着“兄长”的元戈,虽有些不大明白这兄妹俩何时亲厚至此,但还是忙不迭地让人连夜去将温裴寂请了过来。温家并不知道元戈受伤昏迷的事情,这件事瞒得紧,朝堂之上也只知道指挥使大人在追捕杀人犯的时候不慎中箭,至今伤重未醒,也只有皇帝那边知道真正受伤的人是谁。 这两日也有陆陆续续前来探望的官员、同僚,不管打着什么样的心思,也不管手里拎着多么贵重的礼,一律都被冷脸大夫许公子给拦在了门外——就连太医院的太医们,也被拦了。 对此,往日里出了名的暴脾气太医们各个笑容可掬连连作揖一边客套着“许公子客气了”,一边告辞离开。 至于温长龄,不咸不淡地来过一次,脸上表情也不见几分担心,听说一律不见客后,随口问了句“那浅浅如何?”得到了少夫人才睡下的答案之后,留下几句客套话就离开了,随后又让下人送了些滋补之物过来,本人倒是没来过,温家人也没来过。 温裴寂也只以为是宋闻渊受了伤,到了温家见着炎火直直将他往落枫轩领才觉不对劲,就那一瞬间的愣怔之后,脚下方寸已乱,撩了帘子大步入内,看到守在床边的宋闻渊,想都没想,一拳头照着宋闻渊的脸就招呼了过去。 宋闻渊也没躲,结结实实受了一拳,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也没擦,将嘴里的血腥味咽下,才道,“她之前半梦半醒的,叫不醒,只梦里叫着‘兄长’,我寻思着也许你同她说说话,能把她唤醒……承锦说了,一时间没性命之忧,只是不知为何不愿醒。但若再这样下去,说不准……” 宋闻渊让出了床边的位置,垂着脑袋站在那里,像是三魂七魄跑了大半快要跟着去了似的,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温裴寂本不是冲动的人,他素来觉得动手是格外有辱斯文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觉得有必要维持一下斯文的皮囊,只难免多了几分阴阳怪气,“不愿醒?是不愿醒还是不愿醒来看到宋大人?” 第197章 元岐,别赶我走 往日里能言善辩的宋大人恹恹的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 温裴寂不待见他,将他往边上扒拉了点,一边俯身去看元戈,小姑娘眉头锁着,眼尾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眼泪,颤颤的,看起来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桃花,娇艳,又脆弱。 温裴寂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晌终于缓缓抬手,指尖微颤拂过对方额间的纹路,轻声唤道,“浅浅……”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唤醒对方,就像……他其实也不确定,她口中的“兄长”到底是不是指的自己。 自打这次回来,他不止一次地发现,温浅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小姑娘变得开朗、活泼,也聪明狡黠,很多事也看得透了,也敢爱敢恨干脆利落了,小白兔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蜕变成了一只小狐狸了,不知道比之前明丽耀眼了多少。这很好,温家的小姑娘,若是温柔谦顺,自是无错,若略带锋芒,那便更好。 小丫头对温家人的态度也变了,她总噙着几分事不关己的浅淡笑意,周全、又从容,她变得温和,也变得有距离感,她没有再唤过他“兄长”,只叫他“大哥”。这本不是一个特别明显的改变,他们本就不算亲厚,姑娘家本就女大十八变……他如此告诉自己,也轻易接受了这种称谓上的变化。 直到此刻……看着在梦里哭得嘴唇都哆嗦的小姑娘,温裴寂突然就隐约明白了这一声“兄长”到“大哥”之间的改变和那点并不明显的疏离到底意味着什么——小姑娘啊,有了更加重要的“兄长”,重要到无人可以替代,连那一声称呼都是仅此一人。 “浅浅……”他轻声唤道,指尖一点一点抚平她皱起的眉头,往日慵懒华丽的声线里,隐约带着几分颤音,“醒醒。”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欣慰于她多了一个对她很好很好的兄长,也有自责于自己这个大哥近在身边也没能好好护着她,让她三天两头地受伤生病,甚至,连她昏睡几日的消息都半点不知……真想见见他。温裴寂垂眸轻笑,“等你醒了……” “元岐……别赶我走……” 模模糊糊的音,从颤抖的唇齿间溢出来,距离最近的温裴寂听了个囫囵,整个人如遭雷击!元岐……哪个元岐?!莫不是知玄山上的那位病秧子元岐?!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浅浅是怎么和那个病秧子扯上关系的?还是说……温裴寂整个人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底板,全身血液都凝固着。 宋闻渊只听到她迷迷糊糊说了什么,却没听清,正要上前查看,却见温裴寂突然转身看来,噙着几分僵硬又古怪的笑意,冷声质问,“说来我这个做大哥的,倒也的确有些问题想不明白……浅浅在温家虽算不得金尊玉贵地娇养着,但总也算是平平安安的。怎么自从跟你宋闻渊扯上了关系,就三天两头不是生病就是受伤?这次更是了不得了,连人受伤的消息都捂得死死的,是打算有个万一,就随便扯个由头草草了事吗?” 宋闻渊看起来格外老实,嘴角还挂着干涸的血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苍白的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走。 他低着头认认真真地认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大哥要打要骂都随你。温家那边,是念及老太太年岁大了,担心她受不住这个打击,若是因此病倒了,那宋某的罪过就更大了……大哥放心,待浅浅醒来,我定登门负荆请罪。” 温裴寂脸上的僵硬少了几分,像是逐渐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只剩下明显地不待见,连眼皮子都不掀,“万一呢?” 宋闻渊抬了头,视线落在床榻之间,竟是勾了嘴角,无限温柔的模样,“万一……也无妨,左不过都是我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妻,她若去了,待我向温家长辈谢完罪,自会去陪她。” 温裴寂倏地看去,瞠目结舌。 宋闻渊,朝堂之上前程似锦的年轻人,父亲说起时也多是道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何况还手握一份“救驾之恩”,只要没有犯下诛九族的大罪,陛下纵然心生忌惮也不会动他分毫……这样的男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去死?说出去,只怕没有人相信,温裴寂也不信。 可宋闻渊又实在不像是说谎的模样,他也没有必要撒这样的谎——这个天下多得是要求女子为亡夫守节殉情的,却从未有人要求过一个男人与他的发妻同生共死。 温裴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格外讽刺的笑意,半晌,才冷脸看向宋闻渊,“还请宋大人先出去吧,让我这个做大哥的,同自家妹妹单独说说话。” 宋闻渊虽不愿,但奈何对方态度坚决,这人又是他请过来的,这养不熟的小丫头谁也不叫就叫“兄长”,他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口,掩了门,却没走。 关门带来的风拂过,烛火猛地颤了颤,才渐渐恢复了平静。 温裴寂在床边坐了,垂眸打量着并不安稳的姑娘。他家的小白兔子会医术,听说是遇见了知玄山下来的元戈,觉得投缘,学了几日,也算半个学生……这个也算机缘,彼时他便信了。可知玄山的那位元岐,却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别说下山了,只怕出个院子走两步都已经是恢复地不错了,谁敢让他下山? 温裴寂以“求学”之名在外游历,去过雪域之巅,到过深海之下,见过无数的奇景与不可思议的怪象,自然明白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怪力乱神之说不可尽信,却也不能不信,太多的事情无法解释,可它们却又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当所有不可能都指向唯一一个可能的时候,那么那个“唯一”就是答案。 他抬了抬手,却又缓缓落下,指尖蜷缩虚虚握着搁在床沿,轻声唤道,“元戈……醒醒,那只是一个噩梦。” 声线华丽,略显慵懒,隔着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与那人的温润重叠。 第198章 撞坏的门 元戈醒来的时候,蜡烛已经燃尽了。 天色未亮,许是因为开着一线窗户的缘故,空气里有种微凉的清新,从鼻尖进入肺腑,竟似连四肢百骸都受到了涤荡般,仿若重获新生。 黯淡的月色里,一人背对着自己站在窗边,轻裘曳地,脊背挺拔,发间一顶玉冠,每一根头发丝都被梳理地一丝不苟,几分富贵遮了本就为数不多的骄傲,只一背影便让人觉得是个温和克制的男子。 元戈撑着身子坐起来,那边听到动静回头看来,染了寒意的眉眼温和了几分,“你醒了,感觉如何?” “嗯,还行。大哥怎会在此?” 温裴寂做了个起身准备过去的动作,又缓缓顿住,背对着窗外的脸上表情模糊不清,元戈只觉得他应该是微微皱着眉头的样子,些许的责备、些许的心疼模样——她看着这样的温裴寂,竟有些莫名的心虚,她的神识到处游荡,有时候能断断续续听到真实世界的声音,宋闻渊的、许承锦的、温裴寂的……只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虚实真假。 以至于此刻她也不知道最后那句,到底是她梦境中的元岐说的,还是现实里的温裴寂,又或者,只是她的某个幻觉。 她心下迟疑忐忑,瞧着温裴寂的模样便越看越觉得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温裴寂似无所感,一手撑在身后窗台上,低着眉眼笑了笑,才道,“你睡了三四日了,你家那位都快急成望妻石了,你说你梦里一个劲唤‘兄长’就是怎么也不醒,他实在没办法,连夜将我拎了过来……” 说完,他顿了顿,走到桌边坐了,倒了杯温水给元戈,才继续说道,“我在这守了一整晚,‘兄长’我是没听见,不过我寻思着他就是自己要走开,却又不放心别人守着你,这才拉了我来当壮丁,瞧,这都快要天亮了,没见回。” 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打消了元戈所有的顾虑和忐忑,悬着的心缓缓落了地,她捧着掌心温热的茶杯,随口问道,“他去哪了?” “我哪知道,不声不吭地出去,也没交代一声,那表情看起来像是去寻仇似的……还有你。”温裴寂坐在桌边岿然不动,冷了脸色低呵着,“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是个姑娘家,这些衙门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以身犯险?你是以为你是几个脑袋几条命,由着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这回是消息瞒得紧,祖母那边还不知道,否则,你觉得她能不能受得住?” 元戈沉默,指尖抠着茶杯杯壁上的纹路,半晌,轻声说道,“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说完,便是沉默,没有任何解释,更没有“下次不会了”,连搪塞敷衍都没有,只认认真真道着歉。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温裴寂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对知玄山的了解不多,对元戈兄妹更是知之甚少,都只是一些道听途说的内容。传闻中的元戈,是个任性妄为、喜怒无常还精通毒药的魔女,听说知玄山上的学子基本都遭过她的毒手,一说起这位,皆是纷纷摇头一言难尽。 温裴寂知道传闻不可尽信,但这位的性子想必是个能折腾的。 他转动着手边的空茶杯,语重心长地长叹,“浅浅。你不是只身一人,你有父亲、祖母,还有母亲,她虽性子清冷,但心眼不坏……你想过没有,你若是出了事情,他们该多难过?祖母年岁大了,受不起惊吓,若她知你昏睡这三四日生死未卜,只怕日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你还没醒,她先倒下了。” “浅浅,你可明白?” 他不是没怀疑过温浅元戈这件事里面有知玄山的手笔,但元戈坠崖身死的消息天下皆知当不得假,浅浅跳荷花池救上来的时候都已经没气了这件事他也已经找拾音确认过,两个丫头的确无辜,至于背后是否有人为的手笔,他自会去调查清楚的。 温裴寂字字句句苦口婆心,只为提醒她如今的身份。 元戈捧着茶杯低眉顺眼的应着,睡了三四天的身子骨看起来很是虚弱,温裴寂也不忍苛责,又给她倒了杯茶搁在床头,才温声交代着,“长辈那边我先替你瞒着,待你康复了,带着宋闻渊温家吃个饭,探望一下祖母。”说来这位大小姐也是真的随性,是仗着自己这副身子是温浅的有恃无恐了吧,半点低调遮掩都不知,大剌剌地活成了她自己。 以至所有人都觉得,温家大小姐从成婚跳完荷花池那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可不就是变了个人,芯子都变了。 “好……”元戈捧着茶杯应着,乖巧听话的模样。 到底还是温浅的皮囊,黯淡的光线里低着眉眼的样子显得格外温顺听话,温裴寂这般看着,便又觉得不忍苛责了……半晌,抬了手,掌心落在她的发顶轻轻拍了拍,“你先好好歇息,我去交代拾音给你准备些吃食和汤药。” “好,多谢大哥。” 话音方落,房门突然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推开,门板重重撞在墙上,震了震,屋内俩人下意识看去,就见不知从哪里回来的宋闻渊,竟是一身的夜行衣装束,一手扶着门,一手提着剑,携着秋夜的凉意站在门口,满身仆仆风尘。 “你……” 元戈一句简单的问话还未落地,劲风扫过,凛冽的寒风刮得脸颊都生疼,下一瞬已经被宋闻渊抱了个满怀,手中茶杯来不及搁下,被打翻,温热的茶水悉数泼在锦被上,那扇撞了墙的门又一次被劲风刮过重重关上,这一次,它终于不堪重负……哐嘡倒地。 元戈瞠目结舌。 “宋闻渊……” 她拍拍这人后背,这个男人一只手抱她,勒得很紧,似乎想要将她嵌进自己的骨血里去似的,他浑身都在哆嗦,压着声音,低低唤道,“浅浅……浅浅……你个死丫头!” 咬牙切齿的音,像是恨不得就着她的脖子一口咬下去,拆吃入腹。 第199章 送完了他们,我也去陪你 温裴寂背着手出去了,离开前回头看了眼那扇被撞坏的房门,一时竟是有些出神。 温宋两家的联姻,他知道得晚了些,加之那阵子小家伙闹腾得很,他也走不开,否则,定是要回来拦上一拦的。多年经营,他手握数笔举重若轻的声音,想来也是有资格和皇帝坐下来谈了一谈的……温浅性子软弱,宋闻渊绝非良配,恪靖伯府也并非什么好去处,小姑娘嫁进来无异于小绵羊入了狼窝,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谁知,阴差阳错的,小绵羊成了小狐狸,宋闻渊一头栽了下去……生死相随啊,看到方才浑身都战栗的宋闻渊,还能质疑什么呢? “替我去置办些祭祀之物。”温裴寂出了落枫轩,吩咐身边阿昆,“暗地里去办,别让温家人知道了。” “是。”阿昆颔首,紧了两步又问,“不知,公子祭扫的是……属下是问,要去何处祭扫?” 温裴寂脚下微微一顿,仰面看天长长叹了口气,是啊,去何处祭扫呢?身体还活着,人却没了,又当如何祭扫?这世上甚至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死了,死在那片荷花池里……他略一思忖,吩咐着,“去慈光寺吧,问问净尘大师,可否设立一个无名牌位的衣冠冢以供亲友祭扫?若是可以的话,每年以我个人的名义给慈光寺捐献一笔香火钱。” “是。”阿昆颔首,“属下这就去办。” …… 屋内,元戈仰面看着帐幔,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将这个死死抱着自己不撒手的男人从身上扒拉开来,她拍拍对方后背,虽有些无奈却依旧温和,“宋闻渊,你勒到我伤口了……而且,门坏了,水泼了。” “胡说,我抱的是你没受伤的这一边。”宋闻渊声音闷闷的,话虽这样说,但力道明显是松了些,只人却没离开,也没管什么水什么门的,他的下颌还枕着她的肩膀,呼吸都打在她脖颈间,些许的酥麻。她缩了缩脖子,谁知宋闻渊当真一口咬在了她的脖子上,疼得她差点一巴掌扇这人脑袋上,“宋闻渊!疼……” “四天。”宋闻渊松了口,借着鱼肚白的微光看着她脖子上的齿痕,恹恹说着,“许承锦说,你命大才活了下来,若是我们晚到一会儿,他都救不回你。可他也说,若你还是这样一直不愿醒来,别说他了,就是大罗金仙来了,都只能来给你写挽联。”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染了风寒,带着鼻音,语气又缓,凭白多了几分委屈。 “这四天里,我有无数次想要将你拎起来打一顿,若是能将你打醒,倒也好了,顺便问问你这没良心的东西,我将林木安排给你难道是为了监视你的?我耳提面命着让你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当耳边风便也罢了,还把林木给甩掉?你同我置气便置气了,何必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甩掉林木并非是置气,只是她害怕对上槿素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被林木听去传到宋闻渊的耳朵里……只这些她没法解释,于是搓了搓鼻子,顾左而言他地藏起自己的心虚,“别听许承锦的,他惯会耸人听闻……你受伤了?” 吸着鼻子时,才注意到空气里不甚明显的血腥味,果然是受了伤,身子虚,鼻子都不灵敏了,她作势要推开宋闻渊,没推得动。 “没有。”宋闻渊仍然圈着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受伤的肩膀,视线落在那圈牙印上,目色渐浓,声音却仍带着委屈,“不是我的,别人的。” “谁的?” “……”宋闻渊顿了顿,才不情不愿地说道,“你总也不醒,我心烦,就跑去姚云丰那边,把刘麻子的尸体又抽了一顿……这血就是刘麻子身上沾到的。我知你不喜,原是要先去洗漱后过来陪你的,突然听见屋子里的说话声,就没顾得上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间,几乎是整个人如遭雷击,然后从头到脚都被定在了原地半分动弹不得,巨大的欣喜在叫嚣,可理智却又一遍遍告诉自己是幻觉,整个人几乎要被撕扯成两半。 这样的幻觉他经历了太多遍,以至于此刻这人真真实实抱在怀里了,他仍然生怕自己是在做梦。 “好几回……我就坐在这里睡着了,梦见你醒来同我说话,可一睁眼却发现不过是梦罢了……”黯淡的世界里,一个人格外容易敞开心扉,何况这些话在唇齿间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好几日,早已像是开了闸的水不受控了。 鞭尸……元戈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姚大人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谁管他!”还怪理直气壮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元戈低着眉眼轻笑,缓缓抬手拂过对方凌乱的发丝,落在他的肩膀,然后环住了他的脖颈,学着他的模样,脑袋蹭了蹭他,像是小奶猫一样的乖巧可人。 他似乎被蛊惑一般地低了头,舔了舔被自己咬过的那个地方,小姑娘在怀里猛地一哆嗦,耳根都红透,那么地真实……他这才觉得心安,“浅浅,不只是刘麻子,还有钟微、那些死了的、失踪的姑娘们……这几日,我就不止一次地想,要是你真的回不来,我就送他们都下去陪你!送完了他们,我也会下去陪你……浅浅,我没办法让你以自己的性命为重,你总有很多人要照顾、要保护,他们于你而言都很重要。我左右不了你……那我便左右能左右的。” 元戈猛地一怔,几乎是下意识就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然,他竟勾着嘴角轻笑,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若你出了事,我就将这些于你来说很重要的人,都送去陪你,连同我自己。” 元戈突然觉得心脏都是一哆嗦,她突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听到的宋闻渊的那些话,那些断断续续的绝望呢喃……原来,真的不是梦。 心里没来由的,有一块地方柔软得一塌糊涂。 第200章 害怕失去 晨曦将起,破了门的屋子里明显比之前更多了些许凉意,这人一身夜行衣,连头发丝都带着秋夜的露水寒。 元戈仰面打量着他,他似乎更瘦了,温和的五官多了几分料峭风霜,一双眸子却是又黑又亮,说着那样不吉利的话,却染着几分得意,像使坏得逞的孩子,幼稚极了。 元戈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似不赞同,也似无奈,正色说道,“宋闻渊,我没有那么多值得自己豁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你也是,刘麻子打了便打了,左右也有姚大人替你善后,难得狂妄情绪化一次没什么不好……但后面的话不许再说,没有任何人值得你去糟践自己的性命……包括我。” 已经死过一回、又差点死了第二回的人,于生死之间总是比旁人更清醒些。 圈着她的手臂松了松,小姑娘脖颈纤长白皙,此刻微微偏着头的样子,有种任君采撷的诱惑。宋闻渊眸色愈发浓郁,指腹抚过她颈侧牙印,细细摩挲感受掌心下的跳动,也不说话,俨然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元戈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步步逼近,见他不应,被子下的脚丫子抬起来就踹了他,谁知被他隔着被子握住了脚踝,抽了抽,没抽得出来,心下就不乐意了,虎着脸瞪他,有些不讲道理的凶狠。 宋闻渊倏地笑了。 这一笑,满身的凉意都散了。 他低头,鼻尖蹭着她的脖子,笑声从胸膛里发出来,低沉悦耳,仿若古琴在指下轻吟,“浅浅……浅浅……”他细语呢喃,像是撒着娇,带着笑。 元戈被他蹭地脖子痒,一个劲地躲,他却不撒手,一不留神双双倒在锦被里,天旋地转间脑后枕着他的手,四目相对近在咫尺,呼吸间都似缠绕在一起……秋日的冷意不知何时被驱散了似的,耳根子都发烫……元戈一瞬间手足无措地去推他,偏偏看起来那么瘦弱的男人此刻纹丝不动,他不仅没起身,还愈发低了头,微凉薄唇覆上她近乎滚烫的嘴角。 元戈倏地睁大了眼,浑身血液都凝固,这人—— “浅浅……”他却意犹未尽的流连在她的嘴角,声音都带着蛊惑,“我不管,往后你想要我好好活着,就自己先好好活着,你若是出了事,就算是黄泉路、奈何桥,也休想一人独行。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休想甩开我。” 元戈却似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似的半点反应也无,只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近乎蛮不讲理的人,攥着锦被的手紧了紧,就听门口娇呵声传来,“你们——你们好不要脸!” 旖旎的气氛被破坏,宋大人半起了身子抬眼看去,就见王珊珊不知何时过来的,站在珠帘之外,攥着拳头全身都在抖,俨然一副将自己夫君抓奸在床的气愤模样。 宋闻渊被气笑了,一手撑着床铺懒洋洋地提醒对方,“我与我的夫人在自己的屋子里耳鬓厮磨,如何就不要脸了?倒是表妹你,非请勿入、非礼勿视的道理都不懂?” 宋大人憋了好几日的郁卒烦躁担惊受怕,才去鞭了一顿刘麻子发泄了些,好不容易这人是醒了气氛也不错,偏来了个煞风景的,自是半分兄妹情分都念不了,一番话冷嘲热讽的,小姑娘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这会儿又羞又燥,狠狠一跺脚,骂了句“不要脸的臭女人!”转身跑了。 ……骂她的是宋闻渊,这账却算在了元戈头上。 元戈摸摸鼻子,有些郁闷,转念又想起宋闻渊最后那句蛮不讲理的话来,当下虎着脸劈头盖脸地骂,“宋闻渊!说什么混账话……好好活着不好吗?这么急着去黄泉路奈何桥?” “嗯,不好。”宋闻渊牵着她的手五指相扣,半晌摇了摇头,“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觉得活着有什么好的,只是因为还活着,那就一天天地活着。若是你在,我便觉得活着很好……所以,好好的,别犯傻、别冒险、别生病、更别受伤,好不好?” 他几近哀求的模样,浓黑的瞳孔里半点光芒也没有,清晨微薄的亮色里,有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寂。 元戈看着这样的宋闻渊,半晌,抬手抚过他的眉角,轻斥道,“宋闻渊……你是傻子吗?”那些绝望的言辞,于梦中第一次听见便觉得心疼,想要看看这人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说着这样残忍的话,如今见了,只觉得心疼地无以复加。 他却浑然不在意,勾唇轻笑,颔首称是,“嗯,就是傻的……你先好好歇息,我去洗个澡,一身的怪味。”说罢,倾身,轻车熟路在对方额间落下一吻,才起身离开走到院中,脸上笑意渐渐隐去,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方才他想问的,那方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在睡梦里久久不愿醒来。 可他……不敢问。 彼时纵马赶到,正好看到她倒地不起,三魂七魄都被吓跑了大半,对她最后的呓语根本没听明白,可这几日坐在这里,满脑子都是她,最后那一幕回忆了不下十几遍,该想起来的自然也想起来了,譬如……南隐。许承锦在知玄山上的名字,他是听过的,只是彼时没在意,过耳也就忘了,所以乍然听闻,一时间没想到。 可既是化名,浅浅又怎会知晓? 何况许承锦定也听见了的,偏顾左而言他的扯着谎,又是何意? 小丫头藏了太多秘密,那些真相像是隐没在一团又一团的浓雾之后,再覆以轻纱遮掩,他隐约窥得轻纱之后一两分的微芒,却驻足犹豫,终不敢上前触碰。 并非害怕真相不能接受,而是害怕失去,于是埋头逃避、装傻充愣、粉饰太平,甚至不惜放狠话用自己的性命来要挟对方驻足停留,像个懦夫,又像个小人。宋闻渊回头看了眼那扇倒在地上显得分外凄凉的房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过嘴角,低着眉眼自嘲轻笑,罢了,小人行径便小人行径吧!左右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第201章 黄泉路很拥挤 元戈的肩伤其实很重,带着倒刺的短箭即便没有淬药也会让绝大多数大夫头疼,加之许承锦对元戈是真的下不了手,这哆哆嗦嗦地扯到了好几回伤口,也就是元戈正昏睡不知道,否则只怕想要掀了许承锦的心都有。 昏睡了四天,神识飘得很累,身体却修养地不错,至少元大小姐并没有觉察到箭伤被无良庸医给糟蹋过的迹象,她抱着上蹿下跳嗷嗷叫了半天的温小白,看着身边沐浴更衣完吃早膳的宋闻渊,突然觉得这一人一狗的,竟都像是饿了好几日的模样。 林木指挥着慕容钰轩修门,一张脸紧紧绷着显得格外地言简意赅,只偶尔不咸不淡地哼一声——冲着元戈,哼完又叫,“诶诶!我说你瞧着也是人模狗样的,怎么干个活就这么木讷呢,门是这么修的吗?谁招你进来的……修个门都不会。”说完,余光瞥向元戈,又哼。 元大小姐浑然不在意,有一搭没一搭舀着粥碗里的粥在那轻笑,抱着被茶水打湿的被褥出来的拾音闻言,毫不客气地哼了回去,“我和鉴书一起招的,怎么?有问题?又不是招他来修门的,人不会修很奇怪吗?你会,那你怎么不修,就知道欺负老实人。” 老实人好脾气地笑,显得格外憨厚可欺,“无妨的。借此机会学一学,往后就会了。” 元戈在旁听着,默默扶额,年轻的侍卫啊,根本不知道他此刻颐指气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家主子在这个憨厚儒生面前,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舅舅”的。只是,现在这位年轻的侍卫不知道,于是他显得格外不喜这位新来的笨手笨脚的下人。 阳光正好的院落里,暖意融融又热闹,元戈支着脑袋喝粥,冷不丁抬眼看向宋闻渊,问着,“鉴书呢?”这会儿看着宋闻渊,元戈多少还有些不自在,毕竟她两世为人,还没有真正与人在床笫之间如此耳鬓厮磨过,那人离开后很久,她都觉得周身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之下的檀木香。 那人身上的味道。 是以她问完这话,便收了视线故作低头喝粥,见宋闻渊不说话,只筷子往那敲了敲,故作凶悍地吆喝,“嗯?你不会又借此惩罚鉴书了吧?” “没有。”宋闻渊搁下了筷子,无奈摇头,“你的人,我哪敢罚?我便是骂她两句,你醒来第一件事不得先把那堵墙重新砌上?她就是个死犟性子,说不通,觉得自己没保护好你,自己罚自己跪着,我让她好生休息着呢!”说完,咳了咳,宋大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心虚得紧。 元戈撩了眼皮子看过去,半晌,学了几分林木的淡哼,“刘麻子死了?” 看来是信了他的话了,宋闻渊暗自松了一口气,点头,“嗯,一箭正中胸口,当场毙命。” 竟是这般的狠。 “那我醒来这许久,你为何不问问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问得直接,落在宋闻渊的耳中像是一记重锤打在心口上,他几乎是一瞬间浑身都绷紧,随后才缓缓放松了下来,甚至压着嘴角笑了笑,“前阵子,我安排了两个暗卫保护你,我原以为你不知……可你甩掉了他们,也甩掉了林木,几乎只身前往,我便知你并非只为将自己当成鱼饵钓人上钩,你大抵是想要在我们之前见一见那个人……” “她要的是处子,可带走了风月场所里卖身的之桃,可见她应该是认识之桃的。”宋闻渊敛着眉眼温声说着,睫毛层层覆下,遮住了眼底悉数的情绪,“那天我远远见着她翻墙离开,看身形打扮,大概是个女子。那阵子你常往醉欢楼去,我想,你大概是认识的。” “我自然也问了鉴书,可她咬紧了一问三不知,只说若你当真回不来,她便一五一十同我说清楚然后下去向你谢罪。我训练出来的人,我心里有数,她不想说的东西,我就算是将她打死了她也不会说……”宋闻渊将面前的糕点往她面前递了递,才温声苦笑,“浅浅,我一早便同你说过,你不想说的事情我不会问你、不会逼你,你要捂着你的那些秘密,我也可以权当未曾察觉分毫,只唯有一点……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他们从未这样地“开诚布公”。 元大小姐莫名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一个两个的都要下去陪我,是觉得这黄泉路不够拥挤是不?这死丫头也着实是个死心眼的,都告诉她多少回了,差事这东西,是为了拿月例银子,不是为了卖命……教不会。” 三言两语的,将那道“开诚布公”的大门又给关上了。 宋闻渊多少有些失落,却又觉得已经习以为常了,这丫头平日里见谁都笑呵呵的极好相处的样子,偏生对谁都是心门紧闭的样子,他竟以为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有所不同……眼底神色快速地黯淡了下去,宋闻渊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边起身一边叮嘱,“你伤势未愈,我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好好歇息吧。” 元戈目送着他离开,只觉得往日里身形挺拔的男人此刻看起来无限落寞寂寥,她心下一紧,倏地开口唤道,“宋闻渊!” 对方回头看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怎么了?” “我……”元戈莫名心慌,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里,它们叫嚣着想要涌出来,可是,时机不对。她猛地咽了一口唾沫,像是将这些话也悉数咽了回去一般,“我、我不想吃这些,我想吃荷花酥。” 之前还说不想吃,此刻却又独独要吃,说完这话,元戈都觉得自己像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幼稚极了。 宋闻渊却无半分不耐,点头道好,“好,我跟桂婶说一声。” 元戈见着他再次转身,鬼使神差地再次开口唤住,“宋闻渊!” 声音很急很高,修门的、晒被子的,一个个转身看来,面露错愕。 第202章 宋大人的小心思 众目睽睽下,素来口齿伶俐才思敏捷的元大小姐,第一次那么明显地局促不安,她死死攥着手里的筷子,张了几次嘴,才道,“我、我等你回来。” 宋闻渊微微一愣,倏地笑了,返身走到廊下摸摸她披散的头发,笑,“不出门,只是这几日天天守着你无心差事,陛下那边已经遣了公公过来催了……你既醒了,我这差事总是要做做的。” 他这一笑,五官都柔软了下来,眉眼间都是温柔到蚀骨的情愫,小姑娘第一次表现出那么明显的依赖,让他觉得这只小白眼狼至少还是有点良心的。至于那些秘密,她喜欢捂着便捂着吧……这般想着,心下郁卒倒也少了几分,轻声问她,“要随我一道过去吗?想吃什么自己跟桂婶说。” “好。”她拢了拢衣襟起身跟上,边走边说,“荷花酥不是做不了了?其实也不用荷花酥,倒不如吃桂婶的桂花糕,糯糯的,再配上一杯热乎乎的牛乳茶,在冷天里应该很舒服。” 小姑娘抱着小狗亦步亦趋地跟着,絮絮叨叨说着家常话的模样,有种格外真实的幸福感,和前几日的寂冷相比,温暖到几乎让人动容。 “好。你才醒,桂花糕这种黏腻软糯的东西不易消化,不能多吃。待会儿我让承锦过来,再替你把个脉,忌口的,该注意的,让他详细罗列出来。”说罢,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的小丫头,眸色微暗,终什么都不曾说,只将她的披风紧了紧,耐心叮嘱,“身上有伤,切莫贪凉再染了风寒。” 元戈半点没看出对方那近乎跌宕起伏的心情变化,只颠了颠怀里的小白狗,低着眉眼柔软微笑,“好。”乖巧极了,颇有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宋闻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被她的这种乖巧骗过去了多少回……如今,却是如何都不敢相信了。 …… 许承锦过来的时候,元戈已经睡着了。 她躺在书房靠窗的躺椅下,许是觉得阳光刺眼,脸上还盖着本书,是本书生与女妖的志怪杂谈,小姑娘一身薄衫,身上盖着自己披风,睡得正熟,睡姿不甚优雅,半数都耷拉在了地上。许承锦站在门口凝神看了会儿,才抬头迎上宋闻渊眼神,努努嘴,无声问道,“睡着了?” “嗯。”宋闻渊掀了掀眼皮,眼神有些淡,表情有几分喜怒不辨的淡漠,“翻了几页,就睡着了。” 说完,搁了手中的笔站起来,走到元戈身边帮她理了理滑落的披风,无意间露出脖颈处还未淡去的齿痕,才起身压着声音喃喃,“说是要吃桂花糕,这糕还没好自己倒是睡着了。你把脉的时候动静小些,别吵醒了她……我瞧着她眼底似有乌青,明明躺了四五日了,竟还未睡饱。” 说的是日常琐碎,带着几分宠溺,这点小心思几乎是明明白白地搁在许承锦面前——认识多少年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明白之后的许承锦翻了个很明显的白眼,心下腹诽这小心眼的男人……若非自己出生在那样的家庭里,若非元戈对自己当真半分情谊也无,又怎么会轮得到他宋闻渊……但凡元戈真的对自己有半分情愫,哪怕是抢,他也要从这人手中抢回来。 可是,没有。 “嗯。”他心下郁卒,连带着看宋闻渊也有些不入眼,跟看刨了自家白菜的猪似的,摆摆手,“忙你的去吧,听说陛下那边已经发火了,这案子还没进展?她醒了就什么都没说?” 宋闻渊看了眼元戈,半晌收回视线,“我没问。” 指腹搭上脉搏,手腕下的跳动平缓又规律,许承锦这才问道,“为何不问?你连日称病告假,陛下已经心生不满,若此案再无进展,你又要如何?何况……那次巫溪山的事情别人不知,秦永沛那边怎么可能半点消息收不到,只怕你那点儿秘密很快就要不是秘密了。一个身中剧毒的指挥使,你觉得你还能安稳几日?” 还能安稳几日……这个问题宋闻渊自己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就不要了这官位,还能无处谋生去?” 想问你当真舍得这庙堂之高?可话到了嘴边突然又觉得这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一个连活着都觉得没什么意思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区区碎银几两?许承锦无奈摇头,正要收手之际,却觉得指尖之下倏地一跳……微微一愣,表情变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 深秋的暖阳总显得格外熨帖柔软,加之这几日在“知玄山”游荡实在疲累得很,元戈翻着那本老调重弹了不知道多少回的志怪故事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睡得很浅,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将她从梦里拽了回来,还未睁眼便先听到了那句“我没问”,于是鬼使神差地,忍着呼吸继续装睡。 没成想,听到了下面的对话。 其实她不说,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担心自己身份暴露,二来,听槿素的意思事情可能涉及知玄山里的长老们,往日亲近信赖的长辈们被牵涉其中,她总有些举棋不定,想着若能暗中调查自是最好……却忽略了宋闻渊这边的压力。 罢了……如若知玄山当真是背后主谋、始作俑者,那左右也是罪有应得,若是清白的,想来宋闻渊也不会凭白诬陷了去。 何况,往日还觉得不管是元戈还是温浅,左右如今都是她,现在听着这人“浅浅、浅浅”地唤自己,却总有些古怪和别扭来,这身份,迟早是要告诉他的。 这般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竟是又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却是因为闻见了桂花糕的香味,睁眼看来果然身边摆了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和一杯尚且冒着热气的牛乳茶,而许承锦已经不在了,宋闻渊也不在,整个书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竟似有种仍然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她掀开身上的披风坐起来。 第203章 编故事 元戈捧着牛乳茶一口一口地抿着,一边寻思着该给宋闻渊编织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才能自圆其说……正编着呢,窗外阴影打下来,宋闻渊摸摸她脑袋,亲昵极了,“醒了?方才去膳房看了看,你的汤药熬着呢,快好了,少喝点……仔细着待会儿喝不下。” 元小姐拍拍身侧的位置,待宋闻渊过来坐了,才抿着嘴角看向他,有些认真的模样,唤道,“宋闻渊……元戈是我的半个恩师,你知道的吧?” 小姑娘颇有些严肃的样子,看起来还有些一本正经的可爱。虽不知她突然提起是什么意思,宋闻渊也不急,将落在边上的披风给她穿好,才点头应着,“嗯,听说过一些。怎么了?” 自然是开始给你编故事,那些个没法自圆其说的,当然是直接推给元戈那个死鬼最方便,左右死无对证。她摸摸鼻子,压了压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格外老实,“元戈有一次同我说起过身边的丫鬟,说她颈侧之后有个红色的月牙胎记……那日我在醉欢楼与一个蒙面的姑娘擦肩而过,无意间瞥见她有同样的胎记……我下意识追了出去,可那人已经不见了。” 宋闻渊安安静静听着,见她停下,微微点了点头,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小姑娘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看起来有种悲伤……倒不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元戈垂着眉眼,指间拨弄着披风上的那一圈白毛,一边编着故事,一边带着几分真情,“之桃也说过,能上三楼的那个陌生姑娘,颈侧有个一样的红色月牙胎记……就像你说的,之桃是个卖身的姑娘,若非熟悉醉欢楼的人,又怎么知道她至今仍是处子之身?宋闻渊,元戈于我,有授业之恩,幕后主使到底是那个小丫鬟,还是另有其人,那人与知玄山到底有无关系……我不知道,亦不敢猜,所以我甩掉了林木和那两个暗卫,想一个人先去探一探底。” 七分真,三分假,虚虚实实的,宋闻渊如何不信? 正是因为信了,他才愈发心疼这小丫头,心里藏了这许多沉甸甸的东西,平日里却还能嬉皮笑脸的…… “笨蛋。”他小心翼翼避开了她受伤的肩膀,将人揽在怀里,“你这么个脑袋里,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作恶的人尚且无此顾虑,你倒是为他们操碎了心,还甩开了我派去保护你的暗卫……我倒是不知道,我家夫人如此厉害,竟早已察觉。” “鉴书察觉的。” 一回生,两回熟,元大小姐现在推卸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那天小院里的人就是那女子,叫槿素,我用话诓她,她自己承认了的,只是背后到底还有没有别人,我却是不知……宋闻渊,槿素既能自由出入醉欢楼三楼,想来和虹岚关系匪浅,醉欢楼的背后到底是谁?” 指尖缠绕着丝绸般的秀发,宋闻渊勾了勾嘴角,懒懒报出一个名字来,“佟明儒。” 又是佟相,还真是阴魂不散……元戈紧了紧后牙槽,这前世今生的烂摊子缠绕在一起,偏生就是躲不开那几只苍蝇……不过,最近的确该找个机会,去知玄山看看了。 只是此行之前,元大小姐觉得还是要先把雪莲籽找到,这东西产自茫茫雪域之巅,极其难寻,是以无比名贵。元戈自然没有那个时间翻山越岭去找雪莲籽,于是只好拜托了许承锦和温裴寂多方打听,消息没那么快回来,她便在落枫轩里安心养伤。 许大夫开的药一日比一日苦,偏生她如今只是一个初学医术、只能治治头疼脑热的假大夫,说的话半点说服力也没有,这汤药一日三顿顿顿不落地送过来,还有拾音瞪着眼睛盯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元大小姐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了起来。 宋大人重伤已愈,终于重返朝堂,记挂着元戈的钟微带着于青青来了恪靖伯府,这两日吃药吃得自己都快要变成黄连的元大小姐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带着两人出了门——吃点新鲜的去了。 …… 找了处门庭若市的饭馆子,元大小姐直接在大堂坐了,吆喝着小二点了菜,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四只脚的,两只脚的,没有脚的,元大小姐财大气粗,三个人上了一大桌,掌柜的都喜笑颜开,亲自端茶递水伺候着了。 钟微实在没见过这阵仗,瞠目结舌地拉拉元戈衣袖,小声提醒,“浅浅,够了,咱们吃不下的……再说,你如今还要忌口,饮食清淡易消化才好,这许多大鱼大肉……” 元小姐这两天一听到“饮食清淡”就觉得一阵阵地苦味往喉咙上翻涌,一张脸顿时扭成了苦瓜,连连摆手,“别提、别提,你不知道那蒙古大夫开了多少黄连在我的药方里,偏偏一屋子的主主仆仆都说他是神医,不会错了……你们要是不来,我今天就能蹲在地上变成一株黄连。” 这话好没道理。 钟微噗嗤一声笑出来,倒也真的不提了,只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注意着些。 于青青却叹,“活该!让你再一个人去犯险!你说你……我总比你能打点是不?你不好带别人,总能带个我的哇!今日来见你之前,我都想着要如何揪着你的耳朵骂你几句,骂醒你这个蠢蛋!可……可看你这死白死白的脸色,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 她是真的担心,偏生还不能过来,毕竟对外的说法重伤不醒的是宋闻渊,她们这些个女眷往这里跑是几个意思?于是也只能找了金彧年以他的名义过来送些东西探望一二,虽也知道她已经无恙,可未曾亲眼见着,到底是不放心的。 今次见了……更不放心了,埋怨的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只剩下长长的叹息。 元戈正要插科打诨着劝慰,倒是被人提前捷足先登了,“哟!我当是谁呢,一桌子的大鱼大肉,一看就上不得台面……原是温家人,难怪。” 声音趾高气昂极了。 第204章 尚未相见,恨意已生 来人正是表小姐王珊珊,一身娇嫩粉色小袄,白色毛皮衬得十来岁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的,不说话的样子倒也乖顺可爱得紧,只一说话就显得颐指气使地坏了气质。 表小姐身后跟着大包小包拎着的丫鬟,看起来正准备进来歇歇脚吃个午膳。 这几天元戈卧病在床,表小姐便以为是老天开眼自己的机会来了,没成想,别说落枫轩了,她连栖迟阁都进不去,而宋闻渊这么多日来,听说日日留在落枫轩……还有那天一早,简直不要脸,开着门窗卿卿我我!心下憋闷了好几日,以至于今天见着元戈,自然是要冷嘲热讽一番的。 只她忽略了边上的于青青。 于大小姐眉梢一挑,冷嗤,半分情面都没留,“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王家的落魄户亲戚!怎的,温家大鱼大肉吃的是你家的银子?自家落魄,瞧着别人菜色丰盛一些便嫉妒了?那我告诉你,往后可别说这种话了,显得小家子没见过世面似的,咱们盛京城里谁家吃饭没点儿大鱼大肉的。” 于小姐在这盛京城里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周遭百姓认识她的不少,加之她直爽和善,从不摆大小姐的架子,老百姓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当下戏谑称是,又互相打听是哪个落魄户亲戚。 王家走到如今已是渐行下坡路了,何况王珊珊这一支本就是旁支末裔,若非当年老将军有心避其锋芒替儿子选了王氏,这王氏一脉只怕已经无人提起,如今说一句落魄户倒也不算折辱。 王珊珊一张脸变了又变,最后直接在元戈边上那位置坐了,手一拍,吆喝道,“小二!上茶!” 有意息事宁人的店小二麻溜地来了,点头哈腰地问,“这位客官,请问要点些什么?” “把你们这的好茶上一壶!再来几个精致点的小菜、点心,记着,价格不紧要,但要精致……本小姐可不像某些没有底蕴的暴发户,就知道大鱼大肉,我王家百年书香门第,辉煌的时候那些个小门小户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草为寇呢!” 小二讪讪笑着下去了,两边都不能得罪的情况下,装聋作哑息事宁人自是最好。 元戈一边按住跳脚的于青青,一边朝着那大包小包努努嘴,好整以暇问道,“前阵子还听你说没银子使唤来着,锦绣阁的料子,裴记的首饰,可都不是便宜货呢……看来母亲给了不少银子,难怪出手阔绰。” 于小姐也不跳脚了,当下颔首,“哦,明白了……打秋风的亲戚。” 一唱一和,声音都未曾刻意压低,私下嗤笑声里,表小姐的脸色白了红、红了又黑,难看极了。她死死攥着竹筒里的筷子,半晌“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表哥说了,但凡我在这里的一天,一切开销费用都算在他的账上,我们是表兄妹,打小亲近,他的栖迟阁我也住得,莫说只是一些衣裳首饰了!” 这话颇有歧义,周遭窃窃私语换了方向,毕竟这温宋两家的婚事当初本就沸沸扬扬不情不愿的,这两小无猜的表兄妹走到一起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元小姐懒懒掀了掀眼皮子,她也不是什么小气的性子,几块料子,几件首饰,她还不至于送不起。但这人话里话外要往宋闻渊身上黏糊,她便如何都不愿意了。于是微微转首吩咐一旁拾音,“去锦绣阁跑一趟,就说这位表小姐在锦绣阁的一切消费都由她本人来承担,什么表兄表妹的,没经过本夫人的同意,他宋闻渊兜里的一个子儿都休想花在别人身上!” 霸道极了,却又理所当然到让人心生羡慕。 王珊珊一愣,拾音已经含笑称是,又问,“那裴记那边呢?” “裴记本是大哥的,本夫人成亲时他送给我了。跟他们掌柜说一声,这账单算本夫人的,这表小姐难得来一趟,本夫人也未曾好好招待,实在失礼。今日就用这些首饰补个见面礼,借花献佛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俨然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元小姐当真是演什么像什么。 骄傲的小姑娘何时被人如此冷嘲热讽过,当下就梗着脖子跟元戈撇清了干系,“谁、谁要你的见面礼!我王家虽是清贵世家,却也不是买不起首饰的,你看不起谁呢?再说……这为人妻子的,理应恭顺贤德,你这般嚣张跋扈,表哥怎么可能受得了你,你且瞧着吧,早晚有一天你会被休妻的!” “哦?”元大小姐支着下颌轻笑,眼波流转间,媚态已生,看起来像只成了精的狐狸,娇娇地笑,“你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懂什么男女之间的感情?你家表哥可不就是喜欢我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否则,何至于如今你连栖迟阁的大门都进不去?可不就是本夫人吹的枕边风?” 不就是口舌之利嘛,元大小姐还没输给过谁,不过就是个面皮子薄的小丫头罢了,还不是轻轻松松手到擒来? 王珊珊面色通红,耳根子都红,浑身上下像一只煮熟了的虾,“你、你、你好不要脸!” “枕边风”什么的,说的人一脸坦然,她这边听着都觉得害臊,莫名想起那天早上看到的那一幕,那样暧昧、那样缠绵,呢喃着她听不清的话,那声音是她从未听过的蚀骨温柔。姑母说,他们迟早会和离的,届时她便是伯府的三少夫人,可她瞧着心里实在没底,若当真做不了那三少夫人,她留在栖迟阁里,做个知冷暖的妾……也是无妨的。 她是真的喜欢表哥,从小就喜欢,家中长辈也知她心意,自是也乐见其成,是以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被拒了,只等着她年满十五经由姑母做主,风风光光嫁给表哥为妻。谁知,一道圣旨,打碎了她的所有美梦。 “温浅”二字,她亦不知道多少个午夜梦回里,咬牙切齿地碾过一遍又一遍,尚未相见,恨意已生。 第205章 她孩子都生了,叫温一卓 “来来来,客官,您的茶和点心。”店小二笑呵呵地打了岔,端着茶水点心一碟一碟搁在了王珊珊堆满了大包小包的桌子上,弥勒佛一般地弯着腰退下了。 也打断了这一刻的剑拔弩张。 于青青还有些愤愤不平的,到底是被钟微劝了下来,“好了,咱们开开心心地出来逛街,平白无故被人扰了清闲已是郁卒不快……我可是听说温家大哥产业颇多,咱们去他的铺子里看看,许是那些个掌柜看在浅浅的面子上,还能便宜咱们些。” “说便宜岂不见外?左右上不得台面的温家除了银子多也没别的了,今儿个你们看中什么,我照单全送便是了。”元戈懒懒说着,还不忘阴阳隔壁一两句。 钟微无奈摇头,这一个于青青按住了,没想到还有一位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委实有些心累。 不过元戈倒不纯粹是为了同表小姐置气,她睡了这几日,于家和欧阳家都经由金彧年的手送了不少礼过来,特别是欧阳家,自家女儿平安无事、事情也悄无声息的,这谢礼自不能少,起初是药材,后来是古籍,到最后五花八门什么都有,大有元戈一日不醒这礼就一日不断的架势……本也不是为了钟微才这般涉险,这礼虽收了,但的确是“受之有愧”,日后也总要借机会还回去的才是。 她也算真心实意,只这话落在表小姐耳朵里,就实在刺耳极了,口中点心亦是味同嚼蜡,冷冷嗤笑,“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上不得台面,整日里都想着用金钱笼络人……俗气!” “你不俗气,你不俗气你买东西怎么记别人账上?” 女子声音好听灵动,还有几分飒爽,有些熟悉。元戈抬头看去,便见着一旁角落里坐着个梳着马尾的姑娘,张扬美艳的模样眼熟得很,竟是那晚暗巷遇到的女子。元戈遥遥举杯,“这位姐姐,又见面了……相逢即是有缘,不若,过来一道吃吧?” 钟微瞠目结舌:这温大小姐怎么突然跟个登徒子似的?不过,这女子的确好生漂亮。 王珊珊打量了两眼,不认识,她之前几乎每两年都会来盛京小住,世家千金们多少也认识一些——除了温浅这种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但这女子生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祸国殃民的脸,她若是见过没道理记不住,态度间便多了几分傲慢,“你懂什么?我和表哥之间的事情,哪里轮得到旁人置喙?” “啧。”那女子连连摇头,啧啧称奇,“来之前听说盛京城是个大城市,城中女子都是饱读诗书、循规蹈矩者,虽知人与人之间自有参差,但没想到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个半生不熟的表妹,人明媒正娶的妻坐在这里,何时由得你胡乱攀扯不要脸的男女关系?” 元戈眉梢一挑,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她喜欢! 元戈再次举杯,明眸皓齿巧笑嫣兮,讨喜地不行,“多谢姐姐仗义执言,姐姐当真不过来同咱们一起用餐吗?人多热闹。” “不啦。”那女子把玩着耳下坠子,拒绝道,“我喜欢清净。” 这话委实没什么说服力。 众目睽睽之下,纵然确无此事,可到底心思不纯,王珊珊还是羞得无地自容,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呵斥,“你胡说!我和表哥清清白白,何时有你说的那种男、男女关系?” 女子捋了捋鬓角碎发,眉眼精致,五官张扬,咧嘴一笑,“你是女的,你表哥大抵是个男的,你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之间的关系,不是男女关系?人正妻面前,你耀武扬威一口一个用他的钱、住他什么阁,可不是攀关系?如此……你且说说,老娘我何时说错了半个字来?” “你!”表小姐指着对方的指尖都哆嗦,十几岁的姑娘,芳心暗许,那人便是心中珍之重之的珍宝,此刻被曝于众目睽睽之下被指点、被戏谑,哪里受得了?你你你了半天,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女子笑容恣意,正要说话,余光蓦地扫过二楼某一处,瞬间脸色骤变,“唰”地起身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温浅,帮我结个账,改日还你!先行一步!”说话间,已经出了这大门,身形之利落,仿若身后恶狗扑食…… 元戈拦住了连连哀叫着的小二,看向二楼,竟是意外地看到了温裴寂顶着一张隔了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出阴沉的脸站在那处,她看看温裴寂,又看看门口不见的人影,顿时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狐狸般笑呵呵地招了招手,“大哥,别来无恙。” 分外乖巧又狡黠的表情。 温裴寂背着手拾级而下,不待元戈发问,先行问道,“你同她如何认识的?” 问的自然不是王珊珊,那就一定是逃走的那位了……看来,这扑食的恶狗是谁,已经有了答案。元戈为温裴寂倒了茶,才将那日暗巷中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才道,“今日是第二次见着,这位姐姐倒是很合我眼缘,大哥认识?哪家的姑娘?可有婚配?”甚是狗腿八卦的样子,仿佛身后摇着九条狐狸尾巴似的。 温裴寂腮帮子咬地紧紧的,半晌,冷笑道,“你自是同她投缘,都是一般无二的性子。” 往日也没见她同谁交好,没想到来了这里,先投缘了个温浅……哦不,元戈。都是天都敢去捅一捅的性子。 “她不是什么姑娘。”迎着元戈好奇的眸子,温裴寂总觉得这两个人凑一起,往后这日子怕是不太平,舌尖又抵了抵腮帮子,却没隐瞒,字字句句地压着声音,“她孩子都生了,生了个儿子,叫温一卓。” …… 元大小姐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的一口茶,喷了出来,直直喷向正全神贯注听八卦的于大小姐脸上……于大小姐听得认真,躲闪不及,淋了满脸的口水加茶水,一张脸快速地龟裂开来…… 第206章 有一个算一个,脑子都好。 彼时暗巷初见,除了惊艳之外,元戈便觉得此女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如今想来,可不是卓卓有她三四分的相似?自己竟是后知后觉至此? “大哥真是好福气。”元戈嘻嘻笑着,又朝着外面努努嘴,“不去追?人都跑没影了。”瞧着这位嫂子避温裴寂跟躲恶犬似的,实在是非常不待见了,也不知这俩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着实有些好奇呢。 好奇的还有一位。 被喷了一脸的于青青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将桌子底下扒拉着她的那只手拍开,捧着茶杯低着头,一口没抿,专心致志竖着两只耳朵听八卦——虽是温家大哥却也算是外男,于礼实在不合适在这边听着这些消息,可抵不住好奇心实在太重,左右权衡之下……嗯,罢了,浅浅的大哥就是自己的大哥,关心一下哥嫂的感情问题没什么不对。 于是,她分外自来熟地带入到了关心哥嫂感情问题的亲妹子身份里,认真点头,“对对,大哥还是去追追吧,这么漂亮的嫂子……”是真的漂亮啊,简直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祸国殃民的妖姬! 追? 温裴寂端着茶杯勾唇冷笑,长腿长手坐在大堂里,看起来颇有些格格不入的气势,半晌,舔了舔后牙槽,“不急……跑不了。”人都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还能让她跑了? 字字句句,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危险极了。 至于其中各种内幕曲直,温裴寂没说,元戈虽然好奇,但在这样的地方也不好多问,只撑着脑袋笑嘻嘻问温裴寂,“如此说来,这便是真嫂子了吧?卓卓没有什么后娘之类的了?” 后娘?温裴寂瞥了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笑意森森,搁下手中茶盏,起身准备离开,“还有些事情要去慈光寺一趟,你们先吃着,挑爱吃的点,账记在我名下。” “成。”元戈开开心心受了,“如此,多谢大哥了。” 温裴寂冲着桌上两位姑娘点了点头,离开之际看向喝茶都喝得心不在焉的王珊珊,眼底冷光压了压,才道,“我温家养出来的姑娘,莫说只是些琼浆玉液这般的俗物,就是要那天上的星星,本公子也会去试一试的。她若心系宋闻渊,那她就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除此之外,她也永远都是温家的大小姐。温家旁的没有,就银子多,王小姐说话办事前,还请好好掂量掂量,否则,本公子不介意让小姐您看看所谓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说罢,再不看对方哑口无言的表情,拂袖离去。 旁的官员若府上钱财来路不明,大多藏着掖着,偏温尚书不同,他从无隐藏,甚至还有几分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感觉。他是和陛下一起长大的交情,皇帝信得过他,钱袋子都给他管,对于他无伤大雅的贪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可能觉得如此贪财的臣子才更加令人放心。而温家继子常年在外游学,游的什么学不清楚,不过这次回来倒是发现手里营生很多,看起来也不准备走仕途了——于是,皇帝更放心了。 温家也愈发彰显着自己的财大气粗。 温裴寂从饭馆里出来,当真如约去了慈光寺,净尘大师虽与他不怎么熟,但在巨额的香火钱面前,也是可以抽空熟悉几分的,于是早早带着小沙弥迎在门口,互相寒暄之后领着温裴寂一路去了后山,半道就温大少爷的一些具体情况做了些许“必要的了解”,温家的人也是有趣,一个两个的,都要来这慈光寺立这些个无名的牌位,也不知道祭扫的是谁,听说温裴寂多了个儿子,却没见着母亲,莫非是这位小少爷的母亲? 这温家的人都奇怪,喜欢给人立无字的牌位,神神秘秘的。 净尘站在门口兀自出神,温裴寂祭扫完了温浅出来,随口问了句,“听说舍妹常来寺中叨扰,麻烦寺中僧人接待了,没给大师带来麻烦吧?” “还好,只见了两回,她心中无佛,从未回来祭扫……” 脱口而出的话等到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说出了口,对方明显也听到了,探究的视线侧目看来,半晌,微微拧着眉头温声问道,“她……要回来祭扫什么?”温裴寂其实说的是温柠,温柠是慈光寺的常客,说是想要作一首曲子,只始终不得要领才来这清净之地寻些灵感。可是很显然,这位大师说的并不是温柠,而是元戈。 温少爷不动声色的时候看着很是温润富贵,可微微拧了眉头的时候,眼底总有些压不住的凌厉溢出来,看得人心底不由得打怵。 出家人不打诳语,净尘大师略略一施礼,卖元戈卖地半点压力都没有,“同你一般,来慈光寺设了无字的牌位……就在温少爷这间屋子隔壁。” 温裴寂微微一愣,“她是何时所设?” “数月之前,想来是大婚之后没多久……那日这位少夫人周身悲戚未散,想来那二位对她而言很是重要。” 两位…… 温裴寂敛了眉眼,眼底凌厉渐散,嘴角边带了些许若有似无的淡笑,问净尘,“我能进去看看吗?我不会打扰那两位,只是……想看看。”大婚之后没多久,这两方牌位所属并不难猜,一块是给知玄山上的元岐,一块给了浅浅,那个连身死魂消都无人知道的傻姑娘。听说,大婚那日跳荷花池,是被佟家庶女下了药,荷花池已经填了,佟家庶女也是名声扫地……元戈已经做了她力所能及的。 得了净尘应允,温裴寂推门而入,触及到两块牌位前影影绰绰的灯火,倏地浑身一震,这是…… “长明灯。”净尘自然知道对方瞠目结舌的原因,温声解释,“少夫人所置……我与少夫人只见了两次,少夫人是个通透人,便是老衲都有所不及。”温家啊……有一个算一个,脑子都好。 第207章 学会了狗叫的鹦鹉 温裴寂站在两方早已蒙尘的牌位前站了很久,听着门口的净尘说着高僧眼中的元戈,抬起想要擦去灰尘的手到底是微微蜷缩,垂在了身侧。 明明心中无佛,却要来这佛门供奉亡魂,帝陵之中才用得起的长明灯,照着两块无字的牌位……到底是隆重还是轻慢? 那一天,温裴寂一个人在那间屋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才背着手缓缓走出来,一张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只低声吩咐门外候着的阿昆,“回吧。” 阿昆亦步亦趋地跟上,半晌仍忍不住出声问道,“公子,小姐这祭扫的是什么人?先夫人吗?” 后山的银杏落了一地金黄,绵软的厚底皮靴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遍地的金黄里,温裴寂缓缓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故人……神交已久的故人。” 阿昆似懂非懂,却并未再问,只跟着温裴寂下了山。 …… 表小姐在元戈面前吃了亏,哪里能咽的下这口气,当下就闹到了王氏跟前,将事情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正巧碰到李玉霜从娘家回来到王氏跟前请个安,李玉霜也是个看戏不嫌事大的,直接笑呵呵地坐了,才道,“本来我以为这弟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没成想朋友还挺多……最近她院里不是找了个下人吗,我瞧着很是眼熟,才想来,之前见过这人在咱们门口鬼鬼祟祟打听谁来着……莫不是旧相识?” “什么下人?” 王氏对这件事还真不知道。宋闻渊冷着脸警告过她别管落枫轩的事情,她对自己这个儿子其实还是有些发怵的,不大想为了个女人惹得他不快。加之上回伶儿的事情,王氏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就真的不太去关注那边的事情了。 李玉霜蓦地捂住了嘴,一脸震惊模样,“母亲还不知晓呢?我就说三弟对这温浅实在是宠得无法无天了,这不,温浅喜欢我家夫君的一条小白狗,愣是直接给抱走了,抱走以后还给小白狗找了个下人,就专门伺候着狗的……您说离谱不?更离谱的就是,这下人和温浅还是旧相识!这到底是为了只狗找下人,还是为了将人弄进府才要的一只狗呢?” 方才还是不确定的口吻,此刻三言两语却成了板上钉钉的真相。 王氏到这会儿才隐约想起之前似乎的确听人提了一嘴,说是落枫轩找了个下人,可如今听来还有这样的内幕隐情?加之王珊珊在边上哭哭啼啼的,当下一拍扶手起身就往落枫轩去了,走了几步回头呵斥跟上来的李玉霜,“回你自己的屋子去!落枫轩那边的事情你凑什么热闹?!” 别以为她不知道李玉霜打的什么主意,都是内宅后院里一路过来的女人,谁也不会比谁笨了去,王氏是不喜欢温浅,但也不会喜欢李玉霜。 王氏带着王珊珊怒气冲冲冲进落枫轩的时候,元戈正在院子里教温小白握手和坐下。小白狗颇具灵性,往日里很会察言观色,偏生这些个指令学了小半日光景什么都没学会,非常地不配合。 王氏大步走过去,指着温一白怒气冲冲质问元戈,“就是这么只畜生,还劳少夫人专门找个下人伺候着?” 她脚下步子极快,下人们根本来不及通传就已经到了跟前,元戈还未说话,王氏朝着温小白努努嘴,“本夫人最烦这些个猫猫狗狗的畜生,珊珊,帮姑母将这小畜生丢出去。” “好嘞!” 王珊珊撸着袖子走上前去,才伸手,手腕就被元戈握住了,也不见她如何用力,偏王珊珊用力抽了抽,愣是没抽得出来,但她此刻有人撑腰,半点不惧,冷脸轻嗤,“温浅,松开!姑母说了丢出去,怎的,你还敢违抗?” 温浅一手抓着王珊珊,一手抱起温小白,起身之后才松开了对方的手,懒懒笑着看向王氏,“我院里的狗往日里也未曾碍着母亲的眼,母亲今日发难想来不是冲着狗来的,咱们也不必如此弯弯绕地欺负一只不会说话的狗了……” 不会说话的狗,“汪!汪汪!” 元戈摸摸它的脑袋,“您也瞧见了,我这只狗野性难驯,也没剪指甲,若是发起狠来伤了表小姐,若是一张好端端的皮囊受了损,往后婚事受挫,可不得怪到儿媳头上?所以母亲,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今日过来,是为了表小姐同儿媳的争执吧?” 不会说话的狗,“汪汪!汪!”龇牙咧嘴的,冲着王珊珊,凶狠凶狠的。 廊下某一处,又传来一道格外尖细的狗叫声,“汪汪!汪!” 王氏只觉得闹得脑仁疼,她凝眉看去,廊下并无其他的狗,只有一只鹦鹉,扯着嗓子学狗叫,“汪汪!汪!” ……对此,元大小姐也很头疼。是的,她费劲了心思没教会这只蠢鸟说人话,蠢鸟自发地学会了狗叫,以至于现如今她的院子里总是很热闹,一狗一鸟沟通聊天无障碍,而元大小姐每日都被叫得脑袋嗡嗡的,只想将这蠢狗蠢鸟一起丢出去。 但,她想丢那是她的事情,别人想丢……那就只能剁了那只不懂事的手! 元小姐指尖轻抚着臂弯里的小狗,敛眉轻笑无限温柔,“母亲,您说是吧?” 狗是安抚好了,鸟还在锲而不舍地叫,又尖又细的声音叫得王氏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她皱着眉头冷着一张脸,朝着元戈身后脸生的下人努努嘴,“听说你给这狗找了个下人?温浅,你自己说说这像话吗?我恪靖伯府……” 话音未落,元戈含笑点头,“母亲想说什么,儿媳知道。这人是儿媳找的,月例是儿媳给的。您去管事嬷嬷那边问问,落枫轩一应下人的月例银子和日常开销,如今都是儿媳自己这边出的。可是给母亲省了好大一笔银子呢。”邀功似的,笑意娇俏天真,也格外地财大气粗。 王氏的话一噎,咽了回去。 第208章 先生大义,先生囊中羞涩 本想说,恪靖伯府素来勤俭,反对铺张浪费,可人说了,自己院里出钱,倒的确是替她省了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拿人的手软,有些话便不好训得过重,免得为了一个下人,这一屋子的开销又落回在自己身上。 恪靖伯府勤俭,是因为自己手中实在不够充裕,每天睁开眼就有数不清的银子进账,谁还勤俭? 但面子上还是要端一下的,王氏咳了咳,“纵然如此,你也不该给一只狗找什么下人……这要是传出去,别人要怎么想咱们恪靖伯府?这不是胡闹吗?” 元戈笑嘻嘻地颔首称是,“母亲说的是,是儿媳办事欠妥了,只是如今此事已经人尽皆知,若贸贸然又遣了出去,只怕别人又要说母亲没有容人雅量了……左右嘴长在他们身上,不管咱们怎么做,他们都有话说,既如此,不予理会便是了。母亲您说呢?” 兴师动众地招了人进来,没几日又赶出去,如若经过嘴碎人胡编乱造一番,自己这恶婆母的形象便是坐实了——即便没有那等嘴碎之人,温浅自己就不会暗中安排?温浅这小妮子,可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友善。几次交锋下来,这小妮子从无厉色、亦无失礼,偏生一张嘴能说会道得很,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那只嘴碎的鹦鹉还在汪汪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一时间王氏都觉得自己有点骑虎难下了,那些道理听来总有几分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细想一下还颇有几分道理。只是…… 视线从慕容钰轩上扫过,身形伟岸的男子看起来并不是甘于屈居人下的模样,儒衫打扮,看起来既不似护卫,又不像小厮,不伦不类的,那人垂首站在那里,视线只落在身前女子身上。莫名有种眼神专注的感觉。 这般看来……这两人倒的确很是不一般。 “我瞧着这位器宇轩昂的,让他照顾一只狗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王氏揣着手温声说道,“这样吧,我调拨个嬷嬷过来,嬷嬷心细,照顾得妥帖。至于这位,就在府中当个看家护院的……如何?” 元戈兀自笑了笑,将手中温小白交给慕容钰轩,看着王氏温声解释道,“据我了解,咱们府上的嬷嬷月钱一两,管事嬷嬷一般二两,最多三两。落枫轩的月例银子是按照母亲那边的翻个倍,慕容是我特别请来照顾温小白的,价格还不同,每个月十两。母亲,可还愿意将他调走?” 调出落枫轩,这月例自是要从伯府走。 王氏身后的嬷嬷都倒抽了一口气,翻倍啊……王氏身边的管事嬷嬷,自是按三两的,若是翻倍,岂不是六两一个月?难怪最近这落枫轩的丫鬟婆子们,都一脸喜色跟过大年似的,感情是天天都在过大年! 王氏也是脸色微白,一时间近乎恼羞成怒,冷声呵斥道,“何其荒唐!你竟然一个月花十两银子养着一个野男人!” 话音落,气氛蓦地一滞。 元戈掀了眼皮子意味深长地看去,“野男人……母亲这是听了外头的闲言碎语,来质问儿媳来了?” 王氏本不欲这般直白,但彼时也不知怎的就这般脱口而出了,说出来之后便也理直气壮了,冷嗤,“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只有外面的人会传吗,府里的人也都看在眼里呢!你不明不白花着这么多钱养着一个整日里伺候一只狗的旧相识,你以为大家眼睛都是瞎的?” 王珊珊也笑,抱着胳膊站在那里颇有几分狗仗人势之感,“就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元戈懒得搭理她,眼神都没分一个,只看着王氏问道,“母亲今日过来,想来还不单单是为了这事,不如将事情一并说了,儿媳能解释的,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不能解释的,那也就是只能遂了母亲心意,要打要罚,还是要给夫君院中送人,儿媳悉听尊便便是。” 王珊珊瞬间面露喜色,看向自家姑母…… 王氏却自诩是个体面人,即便心里是这么想的,但面子上却不会露了半分,揣着双手不阴不阳地,“你这是什么话,你们小夫妻之间好好的,我也不愿插手你们之间的事情。可你若解释不清楚这件事,在自己院中养着个不清不楚的野男人,我也总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是吧?” “母亲所言极是。”元戈煞有介事地兀自颔首,“本来此事呢,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担心母亲知道了之后,心下不安,胡思乱想伤了身子。是以儿媳想着,便自己委屈些,也无妨的。没成想,连母亲都误会儿媳。” 王氏一愣,便听元戈说道,“慕容兄……并非儿媳旧人,乃是夫君的救命恩人。” “那日巫溪山脚下,若非慕容兄及时出现、路见不平,只怕夫君和儿媳都要双双殒命,您便是想要给栖迟阁里塞人也塞不进了……母亲,您一口一个野男人的,伤的不仅是儿媳和慕容兄的名声,伤的也是夫君和恪靖伯府的名声,传出去,往后谁还敢出手相助于夫君,您说是吧?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的道理,您显然是清楚的。” 王氏又一噎,那次的事情她是事后听说的,彼时仍觉后怕,谁曾想里面还有这一出?温浅这人嘴皮子惯会唬人,但这种事情做不了假,王氏自知其中轻重,端正了脸色冲着慕容钰轩微微颔首,“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先生大义,今日是本夫人听信小人谗言,误会了先生。” 慕容钰轩摇摇头,道无妨。 王氏却又说道,“只是先生本该是伯府座上宾,何故屈居在一方小院之中做这伺候、伺候人的差事。”本想说伺候一条狗,但念着那点救命之恩,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便换了个说法。 对方也实在,目不斜视,分外耿直,“囊中羞涩。” ……王氏词穷,大义的先生也会囊中羞涩,是她没想到的。 第209章 夫人勤俭持家 王氏沉默,这件事发展到现在这样是她没想到的,救命恩人囊中羞涩,按照她的习惯直接给银子便是,一劳永逸。 可如今人都招来了,若是寻个借口解雇了去,传出去对救命恩人尚且如此,那伯府这名声便也不必要了。若是调离落枫轩,这十两银子一个月的“赡养费”且不说,就说自己这边也不好解释,倒像是怀疑救命恩人图谋不轨似的。王氏兀自沉吟片刻,决定给自己搭个台阶下了,“先生不觉得辱没便好。” 耿直的先生几乎毫不犹豫,“不辱没,这差事清闲,月例却丰厚,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大义的先生一脸正直地说着听起来很幽默的话,一时间让人不知道是该当真还是当玩笑,王氏讪讪笑着,“这倒是、这倒是……”没想到大义的先生看起来如此地像个凡夫俗子。 两边都在寒暄,王珊珊却不管什么大义不大义,她也不觉得这个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儒生什么来头什么恩情,她只在乎温浅能不能失宠!当下插嘴质问,“即便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但你善妒是真,心胸狭小也是真,至今无所出也是真!自打进门,你从未在姑母面前侍奉尽孝也是真!专逞口舌之利、说是非道闲言,温浅,女子七出,你连犯数条,这又如何抵赖?” 元戈托腮思忖半晌,竟觉条条都能对号入座,视线落在一墙之隔的月洞门外,兀自轻笑,“嗯,无从抵赖。”眼底笑意细碎,勾着嘴角斜睨王珊珊,轻声问道,“表小姐觉得,这样的我……当如何?被休妻被下堂吗?” 表小姐骄傲极了,“当然!” 温浅那张嘴王氏是见识过好几次的,但凡这般老老实实示弱的样子,大概就是憋着坏呢。她拧了拧眉头,低呵,“珊珊,别说胡话,你表哥表嫂的婚事是经了圣旨赐婚的,哪由得你这般胡来!” “可她——!” 表小姐指着元戈脱口而出,话音未落,那头却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可她怎样?她是我宋闻渊明媒正娶的妻,她是好是坏,自有我这个做夫君的决断,何时轮得到一个外人过来指手画脚了?”月洞门口,宋闻渊背手而立,冷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在那里听了多少去。 王氏心下一咯噔,恍然大悟……日光从墙头打下来,从温浅的角度定能看到墙后站着的人影,能如此堂而皇之站在那里听壁脚的人不用猜就知道是谁。她就说温浅这人断不会如此乖顺配合,感情是在这里等着呢! 王氏看了眼王珊珊的脸色,和颜悦色地打着圆场,“你表妹性子是娇纵了些,这也是和温浅在外头发生了些口角,心里头不快,这才说了些难听的话……小孩子,没坏心的。你这个当表哥的,说话也太过了,什么外人……她怎就是个外人了?” “不是外人,莫不是内人?”宋闻渊嗤笑,半级台阶都不接,招呼着炎火去搬了凳子出来请元戈坐了,才一手撑着椅背正色说道,“往日我未曾大婚,她闹些脾气非要住栖迟阁,我念着您的面子,让了半个院子出去。如今我既大婚了,她仍要来闹腾,还要在我妻子面前说些似是而非挑拨离间的关系,她不是四岁,母亲……她也是个快要及笄的大姑娘了,说话做事还这般由着她,是准备等她进了夫家让她的丈夫婆母来教她吗?” 王珊珊浑身一颤,几乎是摇摇欲坠地稳住了身形,哆嗦着嘴唇看着宋闻渊,面色难堪…… “表哥?”她小心翼翼地唤着,尾音都在颤抖,“我的心意,难道表哥至今都不知吗?” 元戈从慕容手中接过温小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白色的毛发,闻言低声笑了笑,侧目看去,“姑娘。你表现地那么明显,但凡那个男人不是个木头他都能看明白。若你觉得对方不知,那便是对方对你无意……姑娘,女儿家的心那么珍贵,不该浪费在注定不会回应你的人身上。” “你闭嘴!若非是你从中使坏,表哥怎会对我不闻不问!母亲和姑母早就说好了,只要待我年满十五行了及笄礼,就让我和表哥完婚!都怪你!” 事到如今,王氏也无奈,此事的确是她们私下说好的,但其实她自己本来心里就没底,如今整个恪靖伯府的地位几乎都靠自己这个儿子撑着,只要他自己不乐意的事情,她这个做母亲的其实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小小的姑娘,那么多年等来一场空,此刻表情都狰狞,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扑过去将元戈撕碎似的。 元戈耸耸肩,小姑娘不听劝她也没办法,只偏头问宋闻渊,“宋大人,可有此事?” 宋大人从容摇头,“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的婚事旁人做不得主。若非我自愿,便是这道赐婚的圣旨也是要去驳一驳的。”当然后半句多少有些水分,彼时虽也不情不愿,但多个女人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而已,左右受冷落受羁绊的又不是他?只是这实话这辈子都是说不得了。 元戈挑了挑眉梢,也没信他,只兀自又笑,“今日在街上遇到表小姐买了许多东西,一边说着我温家人只知大鱼大肉上不得台面,一边又同我展示她用夫君您的银子买的锦绣阁的料子、裴记的首饰,出手阔绰连我这个温家人都咋舌……我念着夫君前阵子刚被罚没了半年俸禄,如今也算是坐吃山空的阶段,于是做主给拒了。夫君,可觉我善妒难容?” “夫人勤俭持家,乃是为夫的福分。” “勤俭持家”四个字按在这位的脑袋上,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偏宋闻渊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脸地理应如此,说完,才看向王珊珊,“之前念你初到盛京,许是要置办些生活所需之物,账房那边走银子总要耽误些时日,这才允你先报我的名字……倒是让你误会了。今次起,你若是没银子了,便去账房支取吧。” 第210章 为夫这个人都是夫人的 表小姐的脸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她曾引以为傲的,便是表哥对她近乎于纵容的默许,她要住栖迟阁,他便给她住,她要买东西,他便给她银子,虽然自始至终都不苟言笑的样子。但母亲也说了,这么多年来表哥身边也没个亲近之人,如今对自己这般纵容已是独一份的偏爱——就连姑母也是这样说的。 如若这就是表哥独一份的偏爱,那他对温浅那般又算什么? “闻渊……”王氏也觉得他语气太过严厉,不忍再听,出声阻拦,“她只是个孩子,也不常来,偶尔买点东西罢了,你还真同她计较起来了?” “母亲,若是以往倒也罢了,如今儿子被罚了俸禄,又要养家糊口,的确是有些囊中羞涩。”宋闻渊耸耸肩,丝毫不介意哭穷露怯,甚至还有几分没脸没皮似的,“之前花出去的儿子自然不会同她计较的……若母亲当真娇宠着表妹,便同账房那边说一声,由着她随意支取便是。” 随意支取? 虽不知道这小丫头今日到底买了多少东西,但锦绣阁的料子、裴记的首饰,那都是出了名的贵,小丫头的确是被宠坏了性子,若当真由着她随意支取……这恪靖伯府本就并不富裕的日子岂不是还得雪上加霜? 王氏略一思忖,便觉着这个提议并不是很好。她端了端表情,兀自咳了咳,转首开始劝王珊珊,“珊珊,你表哥的确是前阵子犯了些错,被陛下责罚了。你莫要看他位高权重的,其实也是辛苦……这样,往后你要买东西,同姑母说,姑母总不会苛待了咱们珊珊才是,是吧?” 半点不曾提及“随意支取”。 瞧,当开销的“重担”落在自己肩头时,即便是往日如此亲厚的亲姑侄,也总要提防着些才是。元戈支着下颌笑得眉目温柔,偏那温柔中又带着几分明显的促狭,明显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王珊珊就在那样的表情里,再也绷不住,跺了跺脚,扭身跑了出去……转身之际,手背狠狠擦过眼角,骄傲又别扭的模样。 到底是自家侄女,虽性子任性了些,但心里总是偏袒的。这会儿见人哭着出去,王氏心里也不乐意,仿若自己脸上被人打了巴掌似的,眸色微沉训斥着,“温浅,有些事我若与你计较,总似显得我不能容人插手小辈事情似的。但若是你仍然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收敛,便是闻渊护着你,我也是要找你立立规矩的。你可明白?” 元戈含笑颔首,“是,母亲。”甚是乖巧模样,还有些绵软可欺。 当真是一只披了兔子皮囊的狐狸。 王氏心下冷嗤,却也揪不到什么错处,半晌,摇摇头,一边念着“这一天天的,都是些什么事呀……乱七八糟的!”,一边转身离开了——这圣旨赐的婚,实在闹心了些。 …… 元戈掀了眼皮子懒懒看向头顶,对上对方看来的眼神,兀自轻叹,“果然这管账的差事不好干,好处倒是没见着,凭白被人记恨上了。也不知这背后会不会扎小人咒我……我娘说过,我这八字轻,最怕这些个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了。”可不得怕嘛,借老人家的说法,这借尸还魂过来的魂魄最是不稳,可不得躲着些? 宋闻渊却不知她话中深意,只觉得小姑娘又在胡言乱语——温家那位先夫人离世之时,温浅才两岁,纵然已经记事却显然是记不住什么八字轻这种话的。 他自是未曾当真,拍拍小姑娘的脑袋,轻笑,“说什么浑话。扎小人有用的话,这盛京城里可不得每天死上几个人了?” 元大小姐掀了眼皮子瞅他,半晌,阴阳怪气地笑,“这圣旨赐的婚啊,总是闹心些的。若没有我这个不识趣的,明年表小姐就能入住落枫轩了……哦不对,落枫轩是我这种迟早下堂的新妇住的,人表小姐是住栖迟阁呢。说来,宋大人也不是全然无意吧,不然,依着宋大人的性子,这栖迟阁怎么也不会让人姑娘住呀,对吧?” 小丫头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神都斜睨着,拖着阴阳怪气地调儿,尚有几分恃宠而骄。 “谁下堂你也下不了堂,咱们不是说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你都不能甩开我的?”宋闻渊摇头轻笑,转了话题问她,“天冷了,难得上趟街,没给自己做几身冬衣?” 显然,这个话题转得并不成功,小姑娘阴阳怪气地更明显了,“哟,宋大人这话说的,本夫人置办冬衣是要自己掏腰包的,这白花花的现银拿出去,不得肉疼吗?冬天嘛,左右就那么俩月,在落枫轩里猫着晒太阳吧,哪里都不去,这冬衣不就省下来了?不像某些表小姐,兜里没几个子儿,还敢去锦绣阁买料子……感情是后面有人结账呢。” 这小丫头一张嘴叭叭的,全是阴阳怪气的刀子。 宋闻渊好脾气地笑,“我的不都给你了?怎的,还不够你置办几件冬衣的?” “你只是让我管账,又没说让我用……届时万一少了几个子儿,怪我乱花钱怎么办?明明是陛下圣旨赐婚,偏偏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等着我被休弃变成下堂妇呢……七出之名一下占了大半,可不敢再犯错了呢。”元戈低着头拨弄温小白的狗耳朵,懒懒问道,“小白,你说是吧?” 温小白被顺着毛,舒服地眯着眼,懒懒敷衍了一声,“汪。” “瞧,它说是。” 元戈睁着眼睛说瞎话。 宋闻渊赔着笑,哄着,“是是是,是为夫没有说清楚,让夫人误会。往后夫人不管置办什么,都不必犹豫,为夫的银子是夫人的,为夫的珠宝玉石是夫人的,为夫的田地房契都是夫人的……便是为夫这个人,也是夫人的,夫人想做什么都可以,予取予求。” 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笑,入耳只觉蛊惑蚀骨。 元大小姐瞬间满脸通红,唰地起身朝屋里走,一边不忘娇嗔呵斥,“回你的栖迟阁去!” 第211章 放火烧房子 当天晚膳时分,宋闻渊在栖迟阁没等到元戈,问了桂婶才知道,少夫人一早就吩咐了,从此以后她的那份膳食直接送去落枫轩即可。 桂婶说完,看着宋闻渊直叹气,苦口婆心地规劝,“不是老奴多嘴,这事儿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您想想,当初您将她丢在那落枫轩里不闻不问,自己住在这栖迟阁,谁人不知道她不得夫君宠爱?也就是少夫人性子好……” 宋闻渊看着面前的晚膳,食不知味,闻言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满腹狐疑:性子好?这桂婶说的当真是她的少夫人? 桂婶显然当真是这般认为的,一边兀自颔首,一边继续说着,“可纵然这性子再好,也不会在听到当初自己都没资格住的栖迟阁被别的女人先行住过了之后还无动于衷的哇!这都无动于衷的话,只怕少爷您才是即将被下堂的那个,您说是吧?” 被下堂?宋大人眸底一凝,想都不想,驳斥道,“休想!” 桂婶心下暗笑,脸上却半分不显,依旧皱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您说休想没用……少夫人性子虽然温和,但也是个有主见的,她要走您还拦得住?你扪心自问下,谁家好好的夫妻成亲这些时日了,还分俩院子住呢?也就是少夫人懒散,不爱结交权贵家的夫人们,否则这济济一堂坐在一起,可不得被笑话了去?是与不是?” 宋闻渊虽然觉得桂婶的担心不会发生,即便济济一堂坐在一起,这小姑娘也不会平白无故被人笑话了去。 但转念一想,也觉得这分居两院的确委实没什么必要,只是小姑娘这会儿明显置着气呢,一张嘴巴抹了毒药似的,字字带毒。自己这会儿若是卷了铺盖往落枫轩去,只怕一只脚刚跨进去呢,连人带铺盖就被丢出来了……宋大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的米饭,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吩咐桂婶,“你帮我把院子里的小厮都找来。” …… 当晚,元戈很早就歇下了。 谁知歇下没多久,就被院子里的喧哗声吵醒了,睁眼看去,整个窗户都被一片火光映得通红,她心下一惊正要披了衣裳起身,鉴书已经推门而入,“少夫人,栖迟阁那边走水了。” 深夜走水最是危险,元戈急急忙忙下了床拽着屏风上的披风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哪间屋子走水了?宋闻渊呢?他怎么样?还有栖迟阁那间书房……” 一脚跨出门槛,话音未落差点撞向正要进来的宋闻渊。 宋大人披着一件墨色的披风,苍白的脸上沾了不少黑漆漆的烟灰,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而他身后是提着水桶奔走相告的下人,和几乎失控的火势照亮的恪靖伯府西北角的整片夜色。 这样的情况下,宋大人看起来仍然分外镇定,他一手稳住了险些摔倒的元戈,将她臂弯里的披风接了过来穿好,甚至还不忘将领口处的带子都给系好,这才温声解释道,“想着你会担心,所以先过来给你报个平安……是我忘了关窗,风将帘子吹到了炭火盆上方,这才给烧着了。” 压着的嘴角看起来有几分委屈,声线却温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阵子栖迟阁是没法住人了,我便只好借住在这落枫轩了。” “嗯,好……我让人将边上厢房整理出来。”元戈不疑有他,答应地爽快,只视线落在那越烧越旺的屋子上,蓦地皱了皱眉头,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心下疑惑既起,之前担心之余疏忽的疑问便也浮出了水面,她看着那火光和来来回回的下人,状似不经意间问道,“那是书房的位置?” “嗯,卧房与书房相连,也遭殃了。”宋闻渊应得魂不守舍——他的手还流连在她的腰上,披风之下只一件单薄里衣,那盈盈一握的柔软让人想入非非之际不免怦然心动,哪里还会注意到对方早已察觉到了不对。 火光打在她的眼底,一团又一团明明灭灭的火苗跳动着。 元戈缓缓勾起一抹危险的笑容,懒懒开口,“那宋大人这一觉,睡得着实沉了些,这火都烧成这样了才醒?人没事便好……只是可惜了书房中那么多古籍孤本,宋大人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担心?” 宋大人回答得格外顺口,“毕竟也只是身外之物,总不好让人冒险冲进去抢救。古籍孤本与活人性命相比,还是远远不及的……呜!”宋大人脸色骤白,脚尖上传来的疼痛几乎是一瞬间蔓延到了全身的每一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十指连心,原来脚趾也算的——宋大人如此后知后觉。 始作俑者早已脱离了他的魔爪,抱着胳膊站在他一臂开外的地方,笑意凉薄,“宋大人当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这半夜放火烧自个儿的屋子又是为了哪般?嫌这秋夜过于深凉孤寂?” 啊……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的宋大人摸了摸鼻子,迎着越烧越旺的火势,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地老实承认,“这栖迟阁是她住过的,你不喜,我便一把火烧了,重新建一个新的、谁都未曾住过的、往后除了你我也不会有别人能住的栖迟阁。那些古籍孤本一早就已经搬出来了,一页纸都不会损伤。” 元戈一怔,视线直直撞向他的,那人低眉看向自己,眼底火光尽散,只剩下泼墨般的浓黑,像是夜色下无边的海域,浪花一层层席卷而来,又一层层褪去。 有那么一瞬间,元戈觉得自己就是那海域之上的一叶扁舟,随着浪起,随着浪落,一颗心悬在胸膛里,五味杂陈,怎么会有人当真因为她的几句戏言就放火烧房子? 她压了压嘴角,像是将那些翻涌的情绪都压下,半晌,轻轻呢喃,“傻子……”就算要重建,推了便是,何必兴师动众地来这么一出? 对此,宋大人表示:不烧光的话,自己又如何堂而皇之地入住这落枫轩呢?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屋子亲近不了自家夫人。 第212章 柔软的瓷娃娃 落枫轩外,披着披风匆匆赶来的姑娘缓缓靠向墙壁,披风下的指尖死死掐着掌心,贝齿切得唇色嫣红仿若鲜血欲滴,于身边丫鬟忐忑不安的眼神里,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明灭的光影落在眼底,女子的表情显得格外杀气腾腾。 多么可笑,今天白日里还在说着囊中羞涩的表哥,此刻因为那女人的一句“不喜”便放火烧了整个院子! 栖迟阁火起的时候,王珊珊那边就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她辗转反侧半夜没睡着,想的都是宋闻渊下午那番话,栖迟阁的火照亮了半边夜空的时候,也照亮了她的院子。她几乎是比元戈还要更早地发现了这边走水了,披了衣裳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栖迟阁门口都是提着水桶进进出出的下人,她随手抓了个最近的,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哆嗦,磕磕绊绊张了几次嘴才算说了句囫囵话问到了表哥情况。 那下人显然没什么耐心,只匆匆一指落枫轩的方位就匆匆忙忙灭火去了,她只得自己过来,没想到在落枫轩外就听到那样的对话……因为不喜,所以烧毁重建。 那一瞬间,王珊珊只觉得自己彼时的担心都成了一个笑话——她为了他的一句话辗转反侧,她担心他的安全跌跌撞撞赶来,却发现这不过是他讨那人欢心的伎俩。他在那人面前就像是换了个似的,几近卑微。 何其离谱! 那些为妖姬所惑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亦不过如此了! 初到盛京时,姑母便是拍着胸脯保证的,说这两人至今为止还分院而居,那些亲近都是演给外人看的,成亲前闹得那么难看,哪是说忘就能忘的?姑母还劝自己多往栖迟阁走动走动,还说这男人嘛,总是喜欢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像温浅那种惹是生非牙尖嘴利的,男人又怎么会喜欢? 可是,一个那么骄傲的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愿意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喜欢? 道路的那一头,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的恪靖伯夫妇,立雪堂离得远,得到消息自然也慢一些,此刻栖迟阁的大火已经被扑灭,露出一整个黑漆漆的枯木架子,偶尔还有断裂的木头砸下来,溅起几颗死灰复燃的火星子。 恪靖伯看了看这黑漆漆的木头架子,猛地咽了口唾沫星子,先问下人,“怎么回事?这大半夜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人呢,怎么样?有没有事?找大夫了没?” 下人就着一早就商量好的说法解释了,才后怕似的拍了拍胸脯,“幸好公子睡得不算太沉,并没有受伤,这会儿在落枫轩那边歇息着呢。” 落枫轩毕竟是儿媳卧房,这深更半夜的,恪靖伯也不好去打扰,只兀自沉吟片刻,便道,“无人伤亡便好,折腾这么久了,让他好好歇息吧!往后当值还是要小心仔细着些,切莫再出事了。烧了便烧了吧,今夜先这样吧,你们也先去歇息,明儿个再来收拾。” 恪靖伯摆摆手,不甚在意地拢了拢衣襟,摇着头准备回去继续那个被打断的美梦,走到门口余光里瞥见左手边一团黑色的影子动了下,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才发现是王珊珊,皱着眉头低呵,“你这孩子,不睡觉蹲在这里作甚?” 王氏也是才看到王珊珊,见她衣衫单薄只披了一件披风蜷缩在角落里像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猫,连忙迎了上去将人搀起来,“这是怎么了?之前不是还好端端的,莫不是被吓到了?没事的没事的……你表哥不是好端端的嘛!”王氏一边交代着恪靖伯自个儿回立雪堂,一边挽着小姑娘往回走,“瞧你这手,冰得嘞,急急忙忙跑出来的吧?这些个下人也是愈发不会伺候了,也不知道给加件衣裳……欸,怎么还哭了?” 原是不想哭的。 在落枫轩外站了很久,久到姑母从立雪堂那边得了消息赶过来,她便想着该离开了,才发觉一双腿又冰又麻,走不了,她便蹲一会,只是这人蹲着吧,没来由得不想起来了——只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哭的。 哭什么呢?她自出生起就备受宠爱,哭闹是能解决问题的利器,可这会儿若是哭了,不过是示弱和可怜罢了——她不想在那个女人门口示弱,一点都不想。 偏偏此刻被人这样安慰着,眼泪就忍不住了。 起初是没有表情地流泪,然后是瘪着嘴很委屈的抽噎,一边抽,一边嘟囔,“姑母……姑母,我不明白,我怎么就比不过温浅了?您不是说表哥根本不喜欢温浅吗,您不是说是圣旨赐婚违抗不得吗?为什么、为什么他就不能看看我?” 王氏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没说话,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也有些看不懂……她攥着王珊珊的手,指尖触及对方掌心里的深浅不一的痕迹,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就见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手心里四个血色月牙痕迹,一看就是自己掐的。 当下倒抽了一口凉气,“你这娃……疼吗?” 往日嚣张跋扈的小姑娘像是褪了一层外强中干的皮囊,露出里头鲜少示人的柔软内核,笑着摇了摇头,“无妨的,姑母……已经不疼了。” 说着不疼的小丫头,眼角还挂着泪,看起来像一只被摔碎的瓷娃娃。 只是……无人看见的另一只手,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月色下的表情却又柔软,柔声说道,“姑母。我是真的喜欢表哥……喜欢了很多很多年了。您放心,我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表嫂是圣旨赐婚,我不会同她争同她抢的,我只想陪在表哥身边、也守在姑母膝下,这就够了的。” “姑母,您不会不同意的吧?” 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的夜色,此刻显得格外安静祥和,小姑娘的表情看起来也是柔软贴心的模样。王氏深感欣慰,“你能这样想……便很好。姑母呀,总是护着你的……” 第213章 听说圆房了 宋大人放的那场火,将栖迟阁的卧房和书房烧了个彻彻底底,半点拯救修缮的余地都没留下。 恪靖伯夫妇赶来的时候,他正指挥着林木将他一早打点出来的生活用品往落枫轩厢房里搬……左右自己的那点儿伎俩已经被发现了,自觉厚脸皮的宋大人半点遮遮掩掩的迹象都没有,翘着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过大年的喜庆感。 至于被他一把火烧了的栖迟阁……左右也就是两间空屋子,翻新翻新也不错,正好自家夫人也喜欢看书,将两间屋子打通并成一间,做几个大书柜,闲来无事还能陪着他办公,当是甚好。 至于所谓的囊中羞涩……这年头,谁还真的靠那点儿俸禄讨生活呀?提前过大年的宋大人连放一张什么样的躺椅都考虑好了,喜滋滋地转首去找元戈,却见身后空无一人,当即愣了愣,反倒是贴心的林侍卫,笑呵呵地插嘴提醒,“少夫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得,她也就是这会儿懒得搭理您,等明儿个一早,睡饱了,清醒了,想来是要找你算算旧账的。她最烦别人打搅她睡觉了。” 言语间,还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正喜气洋洋过大年的宋大人斜睨了他一眼,冷嗤,“多嘴。” 东厢房本是之前卓卓的住所,小公子走前交代了他还要回来的,所以这屋子时常有人打扫,这回宋闻渊搬进去倒也不费什么劲儿,西厢房是元戈的书房,房间不大,如今被散乱一地的古籍孤本堆满了,宋大人身高腿长地坐在里头,显得愈发狭小。 他却浑然不在意,乐呵呵地一早就端坐其中开始处理案头积压了好几日的事务,期间北镇抚司有个下属寻来,看着栖迟阁里一片狼藉的模样正想着该如何安慰这样的飞来横祸,转首就破天荒头一回地见到了宋大人笑脸迎人的模样。 宋大人一边带着人往西厢房走,一边看似无奈实则嘚瑟地“解释”着,“栖迟阁年久失修,没成想一夜大火烧了个干净。这是我家夫人用的书房,小是小了些,不过女人家布置的……总是温馨些,是吧?” 某位下属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频频点头,总觉得宋大人这背影看起来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从头到脚都只表达着一个意思,“我是有夫人的人!” 某下属哆嗦着进去、哆嗦着出来,站在门口仰面看天,寻思着脑袋上这轮刚刚升起的太阳好像是从东边升起的没错哇,怎么宋大人看起来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似的? 元戈半夜被吵醒,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彼时某下属已经离开,元大小姐一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搬了厚厚一沓文书坐在院子里办公的宋大人……宋大人咧嘴一笑,笑容明媚温柔,“夫人醒了?” 莫名有种新婚燕尔之感。 元戈脚下微顿,将这种古怪的感觉抛诸脑后,尽量容色平静地低低应了声,“嗯。”随后问着,“早膳吃什么?” 这些时日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一块用膳的,除了宋闻渊忙着赶不及回来亦或元大小姐同他置气拒绝一道用膳之外,往日尚不觉得如何,但今次见着他将文书收在一旁吩咐了林木去端早膳过来的样子,元戈总觉得那种古怪的、新婚燕尔的感觉愈发明显了——于是她故作镇定地拿过最上面那本文书翻了翻,竟然就是少女失踪案的卷宗。 “还没找到?”前几日姚云丰来过,说是盛京城内外都已经找遍了,巫溪山也派了许多人手不间断地找寻,偏偏这人就跟突然人间蒸发了似的。一时间元戈也有些摸不准,“会不会是离开了?城里的姑娘大多已经心生警觉,何况刘麻子已死,她等于少了一个很好的助力,兴许,她就去别的地方另谋法子了。” 宋闻渊沉默着摇头,接过她手中的文书搁在一旁,“按照如今的情况看来,少女失踪案背后应该也有醉欢楼的参与,这就和佟明儒撇不开干系,既如此那人就不会离开……不过是没了一个刘麻子,总还有李麻子、张麻子,走私的香料、销魂的酒,还有不可或缺的权利和财富,去了别处可就没了。不急,总有探出脑袋的那一天……先用膳。” 早膳刚吃完,金小爷拽着跌跌撞撞看似还未睡醒的许承锦来了,“听说昨儿个走水了?怎么回事儿?!莫不是小贼如此嚣张竟然来这里放火?!”经历过小毛贼夜闯金家的金小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毛贼夜闯恪靖伯府…… 元戈将手边的半碟子虾饺递了过去,随口应着,“小毛贼没来,主人家闲极无聊,觉得这秋夜寂冷漫长,于是自导自演放了一把火娱乐一下。” 金彧年自己叼一个虾饺,不忘给许承锦递了一个,闻言愣了愣,转首看向一门之隔那片还未来得及收拾完的残骸,“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满脸的瞠目结舌,半晌,憋出一个字来,“高!”宋大人为了和自家夫人同住一个屋檐,真是煞费苦心! 许公子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附和,“是高!”有生之年能见到宋闻渊这厮为了个小丫头绞尽脑汁的模样,也不亏了。当说不说,还是得元戈啊!这要嫁过来的真是温浅的话,只怕早就日日缩在落枫轩里以泪洗面了吧?高,还是元大小姐高。 那天晚上看到恪靖伯府这场火的人,并不在少数,有深夜挑灯苦读还未入眠的,有夜半起夜走到院中正好瞅见的,也有刚从烟花之地逍遥完回来的,总之,不出半日光景,恪靖伯府栖迟阁走水的消息很快传了开来,随之一起传开的,还有成亲数月的宋大人和温家大小姐终于是圆房了的消息…… 也不知道这些个小道消息到底是如何以讹传讹传到这个话题的。 总之,表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将手边一套上好的白瓷描金杯摔了个粉碎…… 第214章 一起逛街的交情 当天午膳后没多久,表小姐一身崭新的粉梅色雪狐棉衣、容色娇俏地来找元戈,甚至很是娇憨地唤了声,“表嫂。” 元戈在这样的娇憨里,几乎如遭雷击,指尖微微一哆嗦,笔尖在纸上氤氲出一团深色墨渍,她盯着那墨渍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嗅到了非奸即盗的意味。 王珊珊却似两人之间从无嫌隙似的迎了上来,低着头看了眼元戈写的字,嘻嘻一笑,由衷赞道,“表嫂的字好生漂亮……真羡慕字写得好看的人。练了许多年了吧?” 元小姐如今早已写回了她原来的字体,凌厉有余,温柔不足,并非时下姑娘们喜欢的字体,要说漂亮实在有些牵强。 元戈斜睨着这个像是睡了一觉被人夺舍了似的表小姐,半晌,低低“嗯”了声,问她,“表小姐过来找你表哥的?他在西厢房里,你自己过去便是。”她虽不乐意见这个心思不纯的表小姐,但人到底是宋闻渊的表妹,她也不可能拦着不让见啊。 谁知表小姐又是咧嘴一笑,“没有。我是来找表嫂的……今儿个下人不仔细,打碎了一套描金茶盏,想着上街去买一套,只是我对这里也不熟,想着表嫂若是有时间的话,陪我一道去逛逛街可好?” 元小姐更震惊了——这位表小姐是昨儿个睡魔怔了还没醒么?她们俩啥时候是能一起逛街的关系了? “不……”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左右闲来无事,看看她到底打什么算盘倒也无妨。于是,搁了手中的笔,元小姐从容轻笑,“也好……正巧我也要去买些东西,一道走吧。”说完,转首吩咐拾音,“你将这里收拾了即可,若是宋闻渊问起,就说我陪表小姐上街去了。” 拾音颔首称是,一边伺候着元戈穿了披风,一边低声询问,“可要林侍卫随行?”毕竟这表小姐一看就古怪,指不定要闹什么幺蛾子,多个人跟着总是好的。 元戈却担心这人太多影响这位表小姐的发挥,“不必了。鉴书跟着便是,左右去去就回的,桂婶说今儿个给我做个酒酿小圆子的,我总不好错过了……”说完,低低一笑,又问王珊珊,“表小姐要来一碗不?” 表小姐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得住,腮帮子明显绷得紧了些,“不必了。我不爱吃。” 说来着实有趣,阖府上下如今都说最是羡慕这位三少夫人,夫君宠着纵着、不事公婆,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下人们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走,这日子哟……别提多舒坦了,就连那桂婶,也是挖空了心思翻花样,跟宠自家小孙女似的。 桂婶没有小孙女,所以王珊珊无从比较,她只知这位桂婶在温浅跟前是挖空了心思翻花样,在自己跟前是……年老体弱精力不够照顾不周。 所以这酒酿小圆子本就没有她的份,何必舔着张脸往前凑,倒像是借了她温浅的光似的。 表小姐冷着一张脸当先出去了,拾音瞧着连连摇头,自家少夫人是真的唯恐天下不乱,明知道表小姐此趟肯定憋着坏呢,还要这般添把柴加把火……也不怕人狗急跳墙咯。 …… 表小姐会不会狗急跳墙元戈暂时还不知道,表小姐上了马车就借着左顾右盼的举止掩饰着自己的无所适从,远没有之前那般镇定自若。看得出来,这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情,对于表小姐而言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相较之下,元大小姐就显得格外气定神闲了,甚至格外友好地为对方倒了一杯茶,只是表小姐却连连摆手,局促间还有几分避如蛇蝎的意思。 元戈便也不刻意示好了,自顾自端着茶杯优哉游哉地抿着,只当这马车里没了这么号人物似的。 谁知,如此之后表小姐又开始坐立不安了,她整个人坐在铺了毛毯的座椅上让人觉得那毛毯里似乎戳了细针似的让她坐立难安,一会儿扒拉着窗户看外面空荡荡的长街,一会儿转身回来看着元戈欲言又止,一会儿抠自己的指甲、一会儿又扒拉着马车帘子,元戈实在看不过去了,懒懒掀了掀眼皮子,问她,“表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对方仿若惊弓之鸟连连摇头,“没、没什么……我没什么话要说。” 元戈从座椅下拿出一本没看完的书看了两页,又撩了撩眼皮,提醒道,“那帘子价格不菲,表小姐若是攥坏了,回头你若是赔不起,我便只好去找账房支点银钱弥补一下我的损失了。” 王珊珊一噎,这帘子攥也不是,不攥也不是,半晌不服气地嘲讽,“不就一块帘子嘛,不都说你温家有钱,为了一块帘子如此斤斤计较?” 元戈换了个更舒服地姿势靠着,朝着小姑娘身上的新衣裳努努嘴,“江南过来的绸缎子,比锦绣阁的料子还要贵些,这一方帘子能买你身上的十件。” 表小姐手下顿时一松,瘪瘪嘴,嘟囔了句不甚中听的话,偏了头安安静静看着窗外了。 元戈兀自摇摇头,专心看起来手边的书——什么绸缎子都是她胡诌的,这马车都是伯府的马车,这马车帘子坏不坏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只是余光里瞧着对方跟只安静不下来的跳蚤似的,她觉得闹腾,这才随口胡诌的。没成想,小姑娘还挺好骗。 到了东市,下了马车,王珊珊整个人看起来才正常了些,就连笑容也亲切了几分,笑嘻嘻地指着间瓷器铺子回头同元戈说道,“表嫂,我瞧着这家不错,要不,咱们进去瞅瞅?”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挽,被元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不大的铺子,没什么客人,掌柜的拢着袖子缩在柜台后面眯着眼打瞌睡。 此般看来,实在和“不错”二字搭不着边。元戈眸色轻敛笑了笑,“成。你既觉得不错,那就进去看看吧……”小姑娘啊,这般下了马车兴冲冲直奔目的地,连演戏都演不像。 第215章 两套茶具 不大的铺子,当门便是那柜台,柜台边上挂着道帘子通向后院,两边摆着几个货架,货架上是一些看似普通的瓷器,花瓶、茶盏、碗碟,大多只是普通白瓷。 阖着眼的掌柜掀了掀眼皮子,看着三人入内,也没什么招待的兴致,拢着袖子缩了缩脖子,低声嘟囔了句“随便看看吧。”换了个姿势坐了,连起身都未曾,显然是觉得这三位打扮精致的姑娘瞧不上他这里的茶盏才是。 元戈也是意兴阑珊,抱着胳膊站在一旁。 表小姐看起来挑选得挺认真的,一套一套看过去,看了半晌回头问掌柜,“掌柜的,请问有没有白瓷描金边的?” 许是没成想小姑娘还真想买,那掌柜抬眼看来,将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道,“许是库房里有,不过库房杂乱,不大好找。姑娘若是诚心的,我便去找找。” 这做生意的也古怪,带着几分强买强卖的意味,找到了就必须买似的,难怪瞧着门可罗雀。元戈心下腹诽,面上却半分不显,只等着表小姐图穷匕见。 表小姐似乎并不觉得对方态度不好,反倒乐呵呵地套近乎,“那咱们帮你一起找吧?人多找得快嘛,若是有多的,我还准备多买两套,备用着。” 掌柜愈发拧了眉头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像是出身有钱人家、却又偏偏看中他这些个普通茶盏的古怪小姐,半晌,许是被对方那句“多买两套”的说辞所蛊惑,颔首应道,“那成,你们随我来吧。” “表嫂在这里等我即可。”王珊珊回头同元戈说道,“表嫂在这里等我即可。今日麻烦表嫂陪我过来,你也知道的,我……我到底是囊中羞涩,买不起太值钱的回赠给表嫂,只这描金边的茶盏我觉得还不错,届时若是寻见,我送一套给表嫂,也算回了表嫂的见面礼……如何?” 如何?自然是不如何。 得亏她说得出口,裴记的首饰那么贵,她不说回礼便也罢了,偏她想要用这种劣质茶盏作回礼?元戈心下冷嗤,面上却笑得意味深长,“无妨的,不必搁在心上。” “不行的。母亲说了,受人点滴恩惠,必当涌泉相报。”对方笑得格外没脸没皮,“表嫂且稍等,待我去去就来。”说完,咧嘴一笑,随从掌柜的往库房去了。 鉴书都被这表小姐惊呆了,看了看手边货柜上的白瓷茶杯,半晌,嘟囔了句,“表小姐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涌泉相报?” 鉴书难得如此幽默。 元戈抿嘴轻笑,“也许……是地域差异,王家那边就是这样理解‘涌泉相报’的。” 鉴书兀自颔首,没再说话,这般解释,倒是让人无法反驳。 表小姐进去了有一会儿,元戈素来没什么等人的耐心,绕着货柜转了一圈,敲敲这个,摇摇头,掂掂这个,又摇摇头,倒也玩得不亦乐乎。 门外身着月白长衫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走过,脚下微微一顿,又折返回来,朝着店中探头一看,“哟吼”一声,甚是诧异,“元……” 差点脱口而出的称呼在看到另一个人时又生生咽回去,许大公子手中折扇啪地打开,懒懒扇着自诩风流模样,打着招呼问道,“好巧,正要去找你呢……少夫人怎么会在这里?”这死丫头能看得上这里头的东西? 元戈朝着里头努努嘴,“表小姐说她的下人打碎了一套白瓷杯,要我陪她来买一套新的,顺便再买一套送给我,作为我送给她的那些裴记首饰的回礼。” 小姑娘说得一脸坦然,许承锦却抽了抽嘴角,这里的茶盏作裴记首饰的礼?这年头的姑娘家都是如此的不要脸的吗?许承锦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拉着元戈就往外走,“别管什么回礼了,正要找你呢,走走走,去三品居,你让我打探的事情有消息了,咱们边吃边说。” 打听的消息?元戈瞬间眼神都亮了,反向扒拉着许承锦,“雪莲籽有消息了?” “可不!”许承锦一脸邀功模样,“也不看看本公子是谁,除了那钟家,这盛京消息最灵通的可不就是本公子了?听说三品居最近来了个新厨子,做了一手好吃的江南菜,走走走!本公子请你!” 江南不江南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雪莲籽终于有着落了,至于表小姐什么的瞬间就被元戈忘到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鉴书还记得,但鉴书没说……毕竟,那般涌泉相报的表小姐,实在也没有提起的必要,何况这东市租一辆马车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找到了描金白瓷杯撩了帘子出来的表小姐,就这么正好瞧见了许承锦抬着一条胳膊引着元戈出门的模样,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对方噙着笑意无限温柔也无限纵容的眼神。 王珊珊微微一愣,耳根子都不争气地红了……边上掌柜地抬了抬手,还没来得及唤出声来,就被王珊珊制止了。 许承锦那张脸,盛京城里大部分人都认识,掌柜的也认识,他便愈发有些不明白了,“姑娘是许家的表小姐?”这财大气粗的许家招待起自家表小姐如此抠抠搜搜? 王珊珊偏头看向掌柜,“您也觉得……那是我表哥?” 她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格外古怪,不知怎的,总觉得有几分渗人,掌柜拢了拢袖子,讪讪说道,“不是吗?我瞧着你表嫂同他……”很是亲近。最后的几个字,到底是咽了下去,有钱人的家事啊……说不得、说不得。 视线从已经无人的门口收回,王珊珊温温柔柔地抿了抿嘴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吩咐着掌柜将两套茶杯装了盒子拎着离开了铺子。 离开铺子之后的表小姐又在人来人往的街上站了许久,半晌,低着头看着手里那两套茶具表情古怪地笑了……温浅,就连掌柜都觉得你和许承锦之间不清不楚的,便不要怪我往你身上泼脏水了。 第216章 活跃的鉴书 雪莲籽并非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药方里用到的地方也不多,加之实在难寻,是以常常有价无市。 元戈虽然委托了许承锦和温裴寂帮着打听,却也做好了短时间内完全没有消息的准备。没成想,这消息来得比她预想中还要快许多。 只这消息也是好坏参半。 许承锦说他今日正好去找许家大儿吃茶,离开的时候听见鱼龙混杂的赌坊里有人许是输多了,拍着胸脯吆喝着他爹前阵子机缘巧合得了颗雪莲籽,等他将其搞到手,暗巷里这么转手一卖,别说赌债了,还能请在场所有人喝上一杯呢!满脸都是小人得志的模样。 那人许承锦也认识,钱员外家的小儿子,出了名的纨绔,半数家产差不多都被挥霍完了,偏偏钱夫人老来得子,溺爱得紧,打不得、骂不得,就将这么一团烂泥宠得愈发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大抵不出几年,剩下半副家产也要没了。 “当然,这算不得什么坏消息。”许承锦伺候完元戈的茶水吃食,才长长叹了口气,无奈说道,“只是,这钱员外是佟明儒的拜把子兄弟。虽然这些年一个愈发权势滔天,一个日渐没落,这对拜把子兄弟便也没了最初的热络劲了,但就钱员外自己而言,是万万不敢单方面惹佟明儒不快的——譬如,和咱们往来。” 就是说,正儿八经花银子去买雪莲籽这招,便是行不通了,要么找个信得过的“陌生人”去买,要么……抢。 只是这盛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能拿得出那么多银子买雪莲籽的,总该是有些门路的,哪门哪派哪条道上的,总是有迹可循的,贸贸然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登门说要购买雪莲籽这种稀罕物……此计兴许可行,却麻烦了些。 至于后者,省时省力还省钱——元大小姐端着茶水笑意从容又温柔,提醒着许承锦,“你那有人没,将那败家子盯紧了。若他当真能从自家亲爹手里将东西骗出来,咱们也方便动手些,直接找个麻袋一套,揍上一顿——左右他平素里得罪的人也不少,又在赌坊那样的地方大放厥词,被贪财之人盯上了也情有可原不是?” 许承锦半点意外也无,挑了挑眉梢,相视一笑,分外默契,“这不咱就想一块儿去了嘛。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从赌坊出来我就安排人盯着了,万一那小子真出息了,从他爹手里骗了雪莲籽出来,都不用你动手,直接给你拿咯!” 垂首站在一旁的鉴书觉得……此刻坐在那里的两个人笑得跟成了精的狐狸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决定合作共谋大事的模样,至于哪只成精的年限更久些……还真说不准。但相较之下,只知道放火烧自己房子来求收留的宋大人,都显得过于单纯了些。 至于被两只成精的狐狸盯上的钱家……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谁让他们有个自己宠出来的败家儿子呢……鉴书完全没有意识到,如今自己心里那点碎碎念像极了拾音。 活跃极了。 …… 三品居的另一间雅间内,气氛就比元戈那边凝重了许多。 门窗紧闭,光线黯淡,炉子上的烧水声是屋子里唯一的动静,两人就这般静坐了许久。最后到底是秦永沛轻叹一声,递了台阶,“我说……宋闻渊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废了吗,我当时便信了你的鬼话,派了杀手行刺,可你看到了,他如今还好端端地活着……还能协助姚云丰处理少女失踪案呢!”至于派出去的杀手,一个活着回来的都没有。 佟明儒弯着腰伸了手去够那炭火烤手,相比于年轻的皇子,他看起来更加从容温和。他打量着自己愈发苍老的手背上树皮一般的褶皱,慢吞吞地说着,“他没受伤。我买通了恪靖伯府的下人,想要看看宋闻渊的药渣,也是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受伤……那几天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温家温浅。” 秦永沛一愣,“温浅?”脱口而出的名字,然后才对上佟明儒近乎戏谑的眼神,一时间也有些尴尬,以拳抵唇咳了咳,“我和她……真的没什么,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这一点,佟明儒曾经是相信的。彼时他一直觉得眼前这位皇子是聪明的、理智的,眼里只有大业没有儿女情长的,一直到他和佟婉真那点不清不楚的男女之事被捅到了台面上,佟明儒终于恍然……男人啊,终究是狗改不了吃屎,何况温家温浅还生了一副好皮囊。 “殿下若是当真和她有些什么,此刻倒也好办了。”佟明儒阴阳怪气的笑意倏然而逝,他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像是认认真真感受着炉子带来的热度,言语已经懒懒的,“殿下就没有发现,这温家温浅,和之前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了吗?到底是她一直以来都在演戏,还是整个温家都在藏拙?曾经的温长龄,那么恣意耀眼的男人,自打他那位夫人离世之后,就成了现在这种老油条……殿下,他的那位夫人,你可听过从何而来?” 秦永沛摇头。 佟明儒笑了笑,收回双手靠向椅背,偏头看着窗户缝里的那道亮线,轻声说道,“彼时温宋两家联姻,我是不赞成的。可陛下忌惮宋闻渊,也更忌惮我……你却不听我的,非要去促成这婚事摆脱温浅。一个宋闻渊就不好对付了,如今还来个温家……温家那位夫人,若当真来自小门小户,又如何连死都死得如此蹊跷?当年温长龄疯了一样的查,什么都没查到……这本身就不对。” 户部尚书罢了,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管钱的职务,能有什么能耐?秦永沛心下腹诽,但到底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他如今还用得到佟明儒的人脉。斟酌再三,试探问道,“那,我派人去试探试探温浅?” 佟明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如何试探?暗杀?色诱?你以为宋闻渊是吃干饭的?还是说当真废到只有两个鼻孔能出气了?” 第217章 不干不净的东西 自从秦永沛和佟婉真的事情曝光之后,佟明儒在秦永沛面前都是这样一副“我就是看你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你要是看不惯我,就诛我九族啊!”的样子。 偏生,秦永沛还真诛不了他九族,至少,目前是如此没错。 后牙槽咬了又咬,想将对方千刀万剐的心思终于压下,秦永沛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那佟相以为如何?”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表情都僵硬。 佟明儒却仿若未觉,他靠着椅背半阖着眉眼看起来像是快要睡着了一般,半晌才摇了摇头,“温浅如今有太多人护着,轻易别动……何况,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女流之辈,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与其对付温浅,倒不如对付宋闻渊……给我些时间,我让人查查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如此才能对症下药不是?” 此话有理,但秦永沛想不明白的却是,“他那身子到底是怎么废的?” 那日宫中夜宴,陛下遇刺,刺客武功高强,御林军合力均有所不敌,是宋闻渊拼了半条性命将刺客拿下,最终护了陛下安然无恙。自此,这救驾之恩众目睽睽之下落在宋闻渊的脑袋上,眼看着日渐没落的恪靖伯府再一次翻出了一朵巨大的浪花,宋闻渊也是一战成名。 炉子上的水沸了。 秦永沛给自己倒了茶,又给对面也倒了一杯,瞧着分外礼贤下士的模样。搁下水壶之后才兀自计较着,“若是我记得没错,那一次宋闻渊在鬼门关前蹦跶了好几天才算是缓过来,莫不是彼时落了病根废了一身武功?” 落了病根?佟明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得意味不明,“因救驾受伤,宫里当值的、不当值的太医都去了,如若当真有些什么,又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没人察觉?” 人多口杂之处最是易于打探消息,偏偏这些年谁也没听说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宋闻渊还是那个宋闻渊,要么,是宋闻渊当时真的痊愈了,要么……是他们谁也不敢说。宋家那老爷子本就是两朝老臣,陛下多疑早已心生不喜,偏他骁勇善战不得不用,到得最后功高盖主郁郁而终。 恪靖伯府短短十数年快速没落何尝不是因为陛下的推波助澜?偏偏这节骨眼上横空出世一个宋闻渊不仅动不得,还得封赏、大肆地封赏,皇帝又怎会不留后手?又有什么后手是比“趁他病要他半条命”更好的? 宋闻渊啊……到底是太年轻了。 只是这些东西佟明儒自然不会告诉秦永沛,他端着手里的茶杯慢悠悠地把玩着,“宋闻渊府上前阵子兴师动众地给只狗主子找了个下人,听说那下人还背着把很宽的重剑,生了一张几分异域腔的脸……殿下若是得空,不妨让人打听打听那人来历。” “你不是在宋家安排了眼线?”秦永沛将茶杯往外推了推,淡淡说道,“找你眼线打听啊。” 言语间,还颇有几分冷嘲热讽的意味。 当真是面和心也不合的盟约。 佟明儒也不在意,视线落在那杯皇子为他倒的茶水上,耸耸肩,“问了,他也不知道。宋闻渊真心要藏的秘密,一个普通的下人能打听得出来?救驾之后都多久了,整个盛京城里谁知道他废了?” 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秦永沛点点头,“知道了,我会让人暗中打听一下……时辰不早了,我那还有事,佟相若是无事便也早些回去吧,三品居的茶,是愈发的次了。”说罢,随手搁下一锭银钱,微微颔首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才掩了门,一回头瞅见隔壁的隔壁推了门出来的姑娘,一身浅蓝色的织锦长裙,外罩一件银白毛皮披风,转身之际露出白色腰带盈盈一束,勾得那截细腰勾魂夺魄般地纤细。 竟是温浅。 对方抬头看来,也是微愣,错愕之后很快收拾好表情,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真巧,二皇子殿下。” 这才提起呢,没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了,秦永沛想起方才佟明儒说的那些,难免愣怔,想要从对方那张半点攻击性都没有的脸上看出半分端倪来,只打量了片刻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见着许承锦跟了出来。 如果说佟明儒是料定了自己对秦永沛还有用、加之秦永沛自知办事不漂亮对佟家自是诸多忍让,所以才敢屡屡以下犯上的话,那么许承锦就真的是有那么一股子作天作地盼着以一己之力连诛许家九族的狠劲儿,他咧嘴嘻嘻一笑,“哟,二皇子殿下来这里……许久未见,近来可好?看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好,是新婚不愉快,还是另有新欢后院起火?” 屋子里还坐着个佟明儒。 秦永沛倒也不是担心有人看到他与佟相单独喝茶,毕竟是名义上的岳丈。但这“新婚新欢”的,是自己插在佟家人心上的一根刺,他不想这个节骨眼上跟佟明儒闹翻,自是不会和许承锦多费那点儿口舌,只微微颔首,端着一张温雅的表情一言不发地走了。 许家九族再一次得以保全。 许大少爷心里头有些不痛快,收了手中的折扇看了眼那扇仍然紧闭的房门,朝着楼下努努嘴,“也不知道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江南菜还不错的吧?往后若是想吃,找小厮过来买一趟便是,你自己一个人就别来了,免得又瞧见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惹了一身骚。” 不干不净的东西……这厮顶着这么一张嘴能长到这么大,一定是盛京城的百姓们秉性纯良与人为善。元戈摇摇头,到底是低声应着,“晓得了……败家儿子那边你给盯着些,自打我受了几回伤之后,宋闻渊估摸着给我安排了不少暗卫,我这里行动不大方便。” “成。”许承锦应得痛快。 两条成精的狐狸再一次达成了共识——鉴书脚下微微一顿,仰面看天,选择性地对这句话装聋作哑。 第218章 心上的故人 元戈是在一脚跨进伯府大门的时候才想起被她抛之脑后的表小姐,心下虽有懊恼,却也没有过于担心,只随口问了句门房可曾见着表小姐回府。 门房摇头道不曾,元戈便也没在意,只以为王珊珊又去哪里买东西去了,毕竟自己刚断了她在宋闻渊那边的财路,想必王氏总要拿些银钱出来哄一哄受欺负的小孩才是……在彼时已经十八岁的元戈眼里,尚未及笄的表小姐的确也只是一个小孩罢了。 不管手段还是心性。 此刻的元戈并不知道,有些小孩生来就是恶魔。 三品居新来的江南厨子手艺的确不错,元戈贪嘴吃了不少,回到落枫轩的时候还是撑得慌,这酒酿小圆子便也吃不下了。正兀自懊恼的时候,就听炎火说宋闻渊今夜不回来用晚膳了,元戈转念一想,便吩咐着将酒酿小圆子当晚膳用,正好放桂婶休息休息。 又问宋闻渊去哪了,炎火说姚大人将人请过去了,说是有百姓说在永平坊看到了一个蒙面的姑娘,看起来像是通缉榜上的女子,这会儿整个衙门的人都倾巢出动了。 永平坊距离刘麻子家不远,自从刘麻子死了以后,姚云丰便觉得那人迟早要回来找刘麻子他那瘸腿老爹,所以一直都有派人暗中监视着。 这件事元戈也是知道的。 遂关心问道,“刘老汉那边没事吧?” “无事,好好待着呢……他也算是贪心了一辈子倒霉了半辈子,临到头一只脚跨进棺材里了,倒得了些许福气,至少有人管吃管死了……”炎火兀自摇头,又道,“蒙了面的姑娘,要说身形相差不多,看走眼也是可能的。只这娘们实在作恶多端,姚大人那边是宁可错抓也不能放过,这才有点风吹草动就倾巢出动……哎。” 说完便是叹气,“主子说今晚也不知何时才回来,他说您的肩伤还未好利索,他交代您吃了晚膳便早些歇息。” 元戈颔首道好,想了想又吩咐着,“把林木和慕容兄都带上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了,你把他们带上。” 炎火自不会拒绝,带着两人充当劳力去了。 秋末的天暗得早,夕阳落得很快,不过酉时方至,刚刚还是漫天斑斓的晚霞,恢弘烂漫,此刻却只剩下了薄薄一层橙暖的光斑,从稀疏错落的枝叶间打下来,像是给整个落枫轩罩上一层灰色的薄纱。 拾音去端酒酿小圆子了,元戈抱着温小白坐在躺椅里看着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视线里,身后传来脚步声,随之薄毯落下,“您伤势未愈,莫要再染了风寒。” 那人站在她身侧,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元戈似是愣了愣,才缓缓笑道,“鉴书啊……” “嗯。”鉴书低声应着,而后站直了身子退到一旁,安安静静的并不多话——哪怕她隐约间已经觉察到,方才少夫人那一瞬间的愣怔,像是从格外遥远的回忆里抽身出来,她看向自己的视线,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故人。 知玄山上的晚霞,比这里好看许多,特别是入了秋的山间,树叶都有不同的颜色,晚霞从远处投射到院子里的时候,有一种格外盛大的浪漫。 元戈喜欢搬着躺椅看夕阳一点点落下、隐没,直至整个天地间都灰蒙蒙的一片……槿素便念叨了她许多回,只元戈素来懒散随性惯了,槿素见念叨不好她,便日日算着时辰带着毯子去找她,可知玄山那么大,有时候在自己院子、有时候在元岐那、有时候又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只因为那里有块看起来很好躺的石头,甚至……有时候槿素兜兜转转一圈无果,回来叉着腰一边喘气一边骂她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她好整以暇躺在树杈子间睡着了。 元戈本就不是轻易能对人打开心扉的性子,若非是这样一个即便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却还是会担心她染了风寒漫山遍野找她的槿素,元戈又怎么可能在短短数年间就对其推心置腹到连密室的机关锁都教给她呢? 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元戈觉得……若是元岐身子好了,若是元岐不介意槿素的出身,有这样一个嫂子倒也是不错的一件事。 可就是这样的槿素……捅了她好大的一刀。 “鉴书。”元戈微微阖了眼,抬手将毛毯往上拽了拽,遮住了半张脸。她缩在毛茸茸的毯子里,才掀了眼皮朝着身后看去,问道,“鉴书。你说……一个人的性子,会一夕之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鉴书垂眸看着年轻的少夫人,她鲜少看到过对方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不解的、迷茫的,还有些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的孤单和绝望。 是让人只是看着,便也跟着心下一沉的那种难过。 鉴书认真斟酌片刻,才道,“此前是不信的,可大家都说少夫人您便是一夕之间变了性子……属下便想着,也许是有的。” 是啊,人人都道温家大小姐一夜之间跟换了个人似的,那是因为真的换了个人。 那么槿素呢?又是何故短短时日换了张面孔……还是说,槿素从来都是那样的一个人,她既能漫山遍野地去寻你,也能毫不留情决绝离开,她既能因为害怕野兽夜不能寐,也能木着脸杀人如麻。 她既能将你搁在心上珍之重之,也能将你踩在脚下弃若敝履。 “罢了……”元戈轻轻叹了声,将怀里的温小白往上提了提,无奈轻笑,“到底是时过境迁了,我想这些有的没的自寻烦恼作甚。” 她看起来像是释怀了,又像只是轻轻按下不提,将那些让人心头一沉的过往搁在一个谁也触碰不到的角落,带着些自欺欺人的粉饰太平。 鉴书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突然有些不明白,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为何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夜路。 第219章 表嫂觉得,此戏可看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了视线之内,鉴书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悄声离开,她觉得这个时候的少夫人应该并不需要有人陪在她身边才是。 偏偏这时候来了不速之客——看起来略显拘谨的表小姐。 “表嫂,在呢?”王珊珊在月洞门口探了探头,嬉皮笑脸地晃了晃手里的盒子,赔着笑,“实在对不住,那库房太大,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出来的时候表嫂都走了……不过幸好,描金茶盏找到了,这是给表嫂的那一份,表嫂看看可喜欢?” 最普通的茶杯,哪有什么喜不喜欢的? 因着心底那点略显沉郁的心事,元戈一时间也没兴趣陪这小孩周旋,意兴阑珊地道了谢,“多谢,搁那吧。方才是突然有事,没来得及同你说,想着街上回来租个马车也方便的,这才先行一步。” 本该大发雷霆的表小姐,像是睡了一觉之后格外地通情达理,双手拎着那食盒乖乖巧巧地笑,“是这么说没错,表嫂的确应该紧着要紧事才是,我这边不妨事的。这些年我常来盛京,你放心,走不丢,这不,我好好地回来了嘛。” 依着表小姐原先的性子,今日是如何都要借着元戈将她一个人丢在“人生地不熟”的大街上这个理由大闹一次落枫轩的。 表小姐看起来实在反常,就连元戈都要怀疑这位表小姐也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夺舍了似的,偏生表小姐自己好像并不觉得,她拎着盒子站在那里,对鉴书屡屡伸过去的手视若无睹,半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低着头,抿着嘴,倒有几分欲言又止。 元戈也随她站那,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怀里的小白狗,并不主动开口搭理。 暮色一层一层笼罩下来,有准备来点灯的丫鬟一看这场面,又悄悄地折回了,任由这气氛怪异的三人待在越来越深浓的夜色里。 直到拾音端着热好的酒酿小圆子出来,见着这样一幅明显尴尬的局面也是脚下一顿,讪讪笑着指责道,“这群下人办差真是愈发地不尽心了,这都什么时辰了,院子里还黑漆漆的……少夫人,小圆子温好了,现在吃吗?” “嗯。”元戈点点头,也没从躺椅上起来,只懒懒抬了手,“给我吧,你把石灯笼点上,然后和鉴书一道去吃晚膳吧。” 鉴书看了眼王珊珊,“属下不饿。”非奸即盗的东西在这里,她不放心。 “不饿也吃点,万一半夜饿了,膳房里冷锅冷灶的,你吃什么?”元戈知道她的意思,却也不点破,只端着小圆子借着石灯笼里的烛光抬眼打量着愈发局促的王珊珊,笑意从容,“表小姐不是来送茶盏的?这茶盏给鉴书就好,我很喜欢。” 言下之意,搁下东西,你可以走了。 鉴书再一次伸手去接。 王珊珊不仅没给,甚至还紧了紧攥着的指尖,才道,“表嫂……我、我其实很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元戈舀着小圆子答应地漫不经心,“哦……难怪想着给我送礼。那看在你煞费苦心挑的礼物上,说说看,要是不费什么劲的,我帮了便也帮了,若是费劲的……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是懒散,这礼物你就拿回去,这忙,我就不帮了。” 入耳句句随意,细想却又觉得句句都有些阴阳怪气——元小姐说话,到底是比许承锦多了几分含蓄内敛。 表小姐也不知回过味来没,闻言连连摇头,“不费劲、不费劲的……这次出门前,母亲便交代了,说我如今是大姑娘了,人情世故上比不得从前随意。今次打扰了表哥,总要请大家吃个饭表表心意,但我想着若只有表哥和表嫂,未免冷清了些……不如叫上表哥表嫂的好友,左右大家年龄相仿……人多热闹嘛,表嫂觉得呢?” 表嫂觉得,这小孩反常了一整天,目的终于是出来了——搭个戏台子,请一群看客,只不知道要唱的是哪出戏。 视线落在对方快要扭曲打结的手指头上,元戈低眉轻笑,又喝了口酒酿,才懒懒说着,“我也没几个好友,都是爱静的性子,不一定会来,来了也不一定热闹……至于你表哥那边的,你自己同他说好了。” “不不不……”王珊珊连忙摇头,拧着眉头看起来都快要急哭了,“之前是我不对,惹了表哥表嫂不快,如今表哥只怕对我已经心有成见,我……我不敢,还是表嫂帮我说说吧?你说的他总是听的。” 烛火摇曳,光影明明灭灭,元戈撩了眼皮子懒懒看着对方,半晌勾唇一笑……小姑娘辛辛苦苦搭的戏台子若是被她这么拆了,保不齐要来点损人不利己的阴招,与其时时闹心,不如就看看吧。 表嫂觉得,此戏可看。 元戈点点头,橙暖的灯火里,笑意温柔,“既如此,我便说说……只是成与不成,我不保证。所以……这茶杯,要不你还是带回去?”元戈朝着对方死死攥着看起来非常不想送出去的茶杯,格外诚恳地建议着。 “不不不!这是送表嫂的!不管成与不成,都是送给表嫂的,哪有带回去的道理!不值钱,左右不值钱的!”表小姐的脑袋都快要摇成拨浪鼓了,猛地上前一步,将手中盒子往元戈怀里一搁,温小白被吓了一跳,一溜烟地跑了,王珊珊像是才发现元戈怀里有只狗似的,自己被吓得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才抬手指指门口,“那,我回去等表嫂好消息?”说完,逃也似地走了。 小孩就是小孩,心里有了鬼哪里还注意得到周遭的环境。元戈心下腹诽,愈发意兴阑珊,摆摆手算作道别,随手将怀里的那木盒递给鉴书,“收着吧,然后你们也去用膳,这里不必伺候。” 说着,舀了一勺小圆子递到嘴边正要吃,鼻尖突然嗅了嗅,眉头就皱了起来,表情凝重地闻了闻勺子,又凑近指尖闻了闻,蓦地出口唤住,“等等。” 第220章 古怪的香粉 时间回到几个时辰之前。 彼时元戈还在三品居里品尝着地道的江南菜,王珊珊拎着两套几乎一模一样的茶盏站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街市上盘算着要如何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揭开这对狗男女的真面目……对一个男人而言,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自然是来自枕边人和知己好友的双双背叛。 所谓朋友妻不可戏,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温浅都如此道德败坏了,就算圣旨在前又如何?就算表哥休不了她,却也不会再如现在一般待她,大不了将她丢在落枫轩里自生自灭罢了。如若当真如此,隔三差五过去“问候”一番,看看往日高高在上的温大小姐活得连个下人都不如的模样,也未尝不是一件趣事。 只这般想着,王珊珊便觉得心情很好,看阳光温柔,看行人都觉得各个慈眉善目,连带着被个姑娘家撞了一下都觉得不甚紧要。 那姑娘带着面纱,错身之际狠狠撞了她的肩膀,芬芳扑鼻,不知是什么香粉打翻了,些许绯色沾在袖口上,污了她今日特意穿的新衣,王珊珊皱着眉头抖了抖,自然抖不干净,连带着觉得那香味都有些刺鼻不喜了。 那姑娘忙不迭地回头道歉,“抱歉、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我、我刚来这盛京城,不认路,左顾右盼着一时间没注意到姑娘你……不好意思哈,你没事儿吧?” 若是搁在往常,依着王小姐的脾气,若是最后没有拽着对方赔自己一件衣裳那定是因为她口才不及对方不得不铩羽而归,但今天她心情好,看谁都觉得顺眼,遂分外客气地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洗一洗应该就没事了,说来也是我自己没注意。” “小姐真是通情达理。”对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弯着,眼底似有碎光,娇娇俏俏的,瞧着似乎年龄不大。那女子盛情邀请王珊珊一起喝茶,“我原是要去永平坊的,想来是迷了路走错了。正好也走累了歇歇脚,小姐若是得空,我请小姐喝一杯?虽说小姐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但弄脏了你的衣裳,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 王珊珊今日穿的本就是梅子粉的衣裳,这绯色香粉落在袖口其实并不明显,也就是因着是新衣才有几分介意,她本不是和谁都热络得起来的性子,同一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喝茶,想想都觉得尴尬,于是下意识就要婉拒。偏偏对方看起来是个自来熟的,二话不说拉着她就往里走,有些刺鼻的香味愈发浓烈,也不知道是哪里买的香粉,闻着让人一个劲地想要打喷嚏。 乡巴佬的东西果然上不得台面——彼时的王珊珊,一边如此腹诽,一边就这么被人拽着进了茶楼。 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说的正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女失踪案,“现在的歹徒厉害得哟,都用药的哇!那种药闻着好闻的呀,做成香粉,小姑娘家家都喜欢闻好闻的呀,再添点虚头巴脑的说法,什么美容养颜的、什么魅惑心上人的哇,小姑娘凑过去一闻,人就傻了呀!就这么傻不愣登地被带走了哇!” 王珊珊一愣,不知怎的,她看着对面言笑晏晏的蒙面姑娘,后背突然就这么激灵灵地起了一层冷汗……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方才自己被拽着进来的时候,的确似乎有那么一阵恍惚? 老百姓却听得哈哈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跟你亲眼见着似的!” 说书先生也笑,换了个更舒坦地姿势坐了,颇有几分没脸没皮的痞气,“我就是个臭说书的,自然是说的比唱的要好听才是,我若说的不好听坏了此间生意,掌柜的早把我赶出去了不是?你们要听这少女失踪案,我便只好说说,可这些个都是官府机密,我要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咱们的父母官姚大人不得将我当嫌疑犯抓起来?” 众人唏嘘嫌弃,“咿——” 蒙面女子倒了茶落了座,似乎这才注意到对方有些不大好看的脸色,关切问道,“怎么了?” 王珊珊又一激灵,恍惚间看着四下百姓热热闹闹嬉笑怒骂的模样,那一瞬间如坠冰窖的感觉才逐渐消散,她像是再一次真真实实地回到了人世间似的,笑容疲惫地摇了摇头,才道,“没什么,只是听人说起最近城里少女失踪的事情,难免有些唏嘘罢了……”说完,悄悄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就见对方正撩了面纱一角喝茶,露出一方嶙峋丑陋的疤痕。 心下一突,随后又是一松。 对方注意到她看过来的眼神,也不甚在意,只放下面纱轻笑解释,“小时候被热水烫的……我倒是不介意的,只生怕吓到了你们,这才一直戴着面纱。很丑吧?” “没有的事。” 对方嘻嘻一笑,看着似乎当真并不在意自己脸上的疤痕,反倒夸着王珊珊,“小姐当真人美心善呢,瞧举止,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吧?这么一想,我虽然兜兜转转地走错了路,但能遇着小姐你,也算是幸事了呢。” 相较于对方永远笑嘻嘻的热情,王珊珊就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了,“我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我跟你一样,是从外乡来探亲的……也就比你早来这么几天。” “怎么会?”对方瞪大了眼,“小姐莫不是哄我呢?瞧着小姐举止与气度,怎么看都像是那些个故事里的世家千金大家小姐呢!” 王珊珊蓦地嗤笑一声,“谁说只有盛京城里才有世家小姐的,我的确是外乡来探亲的,但我出自琅琊王氏,也是响当当的世家,我姑母是恪靖伯府的王夫人,怎么也不会比这土生土长的千金小姐差了半分去哇!” 对方瞠目结舌,短暂的沉寂之后是更加热情的恭维。 这样的恭维里,琅琊王氏的后人早已将最初的那点警觉和后怕抛到了九霄云外,什么闻一下就扰人神志的香粉,什么蒙面的外乡女子,她只知道她这个王氏的后人并不会比无根无基的温家女差了半分去! 第221章 是战书 这一杯茶,喝了很久。 抛掉了最初的警惕之后,王氏后人很是享受这种来自别人的、几乎是不遗余力的赞扬,甚至为了对得起这些赞扬,这杯茶钱还是王珊珊自己付的,毕竟世家小姐怎么能让刚来盛京城连路都不熟的外乡人付茶钱呢? 表小姐丝毫没有意识到,不过一杯茶的功夫,她已经恨不得将自己几岁开始换牙、最后一颗牙藏在了哪里都和盘托出,偏生她连对方姓甚名谁、祖籍哪里、探的是哪门子亲都不知道。 她喝完了茶,同刚认识的“知己”挥手道别,顺便笑意盈盈地邀请对方来府中作客之后,才带着几分意犹未尽,找了一辆马车回恪靖伯府。 彼时日头西移,天色渐渐黯下,她坐在马车里看着车外依稀亮起的红灯笼,才惊觉自己在那茶馆里竟是待了这么久……明明似乎也没说多久的话,那茶还没凉呢…… 她扒了门帘问车夫什么时辰了。 车夫看了看背后的天色,憨憨笑着,“快酉时了吧,马上入冬了,这天色暗得快……听姑娘有几分外乡口音,咱们这入冬早,不习惯吧?到了冬天啊,这天暗得更快哩!” 表小姐最不喜别人提起她的“外乡口音”,明明这些年已经很认真地学习盛京口音了,偏偏还是学了个四不像。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寒暄的兴致瞬间荡然无存,王珊珊低低“嗯”了声,坐回了马车,寻思着还是刚认识的那位异父异母的亲姊妹更有趣些。 至少对方听不出那点外乡口音。 难怪这一聊就聊得忘了时间——表小姐如此告诉自己,拎着那两套茶盏下了马车,连衣裳都没顾得上换,就去了落枫轩。 …… 此刻,元戈舀了一勺小圆子正要吃,一低头闻着指尖上那股子古怪香味里隐隐约约的甲香,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又闻了闻,确认自己并没有认错,才沉了脸色抬手唤道,“等等。那盒子再给我闻闻。” 木盒上的味道果真更浓烈了些,只是盒子里的茶具上却没有任何气味。 元大小姐对着只其貌不扬的木头盒子像只狗一般到处嗅,鉴书不明所以,又不好出声打扰,一直到元戈从木盒里抬了脑袋,才试探问道,“这盒子是有什么古怪吗?莫不是那铺子暗藏玄机?” 盒子有古怪,茶盏却没古怪,倒也不能说那掌柜的一定就没问题,也许这其貌不扬的铺子就是走私香料的障眼法罢了……元戈取了其中一只茶盏搁在掌心把玩着,半晌才吩咐着,“去问问门房,表小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从买好这茶杯,到现在,都够这位表小姐两条腿走上两趟了……何况她也不是肯委屈了自己的人。让人去查查,这段时间她都接触了些什么人。” 鉴书颔首称是,又指指那盒子,“那这个……” “没事,就是沾了些让人不大愉快的气味,收着吧,也许哪天还有用处的。”元戈将自己的手仔仔细细擦了,这才端起那碗吃得多少有些一波三折的小圆子,囫囵着吃完了。 吃完了小圆子的元大小姐百无聊赖地坐在躺椅里欣赏夜色,门房那边先来了消息,已经确认了王珊珊回来的时间,也就是说表小姐拎着这个木盒子在外面逗留了小半日的光景,街头巷尾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之际都有可能沾染到这甲香的气味,甚至……可能只是和拥有甲香的人同坐了一辆马车。 于是,这甲香的来源就格外扑朔迷离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元戈总觉得这甲香更像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人知道了王珊珊的身份,甚至可能今天白日里就在某个地方盯着她们一起进了那家铺子,然后见她落单,留下甲香的气味……就像是一道战书,一道下给温浅的战书。 只是,会是谁呢? …… “温浅?”二皇子府的书房里,秦永沛看着乔装打扮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槿素,重复着今天接连听到的名字,“你是说,那天被你击伤的是温浅?怎么会是她?” “我起初只是怀疑,当初刘麻子带着俩姑娘说是外乡投奔亲戚来的,瞧着也是脸生的模样,但宋闻渊他们来得太快了,当时他那慌里慌张差点摔下马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记得。”彼时便觉得古怪,但更多地是震惊于那女人对知玄山的了解,加上官兵这两日挨家挨户甚至挨着山头地搜查,她东躲西藏地一时间也顾不上那么多。 直到今天,她在小巷子里看着温浅带着两个人走进了那家铺子,那身形……还有身边那个高挑英气的姑娘,只要不看脸的话,赫然就是当日那两个探亲的女子!槿素在暗处盯了很久,久到亲眼见着许承锦拉着温浅去了三品居……只那熟络劲儿,当初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瞬间茅塞顿开! 果然,什么旧人、什么故人,通通都是谎话,温浅对知玄山的了解定然是来自于许承锦,这个在知玄山化名南隐的、与元戈甚是亲近的许公子! 槿素咬着牙,面纱后无人看见的表情邪气森森,她说,“想必那日她戴着人皮面具一样的东西。对北镇抚司来说,弄两个人皮面具不是难事……好一个温浅,害我折了一个刘麻子,又在巫溪山东躲西藏了许多日,今日好不容易进了城,第一时间就将这个消息递给了殿下您,免得您都不知道敌人是谁。” 说得好听,不过是有求于己罢了。 秦永沛哪能不知道眼前这个细胳膊细腿还毁了半张脸的小丫头实际上是只吃人都不吐骨头的豺狼?他冷冷笑问,“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对方从容轻笑,甚至格外有礼地弯了腰行了礼,“最近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过腻了,想来殿下您这里躲几日安稳日子,可好?” 最近这盛京城里的同一只老鼠只怕都已经被来回查了好几遍了,鉴于如今两人之间还有合作,秦永沛觉得这并非不合理的要求,遂点点头道,“我这里毕竟人多口杂,要么你老老实实躲在暗室里,我亲自给你送吃喝,要么我找一处偏僻的院子,找个信得过的嬷嬷陪你住着伺候你吃喝,也算给你个身份,只若是遇险,你自己见机行事。你自己选。” 对方嘿嘿一笑,面纱外的眸子黑得发亮,“自然是能见天日的好。” 第222章 深夜藏娇的二皇子府 二皇子府有个奇怪的规矩,子时之后除了巡逻的侍卫之外,所有人的下人、女眷都不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 下人居住的房间附近是没有茅厕的,若是起夜需要沿着一条鹅卵石小径穿过一个废弃已久的院子。彼时这命令刚刚下达,也有自认聪明的,觉得那院子废弃已久,纵然是巡逻的侍卫也不会往这里来,自己偶尔走一回只要没被瞧见,自是无事的——倒也的确如此,第一回,他安安全全地回来了,甚至隔日还同人吹嘘,这些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主子和眼高于顶的侍卫怎么可能过来? 没两天他就不见了——管事的说法是,对方要回家照顾生病的老母亲,结了月钱回乡了。 可那人本就是盛京人士,母亲更是早亡。众人心下各有揣测,却谁也不敢言说。只是自此后,这条奇怪的规矩便算是立住了,便是佟婉真进了府,身边的丫鬟也是将这个规矩仔仔细细耳提面命了好几回。 初来乍到时,佟婉真也的确是规规矩矩的遵守着这个看起来古怪的规矩,可随着一天天地被冷落,那些不安、委屈的情绪逐渐变成了怨怼、猜忌的时候,这个古怪的规矩在她那里就显得多少有些无足轻重,甚至变成了压在心上的石头、梗在喉间的尖刺—— 那一个个不见人影、独守空房的深夜里,秦永沛到底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是有新欢了?还是藏着不能被人看见的旧爱? 她丢了名节、弃了亲眷,煞费苦心地嫁进这二皇子府,要的从来不是这样的结局,不是这一个个孤枕难眠的深夜。 于是,经过一整夜一整夜的犹豫之后,她将上回借故深夜睡不好找大夫开的安神药悉数下在了下人的吃食里,又在屋中点了安神香,待到随身伺候的下人彻底睡着之后,她穿着斗篷借着月色出了门。说来也巧,她一路走小径,竟然半个巡逻的侍卫都没碰到,就这么一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点着灯的书房门口……正好看到了推门出来的女子。 那女子轻纱覆面,身形娇小窈窕,退身出来时屋内的灯光打在她半张脸上,依稀可见眼底笑意勾人,她说,“那就祝殿下与我,都能早日如愿。”微微屈膝间,媚态天成。 佟婉真站在深夜子时的凉风里,整个人如遭雷击——果然,深夜藏娇呢。 许是这段时间以来的冷落漠视与刁难,即便此刻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佟婉真也没有贸贸然地冲上去指责这对“狗男女”,她反倒后退一步,借着围墙遮了身形,指尖死死掐在掌心,以此来控制凌乱粗重的呼吸。她咬着牙看着那姑娘走出院子,戴上兜帽,熟门熟路走了一条羊肠小径,一路上半个侍卫没见着,更别说还有什么下人打照面了。 所以说,入夜之后不能乱走的原因找到了呢……佟婉真紧了紧斗篷,悄声跟上。 …… 起初那报官的百姓信誓旦旦说自己确确实实在永平坊看到了通缉榜上的姑娘,蒙着脸,一双眼睛鬼精鬼精的,跟能吸人魂魄似的,就连那面纱都和画像上一模一样——信誓旦旦的,格外像那么一回事,还说亲眼见着那女子左顾右盼跟做贼似的进了巷子里那户人家。 经查,所谓的“那户人家”是个开在巷子里的医馆,坐堂的是个赤脚医生,姓章,医术还不错,会些不常见的偏方,又因为在巷子里很是隐蔽,所以常有一些得了不大能宣之于口的隐疾的病人前去找他,进进出出也常是蒙面的女子、戴斗笠的男人。 章大夫也说了,白日里的确有个姑娘寻上门来,是来为她家夫人抓药的,也算是个老主顾。至于姓甚名谁,章大夫自是不会说,只说那夫人他见过,是个大户人家的姨娘,往日看病抓药都来她这里,家世清白绝无问题,最重要的是,年龄和那通缉榜上的女子对不上,人孩子都成亲了。 于是附近大街小巷又找了一遍,却也仍是无果。 到了这时候,方才还信誓旦旦的男人开始含糊其辞了,只说瞧着的确是个蒙面的姑娘,其他却不确定了……这样的说法自打悬赏令张贴出来之后,每天都能遇到好几回,京兆府的门槛都要被踩烂了,更有甚者还将自己的女儿蒙了脸送过去口口声声亲眼见到自家女儿杀人的——只为了那张“提供真实情报者赏银千两,亲自抓获送交京兆府者赏银三千两”的悬赏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重赏之下也见人性。 京兆府的官吏这几日都跟陀螺似的走街串巷,每个人都疲惫不堪,数过家门而不入是常态,许多直接在京兆府里和衣而睡,听着动静魂还没醒,人已经一股脑爬起来往外走了。 宋闻渊也是到后半夜才回来的,走到落枫轩门口见着院子里摇曳的烛火,只觉得周身的疲惫和冷意一瞬间都消散了,一手将身上披风递给炎火,一手捞起听见动静朝他奔来的温小白,拍拍它的脑袋,低笑制止,“别叫唤,吵醒了她我罚你吃三天绿叶子。” 温小白当真未曾叫唤,只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撒着娇似的。 这小东西,当真极有灵性,也难怪小丫头喜欢得紧。 宋闻渊一手抱着小白狗回了东厢房,见着桌上摆着盆花,盆下压着张纸,姑娘家写了一手凌厉潇洒的字体,“厨房里温着饭菜,都是好消化的,夫君放心食用,好生歇息。”外加一个古灵精怪的笑脸,寥寥数笔,倒是惟妙惟肖,可见小姑娘画工亦是不错。 宋闻渊将那张纸看了又看,巴掌大的纸,边沿毛糙,看起来像是随手从哪里撕下来的。他却仍然仔仔细细叠好贴身存放,才回头吩咐炎火,“去看看厨房里温着什么,端过来吧。”他在外头已经草草用过一些,原是不打算再吃了,可小姑娘既然都这么仔细地准备好了,自是不能拂了这面子。 第223章 害了相思 翌日一早,倒像是提前说好了的似的,金彧年和许承锦都来了,只一个眼神元戈便知道钱家败家儿子那边至今尚无动静。 想来也是,这败家儿子虽然在赌坊里大放厥词的,但雪莲籽这东西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宝贝,纵然你想卖,还不一定有人愿意买呢,除非你折价卖给比较大的医馆——但想来钱员外是不会允许自家的败家子如此败家的。 雪莲籽的事情暂且不急,若那败家子迟迟没有音讯,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闯一闯钱家也是可以的。 倒是金小爷看起来神神叨叨的,蹲在狗窝旁抱着他的好兄弟温小白,脑袋对脑袋嘀嘀咕咕好半晌,元戈悄悄凑近听了听,竟是关于给姑娘家送什么东西比较好这样破天荒的难题,元戈默默抬头,仰面看天,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真诚发问,“给姑娘家送礼这种事,你不问身为女子的我,不问百花丛中过的许大公子,你问一只母狗爪子都没碰过的公狗……” 话音落,对方一蹦三尺高,“你、你你你……”词不成词、句不成句,素来牙尖嘴利的金小爷涨得满脸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理他。”许承锦摇摇头,“这小子最近魔怔了,害了相思病,只相思哪家的姑娘却是死死捂着。我都说了,知道了是谁,咱们才能对症下药投其所好不是?没用,打死都不说……这诏狱里头的硬骨头都没他憋得住。算了,咱们都别帮他,憋死他算了!等人姑娘都结了婚生了娃,他继续抱着这狗四目相对,两眼泪汪汪。” 许承锦这嘴,大抵应该去说书。 “浅浅,过来用膳。”宋闻渊端了早饭过来,闻言略一思忖,便提醒着,“前两日遇着欧阳夫妇,说是钟小姐生辰将近,鉴于之前那糟心事,夫妇俩准备热热闹闹地操办一场,说不日请帖就会送到了,叮嘱我如何都要带着浅浅一道去……如此看来,金少爷的这礼,是送那去的了。” 金小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红”来形容了,他看起来像是练功时不慎走火入魔浑身的血管子都快要被撑破了一样,哆嗦着嘴唇发不出一个“不”字来。 好嘛,破案了。 许承锦支着下颌直乐呵,“如此说来倒也有趣,当初互相没看上眼的俩人,兜兜转转的竟也有了这般结局……哦,看这模样,人姑娘只怕还没这心思是吧?哟吼……金小爷追妻路漫漫啊!” 宋闻渊给元戈盛好了粥,夹了她平素爱吃的腌制小菜,抬眼打趣他,“有金夫人和欧阳夫人从中作保,他那点追妻的苦楚也不过是少年心事罢了,这妻总是抱得回去的。倒是你,年纪一把了,真打算这么形单影只着?” 宋大人自己有了着落,体会到了半夜三更回来院子里亮着盏灯的暖意,倒也真心实意地操心起好友的归属来。 偏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诛心。 早晨的阳光,看起来总有种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打在院子里显得格外岁月静好,就连一旁晾着衣服抿着嘴偷笑的小丫鬟都显得格外美好。 那样的烟火气,显得格外平凡朴素,它与财富、权势都无甚关系。 可是,这样的烟火气……许承锦从未在许家看到过。他在许家的幼年时期,面对的永远是撕心裂肺的争执、歇斯底里的漫骂,每一个下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哪来的什么美好……许家啊,连花都似乎开得和别处不同,格外的单调,清一色大红的牡丹。因为许夫人觉得,只有大红色的牡丹才能彰显她正室的地位与骄傲。 至于其他的,都是杂草,应该被铲除。 所以啊,他怎么能把他挚爱的花儿种在许家这种早就发臭的土壤里。 只是,这样的心情实在不适合拿来破坏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所以许公子只是看着对面眯着眼吃早饭的元戈,应得格外敷衍,“年纪不大,偏也学了老学究做派开始说媒催婚了。本公子和地上那个相思了只知道抱着只狗说心事的笨蛋不一样,盛京城想着嫁给本公子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城门外去,本公子不得好好挑挑。” 元小姐撩了撩眼皮子,挺不给面子地嘲讽,“是哟,挑来挑去的,姑娘们都嫁做人妇生儿育女了,就剩您一个挑花了眼挑驼了背,只能抱着只狗互诉衷肠。” 嘿!这人会不会说话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哪边是不?许承锦被她气得脑仁疼,啃了一半的点心“啪”地丢回了碗里,“小爷我就算老眼昏花驼背了,也是盛京的一朵花!小爷我就算要互诉衷肠,也不找狗,小爷我找猫!” ……找只猫还自觉比找只狗高贵了似的,元戈都懒得搭理这人,摇摇头,想起昨儿的事情,随口说着,“昨晚表小姐过来了。说是今时不同往日,既登门作客,就不能失了礼数,她要请咱们吃个饭看个戏,让我问问诸位的意见。” 又蹲回地上去的金小爷想都没想,闷闷拒绝,“没心情,不去。” 元戈扫了眼金彧年,“我准备叫上钟微和于青青。” “那……那就去吧。”说完,又欲盖弥彰地低声解释道,“主要是表小姐难得来一趟,我若不去,显得不热情。” 方才还因为元戈胳膊肘向外拐而兀自生闷气的许承锦又乐了,“又不是你家表小姐,要你热情作甚?为了见某人就直说嘛,哥哥我又不会嘲笑你。” “你闭嘴!”金小爷回头吼他,吼完却又偃旗息鼓般长长叹了口气…… 宋闻渊看着这仨斗嘴皮子的样子,无奈摇摇头,出口便是直击命脉,“看什么戏?” 元戈咧着嘴展开一个无声的笑容,看起来像是蛰伏许久终于见到了猎物的猎人,然后才道,“不知道。表小姐自己搭的戏台子,自己唱的戏。所以我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戏。” 除了地上那只,在场都是人精,闻言自是明白了弦外之音,许公子亦是缓缓笑道,“那就去看看吧。” 第224章 湿滑的鹅卵石 表小姐的戏台子搭在她院子边上的一处小园子。 王氏听说她要招待客人,提议着让她摆在后花园里,王珊珊却婉拒了,说不过就是几个同龄人,又都是表哥表嫂的朋友,太隆重反倒显得拘束。见她有自己的打算,王氏便也没再过问,只拨了身边的丫鬟过来帮忙,客人不多,倒也准备得有条不紊的,至少元戈带着于青青和钟微过来的时候,见着这戏台子已经搭得很是漂亮了。 钟小姐随了礼,是一条看起来就很精美的帕子,只她也没说什么名堂,只含笑说了句“叨扰”,便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安静,温柔,满身的书卷气。 于青青就简单直白多了,耸耸肩,嘿嘿一笑,“就带了张嘴,抱歉抱歉,往日来这恪靖伯府空着手习惯了,浅浅也不提醒一下……表小姐是吧?别介意哈,我和你表嫂太熟了,一时间给忘了。你要介意的话,我回头补上?”人还没到齐,表小姐已经想要登台唱戏。 哪有人这样说话的?王珊珊暗地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面上和和气气地笑,“怎会?就是自家几个朋友吃个饭说说话罢了,本就不用带什么礼来,是钟姐姐太客气了。” 于青青素来是那帮亲不帮理的性子,方才已经在落枫轩将这表小姐的“回礼”仔仔细细地把玩了一遍,又在拾音那边将这位的做派了解了个大概,一路过来成见已生,这会儿听着对方这样说,嘿嘿一笑,分外老实不客气地受了,“就是这么说哇,我都跟微微说了,不用带什么礼物的,那帕子我问她要了许多回,她怎么也不给,如今倒是给了你……哎。” 这位自己空手来便也罢了,难道还想将别人送的帕子还要过去不成?这温浅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便也罢了,怎么还有一个这般不要脸的土匪? 心底腹诽,面上却忍得辛苦,只当没听见对方的话似的,一边引着几人往小花园里走,一边寒暄着,“我这人嘴笨,脑子也笨,在这盛京城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往年表哥还未成亲,他身边往来的也都是男子,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去结交,怕坏了名声。这不,如今表哥成了亲,嫂子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了。” 钟小姐对上她正好看过来的视线,温温柔柔地笑了笑,才道,“听这话便知表小姐口才甚好,什么嘴笨脑子笨的,实在是过谦了,如此倒显得生分了。再者,我瞧着许公子就和哪家姑娘都挺聊得来的,却也没那些个说三道四的流言乱传,可见这正常的交往还是没有问题的。” 钟小姐乍然初见,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只特别安静的兔子,不显山不露水,温柔有余而灵动不足,偏这一开口,却又似暗藏锋芒。 王珊珊讪讪笑着应是,“对对,钟姐姐说得有理。只是王家素来规矩多,我打小都习惯了,一时间忘了这里没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姐姐莫怪。” 这小妮子倒像是换了芯子似的,耀武扬威的嚣张劲儿半分不剩,只留下一身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小家子做派,也不知跟谁学的,反倒愈发没意思了。元戈懒懒出声,“好了,不过是闲话家常,什么怪不怪的,这要被一些捕风捉影地听去了,还以为咱们一群姐姐欺负你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娃娃呢。早知你如此介意,我一早便不叫宋闻渊他们了,是你说人多热闹些……不若我让拾音去拦着些,就说取消了?” “不行!” 脱口而出的话都落了地了,王珊珊才惊觉自己表现地过于着急了些,于是欲盖弥彰地咳着笑道,“表嫂说的是哪里的话,既然邀请了哪还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再说,如今有表嫂和两位姐姐在,我这便也不算单独结交,无妨的,表哥他们要到了吗?拾音姑娘可否去候一候?姑母虽借了两个丫鬟给我,可我也是第一次办理这种宴会,难免手忙脚乱了些。” 拾音姑娘多少有些不乐意,毕竟表小姐心怀鬼胎,支开自己一定是不安好心。元戈却吩咐拾音,“去吧。”说完还点了点头,示意稍安勿躁。 不大的花园,入口的小径也只容一人通过,铺了鹅卵石走着还有些滑溜,于大小姐大大咧咧惯了,左顾右盼地脚底一滑,一个踉跄直直撞上元戈后背,元戈被她那铁打的脑袋撞得眼泪都差点飞出来,回头一巴掌就拍她脑袋上了,半分力道没收着,“多大的人了,走个路还要摔?幸好我在前头咯,不然今日如何都要破个相了呗?” 钟微也笑,“她的头铁着呢,兴许这一砸,碎的还是鹅卵石。” “胡扯!”于青青哼哼唧唧地轻嗤,“说来这几次都没下雨,怎生你这的鹅卵石这么滑溜?差点出了个洋相……”话虽这么说,偏她自己心大,也不计较,整了整衣裳挽着元戈就往里走了。 反倒是王珊珊,怪不好意思的,亦步亦趋地关心着摔疼哪儿没有,又解释道,“这小花园偏僻,附近也都是几个客院,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来,也许是之前下了雨生了青苔……都怪我,好好的后花园不用,非选了这么个小花园。我就想着,咱们人不多,小一点还显得热闹不是?” 于青青摆摆手,大大咧咧的,“没事没事,也没摔疼哪儿,别放心上。” 元戈和钟微却都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地上的鹅卵石,哪有什么青苔?倒是湿漉漉得像是淋了层水似的……还未散去的朝露吗?可这会儿已至巳时,太阳升起已有一段时间,什么寒露都应该已经不见了才是。两人素来都是心细的主儿,加之对这位表小姐的戒备,心中疑心渐起,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又若无其事地错开了目光。 钟微笑着打了圆场,“无妨,于小姐皮实,耐摔。” 众人善意轻笑,一段小插曲就此被轻轻揭过。 第225章 这出戏费衣服 四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着宋闻渊他们姗姗来迟,往日最是热闹的金彧年今次一反常态地落在最后,沉默的样子看起来恹恹的,低着脑袋看起来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但若是细看,却又发现金小爷今日很是刻意地打扮了一番,一身崭新的红袍,腰间同色系的腰带衬得少年愈发身形利落,腰间几个价值不菲的玉佩彰显了身家底蕴……只金小爷缩着脑袋的样子,让本来格外英姿飒爽的形象莫名多了一股奇怪的做贼心虚之感。 于青青已经挥着手半起了身子打起招呼来了,大大咧咧地半点异样没注意到,“啊哟,就等你们啦!瞧瞧这磨磨唧唧的,吃饭都赶不上热乎的,再不来本小姐都要先传膳了!” “饿不死你!”许承锦手中折扇打她脑袋,收着力道,只虚虚碰了下,笑道,“前阵子遇到令尊,一道喝了杯茶,几句话就唏嘘不已,说家里有个嫁不出去的贪吃丫头,遭不住啊遭不住……” “胡扯!”于青青压根儿不信,她爹平素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做吃的,各地方的小吃、特色菜,他都想学学,所以总嫌家里人吃得少,他没有发挥的余地。 “半道有事耽搁了一下。”宋闻渊一边淡声解释着,一边在元戈身边坐了,见她东张西望的,随口问道,“怎么了?是还请了谁没到吗?” “拾音呢?”元戈又往外头瞧了瞧,确实没人,这才收回目光说道,“我让她去迎你们了,没见着?” “没有。”宋闻渊摇头,“我们是从外面直接过来的,拾音大概是去落枫轩候我们了,是以才错过了。没事,再等会儿等不见,也就过来了。” “兴许吧……”元戈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王珊珊,她没有跟宋闻渊说,让拾音出去迎人是王珊珊的主意,按说这既是已经约好了,便也没有刻意去迎接的必要了,使唤的还是别人的丫鬟……怎么看,都像是故意找个由头支开了拾音。何况,拾音对王珊珊有防备,就不可能走远,更不可能去落枫轩寻人,她至多也就是在路口等一下罢了。 这时候还不过来,只怕是被什么绊住了吧……不过自家府上,性命之忧肯定是没有的。 说话间三三两两已经落了座,表小姐作为东道主自然是坐在主位的。方才三个男人还没过来时,三个姑娘都是靠着主位坐的,钟微和于青青坐一边,元戈坐一边,这会儿众人来了,于青青熟门熟路拉着许承锦说话,于是许公子自然坐在了她旁边。宋闻渊坐在元戈边上,如此,唯一剩下的位置恰好是最靠外面的距离钟微最远的一张。 沉默的金小爷……更沉默了。 元戈见此,端着茶杯站了起来绕过宋闻渊走到那张空位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才冲着金小爷摆摆手,“我今天要喝酒,那边坐着一看就不能喝的,你去那坐着去。”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的,甚至还有些不讲道理的。 偏,沉默了这么久的金小爷,脸都红了,跟已经喝了酒似的。 于青青看看金彧年,再看看身边同样耳根子都发烫的好友,眸色一闪,顿时了然,笑道,“对对!本小姐今天也要喝酒,我家微微就交给金少爷照顾了哈!” “青青!”身侧红着耳根子的姑娘脸都快要埋进胸口了,攥了攥于青青的衣裳,娇嗔责怪,“说什么胡话呢……” 实在是……过于明显了些,王珊珊都看明白了。 不过她的重点不在这一对身上,元戈坐到那头正合她心意,当下含笑起身,请金彧年落了座,招呼了下人上菜上酒,才举着手里的茶杯说道,“大家都是表哥表嫂的朋友,往后也是我王珊珊的朋友……嗯,那些虚的话我就不说啦,酒还没到,我先以茶代酒,敬朋友。”她说得慷慨激昂,胳膊抬得高高的,颇有几分豪迈之气。 短暂的沉寂之后,几人三三两两地站起,端着面前或满或空的茶杯,揣着吃饱喝足尽量配合着演戏的心思,稀稀拉拉地附和着,“嗯……敬朋友。” 只这时候变故突然就发生了,端着托盘过来的丫鬟不知怎地脚底一滑,手中托盘脱了手,悉数朝着元戈泼去,彼时的元大小姐,半侧着身,几乎背对着那丫鬟,就这么生生接了一大碗刚出锅的鲜鱼羹……幸好如今快要入冬,穿得厚,倒也不怕被烫到。 只是看着好好一件衣服上挂着的绿色的葱花白色的蘑菇,还有个古怪的眼珠子……元小姐沉默了。 早知道这出戏是这么唱的,她铁定把之前去暗巷时金小爷搜罗来的补丁旧衣穿来。 丫鬟已经跪了,跪在一地碎裂的瓷片里,低着头瑟瑟发抖。 王珊珊手里的茶杯重重一搁,当下就沉了脸,“怎么回事?平素在我面前毛毛躁躁的便也罢了,怎么这个时候也是如此?表嫂,怎么样?没烫到吧?要不就去我那边换件衣裳吧,我那比较近,你放心,我有几件从未穿过的新衣,我瞧着咱们身形也差不多,你应该也合身的。” 所谓差不多,其实差得也不少,只身高上就矮了一截。 不过这场戏都开场了,被迫上台的元戈断断没有道理这个时候撂挑子不唱了,她故作为难地想了想,才道,“罢了,这一来一去的又要耽搁许久,就借你的衣裳穿一下吧。到时候我还你件新的。” 宋闻渊脸色难看地拉着她检查了一圈,确定这些汤汤水水只是泼在了衣服上之后,看也不看那丫鬟,只冷声吩咐,“自己去落枫轩门口跪着。换个机灵的来,带少夫人去换衣裳。” “没事。”元戈笑着安抚众人,“多大点事,远没有于青青撞我那下疼呢……我去去就来,别急着喝酒,等我回来再开。” “我那是……”于青青张了张嘴,到底是没说下去,只叮嘱着,“你快些回来。”今日这事儿处处透着邪门,这表小姐到底是要干什么? “好。” 丫鬟战战兢兢在前引路,元戈提着脏兮兮的裙子走在鹅卵石上,阳光打在上面油亮亮得反着光,元戈蓦地一顿,脚下微微碾了碾,勾唇轻笑……真是做贼心虚,多此一举呢。 第226章 诏狱的手段 客院的布置很好认。 院中种着几棵常青树,晾晒着几件衣裳,还有些常见的石桌石椅、一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秋千,便再无其他。表小姐的屋子坐北朝南,房门虚掩着,丫鬟却引着元戈往西厢房去。 元戈脚下微顿,站在院子里朝着那扇虚掩的门努努嘴,“那屋子不能去?” 一脸的理所当然。 丫鬟大概没想着“客人”会如此直接要进主家卧房的,也是一怔,才含笑说道,“抱歉少夫人,表小姐她不大喜欢别人进她的屋子。奴婢先带少夫人去西厢房,然后拿了衣裳过去找少夫人,如何?”她倒像是忘了,谁是主谁是客了。 “罢了。”元戈没同她计较,“这会儿若是再回落枫轩,也是凭白耽搁了时间。厢房便厢房吧,你也不用送我过去了,本夫人认路。你自个儿快去快回吧!”说罢,低着头看了眼脏兮兮的裙子,愈发嫌弃地甩了甩手,加快了去西厢房的步子…… …… 花园那边,菜都已经上齐了,可丫鬟却说找不见一早准备好的酒在哪里了。毕竟是王氏那边调派来的临时丫鬟,寻不见东西也是正常,王珊珊冲着众人抱歉笑笑,正准备起身自己去找,没成想坐久了,腿麻,这一站又一跌的,脚踝就给扭了,于是表小姐格外不好意思地冲着在场的神医唤道,“许公子。” 虽然扭伤了脚这种小事实在不需要许大夫出手,但人家都已经点名了,许承锦便也未曾推脱,站起了身就朝着王珊珊那走去。 走了两步,却听王小姐话风一转,“这几个丫鬟是姑母调来的,我身边那俩丫鬟一个刚刚犯错被罚了,一个带着表嫂去换衣裳了。这酒放在哪里她们是知道的,麻烦许公子跑一趟吧,问了我那丫鬟将备好的酒带过来……抱歉,没想到第一次请你们吃饭,就发生了这么多意外。” 宋闻渊搁下茶杯起身,“我去吧。” 心里总觉得有些七上八下的不利索,至今没过来的拾音,被泼脏了衣裳的温浅,还有一个王珊珊刻意点名派过去的许承锦——他隐约猜到了今天到底是唱的哪出戏了,于是脸色微沉,欲要起身喊断这场戏。 要论设计害人,十个王珊珊都不是宋闻渊的对手,只这些个机缘巧合搁在一起,宋闻渊想不明白其中有诈都难。 许承锦却抬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不用。站都站起来了,我去吧。左不过几步路拿几瓶酒的事……你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去问问哪个下人办的差事,这鹅卵石上泼了油也没擦干净,我方才进来便觉得脚下滑的很……也难怪于小姐这身手都差点摔了。” “油?!”在上面差点栽了跟头的于大小姐“唰”地起身,“竟然是油!我还以为是露水打滑!” “这都什么时辰了,露水早散了。”许承锦若有似无的看了眼王珊珊,压了压嘴角,吩咐宋闻渊,“这是你家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好处理,只能你来。酒这种东西,不过是费些体力活罢了。”说罢,摆摆手,往那院子去了。 于青青已经当先走到那鹅卵石前,弯腰摸了摸,又在指尖捻了捻,凑近闻了闻,抬头看向宋闻渊,“真是油!” 王珊珊抬着一只脚站起来,撑着桌沿往这里张望,犹豫着解释道,“兴许是哪个下人之前摔倒了泼在地上的吧。只这下人也是粗心,没打扫干净,这才让于小姐险些摔倒,兴许方才那丫鬟也是如此,一路走来脚底打了滑才不小心泼到了表嫂……表哥,你也别重罚她。” 宋闻渊靠着椅背,缓缓一扫在场所有下人,淡淡笑意,不怒自威,“是不小心摔了没打扫干净,还是故意用油刷过一遍蓄意害人,本公子执掌诏狱多年,从来不相信严刑拷打之前的鬼话。待我将今日进出这花园的下人都吊起来抽上一顿,他们便自然会清楚该说些什么了。” 下人们哆哆嗦嗦地都跪了。 晴好的天气,阳光打在身上暖融融的,偏生这一刻却像是哪里漏着阴嗖嗖的风,从骨头缝里穿插而过带走了周身所有的暖意。 王珊珊只听着便觉得心惊胆战的,脸上表情险些都挂不住,讪讪地提醒道,“其中有姑母调来的人,表哥总要留些面子才是……毕竟也没出什么大事,闹得太凶只怕姑母心里会有怨怼。” 宋闻渊一手搁在椅背上,懒懒笑问,“我就事论事将她身边包藏祸心的下人找了出来,她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心生怨怼?再者,我与她是母子,母子之间哪有什么怨怼,都是为了这恪靖伯府能更好一些罢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姑母自然不会怨怼表哥。”王珊珊攥着椅背缓缓坐下,心却仍高高提着,她虽不知这些个下人气性如何,却也听说没有诏狱撬不开的嘴巴……她心下忐忑,便想着用迂回的法子将这话题扯开,“但平日里用习惯了的下人突然获罪,姑母定然不悦,届时追究起来,兴许要迁怒到表嫂身上……表嫂换件衣裳罢了,怎么还不来?” 金小爷今天的心思不在这里,一时间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闻言却气笑了,“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回事?下人们到底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之过,这不是还没定论嘛,所以要审出个子丑寅卯来不是?你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地拦着是要作甚,莫不是这油是你泼的?” 金彧年打小直来直往惯了,说话也直接,半分面子没给留。 王珊珊被他一句话说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我……我怎么可能!我泼那玩意儿作甚?” 金彧年冷嗤一声,想也没想,答道,“为了搅黄这顿饭啊!说了请,晚上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又觉得不舍得,于是故意弄出这许多事来让咱们都吃不成呗!”说完,视线冷不丁落在对面钟微弯起的嘴角上,一愣,彼时的理直气壮倏地荡然无存。 脖子都红了。 金小爷他这辈子所有弯弯绕的纠缠扭捏估计都花在钟微身上了。 第227章 西厢房里古怪的动静 金小爷近乎胡搅蛮缠的一句话,直接气裂了表小姐今天一直以来都戴着的柔弱的假面具,她倏然起身怒气冲冲看着对方,近乎嘶声力竭字字控诉,“金少爷,我王家是不及金家家大业大财大气粗,我也不及你含着金汤匙出生一辈子养尊处优,但我王家也不是什么吃不饱穿不暖连顿饭都请不起的破落户!” 说完,缓缓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正色说道,“我也是诚心和大家交朋友,这才在此设宴款待大家。只是没想到出了这么多意外,的确是我第一次办宴会经验不足有所疏漏,我诚心道歉。只是,金小爷这话实在是太重了,看来……我王家门楣到底是低了些,不配与大家结交。今日这宴既设下了,左右也不必浪费,大家既不喜欢我,我离开便是,此处就留给几位吧。” 说着,抬了抬胳膊,唤过一旁跪着的丫鬟,“扶我离开吧……” 话音落,却有小丫鬟跌跌撞撞冲过来,走到近前,脚底一滑就跪了,跪了也不起身,砰砰磕头,“小、小姐……您快去看看吧,西厢房、西厢房里不知怎的,有、有了古怪的动静!” 王珊珊怒容未消,闻言颇有几分不耐烦,明显迁怒道,“西厢房又没人住,能有什么动静?莫不是有几只老鼠,进去逮了就是……这种事情还要本小姐来交代?还是说,要本小姐亲自过去抓老鼠?我倒是觉得,往日的确是待你们太过宽慈,才让你们愈发惫懒疏忽,好好一个宴会,还没开始呢,先生出这许多状况来。” 话是如此说,脚下步子却没停,已经离开位置朝着外头走了。 跪着的丫鬟浑身都哆嗦,磕磕绊绊地说着,“不、不是的小姐,起初您吩咐奴婢带少夫人去换衣裳,少夫人说不喜人伺候拿了衣服自己去换了,这不,后来、后来许公子又、又说您要他来拿酒,之前奴婢的酒就放在西厢房里,奴婢、奴婢彼时正在清洗少夫人换下的脏衣,一时也没注意,直接指给了许公子……”说到这里,支支吾吾地便如何都说不下去了,只一个劲地哆嗦。 但大致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是清楚明白。 正在换衣服的少夫人在西厢房里,前去搬酒的许公子也在西厢房,现在西厢房里闹出了点古怪的动静…… 王珊珊脸色一白,下意识看向宋闻渊……宋闻渊的一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甚至没有起身,只一双浓黑的眸子缓缓看向王珊珊,对方就在他这样近乎淡漠的视线里,没来由地一哆嗦,张了张嘴,唤道,“表哥……”她死死攥着自己的手,一时间也说不清那剧烈跳动的心脏是激动还是……害怕。 她想,应该是要激动的,大事已成,温浅那女人……大势已去。 于青青和钟微对视一眼,倏地起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换个衣裳怎么跟老鼠扯上关系了,你们一群小丫头怕这个怕那个的,现在连老鼠也怕!本小姐不怕,本小姐替你们去抓老鼠!”说着,拔腿就往外头冲去——于青青盘算地清楚明白,不管那屋里是什么动静,总要赶在所有人面前先去瞧个明白,万一真有什么,也好提前想好应对之策。 只她才起身,就被宋闻渊唤住,“慢着。既然要去,那就一起去抓。本公子倒要看看,什么样的老鼠,让恪靖伯府的下人吓得浑身都哆嗦……彧年,你留下。林木不在,你替我将这一众下人看死了,一个也别跑了。” 说着,宋大人缓缓起身,视线落在王珊珊身上,说着意有所指的话,“我这人,平日里不愿为难你们,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就算了。只是,你们不该当我傻的、瞎的,在我眼皮子底下动些乱七八糟的腌臜手段……外头如何传我的,想必你们也多少听了些,不想体验诏狱里的审讯手段的话,就趁着我还没回来前,好好掂量着自己该说些什么……否则,到时候谁的面子都不好使了。” 说完,拂袖离去。 王珊珊被他这几句看似是敲打下人、实在更像是敲打自己的话惊了惊,回过神来才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于青青皱着眉头指指院子的方向,无声询问钟微,钟微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无声做了个口型,“不敢……” 她不敢去。 她生来胆小,家里人又保护得太好,见着不好的事情甚至不敢去面对……她害怕看到那样的局面,她害怕自己于心不忍却又无能为力。 于青青想了想,还是决定要跟过去,至少万一真的发生了那种事情,宋闻渊要动手的话自己这点胳膊腿的还能拦一拦。若是事情没有那么糟糕……于青青紧了紧后牙槽,笑意森森:那她定要用这副胳膊腿将这见鬼的表小姐打得满地找牙! …… 云层被风吹来,遮了日光。天色阴沉沉的压了下来…… 客院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往日里空空荡荡的院子一下子显得狭小了许多,一旁晾着的几件衣裳里有一件正嘀嘀嗒嗒地滴着水,显然是元戈方才身上被泼脏的那件,一旁丫鬟见宋闻渊看着那处,小心解释着,“少夫人虽说不要了,但奴婢、奴婢想着还是洗洗干净再说吧……” “烧了吧,她既不要的东西,你们也不配要。”宋闻渊一下子戳破了丫鬟的那点小心思,背着手朝着西厢房走去,短短几步路,纵然走得再慢,几个呼吸间便也已经走到了门口。 那一瞬间,丫鬟口中“古怪的动静”清晰地传了出来,是一种格外让人心惊肉跳的呻吟……宋闻渊就在那样痛苦的呻吟声里松开了一路都背在身后的手。 王珊珊却没见到,她几乎是瞬间喜上眉梢,当先一步冲了过去推开了房门,“天呐!你们这对狗男女怎么敢——呕!”话音未落,就被扑鼻而来的味道熏得一阵恶心,扒着门框就开始干呕…… 第228章 你比我更不是东西 一路走来,宋闻渊其实都是紧张的。 他虽然也料想着这两人都是聪明的,不至于被王珊珊这样的小丫头给骗进去,但万一呢……他承受不起这样的万一。 一直到方才,听着屋子里那个陌生的声音,他一直吊着那口气才算是整个儿地松了下来,转首看向老老实实跪着的丫鬟,垂眸问道,“怎么回事?”声音里,明显少了几分冷意。 即便如此,那丫鬟仍然浑身都哆嗦,小声交代着,“奴、奴婢不知道……奴婢就听着里头的动静,没敢敲门,也、也、也没敢进去看,就、就跑过去找小姐了……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胡说——” 王珊珊甫一开口,只觉得喉咙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还带着点灼烧的痛苦,她扒拉着门框半步走不动,看着屋子里被绑着的下人,赫然就是方才打翻了鲜鱼羹被宋闻渊赶去落枫轩跪着的丫鬟,那丫鬟被绑在床腿边,皱着眉头,似醒非醒地哼哼唧唧,方才那呻吟想必就是她发出来的。 事到如今,王珊珊哪里还能不知道自己计策失败? 温浅根本没有上当! 那温浅在哪里?许承锦在哪里?她豁然转首,柔弱的面具碎了一地,面具之下的眉目惊呼狰狞,她冲着院子里咆哮,“温浅你出来!你到底下了什么毒?你出来——” 于青青抱着胳膊冷笑,出口的话半分情面也没留,“自己设计害人,人浅浅聪明,压根儿没被你害着,你就恼羞成怒倒打一耙……啧,名门望族王家的小姐,就是这般做派?真给你姑母丢脸,也给琅琊王氏丢脸……哦不对,若是我记得没错,你这支倒也算不得什么琅琊王氏的后人了,这旁支末裔地都不知道扯多远去了,要这么算的话,本小姐祖上还是当皇帝的,算起来我还是个亡国的公主?” 于家祖上有没有皇帝,于青青不知道,但此刻她说有,便是有的——反正这表小姐又不是钟微,就她这草包模样,还不是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珊珊脸色都绿了,她扭到脚是假,这会儿双腿无力是真,五脏六腑里一会儿翻江倒海地恶心,一会儿火烧火燎的剧痛,让她整个人差点背过气去。本来所剩无几的那点儿口才更是都丢到了姥姥家,嘶声力竭地叫着,“胡说!这明明不是我下的毒!我也没有这样害人的毒!温浅、对对……一定是温浅,是温浅那个蛇蝎女人想要害我!” “闭嘴。”宋闻渊冷声喝止,“瞧瞧你现在这副模样,母亲见了的确该对你失望了才是……没规没矩便也罢了,心思还如此歹毒。那是你表嫂,你设计毁她名声不成,还要意图构陷。王珊珊,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模样?” 往日只觉得是个被太过娇宠着的小姑娘,只是姑娘家嘛,被家里长辈宠一些也正常,却没想着,当真如此歹毒,他摇摇头……轻叹。 “表嫂?哪个表嫂会对自己的表妹下毒!啊?”王珊珊双腿无力,屋内是呻吟都停止垂着脑袋生死不明的丫鬟,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如此这般,心下越是害怕焦虑,也就越是口不择言,“表哥,你以为温浅是什么好人吗?你以为是我要栽赃陷害她吗?殊不知,他们早就背着你勾搭上了!那天是我亲眼所见,两个人举止亲密地去了三品居!我如此煞费苦心……不过是要将真相告知表哥,免得表哥被人当成了傻子!” “嘿!我这暴脾气今天不揍你一顿我都睡不着觉!怎的,俩人去三品居吃顿饭就是蝇营狗苟暗通款曲了?那我明儿个还偏要找许承锦去三品居吃一顿了,他那么有钱,今天请温浅明天请我,后天请微微,完全不在话下!怎么着,我们仨就全跟他暗通款曲了呗?你今天和这么多男的一起吃饭,岂不是和他们都私相授受了?” 于青青挽着袖子真要冲上去揍人似的,偏偏只跨出两步,身后传来轻笑,“这位亡国的公主殿下,还是莫要上前的好……否则,中了这毒同她一般难受得紧我可不管。” “温浅!”王珊珊豁然回首,目眦欲裂般失声尖叫,“温浅!你害我!” 这反应,比谁都快。 可见,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仇人的声音亦是足以刻骨铭心。 从屋后拐角处浅笑吟吟款步而来的,可不就是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的元戈。元小姐站在那里,笑意温柔,“对,我害的你。这毒是我下的。” 对方承认得太爽快,表小姐竟有片刻的愣怔,然后哈哈大笑,冲着宋闻渊咆哮,“表哥你都听见了?她说了,是她害得我!温浅她就是一个心肠歹毒的蛇蝎女人!我要去告诉姑母!”她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去告诉王氏,一边扒拉着门框站起来,蓦地又重重跌落,额头上一层层的冷汗开始冒出来,一张不大的脸上,泛着诡异的青绿色。 元戈好整以暇背着手站在原地,天青色的长裙罩着狐裘斗篷,看起来既娇俏又矜贵。 她偏头轻笑,“去呀,去告诉母亲我要害你,顺便告诉她,我为什么要害你……还有,顺便也说说这间屋子里一开始被下了什么腌臜东西……啧,琅琊王氏,数百年的名声,没想到出了这样的后辈,尽耍些腌臜手段。本小姐虽然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好东西,却也从来不碰这些玩意儿……可见,你比我更不是东西。” 王珊珊眼神一闪,偏了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你快点,给我解毒!否则我饶不了你!” “饶不了我?” 元戈咧嘴一笑,又坏又邪,说完上前两步,自始至终盯着元戈的宋闻渊蓦地出口唤道,“浅浅……说话就说话,别往前去。凭白沾了晦气。”他不说沾了毒,却说沾了晦气,沾了什么的晦气……多少有些意味深长。 第229章 你要动她,我就动你 王珊珊几近瞠目结舌地看着宋闻渊,怔怔失了言语,只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元小姐嘻嘻笑着,“没事。提前吃了解药,不会中招的。” 看着人好整以暇站在那里,带着点一如既往的混不吝,宋闻渊也是无奈摇头,这小丫头惯会吓人,好歹提前说一声啊,难道还生怕自己会坏了她的计策不成?只这点上来说,小姑娘的确是跟许承锦更要好些……他怪不是滋味地想着,却还是坚持,“浅浅,过来。” 元戈到底是听了,却也只听了一半,只往后退了两步,仍然是那偏着头的邪气笑意,带着几分古怪,看得人心里都发毛,“饶不了我?你准备怎么饶不了我?对我下毒,还是找人找人打我一顿?可如今你连站都站不起来呢……王小姐,聪明人这个时候就应该温柔乖巧点,然后求我,给她解药。” “求你?”王珊珊痴痴地笑,仰着脖子,下颌线都绷得紧紧的,“温浅!有本事你就毒死我!我倒要看看,你若真毒死了我,这恪靖伯府还能不能容得下你!” “恪靖伯府容不下我,这天地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可是你呢,你都死了,怎么看?” 元戈这般问着,脸上笑意却逐渐隐没,她仍然偏着头,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怅然与乖巧,“人死了,就看不到了,也听不到了。什么黄泉路、奈何桥……都是假的,她的三魂七魄化作尘埃、齑粉,散在空中被风吹散,她的身体无知无觉,被蛇鼠虫蚁啃食殆尽……所以啊,王小姐,能好好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别折腾些迟早害死自己的事情。今日若非是我……你这个口口声声饶不了的我出手拦着,此刻的你会比现在还要狼狈得多……相信我。” “相信你?我还不如相信一头母猪会爬树!” 元戈看向门口提溜着个小厮过来的许承锦,耸耸肩,“找着了?” “这玩意儿味道冲,自然很好找……也就是傻子才会买这种药来害人。”许承锦将这面如死灰的小厮直接丢到了宋闻渊脚边,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只周身若隐若现的,是压抑地并不彻底的杀气。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看向许承锦。 对方谁也没看,只走到王珊珊跟前,弯腰,手中折扇抬起对方下颌,勾唇冷笑,“你是要感谢她,最好以后一天三炷香地拜她。若不是她拦着,你就该在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中了现如今都无药可解的毒药,每天需要找不同的男人苟合,你会成为这天下间最浪荡的女子,你会成为王氏家族的污点,那些你引以为傲的祖宗会在梦里指着你的鼻子骂你……” 到底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宋闻渊摇摇头,轻唤,“承锦。” 许承锦没理他,却也没有再继续形容下去,只将手中折扇往地上一丢,直起身子后退了一步,垂首看她,一张脸冷到像是能淬出冰渣子来似的,“你要这恪靖伯府容不下她,我就能让整个天下容不下你。你若是不信,不妨再对她动半分腌臜心思试试,我倒要看看,是我先弄死你,还是你那琅琊王氏先弄死我。”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护得直接又坦荡,就连于青青都一愣,暗忖,这厮不对劲啊……莫不是喝了假酒,什么话都敢乱说呢?这不是挑拨人夫妻感情吗? 王珊珊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双手捶地哈哈大笑,“我就说吧,你们俩根本不简单!你们抵赖也没用!” 元戈摸摸鼻子,总觉得哪天自己身份暴露,定是因为许承锦这厮嘴巴没个把门的。 还好,虽然没个把门的,但脑子转得快。 “本公子坦坦荡荡,从不抵赖。温浅是故人之徒,我护一护又如何?这天下间谁人不知我许承锦蛮横不讲道理还护短,你要动她以外的任何人,哪怕你给宋闻渊下药去爬他床,只要你能得手,我都给你拍手道好。”许承锦抱着胳膊冷笑,满脸嫌弃啧啧摇头,才道,“偏她,不行。你要动她,我就动你。你如何动她,我就如何动你……所以,今日你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衣着整齐、神志清醒地说话,就该好好谢谢她。” 宋闻渊抿着嘴角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他很少见过这样的许承锦,记忆之中唯一一次,是自己中了九转断肠散,那时候的许承锦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双眼通红,随时要冲出去杀人的模样……许承锦这人,看似和谁都好、和谁都能坐在一起喝酒猜拳胡闹,实际上心比天高,看的入眼的没几个,真正搁在心上的一只手都嫌多,自己算一个,金彧年、元戈,如今不知什么时候似乎还多了个温浅。 说是因为故人之徒,照顾着几分,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宋闻渊皱着眉头站在那里,心里那个一直都存在的疑团愈发地变大了起来,沉甸甸压在心口上,让人有些放不下却又提不起,碰不得,也不敢碰。 许承锦见王珊珊吓得一脸惊惧之色,这才拍拍自己的衣裳,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宋闻渊,“人我帮你找出来了,怎么审、怎么罚是你的事情,这酒菜啊,看来是吃不成了。回去了,没劲……说起来,有些人总觉得自己挺不是个东西的,可相比这些动不动就要毁人名节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啧……琅琊王氏啊,往上数个三五代,都没个能打的,还好意思一天到晚的标榜自己出身名门、书香世家,就这么个丢人玩意儿。晦气!” 一句话半点情面没留。 说完,走到门口,又倏地回头看向于青青,“亡国的公主殿下,择日不如撞日,今天请你三品居吃饭,带上钟姑娘,如何?” 亡国的公主殿下于青青小姐抽了抽嘴角,表示:虽然这三品居的饭菜的确可以去吃一顿,但是,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叫她了?盛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啊!她刚才只是逞个口舌之利啊! 第230章 我六根未净 两个热闹的人走了,这不大的客院像是一下子空落了下来,站着的,跪着的,跌坐门槛的,无一人说话。 宋闻渊这才柔软了几分脸色,看向元戈温声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元戈摇摇头,嬉皮笑脸,“我能有什么事?除了菜没吃上一筷,酒没喝上一口,还要陪着演戏,早就饥肠辘辘了。” “桂婶那边备好了,都是你喜欢的菜。酒的话倒是没有,想来今天的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你那么讲究的人喝不惯的。”宋闻渊笑笑,却又嗔怪道,“可是浅浅……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是说觉得我太笨,你若是留下些讯息我也看不懂?所以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担心你是不?” 元戈摸摸鼻尖,“哪有……这不是没顾得上吗?你跟表小姐一直在一起,我就算想告诉你,也得顾虑着会不会走漏了消息是不是?所以我这也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换言之,并不是压根儿没想起你。 “一直在一起”明明陈述的是个事实,偏生入耳只觉得刺耳得很……小姑娘垂着脑袋站在那里蹭着鼻尖的样子,隐约间带着几分并不明显的心虚,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知道自己多少有些不对,但你知道的,我就是这脾气,再来一次还是会这样的”这种表情,无赖极了。 宋闻渊拧着眉头,“那还不过来?”他发现自己最近皱眉的频率实在有些高…… “哦。”这回,小姑娘立竿见影,三两步蹭到他身边,仰面,嘻嘻一笑,又心虚又乖巧的模样。 怎么会有人能这样,前一刻还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下一刻却又像是被一条小黄鱼轻易哄好的小猫咪似的?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偏生宋闻渊对她的这性子一点办法也没有,还能怎么办呢?小姑娘对着自己嘻嘻一笑,心里便是再多不满也是半句重话都说不出了……还能怎么办呢? 还不是自己纵容出来的? 宋闻渊表情嫌弃地瞥了她一眼,却还是抬手将人拉得更近了些,才转首看向一旁跪着的丫鬟,声线温缓不疾不徐,气势却沉,“做下人的,照顾主子听命行事是本分,但不知从旁劝着还助纣为虐帮着自家小姐去害人,就是善恶不分理应受罚。你是她带过来的人,本不归我管,但你今天伤害的是我夫人的清誉,我便作了这主,连同方才那位,二十板子,赶出府去,自生自灭吧。” 二十板子?!二十板子下去难免落个皮开肉绽的,届时还要被赶出府去,在这个于她们而言人生地不熟的盛京城里无异于是等死了……丫鬟一听脸色都白了,忙不迭地磕头求饶,“少爷饶命!少爷饶命……” 那丫鬟一边磕头一边挪着膝盖去抓宋闻渊的袍角,被宋闻渊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她便又去求元戈,“少夫人饶命!二十板子下来,奴婢肯定就没命了呀!少夫人,您慈悲为怀,劝劝少爷吧!奴婢知道错了,奴婢不敢了……” 她磕得瓷实,一下一下的,磕在青石砖上,很快那一块砖石都染了些许暗色的痕迹。 元戈垂眸看着,任由对方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攥着自己的裙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就地蹲下,轻声说道,“慈悲为怀的那是参破红尘的出家人,我不是,我只是个六根未净的普通人,还是个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报复心很重的小人。” 大抵没见过有人会这样说自己,丫鬟几近瞠目结舌地看着元戈,呆呆的,傻傻的,顶着一额头破了皮的血迹,看起来有些狼狈。半晌,张了张嘴,“可您不是……许公子说您救了小姐。” “救?”元戈痴痴一笑,“我若当真救她,那往后人人都当我软柿子捏呗?欺我害我,然后轻描淡写道个歉,就过了呗?我不过是不喜欢用那么丧良心的毒,却并不代表我就是个好人……只是我有最基本的良心。小姑娘……我若劝着夫君饶你们性命,当众质疑左右了他的决定,往后他当如何御下?府中下人犯了错处被罚了,也都一个个来求我,如此,府中规矩是摆在那里看的,只需将我供在佛堂之中一日三炷香地拜着呗?” 她说话时带着笑,言语也幽默,听起来并不似生气,甚至表情还有些慈悲。只不知道为什么,那丫鬟看着这样的元戈,下意识地松了手里的裙摆,低了头,匍匐在地上,不吭声了。 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其实是惯会看人脸色的,盛怒之下的人并不是最可怕的,有时候求一求、哄一哄的,气消了,也就好了。最让人绝望的就是这样的,她看起来并不生气,她很理智、很清楚今天就是要你们生不如死……这种情况下,不管怎么求,都是没有用的。 “小姑娘,你当记得……若是以德报怨,又当以何报德?”元戈眼底笑意凉薄,抚了抚被扯皱的裙摆,回头看向宋闻渊,抬手,“夫君,拉一把,腿麻。” 宋闻渊无奈睨了她一眼,到底是将手伸了过去,却仍忍不住埋怨着,“还解释这许多作甚?左右我已是凶名在外,再多一点苛待下人的名声也无妨。”句句不离她如何不好,实际上却是在费心替自己解释……小姑娘的温柔啊,藏得真深。 元戈嘻嘻一笑,并不否认。 这边动静不小,隔墙有耳,何况这里还没隔着墙,到时候道听途说添油加醋的,指不定又要被传成什么模样,传言这东西啊有时候就是把双刃剑,用不好伤己,用好了……也能护己。左右她也只是费几句口舌罢了,且不管最终有没有用,左右是累不着自个儿。 丫鬟被随后赶来的炎火带出去了,林木要去带屋里的丫鬟,被元戈拦住了,遂顺手将地上的小厮也一并带走了,不管是要审还是要罚,总要先带回自己的地盘去才方便动手不是? 第231章 只是同出一门 丫鬟小厮被带走,在场只剩下了仍然瘫坐在地上怔怔出神的表小姐。 表小姐不知道是真的累极了,还是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整个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院子里的哭喊讨饶磕头……像是看一场另一个世界里的戏一般,自始至终半点动静也无,眼神空洞洞落在一点,仿若灵魂出窍。 宋闻渊朝着那边努努嘴,问元戈,“什么毒?” 元小姐嘻嘻一笑,悄声说道,“许承锦给的,说是不甚要紧的,只会让她这三日没什么力气、时不时恶心呕吐,吃不下东西,只能喝水为继,要不了性命,也没什么后续隐患,三日期限一到,自然就解毒了。”这还是她之前调制的毒药,拿来对付过南隐,不过在对方答应给她做桃花酿之后她便替南隐解了毒,没想着如今这厮竟然私藏了。 彼时元戈站在门口就闻着那药的味道,压根儿没进去,直接折回落枫轩换了身衣裳,顺便找到了据说是因为不知道哪个院里的新来的蠢笨丫头找不到路被不由分说架着带路的拾音,两人悄无声息回到此处,正盘算着怎么报复回去的时候,见着深秋冷风里摇着扇子走两步晃一晃的许公子,迈着大爷般的步子晃了进来…… 于是两人一合计,有了如今这结果。 元戈偏头问宋闻渊,“要替表小姐解毒吗?我有解药哟!” 小姑娘偏头看人的样子,撩着眼皮,眼尾微微翘着,几分狡黠、几分娇俏,透着股狐狸般的劲儿,大有一股“你敢说‘好’我现在就撂挑子走人不干了!”的意思。 宋闻渊无奈低笑,摇头说道,“不必,只要没有性命之忧,让她受点苦长长记性也挺好。” 说罢上前两步,看着地上怔怔出神的王珊珊,低声说道,“不管母亲和舅母私下如何约定,你于我来说都只是表妹。一来,是她们没有明说,我便也不好煞有介事地搬到台面上来明确拒绝,总想着你还小,待你及笄再说也无妨。二来,小孩子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王家距离此处隔山涉水,我们几年见一回,也许下一回你就有了两情相悦的心上人,这些话便也不必说了……只是没想到,我自己的一味退让,差点让我的夫人身陷险境。” 王珊珊很慢很慢地抬头看他,眼神已经涣散迷茫,看起来像是大梦初醒,三魂七魄落了一半在跌宕起伏的大梦里久久不能归来般。 “王珊珊。”宋闻渊唤她,连名带姓的,一张脸像是凝了层深秋早晨的霜,看起来又冷又遥远,“你的确该庆幸你现在中了毒,看在母亲和舅舅的面子上我也不好再出手罚你……但今日这里发生的事情,我都会一五一十地禀告母亲,也会写信去告知舅舅,让他尽快安排人过来将你接回去。王珊珊,家中长辈溺爱你,不是为了让你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任性胡来为非作歹的,他们是觉得姑娘家生来不易,嫁人生子、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一辈子能无忧不惧的时光太短,这才尽量护你宠你……” “若你连这些都不明白,往后出门在外,就别处处彰显你琅琊王氏的出身了,凭白给王家祖宗招致骂名。”他平日少言,更是不会将话说得这么难听直白,今次也是真的被气到了,这才半分情面没留。 说完,拉着元戈转身就往外走。 没走两步,王珊珊却在身后唤,“表哥……” 声音显得格外有气无力,她像是三魂七魄终于归了位,眼神也清明了些,她扶着门框站起来,只这一动作似乎也耗费了许多力气,堪堪站稳便靠着门框喘着气,低低唤着,“表哥……事到如今,你还相信温浅和许承锦之间什么都没有吗?呵呵,他的那番话,表哥难道还不明白吗?冲冠一怒为红颜……也不过如此吧?” 她一边说话,一边喘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说道最后盯着元戈咧着嘴痴痴地笑,眼神里都是渗人的恨意,和狠意。 元戈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她总觉得这表小姐应该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可见这毒还是下轻了,应该下个一两个月下不了床的,就让她这么硬生生躺到王家那边来人接回去才好。 大意了。 现在再补一手,会不会太晚了些?宋闻渊也说了,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即可……她元大小姐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的的确确没有性命之忧的小玩意儿。 这边正在腹诽,宋闻渊那边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同元戈商量道,“你先回落枫轩吧,有些话单独同她说说。” 元戈略显狐疑,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是点点头,松了手,也不吱声,就这么略显过于潇洒、明显带着几分气性地往外走了。 宋闻渊抿了抿嘴角,只那笑意才起,视线落在王珊珊身上,又倏地消散无痕,他走到方才同她说话的地方,想了想,才缓缓说道,“她是我的妻,圣旨赐婚明媒正娶的妻,是要死后与我同葬的女子。这一辈子,我只会有这么一个女人,这是我对她作出的承诺,所以,珊珊……别把心思花在我身上了,你可以找到一个心里眼里都是你的男子。”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和承锦关系好,他们同出一门,自是比旁人更多了些亲厚。说起来,承锦在盛京城声名不错,你表嫂性子活泼太容易惹事,有他护着我也放心些。至于旁的流言蜚语,我不希望再从你口中听到了,否则,我会连夜将你送回王家,并且拒绝你再一次踏入盛京城中……你知道的,我要做的事情总能做到的,母亲、舅舅,都拦不住我。”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是转身离去。 王珊珊靠着门框,缓缓跌坐在地……她自然是知道的,母亲时常耳提面命,说整个恪靖伯府其实都仰仗表哥一人,只要她嫁给表哥,就连如今总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姑母都不得不对他们另眼相待。今次这般回去,只怕要被母亲打死。 不行,她不能回去……王珊珊攥紧了掌心,死死咬着后牙槽,眼神阴鹜:温浅……我要你死! 第232章 解释 到底是血脉亲缘,王珊珊闯出这种祸事来,宋闻渊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走到外头,见着十步开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碾着脚尖的元戈,眼底那几分为数不多的积郁瞬间消散,柔软了眉眼,“不是饿了?还在这等着作甚?” 元戈抬眼看去,点了点头,“嗯,我让拾音先回去准备了。” 然后便是沉默。 小姑娘低着头走路,步子踢踢踏踏的,路边的小石子都像是碍了她的眼似的,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宋闻渊还是能想象得到对方皱着一张脸的模样,好笑地问着,“还是不开心?不若……我带你去三品居喝桃花酿?” 元戈摇摇头,恹恹的,还是没说话。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任何人都可以拍拍屁股去三品居吃饭喝酒,宋闻渊却总是要去王氏那边交代一声的,这一点她知道,许承锦也知道,所以许承锦才带走了其他的客人。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穿过稀稀拉拉的树枝,光影在眼底渐次闪过,元戈脚下缓缓一顿,轻声说道,“宋闻渊……我和许承锦之间,没什么的。” 声音很低,出口便散进风里,几乎听不见。 宋闻渊脚下一顿,几近瞠目结舌,看向低着头的小姑娘,眸色浓郁,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温声问道,“所以……是担心我听信了王珊珊的话误会了,所以才不开心?” “不是。”元戈索性也不走了,只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鞋面上的那点并不明显的污渍,轻声喃喃,“我只是……” “只是什么?”男子声线温缓,像是循循善诱,又像是压着情绪等一个可能的惊喜。 只是什么?元戈觉得她自己不是愿意向别人解释的人,她一直觉得,相信的自己的人不管旁人说什么都是相信的,不相信自己的人纵然自己磨破了嘴皮子去解释亦是无用。她觉得按着自己的性子,宋闻渊会怎么想她应该是不在意的……可偏偏走到门口又觉得不能任由王珊珊胡言乱语败坏自己名声,于是就让拾音先回去了。 甚至刻意走远了些,免得听见表小姐的胡言乱语忍不住冲进去揍她一顿……元戈碾了碾脚尖,脚尖上那团并不明显的污渍来自于之前的鲜鱼羹,没注意到的时候便也罢了,方才瞧见了便总觉得刺目极了,连脚趾头都觉得不舒坦。 她碾着脚尖,微微皱着眉头整理着语言,“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听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不开心……” “我若是不开心了,趁个月黑风高夜,将她绑起来打一顿出出气便是,可你不同,你性子那么闷,心里若当真搁着些不开心的,不言不语的便也罢了,也无处宣泄……这样不好。” 压着的情绪从嘴角、从眼底溢出,宋闻渊眉宇之间皆是压都压不住的笑意,他喉结滚动,半晌,很轻很轻地唤道,“浅浅,我想做件事。”格外平铺直叙的音,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维持了这片刻的稳重与镇定。 真的只是片刻,小姑娘一脸疑惑抬头看来的时候,他就稳不住了,抬手将人抱了个满怀,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低低地笑,声音里都是明显的笑意,“傻瓜……我又怎么会误会你呢?你是道德感那么强烈的一个人啊……” “春药这东西,在后宫、在内宅,从来都是挺常见的。女子的手段啊……有时候阴损毒辣起来,便是我瞧着都觉得心惊,争宠、夺嫡、谋取家业、谋害子嗣,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我家的小姑娘,虽然总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但她永远光明磊落,即便被人欺负到了头上,她也拒绝用同样腌臜的手段报复回去……自始至终,从头到脚,干干净净。” 宋闻渊亲了亲她的发顶,略显无奈地轻叹,“这样的小姑娘,纵然有一天她真的喜欢了别人,也一定会先干干净净的从我这里离开吧……”他并不是确信小姑娘一定不会喜欢别人,而只是确信按照她的性子,若当真喜欢了别人,也不会偷偷摸摸背地里苟且,她只会走得比谁都潇洒。 这个认知又让他怅然,自打遇到了这丫头,情绪丰富得比之前二十年加起来都要多。 元戈的脸埋在他胸口,眨眼的时候都能扫到他的衣襟,微凉,和他本人的感觉一样,看着温和,实际上任何时候都带着股古井无波的疏离与冷淡。 “宋闻渊。”元戈唤他,声音闷闷的,像撒娇,又像是控诉,“你个傻子……” 哪会那么简单就喜欢了别人,两世为人,好不容易心动一次——只这最后的话,却又悄悄咽下,大庭广众,下人来来往往,她实在还没不要脸到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含情脉脉互诉衷肠,她推推宋闻渊,闷声说道,“回去了……饿了。” 宋闻渊不仅没松手,反而紧了紧臂弯,轻笑,“我知道西市有家酒肆,卖的桃花酿很是地道,带你去尝尝?” “你不用去母亲那边吗?” “无妨,左右会有下人过去嚼舌根子,等她先自己听上一会儿流言,掌握个大概。待咱们吃饱喝足回来,我再去给她纠正错误的细节。”宋大人揽着元戈不由分说往外走,一脸志得意满又浑然不在意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格外地色令智昏。 …… 今日一事,不仅王珊珊带来的丫鬟被罚了,此前在院中照顾着的丫鬟小厮也被罚了,就连今天王氏调拨过来的两个丫鬟也一并被罚了,除了直接参与的两个丫鬟一个小厮一人二十板子赶出府去之外,其他的下人一人十个板子,再罚一年月例银子。 这在恪靖伯府,已是重罚。 加之表小姐似乎还身中不明剧毒,此刻已经卧床不起……王氏那边自然很快收到了消息,一听这消息,整个人都晕了晕,稳住了身形连忙往王珊珊那边去了,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一边厉声吩咐,“把温浅给我叫来!” 第233章 西市刺杀 西市的街巷比东市窄一些,两边偶尔还有店铺里摆出来的桌椅,上面都是琳琅满目的货物,加之摊贩小二们的吆喝声,整个西市街道看起来比东市还要繁华热闹许多。 马车进不去了,两人下车行走,身后跟着林木,方才还喊着饿的元戈见着一些新奇的手工编织的小玩意儿,一时间也有些挪不开眼,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看过去,林林总总倒也买了不少,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叮嘱林木,“这些是送去温家给卓卓的,这些是我自己的,还有这些拿回府去,院子里的丫鬟小厮嬷嬷的,都分分,喜欢什么拿什么。” 元大小姐难得出手,自是阔绰。 林木两只手都拎满了,频频点头又暗自喃喃复述的样子,看着就是一个被各种礼盒、牛皮纸包妆点起来的吉祥物。 西市街上很快就传开了,今日来了个有钱人家的贵夫人出来采买,买东西都不带问价格的,那只漂亮的手指往那一点说着“这、这、这……全要了”,后面英俊年轻的随从就忙不迭掏银子……啊哟喂,那贵夫人生得哟,跟画里走出来的似的,还有身边那郎君,俊俏极了,这郎才女貌的一对儿,自始至终都牵着手呢…… 这些声音传到三人耳中,“贵夫人”甚是腼腆一笑,仰面看着宋闻渊,“夫君,桃花酿可近了?”长相乖巧的姑娘,一笑起来眼睛就弯弯的,多了几分俏皮狡黠。 宋闻渊将人往身边拉了拉,避开了前方迎面走来的一群男子,才朝着前头努努嘴,“就到了,往前两家。” 说话间,那群莽汉一般的男子已经走到跟前,一条也就容三四人并肩而行的街道,他们五六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堵格外厚实的会移动的城墙,附近百姓有脾气急的,骂骂咧咧了几句,莽汉们哈哈笑着浑然不在意,更有甚者还抬了抬拳头,他们身形高大,一看就很不好惹。仔细看,其中几人脚步踉跄,看起来似是喝了酒有了醉意…… 同酒鬼计较什么呢?于是最初骂骂咧咧的那几个,便也悉数噤声,只皱着眉头等着这群莽汉过去便是。 这在西市是常有的事,流氓、酒鬼、乞丐,都是些惹不起只能躲的群体。 宋闻渊揽着元戈往后退了退,站在两个铺子中间,小贩还在乐呵呵地为元戈介绍她手上的那只虎头帽,“瞧着夫人与郎君感情甚笃,想必很快就用得上了,我这虎头帽呀,是我那长寿又多子多福的祖母亲自一针一线缝制的,可吉利了,附近的夫人们都喜欢找我祖母缝制虎头鞋虎头帽呢!” 元小姐出生在知玄山,一出生没了爹没了娘,知玄山大办白事,祖父为此积郁数年走不出丧子之痛,山上能人异士甚多,但正儿八经会照顾稚童又会女红的女人家却极少,谁又能想到给小小元戈准备虎头鞋虎头帽呢?所以看到这个可爱精致的虎头帽时,元大小姐倒不是想到了孩子,她是寻思着给自己买一顶……这会儿听小贩如此介绍,才觉羞怯,像是手里揣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几近狼狈地丢了回去。 宋闻渊听见动静,探身看过来,见着那虎头帽,当即了然,满眼地笑,“喜欢的话,就让老人家照着你的大小做一顶,正好快要过年了,喜庆喜庆。”小丫头很明显是自己喜欢,想自己戴嘛! 小贩瞠目结舌,半晌,才合上了张着的嘴巴,咽了咽差点流下来的口水,“夫人若是……” 变故就是那一瞬间发生的。 林木站在一旁抬着双手尽量当一个不那么占地的吉祥物,元戈和宋闻渊正侧身低头盯着一只虎头帽,那群莽汉嘻嘻哈哈着错身而过的时候,那五六个身形高大的莽汉突然齐齐抽出匕首朝着宋闻渊而来—— 匕首反射的阳光直直刺进眼睛的瞬间,宋闻渊已经反应过来,当下揽着元戈就是一个暴退,退身之际银色软剑已经在手,随手挡住了当先大汉的匕首,借势再退,退进了一条没有行人百姓的巷子里,巷子狭窄,易守难攻,又能将慌乱逃窜的百姓拦在了危险之外,林木一手执剑,一手还挂着几个没来得及甩下来的油纸包,看起来又严肃,又滑稽。 元戈被宋闻渊揽在怀里,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新簪子,死死咬着牙槽提着十二分精神准备随机戳死一两个,回头一看林木那模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恨铁不成钢地吼,“砸!那里面瓶瓶罐罐毒药灵丹都有,砸死一个算赚!” 话音方落,所有大汉齐齐一怔,只这一瞬间的功夫,宋闻渊捅死一个,元戈戳死一个,林木砸晕一个,那人晕头转向之际,林木已经一刀补了过去…… 六人一下去其三。 元小姐冲着一下子士气大减的刺客们嘻嘻一笑,“哦,忘了……那里没毒,毒在我这里,一击致命,见血封喉的剧毒。女人的话也能信,笨……去了阴曹地府记得少喝一口孟婆汤,下辈子别再相信女人的鬼话了!” 刺客们哪里能想到,看起来温温柔柔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漂亮花瓶竟然有这样的胆量和杀招,当下脸色变了又变,磨着牙大喝一声,“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是死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宋大人白着一张脸,挑了挑剑锋,没说话,看起来颇有几分睥睨天下的气势——但他其实并不好受,气血翻涌,只欲速战速决。而怀里的小姑娘似乎很清楚他的状态,这才出言挑衅想要借此激怒剩下的刺客……可是,为什么?他不敢想,只得全神贯注先解决了这几个人才是。 同一时间,另一条巷子里,宋闻渊的两个暗卫同样被一群刺客给缠住了,而不远处的某个二层小楼的窗户里,有人缓缓拉开了手中的长弓…… 横跨小半个盛京城的醉欢楼里,却有人已经斟起了庆功的美酒。 第234章 大业未成,她还有用 醉欢楼三楼,近几日愈发没了人烟,就连底下的喧嚣都被无形的墙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似的,半分渲染不到楼上去。 而楼里的姑娘们也发现,自从之桃失踪之后,虹妈妈也已经很少下楼了,就算偶尔能在楼下见到她,相较往日笑靥如花热情明媚的模样也多了几分散不去的焦虑。倒也不难理解,往日以为这少女失踪案和她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便也觉得事不关己了,谁知道没几日之桃就失踪了。 之桃失踪,生死未卜,至今连个衣角都没找着呢,也不知道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少女失踪案”到底有没有关系,但左右姑娘们都有些惴惴提不起劲来,何况是近日被姚大人频频问话的虹妈妈……消沉低迷些也是寻常。 听说三楼今日又有贵客,带着宽檐斗笠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瞧着身形是两个男子。一早上去的,至今没下来,午膳时送了饭菜上去,有好事的姑娘站在二楼竖着耳朵听了,愣是半分动静也没听见。 三楼,袅袅檀香里,屠苏酒香隐隐约约,秦永沛一手执杯靠着窗口悠悠地品,他身边的窗户只开了一道缝,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络绎不绝的行人,他喜欢站在高处看着这样的街景,像是看着他掌控之下的子民。 只今日他的心思全然不在这群蝼蚁身上,他站在东市最繁华的街道上,遥遥看向西市的方向,嘴角笑意深远,“往日总觉得这宋闻渊吧,看着云淡风轻不争不抢的,但全身上下竟是找不到半分弱点,武功高,脑子好,不慕权势、不贪美色,本皇子虽然瞧他不爽很久了,竟也奈何他不得……” “没想到,成了个亲,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有弱点了,人也废了……哈哈!”他靠着窗框看向屋内的两人,笑得志得意满,“所以说呀,温浅这人碰不得……她有霉运。” 虹岚闻言,眉眼微阖,轻嗤出声,“男人就是这样,总喜欢将最后的成功归结为自己的强大、而将失败归结为红颜祸水。温浅若当真霉运缠身,早就该在第一次悬梁之时就死了,哪里还有这后面的许多次死里逃生?妈妈我瞧着倒是觉得是个有福之人。” 坐在她对面的佟明儒撩了撩眼皮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没说话。 秦永沛瞄了眼并不作声的佟明儒,倏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恭维含笑说道,“虹妈妈自然是不同的,您就别自降身价跟温浅这种就算是做花瓶也只能做劣质花瓶的女人相提并论了。” 事到如今,他仍然觉得温浅只是个劣质的花瓶……虹岚摇摇头,并不愿意费心说服这位骄傲的皇子殿下接受温浅其实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这一现实情况。她只搁下手中酒杯,正色问道,“槿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不能动我楼中的姑娘’这一点是大家之前已经达成的共识。” 秦永沛温温一笑,并没当回事,却还是耐心解释道,“她最近折了一员大将,正烦躁着呢,再说,她也就是个小丫头片子,难免任性了些,咱们如今大业未成,用得到她的地方不少,虹妈妈大人有大量,暂且先忍她一时。” “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她年纪小我就该忍她让她?那之桃比她还小呢,那些个死在她手里的姑娘们有几个比她年岁大了?”虹岚翻了个明显的白眼,没好气地轻嗤一声,“不过就是个背主的玩意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佟明儒突然咳了咳,“好了……虽说是她坏了规矩在先,可说到底,还能为了个小丫头断了这合作的买卖不成?殿下有句话说得对,你终究年长些,别跟槿素那死丫头一般见识……殿下也为此头疼着呢。” “是啊。”秦永沛也叹气,同样在旁安抚着虹岚,“她仗着自己手握逍遥酒的配方,便是在我面前也失礼得很,从来没把我这个皇子搁在眼里,胃口是越来越大,行事也越来越无所顾忌,可是能怎么办呢,咱们确实需要这逍遥酒啊……知玄山那破地方,本殿下多少回礼贤下士诚心结交,偏半点好处没捞着,否则咱们何至于被她这么一个小丫头给拿捏了?虹妈妈,别说是你了,就是本殿下……有些气、有些委屈,也只好嚼碎了咽下去。” “谋大事者,谁还不受几分委屈呢,你说是吧?” 虹岚沉着脸色仍然没说话,佟明儒又撩了撩眼皮,手中茶杯缓缓一搁,“好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那个叫什么桃子的小丫头片子,往后休得再提了。” 虹岚浓密的睫毛轻轻扇了扇,视线落在对方那只茶盏上,半晌,蓦地扯了扯嘴角……一个有些木讷的小丫头,可不就是无关紧要吗?无关紧要到,叫之桃还是桃子,又或者杏子梨子的,对他们这些当权者而言,也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罢了。 之所以还愿意对着虹岚多费几句口舌,不过是因为“还用得到”。 不管是虹岚,还是槿素,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在他们允许的范围内使使小性子倒还无妨,但若性子使过了,耽误了他们的大业……结局也就是弃子一枚。就这一点来说,槿素明显要比她聪明得多。 虹岚如此想着,到底是没有再坚持一个字。 …… 西市巷子里的刺杀,结束得很快。 六个杀手,死了五个,最后负伤逃跑一个,林木为此很是气恼,因为那个逃跑的是从他手里逃走的,他迁怒于地上的尸体,狠狠踹了两脚,才算是解气了一般,收了剑转首去查看宋闻渊和元戈的情况,“主子,你们没事……”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看去,最后的音突然就这么梗在了喉咙里——宋闻渊突然一个踉跄,手中似是突然脱力,软剑直直掉在地上,整个人几乎都靠在元戈身上,而此刻,破空声已经从远处呼啸而至。 “主子!” “宋闻渊!” 第235章 少夫人的命令 王氏去见了王珊珊,听了好一出添油加醋、颠倒是非的故事,回到落雪堂的时候已经气得怒火中烧,直接遣了丫鬟去街上找人,若不是孙嬷嬷拦着,只怕她都已经遣人去温家请温家长辈过来“主持公道”了。 到底是孙嬷嬷旁观者清,觉得表小姐哭诉的时候含糊其辞的,眼神也躲躲闪闪的,许多地方还对不上,加之她对宋闻渊太熟悉了,自家少爷并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重罚下人的性子,这些年来从未见他动过如此肝火。于是孙嬷嬷一边劝着王氏,一边安排了身边的丫鬟们出去打听今天小花园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是这一打听听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细节虽有出入,但总体来说都指向表小姐害人不成反被害、心有不甘反咬一口的模样,孙嬷嬷连连摇头,她就知道会这样……当下转述给了王氏,王氏听完表情稍霁,但许是仍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板着脸沉声呵斥,“纵然如此,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也应该先来同我说一声,而不是跑地人影都不见,任由这府里乱成一团!” 话音方落,下人却连请安都没顾得上,闷着头就冲了进来,经过门槛时被绊了一跤,直直摔进屋子,也没顾得上爬起来,直接扯着嗓子嚎,“夫人!少爷刚刚在西市遇刺!” 王氏手中茶杯落了地,茶水溅在她的斜面上,碎瓷片散了一地,她却像是看不到的一般,跌跌撞撞地起身,踩着那些碎瓷片一路踉跄着到了那下人跟前,声音都哑了,“你说什么?谁……哪个少爷?” 下人匍匐在那以头抢地,“咱们少爷啊夫人!少爷刚刚被抬回的落枫轩,胸口中着箭,浑身是血生死不明啊夫人!” 王氏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半点表情也没有。 孙嬷嬷吓了一跳,赶紧去扶,指尖还未触碰到王氏,王氏整个人突然梦魇惊醒一般,朝着那下人吼,“还趴着做什么?!赶紧去请太医!伯爷在哪里?让人拿着他的令牌去宫里请太医!”那下人忙不迭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冲了出去,出门之际又差点被绊倒,借势跌跌撞撞跑了好几步,才算是稳住身形…… 王氏抬了抬手,借着孙嬷嬷的力站了起来,她低头整了整衣裳,又抬了抬下颌,才挺着脊背轻声说道,“你同我去落枫轩看看情况,若是我儿有惊无险,这次我说什么都要将温浅那晦气玩意儿休了去!若是我儿当真……那我就让她在那院子里给我儿守一辈子寡!”最后的几个字,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蚀骨的恨意。 孙嬷嬷都吓了一跳,一边上前扶着,一边轻声宽慰,“夫人,此事应是与少夫人无关……” “无关?”王氏扯着嘴角冷笑,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沉,声音也沉,“就算刺客与她无关,那去西市肯定是因为她吧?从她进门,这府里可有过几日安生日子?我儿此前都平稳顺遂,怎的她进门以后就屡屡受伤?可不就是她这扫把星害的?” “夫人……”孙嬷嬷轻叹一声,到底是没有再劝,她若说多了,正在气头上的夫人只怕更恼。 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才走到落枫轩门口正准备发难的王氏根本没有进入落枫轩的机会,守在门口的是几个黑衣人,木着一张脸拱手行礼,“夫人恕罪。少夫人进去之前已经吩咐了,除了正在路上赶过来的许公子之外,今日任何人不得入内。” 已经不是第一次在这道月洞门外吃了闭门羹的王氏都要被气笑了,“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莫不是当真以为这落枫轩是她温家的地盘了不成?让开!” 黑衣人没让,还是拱手,“主子昏迷前吩咐过,在他醒过来之前,我们只需要听从少夫人的吩咐即可。少夫人说了,今日除了许公子,谁也不能进去。” 王氏一口气没喘上来,一张脸在这深秋冷风里硬生生憋得通红。 孙嬷嬷见气氛剑拔弩张,呵呵笑着打圆场,“这位小哥,夫人也知道你们是听命行事,这样,你们进去请示一下,就说夫人听闻少爷遇刺,想来看看情况……何况咱们已经去请了太医,到时候总不能连太医也拦在外头吧?正好,你们进去一次性请示了,也省些来回的力气。” 原是想着,给双方递个台阶,大家一起下了也好,偏生黑衣人压根不接,仍是坚持,“太医来了也是一样的。少夫人说了,除了许公子,谁也不许进。” 连温浅的面都还没见着,王氏倒是先被气了个不轻,当下几乎口不择言地大声呵斥,“那若是宫中贵人、陛下来了呢,也拦着吗?!” “是。只要我等还活着,这道门除了许公子,就没人能进去。”言下之意,要么陛下动怒将他们都砍了,否则也只好在外面等主子醒来,或者等少夫人更改了命令。 王氏差点又一口气没上来,胸膛起伏间,一张脸红得发紫,她死死抓着孙嬷嬷的胳膊,指着落枫轩里头咬牙切齿地骂,“你看到了?我说什么来着?她就是要我儿去死!拦着我这个做娘的不让见儿子便也罢了,还拦着太医不让医治,她图什么?看来珊珊说得对,她和许家那逆子早就苟且在一起了,正准备借此机会弄死我儿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呢!” 这话实在难听,孙嬷嬷轻声提醒,“夫人,小心隔墙有耳……许公子医术超群,太医院院首对他都是赞不绝口的,少夫人让人去请许公子,是为了给少爷治伤……事到如今,咱们且信她一信,您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我觉得!”王氏本就不喜温浅,加上王珊珊今天那些煞有其事的控诉,再看此刻温浅房门紧闭谁也不让探视的样子,早已失了理智,抬着胳膊扬声就骂,“温浅!我儿今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给他陪葬!” 声音很高,传进屋里,床边的元戈拧着眉头递出一张染血的帕子,“许承锦呢,怎么还不来?” 第236章 全推我身上 好巧不巧,许公子正在落枫轩外,将王氏的疯言疯语听了个全,彼时火急火燎恨不得再插上一对翅膀的脚步倏地一滞,站在王氏身后懒懒唤道,“我才知道原来夫人私下里是这般唤我的……想来夫人若是见了许家家主,应该很能聊得来才是……” 许家家主自然是他亲爹,他亲爹气极了就总叫他逆子,只是老头子倒也没叫错,这些年熟悉许承锦的人都觉得这小子大抵真的是揣着最好能把许家九族一起带下去见祖宗的心态在折腾。 饶是王氏这会儿怒火中烧几乎失了理智,可背后说小辈坏话被抓了个现行还是让她有些不自在,但要她一个伯府夫人向一介商贾之子道歉却又万万拉不下这个脸来,遂也只是侧身让了让,沉着脸色没吭声。黑衣侍卫到底是有眼力见的,连忙垂首作揖,“许公子,少夫人已经等您很久了,赶紧进去吧!” 许承锦兀自点了点头,一脚跨进院门,又倏地顿了顿,轻声说道,“夫人背后说我什么我不妨事的,毕竟我的确是许家逆子……只是夫人想要温家小姐陪葬的话,只怕您说了不算,毕竟温尚书也不是吃素的。您说是吧?” 王氏抿着嘴没说话,孙嬷嬷只觉得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愈发用力了,隔着厚厚的衣裳都觉得疼。 许承锦扯了扯嘴角,死丫头如今真是愈发憋屈,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想来踩上一脚。许承锦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忘抬高了声音叮嘱那俩黑衣侍卫,“给我守好咯!不管是亲爹娘、还是宫里头的,但凡想进来的,你们且问一句,敢不敢立了那军令状,里头那位爷但凡出了点事情,他们就跟着陪葬——小爷我敢!” 黑衣人浑身一震,“是!” 房门口,林木欲言又止地看着许承锦,“许公子……”他想说,公子此次真的凶险,这种军令状不必立的,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他们也不会放任何一个人进来。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一张脸扭曲成了一条秋收季忘了摘下来的老丝瓜。 许承锦一边推门一边斜睨他一眼,“把你脑子里那些号丧似的想法丢出去,有她在,你们主子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又冷又肃,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看起来可靠极了。 只是……有他在?“他”是谁?林木惴惴看了眼重新合上的房门,就听见里头许承锦问道,“怎么样?严重吗?” “外伤还好,内伤严重。”元戈手中银针飞快落下,一边头也不抬地解释道,“他本不该用内力了,我现在用针灸压制着,但也不是长久之计,如今败家子那边的雪莲籽等不及了,只能想办法抢了。” “这事我来搞定。大不了我把败家子绑了兴师动众去钱家换雪莲籽。”许承锦把完脉,才道,“你负责针灸,我负责外伤,等他稳定在鬼门关外之后我去拿雪莲籽……只是王氏已经去请了太医,只怕解毒这件事就要瞒不住了……届时我若不在,你对付不了那群老家伙,就全部推到我身上……知道不?” 许久,屋里低低响起一声应允,“嗯。” 林木站在门口,隐隐觉得许公子进门前留下的那个“她”终于是找到了答案,可……他看了眼身边的炎火,没忍住,低声问了句,“少夫人的医术……不是初学吗?”可这会儿听起来,怎么倒像是许公子给她打下手似的?而且什么叫……解毒这件事?主子的毒……不是连许公子都解不了吗? 炎火格外平静地看了眼林木,到底是没说话。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相信少夫人只是初学?谁家初学敢直接将太医拦在外面的?说起此事,他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彼时少夫人刚刚进府,便问主子拿了字帖说闲来无事要练字,只也没见她练过几天,那笔锋就跟脱胎换骨了一样……到得现如今,那字帖早被丢在一旁蒙了尘,许是少夫人自己都忘了。 瞧着如今的少夫人……只怕所有人都快要想不起来最初的温家大小姐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吧? 针灸之术本就极耗心神,加之宋闻渊外伤内伤一大堆,纵然是现在的元戈也是仗着许承锦在旁边守着才敢冒这个险,即便如此,等到她针灸完的时候,整个人都似虚脱了似的,身形轻轻一晃差点向前栽去,幸得鉴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许承锦洗了手,倒了杯热水给她,“暖暖手,他暂时没有大碍了,你就在这里歇一会儿,我去钱家要雪莲籽。太医那边我会让人报我的名字拦着,我在太医院还是有几分面子的。除非……” “除非”后面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此刻元戈注意力涣散,也没注意到对方欲言又止的下文,只双手捧着茶杯像是想要从这暖意中尽快恢复体力似的。她抬头看向许承锦,“你自己小心,要不还是把林木带上吧?” “不用。”许承锦拍拍她的脑袋,含笑宽慰道,“带上林木反而要处处受制于他的身份,我孑然一身一介白衣,听闻钱家得了稀世的宝贝,又看那败家子不顺眼,抢上一抢,就算钱家要算账,也会算许家头上,正好给我那亲爹找点事情做做……走了!”说罢,摆摆手,头也不回地推开了门,行至院中才轻轻叹了口气。 除非什么呢? 除非宫里那位得了消息,暗中吩咐了太医定要亲自查验宋闻渊身上的毒到什么程度了。 那个用半条性命换了一个“救驾之恩”以为就此仕途顺遂的少年,彼时一定想不到,这天下哪有什么一路畅通的仕途,哪一个位高权重者没有被挟制着些什么?只他宋家……想要走这条路,明显要比别人更加艰难些,半条命救了圣驾,圣驾偏还要拿捏着剩下的那半条性命才肯放心用他……倒不如一介白衣,闲云野鹤了。 第237章 军令状 许承锦离开后没多久,两个太医就火急火燎地冲了过来,一个个拎着药箱跑得上气不接不下气的,一到门口却被告知说许公子交代了,在他回来前谁也不让进。 俩恨不得多生两条腿的太医一愣,心下不由得埋怨起来,既是不让进,那火急火燎的把他们叫过来作甚?只念着许承锦的医术,又觉得他既是如此吩咐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其中一个略年轻的太医试探问道,“不知……许公子何时回来?” 黑衣侍卫却又摇头道不知。 俩太医面面相觑:不是说宋大人身受重伤生死未卜吗?这许公子将人丢在屋子里头自己跑了,又不让人进去,是叫人自生自灭?莫不是……没得救了? 太医们正盘算着这该如何回禀陛下才是,王氏拉着刚刚回府的恪靖伯赶了过来,一听那俩侍卫的说辞,当即老远就嚎开了,“不是许承锦的吩咐!明明是我家那生了二心的儿媳干的好事哇!她将所有人挡在门外,连我这个亲娘都不让进,太医们,你们说说这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自家夫君受了伤,她把亲爹娘拦在外头便也罢了,连太医院的太医们也不让进,是觉得咱们都会害了我儿不成?” “好了,你少说两句。”恪靖伯低声呵斥着,“不是说是承锦的意思吗?承锦既然来过了,想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然依着他和闻渊的关系,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撒手不管呢?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凭白被人看了笑话!妇道人家就是妇道人家……” 说完,紧了两步上前朝着太医作揖寒暄,“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家夫人一见小儿受伤乱了方寸,胡言乱语罢了。两位太医辛苦过来,不若先去前院喝杯茶歇歇脚?” 话音落,身后咆哮接踵而至,“我妇道人家?我妇道人家怎么了?我至少知道里面躺着的是我十月怀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才生下来的儿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呢?天天只知道在外头跟你那群狐朋狗友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还说什么应酬、走动……笑死!要不是你那个做指挥使的儿子,你看这群人还找不找你吃酒!” 恪靖伯会几句之乎者也,偶尔能趁兴吟几句并不高明的诗句,便总自诩是个文人,不管说话做事,都尽量揣着文人的模样,这会儿哪里会是歇斯底里的王氏的对手,结结巴巴地手指都哆嗦,“你、你、你个泼妇!你个不讲道理只知道撒泼的泼妇!” 俩太医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夫妻吵架的局面,半晌,讪讪笑着宽慰道,“夫人,许公子的医术是极好的,咱们院首天天念叨,说我们若是有许公子的一半水平,他也就能安安心心地找块风水宝地辞官去颐养天年了,所以您就放心吧!” 恪靖伯连连应是,“就是就是……此间就交给承锦吧,咱们等他回来之后再过来,他这个时候离开,许是去找什么旷世的药材了吧。” 几人一转身,见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微微佝偻着背,精神却不错,身子骨也硬朗,低着头疾步而来,气息都没有乱了半分,身边跟着个小厮,提着个硕大的药箱。俩太医一愣,齐齐行礼,“院首大人,您怎么过来了?” 来人正是太医院院首,姓张,已过古稀,平日里只负责陛下龙体,恪靖伯府按说是请不动的,是以恪靖伯夫妇也是意外,连忙上前寒暄见礼。 张院首也没卖关子,笑呵呵地朝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说明来意,“陛下听闻宋大人在西市遇刺,很是担心,特差下官过来看一看。”说完,转首看向那俩太医,脸色就严肃了几分,“里头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已经出来了?” 张院首跟前,就是王氏都没吭声,那俩太医将许承锦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才讪讪说道,“许公子既如此交代,想来有他自己的打算,我们便想着前去前院等上一等……” “胡闹!”话音方落,张院首就一人一巴掌扇在了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地怒斥,“所以现在一个身受重伤的病人生死未卜躺在里面,你们两个太医就这么在外头干站着?宋大人万一有个好歹,圣上怪罪下来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还是说,你们去跟圣上说是许公子交代你们等着,所以你们就真的等着了?!也是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了,这点脑子都没有?他有他的安排,可以,那你们进去看一眼,把个脉,就破坏他的安排了?让开!老头子我进去!许小子回来怪罪,就让他来怪罪老夫吧!” 俩太医赶紧让路,王氏甩开拽着他的恪靖伯准备跟着一道进去,谁知张院首气势汹汹走到门口,又被拦了。俩黑衣人齐齐一拱手,“张院首。许公子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若要进去需得立下军令状。” 年轻的太医探头问道,“什么军令状?” “里头我家主子但凡出了点事情,进去的人都跟着陪葬……” 张院首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胡闹!简直胡闹!老夫进去看一眼难道就能害死了宋大人不成?!” 黑衣人仍然面无表情,“许公子说,这军令状,他立了。” 年过古稀的张院首气得不轻,有一种随时可能背过气去的样子,恪靖伯忙不迭地打圆场,“承锦那孩子的性子你也知道,不过医术是没问题的,这些您更是知道的对吧?您消消气,回头我替您打他!您看,我这个当亲爹的都没急呢,您也别急、别急……消消气、消消气……” 王氏见着他没骨气和事佬的样子就来气,倏地抬手一指落枫轩,“他立这军令状还不是为了温家那死丫头?什么许承锦的吩咐,这些明明是温浅的命令,她把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就想要我儿子死在里头!她当真是好狠的心啊!” “你闭嘴!”和事佬恪靖伯终于来了脾气,“一个劲往自家儿媳身上泼脏水,脏的也是咱自己的地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而此刻,许承锦正带着人闯进了自家赌坊,兴师动众绑走了钱员外的儿子,理由是……出老千。 第238章 人话学不会,偏要学了狗叫 以为许承锦将所有人拦在了外面的张院首微微一愣,“谁在里头?” 尾音倏地上扬,声音都显得尖锐,很明显是听清楚了,只是似乎没听明白——身为太医院院首,治了大半辈子的病,到得如今年过古稀,也算是德高望重,这盛京上下也就许家小子能让他在医术上侧目忍让几分……温家? 温长龄见了他都要垂手作揖客客气气地唤一声“张院首,请上座”,什么时候连这温家的小丫头都能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了? 他斜睨着那位年轻些的太医,“本院首自觉年事已高,这太医院总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的,是以这些年有意放手让你们多多磨炼……你们便是如此磨炼的?由着一个外行的小丫头在那指手画脚?届时陛下问起,你们如何说?将责任推给一个女人吗?传出去丢不丢人?” 年轻的太医垂着脑袋沉默不语。 张院首却是冲着黑衣人陡然发难,“还不退开?!莫不是要老夫进宫去请了陛下圣旨来?还是说老夫若要强闯,你们还能要了老夫性命不成?” 黑衣侍卫垂首,行礼,“不敢。”说完,仍是纹丝不动,半点准备让开的迹象都没有。 这月洞门不大,俩人一左一右当门拦着已将门口堵了个严实,别说是一把年纪的张院首了,就是俩年轻太医也明显是不够看的。 张院首何曾受过这般待遇,大半辈子修来的稳重眼看着是维持不住了,抬着胳膊指着俩黑衣人冷笑,“好好好……竖子欺人太甚!你们恪靖伯府欺人太甚!老夫这辈子没受过这样的侮辱!老夫这就去宫中向陛下禀明此事!老夫倒要看看,陛下会如何定夺!你们就等着吧!” 说罢,转身欲走,只脚下动作慢了半拍,胳膊就被恪靖伯拉住了。恪靖伯好脾气地笑着,“张院首,您看您,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作甚?就咱们在这说话的功夫,许家小子许是都在回来的路上了,咱们且等上一等,等他回来了,治好了我儿的伤,该打打、该骂骂,都随您,可好?或者,您老就端着茶杯坐那,晚辈帮您打他,只要您觉得不解气,咱们今天就不带停的!您看,如何?” 不到万不得已,张院首也不愿无功而返被陛下责罚,一听这话微微沉着脸色看向恪靖伯,阴阳怪气地哼笑,“如今大家都知道我对那许家小子很是欣赏,你们便什么事情都往他身上推是不是?明明是你家儿媳那温家的小丫头闹的事,偏要推给许小子……呵!恪靖伯,老夫也不愿与你争执伤了颜面,大家都退一步,如今陛下吩咐老夫过来看看情况,老夫在陛下那边总要有个确切的答复,总不好说没见着人就回去了,是吧?” “是是是……”扪心自问,恪靖伯也觉得不过是看一眼罢了,总不能这太医院院首看一眼就把人给看没了吧?何况话都到这份上了,恪靖伯也没道理拦着了,虎着脸呵斥俩黑衣人,“还不让张院首进去看一眼?许小子回头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的吩咐就好了。” “多大点事,吵吵闹闹了这许久……” 谁知,黑衣侍卫却仍然纹丝不动,不拒绝,不反驳,也不行礼,眼神都木然,看起来像是两尊巨石雕像拦在这月洞门口。 饶是恪靖伯也被这茅坑里的石头一般的两个人给气着了,猛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身后高声呵斥,“来人呐!将这两个冥顽不灵主仆不分上下不明的东西,给我抬出去!”宋闻渊的人他的确是动不得,但料他们也不敢真的在这里伤人! 不是要当巨石雕像吗,那好办,抬走就是了。 恪靖伯大手一挥,下人们却是面面相觑,推推搡搡着上前,也不知从何处下手,就在这时,不知道从何处窜出来一只小白狗,不大,却凶,站在俩黑衣侍卫中间,冲着外头“汪汪”地叫,龇着牙看起来随时准备跳起来咬人似的。 院中更远处,亦是一声紧着一声的狗叫应和着。 下人们面面相觑,就连恪靖伯都瞪大了眼,“这、这……这落枫轩里何时养了这么多只狗?”远处那叫声听起来有些古怪……但的确应该是狗叫没错。 王氏抬着下颌冷嗤,“现在你知道了,温家这小丫头啊,道行深着呢!不然我这个做长辈的至于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话音落,女子声音传来,“温小白,回来。” 声音不轻不重,甚至还带着几分散漫,那小白狗却是倏地一收,撒着四只脚朝着身后跑去了,身后古怪的狗叫还在继续,女子又道,“你也闭嘴。人话学不会,偏要学了狗叫……再叫唤一声我明天就将你送回大哥那去跟他的另一只鸟作伴去!” 轻嗤声落,黑衣侍卫立刻退开一步侧身而立,露出当门抱着温小白的元戈。元戈冲着众人微微一低头,解释道,“不好意思,小狗不懂事,带坏了那只学舌的鸟儿,惊扰到诸位了,抱歉。”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一只狗和一只鸟,偏生若要细究,却又觉得挺不是那么回事的……年轻太医们没说话,张院首只淡淡哼了哼,“你就是温家那小丫头?那你来得正好,老夫奉陛下口谕来看一眼你家夫君的情况,看完就走,你让老夫进去号个脉。”言下之意,现在你请我给你夫君治疗我都不愿意了! 这些年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地捧着金银珠玉稀世珍宝求到他门前来请他去看病,如今倒好,他巴巴跑来,人还不让进,可不就是欺人太甚!以为有了许承锦就无后顾之忧了?呵……竖子短视!殊不知,那毒便是大罗金仙来了都只能束手无策……宋闻渊啊,傲气太重,也难怪陛下放心不了。他见元戈不动,努努嘴,颐指气使地,“丫头,让老夫进去。” 谁知,小姑娘在身后刚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了,才噙着笑意抬眸看向众人,“侍卫大哥奉我命令守在此处,伯爷却算准了他们不敢真的动手伤人。如今我坐在这里,伯爷不妨找下人来将我抬走……否则,今天除了许公子之外,谁也休想进来,张院首也大可以如此去回禀了陛下,陛下如何发落,本小姐……悉听尊便。” 王氏怎么也没料到她能犟到这个地步,恨不得进去给上一巴掌,“温浅!你当真要害得我恪靖伯府家破人亡不成?!” 第239章 乱成一锅粥吧! 元戈看向王氏,相较于王氏的歇斯底里,她的表情就明显平静了许多,甚至还带着几分无奈地摇头,“母亲……您纵然不相信儿媳,难道还不相信您自个儿的儿子吗?他既让人听命于我,便是相信我能在这个时候护他周全。” “我相信他?”王氏掀了眼皮子翻了个白眼,用力之大整个眼眶都只看得到眼白了,她嗤笑道,“他早被你这个狐狸精蛊惑地找不着北了,他信你?他自然是信你的,你要他性命他都能乐呵呵地给你!我信他?我是得有多傻多瞎才敢信他?好了,别说废话了,我现在不信你、不信他,也不信许承锦,我就信张院首,你将人请进去,好好陪个罪,请他给我儿治伤。” “抱歉,母亲。”元戈收回视线,指尖轻轻抚过温小白,垂着眉眼轻声说道,“我不能让任何人从这里进去。许公子离开前替夫君针灸了,他交代说夫君此刻最要静养,任何人打扰不得。诸位,还是请回吧。” 谁知,张院首一听顿时嗤笑,“你撒谎!既是中箭,何需针灸?何况许小子医术精湛,偏生针灸一般,他若真想医治指挥使,断断不会用针灸之术!小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许家小子到底来没来?若是来了,他此刻又去了哪里?今日你若是不说个子丑寅卯让老夫信服,老夫便是让人拆了这堵墙也要进去一探究竟!”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恪靖伯连连赔笑,一边呵斥元戈,“儿媳你也是的,往日觉得你乖巧听话,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些个东西你又不懂,你让院首进去看一眼又怎么了?我儿能少块肉还是多块肉不成?” 小姑娘冷不丁抬眼看来,一双眼睛乌漆漆的,衬得那张巴掌大的脸更加苍白如纸,看着多少有些渗人。渗人的小姑娘动了动嘴唇,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来,“会死。” 恪靖伯吓了一跳,就见元戈突然牵了牵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地笑意,问道,“如此……也要让人进去看吗?伯爷若如此坚持,儿媳便也断然没有再拦的道理了,左右我与夫君成亲也没多久,又无子嗣,断断没有守着一个死人蹉跎余生的道理,到时候我父亲定会禀明了陛下将我接回府中好生娇养,至于贵府……没了这个儿子,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恪靖伯被这么冷不丁一吓,硬生生激灵出一身冷汗来,后面的话越听越是那么一回事,若是这个儿子出了差池,这恪靖伯府怕是要折在自己手里,如此百年之后怎么向父亲交代?当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才讪讪劝着,“不若、不若咱们等等吧,等那小子回来?儿媳,他什么时候回来,可说了?” 元戈低着头抚摸手里的狗,落下两个字,“未曾。” “恪靖伯,她就是满嘴胡话!”张院首翻着白眼冷笑,“什么进去看一眼就死了?你当本院首是阎王爷还是那勾魂的牛头马面?莫不是宋指挥使已经死在里头了?许小子将人医死了,自己一个人跑了,留你在这里拖延时间?” 王氏一听,这哪了得?!当下就急眼了,招呼着下人赶人的赶人、拆墙的拆墙,下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往前,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磨磨蹭蹭小心翼翼地像是深夜偷渡一条护城河……鉴书和慕容钰轩一左一右,站在元戈身后,元戈垂着眉眼摸着狗,冷不丁丢出一个词来,“雪莲籽。” 掷地有声,仿若玉石相击。 张院首倏地抬手制止了本就不愿上前的下人,他的眼睛已经浑浊,往日里眼皮松松垮垮耷拉下来时总有几分没有精神不济的惺忪,此刻却犀利如刃死死盯着元戈,“你说什么?” “雪莲籽。”元戈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格外平静又格外温柔地说道,“听说钱员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件稀世药材雪莲籽,许承锦就是为了那个去的。大抵这个时候他已经绑了钱员外的儿子去钱家换雪莲籽去了。” 无声的对视里,恪靖伯虽然不知道这雪莲籽是什么东西,但既是药材自然是有用的,他想当然地松了一口气,“哈哈,我就说承锦定是为了哪味药材去的吧,院首大人,您就是太心急……来来来,来人搬张凳子,是进院子里等和在门口等又有什么区别呢?外头呼吸都清新是不?儿媳你也是的,既然知道怎么不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大家都是为了我儿的伤势嘛!” 不得不说,在打圆场这件事上,恪靖伯还是很有能力的。 可现下的情况是……张院首眼神都没移动半分,只紧紧盯着元戈,身侧右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半晌,轻声说道,“雪莲籽……于外伤无益,虽是稀世的药材,但用途不广,是以太医院也从未刻意关注。” 恪靖伯听话只听了后半句,闻言抚掌笑着,“对嘛,太医院也没有所以只能去……” 张院首却压根儿没搭理他,只看着元戈问道,“既是于外伤无用,那么敢问少夫人,许承锦这个节骨眼上跑去要什么雪莲籽,是为哪般?” 恪靖伯终于听明白了,药是稀世的药材,就是压根儿不对症……于是,他沉默了。 今日这圆场,不好打,明明对面只是个小丫头,还是他家文文弱弱的儿媳,也不知怎的,偏生有种瞧神仙斗法之感,那无声的视线里似乎都有雷霆劈啪作响,随是要人性命似的。恪靖伯默不作声地后退了半步……一旁王氏翻了个白眼:孬! 许承锦离开前说过,今日之后宋闻渊身上的毒只怕包不住了,中毒的事情包不住,解毒的事情也包不住,既如此,倒不如摊开了,让这盛京城乱成一锅沸腾的粥吧!元戈垂眸,嘴角微勾,轻笑,“天山雪莲籽……是九转断肠散的一味解药。张院首……不知道吗?” 少女撩了眼皮看过来的表情,像一头看到了猎物的狐狸,张院首紧着的右手,猛地一哆嗦。 他怎么会知道?他只是奉命将那乌漆的药丸塞进了重伤昏迷的少年口中啊……就是用的这只手。 第240章 擅针灸之术,通解毒之道 为医者,最初总是抱着济世救人的初衷的,张家世代行医,他从小耳濡目染,自是比旁人还多了几分确定的期许,待得进了太医院,以为终于大施拳脚了……可现实很快给他上了一堂名为“伴君如伴虎”的课。 太医院的太医啊,先是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的臣子,然后才是济世救人的大夫——为太医者,为臣之道远比治病救人的本事更重要,所幸,自己学什么都快。 那一年,少年重伤昏迷,被抬进陛下寝宫的偏殿医治,刚刚经历了刺杀惊魂甫定的陛下交给他一颗漆黑的药丸,陛下并没有解释这是什么东西,他自然也谨遵臣子之道一句都没有问……可自己当真一无所知吗?是良药还是毒药,彼时已经位列太医院第一人的自己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纵然当时不知,可这些年陛下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借着关心臣子健康让“正好去请平安脉”的自己替指挥使号一号脉,然后借由自己开些调理的方子给这位年轻的臣子,方子大差不差,不管拿到哪个医馆去询问都不是问题,可陛下会留下臣子下两盘棋,这药便煎好了亲自送到年轻臣子的手中。 这药,是喝还是不喝? 九转断肠散终于在后来的那一碗又一碗汤药里……大成。 这两年盛京多了个学成归来的许承锦,和指挥使关系甚好,陛下为此还很是担忧了一阵,生怕知玄山上真有什么办法解了这九转断肠散的毒。只这两年来,自己刻意结交,也从未听许承锦提起这毒,也不知是所学终究不精,还是知玄山只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总之,陛下担忧的事情并未发生,朝野上下似乎无人知道年轻的指挥使大人早已身中剧毒注定英年早逝……虽然,偶尔午夜梦回,张院首看着自己右手隐隐哆嗦的样子,也曾怀疑过为什么宋闻渊自己也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中毒之事……只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年事已高,只待陛下批准他的请辞,就能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届时开个小医馆,行医问诊颐养天年,至于盛京城里这些个腌臜手段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谁曾想,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九转断肠散”五个字,给人一语道破。 最初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之后,张院首很快镇定了下来,故作惊讶地问道,“九转断肠散是什么何物?老夫闻所未闻,只是听来应该并非是什么良善之物,是……毒药吗?莫不是指挥使今次所中之箭上附了毒?” “毒?!什么毒?!”恪靖伯通常都是人在心已远游的状态,听人说话也是听个大概,这会儿一听“中毒”顿时吓了一跳,“既是中毒,那更应该请张院首进去看看了,好歹先把毒解了哇!” 至于其他的,譬如雪莲籽、譬如九转断肠散,念着都觉得拗口,自然是没听进去的。 元戈眉眼微阖,只看着怀里的小白狗,温声解释着,“并非今日所中,许是今次中箭身子过于虚弱,内力涣散再也压不住之前所中之毒……若非如此,我们也发现不了夫君竟然早已中毒。” 她口中所说的是,“我们”。 方才还坚持着要进去的张院首突然地沉默了,透过耷拉了一半的眼皮审视着一门之隔低着眉眼看起来似乎还带着几分笑意的小姑娘,半晌,斟酌着问道,“听姑娘言语……似乎懂医术?” 许承锦曾数次提过要收她为徒,虽然一方面是为了听她客客气气叫一声“老师”实现毕生夙愿,但更多的的确是为她考虑,毕竟“自学”的医术在这个什么都讲究个出身、门道的地方,实在是拿不出手、也不会被人认可的。 那就给自己一个出身、一个门道吧,左右避不可避,不必再避。 元戈微微颔首,“略懂……曾有幸得蒙知玄山元小姐指点,擅针灸之术,通解毒之道。”起初还只是“略懂”,三言两语就成了“擅长、通晓”了。 众人齐齐一惊,张院首更是瞬间失了态,几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你说什么?!你是元戈的弟子?元戈何曾收过徒弟?”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懒懒的,“知玄山之事,莫不是事无巨细都要知会张院首一声?再者,我也不是正儿八经去知玄山拜的师学的艺,只是恩师的一个记名弟子,又自觉只学了个一知半解的,自然不好宣扬地人尽皆知……若非今日夫君情况凶险,也不敢贸贸然出手替夫君解毒。” “方才吩咐了侍卫不让人打扰,一是学艺不精,若有人从旁喧哗恐将出错,届时解毒不成,反伤夫君性命。二来,也是怕结局不尽如人意,反倒将太医们牵涉其中被陛下怪罪……如今既已说开,原也没什么的,院首若是坚持要进去,自便便是。只是夫君刚行完针,需要静养,父亲母亲还是留在外头吧。” 一番话,七分真,三分假,反倒显得分外诚恳,处处替对方着想似的,年轻的太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默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就连张院首略略一思忖,一再试探,“姑娘可知,指挥使为何会中这毒?” 元戈摇头,“不知。夫君从未提过,今日之前我也从不知晓……” “那姑娘对解毒可有几分把握?” 元戈还是摇头,表情显得格外凝重——很显然,她几乎没有把握。 是了,即便是等同亲自一碗药一碗药给灌进去的张院首,时至今日也不知这毒该如何解,不过是个连中毒这件事都没发现的许承锦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再加上一个不知道哪本医书上看来的雪莲籽,就想解了九转断肠散的毒? 张院首蓦地松了一口气,“原是该进去看看的……可老夫对这什么‘九转断肠散’闻所未闻,更不知道如何解毒,去了只怕也帮不上分毫,若是再给添了乱,只怕余生都要不安生了,老夫就先回去回禀陛下了……这两个太医就留在此处吧,若是用得到他们的地方,还请少夫人尽管吩咐,若缺一些寻常药材,尽管让他们来太医院取便是了。” 说罢,微微一低头,“老夫先回去了。” 第241章 赌坊的规矩 恪靖伯忙不迭地去送张院首了,今日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最后能这样和平收场,简直是太好了! 至于宋闻渊中毒的事情,后来他也听明白了,这毒也不是今天中的,既然早就中了,而之前都活得好好的,那想来也不是什么要人性命的大事,何况左右还有个许家小子在,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大事。 如此,也算皆大欢喜——只要恪靖伯府不砸在他的手上,怎么样都是皆大欢喜的。 相较之下,王氏对自己这个儿子还是比较在意的,她扒拉着挡在她身前的黑衣侍卫,探身唤住已经起身准备回屋的元戈,声音又急切又尖锐,“温浅!你站住!什么叫中毒?我儿何时中的毒?那什么断肠散的又是什么东西?你给我说清楚!……温浅,你站住!你给我站住!” 元戈当真站住了,她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却没回头,只淡声说道,“夫人……吵闹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是你的敌人,不会害你的儿子。至于其他的,您就等他醒来之后亲自告诉您吧。”说罢,轻叹一声,回屋去了。 王氏看着她略显踉跄的背影,微微一怔,“温浅……” 话还没出口,鉴书却突然折返回来,对着王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才道,“夫人,针灸是极耗心神的,需要静养的不仅仅是少爷,还有少夫人也是。可您带着外人在自家儿子、儿媳的院子外面吆喝闹事,恨不得敲锣打鼓地告诉天下所有人您儿媳跟着外人合谋她夫君性命。夫人,如果少夫人真的想要少爷性命,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行了。” 鉴书从未一口气说这许多话,说完连她自己都觉得些许不习惯,轻轻叹了口气,又扫了王氏一眼,欲言又止的,到底是转了身,就见着端着铜盆红着眼眶的拾音咧着嘴哭着笑了。 她微微一愣,有些不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 钱府的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都是好事的老百姓,围观许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抓了钱家只知道吃喝嫖赌出老千的败家子来钱家要账。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钱家有钱,对这败家子又是出了名的溺爱,加之今次是自家理亏,在人家的赌坊里出老千被抓了个正着,按理说老老实实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便是,偏偏今日许霸王要的不是钱,要的是钱员外新得的、只怕还没捂热的宝贝,雪莲籽。 一听许承锦来意,钱员外本来还客客气气要把人往里请的态度瞬间就变了,抬着的胳膊倏地落了下去,扫了眼跟斗败的公鸡一样的儿子,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许承锦,问,“许少爷好灵的消息,竟连雪莲籽都听说了。” 许少爷在秋风拂落叶的季节里慢条斯理扇着他的玉骨折扇,乐呵呵地笑,“本少爷天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事的,实在当不得世伯这般夸赞……雪莲籽这事儿吧,是您儿子亲口说的,他天天在我家的赌坊里拍着胸脯保证说等卖了雪莲籽就有钱还赌债了……这不,我大哥左等右等的也没等到钱少爷拿着银子来还赌债,便叫我来催催……我寻思着,雪莲籽这东西,向来是有价无市的,只怕短时间也找不到买家,既如此,倒不如直接拿了这雪莲籽抵债得了。世伯,您说是吧?” “逆子!” 钱员外瞪了眼自家儿子,咬着后牙槽恨不得将人吊起来揍一顿,一边给身边的下人递眼色,那下人心领神会,趁着众人没注意,悄悄地后退一步,从人群后跑走了……许承锦看得分明,也不急,继续笑呵呵地扇着扇子,扇得边上的钱家败家子愈发缩了脖子凄楚可怜的模样冲着自家亲娘讨饶,“娘……娘……救救儿子……儿子、儿子这次没出老千……”还没等到机会出老千呢,就被抓了。 苦哇! 可钱家上下哪个不知道这败家子的秉性,他说没出老千都没人信。只是钱夫人最是溺爱这独苗苗,什么雪莲籽她才不管,一边看着儿子一边打着丈夫,骂骂咧咧地催,“还不赶紧让人取了将你儿子换回来!一天天的,小的不省心,老的也不省心!” “闭嘴!小的不省心还不是你给惯的?”钱员外翻了个白眼,继续拖时间,“雪莲籽我这里的确是有,但许少爷也说了,这东西是个有价无市的宝贝,敢问我儿欠了多少赌债?许少爷给个数,我这就让下人去钱庄取了现银交付给许公子,如何?” 钱夫人频频点头,“对对,给现银、给现银!” “赌债连本带利五万三千两,看在世伯的面子上,就算五万两。”许承锦看着对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是一笑,“只是按咱们赌坊的规矩,出老千被抓,得剁一根手指……” “啊!”钱夫人顿时花容失色。 许承锦嘻嘻一笑,风流恣意,“本来呢,钱少爷这根手指是要留在赌坊之后才能将人送回来的,但本公子素来不喜欢这些个流血伤和气的事情,所以劝了我大哥,雪莲籽毕竟是稀世宝贝,只抵五万两赌债实在是太欺负世伯了,所以……这手指便不剁了。但世伯若是要现银结算的话,这手指咱们还是得剁了的,不然本公子也不好去大哥那交差不是?世伯,要不你选选,剁哪根?” “哪根都不能剁!”钱夫人急忙回头吩咐下人,“快!快去将员外的雪莲籽取来给他!” “不行!”钱员外拦住了下人,回头问许承锦,“若是本员外记得没错,许公子似乎已经从许家出来单独建府了,这许家的赌坊按说和许公子也没什么关系吧?许公子揽了这事,到底是为了讨要赌债呢,还是讨要雪莲籽呢……” “嘿嘿……”许承锦笑得没脸没皮,“世伯知道的,本公子行医的嘛,雪莲籽这种宝贝总是比令郎的手指头有意思些。世伯,您也别拖延时间了,您去报官的下人只怕现在已经被我的手下给抓了,您若是没法决断,那我就替您做主了……这小手指吧,最是无用,剁了也不影响什么的……”说罢,收了手中折扇,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匕首,一边抓了钱家儿子的手虚虚比划着…… 钱夫人肝胆俱裂,“我去拿!我去拿给你!别、别伤我儿子……求你……” 第242章 小爷我拼劲了性命护一个你!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爱子心切的钱夫人就忙不迭地将雪莲籽交到了许承锦手中,拎着自家委委屈屈吸着鼻子仍在虚弱表示“自己这次真的没有出老千”的儿子回去了,走了几步,气不过,终于一巴掌重重拍在了对方脑门,“哭哭哭!就知道哭!跟你那爹一样地没出息!” 台阶之上,钱员外痛心疾首地长叹,“夫人糊涂!为夫哪是不舍得那些个死物啊……实在是、实在是佟相那边一早就吩咐了,若是许承锦上门讨要什么药材,只管拒了才是。如今你倒好,巴巴的双手捧给了他,你这让我如何交代?” “交代、交代,你就知道给你那拜把子的好兄弟一个交代!”钱夫人一步上了台阶,一手拽着一个进了门,冷声嗤笑,“他可曾真把你当成拜把子的兄弟了?他位列丞相,不怕将人得罪狠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拒了便是……笑死,许家一门疯子,如今最疯的那个拽着你儿子说要剁他手指头,你以为他说着玩玩的?你拒一个试试?” 钱员外缩了脖子,不说话了,他自然清楚自己在对方眼里可能还不如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连许家都不敢得罪了,何况是位列丞相的佟明儒? 钱夫人却已经开始训另一边的,“还有你!谁家的赌坊不好去,偏要去他许家的?往后再让我听说你去许家的赌坊,你看我不打断你狗腿剁了你的鸡爪子!倒也省得旁人来剁了——关门,还开着作甚,觉得被人看去的笑话还不够是吗?!” 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兀自摇着头关了门。每次少爷犯了事,夫人生气却又不舍得打骂,只好兀自憋着气,自然是见什么都不顺眼,路边的石头都恨不得上去踹上两脚…… …… 许承锦快马加鞭将雪莲籽送回了落枫轩,看着元戈将雪莲籽捣碎混入之前已经配好的药材里煎上了,一颗吊着的心才算是稳稳落了地,连灌两杯冷茶,才舒出一口气来,“我还真怕半道会有什么变故,那老小子是佟明儒的人,我料到他一定会去请外援,我一早先让人去姚云丰那借了几个人蹲在墙角,见一个摁一个!但佟明儒最是老奸巨猾,我怕他在附近安插了眼线,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的就怕有人冲出来拦截……还好,眼瞅着送到了这里,进了锅了,才算是踏实了下来……你这里没事吧?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先去歇歇吧,这里我来守着。” 元戈兀自点点头,却也没去休息,只抿了一口茶,瞄了眼许承锦,没说话,又瞄了一眼,看得许承锦心里头发毛,“您有话就直说呗,您这么看着我,我心里瘆得慌……” 元戈嘿嘿地笑,“那我就说啦?……我想练武。” 前半句还是嬉皮笑脸的,后半句却冷不丁严肃了起来,许承锦微微一愣,下意识反驳道,“开什么玩笑!别人练武都是从三岁的奶娃娃开始,你都多大年纪了,就算日以继夜、夜以继日的,练到三五十岁也就是比寻常人强壮些罢了……”说着,他环顾左右,压低了声音轻轻唤道,“元戈……这些道理你不是不懂,你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世家小姐。” 元戈捧着茶杯看他,温浅本就与元戈生了几分相似,此刻不动声色打眼看人的样子,倒也的确像极了元戈的模样。她扯了扯嘴角,笑意极轻极浅,“可我知道……你有办法。” “我没有!”手中茶盏重重搁下,剩下一口没喝完的茶水悉数溅在手背,他近乎粗鲁地在衣服上擦了擦,锁着眉头看向元戈,声音压着,听起来又低又沉,“我哪来的办法,我自己武功平平,可见天资愚钝后天也不努力,若有那速成的法子我自己就用了,练一身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绝世神功,何其快哉!” “南隐……” “你别叫我!”许承锦恨不得将这人脑袋撬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玩意儿,他几近恨铁不成钢地替她一一分析,“你身边有鉴书、有林木,你如今遇到的这些危险都是冲着宋闻渊去的又不是冲着你温家大小姐来的,等到宋闻渊解了毒,你还怕宋闻渊护不住一个你不成?就算他护不住,还有我!小爷我拼劲了性命,护一个你!” 他越说越急,声量也愈发不受控制,索性这里只有个“需要静养但你在他耳边敲锣打鼓都吵不醒”的病人和一个耳力还不错却三缄其口的鉴书。 元戈看着他轻轻地摇头,“这是九转断肠散啊,哪是那么容易解的?张院首今日愿意息事宁人地离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根本不相信我们能解了这毒……承锦,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总有一天要去处理那些事情,慕容家的、知玄山的,哪一件又是简单的?我不可能将宋闻渊拴在我身边护着我啊……承锦,我需要武功。” 许承锦轻叹一声,“不去管不行吗?你只是一个小姑娘,管那么多天下兴亡的大事作甚?槿素是槿素,你是你,她犯了错,自然有官府追究、律法裁定,就算是诛九族也诛不到你头上。你只是温浅,户部尚书之女,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他再次提醒她现在的身份。 可她却垂了眉眼,“可温浅的母亲……死因未明,追根溯源,还是要扯到慕容家,还是要扯到知玄山,承锦……你知道的,我其实避无可避。” 许承锦知道元戈说的是对的,她永远都是对的,他最怕她这副模样,这般眉眼微蹙看着他同他温声细语讲道理的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还没开始说话,许承锦就觉得自己只能缴械投降,她要什么都给她吧! 她总有道理。 而他,总有办法。 只要是她想办到的,他总有办法。 半晌,他轻轻说了句,“你容我想想。” 第243章 温夫人发威护女 这世道因果总是公平的,想要多大的果,总要先种下一个因,然后悉心照料,日日浇灌,方得秋收摘果。 果越大、越高、越珍贵,所需付出的精力自是常人所不能及。 练武亦是如此,哪个绝世高手不是生来骨骼清奇,这是天赋,而后从幼年期便得名师悉心教导日日刻苦锻炼,此乃后天,二者皆具,方得大成。关于这一点,便是许承锦也没有办法,但这世间总有些旁门左道,让人在短时间内有个七七八八、勉勉强强能唬唬人的功夫,总还是有的。 只是……日后总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他不欲她碰,他允诺自己能护她周全,他希望她远离争端乱局,却也知晓她从来都不是愿意逃避的性子,就好像搏击天空的苍鹰,你说外面太危险,你铸了大金笼子将她养在其中,用御膳珍馐喂养她……这于她而言同折断羽翼有何区别?倒不如最后一次飞过苍天碧海,然后冲着悬崖之下直直坠去。 这世间最懂元戈的人已经不在了,许承锦自居第二,便再无第一,他又如何舍得折了她的羽翼…… 罢了,给她吧,左右是拗不过的。 吆喝着“你别叫我!”的许承锦,说着“你容我想想”的许承锦,大抵也就是花了一盏茶的功夫说服了他自己,拾音煎药还没回来,他已经提笔写好了疏通筋骨的法子。 而没心没肺的元大小姐,在听他说同他想想的时候,就已经放心地歇息去了……她是真的疲惫,整个人堪堪靠向软塌就睡着了。许承锦气得牙痒痒,却也半点奈她不得,甚至连搁笔的动静都压到了最低。 …… 王氏眼看着许承锦风一样地进去,黑衣侍卫放了行,再一次将门堵了个严实,纵然她在门口探头探脑,却也什么都看不到,整个落枫轩似乎半点声息也无,更别指望着听到半点关于宋闻渊的消息了。孙嬷嬷劝了好几回“稍安勿躁”,王氏却越听越烦躁,在门口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就要撞开黑衣侍卫冲进去的当口,却听着门房来报,说是“温家夫人带着温小姐和温家小少爷来了”。 王氏这会儿最烦的就是姓温的,当即没好气地问,“他们来作甚?看我儿子被没被他家女儿给害死?伯爷呢,让他接待去,左右他惯会当好人了,见着谁都跟见着亲爹娘似的……让他去!” 门房讪讪地笑,“伯、伯爷刚刚出门去了……” “他又去哪了?!” “奴才也不敢问呐!”门房挠着自个儿的脑门,笑得愈发尴尬,“就伯爷出门前,说他留在这府里也帮不上什么忙……夫人,这温夫人还在外头等着呢……” “带进来啊!”王氏狰狞着一张保养得宜的脸,冲着对方破口大呵,“难道还要本夫人亲自去迎接吗?!带去我那里,正好我也想问问温家这位继夫人到底是怎么教养的姑娘,跟个丧门星似的!自打进了这门,就没消停过……”她走得极快,一边走一边撸着袖口,俨然一副要对方好看的模样。 这口气,一直到对方小辈见完了礼坐下之后也没消下去半分,以至于说的话听起来都颇有几分阴阳怪气,“温家的消息倒挺快,本夫人还没顾得上去通知你们,你们倒是先来了,也省了本夫人的事了。” 入耳有些古怪和刺耳,但温夫人还是淡淡一笑,温和说道,“裴寂在西市有铺面,铺面里的掌柜来温家报的信,婆母都吓坏了,说什么都要过来。可我想着她来了哭哭啼啼的只怕还要添乱,还是我先来看看,这俩孩子也是挂心浅浅,我便一道带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亲家……不知,浅浅和宋大人如何了?” 她这边斟字酌句地表达着关心,对面却直直翻了个白眼,冷哼,“温小姐自是吉人自有天相,半点皮肉伤都没有,这会儿正在她的落枫轩里发威呢!至于我儿,所有人都见着的,浑身是血地抬进了府,至今为止谁也没见着是生是死,就连本夫人请来的太医都被你温家的大小姐拦在外头不让进……可不就是好大的威风,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这恪靖伯府她当家呢!温夫人既然亲自来了,就把温小姐接回家住一段时间吧,我这府上最近兵荒马乱的,只怕要怠慢了她。” 温夫人微默,半晌转身吩咐温柠,“柠柠,你带卓卓出去等我吧。” 温柠看看自家母亲,又看看王氏,柔声称是,起身行了礼,才牵着脸色有些难看但到底是什么都没说的卓卓走了出去。 温夫人目送着两个孩子离开,才转首看向王氏,含笑说道,“浅浅若要回府小住,温家上下自是乐意之至。只是,夫人口口声声都是‘温小姐’,言辞之间更似是对我儿积怨已深……其中详情我不了解,是非对错暂不予置评。但有几句话我觉得我这个做母亲的,该为自己的孩子说上几句……” “浅浅一介女流,性子软弱,从未与人为敌,就算几句口角之争,也犯不着买凶杀人。宋大人却身居要职执掌诏狱,只怕得罪过不少人,西市刺杀冲着谁去的,不言而喻。但我与婆母都觉得,既是夫妻自是福祸相依,温家不是那般不讲道理的人家。” 王氏脸色一僵。 温夫人继续说道,“你说她在自己的院子里发威不让任何人进去,可她在这恪靖伯府里,要威望没威望,要手段没手段,能指使的也就是拾音那个小丫头。俩小姑娘能拦你整个恪靖伯府的人?何况,宋大人手下多少忠心耿耿的护卫,他们能任由浅浅胡来?我虽不在现场,但想来他们也觉得浅浅此举是对的。” 王氏冷着脸低头端茶。 温夫人却视若无睹,“她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府上兵荒马乱之际正是她不该离开之时,若此刻我将她接回府中,传出去又是她的闲言碎语。夫人若当真不喜我温家姑娘,当初如何八抬大轿迎进的府,如今还请如何八抬大轿送回温家……我温家养得起。只有一点,送回之时请写和离书,若写得是休书……朝堂之上自然少不了参你恪靖伯府几个苛待儿媳的罪名。” 第244章 做荷花酥的女子 温家的这位继室性子是出了名的清冷,和谁都不差,也和谁都不深交,加之温长龄对亡妻用情至深,这位继室便愈发显得不显山不露水的,像是没了存在感似的,此刻噙着笑意骤然发难步步紧逼的样子,倒是打了王氏一个措手不及。 茶盏还端在手里没顾得上喝,王氏看着对方那一脸淡然笑意怔怔出神,张了张嘴,竟是没说出话来——这位温家的夫人啊,也是个面慈心狠的,一脸寒暄着今天天气真好的表情,字里行间却又无处不在彰显温家也不是吃素的,温家有钱养得起姑娘,温家朝中有人参得了你恪靖伯府。 要说温浅不是这位继室亲生的,王氏都不能信,一样喜欢笑着说狠话的人,像是秉承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宗旨,笑得比谁都好看,一张嘴比谁都毒辣。 和离?且不说这圣旨赐的婚,和离也要经过陛下同意才行,就说闻渊那边……他正在兴头上呢,怎么可能和离?她不过是说说气话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罢了,如今反倒有些骑虎难下了,低头抿了一口茶,才兀自扯了扯嘴角,“夫人误会了,我哪有那样的意思,我是真觉得浅浅跟着我儿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可府上如今是这样的情况,的确会照顾不周,这才想着亲家将儿媳接回去小住一阵。” 之前一口一个温小姐、温夫人的,这会儿却又改了称呼了。 温夫人敛眉轻笑,端了手边茶盏,笑容愈发温和,“你这是哪里的话,受伤的是她的夫君,她不照顾着由谁来照顾?听闻近日表小姐在府上客居,莫不是还能麻烦表小姐和夫人你一起近身照顾伤患吗……虽然咱们都是为了孩子着想,但外人不知其中内情,还以为我家姑娘如何不知礼数、不敬公婆、不睦夫君呢,你说是吧?” “我家浅浅便也罢了,打小就命苦,再大的委屈也都受了,这些个闲言碎语的也不觉得什么了……只这表小姐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也快到议亲的年纪了吧?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传出些什么……影响可就大了,夫人,你说是吧?”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王氏扯了扯嘴角,阴阳怪气,“儿媳有你这样事事为她筹谋周全的母亲,便不算命苦。” 似是对对方的阴阳怪气一无所觉似的,温夫人好脾气地笑,“众所周知,继母难为。每日里小心翼翼地就怕失了偏颇,有时候宁可紧着些柠柠,也得把好的给浅浅,倒也不必她如何念着我的好,只盼着世人说起时莫要说我苛待幼女。” 王氏敷衍地呵呵笑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也不接话,温夫人便也不说了,左右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今次也是被人蹬鼻子上脸的有了几分火气才多说了几句,两人各怀心思地喝了半盏茶,她才起了身子要求着,“不若夫人找个下人带我去看看浅浅,不管见不见得着,总是去过了,回头和她父亲祖父也好交代着。” 王氏点点头,让孙嬷嬷带着去了,只走到院子里没见着俩孩子,倒是听一旁丫鬟说,小公子拉着温二小姐上街去买荷花酥了,说是他小姑姑喜欢吃。 温一卓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随了他爹,脑子好,聪明机灵,也活泼讨喜,只是心思也比普通的孩子细一些,何况还有温柠陪着,温夫人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全问题,遂点点头,“那就麻烦孙嬷嬷带路了,我自己过去看看吧……这小孩子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这荷花酥也不急于一时嘛……当初他闹着要在伯府小住,没少叨扰到夫人和一众下人吧?” “您太客气了,没有的事。”孙嬷嬷俯身轻笑,“小公子活泼可爱,老奴也很是喜欢,只是小公子基本都在落枫轩,老奴想多见几面还见不着呢。” “那是在这里,收敛着呢!”温夫人笑呵呵地寒暄。 …… 温一卓这边,也是不巧,往日温浅常去的那家铺子今日歇业没开门,温一卓拉着温柠兜兜转转找了好几家点心铺子,许是小家伙心里头不乐意,在温柠看来明明是一样的味道,偏他总觉得不对,还说小姑姑嘴挑,肯定是不喜欢的。温柠也由着他一家铺子一家铺子地找过去,半点不耐烦都没有,反倒是小家伙眼看着嘴都撅起来了。 温柠抬手拍拍他的脑袋,安抚着,“那咱们明日再来买也是一样的,明日那家铺子肯定开门营业了,你觉得呢?” 往日极好说话的小孩子,偏这会儿扭扭捏捏地不愿走,迎面巷子口出来个戴着面纱的女子,一根竹筷松松挽着长发,她步履匆匆差点跟这边撞了个满怀,微微愣怔间莞尔一笑,“小家伙想吃荷花酥?我做给你吃啊!” 走着走着差点撞上来的戴着面纱的女子贸贸然提出要给他们做荷花酥吃,怎么看都觉得不大正常。温柠正要拒绝,可小家伙已经忙不迭地点了头,仰着头分外字正腔圆,“不是我要吃,是我小姑姑要吃。他们说小姑姑受伤了,她喜欢吃荷花酥,我觉得她吃完就能好了。”奶声奶气地说着幼稚话,偏一张小脸认真极了。 那古怪的女子淡淡“哦”了声,又看向一脸戒备的温柠,“小孩子的心愿也许对大人来说无甚紧要,荷花酥而已,早一日吃还是晚一日吃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对孩子来说却不是,若这心愿今日未得成全,可能成为往后许多年里隐约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小姐若是担心,带着小公子在此处稍等片刻,待我借了这铺子的后厨做一道荷花酥,不需要很久的。” 那女子戴着面纱,眉眼却明媚张扬,只说着这话的时候,声音略微沉缓,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像是说着自己的陈年旧事般……谁还没点儿这样的遗憾呢,从未被提起,亦从未被放下,只在某个正好的夜色里,无端地发出一声叹息。 没来由的,温柠还是点了头,“若是不介意,我和这孩子跟你一道进去吧,正好也歇歇脚。”正好也盯着她,免得下了毒。 第245章 摸不准这机灵有几分 黑衣侍卫见着客客气气甚至显得有些柔弱的温夫人,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询问一声。 彼时元戈正在进行第二轮的针灸,开门的是鉴书,她先是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转身掩了门,跟着黑衣侍卫一起到了门口,垂首行礼,“夫人,少夫人此刻不便见客。” 许是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此刻温夫人倒也不觉得失落,只压着声音打听着情况,“我们听说了西市刺杀案,她祖母很是担心,所以我过来问问,可有受伤?” “少夫人并未受伤,只少爷中了箭,这会儿许公子正在里面治疗,相信少爷不会有事的。”鉴书微微低头,说着最最稳妥不会出错的答案,垂着的眉眼阖了眼底本就不多的情绪,看起来又老实又稳重,还有些木讷。 “没受伤就好,没受伤就好……”温夫人明显松了口气,才继续交代,“知道她无恙就好,不见便不见吧,你且转告她一声,若是缺什么、少什么的,让人来家里说一声,就算家里没有的,咱们总也能买到不是?父兄辛苦经营多年,总不至于让她在盛京城里束手无策举步维艰。” 小姑娘成亲后变了许多,之前像是将自己关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与他们所有人为敌,如今像是打破了那牢笼走出来了,人是瞧着聪明了些,但心思也深了,有些时候让人摸不准深浅,也学着还是报喜不报忧了。 “是。”鉴书轻声应是,想了想,又补了句,“少夫人此刻,的确是分身乏术……夫人难得来一趟,不若在外头稍待片刻,等少夫人得空了,许是、许是能见您一面。” 温夫人只以为对方所谓的“分身乏术”是因为在里面照顾宋闻渊一时间抽不出这个时间来见自己一面,自是颔首道好,“若是不打扰自是极好,正好卓卓同柠柠一起上街去买荷花酥说是要给浅浅吃,许是还有一会儿就能回来了,我且等一等吧,正好和那俩孩子一同回去。” 她身为尚书夫人,却半分架子也无,就连跟侍卫婢女说话都亲切平和,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和之前王氏在这里的耀武扬威歇斯底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侍卫们的态度自然也是不同的,搬了凳子准备了茶水,更有甚者还准备了手炉。 温夫人却坐不住,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了,听见里头房门“吱吖”一声,连忙探身看去,见着的却是正在掩门的许承锦,她虽心急,却也没迎上去,只在门口等着看起来格外疲惫的许承锦,微微颔首道谢,“今日辛苦许公子了,宋大人如何了?” 许承锦看起来的确很累,他索性整个人靠在了黑衣侍卫身上,才淡声说道,“性命无碍,只看他什么时候醒来即可。” 温夫人这才是真的放了心,抬了头朝里里头张望着,“那浅浅……” “少夫人无碍,只是力竭,这会儿已经歇下了。”小姑娘一天两次行针,已是拼命,到最后神志都不清了,只凭着意念和这些年训练出来的反应勉力完成,这会儿早已睡得人事不省。许承锦略一思忖,才道,“夫人若是要进去看一眼倒也无妨,只是动作轻一些,莫要吵扰了她。” 来都来了,又等了这许久,若是能见自然是要见一见的。 温夫人点点头,从踏进这月洞门便不由得放缓了脚步,走到门口刚推开房门,就被一股冲鼻的药味和压不住的血腥味惊了一惊——这是……无碍?!进了里屋,她先看到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宋闻渊,和床边一盆还未来得及撤下去的血水,而温浅躺在窗下的一张软塌上,盖着一条薄毯,整个人苍白单薄地像是一张纸,半分生机都没有…… 温夫人鼻子一酸,脚下都踉跄,哆嗦着嘴唇在温浅身边蹲下,压着声音兀自埋怨,“好好的一个孩子,虽然不机灵,但好歹瞧着也是粉雕玉琢的……怎到了她宋家,人是机灵了,可怎么就瘦成这样了呢?都快脱相了……她亲娘要是见着,得多心疼呀!” “夫人……”拾音在后面吸鼻子,“您别这样说,许公子说了,咱们小姐就是累极了,这几日好好养着,能回来的。夫人,您回头可别对老夫人提起,免得老夫人跟着忧心……小姐如今跟以往的确不同,许是操心的事情多了,有时候明明是笑着的,可奴婢瞅着就觉得小姐心事重重的样子。以前小姐什么都同奴婢说,现在却总似藏着许多心事似的……” 明明是想劝着的,可小丫头说着说着,倒是愈发地让人忧心起来了。 温夫人帮元戈掖了掖被角,才撑着膝盖站起了身子,转身拍拍拾音的胳膊,“好……你这丫头是个忠心的,这些年也只有你陪着她。可伯府里头我也只信得过你,我瞧着这恪靖伯是个不管事的,那王氏又是个心眼子多的,大抵是一门心思地盘算着将那表小姐塞过来,你家小姐虽是机灵了些,可我也摸不准她这机灵到底有几分,总之,你替她多长几个心眼子,别被欺负了去。” 毕竟,就连佟婉真那种人都能将曾经的温浅忽悠地团团转,温夫人的确是拿捏不准温浅如今的机灵几分是真几分是装,又或者能机灵多久…… “好。”拾音连连应是,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力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也不怎么机灵。 温夫人看着这样的拾音,突然觉得自己这番话,许是白费了口舌——有些人的心眼子,真不是说长就能长的,她无奈地拍拍拾音的胳膊,“罢了,她既睡着,我便不打扰了。柠柠和卓卓若是过来的话,麻烦着你安排辆马车将他们送回去,我就不等他们了,这俩孩子买个荷花酥也不知道买去哪里了。” “是。”拾音颔首,“夫人,奴婢送送您。” 温夫人摆手,“不必了,你照顾他们吧,一屋子伤员……有你忙的呢。” 第246章 一闻就不是什么好药 那边,饶是温柠对那蒙面的女子满心戒备,却也抵不住温一卓没心没肺地黏糊在边上——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踮着脚尖扒拉着台面边沿,眼神亮晶晶地瞅着那蒙面的女子,一张嘴不停地问东问西,“姨,还有多久能好呢?” “好香啊……姨,姨是盛京人士吗,姨住在哪里?” 女子并无半分不耐,沾满了面粉的指尖点了点他的眉间,笑着打趣道,“你这小子……蹬鼻子上脸。我好心给你做一回荷花酥,你倒是想着隔三差五来我这蹭吃蹭喝的?你就不怕我是坏人,转头给你下点蒙汗药,然后将你卖了去?” “不会,姨这么漂亮,一定是好人。”小家伙一本正经地说着幼稚话,说完又道,“再者,我全程都盯着呢,您总不好当着我的面下药吧?”说完,咧着嘴,嘻嘻一笑,又乖巧又狡黠,配着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讨喜极了。 女子眉梢微挑,看着这孩子的眼神里都是细碎的笑意:小家伙回温家没多久,倒是明显多了几分机灵劲儿。 果然还是这盛京城的水更养人吧…… 眼底怅然微闪,面纱后的表情便多了几分苦涩,“我不是盛京人士,只是来探亲的,没几日就会离开,你就算想吃我做的也吃不到了……今日你一早去的那家铺子味道还不错,往后要买就买他家的。” 一旁,温柠闻言,抬了抬眼,看着对方意有所指地问道,“夫人是一早就见着我们了?我还以为是巧遇……原是煞费苦心制造的巧遇。”非亲非故的,这其中动机就很值得深究了。 对方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继而轻笑说道,“对,我与那掌柜有几分交情,他离开前还交代我帮他看一日铺子,可我这人生性懒散自由惯了,实在坐不住,遂关了门落了锁去对门寻了张临窗的位置喝茶,彼时你们在门口驻足时我都瞧着呢。” 温柠一边看着对方手脚麻利的样子,一边淡声问道,“既如此,夫人为何之前不说,却要当成是偶遇呢。” 那女子偏头扫了眼温柠,倏地笑了笑,“怎么不算偶遇呢?是在巷子口撞见还是在茶楼窗前一瞥,不都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偶遇?趁着阳光正好,停下脚步为一个街头偶遇的小公子做一盘美味的荷花酥,此后茫茫人海里,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你亦不知我来自何处去往哪里,这样的偶遇不也很好?” 温柠微微一愣,阳光从后厨开着的窗户里打进来,落在那女子眉眼之间,将墨色的瞳孔染成了瑰丽的亮色,笑着说话的样子,慵懒里带着几分不羁的洒脱,像是暖阳里舔着爪子晒太阳的猫,她说,“小丫头戒心太重,这虽是好事,可生活若过于循规蹈矩,自是少了几分灵性与惊喜。”不似那位…… 这姐妹俩的性子,着实一个南辕北辙。 女子低了眉眼轻笑,将新鲜出炉的荷花酥取了一个递给温一卓,“小子,尝尝看?是不是你想要的味道?”一边说着,一边将剩下的荷花酥装了食盒,递给了只一口便眯着眼用力点头的小家伙,不甚客气地拍拍他的脑袋,“耽误不少时间了吧,快去吧!” 温柠对她之前的话似是不置可否,只取了银钱递给她,那女子却笑道,“不必了。闲来无事,给觉得很是投缘的小子做了道点心罢了……若是收钱,未免过于俗气了,去吧!”说罢,倚着灶台笑着摆手送客。 那人薄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生得张扬明媚的眼,粉黛未施噙着几分笑意的样子已有浓墨重彩之感,大抵是个潇洒恣意的大美人吧……温柠这般想着,轻声道了谢,出门之际又在柜台留了银钱,用了别人的铺子和食材,总不好再让那女子付钱。垂眸看着身边抱着食盒蹦蹦跳跳的小家伙,无奈摇头,“如今开心了?”都是荷花酥,也不知有何区别,怎生那几家便不行? 卓卓也不护食,将食盒往前递了递,“小姑姑尝一个?” “不用了,都给温浅吧。”她素来不重口腹之欲,也多少有些尝不出好赖来,想来,那女子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这十几年循规蹈矩、安静沉稳,的确是过于无趣了些,难怪这孩子与自己在一起时,也张口闭口都是温浅那个姑姑,说她带他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还养了只小白狗和一只会狗叫的鸟儿……话里话外的,满满的与有荣焉。 却是她全然陌生的温浅。 …… 温柠带着心满意足的温一卓回到恪靖伯府的时候,元戈已经醒了,正喝着许承锦亲自熬的黏糊糊黑乎乎的汤药,那汤药还有一股很是古怪的气味,拾音在边上闻着都觉得反胃得很,偏她家小姐面色平静地端着那碗药,像是鼻子失灵一般,轻轻地抿了一口,然后几不可见地拧了拧眉头,一股脑灌了下去。 温柠进来的时候屋里的药味还未散去,她皱着眉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桌上还未来得及收走的药碗,“听说你受伤了,怎么样?” “没受伤,受伤的是宋闻渊。”元戈摇摇头,朝着抱着食盒小心翼翼凑上来的卓卓招招手,“躲着作甚?几日不见便不认识姑姑了?姑姑没事,就是有些累,小睡了一觉,吓着我家卓卓了?” 卓卓沉默着摇头,怯生生地拉着元戈的手,仍然不说话。 马车上还欢天喜地的小家伙,这会儿见了人倒是愈发安静了下来,温柠也不知这小子咋回事,遂开口说道,“说你爱吃荷花酥,说你吃了荷花酥就能好了,这不,拉着我跑街上去买的,等了许久。你既未曾受伤,为何还要喝药?这是什么药,闻着怪难闻的。”难闻到让人下意识就觉得不是什么好药。 最后一句,温柠到底是念着两人半生不熟的关系,给咽了回去。 元戈扫了眼手边,一边示意拾音收拾了,一边近乎敷衍地随口回答,“许公子开的,说是安神。” 第247章 趁你病,忽悠你 温柠不通药理,虽然不明白一副安神药为何会有这般古怪的味道,但既是许公子开的,她便也不好多疑,只淡声说道,“安神药终究只是调理,你自己需得宽心,不能胡思乱想。” “嗯。我晓得。”元戈拍拍抱着自己胳膊不撒手的小家伙,软声软语地哄着,“好啦,姑姑不是好好的吗,你这样抱着我的手,我怎么吃荷花酥呢?鉴书,快把咱们小卓卓带来的荷花酥拿出来……” 小家伙吸了吸鼻子,没吭声,半晌,又吸了吸鼻子,“娘亲也是这样骗我的……可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爹爹说她只是离开了,一定还会回来的,可我知道,大人都是这样骗小孩的,娘亲不会回来了……”声音都哽咽,说完,鼻子蹭了蹭元戈的袖口,眼泪鼻涕抹了个干净,刚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元戈眼看着两条眉毛都要打起结来了。 她忍着将这个突然悲从中来的小家伙丢出去的冲动,紧了紧后牙槽,认认真真告诉他,“你爹没骗你,你娘还会回来的……她什么时候回来,大概取决于你爹什么时候把人哄好。” 沉浸在“丧母之痛”里无法自拔的小家伙继续用元戈的袖子擦眼泪擦鼻涕,一边抽抽噎噎地说,“胡说,隔壁阿花姥爷去世了,阿花娘亲就是这样骗阿花的,我知道的……你们大人都这样骗小孩,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娘亲大概是已经死了,回不来了。” 元戈翻了个白眼,看着天花板眼不见为净,任由这个小家伙将她的袖口当抹布用,并在心里计较着回头找温裴寂多要几匹好料子——谁让他对自己儿子还遮遮掩掩的造成这许多误会来? 温柠不了解这小家伙母亲的事情,温裴寂从来没说过,她也从未主动打听过别人的私事,但此刻看着抽抽噎噎的小家伙,和几乎一脸生无可恋模样的温浅,没忍住,轻轻抿了抿嘴角,牵出一个极轻极浅的笑容来,“卓卓过来,让你大姑姑吃荷花酥,你不是说了吗,她吃了荷花酥就能好了,那你不给她吃荷花酥,她这么好对不对?” 就这样连哄带骗的,将小家伙从元戈的胳膊上骗了回来,元大小姐背着那只手吃了荷花酥,故作非常精神地陪着小家伙说了一会儿话,又频频打着哈欠,只差从头到脚都写上“我困了、我困极了、我要睡觉歇息了”,这才联合着温柠把小家伙给哄走。 哄走了温一卓,元大小姐连忙叫来了热水沐浴,换了一身衣裳,回了自己房间缩在被窝里安安稳稳地补了个觉……再一次醒来时,夜已深,廊下传来守夜的下人隐约的呼吸,元大小姐缓缓坐起了身,盘腿坐于床上,闭眼打坐。 …… 宋闻渊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那是个晨曦方起的清晨,因着主子们都还在歇息,院中安静极了,秋末初冬清晨的凉意里,刚刚醒来的宋大人有些迷糊地按了按之前中箭的地方,隐约的疼痛让他在鬼门关前游荡了几天的魂魄归了位,他掀了被子正要起身,房门就被推开了,许承锦进门一抬头,就见着坐在床上同样看过来的宋闻渊,脚下微顿,眼底笑意闪过,“可算是醒了。” “浅浅呢?”宋闻渊问,“她怎么样,没事吧?” 许承锦紧了紧后牙槽,又倏地松开,不甚在意地扯了扯嘴角,“她能有什么事情,好着呢,全须全尾,半点皮外伤都没有,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倒是你,差点就过去了你知不知道?你若是过去了,照着温家的家世和地位,只怕温长龄都等不及你头七过去,就得进宫让陛下赐一道和离圣旨,到时候温浅就是别人的媳妇别人的娘……你就在下面哭吧你!” “我死都死了,还能咒她为我守一辈子寡不成?”宋闻渊好脾气地笑,笑意温柔又虚弱,“我感觉恢复得不错,想来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凶险……” “没有个屁!那是小爷我将你从鬼门关前拽回来的!”许承锦咬着牙阴恻恻地笑,“你既然醒了,有些人我就拦不住了。张院首那边迟早是要来给你把脉的,你九转断肠散解了一点点的消息只怕瞒不住,你得想好应对之策……所以,有些事情我也要提前知会你一声,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宋闻渊愣了,字,他都听懂了,可组合在一起他却完全没听明白…… “什么叫……九转断肠散解了一点点?” 许承锦在桌边坐了,翘着个二郎腿,悠哉哉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才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哦,九转、九转,自然要一转、一转地解,你如今也就是解了一点点吧!” 解释了,又跟没解释似的。 刚刚醒来的宋闻渊,脑子还没彻底清醒,又给说糊涂了——当然,许公子就是故意的,他实在不自信能在完全清醒的宋闻渊面前自圆其说,最好的就是趁着这个人刚刚醒来的时候一股脑地全都告诉他,这就够他自己迷糊一阵子了,等他回过味来……那时候自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所以他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将张院首那边知道的消息又给宋闻渊复述了一遍,才道,“事情就是这样,合我们二人之力,趁着你这次中箭毒发,抢了钱员外那边的雪莲籽,替你解了一部分的毒……这就是真话。” 宋闻渊安安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不置一词,等到许承锦都“解释”完了,他才缓缓靠向靠枕,淡声问道,“假话呢?” “啊?”许承锦被问得愣了愣,这人什么毛病,听了真话还要听假话? “你不是问我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如今真话你已经说了,本公子还想听听假话。”不得不说,宋大人就是宋大人,即便脑子还有些迷糊,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忽悠的,一双眸子安安静静盯着许承锦,“说说看,假话是什么样的。” 许承锦嘿嘿一笑,“还没编。” 第248章 搪塞不了的宋大人 宋闻渊瞥了眼没脸没皮的许承锦,略显苍白的脸色笑意淡淡,“真话又是什么时候编的?” “张院首来的时……”几近脱口而出的话都快说完了,许承锦才意识到差点被对方绕进去了,连忙欲盖弥彰地补救了,“呸呸呸,什么叫编的,那是真话!真话!真话什么时候都要靠编了?你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清楚,没发现和往日那副病恹恹的身子骨不大一样了吗?” “是不大一样。”宋闻渊撩了撩眼皮子,不咸不淡地应着,就在对方悄悄松了口气的时候,又倏地开口说道,“这种感觉……与上次慈光寺之后是一样的,彼时我便问过你,可你给我的答复是大差不差。所以,许承锦,我的毒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解的,对吧?那时候你不在慈光寺,毒是她一个人解的,她不愿我知晓,你便也瞒着我,只用‘大差不差’这样的字眼搪塞我,对吗?” 许承锦借着低头喝茶的举动掩盖了自己心脏都差点骤停的胆战心惊,一边绞尽脑汁该如何自圆其说,那边宋闻渊已经兀自分析着,“今次若非张院首那边搪塞不过去了,你们还是会故技重施,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然后等到我发现异样找你把脉,你再继续告诉我,不过是大差不差,是吧?” 许公子挠着后脑勺讪讪笑着敷衍,“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帮她瞒着你?在你与她之间,我肯定是向着你的呀!我与她才认识多久,是吧?哈哈……” “是吗?”宋闻渊低着眉眼笑了笑,笑容苍白又虚弱,还有几分落寞。他说,“还记得那天咱们去追刘麻子,她晕倒在我怀里之前说了两个字,彼时我问你她说了什么,你同我说不知道,还说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可是许承锦,那时候她唤的是一个人的名字,南隐……若是我记得没错,那是你在知玄山上的化名,对吧?” “哈哈……是吗,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了?”许公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心虚到连茶杯都端不稳,扯着嘴角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结结巴巴的敷衍搪塞,“兴许、兴许是我无意中同她说过吧?”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若是他是这般随随便便就“无意”的性子,“南隐”是谁只怕早已天下皆知。 可是事到如今还能怎么说?许承锦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只茶杯,整个人恨不得跳起来冲出去冲着元戈发疯咆哮: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骗不过宋闻渊的吧?现在该怎么办?和盘托出告诉他你媳妇不是你媳妇,还是说继续绞尽脑汁编几个可能在宋闻渊看来根本就是漏洞百出的谎言? 至于能不能搪塞过去,全看对方此刻愿不愿意装糊涂被搪塞? 最后的最后,在对方一脸“我就静静等着看你如何向我解释”的表情里,许公子决定采用顾左而言他的迂回政策,“这些都不是现下最重要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应付张院首……别怪我没提醒你,他这几天只怕做梦都在想着怎么从你身上挖掘到一些大逆不道的东西好捅去皇帝那里。” 宋闻渊垂着眉眼看着锦被上几近苍白的肌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蓦地压着嘴角笑了笑,“听说,张院首最近有告老还乡的意愿……” “是有这么回事。”太医院的消息许承锦总也能知晓几分,“听说折子都递了几回了,都被陛下驳回了。不过今次老爷子去意已决,过完年大概就要离开了,你想做什么的话,就赶紧的吧。”张院首虽也是听命行事不得不从,但宋闻渊何时如此通情达理了?参与此事的,有一个算一个,大抵谁也别想好过了…… 想着功成身退?想什么呢? 宋闻渊坐在床榻之上轻捻指腹,敛着的眉眼温和从容,“也好……既然被发现了,那就借此机会先将这个老家伙处理了吧。” 他说这话的语气,有几分轻飘的随意,像是说着“既然今日天气不错,那就去郊外钓鱼吧”一样,许承锦却没来由地后背一阵发凉,他隐约觉得,今年冬天的太医院,大抵是平静不了了……他紧了紧指尖的茶杯,茶水已经凉了,杯子的凉意透过掌心传递到他的身上,他轻轻叹了声,“你想怎么做?” 他自己与太医院无冤无仇,甚至因着术业所专而与他们有不少机会往来相处,也曾插科打诨地从太医院搜刮了不少宝贝,张院首平日为人严谨脾气臭,于许承锦来说却有几分亦师亦长的情分……但他不会因此开口去劝宋闻渊,毕竟,那颗九转断肠散的确是老爷子亲自喂下去的,那一碗又一碗的毒药也是张院首亲自递给的宋闻渊。 毒没有下在自己身上,他没有资格开口阻拦,他只是难免有几分唏嘘罢了。 宋闻渊瞥了他一眼,重新拉回了话题,“既是她替我解的毒,为何却又不愿同我说?承锦,你既还当我是多年的友人,就不该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瞒我……这毒,是不是于她自己有损?”最后的揣测,在喉间滚了又滚才说出口,他不愿被蒙在鼓里,却又害怕答案是肯定的。 宋大人认真起来的时候,总喜欢连名带姓地唤人,这个时候若非必要,最好是说实话的。 许承锦扫了眼宋闻渊,缓缓搁下手里的茶杯,“如实相告”,“那倒没有。她只是担心你不信任她的医术,知道之后不肯配合着治疗……其实她医术的确一般般,只针灸之术很厉害,比我厉害……但解毒这件事,单靠她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起初说的那些真不是骗你。慈光寺那次她也是没办法了,才铤而走险的,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刚刚醒来,脑子不清楚,听多了迷糊,然后在张院首面前说错了话。” 七分真,三分假,这次的许公子,揣着手垂着眉,声音也稳得很。 就连宋闻渊几乎都要信了…… 第249章 机关盒里的木簪 当然,只是几乎。 他说不上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哪里都不对。只他此刻就像许承锦说的,毕竟才醒来,脑子还有些不大清明利索,遂只是看了眼天色,见着时辰还早,小姑娘应当还在睡着,便也不急着见她,只点点头说道,“知道了。回头你让林木去宫里递个消息,就说我醒了,只是伤势太重还不宜起身,没办法当面进宫面圣。” 那些让人心虚的话题就此打住,许公子终于想起眼前这位好歹是个余毒未清、重伤未愈的病人,拢了拢袖口,皱着眉头把了脉,多少有些不赞成他拖着这副身子去应对盛京那些个魑魅魍魉,建议道,“不若再养养?先把消息捂上两天?” “不必。真待我养好了,他们又要畏首畏尾的,着实也没什么意思。”余毒未清、重伤未愈的病人笑地完全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病人。 许公子扯了扯嘴角,嘚,多虑了,除了这副身子骨,自己就不该替他操心旁的。 …… 清晨,深夜的纸醉金迷喧嚣热闹褪去之后的醉欢楼,几乎安静地落针可闻。 虹岚却已经习惯了早起,身边伺候的丫鬟这阵子也被她遣到楼下去了,她在这三楼时便不会有人伺候,她披了衣裳起身,路过梳妆台前,随手拿起一根木簪将长发挽了,走到窗口推开窗户,微微眯着眼呼吸着初冬清晨微凉的气息,看着楼下街口热气腾腾的早点铺子出神。半晌,转了身开了房门,下了二楼找了丫鬟去对面买包子。 她突然地就想尝尝这一口。 等包子的间隙里,龟奴打扮的少年低着头疾步走到近前,声音压得低低的,“恪靖伯府的那位,醒了。”说完,后退半步,垂首静候。 虹岚侧目扫了对方一眼,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那少年便躬身退下了。 那少年,是他的人,早年还唤她“虹小姐”,如今也跟着楼里的人唤她“虹妈妈”,许是她的年纪已经不适合担一声“虹小姐”了吧……包子还没到,虹岚突然就没了胃口,转身回了三楼自己的房间,她静静坐在梳妆镜前,微微偏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锦衣华服的女子,有些年纪,也有些韵味,偏生发间一支木簪,倒显得格格不入。 自己经营这醉欢楼已经多年,倒也成了这盛京城中有些牌面的女子,人人见了称一声“虹妈妈”,也算不枉此生了。只是,这些年下来,连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什么年纪、什么来历了,就连这镜中的容颜,这般瞧着也多了几分陌生,只这支木簪,戴了许多年,愈发地圆润光滑,却在每个夜深人静对镜取下时,心都跟着一抽,那一刻的空落,就像是亲手将什么东西从生命中轻轻剜去…… 她亲手剜了一遍又一遍,可那些东西总能再一次在她的生命中疯狂滋长,紧紧绞住她的心脏,就像这支被她扔了无数次、又再一次亲手捡起来的木簪。 虹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半晌,抬手轻抚木簪,眉眼弯弯,无限风情,柔声轻唤,“三郎……” 这支木簪是她从他手中偷走的。 她见过他抱着那只机关盒茶饭不思的模样,于是用酒灌醉了他,诱哄得他打开了那盒子……还以为那盒子里定然锁着价值连城的宝贝,她只是好奇。谁曾想,那只价值连城的黑檀木机关盒里,锁着一支雕工粗糙的木簪……那晚,她带走了那支木簪,没多久,盛京城里就多了位“虹妈妈”。 她呀,爱上了一个注定永远不会回应自己的人,那人满心满眼的,也是一个注定不会回应他的人,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算同病相怜不是吗?虹岚抚摸着发间木簪,低低地笑了,半晌,走到门口,对着守在门外的少年吩咐道,“这几天落枫轩的消息捂得死死的,连太医都进不去,一定有问题,如今既然醒了,也是好事……让佟明儒那边盯着太医院。” 少年低声应是,又问,“那……二皇子那边呢?” 虹岚沉吟片刻,蓦地嗤笑一声,“他既要护着槿素那女人,就让他好好护着吧!他那边暂时不用管,只让人小心盯着,若是见着槿素那死丫头,跟着她,趁个无人的地方,下手拿了!” “是。”少年疾步退下,下楼之际与买了包子回来的丫鬟错身而过,那丫鬟扫了他一眼,微微皱了眉头,这年轻龟奴,似乎从未见过……不过她很快将这念头抛之脑后,抬头见着虹岚站在楼梯口,便只抬了头说道,“让妈妈久等,买早点的人有些多,排了好久的队,妈妈下来用早膳吧!” 虹岚扫了眼对方手里热气腾腾的包子,“不必了,你自己吃吧。”说罢,意兴阑珊地摆摆手,上楼去了。 …… 自打那晚在秦永沛书房门口见到了打扮低调戴着面纱的女子之后,佟婉真就多留了几个心眼子,可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姑娘,倒是秦永沛身边的一个嬷嬷不见了,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秦永沛也很是不经意地想了想才想起来似的,说是回家省亲去了。 佟婉真没信,可她院子里的下人都是秦永沛的眼线,平日里出入都有人跟着,风吹草动不出片刻都得传到秦永沛耳朵里去,她自然不敢贸贸然有所行动,于是便只好昨日买个胭脂、今日买个螺子黛、明日要买某个颜色的绣线以此为借口屡屡上街,就在下人们都开始表现出不耐烦的时候,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佟婉真在街上看到了包着头巾挎着个篮子低头疾走的嬷嬷…… 省亲?只怕是金屋藏了娇,特意差遣了心腹嬷嬷过去照顾着呢! 佟婉真借口吃坏了肚子憋不住要如厕,将手中逛了大半天才买的一点零嘴扔进了下人怀里,提着裙摆就去“找茅房”了,这七拐八拐的,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徒留下人站在风里手足无措…… 第250章 佟婉真抓奸 佟婉真在秦永沛府中没名没分便也罢了,毕竟是府上第一位女眷,还是一个身怀六甲的有望诞下皇室长孙的女眷,按理说下人们自是不敢怠慢。偏偏,这位女眷使尽了腌臜手段进了门,连主子的喜都没讨着,先被主子厌弃上了……这样的女眷,就算诞下了皇室长孙,也不过就是一个生育的容器罢了。 届时莫说母凭子贵了,只怕对皇孙来说都是一种拖累…… 是以,佟婉真在府上的地位很是尴尬,说是下人吧,毕竟怀着主子呢,说是主子吧,身边一个可用的心腹都没有,就连一早带来的贴身丫鬟都被以“不合规矩”给安排到了别处,进出跟着的都是秦永沛安排的人手,说是伺候的,其实更是监视的。 此刻俩下人跟丢了人,对视一眼,就已经很快分工完毕——一个在此等着,一个回府报信。 …… 那位嬷嬷年事已高,挎着只菜篮子步履蹒跚地走得很慢,纵然佟婉真已经显怀行动迟缓了几分,但也就追了两条街的功夫,就找到了完全没有察觉到被人跟踪的嬷嬷,佟婉真佯装不识路一般,走走停停,一路跟到了一处民宅门口。 那宅子在深巷,并不起眼,占地也不大,但颇有几分曲径通幽之意境。 佟婉真远远看着嬷嬷推门入内、返身关门的瞬间,她蓦地上前疾步,一把按住了即将掩上的大门,故作惊喜地笑道,“嬷嬷!好巧,我瞧着像你呢……殿下说您回乡省亲了,您怎么在这里?难不成,这是嬷嬷府上?瞧着……甚是不错呢,不请我进去坐坐?”她一边说着,一边探头朝里张望,院里干干净净简简单单,院中的晾衣架上, 不管是论反应还是论力气,上了年纪的嬷嬷都不是佟婉真的对手,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个金疙瘩,嬷嬷自是不敢用力伤她。 很显然,今日这扇门是合不上了。 嬷嬷微微佝着背,抬了眼打量着明显来者不善的佟婉真,平静地问道,“您往这里来,殿下他知道吗?” 佟婉真按着门的手也不使劲,就站在那里懒懒地笑,“嬷嬷这话说的,我不过是上街买点胭脂水粉的事儿,殿下那么忙,我还能这般不懂事地事事都要去占用殿下时间吗?” “可此处并非胭脂水粉的铺子。”嬷嬷噙着几分淡笑,并不见紧张心虚,平静从容里还有几分挺明显的尊重——整个皇子府邸,也就这位嬷嬷在面对佟婉真的时候还用一个“您”字,“您赶紧去买胭脂吧,莫要在老奴这里耽搁了,届时殿下寻您不见,动了肝火受累的还是您。” 噙着笑,意味深长的,也只有当事人才知其中深意。 彼时她初进府没多久,还曾天真地恃宠而骄了一阵子,而现实的巴掌来得很快,愤怒的秦永沛将她绑在床上狠狠地抽了一顿,不管她怎么哭诉、怎么求饶,落在她身上的鞭子都没有半分犹豫,甚至丝毫不担心会不会伤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样居高临下的、像是看一个死人一样的眼神佟婉真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那次之后,自然是什么旖旎情丝都不剩半分了,每每面对秦永沛的时候都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只求自己多番波折护着的孩子能够平安出生、健康长大,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只是现在……明显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 她一手扶着后腰,一手按着门扉,故意挺了挺肚子,才紧着后牙槽冷笑,“嬷嬷,实非我想耽搁,可您也看到了,我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比不得小姑娘家家几步路的事情,我现在真的走不动了,您让我进去喝杯热水歇歇脚,如何?” 她料定秦永沛身边的心腹嬷嬷自是要比旁人更看重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果不其然,即便嬷嬷心里很清楚她的用意,却还是松开了拉着门框的手,侧了身,轻声说道,“进来吧……您在院中稍坐片刻,老奴去给您倒水。家中粗陋,招待不周,您莫要怪罪。”说罢,将手中的菜篮子搁在了厨房门口,才佝着背慢悠悠地往里走,竟是真的完全不管佟婉真了。 这是一座二进小院,院中陈设简单,布置一览无余,一旁晾衣架上挂着几件女子的粗布裙衫,样式老旧、颜色老气,实在不像年轻女子的衣裳。 她抬高了声音朝着厨房的方向唤道,“嬷嬷,我能随意走走吗?” 老人端着热水,站在门槛内看着她,目色平静淡声说道,“您不是走不动了要歇歇脚吗?这宅子是殿下赏给老奴的,平日里也就老奴一个人住,除了老奴的卧房其他的都是堆杂物的,许久未曾打理了,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话一直都是这般的,带着几分娓娓道来的从容平和,好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急躁、动怒这般的情绪。说完这些话,她才走向佟婉真,将手里的热水捧给了她,“您先喝口水吧……待您歇息好就赶紧回去吧。既知自己是双身子的人,往后出门就多带几个丫鬟,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多考虑几分,切莫在冒冒失失的了。” 佟婉真捧着水杯抬头看她,秦永沛的这位心腹老奴,论心眼是好的,为人处世也从不捧高踩低,纵然心中不喜却也从未当面苛待,此刻这些话听来还有几分语重心长,和一丝不甚明显的意有所指。 佟婉真当即就明白——嬷嬷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嬷嬷也没有否认那个姑娘的存在!却只劝着自己为了肚子里的孩子着想莫要惹怒了秦永沛! 那个姑娘真的在这里! 佟婉真死死抠住了水杯,抬头看向嬷嬷,那一瞬间她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尖锐难听的声音,“嬷嬷,她……在哪里?殿下是不是经常来找她?” 嬷嬷垂眸看她,轻轻叹了口气,“您这是何苦……左右就算没有这个,也一定会有别人,殿下的心思早就不在您身上了啊……”心思不在都是好听的,确切的说,明明是早就厌弃了。 就在这时,大门被重重推开,一脸盛怒的秦永沛出现在了门口。 第251章 有心试探与没心眼的大喇叭 还是同一家茶楼,还是那临窗的位置。 还是蒙着脸的姑娘。 只是这姑娘今次频频看着窗外,倒像是魂不守舍似的。 没了第一次的生疏,更没了彼时除了自己之外无人知晓的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王珊珊在对方已经不知道盯了多少回窗外的时候,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说道,“你若是赶时间,改日再约也成的。”口中虽这般说着,但心里却也不免怨怼起来,约人的是她,如今坐立不安的也是她,既如此,约她出来作甚?亏得自己听闻邀约,眼巴巴地梳妆打扮,紧赶慢赶地没误了时辰,倒显得像是她在恪靖伯府缺这一口吃喝似的…… 彼时初次相遇,大抵是因着心情不好,才絮絮叨叨跟人说了许多,临别前依依不舍地就差当即点了三炷香敬个神明当即拜了异姓姐妹。 可如今再看,对方衣裳朴素打扮也简单,周身上下并无半点珠宝首饰,发间也只用了几条同色系的布料随意地绑着,怎么看怎么就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乡巴佬……王珊珊看着对方模样,下意识往后靠了靠,一时间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一次到底是受什么蛊惑了似的,竟被哄得几乎晕头转向。这样的乡巴佬,往日里她是搭理都懒得搭理的,更别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了……若是被熟人见着,岂不自掉身价! 这般想着,王珊珊已经没了继续坐下去的耐心,倒是对面那姑娘温温一笑,解释着,“没有,我一个外乡人,平日里也没什么营生差事的,哪有什么赶时间的事情。只是前集体听说西市又起了人命官司,这姑娘失踪还没着落呢,又出了这档子事,我这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对面的姑娘自然是带着面纱的槿素。 槿素一边轻叹,一边起身倒茶,她看起来的确是有些紧张,倒茶的时候不小心倒得太满了,推过去的时候还溢出了些许——实在太上不得台面了。王珊珊一边想着,一边端了茶水抿了一口,才口气有些冲地说道,“什么人命官司,你们惯会以讹传讹!受伤的人是我表哥,如今人都醒来了呢!别没事咒他!人好好的!” “你表哥?”对方微微一愣,“对了,上回你说过,你是那什么伯府的表小姐……啊!实在不好意思,我乱说的,你别搁心里头……” “哼。”王珊珊冷哼,“流言蜚语的,就是你们这种不知内情的乱传的,传到最后活人说成死人、死人说成活人……嗯?什么东西,这么香?”她轻轻嗅了嗅,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好奇问道,“你今日用了什么胭脂,怪香的。” “胭脂?我没用胭脂啊……”对方拎着自己的衣襟闻了闻,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你是说我衣裳上的味道吗?那是我洗衣裳的皂荚,皂荚是我从家乡带来的。” 说着,笑意腼腆地解释道,“我们这些穷苦人,天天要干农活,有时候还要喂猪放牛,身上总有些不大好闻的味道。后来,当地人就用我们那特有的一种植物,打碎了挤出汁液,做皂荚的时候滴两滴进去,用那个皂荚洗的衣服能留很久的香味。只是我出来的时候带的不多,若是你喜欢,我明儿个给你送去?” 王珊珊一听用这些的人都是喂猪放牛的,哪里会要,讪讪笑着,“不用不用,你自己也不多。我就是随口问问罢了,何况我的衣裳都是府上丫鬟洗的,阖府上下的衣裳那么多都搁在一起洗,你那点送给我,届时都不够她们洗几天的,也是浪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还带着几分刻意彰显的优越感,说完,抬了抬下颌,眉眼却垂着,端起面前的茶杯,勾着兰花指轻轻抿了一口。 对方却对她的优越感毫无所觉,很是老实地点点头,就事论事道,“这倒是……我听人说……就是你表哥伤得极重,如今才几日就康复了吗?我们家乡都讲‘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大城市里的大夫就是厉害……哦不对,你家是伯府,定然是请了宫里的太医吧?这辈子还没见过太医长什么模样呢,是不是就像画本子里说的那般,鹤发童年、德高望重的样子……” “嗨!”王珊珊摆摆手,眼白都快翻出眼眶去了,“别提这事儿了,晦气!” 对方捏了块糕点掀了一小方面纱小口小口地吃着,问道,“怎么了?” “还不是我那表嫂!大抵是落水的时候撞坏了脑子!”一提起落枫轩那位,王珊珊就恨不得自己支个桌子出来说道说道,“你都不知道,她干的就不是人事!我表哥受了重伤,生死不明地躺在里头,她拦着我、我姑母进去便也罢了,她还将姑母客客气气请回来的太医给拒之门外!” 对方张了张嘴,“啊……那怎么办?最后谁给治的?” 王珊珊将手里的茶水一口灌了半杯,还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道,“甭管谁给治的,你就说这是不是人干的事情吧?谁家夫君重伤昏迷,做妻子的会把大夫都拦在外头的?” “的确……何况那还是太医……” “可不!连张院首都给拦在了外头!”王珊珊将满满一杯茶都喝完了,往对方面前一递,看着对方老老实实给她倒茶,才继续说道,“我现在愈发觉得她和这许承锦不清不楚的,偏表哥怎么都不信我。若是当真清清白白,凭什么要拦着所有人独独放了许承锦进去?难不成太医们在边上还能碍手碍脚不成?” 老实人蒙面姑娘槿素将茶杯推过去,好脾气地笑着,“消消气、消消气……如今结果是好的就好啦,看来这许公子医术当真了得。” 王珊珊哼了哼,面色不善,明显是不情不愿却又无力反驳。 槿素垂了眸子,面纱后的笑意荡然无存,嘴角缓缓耷拉下来……宋闻渊的伤有多重她是知道的,那天她亲眼在西市看到了,她还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刺客身上……一击毙命的毒。 温浅,竟是个用毒的高手?又或者,是哪个高手给她的?只是,传闻中那个为爱以死明志的小姑娘,握着一根簪子杀人的狠劲儿,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第252章 恪靖伯的水 “要我说呀,还是我们恪靖伯府的水养人。”表小姐端着茶杯靠着椅背老神在在地抿,撩了撩眼皮打量着对面的乡巴佬,视线落在自己微微勾起的兰花指上,敛眉轻笑,“听说之前的温浅胆小木讷,整日里就知道跟在佟家庶女身后,大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当冤大头,还以为人跟她姐妹情深呢!” “你再看她如今,哪还瞧得上佟婉真啊!来往的都是金家小祖宗这种,也不知使了什么狐媚子功夫,金家隔三差五地往她落枫轩搬东西……偏偏我表哥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瞧不见似的。” 对方听了,好脾气地笑,“许是这温小姐有什么过人之处,得了金家众人的青睐……”她蒙着面纱,看不见脸,只坐在那里微微收着肩膀,双手搁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像个敦厚的老实人。 王珊珊用力地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个老实人的用处也就是自己不管怎么发牢骚,都能耐心听完吧……除此之外,还真是一无是处,一看就胆小又怕事! …… “小姐这阵子想必是耗神太过,累着了。”梳妆镜前,拾音一边替元戈梳头发,一边看着起得一天比一天晚、眼底乌青却总也散不去的元戈,无奈轻叹,“偏生那些个没良心的,半点未曾念着您的好便也罢了,还一个个地说您如何如何不好,倒像是咱们图他恪靖伯府的那点儿家业似的……也不想想,他恪靖伯府能有多少家业值得咱们这么费尽心机的去图……还有说恪靖伯府的水养人的,简直笑话!整日里一堆麻烦事,谁家养人是这样养的?” 原也不是因为照顾宋闻渊才累着的,元戈讪讪笑着含糊其辞,“无妨,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呗!怎的,你还能堵了别人的嘴巴不成?我也没事,只是入了冬,整个人总觉得疲乏得很,左右也是无事,就在被窝里多赖了一会儿,瞧瞧你……还怪上别人了?” “胡说!”拾音挽好了头发,转身去拿屏风上的斗篷,一边抱怨着,“方才奴婢在外头唤您,喊了两声,您压根儿没听见呢……明明是累极了,在奴婢面前还不肯说实话,要奴婢说呀,这伯府的水养不养人奴婢不知道,但想来这水喝多了,说话都藏几分,虚呢!” 元戈兀自摇头,伸手点她脑袋,“我瞧着这水喝了壮胆,你这小丫头都敢打趣起我来了……方才唤我作甚?” “半个时辰前,张院首带着两个中年太医一道过来给姑爷把脉了,按着您之前的吩咐,没让人拦着。”打理好了衣服,拾音又去整理床铺,手脚麻利,嘴巴也没停着,“一直到这会儿人还在西厢房里头没出来呢……小姐,姑爷……没事吧?” “来这么早?”元戈摇头嗤笑,“可见是真急了……没事,你家姑爷自己应付得来,这个时候我若进去指手画脚的,不合适。许公子的药送来了吗?” “一早送来的,炉子上温着呢。许公子交代过,得等您用完早膳之后才能喝,奴婢将早膳和那汤药一块端来,您先吃点垫垫肚子再喝。”等了元戈应允,拾音躬身退下,只转身掩门之际,脸上表情却逐渐凝重起来……她是才知道姑爷中毒的,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小姐会针灸、能治病的,这些天虽然兀自疑惑着,可她到底什么都没问,只悄悄将小姐对外的说辞默默记下了,若是往后有人打听不至于说错了话。 可唯独小姐每日都要喝的汤药……气味一日比一日古怪,像是腐烂的味道、像是鱼虾的腥气,又像是骤然推开了一道关闭了数千年的大门,封锁了千年的斑驳、发霉的尘土扑面而来,这些气味杂糅在一起,混合成了这样一盅汤药。 偏生小姐仿若未觉,一盅一盅面不改色地灌了下去,连灌了几日,每每问起,都只说是安神的汤药。若只是安神的汤药,为何不在自己府上煎着,偏要许公子每每煎好送来,自始至终连药渣都未曾见着一星半点?若只是安神的汤药,为何小姐连日来反倒眼瞅着愈发疲惫,眼下总有隐约乌青不散,一夜未眠似的。 她有心拦着,却又拦不住,她有心想问,却又不敢问,更不敢将此事告诉别人,只能极尽所能地替小姐瞒着,然后故作不知地将这些“安神汤药”一盅又一盅地送到小姐手中。还说这恪靖伯府的水养人,她倒觉得甚是催人老…… …… 西厢房里,安静地落针可闻,上午的阳光从窗棱间洒落,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个陪同前来的中年太医站在床尾的阴影里,看着光线中尘埃起伏,连呼吸都敛着——只因张院首这把脉的时间实在有些太久…… 许久,张院首才轻轻叹了口气,起身退开半步,朝着宋闻渊微微作揖,“老朽汗颜,指挥使身上所中之毒,老朽实在看不懂……听许公子的意思,指挥使应是中毒多年,老朽竟然从未察觉,失职、失职,汗颜、汗颜……不知,如今可是解了?” 指挥使大人不动声色地挑了挑一边的眉梢:这老家伙,思来想去这许多日,就想出一招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吗?当真是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是,他中了九转断肠散之后生怕被对家寻仇针对,这才佯装不知捂得密不透风,如今既已瞒无可瞒,那紧张的人反而就不是他了——每隔数月都要借机给他号一号脉的张院首为何从来没发现他宋闻渊中毒了呢? 所以现下的情况,并非是他要绞尽脑汁地向对方解释自己的毒如何解的,反倒是对方应该向自己解释为何身为太医院院首竟然疏漏至此……不是吗? 宋大人垂眸轻叹,“张大人莫要自责,便是我自己都不知何时中的毒,中的什么毒。彼时倒也怨天尤人过,不过后来就想明白了……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怨不得谁的。” 对方汗颜的举止微微一顿,诧异看来,“当真连你自己都不知?” 第253章 夫君,该喝药了。 皇帝最担心的事情自然莫过于宋闻渊一直都知道自己所中之毒从何而来。 彼时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是最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那是身怀天纵之才而遭多年冷遇都浇不灭的踌躇满志,原以为凭着一身本事终于杀出了一条鲜血淋漓的康庄大道自此权势在握……谁知,一朝醒来就发现这不过是老天同他开的又一个残忍的玩笑!这种时候换作常人如何能忍? 能快速地整理好所有的情绪,这么长时间以来半分端倪都不露,御前应对更是从不出错……这样的年轻人,太恐怖了!别说皇帝害怕,就是张院首也害怕,弑君是诛九族的重罪,可杀一个即将告老还乡的太医院院首对这样的宋闻渊来说,全身而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老爷子这几天真的是被吓得不轻,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茶饭不思,整个人几乎是肉眼可见地憔悴衰老了下去,精气神也跟不上了,整日里浑浑噩噩的,自然也就更加想不到什么高明的法子来应对宋闻渊了。 这会儿听着宋闻渊的意思是并不知晓这毒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一直提了好几日的那颗心猛地落了地,沉沉坠地之时,甚至整个人都似有所感地晃了晃神,这才舒出一口气来,惊觉额头凉凉的——也不知何时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当即便又忍不住自嘲,当真是年纪越大越担不了事情,当年下毒的时候都未曾这般紧张。 他一边打量着宋闻渊明显无奈的沉默,一边借着低头唏嘘的动作擦了额头的冷汗,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幸好有许公子医术高明,只是许公子也学成归来多年,大人为何不早找他诊脉解毒?大人甚至从未向老朽提起……虽然,老朽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惭愧、惭愧……” “张大人不必介怀。”宋闻渊摇摇头,长叹一声,才缓缓解释着,“张大人也知道,晚辈这些年执掌诏狱实在是得罪了不少人……我中毒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今次这样的事情隔三差五就要上演一次,那才是真的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了……再者,我连何时中的毒、中的什么毒都不知道,甚至,在您给我把脉告诉我年轻人身体强健的时候,我连自己是不是中毒都已经不确定了……既如此,我又从何说起?” 张院首继续擦额头,“惭愧、惭愧……都怪老朽医术不精,耽误了指挥使……不知许公子如何说?听闻少夫人亦是师从知玄山的元戈小姐,为何此前从未听闻?有此二人在指挥使身边,解毒想来不是难事了。” “说来惭愧,我对自家夫人也是知之甚少……”宋闻渊勾唇轻笑,眉眼间都是细碎的笑意,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真实生动来,“她为人低调,从未吹嘘过自己的本事,我便也从未发现过……反倒是陛下慧眼,将她赐婚于我。” 张院首连连称是,心下却明白,此刻陛下最后悔的事情莫过于当初下了这道自认为一石二鸟的赐婚圣旨,听说温长龄一早就进了御书房,只怕也是为了温浅师从元戈之事。如今这事还是你知我知的秘密,若是哪日大白于天下……保不齐这盛京又多一个许承锦,届时,只怕温家就不是心腹而是如鲠在喉了。 张院首这两日来略显迟钝的大脑转得飞快,那边宋闻渊却靠着靠枕好整以暇地扮演着重伤未愈、余毒未清的病人,轻轻叹了口气,给对方递了个定心丸,“饶是如此,承锦也说了,这毒不好治……他怪我没有早些告诉他,若是早些,知玄山那位还活着的时候,兴许还有办法,如今……如今便是他和浅浅一起,只怕也只是替我拖延几日罢了。” “我还寻思着,既如此……倒不如别治了,待过几日伤好了,我就向陛下递了折子辞了这差事罢。浅浅跟了我,也没享几天好日子,我带着她,到处走走停停,游山玩水的,然后找个人迹罕至的山脚下,搭一座草屋,了此残生,倒也不错……” “哎哎哎,使不得、使不得!”张院首连连摆手,“大人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差事是说辞就辞的?您这样的青年才俊,我朝多少年才能遇见一个啊!陛下惜才,定会为大人想办法解毒的,大人可莫要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了。大人放心,盛京城找不到能解毒的,咱们全天下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总不能整个天下就她一个元戈能解吧?” 多少年才能遇见一个的青年才俊,被你们联手扼杀在不到二十的年纪里。 宋闻渊垂眸轻笑,笑意苍白而凉薄,“多少年遇见一个的青年才俊,这么长时间以来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呵……这样的我,哪还有脸待在北镇抚司?” 他垂着眉眼坐在床上,斜斜晒进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照得他脸上的肌肤几近没有血色的苍白,他痴痴地笑,笑声透着一股子苍凉的味道……张院首的最后一抹疑虑终于消散了,这才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在得知自己身中剧毒似的悲愤无力啊…… 他正欲说话,却有敲门声传来,门外女子声音温吞,不疾不徐,“夫君,该喝药了。” 张院首竟是下意识一激灵,看了眼身后两个中年太医,假意呵斥着,“你们说说你们,也不知道提醒着我些,这一说话就说了这许久,都耽误大人喝药了。是少夫人吧?快请进吧,老夫正要离开。” 话音未落,门已经打开了——这位曾经当众将他拦在门外的女子,今次也是这般没规没矩地直接推门入内,看着屋内三个太医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再看床榻上的宋闻渊,满脸温柔笑意,宠溺溢于眉梢。 就在这样的笑容里,张院首愈发觉得,到底是年轻人,什么都在眼底,喜欢是、愤怒是,自然仇恨也该是……他下意识嗅了嗅擦身而过的元戈手中的汤药,问道,“这是少夫人开的药?” “张院首太看得起我了呢。”元大小姐温温一笑,打消了对方最后的一点顾虑戒备,“是许公子开的,本夫人只会点儿针灸之术,旁的可不会。” 第254章 关于逼良为娼 张院首哈哈笑着,“少夫人谦虚了,知玄山三个字便是自带分量的,何况是被元戈看中,想来少夫人在医术之上颇有天赋,假以时日,必然有所建树。” 看着句句恭维,实则句句试探。元戈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当下越过了张院首,将药碗递给了宋闻渊,才转头轻笑说道,“我一个伯府内宅的弱女子,这辈子所求不过就是嫁得良人,夫妻和睦、相夫教子,纵有几分还算不错的天赋也在我这一日日的荒废里早已泯然众人了……还谈什么建树,张院首真爱说笑。” 说完又扯了扯嘴角,几分打趣道,“莫不是张院首以为,有几分天赋的女子,就能成为下一个元戈吗?” 张院首“呵呵”地笑,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喟叹,“元小姐乃是天纵奇才,如今这结局也算是天妒英才吧……”这倒是实话,彼时知玄山的消息传到太医院的时候,他是真的觉得惋惜。不管世人如何评价这位医术精湛、毒术比医术更精湛、性子狡黠如狐、为人素质堪忧的大小姐,但对张院首而言,他是真的惋惜一个天纵之才的凋零。 也深知,温浅纵然得到对方亲传,却也注定难以望其项背。 天赋这东西,出生时便已注定。 宋闻渊喝完了药,见这老东西还在没完没了地试探来试探去的,懒懒掀了掀眼皮子,“张院首惜才,这些话许是也对承锦说过的吧?只承锦是个混不吝的,没那么多建功立业的野心,对吧?” 张院首不情不愿地哼了哼,没应声——那小子何止没有建功立业的野心,那小子恨不得亲手扼杀掉所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想起许承锦,张院首就连连嗟叹,“不提他、不提他……好男儿哪个不志在天下?偏他守着个金山银山,偏要过那乞丐日子!”说罢,连连摆手,也没了试探的心思,带着俩从进门见完了礼之后就一声不吭的中年太医告辞离开了。 元戈吩咐林木将人送出了府,才轻嗤一声,“志在天下的好男儿被他亲手下了九转断肠散,回头却又责备旁人胸无大志……这老头当真是有点逼良为娼的坏毛病的!” 她说得义愤填膺言辞直白犀利,甚至还有几分粗俗。 宋闻渊微微一愣,无奈摇头,“浅浅……逼良为娼用在此处,实在是有些不大好听的……何况,就算当真以此代入,为何许承锦是‘良’,偏我就是‘娼’,浅浅实在是过于偏心了些……” 元大小姐瞠目结舌,半晌翻了个白眼,从他手里接过了那只空碗,没好气地轻嗤,“没想到宋大人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分析谁是‘良’谁是‘娼’,看来这伤好得差不多了。到底是许公子的药,简直立竿见影,看来明日就能下床走路了,后日就能进宫去向陛下请辞了。” 宋闻渊好脾气地笑,坐起了身子去够元戈的手,元戈怕他牵着伤口,到底是冷着脸将手递了过去,“伤着呢,就不能安生点?” “浅浅想去游山玩水吗?”他抓着她的手,十指相扣牵到近前,仰面看她,“只如今还不行,再等等,等个两年,把此处的账都结清了,我就带着你游山玩水,好不好?咱们先往江南走,那边临海,我想你定会喜欢。然后往南走,那处多异域小国,风情甚好……” 他抬着眼看她,光线从她脑后打过来,他迎着光,微微眯了眼,带着笑,畅想着和她的未来,看着她的瞳孔里,都是她的影子。 元戈怔怔看着眼里都是自己的宋闻渊,心下几不可见地微微漏了一拍,而后倏地压了压嘴角,“等两年?宋大人是不是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体?就你这般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的人,别说两年后游山玩水了,两年后还在不在都难说!到时候本夫人背着大人您的牌位一起去游山玩水吗?” 小姑娘说话,素来生死不忌,宋闻渊早已见怪不怪,笑着哄道,“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届时就只能劳烦宋夫人了。” 没脸没皮的,还颇有几分油盐不进。 元戈虎了脸,作势要打他,只到底没忍心将巴掌挥到这个昏睡多日才醒来的人身上,紧了紧后牙槽,“你倒是想得美!若你届时真成了牌位,我今天拿你垫桌脚,明日将你丢茅坑里熏着,再过几日带着你去相会少年郎,让你亲眼看着我同别人卿卿我我。” 前两个倒也无妨,后面一个着实有些残忍,宋闻渊笑得眉眼都弯,“真好……即便你我阴阳两隔,浅浅也从未忘记过我,事事都能想起我来,为夫甚是欣慰。” 这人! 眼看着对方的腮帮子越来越紧,明显是咬着牙呢,宋闻渊也不逗她了,牵着她的手往后靠了靠,表情明显多了几分不再伪装的疲惫,却仍温柔宽慰,“放心吧,我既说了要陪你,总不会食言的。莫说两年,就是二十年都陪你,不会给你机会去相会少年郎的。” 他说得轻松。 元戈压了压嘴角,声音闷闷的提醒他,“宋闻渊……那是九转断肠散,能解毒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明明中毒许久,为何不让许承锦早些去知玄山找元戈?偏要、偏要等到……”若是早一些来找自己,自己是不是就能以元戈的身份与他相识?属于元戈的、属于温浅的、甚至属于宋闻渊的命运,是不是都能改写? 可惜没有如果。 “起初,并不常毒发,毒发的时候也不过就是难受一晚上的事情罢了,若是贸然解了毒,张院首那边过不去……你以为他真看不出来呢?不过是装聋作哑推卸责任罢了……”宋闻渊轻嗤,“老东西想着告老还乡了,要保自己的名节。直到今年……这毒每次发作疼得要人命不说,而且你也看到了,我……我就像个废人一样,那段时间,我睡觉都不安稳,做梦都是被人追杀……” 他低着头轻声自嘲,将这些从未与人袒露过的脆弱悉数捧到了她的面前。 第255章 听说温浅克夫 素来强大的人,突然之间的脆弱总让人猝不及防。 听他亲口承认疼得要人命,元戈都觉得自己胸膛上像是破了个洞,呼啦啦地刮着风,刮得人又冷又疼。再多的埋怨到底是说不出来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命运这东西素来喜爱捉弄芸芸众生,但想来,对宋闻渊还是偏爱的。 他错过了元戈,命运就将自己复生于温浅之上送到了他身边,左右不至于让他花更多的时间来等一个能解九转断肠散的人出现…… 宋闻渊见她垂首唏嘘,难得乖巧模样,倒是失笑,“别担心,现在已经很久没发作了,想来这毒在我体内久了,也开始体恤我了,除了动不了内力之外,倒也与常人无异……许是就这么放着不管他,活个三五十年的,也不成问题。” 元大小姐被他的乐观气笑了,翻了个白眼抽回了自己的手,没好气地揶揄道,“是是是,您宋大人是谁呀,就连这无人能解的剧毒都格外优待您呢!” “哪里哪里,主要还是因为夫人的到来,夫人就是为夫的福星……”言语至此,宋闻渊心下突地一跳,那些被他自己忽略了太久的细节电视火化间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串了起来,电闪雷鸣般在脑海里炸开,炸得他整个人晕了一晕,他几近恍惚地看着冷哼一声转头就走的元戈,逐渐陷入了沉思。 ……好像的确是成亲之后,自己再也没有发作过了。所谓“福星”他是不信的,老天爷的眷顾他也不信,可若非天意,自然便是人为,那么……是温浅?她又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些什么呢?宋闻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树影婆娑,微微眯了眼,他家的小姑娘啊,真的藏了不少秘密啊。 …… 佟婉真是被秦永沛拽回的府邸。 那天,皇子府几乎大半下人都看见了,盛怒之下的二皇子拎着大着肚子的佟婉真的衣领子,大步流星往里走,像是一头被惹怒了的棕熊,身边两个丫鬟一路小跑护在左右,连一句劝说的话都不敢说。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靠近这位佟家庶女的院子——时至今日,下人们在背后仍然管这位已经为他们家主子怀了孩子的女子为“佟家庶女”。 盛怒的棕熊一手拎着嗷嗷叫唤着的佟婉真进了屋,拂袖间重重关上了房门,亦步亦趋跟着的丫鬟捂着被撞的鼻子对视一眼,讷讷退到了廊下。 秦永沛进了内室,甩手就将人丢到了床榻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手脚并用爬到了墙角处蜷缩着的佟婉真,嗤笑,“怕?现在知道怕了?你佟小姐还能有怕的时候?背着你姐姐勾引本殿下同本殿下颠鸾倒凤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偷偷倒掉了避子汤设计怀上本殿孩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三更半夜不顾禁令乱闯本殿书房、跟踪嬷嬷坏我好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佟婉真,你现在知道怕了?我告诉你,晚了!” 一路被提溜着进门,手脚早已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她缩在墙角护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却不见害怕只见嘲讽,“是,我勾引的殿下,可本小姐只稍稍一勾引,殿下不就上钩了?今次那宅子里的姑娘只怕也是吧,殿下也不必将人藏那么远了,直接接回来吧,左右我与她都是同道中人,自然姐妹和睦尽心伺候殿下……” “你闭嘴!佟婉真,本殿原以为你温婉可人、知书达理,没想到你是这样不要脸的、什么腌臜话都说得出口的贱货!” “温婉可人?知书达理?殿下确定自己说的不是姐姐吗?”佟婉真痴痴地笑,“可床笫之间,殿下不是这样说的,殿下说就喜欢妾身这种勾人的狐媚劲儿,还说姐姐那样的一看就呆板无趣……正是如此,妾身才不想殿下娶姐姐进门啊!殿下不喜姐姐,娶她为妻定然心不甘情不愿,妾身得殿下宠爱,自然要为殿下分忧……您说是吧?” 她躲在床头墙角,秦永沛素来最是自持身份,纵然发怒也做不出爬上床打她这种举动……虽然今日这顿打是逃不掉的,既然逃不掉,左右先逞个口舌之利也好。 她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偏着头兀自轻笑,“还有浅浅哟……她说喜欢你,却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攀不上皇家,不敢有非分之想。可你不知道,她每次远远看着你的眼神,我瞧着都想将她的眼珠子挖出来!殿下,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吗,所以,我诱导她上吊、跳朱雀桥,后来又设计害她,没想到,她的命是真大,这样都死不了。殿下,听说命硬的人,克夫……换言之,您得好好谢谢我,若非她闹得如此难看,按着陛下对温长龄的宠信,只怕今日这二皇子府的女主人还真是那克夫的温浅哟!” “克夫?”秦永沛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闻言施舍了个眼神过去,“她克夫?宋闻渊都被人抬着进门了,偏她一人守着一道门,一人之力拦住了整个太医院……你说这样的人,克夫?” “嘁!那还不是因为有许承锦,不然就凭她这样的所作所为,宋闻渊早去西天见佛祖了!” 秦永沛挽好了两条袖子,走到梳妆镜前拉开了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根麻绳,扫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的佟婉真,扯着嘴角冷笑,“佟小姐还不知道吧,如今整个太医院都炸锅了,说温浅师从知玄山元戈……佟小姐是温浅闺中蜜友,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知玄山元戈的弟子……若是一早知道这个身份,秦永沛还会推了这婚事? 这不比佟家嫡女好上千百倍?! 天知道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秦永沛就已经恨不得弄死佟婉真了——他根本不信佟婉真不知道温浅的这个秘密!全天下的人都可能不知道,哪怕温家的人都可能不知道,只独独佟婉真不可能不知道! 可谁知,本来看到秦永沛举动而脸色煞白的佟婉真倏地一愣,“什么?师从……知玄山?” 第256章 恶人自有变态磨 秦永沛靠着梳妆台把玩着手中的麻绳,勾着嘴角冷笑,“怎么,温家嫡女昔日最要好的姐妹,比亲姐妹还亲的好友佟小姐,竟然当真不知?” 他勾着唇笑着的样子,像是猎手欣赏着落在自己陷阱里的猎物垂死挣扎的模样,兴味盎然的残忍。 只是,猎物此刻已经顾不得垂死挣扎了,她甚至忘了危险从墙角里爬了出来,眼睁睁看着秦永沛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从未撒谎,声音又急又尖,“不可能!温浅怎么可能会医术?!知玄山?她连盛京城都没离开过,何时上的知玄山?” 秦永沛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对方的表情,任何丝毫细微之处的端倪都不愿放过,半晌,将太医院那边的说法递了过去,“她没上过知玄山,不代表元戈没下过山。那位素来不按常理出牌,哪日若是兴致来了,下山来盛京城走一遭,顺便收个小丫头传授几招医术,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太医院那边最担心的事情是,元戈当真只传授了医术吗?众所周知,她最擅长的……是毒。 “不可能!”佟婉真却蓦地失声尖叫,“就算如此也绝不可能是温浅!她会不会医术我还不知道?当初我那点儿小伎俩都能将她骗得掉了荷花池,怎么可能是师从知玄山的人?!……对,对对!殿下,您还记不记得,我当初就一直说荷花池里救出来的人一定不是温浅!彼时你们都不信,觉得我得了失心疯,可您再想想……若大婚之日,温家的女儿死在了他恪靖伯府的荷花池里,换作是您,肯不肯善罢甘休?” “温长龄可不是温浅那种软柿子,彼时温宋两家本来就因为赐婚的事情多有不合,温浅若当真死在了他恪靖伯府里,温长龄拼了老命都能咬死他宋闻渊!”佟婉真越想越是那么回事,蓬头垢面坐在床榻上分析地头头是道,“所以,按照宋闻渊的性子见着温浅死了,您说他会不会找个假的替代了真的活下去?一张人皮面具罢了,对锦衣卫指挥使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吧?说不定,他根本就是早有此意……” 秦永沛沉默了。 不得不说,佟婉真所言并非没有可能,成亲前和成亲后的温浅变化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如若……当真是两个不同的人呢? 彼时圣旨赐婚,将一对不情不愿的男女捆绑在了一起,温浅闹得有多难看,宋闻渊就有多丢脸,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能容忍着对方在后院自生自灭已是最大的仁慈,朝野上下甚至设了赌局,赌这温家小姐新婚多久之后会被下堂……时至今日,这赌只怕早已不了了之,而那温浅,日子愈发风生水起,性子愈发离经叛道,倒好似完全不惧流言揣测似的。 “殿下……”佟婉真探身去抓他的袖口,柔声解释道,“殿下,妾身对殿下一心一意从无二心,不似姐姐,心中根本没有殿下,她不过是因着家中安排罢了,换言之,那个人是不是殿下对姐姐来说不重要……妾身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如若妾身知道温浅拜了那元戈为师,又怎么可能不告诉殿下呢?殿下,您就信妾身一回吧,如今的温浅定然是假的,真正的温浅早就成了落枫轩后院那荷花池里的一具白骨了,若非如此,如今这温浅好端端的填那荷花池作甚?” 秦永沛垂眸看她,压着嘴角喜怒不辨,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将她的手握进了掌心…… 他有一双几乎一年四季都冷冰冰的手掌,那冰冷的触感覆盖过来的瞬间,佟婉真几乎是冷不丁的浑身一哆嗦,却又瞬间柔软了下来佯装不觉,只试探着将整个人贴了过去,声音也愈发温柔似水,“殿下……妾身问过大夫了……” 大夫说可以行房事。 只这半句话还未说完,提着的心还未平稳落地,眼角魅色堪堪染上,冷不丁的,两只手腕已经被绑在了一起,她近乎瞠目结舌地错愕,所有的旖旎如同深秋清晨的薄雾被阳光一晒便没了踪影,露出薄雾之后,那人清冷又绝情的眸。她怔了怔,慢慢低头,看着手腕上分外熟练的麻绳结扣…… 对方却笑,几近残忍的表情,“温浅的事情暂且不提,本殿下这会儿有事要出个门,鉴于佟小姐总也学不乖,仗着肚子里的种有恃无恐的……本殿下这也是无奈之举。” 他提着麻绳牵着她的手下了床,动作较之以往堪称极尽温柔,偏偏佟婉真已经害怕地瑟瑟发抖,她整个人都在拼命地往后缩,奈何她那点儿力气在对方这里不过蚍蜉撼树罢了,秦永沛牵着她走到床脚,抬手摸摸她的发顶,“乖……” 佟婉真干脆利落地跪了,“殿下,妾身错了,妾身再也不会跟踪嬷嬷了,也再也不会去那个小院了……妾身再也不会去任何殿下不允许妾身去的地方了殿下……不要绑着妾身……” 像条狗一样的,绑在床脚,开着房门,下人往来进出递过来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地扎在她的身上。 那种痛,并不比痛痛快快的一顿鞭子要好受多少。 秦永沛是个变态,总能想到折磨人的方式,她仗着自己怀着孩子,他便用这种方式羞辱折磨她……佟婉真跪在地上,抱着秦永沛的小腿,仰面哀求,“殿下、殿下求求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妾身不闹了、也不吃味了,更不会嫉妒,殿下……求求您了殿下!” 秦永沛手脚麻利的绑好了麻绳,垂眸摸了摸她的头顶,温柔轻笑,“你永远不知道,你今天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麻烦。佟婉真,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只知道情情爱爱男欢女爱的,乖乖待着,别试图解开绳子,你不会想要知道这么干的后果是什么的。”说罢,推开对方,拂袖离去。 转身之际,面色沉凉如水……佟婉真啊,这次误打误撞,真的差点给他捅了一个天大的篓子! 第257章 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佟家庶女佟婉真,胆子不小,但显然不是很聪明,这几日天天出门,每次都是左顾右盼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生怕别人瞧不出端倪来似的——宋闻渊安排在那里的人手早已盯上了这样的佟婉真,跟了两日愈发察觉到不对劲来,这女人看着是天天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地逛,却又几乎什么都不买,最重要的是,这女人一脸走在路上也仍然是那一副探头探脑找人的模样。 明显是另有所图。 顿时起了疑心,愈发跟得紧了。 果不其然,今日就跟到了一个老嬷嬷的宅子门口,瞧着像是金屋藏娇的香艳故事,俩人正唏嘘无趣准备离开了,没想到满脸怒容的秦永沛杀人似的冲了进来拖着人就走了……多少有些古怪,多了份心眼的手下又等了一个时辰也没等到正主回来,倒是见那嬷嬷打扫了屋子收拾了东西,锁了门离开了…… 手下愈发觉得不对劲,将此事悉数禀告了宋闻渊。 宋少爷悠闲得很,搬了张躺椅在廊下晒太阳喝茶,元小姐坐在边上看书,又是一本没有封皮的医书,宋闻渊这几日见着元小姐这边有好几本没有封皮的医书,据说都是许承锦从太医院那边搜罗来的。宋闻渊注意到元小姐看这些书的时候,并不似看什么深奥晦涩的东西,看得挺快,偶尔勾勾画画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看什么市井故事集。 手下过来的时候,元小姐就这么一边看,还一边听着,翻页的动作半点不带迟缓的,可宋闻渊却很明白太医院里那些藏书,越是没有封皮的、看着很新像是从来没人翻阅过的,一般都是没人看得懂的东西……他眸色渐浓,浓郁幽邃的视线里,似有一点亮色渐渐晕染开来,带着笑。 宋闻渊摆摆手,让手下下去了,“嗯,你们继续盯着佟家那庶女,秦永沛为人周全谨慎,倒是那佟家的,是最容易出错的地方。” 手下点点头下去了,宋闻渊继续看着元戈,笑着问她,“你觉得……如何?” 如何?不知道太医院里哪个不成器的誊抄的,好好的孤本这么一代代传下去,越传错得越离谱。她皱了皱眉头,翻过一页,才意识到宋闻渊问的是秦永沛和佟婉真的事情,才搁了手中的医书,嘻嘻一笑,“挺好,恶人自有恶人磨,她费尽心思也要嫁过去的,如今不是得偿所愿?这‘得偿所愿’里,还有自己的一臂之力,说来她还得好好谢谢我呢……” 宋闻渊从她手中接过那本医书,随手翻了翻,如愿发现看得懂字却看不懂词,于是又不甚在意地递了回去,挑了挑眉头,问她,“所以,你当初……看上秦永沛什么了?就看上他的恶了?” “我何时看上他了?”元小姐脱口而出,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温浅曾经的确是非他不嫁的,只是这阵子没人提起,她给忘了。于是讪讪笑道,“彼时眼瞎,以为温雅的皮囊下,是一颗正人君子的心,不过本小姐后来不瞎了。” “温雅的皮囊?”宋大人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倏地笑了笑,撑着躺椅半起了身子凑过去,“温小姐原是喜欢这样的?温雅的皮囊?端方的品性?可我怎瞧着他那皮囊还没本公子好看,不若,温小姐再好好看看本公子,到底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这人什么毛病?这个时候翻什么陈年旧账? 元戈靠着椅背拉开了点距离,偏对方再次欺身上前,他的阴影打在脸上,骤然拉近的距离里,鼻尖都挨着,呼吸似乎都缠绕在了一起,视线所及都是他突然放大的脸,温和的五官是欺骗世人的儒雅,皮囊之下是攻城略地的霸道…… 元戈张了张嘴巴,没发出声音来,搁在腿上的医书落了地,胸膛里的跳动剧烈到像是要破体而出。 “嗯?”没有听到答案的宋大人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说话间呼吸都打在她的脸上,微沉的音线仿若来自神明的蛊惑,举动亲昵却又似稚气的撒娇,不依不饶地追问,“所以,是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怎么有人能这样矛盾又统一?没有人能拒绝这样妖孽的宋闻渊——她再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你……”她讷讷出声,光天化日之下,这样亲昵的举止令她羞怯,何况对门修缮栖迟阁的下人和工人来来回回的,保不齐在怎么笑话他们呢!她推推对方胸膛,收着力道,“好好坐着去,像什么话!”声线娇软,耳根子都红了,只怕明日外头就要传宋大人白日宣淫了。 宋大人咧嘴一笑,飞快地在对方眉间落下一吻,一触即离,志得意满地坐回了软塌,弯腰捡起地上的医书搁在一旁,才转了话题放过了难得娇羞的小丫头,“且不说佟家那庶女如何,我倒是突然在想,那个院子里住着的姑娘会不会就是姚云丰找了这么久都杳无音讯的蒙面女?” 槿素? 若是皇子身边的嬷嬷回家小住几日,官兵调查起来的确会松懈些,不可能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翻查……元戈点了点头,“只如今,人又不见了。”此前倒是不知,这人是属泥鳅的。 “不急。左右咱们已经确定了,她定然是还在城中,这就好办多了……”宋闻渊搁在扶手上的指尖一点一点抚过那本医书,嘴角笑意渐渐隐没,今次手下来报,他才想起还有这样一号人物:佟家庶女,有些事啊,该早作打算了。 …… 张院首从恪靖伯府出来,先去了御书房回话,然后才回的府。 刚下了马车便听门房小厮禀报说,二皇子殿下到访,已经等候多时。 张院首当下就变了脸色,一边捋着袖子一边踉踉跄跄地朝着府里冲了进去,速度之快,险些被门槛栽倒,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未作停顿,只恨自己没能多生出两只脚来。 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位温雅二皇子,实际上比谁都要疯狂! 第258章 质子 张家都是学医的,一门心思扎里头了,后院女眷不多,子嗣也不旺,宅子也置办地中规中矩的,张院首平生第一次庆幸当初念着迟早要离开,故而一直没舍得置办更大的宅子。 否则,这一路走来得多么惊心动魄。 甫一进门,就见秦永沛坐在首座,怀里抱着自家牙牙学语的小孙女儿,自家夫人坐在一旁浑然不知其中凶险——二皇子殿下路过接连上书意欲告老还乡的老太医门口,不由得驻足感念时光太匆匆,一时唏嘘忍不住进门拜访,恰逢老太医不在府中,倒是与老夫人相谈甚欢,说起府上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兴之所至抱着逗弄一二。 这是皇家的恩德,府上的荣耀,哪来的凶险? 可老太医一看,当下三魂吓走了七魄,勉力挤着跟深秋快要凋谢的菊花似的笑,伸着手迎了上去,“啊哟哟!老臣来迟、老臣来迟!啊哟,殿下,哪能让殿下亲自抱这孩子,这小女娃可受不住这样的福分……若是失了礼数,老臣真真万死难辞其咎,还是老臣来抱吧……” 秦永沛笑呵呵地避了避,“无妨……本皇子一见这小女娃便觉得与之甚是投缘,正好本皇子自己的孩子也快生了,权当提前练练手了。张太医不会不舍得吧?” “不会不会,自然不会……殿下喜欢她是她的福分。只是稚子愚钝不通人事,老臣担心她惹了殿下不悦。”老太医愈发地躬了身子伺候在旁,后背一阵一阵地冷汗在冒出来,黏腻腻地贴着衣裳,脸上的笑意愈发像是秋末的残菊开败之际的模样,风一吹,便悉数凋零维系不住。 秦永沛一边笑着将小家伙抛上抛下的,一边扫了眼眼神紧紧盯着孩子、从进门之后连行礼都没顾得上的老家伙,意有所指地说道,“什么稚子愚钝不通人事,本殿倒觉得天真可爱得紧。若非担心张院首不舍得,本殿下还真想抱回家养几天呢……”说着,又逗女娃娃,“小家伙,要不要跟本殿下回家呀?” 小家伙不知危险,反倒被逗得咯咯直笑。 张院首在边上都快急哭了,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孩子闹得很,晚上一定要给她娘一起睡才行,否则整宿整宿地哭闹不止,届时扰了殿下清净,便是她的罪过了!” 秦永沛低着头逗孩子,闻言头都没抬,脱口而出,“那就把她娘一起带上,我府上那么多客院,随她们挑,爱住哪住哪!正好让本殿家里也热闹热闹。” 这回就连老夫人都察觉出不对劲来,偷偷打眼看了眼张院首,起身行了礼,说是去换些热茶来,说着伸手去抱孩子——自然又是出师未捷,二皇子殿下仍然没“舍得”给。 反倒是老夫人,话都说出口了,自然只好去换热茶去了。 气氛已然烘托到位,秦永沛扫了眼面如菜色的张院首,掂了掂怀里的孩子,不逗了,冷不丁问道,“张院首是从恪靖伯府回来?宋闻渊的伤如何了?” 果不其然。 张院首心下了然,面上却仍恭恭敬敬,端着一张老好人的脸,含笑说道,“有承锦在,自是无碍。老夫也就是奉命去问问情况,然后回禀给陛下。” 他搬出了皇帝,可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问,“宋闻渊的毒如何了?” “毒?什么毒?”张院首作惊讶状,“老朽不知……” 话音未落,对方摸了摸怀里孩子的后脑勺,垂眸轻笑,“本殿听说张院首近日重提告老一事,我知老院首的心思与打算,本殿念老院首年事已高,本想着在父皇面前劝着两句……可你若是这般说话,兴许我念着这个投缘的孩子,便也不舍得放老院首离开了,您说呢?” 最后三个字,辗转在唇齿间,带着笑的表情,生生问出了杀气来。 张院首轻叹一声,视线落在吃着手指咯咯笑着的小孙女身上,半晌,低声说道,“宋大人所中之毒,乃是九转断肠散,纵有许承锦相助,只怕也已无力回天。” 秦永沛一把握住奶娃娃朝着自己伸来的满是口水的手,又问,“不是现在还多了个温浅?那女人当真是元戈的弟子?” “陛下召见了温尚书,温尚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说自己疏于对女儿的关心,竟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是才知晓的,还说女儿平日出入府中都是自由的,她出门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他这个当爹的是真不知晓,说到后来,涕泪俱下。” 真是好大的一场戏。 秦永沛倒也没指望温长龄那老泥鳅能干点有用的实事,只淡嗤,“呵,那老家伙倒是越来越不要脸了,一把年纪,哭哭闹闹的也不害臊。” 可不,贪财、世故、圆滑,这位温尚书啊,有弱点、有心机,偏又显得不那么聪明……这位尚书大人啊,将陛下的喜好摸了个门清,当真是这朝中顶顶潇洒无拘的人了,张院首赔着笑,心里却滴着冷汗,想着那位家里也有个小金孙,那小金孙啊,小小年纪已是人精,再看自家这个吃着手指留着口水傻笑着的奶娃娃,又是一声无奈长叹。 秦永沛对这孩子显然没了什么兴趣,他一边寻思着佟婉真那些话里关于温浅是假货的可能性,一边问张院首,“宋闻渊是什么时候中毒的?” 张院首愈发低了身子,声音也低,“老臣……不知。” “何处中的毒?” “老臣……亦不知。” 都不知?这老东西就是这么回的父皇?秦永沛扫了眼惯会装傻充愣的老家伙,如今“质子”在手,九转断肠散的事情都说了,这些个细枝末节的却避而不谈……显然要么是真不知,要么是……不能知。秦永沛心下了然,将手里满脸都是口水的奶娃娃提溜着还给了他,起身皱着眉头拍拍皱巴巴的袍子,摆摆手,“罢了。原也只是路过来看看你,瞧你这紧张的劲儿……本殿回去了,你也不必送了,本殿认识出门的路。” 张院首抚了抚额头上的冷汗,将怀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抱紧了些,才躬身行礼,“老臣恭送殿下……” 小丫头啊,哪里会知道抱着她逗她的人是善意还是歹意呢?哪里能知道,对于这位殿下来说,弄死一个奶娃娃而已,神不知鬼不觉,半点污秽不必沾身的。 第259章 半路的兄弟 钱员外被一个小辈登门挟持了自家儿子索要走了天山雪莲籽,这无异于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他脸上,致使他连着好几日都没脸出门,待在家里越想越气,一气之下带着这几日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败家儿子直接找到了许家——这几日他窝在家里倒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天他派去找官府的下人有两个,被许承锦拦了一个,还有一个却漏了。 只那个也是姗姗来迟,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京兆府的差役才兴师动众地冲了过来,一看已经散场了,哈哈笑着说着近日案子太多打着马虎眼地又走了……可下人事后告诉他,说那些人根本不忙,听了报案义愤填膺地骂了几句,然后不知所谓地翻找着什么,耽误了许久才吆五喝六地往钱员外那赶……钱员外便也明白了,姚云丰根本就是和许承锦是一伙的! 旁人官官相护,他们官商勾结! 不过没关系,儿子欠的债老子还——他许承锦不就是这样行事的吗,如今自己也不过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钱员外拎着败家儿子去许家的时候,许承锦还在落枫轩里晒着太阳,听着即便前来探望病人也仍然心系案件的姚大人抱怨着那泥鳅一样的蒙面姑娘多么难抓,“自始至终咱们也只知道她是个蒙面的姑娘,可城内适龄的姑娘出门许多都带着面纱,咱们总不能一个紧着一个让人摘了面纱看吧?要是因此冲撞了哪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这差事了,就是乌纱帽都要被人给摘了去!至于那巫溪山上,天天翻山头掘山土的,我都要以为自己是巫溪土地公了……可这些时日下来,我连个像样的衣角都没捞着!” 他抱怨地甚是投入,压根儿没注意到这几位各个若有所思地样子,还支着下颌兀自喃喃,“你们说……她会不会已经离开了?” 秦永沛那处院子的事情毕竟涉及的是当朝二皇子,这没凭没据的也不好说,宋大人摇摇头,“不会。” 窝在躺椅里捧着手炉盖着薄被养伤的宋大人看起来有种脆弱的美,看起来有点妖气,又有点矜贵。姚云丰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宋闻渊,半晌才道,“可城内的确没有姑娘失踪了。” 元戈闻言,冷不丁问道,“之桃呢?醉欢楼的那个姑娘,找到了吗?” “没有。”这是一个不被提起就已经差点忘记的名字,“说起这姑娘也是个怪的。前两日我例行去醉欢楼询问情况时,那虹岚却又改口了,声称之前弄错了,之桃没有失踪,她只是不干了回家去了。我又问她之桃家在哪里,她却又说不知,说当初瞧着可怜领回来的,没多问,还说她楼里都是可怜姑娘,许多都不知来历的。说得挺有道理,偏我就觉得此事古怪,是失踪了还是离开了都分不清?” “可人家都说是离开了,我们的人也不好再上门去叨扰询问。” 有时候查案最难的并非是扑朔迷离的案件本身,而是知情人士的不配合。 “多留心着吧。”宋闻渊将怀里的手炉递给元戈,才稍稍坐起了些说道,“本就是合作的双方,不会因为一个无用的小丫头差点坏了盟约,想来那个叫之桃的小姑娘应该是有用的……我总觉得,从她入手兴许还简单些。” 偏生如今蒙面的姑娘还有迹可循,这之桃却是半点消息都没有,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元戈抬眼扫了一圈抱着她家温小白晒着太阳都快睡着的许承锦,打趣着,“许公子近日可有去醉欢楼喝花酒的打算?” 许公子懒懒翻了个白眼,吐出一个字来,“穷。” 说完,大抵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又补了一句,“钱都用来买雪莲籽给你那好夫君‘疗伤’用了。”因着姚云丰在场,他到底是用了个比较含蓄的说法。 姚大人却实在,认认真真地拆穿了哭穷的许承锦,“雪莲籽都是你抢来的……还提前让小厮来我这里跟我的手下打了招呼,说是接到钱府报案拖延着些……为官数年,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打家劫舍前先跟官府打了招呼,着实有恃无恐。” “不然呢?等你带着人过来劫了宋闻渊的救命药,你这会儿就该去他坟前跟他分析案情,你看他会不会从坟墓里爬起来把你带下去。”许承锦是跟元戈一样的脾性,生死挂在嘴边半分忌讳也无,说完又翻了个白眼,“啪”地一声打开手里的新买的扇子,懒懒地对着温小白扇,温小白一溜烟跑了,他也不介意,抱着扇子说道,“那败家子欠了赌金找赌坊借的印子钱,如今这钱算是没了,我总不好全让许嘉乐亏去,自然是要意思意思给一点的,所以……” 说完,打眼看向宋闻渊,一摊手,“亲兄弟明算账,咱们这半路的兄弟,得连本带利地算。” 半路的兄弟无奈摇头,“成……难得见许公子哭一回穷,也是一大奇景,这钱的确该给,你连本带利算好,给个数我。” 许承锦顿时圆满了,嘿嘿一笑,正欲说话,冷不丁见着门口露脸的小厮,笑容一僵,脸色都冷了,冲着正欲行礼的小厮沉声问道,“你来这里作甚?” 那是他爹身边的小厮。 小厮站在门口垂首行礼,得了宋闻渊应允才入内,朝着许承锦又是一礼,才道,“少爷,家主找您回家一趟。” 许承锦挑了挑眉眼,料峭锋锐模样,“回家?” 小厮并不坚持,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少爷,家主请您过府一趟。” “告诉他,没空。” 这对父子素来如此,小厮已经见怪不怪,已经以格外平静恭敬的声音说道,“家主说了,您若是不过去一趟,他今晚便带着……带着新的姨娘去夫人院里好好地同她叙叙旧。” 话音落,许承锦一拍扶手整个人都跳了起来,破口大骂,“混账东西!” 第260章 女人如衣服 许承锦黑着一张脸气势汹汹冲到许家的时候,毫不意外地见到许父好整以暇地靠在塌上,身边搂着的已经不是上回见到的异国舞姬。 许父似乎心情很好,也不跟没大没小翻着白眼的儿子一般见识,甚至噙着几分笑意看着对方,问着,“钱员外家的天山雪莲籽,你拿了?”说话间,掌心还在美人腰间流连。 美人五官张扬,衣衫单薄,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人儿子的面同老子亲昵,整个人略显僵硬地缩在许父怀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嗯,我拿的。”许承锦站在那里大剌剌地欣赏着,啧啧摇头,“上回的异国舞姬呢?” 美人身形又是一僵,许父对自家儿子突然的关心倒是有些受宠若惊,稍稍坐直了身子看过去,满不在乎地笑道,“怎么,你喜欢?那便送你了。” 父子俩共用一女人,什么样的混账东西能对着自己儿子说出这种话来?许承锦拖了张椅子坐了,看着那位脸色都发白的美人努努嘴,“不喜,过于放浪形骸了些,眼前这位我倒是有些几分兴趣,不如您割爱下?” 美人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轻唤,“主人……” 许父淡淡扫了她一眼,眼底半分情绪也无,当真跟看个普通下人似的吩咐道,“自己下去收拾下,待会儿跟着少爷一起离开。”美人梨花带雨,他却不为所动,甚至有些不耐地推开了对方,“下去吧。” 美人如他,终究只是一件衣裳,儿子问他要件衣裳这种小事,还能不允吗?许父松开了美人,换了个姿势支着脑袋看过去,“说说看,要雪莲籽作甚去了?” 许承锦收回了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轻嗤一声,“我一个大夫,听着天山雪莲籽那样的宝贝,自然是想要饱饱眼福顺便占为己有的——这就跟许家主见着美人就想占为己有,是同样的道理。” 许父打量着眼前的儿子,几分相似的脸,但更多的是那女人的影子,所以他连带着也不喜欢这个儿子,可他从不否认这许家的家业未来是要交到许承锦手里的——不管是从嫡庶还是从能力而言,他从未犹豫过。 他也觉得自己永远知道如何拿捏这个儿子,许承锦那点众所周知的叛逆在他看来不过是些小儿科罢了,就像小孩子讨不到糖吃故意撒泼打滚吸引注意力罢了。至于什么自立门户,少年人趁着血气方刚出去闯闯不是什么坏事,吃够了苦头自然也就知道家里好了。 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若他许承锦不是许家的少爷、不是他许永强的儿子,他以为凭他自己一个半大的孩子当真能拿走那雪莲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但少年人嘛,不知天高地厚也没什么不好的,许家也不能交给一个怕这怕那的懦夫手里。 许父沉吟片刻,兀自点了点头,“钱员外那边,今次我已经帮你解决了,强取豪夺,被人告到我这里来,呵,也不害臊……想要占为己有,就要有占为己有的本事。小子,你还是太嫩了。” 他并不说自己如何解决的,只嘲笑许承锦抢的手段不高明,还带着几分“小子终究不如老子”的得意——也不知这得意从何而来。 许承锦扫了他一眼,兴致缺缺,“你拿她要挟我回来,就为了同我说这些?如今话说完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许父脸色一冷,声音都沉了几分,“这是你家!怎么,在外面惹是生非的时候知道自报家门,让老子替你擦屁股善后,如今事情解决了,你便又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了对吗?!” 许承锦眸色亦冷,压了压嘴角,几近相似的表情,“我倒是想忘。” “忘?”许父紧了紧手边的茶盏,一双眸子里全是阴鹜与厌恶,哪里还有半分的父慈子孝?他压着那只茶盏说道,“口口声声说着要自立门户,犯了事还不是老子替你解决?我是你爹!亲爹!老子还能害你不成?老子有多少女人多少子嗣,你都是许家唯一的嫡子、正正经经的继承人,你说你跟我作什么劲?” “老子就算弄死那女人,还能弄死你不成?!” 许承锦倏地起身,一抬手指着后院的方向,勃然大怒,“你口中要弄死的女人她是我娘!我得是个什么玩意儿才能心平气和地同这样一个爹坐在一起商讨继承权的问题?跟你一样的玩意儿吗?!” “啪!” 许父抓在手里的茶盏到底是应声掷出,在许承锦脚边碎裂成渣,几分相似的容颜,即便动怒之下也比年轻的许承锦多了几分稳重与内敛。茶盏掷出,他顷刻间收了怒容,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襟,才扫了眼许承锦,“我得出门一趟,没空修理你这小子……但是,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都是我的儿子,你还不配这样同我说话。若是想自立门户,那就证明给我看,证明给这个天下的人看,让他们提起许承锦的时候,不再是许永强的儿子、不再是许家的少爷,而只是你许承锦。” 他理了衣襟,背着手慢条斯理地往外走,临出门前脚下微微一顿,“纵然我见着美人便占为己有,可也没人去我爹坟头上告状说理去,没那能力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地缩着脑袋!这两日城中来了个富商,带了不少好药材,你若是喜欢,凭你自己的本事去抢了试试看。”说罢,轻嗤一声,背手离开。 许承锦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片,目色冷凝地压了压嘴角,抢?他还真没什么兴趣……门口探头探脑的女子,赫然便是之前那美人,美人当真收拾了个小包袱抱在怀里,亦步亦趋地蹭上前来,“少……” 话音未落,许承锦侧身避开对方意欲攀附上来的手,垂眸看她,“老头子不要你的话,哪里来的回哪去吧,跟着这种随随便便把你送人的老家伙,你图什么?”说完,扯了扯嘴角,快步离开。 第261章 元戈一定没死! 许多事,当真巧合到槿素觉得,如有天助。 她是亲眼看着宋闻渊无病无伤却突然仿若强弩之末连自己的剑都握不住的,这太蹊跷了,于是她寻了机会去恪靖伯府递了帖子约王珊珊相见。 王珊珊是个没什么脑子又自视清高的,只要你使劲夸她,将她捧得高高的,满足了她的虚荣心,没什么秘密套不出来——果不其然。谁知,她得了消息正往回赶的时候,就收到了秦永沛送来的消息,说是那小院回不去了,让她先在外头躲躲,约了子时书房相见,才知伺候自己的老嬷嬷被跟踪。 “我就说这佟婉真看着就是个狠人,你偏以为她是个软柿子任你拿捏……”槿素摇头,却也碍于对方身份没再说什么,只说着,“如今她这么兴师动众地一闹,姚云丰那条狗保不齐就闻着了肉味,你说现在怎么办?” 秦永沛拧着眉头,“你先躲躲,暂时别出去了。” “躲哪里?躲你这书房里当一只见不得天日的老鼠吗?”槿素抱胸而立,朝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冷嘲热讽着,“本小姐最近哪天不是在躲?姑娘、姑娘没有,香料、香料没有,一天天的就告诉我要躲躲躲,那我还不如直接躲回知玄山上去得了!我待这盛京城里受什么委屈!” 终究是自己这边出了纰漏,秦永沛压着火气,任由对方指责。 偏槿素这几日东躲西藏憋了许多气,这突然一发泄,剩下的就收不住了,“我之前是不是同你说过,别让女人坏了事,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你拍着胸脯保证,说不会、说她笨,说她就是个傻子,结果呢?一个傻子,差点让你满盘皆输!秦永沛,我告诉你,若是哪天我被姚云丰那条狗抓了,我第一个就供你出来!” 秦永沛倏地掀了掀眼皮,眼底暗芒微闪,低头兀自笑了笑,“将我供出来?怎么供?供什么?那些香料是我走私给槿素小姐的?还是说那些个姑娘是本殿下绑走的?槿素,你做的这些事情,本殿可是全程都从未参与过……就算要治本殿的罪过,也就是一个沉迷美色被迷了心智,没发现你的蛇蝎本质罢了。” 好一个巧舌如簧! 槿素噎了一噎,什么都说不出来——事实的确如此,那些事情几乎都是佟相和虹岚经的手,而秦永沛不过是在必要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如此最多一个失察之过罢了。 她攥了指尖不吭声,后背却突然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后怕的。如今这情况哪天背地里被这厮卖了都不知道……她心下开始计较,秦永沛却浑然不知,搁在桌上的指尖轻轻敲了敲,好脾气似的宽慰道,“好了,别气了。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吗……往后不会了,佟婉真毕竟怀了本殿下的孩子,本殿不可能这个时候不管她,等她生完……至于咱们所谋之事,倒也不必心急,我今日问过张院首了,宋闻渊中了九转断肠散,约摸着没多少日子了,届时……” 届时,就他一个姚云丰能成什么气候? 只这些话还未说出口,槿素倏地愣了愣,骤然变色,抱着的胳膊撑在书案上,几乎是整个人都扑了上去,“什么?!你说宋闻渊中了什么毒?九转断肠散?确定是……九转断肠散?!” 秦永沛讷讷点了点头,“你知道?” 槿素没回答秦永沛,只退后一步一手撑着下颌兀自喃喃,“难怪,难怪无病无伤地突然就不行了……可也不对,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这么快醒来?九转断肠散都毒发了,他又像个没事人一样地醒来了?……谁解的毒?”最后的问题,问的是秦永沛,声音拔高了些,语气也急。 她的样子很古怪,古怪到秦永沛突然怀疑是不是张院首隐瞒了自己什么?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槿素,“说是许承锦,许承锦还去钱员外府勒索了雪莲籽,如今看来大概就是为了解宋闻渊的毒。不过张院首那边也说了,毒没解。” “不……一定是解了。”槿素在光线黯淡的书房里来回地走,一边走一边回忆着,“彼时我在知玄山上,跟在元戈身边,听闻过这种毒。只我当时志不在此,自然也就是过耳即忘,只记得解毒要分好几步,逐一对症下药……不对,许承锦解不了这个毒!” 她突然顿住,两条腿像是被灌满了重物似的,一步也迈不动了,她站在那里,手脚冰冷,遍体生寒。 子时的书房里,只一盏残烛摇曳,影影绰绰的光线扰地她眼前有些恍惚……彼时元岐也在,这位提起自己妹妹就满眼笑意的年轻男子骄傲地说,如今这世上啊,能解九转断肠散之毒不过三五之数,元戈算一个,南隐明显还差远了。说完就笑,那人有一双鹿眼,笑起来的时候温柔似水。 如今想起,只余心痛。 秦永沛却有些不耐烦了,抬高了声音说道,“张院首都说了宋闻渊的毒没解,也就是多捱几日的区别罢了。他也说许承锦解不了这个毒,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槿素却深知,宋闻渊这么快醒来就代表九转断肠散的毒真的解了,至少是正在解……许承锦解不了这个毒,王珊珊又说当时屋内只有许承锦和温浅两人。温浅……那个全身都是矛盾、看起来像是对元戈了如指掌的女人…… 到底是谁?! 残烛的光影扰得她整个人莫名地眩晕,鬼使神差的,她突然直直看向秦永沛,脱口而出,“元戈!元戈一定没死!” 秦永沛都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当即两条眉毛都快在额头上打个结了,他摇摇头,“槿素,累了就好好休息。元戈死了这件事,你是亲眼看到的。” “可那时她都面目全非了,谁知道那尸体是真的假的!元戈这人太邪乎了,说不定她就在这城内……”她整个人焦躁得不行,来回张望,手舞足蹈,像是疯魔了一般,口中念念有词都是“元戈一定没死……” 秦永沛有些后悔今夜与她相见,按了按太阳穴,有些疲累地摆摆手,“送槿素姑娘出去吧。” 残烛的光影未曾抵达的暗处,有人略略一拱手,“是。” 第262章 弱骥伏枥 元戈没死这件事,秦永沛压根不会相信。 知玄山那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伪造一具瞒天过海的尸体,太难了。何况彼时还有个缠绵病榻不经吓的元岐,元戈根本不会也不敢如此冒险行事。 于是,槿素几乎点破的真相,就这样被秦永沛当成了疯言疯语抛之脑后。 而元戈自己,也根本不知道一个“九转断肠散”,就差点把槿素吓得得了失心疯——在槿素寒冷漫长的前半生岁月里,所感受到的仅有的那么一点暖意是元戈带给她的,所以她能理直气壮地怨恨所有人,便是对元岐也自认并无半分亏欠,只有元戈……在她层层封锁起来的心脏最柔软处,碰不得、说不得,只一个名字便能让她方寸大乱。 更别说“元戈根本没有死、甚至就在她身边某个角落里看着她”这种念头,不疯才怪。 元小姐这几天喝“安神汤”喝得面如菜色,宋闻渊明显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拾音虽然也担心自家小姐没喝什么好东西,却到底是将这个秘密捂得死死的,只说少夫人许是前阵子累着了还未缓过来——这话在宋闻渊那里几乎是百试不爽。 宋大人一听这话,便内疚地不行,哪里还顾得上追究些其他的? 元小姐就这样在所有知情人士都不赞同却又默契地任由她胡来的情况下,有惊无险地一日日地几近不眠不休地修炼着内力。 宋闻渊的箭伤好地也差不多了,京兆府尹对西市朝廷命官被刺一案给出的说法是歹徒寻仇,据说该歹徒早年犯事被宋大人给抓了,扭送的京兆府,近期堪堪刑满释放,谁知那歹徒非但没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甚至还怀恨在心当街伤人,幸好宋大人武功盖世只受了些皮外伤,而歹徒全军覆没,亦算罪有应得。 武功盖世的宋大人在府里养了将近十天的皮外伤,然后一改玄衣风格,穿了一身白衣披着毛皮领的曳地斗篷,一脸病弱西子模样进宫去给陛下报平安,顺便装模作样地递了份请辞的折子,折子里抑扬顿挫地表达了如今身中剧毒实在不适合再统领北镇抚司、亦无力为陛下分忧解难的现状与志在千里偏已是伏枥弱骥的唏嘘,最后又庆幸幸得老天眷顾陛下护佑自家夫人未曾受伤,否则还要辜负陛下和温尚书的托付云云…… 总之一句话,这差事太危险,不想干了。 当然,陛下是不可能同意的,不仅没有同意,为了安抚闹情绪的臣子,他大手一挥,源源不断的赏赐送进了恪靖伯府,还允了宋闻渊好好修养的假,什么时候觉得休息好了什么时候再上朝就成。于是,宋大人勉为其难地答应继续以这副“武功盖世的伤残之躯”为陛下效力。 只是发生在御书房里的谈话,不知怎的,就这么不胫而走了——受了些皮外伤的宋大人竟然身中剧毒的消息,成了朝野上下秘而不宣却又人尽皆知的秘密。 听说陛下震怒,下令彻查当日御书房当值的小太监,查来查去,查到一个刚调进来没俩月的小太监,之前是在内务府当差,瞧着为人利索调来了御书房,没想着才来就犯了事,为此一干人等都被罚了月例银子,至于那个小太监……之后自然是查无此人。 当晚,皇后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听说弄坏了皇后娘娘极喜爱的、御赐的簪子,被打了十板子,人没了。 宫里头的下人,干的本就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那些越是接近贵人的差事瞧着是风光,但稍稍一个错处,若是时运不济碰着贵人心情不好,命就没了——这在宫里是寻常事。可知道些隐秘的下人却瞧出了不对劲来,那宫女呀,和刚调去御书房那小太监……是对食,听说好了也没多久,盘算盘算,也就是调去御书房那阵子的事情……深究不得,深究不得啊! …… 宋大人中毒的消息,经过私底下“我同你说你不能同别人说”的口口相传,逐渐从“宋闻渊中毒了”演变成了“宋闻渊只怕时日无多”了。 而时日无多的宋大人,很是优哉游哉地在落枫轩里享受起了人生里难得的长假,晒晒太阳、逗逗温小白,欺负欺负还是只会狗叫的笨鸟,最后再培养一下和自家夫人的感情,着实逍遥又惬意。 只这逍遥日子还没过几天,温裴寂就带来了紫叶首乌的消息。 紫叶首乌,宋闻渊需要的另一味药材。 根据温裴寂所说,城内近日来了一位富商,紧着大型的医馆挨家挨户地询问是否要收购名贵药材,开价很高,偏偷偷摸摸的做派瞧着又不像是来路正经的东西,所以一般正经的有自己渠道的医馆都对其置之不理,直到问到了温裴寂的面前,温裴寂在那些为数不多的药材里,看到了紫叶首乌。 “人我先给稳住了,不过那家伙说话做事的风格我不喜欢,贼眉鼠眼的,不似正经商贾,开价也高,唯利是图的模样。和这样的人谈生意总要多留几分心眼,别到最后钱货两空……你若是真要买,我陪着你一道去,这方面我总是比你有经验些。” 元戈并不拒绝,“你同他约个时间,就以你药铺的名义收购就成。” “成。”温裴寂一边应着,一边拧了眉头,问她,“你这脸色怎么回事?病了?” “没,只是有些睡不好,许是西市刺杀受了些惊吓。”元戈将那套对外解释的说辞又如此解释了一番,才道,“没事。许承锦给开了安神的药,我这两日喝着呢,明显好多了。” 温裴寂扯了扯嘴角,若是不知眼前这位的身份便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还能信这些个鬼话?元戈天都敢捅的胆子,被一个有惊无险的刺杀事件吓得睡不着?安神药还要许承锦给开?可对方不说,他也不好过多置喙,只点点头像是信了,温声劝着,“药终究只是辅佐,还是得你自己宽心才好。” “嗯。我晓得。”元戈嘻嘻一笑,问,“大哥同大嫂和好了吗?”八卦极了,狐狸般的模样,哪有半分受了惊吓需要喝安神药的模样? 第263章 大哥大嫂的往事 饶是将优雅镌刻进了骨血里的温裴寂,也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轻嗤道,“又不是小孩子吵架,还和好。” 虽这般说着,可后牙槽却紧着,腮帮子都绷得很明显——憋着气呢。 还说不是小孩子吵架? 那就是大人吵架咯。 小狐狸元戈挪着凳子往温裴寂那边凑了凑,脑袋枕着胳膊趴在桌上看着温裴寂,“同我说说呗,嫂子的事情。” 小姑娘巴掌大的脸,眼睛生得大,这般近距离睁着眼看你的样子,带着几分促狭的浅笑,漆黑的瞳孔里似有星光闪烁,星光中,清晰地印着你的影……温裴寂直直撞进这样一双眸子里,那一瞬间的无所遁形让他几近局促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咳了咳,才道,“有什么好说的,她有她想做的,我有我要做的,谁也不愿为了对方去迁就罢了。” 元戈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扇了扇,淡声问道,“一夜贪欢?露水鸳鸯?” 温裴寂蓦地一噎,不管眼前的是温浅还是元戈,他都实在没有做好同一个名义上的妹妹讨论这种闺房之事,于是伸手将她的脑袋推远了些,才面色尴尬地轻嗤道,“小姑娘家家的,说这种事情也不害臊……当真是被宋闻渊给教坏了。” 元戈却微微拢着眉峰,甚至还有些苦恼地模样,兀自喃喃分析着,“虽然只见了两面,但想来嫂子那样的人,若当真只是一夜贪欢,必然不会让你知道卓卓的存在,更不会让你带着卓卓回盛京。” 温裴寂扫了她一眼,靠着椅背看着身前光影中起伏的尘埃,兀自笑了笑,“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小姑娘认认真真地点头,眼底带着几分温柔笑意,“因为……我和她,应该是同一类人。” “哪一类人?”温裴寂问。 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冬日的暖阳轻描淡写地给她打了层温暖的光,元戈的表情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柔软,她说,“我们啊……不被世俗礼教所束缚,留下是出于本心,离开亦是为了不悔,十月怀胎鬼门关走一遭,也是因为真心想要迎接那个小生命陪着他一点点长大,若当真是一夜贪欢于你无情,又怎么可能让你带着卓卓离开?纵然女子单独带着幼子为世俗所诟病,不过是诸般苦果打落了牙齿往里吞亦甘之如饴。” “我们这类人啊,落子从来不悔。如今你将卓卓带来了盛京,她便跟来了此间……大哥,如果这都不是迁就,那什么才是?” 温裴寂一愣,偏头看去,传闻中的魔女元戈,偏偏一双眸子清澈至此,像是最上等的黑宝石,瑰丽无双。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半晌,喉结滚了滚,将拥堵在喉咙口的诸多情绪又缓缓压下,缓缓说道,“你和她当真是一般无二的性子,难怪她素来不爱交友的人,遇着你只见了两面便已是相见恨晚了。我在外游学瞒了身份,与她在一起之后也未曾坦诚相待……直到卓卓一岁,父亲来了家书,我想着也的确该带她回来见见长辈与你们,这才将我的身份悉数告知。” “谁知,她竟与我大吵一架,说我不该瞒她,她说她做不了世家的长媳,也不愿蹚这趟浑水。不管我怎么解释,说温家长辈亲厚兄妹和睦,没有那些世家内宅的腌臜事,她却执意离去,说世家长媳不过就是守着一口枯井望着井口外方寸间的天空罢了,无趣无味,垂垂老矣……那次,她带走了卓卓。” “彼时年关将近,我一个人回的盛京,待了不到一个月,心不在焉地又匆匆赶回去,发疯一样地找……”往日华丽慵懒的音线,因着往事沉重苦涩,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味道,“她消失了,直到小半年后,她将卓卓送了回来……小家伙变了,格外地沉默,一整天一整天地不说话,这半年里的事情怎么问都不说,问急了便哭……直到有一次染了风寒,发热,迷迷糊糊地睡了两日,醒来似乎忘了些事情,反倒渐渐好转了,肯说话了,有时候也会笑了,却还是跟小大人似的,藏着心事。” “反倒是在你这里一阵子,回去后明显变了许多,调皮捣蛋也会撒娇,越发像个正常孩子。”说完,摇头笑道,“如今人家温家,心还在你这里,每天张口闭口的都是姑姑如何,明明俩姑姑,偏一个是‘姑姑’,一个是‘小姑姑’……” 元戈嘻嘻一笑,没脸没皮,“说明我有趣!” 可不,十几岁的年纪,偏偏和几岁的孩子玩得来,半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是那孩子天天忧心忡忡地挂心着自家姑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养病……温裴寂摇摇头,方才一不留神倒是说了许多从未与人提起的旧事,说完也是诧异,他明明很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不是温浅,是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元戈,可看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总能让人卸了心防似的。 那不是温浅的眼神,那是元戈的。 理智的、通透的、坦然的……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们这类人啊,落子即无悔,是以天地无惧。 他将茶杯里剩下的小半杯茶喝完,起身抖了抖下摆,起身垂眸看她,“说了这许多有的没的……富商那边我会去联络,定了时间派人通知你。你赶紧去歇歇吧,这脸色差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伤中毒的是你呢,方才进门时我瞧着宋闻渊的脸色都比好看多了。” “好,知道了。”元戈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懒懒摆了摆手算是道别,说完打了个哈欠,唤道,“拾音……” 脚步响起,是端着汤药进来的拾音,在门口与正要出去的温裴寂差点撞了个满怀,拾音脸色一白,下意识将手里的汤药往边上挪了挪,才匆匆行了礼错身而过,徒留温裴寂皱了皱眉头:这到底是安神的药还是毒药,这么难闻? 第264章 猥琐富商项良才 温裴寂与那富商约在了次日午时。 元戈和许承锦一道,作为温裴寂的小厮随行,俩人皆是低调打扮,微微低着头弯着背的模样,还颇有那么几分意思。 只是……温裴寂扫了眼这俩人,微微蹙着眉头有些不赞成地问道,“宋闻渊呢,他自己的事情自己怎么不来?”那小子永远是不咸不淡的模样,瞧着总让人不大舒坦…… 元戈却一脸坦然,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他忙,没空?” “借着养伤的名义天天窝在落枫轩里无所事事的宋大人忙?”温裴寂都被气乐了,蓦地又觉得这句话分外耳熟……彼时自己初回盛京,父亲请了这丫头和宋闻渊回府用膳,这丫头自己回来了,问及,也是这番说辞,他忙,没空。 这般寻思着,温裴寂狐疑打量着元戈,有些不确定地猜道,“你不会……压根儿没告诉他吧?” 元戈嘿嘿一笑,“嗯,没说。” ……果然如此。诸多苦口婆心的唠叨在瞥见元戈身边的许承锦时,又悉数咽了回去,最后温裴寂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这俩混不吝的玩意儿进了自家药材铺。 彼时对方已经等候多时。 富商名唤项良才,的确生得贼眉鼠眼,竹竿似的身材,豆大的眼里都是精明锐利的光,看人的时候都像是评估一件货物价值的眼神,让人略感不适。双方寒暄完毕,项富商视线无意间划过两个小厮,一愣,眼神顿时分外猥琐,盯着元戈意有所指地称赞,“温少爷当真好福气,身边的小厮都是个顶个地俊俏……” 许承锦脸色一冷,温裴寂将两人往后拦了拦,一边引着项富商入了座,才呵呵笑着说道,“两个毛手毛脚的东西,小厮生得俊俏有什么用,办事麻利才是正经的……项兄,您说是不?” 项良才哈哈笑着称是,只眼神仍黏糊在元戈身上,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地将人来来回回地逡巡审视,半晌,笑眯眯招了招手,“你,过来倒茶。” 这回,就连温裴寂都冷了脸色,许承锦已经一脚跨出,却被元戈拦了——买卖还没谈好,实在不宜此刻得罪了人砸了自家场子,不就是倒个茶嘛,自己还能被人欺负了去不成? 她低头称是,上前倒了茶,正准备退下,却又被对方叫住,竹竿似的人没什么仪态地缩在宽大的楠木椅中,像一具包裹着锦衣华服的稻草人,稻草人看起来还缺胳膊断腿了似的,身边案几上的杯子够不着,只会冲着元戈招手,颐指气使的模样理所当然极了,“不知道给爷我端过来?平日里你就是这么伺候温少爷的?温老弟啊,不是项兄说你,这对下人小厮,可不能太好说话,该赏赏、该骂还得骂,这规矩得立起来。若是我身边的随从,早赶出去跪着去了,哪由着他们如此懈怠!” 说完,斜睨元戈,“你,给爷端过来。” 元戈容色未变,俯身端了茶盏双手奉上,对方伸手来接,眼底猥琐渐露,只转眼间那茶盏已经稳稳落在他的掌心,至于对方……早已收了手弯腰收腹微微一笑,“爷,您喝好嘞。”竹竿似的男人,眼底浑浊表情猥琐,中气不足内里亏空,显然是沉溺酒色之躯,对付起来委实不需要撕破脸皮。 元戈轻轻松松全身而退,对方看看手里的茶杯,脸色一冷,“你不识好歹——” “项兄还是不满意?”温裴寂蓦地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项兄若是不满意这小厮倒的茶,那本公子亲自给你倒,如何?” 温裴寂靠着椅背嘴角噙着笑,只看过去的眼神却冷,慵懒声线里多了些许沉甸甸的压迫感,颇有几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警告。 项良才微微一愣,气焰瞬间消散无痕,连忙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下了,赔着笑,“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就是见这个小兄弟莽莽撞撞的,想替温老弟好好教教他罢了。” “我的小厮,就不劳项兄费心了。”温裴寂换了个姿势,嘴角笑意未减,“听闻项兄这两日也挺忙的,城内那么多医馆、药铺要走访,我就不耽误项兄时间了,咱们说正事。紫叶首乌,我的确有几分兴趣,项兄开个价,若是合适,我当场便收了,若是不合适,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下回有机会再合作,您看如何?” “极好、极好……”项良才嘿嘿地笑,豆大的眼睛愈发因为表情用力拥挤成了一条狭长的缝隙,他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的雕花木盒,宝贝似的捧在掌心抚了又抚,才轻轻搁在身边案几上拍了拍,煞有介事地介绍道,“这便是之前同温老弟说起的紫叶首乌了,百年以上的……老弟也知道的,这种东西都是一个地方一个价。我初来盛京,不知盛京物价,难免要多跑几个地方的,你说是吧?” 温裴寂点头道是,“的确是这个理。” 说完也不催,安安静静等着对方报价,至于案几上那只木盒,他也只是懒懒扫了眼,没多大兴趣似的。 项良才狭长的眼缝微微睁开了些,豆大的瞳孔在眼皮之后转了一圈,半晌,呵呵笑着伸出嶙峋的手掌比划了一下,比划完,掌心翻过去,又比划了下,才道,“如今已经到了这个价格……不过温老弟既唤我一声项兄,看在这称兄道弟的份上,我给老弟让个两千利,如何?” 手掌一压又一番,十万,让两千,那就是九万八千两。 这老小子当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温裴寂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压着眉眼轻轻笑了笑,“三万。” 对方表情倏地一僵,狭长的眼缝彻底睁开了,眸色阴鹜盯着温裴寂,“温老弟,你是来消遣哥哥的吗?还是说温老弟往日就是这样谈生意的?十万雪花银,就算拦腰砍也还有五万,你倒好……既然温少爷没诚意,这买卖不谈也罢。告辞。” 说罢作势就要起身。 温裴寂笑容可掬地抬了抬手,“请。” 第265章 身为大肥鱼的自觉 手掌一压又一翻,十万,让两千,那就是九万八千两。 这老小子当真是狮子大开口了。 温裴寂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压着眉眼轻轻笑了笑,“三万。” 对方表情倏地一僵,狭长的眼缝彻底睁开了,手中打开的盒子“啪”地一声合上,往怀里一带,眸色阴鹜盯着温裴寂,“温老弟,你是来消遣哥哥的吗?还是说温老弟往日就是这样谈生意的?十万雪花银,就算拦腰砍也还有五万,你倒好……既然温少爷没诚意,这买卖不谈也罢。告辞。”说罢作势就要起身。 温裴寂笑容可掬地抬了抬手,“请。”笑眯眯的,客气极了。 项良才一噎,看向说完“请”字垂了眉眼好整以暇地喝茶的温裴寂,还有他身边那两个眼观鼻、鼻观心像是神游在外的小厮,一时间竟有些摸不准自己之前是不是意会错了。 彼时自己带了许多药材,这位温家少爷一直阖着眼没什么兴趣似的,偏说到紫叶首乌的时候掀了掀眼皮子——他行商多年,若是连这点细节都看不透的话,便也不敢来这盛京的大染缸里浑水摸鱼了。 要说城内的商人哪个能有温家人有钱?他一早就盘算好了,先开个高价,再主动让些利套个近乎,年轻人嘛,面皮子总是薄一些,届时就不好意思还得太狠了。 谁知……莫不是温裴寂对紫叶首乌没什么兴趣?是自己会错意了? 如今,不管到底是不是他会错了意,这买卖都是谈不下去了。 他掩了心中诸多懊恼与盘算,只板着脸作义愤填膺状,拂袖正欲离去,一脚堪堪跨出门槛,却听温裴寂轻笑说道,“我是个商人,项兄卖药材,多跑几家铺子乃是正常,我收药材,若跑几家铺子亦是寻常……项兄说小弟没有诚意,那项兄可曾带了诚意来?旁人只开价两万八,你同我说九万八,岂不是将我温裴寂当冤大头来耍?项兄,你这打的……是我温家的脸面啊。” 他的声音入耳有一种华丽感,含着几分笑意说话时总让人无端卸了防备,项良才蓦地转身看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盛京城内……哪有什么秘密?”温裴寂一手把玩着手中青花瓷茶盏,一手支着脑袋懒懒看去,眼角带笑,眉眼之间却是风骨桀骜。他搁了茶盏,指尖微点,“百年紫叶首乌,并非绝世之物。诚如项兄所言,看在这称兄道弟的份上,我给项兄让个两千利,项兄回去后好好考虑考虑,三日之内本公子的这个价格都是有效的。” 项良才站在门槛之外,掀着眼皮子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温裴寂,半晌咧着那口发黄崎岖的牙齿嘿嘿地笑,“难怪温老弟能有今日建树……倒是为兄小瞧了你!成,待为兄回头好好想想,告辞!”说罢,扫了眼元戈,再不停留,大步离开了。 “呸!”许承锦忍不住骂道,“这老东西,一肚子花花肠子,若不是为了那药材,方才我就已经将他那双眼珠子掏出来去喂猪了!三万两的东西,开十万……也不怕撑死了他自个儿!如今呢,当真还要等上这三天?不然今晚就去抢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这老东西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你自己离他远点,别阴沟里翻船。”温裴寂睨了他一眼,转头倒了杯茶递给了元戈,才道,“那东西也就值这个价,除非城内有人像宋闻渊那样急需这东西治病。医馆和药铺就算出钱收购,也都是等着机会高价兜售的……十万收了,那得卖多少去?说不定明日他就回来了,许家的族谱开到这里也不容易,能不折腾就别折腾了。”最后一句,颇为苦口婆心。 许承锦翻了个白眼,心下却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到药材到手,趁着月黑风高将人一麻袋套了,狠狠揍上一顿,揍得人亲娘都不认识他! 族谱?族谱若是能断在自己这里,最好! …… 事情并没有如温裴寂预料地那般顺利,第二日项良才没来,反倒是药铺的掌柜听到消息,说是有个小医馆的坐堂大夫开了高价要收购紫叶首乌,还兴师动众地安排了一场收购仪式,地点就在东郊凌烟湖的画舫上,还说消息很是隐蔽,掌柜也是在前来买药的客人窃窃私语中听了一嘴。 事发突然,温裴寂收到消息匆匆赶来落枫轩,元戈一听当下了然,隐蔽的消息怎么就好端端地主动送到了跟前来?这哪是什么收购仪式,这根本就是一场钓鱼仪式,钓的……自然是自己这条鱼,小医馆的坐堂大夫也一定不是什么正经大夫,不是佟相的人就是秦永沛的人,他俩如今也算一家,不分你我。 “不过这画舫之行是一定要安排上了。”元小姐莫名想起那个神秘的厨娘,愈发兴味盎然,半晌总结,“也好,省了三万两银子。”钱货两讫的交易双方变成了敌我对立的关系,这东西自然是各凭本事了。 事情说到一半,“很忙没空”的宋大人抱着温小白从屋后拐出来,视线落在元戈身上,一张脸上喜怒未辨,显然是听了个全。 于是,“很忙没空”的宋大人终于百忙之中得了那么点空,一起参与了画舫劫药计划的策划安排。 人为钓鱼手,我为大肥鱼,怎么办?元大小姐轻轻一笑,“跃起,咬之!” 于是,翌日一早,财大气粗主张和平的宋大人客客气气地提着三万两银票,带着时时刻刻谨记保持大肥鱼自觉的元小姐、立志有生之年一定要折腾完许家族谱的许公子、以及纯粹想来瞧个热闹的温裴寂上了画舫……上的是一层甲板。 可见许公子也并不是每次都有办法的。 不过,元小姐却相信,身为大肥鱼,是不需要亲自煞费苦心去寻找鱼饵的,钓鱼手自然会亲自将鱼饵送到眼前,她需要耐心等待便是。 第266章 不正经的客人们 宋闻渊一行人才登上画舫,迎面一个闷头疾走的小厮与他们错身而过,那小厮匆匆往二层去,穿过宾客不允许通行的走廊,走到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对着窗下躺椅里闭目养神的女子轻唤,“主人,温裴寂上船了。” 躺椅里的女子倏地抬眼看来,眼底哪有半分倦意,张扬的眉眼添了些许愠色,“他来作甚?” “跟着温家小姐来的,许是巧合。随行的还有恪靖伯府宋大人,许家许公子,在一楼甲板处……应该不是冲着您来的。”小厮如此分析,毕竟那三位上回便来过,上的还是二层,彼时瞧着并无异样。 女子一盘算,觉着的确有几分道理,遂放心了几分,只温吞交代,“你让人盯着些,只要他不上二层来,就随他去。”说完,压了压嘴角,表情里隐着几分并不明显的燥郁。 小厮颔首称是,正欲告退,那女子倏地抬眼,蓦地问了句,“不是说宋闻渊重伤未愈?” 小厮刚刚直起的后背又弯下了些,“是。方才错身之际瞧着是欠缺了几分血色,看来传闻没错,此次西市刺杀案中,宋大人伤得极重。” 两人说的虽然是同一件事,但重点却不在同一个点上,女子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从高高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日色正好波光粼粼的凌烟湖湖面,也能看到络绎不绝走上甲板的客人,三五成群地说着话,亦或遥遥挥着手互相寒暄……今日却有些不同,这群登上画舫准备吃喝玩乐又或者私会姑娘小生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艳遇的客人们,半数都显得格外安静沉默,倒像是低着头匆匆赶路的旅人。 她就寻思着听说宋闻渊重伤未愈整日都在府中养伤足不出户的,连早朝都不去了,怎么就突然有这闲情雅致来画舫上转悠…… “多安排几个打手去一层甲板守着。”女子轻轻叹了口气,暗嗤一声“一群活阎王”,又不情不愿地补了句,“若是起了冲突,护着他一些……真是,半点武功都不会的人,好好做他的买卖不就好了,跟着瞎掺和什么!” 小厮这才反应过来护着点谁,嘴角忍不住漾出几分笑意来,下一瞬赶紧低了头掩了嘴角的表情,低低应了声退下了,走到一层见着轻裘缓带身长玉立站在那里微微低着眉眼同温浅说话的男子,终是大大方方地笑了出来——自家主人啊,就是个嘴硬心软的。 画舫还在岸边,一层甲板上的客人们三三两两说着话,许承锦最是如鱼得水,噙着几分混不吝的笑穿梭在人群里,见着谁都能打上一声招呼寒暄几句,只片刻的功夫他便已经走完一圈回来了,接了茶水灌了好大一口,才侧身面向湖面站着,轻声说道,“瞧着有那么三十开外不是正经客人,脸生,凑一起也不说话,微微低着头眼神却乱瞟,注意力全在咱们这边,右手不自觉按在腰间……具体路数还不清楚,人数只多不少,啧,好大的手笔……这要是打起来,若是把画舫拆了,算谁的?” 林木脑袋一凑,咧嘴一笑,“咱们是正经客人,自然是不正经的赔。”他一副摩拳擦掌的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正经客人。 这小子从出发前就一副亟待大展拳脚一雪前耻的表情,俨然是准备将西市刺杀的仇报在今天了——西市刺杀,按照宋闻渊的意思,最后草草结案,就连责任都全推给了不知所谓的“歹徒复仇”,半个字没往秦永沛或者佟明儒身上扯,俨然是将这口气硬生生憋下的节奏。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按兵不动。 宋闻渊咽得下,林木却咽不下,他将自家主子遇险的过错全部扛在了自己身上,那责任压得他这几日脖子都是往前冲的,走路气势汹汹横冲直撞,像是一头被惹怒的公牛……这会儿这脑袋倒是伸直了。 元戈一边无奈失笑,一边问许承锦,“项良才呢,见着了吗?” 画舫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收舷桥了,许承锦扒拉着面前的护栏,眯着眼看着水面轻声说道,“没见着,应该是在二层,等会儿会有小二过来送吃食点心,到时候人多,咱们分批趁乱上去,这底下交给林木和炎火。”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来得及抽空和身边不远处的某个公子哥打了声招呼,带着几分左右逢源的风流劲儿,说完看向宋闻渊,问道,“没问题吧?” 宋大人这里就安静多了,虽然他这张脸搁在这里也不算陌生,但除了一开始有那么一两个格外拘谨地过来问候了宋大人的健康状况之后,就再也没人过来了。 可见宋大人的人缘实在一般,还不如回来没几个月的温裴寂。 宋大人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将元戈往身边揽了揽,又扫了眼站在一旁不看景色不说话看起来也格外不像“正经客人”的鉴书,叮嘱道,“少夫人交由你保护,不可出半点岔子,明白了吗?” 鉴书并不说话,只沉默的点头,看起来格外可靠的样子。但是很快,宋闻渊就会发现,真的只是看起来可靠罢了…… 画舫缓缓离开岸边,小二们端着托盘送来了吃食酒水,琳琅满目地摆在几条长桌上,还有蒙着面的姑娘抱着琵琶出来演奏,舞娘在早已搭好的台子上翩翩起舞,客人们自然被吸引了注意力,停下了正在进行的话题,纷纷往感兴趣的地方移动,只那些个“不正经”的客人仍然站在角落里,假意说着话,言语间视线总有意无意地再逐渐扎堆的人群里寻找着宋闻渊,可陡然间,他们就发现俩小姑娘不见了、满甲板乱窜的许承锦也不见了,正四下寻人之际,蓦然回首,那人已不在人群之中! 而此刻的元戈,已经轻而易举迷晕了楼梯口的侍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带着鉴书和随后赶来的许承锦,大摇大摆往二层去…… 第267章 故人相见 画舫二层的某个房间内。 项良才盯着面前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其貌不扬的章大夫,不管怎么看,对方看起来都有些囊中羞涩的模样,坐在那里也很是拘谨忐忑。 可就是这位章大夫,之前找到自己,送来五千两银票,称自己愿意以五万两的价格收购紫叶首乌,但前提条件是必须在这座画舫上收购,五千两是定金,若项良才失约,就得双倍奉还,若章大夫自己失约,这五千两便归项良才所有。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一趟画舫之约。 于是,项良才来了。 项良才对画舫、美食、甚至美人都没什么兴趣,他眼里心里只有金银之物,彼时甫一落座就开口要求银货两讫,然后还能趁着画舫还在岸边直接离开,偏对方支支吾吾地说什么再等等,还一个劲地起身倒茶,项良才哪有什么心情喝茶,当时就冷了脸色,质问章大夫不会是要反悔吧? 章大夫搓手赔笑,“反悔自然不会反悔的,只这画舫难得上来一趟,自然是要尝尝这百闻未曾一见的到底是什么人间美味……”说完,还拍了拍胸口,说银票一早就准备好了,扣除之前的五千两,还差四万五千,分文不少,都带着呢。 于是便又坐了回去,喝了两杯茶,什么味没喝出来,只对方抬手示意,他就端起来喝,喝到画舫离岸,章大夫提议再验验货。 货之前已经验过,项良才也没动什么手脚,心里头不虚,取了那木盒搁在桌上,打开,推到对方面前,大抵是因着对方的其貌不扬,他说话也少了几分客套,淡声抱怨着,“看吧!按着我的意思,方才一上画舫就验货,验了货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然后你留下吃你的人家美味,我回我的客栈数钱,咱们两不耽误,多好……偏要等这许久,也不知是要作甚。” 对方呵呵笑着,有些拘谨、有些腼腆。项良才心底暗嗤,听说是个小医馆里的坐堂大夫,说是坐堂大夫都是好听的,不好听一点也就是个赤脚大夫罢了,会点不入流的民间偏方,专门给夫人小姐看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疾,这在大夫圈里是被人瞧不起的,没成想倒是有钱……夫人小姐们可真舍得。 …… 这边腹诽的腹诽,验货的验货,那边元戈已经迷晕了守卫堂而皇之地上了二层,元小姐和许承锦一人一边,戴着张比城墙还厚实的脸皮,揣着个混不吝的表情,一间一间地掀帘子,对上屋内错愕看来的视线,嘿嘿一笑,“打扰、打扰,走错了。”然后搁下帘子,转身就溜……偏才撩了两片帘子,楼下刀剑相向的声音已经传来,二层的动静也引来了小二,小二自然认得温浅和许承锦,微微一愣,“你们……” 话音未落,倏地看向楼梯口,就见着温裴寂站在那里,顶着一张生气之后又被气笑了的表情……当下整个人只觉天雷阵阵,声音都变了,“你们怎么上来的?!” 元小姐嘿嘿一笑,坦诚极了,“迷晕了,没事,半个时辰自己就醒来了,不伤身。”瞧,她可心善了,用的都是不伤身的药,小憩片刻有益身心健康。 小二觉得自己跟着主人走南闯北这些年,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当下一边翻着白眼一边喊人,“来人!将这几个擅闯二层的不速之客赶下去!若是再犯,直接丢到凌烟湖里去喂鱼!” 说完,转首看向元戈,缓缓一揖,“温小姐,还有许公子和这位客人……画舫有画舫的规矩,三位破坏了画舫的规矩,念着你们是初犯,我们不欲为难,诸位还是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元戈突然见着一处帘子被人撩开,探出一个贼眉鼠眼的脑袋,当即身形一闪越过小二朝着那处掠去,徒留小二对着一团空气瞠目结舌:他那句“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到底是说早了,可眼下的情况最棘手的已经不是温浅,而是噙着几分古怪笑意朝着自己走来的温裴寂…… “福顺。”温裴寂一字一字唤道,声线慵懒而华丽,嘴角笑意高深莫测,他说,“好久不见。” 福顺,许依身边最死忠的手下。 许依,温一卓的亲娘。 福顺瞬间怔立当场,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这装不认识的伎俩总是不好再继续了,半晌,老老实实地行礼,“……姑爷。” 温裴寂喜怒不辨地点了点头,“嗯……这画舫,是她的?她人呢?” 一旁已经往元戈那边赶去的许承锦瞬间如遭雷击……什、什么东西?!姑爷?!这画舫是温裴寂媳妇的?!鬼使神差的,他突然想起林木方才的问题来,若是这画舫打坏了,算谁的……如今只怕要紧的不是算谁的,而是温裴寂带着这么一群人来画舫闹事,本就不合的夫妻关系,会不会更加雪上加霜?真是……造孽啊! 元戈一撩帘子冲进去,就见着一脸震惊的陌生大夫,和抱着木盒挡在胸前满脸防备的项良才。她今日是女装,五官比那日张扬些,项良才一下子没认得出来,抱着那只价值五万两的木盒满脸警戒却连舌头都打结,“你、你你……你想作甚?我、我、我同你说,我我就是个普通外乡人,身上没、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的!” 他是在里头听着吵闹动静探头张望,以为是上船来打劫的,自然害怕。 元戈看着死死捂着木盒的手上两枚硕大的宝石扳指,努努嘴,嘻嘻一笑,“这两个玩意儿看着挺值钱的……是吧,项兄。” 对方过于熟络的称呼令他微微一愣,掀了眼皮子细细一打量,电石火花间,两张脸重合在了一起,他失声尖叫,“是你!温裴寂身边那个小厮!你是女的?!你竟然是女的!” 元戈一手握着门帘,一边温温一笑,“嗯。之前没有自我介绍,温家嫡女、宋闻渊之妻,温浅……项兄念着我如此有诚意的份上,不若将这紫叶首乌卖我吧?” 元小姐的诚意:亲自追到了画舫,还迷晕了两个守卫,还因此给画舫带来了一群小尾巴,正在楼下打打杀杀动了手。 第268章 取名,封喉 既然认出了来人,又清楚了对方来意,项良才顿时不怕了,看了眼怀里的盒子,咧着那口参差的黄牙得意地笑,“宋少夫人……是吧?嗨,您看您这事儿闹得……本来我先去的令兄那边,便是项某觉得温老弟大抵是对这紫叶首乌有兴趣的,偏你们把这买卖谈绝了……我也不瞒你们,如今这位章大夫开价五万,你们说,这五万不挣我去挣你们的三万,不是傻了吗?” “你们做个买卖实在不怎么敞亮,好好的少夫人,偏要掩了身份装什么小厮!”项良才一想起彼时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厮突然变成了这么个女人就气不打一处来,淡哼了一声才道,“再者,章大人的诚意都比你们足多了,这买卖还未成交,定金先给了五千两,还安排了这么豪华精致的画舫招待项某,可比某些看着财大气粗实际上抠抠搜搜的世家公子大方多了!” 说完,牵着嘴角翻着白眼,彼时在他眼中耽误时间的鸡肋画舫,此刻已然成为对方诚意十足的表现。 骄傲极了! “章大夫……”元戈好脾气地笑,同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正搓着手笑得跟个拘谨的乡巴佬似的章大夫点了点头,问道,“章大夫在哪个医馆高就呢?” 项良才鼻孔朝着天花板,不大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瞳孔,只余浑黄的眼白,没好气地冷嗤,“怎的,你们温家还准备将人利诱到自家药铺去?如此,一分不花,这紫叶首乌就进了你们口袋了,是吧?真是好响亮的算盘!” “本夫人只是问问。”元戈笑意细碎,“您左右是五万两入了口袋了,还管这东西最后花落谁家呢?就算章大夫下了这船,本夫人直接一麻袋将他套了揍一顿将这东西抢了,那也是本夫人的本事不是?章大夫是吧,别紧张,我就是随口说说,咱们是文明人,不干那种打家劫舍的事情……章大夫瞧着有几分眼熟,莫不是和太医院那位张院首有些许渊源?” “没没没,小人不过一介草民,哪能和太医院院首扯上关系,草民是出口成章的章,并非张院首的那个张……”章大夫讪讪笑着,这才想起似的转身倒了杯茶,“少夫人喝茶、喝茶,别光站着,这般见外倒让人好生拘谨。”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捧着给元戈送去,项良才看着他这般狗腿模样,嫌弃地撇开了眼:狗腿子!半点骨气都没有!这种狗腿子只怕花五万两买个紫叶首乌转首直接献去温家都有可能…… 章大夫微微弯着腰赔着笑,双手捧着茶盏递了过去,元戈伸手去接。 电石火花间,章大夫手中茶盏突然朝着元戈的脑袋掷出,茶杯掷,而匕首出,方才还一脸老实巴交笑容的章大夫突然就换了张脸,举着匕首直直朝着元戈冲去,只一介书生,哪有什么武功?元戈一手接过飞来的茶盏,手中帘子一撩,挡了对方视线,就势一个转身闪过帘子已经在对方身后现身,一早攥在掌心的簪子直直正中对方脖颈,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堪堪完成,手中茶盏还未放下,隔壁帘子突然被撩开,冲出俩手执匕首的蒙面男子,二话不说朝着元戈冲来…… 宋闻渊上到二层,正好瞧着自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夫人踹了地上的蒙面男子一脚,手中匕首挽了个漂亮的花,轻轻一笑,明眸皓齿,“本小姐在原来的基础上改良的,取名‘封喉’。阁下是第一个体验的幸运儿,如何,感动不?” 温柔漂亮的皮囊压不住桀骜不驯的魂魄,它们从眉眼之间张扬出来,耀眼地像是天边的太阳。 一旁,许承锦将另一个黑衣人一扇子拍晕,回头一看“哟呵”一声,骂道,“死丫头有这样的宝贝不知道分我些,偏要本少爷举着把扇子打打杀杀的,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元戈斜睨他一眼,“嘁!原也不是什么斯文人。”说完,又踹了踹地上的黑衣人,才解释道,“毒虽好用,却也要留着些活口,全死了审谁去?” 宋闻渊站在楼梯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样一个近乎于陌生的女子,泼墨般的瞳孔里仿若无月的夜空下巨浪滔天的海绵,黑色的浪花层层席卷而来,又层层退去,最后缓缓归于平静,仿佛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汹涌。 他紧了紧身侧的手,半晌面无表情地问着守在楼梯口的鉴书,“不是让你护着少夫人?” 鉴书扫了眼不远处完全不需要人护着的少夫人,几近耿直地禀报,“少夫人吩咐属下守在这里的。她说楼下有埋伏不代表楼上就没有了,如今您没有自保能力,又是众矢之的,是以吩咐属下候在这里等您上来,顺便看着您不能让您动手。” 很好,倒的确是她的行事风格,什么都不说,又什么都安排好了,让人气得牙痒痒,却又拿她没办法。 项良才蜷缩在角落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半晌,后知后觉地一嗓子嚎了出来,“杀人啦!温家小姐杀人啦!快来人呐!温家小姐杀人啦!” 宋闻渊黑着脸紧着拳头走过去,蓦地脚下微微一顿,偏头看向身边那个房间……这么大的动静下,几乎所有客人都躲在门帘子后面,一边窥探着,一边紧张到屏息,门帘子都直直坠着,只这间房间,明显是有人的,偏偏稳坐其间,呼吸一缓一急,有些古怪。 他正欲上前探查,却听一声怒喝姗姗来迟,“放肆!在我的画舫里打打杀杀,是真当我死了吗?!” 话音落,温裴寂眸色微沉看了过去。 来人是个女子,浅绿裙色的裙衫,披着一件曳地的墨绿斗篷,纯白的毛皮滚边,雍容又华丽,只面上遮了一方锦帕,锦帕后一双眸子蕴着怒意,视线匆匆扫过温裴寂,精准地落在了宋闻渊身上,“宋大人,若是记得没错,今日这二层宾客名单中,并没有诸位。诸位能否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你们在这里……闹事。” 最后二字咬字重,携着些许寒意。 第269章 当众争执 元戈蓦地回头,这才见着宋闻渊一脸阴沉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地盯着自己这边。 确切地说,循着他视线的轨迹,最终落向的是她手里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匕首,匕首上的血迹还未干涸……元戈心下突地一跳,几近欲盖弥彰地将手里的匕首往身后藏了藏,心虚般讪讪一笑,“夫君……” 辩解的话还没想好,那边温裴寂却倏地一笑,缓缓上前一步,盯着对面的女子咬牙切齿地问道,“我们为何来此?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能不能请你先回答一下本公子,你……许依,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来不近的距离,即便拉近了这一步,也还是触手不可及,偏偏许依倏地后退一步,仓促之间险些撞到了身后小厮,还下意识回头扫了一眼,有一种随时准备调头跑路的架势……那架势有些熟悉,元戈看向对方锦帕之后张扬漂亮的眉眼,倏地一愣,“啊,嫂子……” 许依瞬间跳脚,“谁是你嫂子!别瞎叫!” 彼时叉着腰隆重登场、义正辞严的女子,这会儿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散了一身凌厉,看起来多了几分可爱,就连略显散乱随意挽着的发都透着一股子俏皮,元戈眼神一转,心下已有了一个一举两得的主意,嘻嘻一笑,手中那把“罪证”匕首看也不看就往许承锦那一抛,吓得许承锦窜起来往后跳了一步,声音都失控,“姑奶奶!你的毒我哪敢碰?!” 匕首“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元戈已经飘到了许依跟前,自来熟地挽上了对方胳膊,“数次见面,未曾正式介绍,我是温家温浅,温裴寂异父异母的妹妹……初次相见便觉投缘,再见更觉如获知己,所以嫂子,可否让我借住几日,咱相见恨晚的姑嫂俩说说体己话?” 许依身后带来的小厮都愣住了,彼时气势汹汹而来,以为少不了得打一架,没成想,一层甲板上还没结束,这边已经开始认亲攀关系了?这……姑嫂?那还怎么打? 许依也愣住了——她是真的愣住了,全身上下像是被人点了穴似的僵硬地动弹不得。 她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所以她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生活起居从不假手于人,这是她身边所有人都知道的……这骤然间被人挽了胳膊,一口一个“嫂子”地套近乎,那一瞬间脑子都空白,只偏头怔怔看着笑靥如花的小狐狸咬着尾巴求收留的模样,张了张嘴,难得的,哑口无言。 宋闻渊怎么可能猜不到这小丫头的目的,压了压嘴角,轻唤,“浅浅,过来……” 元戈没动,仍然挽着许依像是挽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眼神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宋闻渊,“夫君,你且先带着这些闹事的还有章大夫回去问话吧,我就先不回去了,我陪陪我嫂子。” 嫂子表示不用你陪。 嫂子身后的小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有些搞不明白谁才是闹事的,毕竟其他人都是正儿八经花了银子来吃饭的,只有这群同主子沾亲带故的人是迷晕了几个守卫溜上来的,下药的那个现在挽着他们主子的胳膊一脸坦然地说别人闹事……离谱! 只有温裴寂,觉得此举可行。 宋闻渊一言不发地走到许承锦跟前,弯腰将地上那把仍然带着血迹的匕首捡了起来,低着眉眼端详了片刻,才轻声说道,“想来,我这个做夫君的,到底是失职了,竟然才知我家夫人身手如此之好……”他面色平静地看过去,薄薄的眼睑压着眼底滔天巨浪般的情绪,指腹仿若无意识地摩挲着刀刃,不疾不徐。 元戈无奈地叹了口气,松开了挽着许依的胳膊,闭了闭眼,才道,“刀上有毒,别碰。你想听的话,等我过几日回去再同你解释。” “几日?”宋闻渊的指腹仍然压在刀刃上,仿佛以此来压着即将泄闸而出的情绪般,声音晦涩沙哑,“然后再编一个天花乱坠的谎话来哄我吗?” “宋闻渊……”元戈拧着眉头唤他,好言相劝着,“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等我回去再说。” “那你现在就同我回去。”宋闻渊却坚持,语气亦生硬了几分,“要么你现在同我回去,要么咱们就在这里说清楚,别用你那些似是而非的谎话来骗我,温浅,我不是傻子,我看得明白,我只是、只是……” 只是害怕戳穿你之后,你离我而去……这些话在喉咙口滚了又滚,最后硬生生咽下,脱口而出的是更加疾言厉色的呵斥,“我只是不想戳穿你!” 温和的五官一瞬间变得生冷锐利,元戈从未见过这样的宋闻渊,陌生、冰冷、又遥远,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又像是他们之间已然竖起了一道冰冷的高墙,她拧了拧眉,最后一点解释的欲望悄然消弭…… 莫名的,突然有些疲惫与无力。 突如其来的争执倒是打了其他人一个措手不及,许承锦咳了咳,上前打着圆场,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手中刚刚还用来杀人的扇子,嬉皮笑脸地去揽宋闻渊的肩膀,“好啦好啦!有什么好吵的……把这些人都带走,回去我同你说……” 话音未落,却被宋闻渊打断了,“你是要同我解释一下,这些天你送去给她喝的到底是什么腌臜东西。许承锦,她是我的夫人,她身体出了什么状况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一声?你和她什么时候如此熟悉亲近了,张口闭口的都是‘姑奶奶’,她是你的姑奶奶,那我是你的谁?” 许承锦也是一噎,搁在对方肩膀上的手稍稍抬起,维持着一个将落未落、而将起又未起的状态,紧了紧牙,忍着,又紧了紧,到底是没忍住,冲着宋闻渊破口大骂,“宋闻渊!你脑子在下面被驴踢了吗?!” 刚刚解决了楼下喜气洋洋上来邀功的林木被这一声吼吓得一脚没踩稳,差点又摔了下去。 第270章 走捷径的代价 许承锦还是第一次冲着宋闻渊咆哮,他素来不羁,却也随性,轻易并不会动怒生气,何况是在人人皆知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至交好友面前。 就连宋闻渊都觉得有些突然,沉着眼色没说话。 许承锦是真的生气了,元戈是什么人,整个知玄山上能让她愿意委屈几分的也只有元岐,元岐又是个天上地下他家妹妹最好的,哪里舍得小丫头受半分委屈,偏偏如今换了个身份处处不便便也罢了,还真是谁都能欺负两下。他冷着脸,一抬手指着元戈,脸却冲着宋闻渊呵斥,“宋闻渊,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方子搁她面前都不屑多看一眼,否则,她何须请我帮忙?是,方子是我开的,汤药是我送的,可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难道你不清楚?!” “宋闻渊,若你当初听了我的话,早早地请了元戈给你解毒,何至于等到现在护不住自己的妻子便也罢了,偏还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挺身而出护在你身前?!你不反省反省自己,还有脸站在这里指责她?宋闻渊,全天下最没有资格端着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指责她的人就是你!你享受着她的付出,承受着她的牺牲,你根本……” “她牺牲了什么?”宋闻渊紧着掌心声线沙哑地打断了许承锦的话,“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许承锦,别说了。”元戈淡声拦着。 宋闻渊自己就是习武之人,哪里看不出元戈短短时日已经有了内力?他之所以生气,便是因为知道这种速成的方法大多都是以伤害自身为代价的。宋闻渊只觉得整个人气得五脏六腑都生疼,偏又拿她没办法,只板着脸低呵,“你闭嘴。承锦,你说,那东西喝了到底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许承锦没来由地扯了扯嘴角,“走捷径,就相当于向老天爷偷了时间,偷的……总是要还的。” 宋闻渊心头一紧,他听明白了,却又不敢明白,眼底墨色的海浪一层一层地席卷而来,喉结滚了又滚,压着几近嘶哑的声音,极缓、极克制地问道,“什、什么意思?什么叫……还?” “短命、早死呗!”许承锦吊儿郎当的,满不在乎的样子,诸多情绪只压在眼里,半分不曾泄露,半晌,“啪”地一声打开了手中的扇子,扇了扇,“所以你继续吼好了,吼个几年,兴许就能换个夫人了,想吼都没地方吼去了。” 宋闻渊脸色一白,浑身一颤,几乎是慢动作一样地,缓缓地偏头看向元戈,嘴唇都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温裴寂也侧目看向元戈,压着嘴角没说话,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被许承锦一语道破“没几年好活”的女子,就连许依也一脸不赞成地拧眉打量着她,实在不知这看起来聪明的丫头脑子怎么会是个坏的……什么样的男人值得她这么做? 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元戈白了眼唯恐天下不乱的许承锦,不太有可信度地解释道,“别听他胡说。如若当真是这种折损寿元的东西,他也不敢拿来给我喝,对吧?”她试图打破尴尬的气氛,只是很显然,收效甚微。 就连温裴寂都没信她。 宋闻渊压着眉眼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手里的匕首,半晌,上前两步牵了元戈的手将匕首搁进她的掌心,喜怒不辨地扫了她一眼,才看向许依,正色说道,“大嫂,我这几日会有些忙,只怕没办法一直盯着她,落枫轩里全是宠着她由着她胡来的,我不放心。她要住在这里也好,待会儿我会让人送些银钱过来,算是今日叨扰此处的赔款和我家夫人住在此间的费用。这几日浅浅就拜托您照顾了,一应吃喝还得麻烦您替我留心着些,若是再有什么古怪的汤药送过来,您直接帮我倒了就好。” 许依沉默:这夫妻俩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怎的,都说了不是大嫂、不是大嫂! 只是此刻气氛沉重凝滞,周遭小厮就连呼吸都恨不得敛着,饶是许依再想跳脚,也到底是揣着几分“长嫂如母”的自我认知,很是稳重地点了点头,“好。” 难怪宋闻渊气成这样,换成她她也气。 宋闻渊是气,可他更多的是心疼和担心,那些情绪杂糅在一起,让他像是身处一片巨大的沼泽里,越是用力却又越是无力,于是想着这人在此处小住几日也好,等他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了再来接她,这般打算着,宋闻渊最后深深看了眼元戈,又叹了口气,到底是指挥着林木等人将此处残局一并收拾了,带着死死伤伤的蒙面人、中了麻痹之毒动弹不得的章大夫以及早已吓破了胆的项良才下了画舫,只留下了鉴书随行保护。 许承锦跟着一起下去了,这位方才义正辞严当众斥责宋闻渊的许公子,此刻亦步亦趋跟在边上,带着几分刻意的讨好,看起来分外狗腿——毕竟,元大小姐留在了画舫之上,而他将独自面对宋闻渊的质问,这真是相当可怕的一件事。 死丫头没和他提前串好口供,他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向宋闻渊解释啊……哦不,是忽悠。 …… 闹事者们都离开了,经历了一场可能是人生里最惊心动魄的浩劫的客人们也都慌不择路地离开了画舫,劫后余生的巨大惊喜里,自然少不了对今日之事的津津乐道,想必不出半日光景,此处发生的事情就会演化出无数版本在各个大街小巷里、茶楼酒肆中口口相传。 而此刻,二层下来的两位穿着斗篷带着宽大兜帽的客人看不清脸,只看身形应该是一男一女,男子步履从容信步温吞,女子身形娇小,脚步虚浮,这对男女也不知道什么关系,即便如此那男子也没有搀扶一下,显得格外漠不关心。 那女子踉踉跄跄地下了船,几步冲到那边的一棵常青树边上,扶着树干弯了腰…… 第271章 元戈真的没死! 女子弯着腰扶着树干,看起来像是在干呕,可走近了才会发现,她只是全身都在哆嗦,宽檐兜帽下的脸,戴着面纱,面纱之后的上半张容颜,苍白如纸。 男子一手背在身后,站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等她,看起来已经没了耐心,拧着眉催促,“好了没?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温浅学了武功就让你害怕成这样?” 女子没说话。 她死死抓着树干,指甲都抠进了树皮,指节因着用力而泛白,如此她才能渐渐稳住哆嗦的身体,压着声音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放心,若是因此被抓了,那也是我自找的,绝对不会供出殿下您来。”声音又轻又缓,却仍掩不住的颤音。 秦永沛扫了眼全身上下裹在斗篷里的槿素,最后一言不发地朝着停在荫蔽处的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跟来的随从,“去查查这画舫的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跟温裴寂扯上关系的。”对于秦永沛来说,这件事远比温浅通过旁门左道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武功要重要得多。 用不入流的旁门左道练出来的武功,自然也不是什么厉害的玩意儿,他还真不放在心上,也不知道槿素在害怕个什么劲儿…… 在害怕什么? 槿素还站在那棵树旁,期间有个男子过来寒暄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她摆摆手让人走了,前额缓缓靠向树干,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半晌,才几近怅惘仿若梦呓般轻轻唤了声,“元戈……” 元戈虽有魔女之称,但其实很少研制真正伤人性命的毒药,她唯一一款能瞬间取人性命的毒,名唤“索命”,彼时她将“索命”涂抹在匕首上,得意的模样和今日介绍“封喉”时的表情一般无二……但真正让槿素惊惧到情难自控的,是那个一模一样的、挽花的动作,以及南隐的那一声,姑奶奶。 元戈于南隐而言,绝对是不同于任何人的存在,也是高于任何人的存在,他眼底有情却从未宣之于口,槿素一直觉得这种存在其实早就高于男女之情了,元戈是南隐的底线、是南隐的原则,南隐喜欢叫元戈“姑奶奶、小祖宗”,带着几分宠溺,他口中的这个称呼也从来只用在元戈身上,彼时槿素躲在帘子后面见着南隐看着那温浅的眼神时,其实就已经明白了……这个人啊,一定是戴了张人皮面具的元戈! 这种感觉没什么道理,偏又格外地理直气壮。 她就是觉得与其让她相信南隐下山两年就“移情别恋”,她宁可相信元戈没死! 元戈真的没死! 槿素靠着那树干缓缓蹲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蜷缩在树下,然后慢慢地将脸埋进了膝盖里。 她不知道元戈为什么要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出现在盛京城里还成了亲,她只是觉得愤怒。那种愤怒甚至压过了方才的害怕,她死死攥着她的衣角咬着牙齿,无人得见的五官因着愤怒而扭曲……元戈,你既然还活着,为什么要假死遁走?你纵然要假死遁走,就不能给元岐捎个平安的消息?!偏要让本就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兄长就此去了?! “元戈……”槿素撑着身后的树干缓缓起身,她稳了稳发麻的脚底板,才咬着后牙槽字字句句地咒骂,“我不会原谅你,永远……元戈,我要你去死!”最后一个字,死死咬在牙缝间,带着蚀骨的恨意。 在此之前,她从未恨过元戈,直到今日几乎亲眼见证了元戈还活着之后,她对元戈的恨意达到了顶峰。 …… 元戈自然想不到,彼时画舫上宋闻渊来不及进去探查就被许依给呵斥住的那间房间里,一帘之隔坐着的便是秦永沛与槿素,之后宋闻渊被元戈“走捷径”练武功的事情给搅扰地几乎失去了理智,哪里还记得当初这间有些古怪的房间。 温裴寂从来都不是个心急的人,如今知道了许依的落脚点,又有元戈在这守着,自然半点不急着拐带这位自己儿子的亲娘回温家,反倒气定神闲地离开了,盘算着过两日就将温一卓送来认认这位“真的只是离开而不是死了”的娘亲,免得小家伙总是自作聪明地在心里给他亲娘竖牌位上香。 元戈就这样在画舫里住下了,她的房间就在许依边上,原本因着无人居住已经成了杂物间,这会儿新收拾出来的,很是窗明几净,角角落落里都有小孩子画不成画的涂鸦,元戈指尖轻抚而过,偏头问许依,“这之前是卓卓的房间?” “是卓卓与我的房间。”许依并不瞒她,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涂鸦目色温软地笑,“彼时我带着他出来,他才一岁,与我住在这个房间里,后来我将他送回温裴寂身边,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睡了几日,总是彻夜难眠的,这才搬到了隔壁。” 对方张扬明艳的五官此刻温柔中带着怀念,怀念里又带着释然。 元戈在床边坐了。 说是床,其实也就是一块窄窄的木板铺了层被褥罢了,自然不能和落枫轩的床榻相比,但被褥干净整洁还带着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元戈拍拍身侧的位置,仰面看许依,“嫂子,同我说说卓卓吧?”其实她更想听听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温裴寂故事里的空白,也许才是这两人之间所有的症结。 “都说了别叫我嫂子。”许依明显不想说,她知道这小妮子有心撮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和温裴寂之间横亘的从来都不是感情的问题,而是更加严峻的、甚至无解的难题,她不想温裴寂为难,于是只能为难自己。 许依在元戈身边坐了,斜睨着这张眉宇之间和温裴寂并无相似之处的容颜,摇摇头,“我以为你这丫头大抵和我一般,看着是个没心没肺的,实际上应该比谁都清醒自知。怎的就傻兮兮地去喝什么折寿早死的药练武功……真不怕死呢?” “怕。”元戈低着头扯了扯嘴角,“怕极了。” 第272章 聪明这一点,随我 死过一次的人,原以为会更能看破生死。 即便是堪堪醒来的元戈都是这样认为的,不过是捡来的半条性命,得来全不费工夫,最坏的不过就是回到最初的结局,身死魂消罢了。 可渐渐地,不一样了。 她是元戈,却又不完全是元戈,她的生活里出现了新的亲友、新的悲喜与新的故事,也有了新的责任。她开始珍惜这条捡来的性命,也贪恋这续上的岁月,她变得比前世更加害怕死亡。她不知道“温浅”若是死了,会不会有第二个元岐。 这是死过一次的元戈才能明白的。 可是…… 冬日的暖阳带走了湖面上的最后一抹雾气,整个湖面像是被上神之手撒下了一把细碎的金子,湖面上的粼粼波光在画舫里打下层层浮动的涟漪。 元戈的视线落在那里看了半晌,直到许依都以为对方并不会说话的时候,突然轻声问道,“嫂子可有后悔过?” “后悔?”话题转得太快,显得格外突兀,许依偏头看她,想说自己素来落子无悔,偏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最后归于沉默。 元戈点了点头,收回了看向前方的视线,带着几分大梦初醒般的迷茫,轻声说道,“嗯。什么忙都帮不上,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而无能为力,若我未曾懈怠的话,明明可以帮得上的……为此,我感到懊恼与后悔。嫂子,有生之年我都不想再体会那样的心情了。” “嫂子,许承锦说得对,我原是最不屑这种依靠药物走捷径的方式的,那张方子搁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不屑多看一眼……捷径?我不需要。”她双手合十摆在膝盖上,视线只落在那一点,嘴角勾着几分自嘲的弧度,“可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管它什么捷径、管它什么代价,何况只是几年寿数罢了……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还是个未知数呢。” 元戈不就死在了她十八岁的年纪里。 小姑娘五官精致漂亮,不笑的时候尚有几分清冷,笑着的时候眉眼都弯,眸子里盛着几分狐狸般狡黠的光……总之,不管怎么看,都像是被娇养地很好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偏此刻的表情却让人心都跟着一沉似的,像是从冬季漫长的黑夜里走出来的旅人,肩头厚重的积雪未化,寒霜染上鬓角,让她看起来满身疲惫沧桑。 许依微微一怔,皱了皱眉头,才轻声问道,“听说彼时圣旨赐婚,你不愿,还闹腾了一番。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就陷这么深了?浅浅,看男人……有时候不能只看外表,也不能揣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思,他就算是你的丈夫,也不配你用自己的寿数去换他的……这世上,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许依如此劝着,毕竟之前温浅就是为了二皇子要生要死的,小姑娘看着清醒明白,保不齐在这方面比较蠢笨。 “我知道的,嫂子。你放心吧,几年寿数只是最坏的情况,往后调理好了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元戈轻声应着,看起来实在不像“知道”的样子,就连这话听起来也实在像是安慰人的虚言。 劝不了,完全劝不了。 许依摇摇头,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元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才在她身边坐了,捧着茶杯轻声说道,“我带着卓卓离开的时候,他才一岁,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彼时我初建这画舫,许多事都还不熟悉,身边也没那么多人手,几乎所有事都要亲力亲为,经常忙得焦头烂额的……我忙的时候,有时候会让福顺代为照顾一下卓卓,福顺就是方才那个小厮,可福顺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更多的时候我和他都忙得全然顾不上一个一岁的、过于懂事、不哭不闹的孩子。” “这些年,我就经常坐在这个地方想着,如果这个时候我就发现了他的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情绪的话,也许一切都还会不一样。”她将脸缓缓埋进了双手里,绵长又粗重的呼吸从指缝间传出来,后悔吗?自然是后悔的,以至于之后那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她都不敢让自己有片刻的闲暇,否则,后悔的情绪就会如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元戈轻轻拍了拍对方微微颤抖的肩膀,什么都没问,只一遍一遍地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卓卓还是那么可爱、那么优秀,温家的长辈们都很喜欢他。不若明日咱们就将他接来,给他一个惊喜,如何?” 许依偏头看来,眼底眸光微闪,偏很快却又归于寂灭,她摇了摇头,“没有惊喜的……那孩子已经将这里都忘了,连我都忘了。我亲自找的大师,抹去了那孩子关于我、关于这里的所有记忆。” 元戈轻轻一颤。 许依却没感觉到,她牵了牵嘴角,“那日我在街上见着他,满大街地找荷花酥……对,说是为你买的,跑遍了整条街都不满意,我没忍住,假意巧遇,为他做了一道荷花酥。” 那道荷花酥原是她做的。 “荷花酥很好吃。嫂子的厨艺还真是让人念念不忘……大哥曾经好福气呢!”元戈眉眼弯弯,“不若这样吧,明日咱们还是将小家伙接来,就说陪我的,左右他也不记得这里、不记得嫂子你了,这认与不认还不是咱们说了算?若是您还不想告诉他,那他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客人,你觉得怎么样?” 对方左右为难的模样,只眼神却明显亮了,半晌,低低应了声,“好……” 声音微低,眉眼却忍不住弯了起来,已经开始为温一卓的到来作起了安排,“也不知道他现在喜欢吃什么,温家锦衣玉食的生活过惯了,会不会住不惯这么小的小房间?对对,我还要交代福顺,见了卓卓可不能表现地太熟络,小家伙可聪明了,会露馅的……聪明这一点,随我。” 她就这么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哪还有往日潇洒?元戈抱着膝盖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门口,兀自笑了……瞧,总会有人很重要,重要到左右你的悲喜、左右你的抉择。 第273章 温少爷至少有儿子去哄媳妇 画舫上带回去的活口在去往半道的路上就自尽了。 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 可谓训练有素。 最后只余下了项良才和章大夫,项良才早已被吓破了胆,他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谁出价高卖给谁,谁能想到还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后宋闻渊还愿意花钱买他手里的紫叶首乌他便已是千恩万谢了,听说带着那些还没卖出去的药材连夜就出城去了,只怕近几年都不敢再来盛京城里搅和了。 还有一位章大夫,地地道道的盛京人士,坚持自己只是听到了紫叶首乌的消息诚心购买,至于画舫上的那些歹徒和他完全没有关系,至于为什么行刺伯府三少夫人?他脑袋都摇成了拨浪鼓,表示自己真的不知对方身份,对方气势汹汹上来闹事抢药,他慌乱之际只是想要保护自己罢了,毕竟如今城内伤人事件频发,他小心谨慎些也是没错的,对吧? 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可捱了一顿打之后,章大夫顿时就改了口,他承认自己是受佟相之命出手收购紫叶首乌,他交代说佟相觉得宋闻渊不管是中了什么毒、什么时候中的毒,但这毒既然难解总是因为解药不好配,要么是没有药方,要么是药材难找,左右阻着宋闻渊找稀有药材便是,是以这富商一入城,就已经被佟相的人盯上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见着温裴寂打听紫叶首乌。 说完,他频频磕头求饶,说佟相势大,他不敢不听。又说这城中收了佟相银钱听命吩咐的大夫不止他一个,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他也只是犯了一个绝大多数人都会犯的错罢了,罪不至死。 的确罪不至死。 宋闻渊没再审他,也没放他,就这么冠了个刺杀朝廷命官未遂的罪名,关押在了诏狱里。 对于章大夫所言,宋闻渊信了个七七八八,佟明儒行事素来谨慎,怎么可能亲自出面收买城中这么多大夫?即便真要收买,他也有的是法子让自己全身而退,所谓佟相授意便是无稽之谈,真正授意者只怕是秦永沛,而章大夫也不是见钱眼开铤而走险,章大夫本就是秦永沛的人。 这位土生土长的章姓大夫,身家清白,本事一般,医术也一般,凭着一些祖上传下的“生子秘方”,经营一家巷子里的小医馆,客人大多都是大户人家的后院妇人,来往皆是妇人身边的丫鬟,几番往来之后便没了戒心,嘴巴自然就碎,能说的不能说的,没多久就都说了——这些消息再经这位章大夫之口传到了秦永沛耳中。 至于这位章姓大夫……只怕本也是有些身份的。 若是宋闻渊记得没错,张家起初就是以“在世送子观音”声名鹊起的——就是如今那位急着告老还乡挣一身清白的张院首的张家。 只是调查这些事情需要时间,宋闻渊自然顺水推舟将人关了,一边又安排了人好生看管,禁止任何人探视,这才步履匆匆离开了诏狱。 彼时暮色已起,他午膳便未曾用上,此刻已过了晚膳时分,却半分食欲也无,林木在边上想提又不敢提,欲言又止了一路,在宋闻渊一脚踏进恪靖伯府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问道,“主子,少夫人那边……您何时去接呐?” 宋闻渊脚下微微一顿,林木已经忙不迭地解释道,“主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少夫人平日里有多讲究,吃的、用的,但凡有点不满意就甩脸子,属下倒不是劝着您去接她,属下就是觉得那婆娘难伺候得紧,到时候得罪了画舫那边,狮子大开口地要咱们赔银子可如何是好?” 这解释着实欲盖弥彰。 宋闻渊脚下未停,淡声说道,“不会,那是她嫂子,狮子大开口的话找温裴寂去结账……你倒是真愈发没了规矩,她好说话,不代表你能没大没小。” 嘚,这时候还护着呢!林木紧了两步跟上,摸了摸鼻子,无奈轻叹,“属下、属下其实挺佩服她的,也挺尊重她的……因为她是真心待您。这天下间还有没有这样的女子属下不敢说,但这盛京城内,只怕往前几十年、往后几十年,您都不会再遇到她这样的女子了……所以属下才不懂,您明明还护着她,她也明明是为了您,您何故还要同她置气?那、少夫人气性儿大,万一真气跑了……到时候温少爷好歹还有个儿子去哄媳妇,您呢?您拿什么哄?” 宋闻渊脚下一顿,林木没收住,一下撞了上去,撞得鼻尖都疼。 宋闻渊却仿若未觉,只看着最后一点亮色消失在天边,今夜无月,只星子点点闪烁。 入了冬的夜晚总透着冰渣子似的冷意,那人睡觉总会忘了关窗,湖面上的夜晚想必更冷些,也不知画舫上有没有多余的厚实的被褥,亦不知并不细心的鉴书能不能照顾好她……林木说得对,那丫头难伺候极了,挑剔、娇贵,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偏生一碗一碗地汤药往下灌,偷偷摸摸受着练功的苦,还能笑嘻嘻地说安神汤……偏自己还信了她! 与其说是气她,倒不如说是气自己,潜意识里害怕自己接受不了的真相,于是便将头埋了起来,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哄吗?怎么哄?哄完了这次,等着她下一次再如此偷偷摸摸地伤害自己?若是如此,倒不如将她气得远远的,至少她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健康、长寿地活着,总好过折了她的羽翼以“夫妻”的名义将她捆缚在自己的身边,眼睁睁看着她的羽毛一点点黯淡褪色…… 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仍喜怒不辨,宋闻渊收回视线朝着落枫轩去,一边走一边轻声吩咐道,“将紫叶首乌收起来吧。” “是……” 林木亦叹,能说的说了,能劝的劝了,明明都将对方搁在心尖尖上,偏要僵持着置气,让他们这些个做手下的瞧着大气都不敢出,胆战心惊的。 第274章 温家人的体面 相较于落枫轩的死气沉沉,画舫上一早就热闹极了。 鉴书一早去接了温一卓,元戈早膳才用了一半的时候,一身喜庆小袍子的小家伙就跟麻雀一样飞了进来,发着杜鹃的声,“姑姑、姑姑!姑姑……” 一个人叫出了一群鸟类齐鸣的动静。 叫唤地元戈脑仁都疼,小家伙却没这个自知,跟一只张开了翅膀的大鸟似的,直直扑进了元戈怀里,仰着脸嘻嘻笑着,“姑姑,听说姑姑在这画舫上想我了,所以我一早就来了,这、这算不算是书中所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小家伙腻歪在她怀里,瞳色是温暖的琥珀色,一身喜庆的红色小袄子,愈发地粉雕玉琢,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饶是谁见了心里都软乎。 元戈笑着点点他的鼻尖,“是是是,姑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咱们比心有灵犀一点通还厉害,咱们这叫心有灵犀不点就通。”说完,扫向随后跟着进来的身后背着大包袱怀里抱着小包袱的鉴书,眉梢微抬,无声询问。 鉴书将那俩包袱搁下了,才上前说道,“温少爷大抵原本就是打算今日给送来的,属下过去的时候这包袱都已经准备好了。老夫人听说您也在这,又给准备了这些个吃食点心,还交代说这几日天冷,若是缺衣少被的,就回家拿,家里都有。” 老夫人口中的“家里”自然是温家。 元戈一边将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端端正正搁在了一旁椅子上,才转首去伺候小家伙吃喝,回头问道,“祖母身子如何?” “老夫人瞧着挺健朗的,心情也不错,说是知您一切都好,便放心了,让您在画舫上安心玩着。”鉴书说着,又牵起一抹极浅淡的笑意来,“老夫人还责备属下没提前知会她,害她没能提前准备,估摸着这会儿正让嬷嬷准备您爱吃的点心急着送来呢……不过是郊外的画舫上小住几日,倒像是咱们要出院门似的。” “你没同她说,过会儿这画舫就不在岸边了,若是来得不巧只怕要白跑一趟?” “说了的,老夫人说无妨,若是来得不巧就让嬷嬷在马车里等等,左右这画舫还是要回岸边的不是?老夫人足不出户的,消息却快,画舫上的事情已经听说了,还要您自个儿注意安全……若不是属下拦着,她还准备给您送几个护卫过来。” 元戈低眉轻笑,吩咐鉴书将小包袱里的东西整理下,大包袱留给卓卓自己去整理,小家伙“第一次”上这画舫,看什么都好奇,端着小碟子眼睛滴溜溜地左顾右盼着,半晌走到床榻边盯着那鬼画符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道了句,“这是谁画的,定是没好好练习,好丑。” 快要四岁的小家伙开始嫌弃不满两岁时的自己。 温一卓上船的消息自然是第一时间就送到了许依耳中,她犹犹豫豫的,在想见又不敢见之间举棋不定,最后又在衣柜前对着一整排的衣裳犹豫比划了半晌,最后还是挑了一件格外低调的款式,端着一碗新鲜出炉的云吞往元戈那个房间去——说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之前便见过了,明明之前都没有这种忐忑与徘徊,今次只是换了个场合,就变得不像自己了。 竟揣着几分近乡情怯的复杂。 谁知,一来就听见小家伙那句“谁画的,定是没好好练习,好丑”,带着童言无忌的直率,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许依的胸膛上,让她整个人都跟着晃了晃,半晌才回过神来,呵呵笑着一步跨入,“听说来了个小客人,算算这个时辰,还未用早膳吧?也不知小客人喜欢什么,随便做了些云吞,尝尝看?” 屋内,还在欣赏没有好好练字的自己写的丑字的小家伙听见动静抬眼看来,微微一拧眉,惊喜唤道,“是你……” 许依一怔,脸上血色尽褪之际,就见温一卓三两步跑回元戈身边,扒拉着元戈指着许依说道,“姑姑、姑姑,是那个做荷花酥的漂亮姐姐!” 许依又是一怔,手中云吞晃了晃,面色缓缓恢复正常,小心翼翼地牵出一个温缓笑意来,问道,“小客人好眼力,当日我带着面纱,今日却没戴,你竟然能认出我来?” “因为漂亮姐姐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啊!”小家伙得意极了,又格外天真无邪地补了句,“跟卓卓一样漂亮的眼睛!” 勉力维系的笑意一点点龟裂开来,苦涩缓缓攀上嘴角,心下却又觉得莫名地宽慰,和彼时在这里抱着自己缩在墙角不言不语的小家伙相比,如今的这个真的是被养得很好……她搁下手中云吞,缓缓在小家伙面前蹲下,含笑说道,“不,我的眼睛没有小客人的好看,小客人的眼睛生得很是漂亮,像最最漂亮的宝石。你叫卓卓是吗?” “嗯。”他点头,乖乖巧巧地笑着。 元戈摸摸他的脑袋,提醒道,“这是姑姑的朋友,是卓卓的长辈,叫漂亮姐姐有些唐突了,卓卓得叫她一声姨。” 小家伙身板笔直站在那里,咧着嘴嘻嘻一笑,脆生生唤了声“姨”,又端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卓卓在此暂住几日,打扰画舫上的主人家了,若卓卓有不得体之处,还请姨不必看在姑姑的面子,直言指出便是。”说完,还认认真真作了个揖。 一身喜庆的小家伙,作揖的模样看起来倒像是小孩子过年讨要压岁钱似的,可爱极了。 许依心底那点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被冲散了些,笑着摸摸他的脑袋,应声道好,“我得先去准备今日午膳的食材了,就不打扰你们姑侄俩说话了。这屋子里有些旧玩具,小家伙若是觉得无聊,尽管拿去玩着便是。”说完,又摸摸他的脑袋才出去了。 元戈含笑问卓卓,“这些话你爹教你的?” 小家伙老实得紧,对着自家姑姑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嗯,昨儿个爹爹就让我背着了,还说一定不能失了咱们温家人的体面。” 温家人的体面?元戈嘴角都抽搐,这幼稚男人,在自家妻子面前表现温家人的体面…… 第275章 卓卓的往事 元戈也不清楚许依有没有领悟到温裴寂的深意,但温一卓显然转眼就将自家亲爹的叮咛给抛之脑后了,温家人的体面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而言,实在有些过于难以理解了些。 于是,不出小半日的光景,整个画舫上的人都是他的哥哥姐姐、婶婶伯伯了。 他本就生得可爱,嘴巴又甜,太容易和人打成一片了,出去溜一圈就能抱回一堆吃的玩的,然后安安静静玩上个把时辰,也不去打扰谁,虽然瞧着欢腾活跃,但不该去的地方半只脚都不会踏过去,以至于他都溜了两圈回来了,画舫上的客人甚至都未曾察觉到今日的画舫上多了个小孩子。 元戈便也由着他去了。 这日,正值晚膳时分,小家伙也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九连环,皱着眉头盘腿坐在地上玩得投入又认真,敲门声都没能让他抬下头。这时候大多是许依来送餐,本是鉴书的差事,被许依亲自接了,只为了多一些名正言顺陪着小家伙用膳的机会。许是母子间不可言喻的牵绊,温一卓也很是黏许依,跟前跟后“漂亮姐姐、漂亮姨姨”地唤着,甚至这个时候通常都是抢在元戈前头来开门的。 是以见着元戈来开的门,许依还好奇了下,“卓卓呢?” “玩九连环呢……”元戈侧身让了让,笑着朝身后的方向努努嘴,“卓卓……” 身后,空无一人,九连环还在地上,小家伙却不见了。 元戈也不急,左右这屋子就那么一个出口,人是少不了的。她弯腰看向床底,果不其然小家伙猫着腰趴在里头呢,原是九连环里的一个环滚了进去,只那小家伙却有些古怪,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元戈猫着腰唤了声,“卓卓?出来用膳了。” 温一卓还是没动,他的一只手里已经攥着那个圆环,却仍然没有出来,他趴在那里半点动静也无,只微微抬着头看着床底下的某个角落,半晌,几近痛苦的唤了声,“娘亲……娘亲……” 声音很低,还有些模糊,只那声音却不同于往日的奶声奶气,倒像是午夜深陷梦魇之中绝望痛苦的呢喃。 元戈一怔,看向许依,许依已经搁了托盘爬进了床底下,正要将小家伙带出去,无意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就浑身一个激灵,心口那里像是突然被人硬生生连皮带肉地剜了一块,疼得浑身上下都忍不住哆嗦,眼前更是一阵阵的白光暗影交错乱闪。 才清扫过的床底,灰尘机会没有,于是墙角的涂鸦便显得格外清晰,几个小人团团围着中间一个小人,那小人蜷缩在角落里,脑袋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勉强能辨认出来的“脏”字。 和外面那些被嫌弃过的涂鸦如出一辙的笔迹和风格。 温一卓趴在那里看着这副涂鸦,眼神迷茫,一颗一颗泪水沿着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嘴唇都哆嗦,“娘亲……脏,娘亲……他们说卓卓脏……”他近乎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一如当年那个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的孩子。 许依几乎是眼前一黑,瞬间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抱着温一卓从床底下出来,元戈也被吓了一跳,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可那孩子还是只知道哭,仿若灵魂出窍一般,面无表情地流泪,两眼迷茫,无意识地重复着那两句话,最后还是在元戈的安神香下沉沉睡去。 “小家伙身体没问题。”元戈松开把脉的手,抬头看向许依,轻声说道,“只是……他看起来像是恢复了记忆。” 床底下的画她看见了,纵然未曾亲身经历,可元戈还是从那几近凌乱又稚嫩的笔触里感受到了绝望。 那么小的孩子,躲在床底下偷偷画下那些被欺负的画面,一想到这个,元戈便觉得心疼,她看向沉沉睡着的温一卓,轻声说道,“嫂子,对不起,是我主张将他接来,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许依掖好了被角,摇摇头,“跟你没有关系,纵然你不提,温裴寂也会送来的。是我不好,这两年我总会来这里坐坐,却也从未发现这下面的秘密……那时候他尚不满两岁,喜欢拿着小木炭满屋子乱画,我却记得他那时尚不会写字,想来,这孩子第一个学会的字,大抵就是这个‘脏’字。” “起初,我还庆幸他的乖巧安静、懂事体贴,让我在建造画舫初期省了许多许多事情……直到这两年,我才渐渐明白过来,爱玩爱闹是小孩子的天性,他本就活泼,又怎么可能突然间变得安静乖巧呢?”指尖细细描绘着孩子的眉眼,许依低着眉眼苦笑,“若是那时我便发现不对劲,该有多好……可我没有,我这个当母亲的从未关心过一个小孩子在想什么。” “直到那天,下着大雨,我去一层甲板找他,彼时他有几个小朋友几乎天天来玩,年龄比他稍大些,但最大的也不过就是五六岁。我以为他们很要好,直到我亲眼见到下着瓢泼大雨的甲板上,那个最大的孩子坐在里头,抬着腿,趾高气昂地看着他,而他跪在那里,举着一张写了‘脏’字的纸,任凭对方骂他是没爹的孩子、骂他亲娘人尽可夫连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爹是谁,周围的孩子都在笑、在起哄,唯独他跪在那里,面无表情,不哭不笑不闹……” “我不知道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多少回了,我也从未想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肮脏恶毒的言语。可事实就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儿子备受欺凌,他学会的人生里的第一个字,是‘脏’……那次之后,我再也没让那群孩子上过画舫,没多久我就离开了那里,可一切已经太晚了,他开始一整天一整天地躲在这个房间里,不见人、不说话,不哭不闹,没有情绪。” 元戈怔怔听着,看着安神香下都睡得并不安稳的孩子,只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令人呼吸不畅。她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轻轻上前,抱住了看起来快要碎掉的许依。 想来,剜心之痛,不过如是。 第276章 宋大人都不笑了 这种场合里,语言总显苍白无力。 纵然自觉设身处地的宽慰,有时候也常常只是浮于表层。 一路行至今日,那些宽慰之语想必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孤寂凉夜里自己都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只是很显然,至今收效甚微,以至于那道自以为已经结痂痊愈的伤口被骤然触及时,才发现旧伤从未愈合,自始至终仍在无人得见的地方淌着淋漓鲜血。 许依感受着来自对方的温暖,微微抬了抬手,指尖悬在那里良久,最终到底是缓缓落在对方后腰,沉默着,没有说话,呼吸绵长均匀,像是睡着了。 很久很久,久到元戈都以为对方不会说话了,许依才轻声唤道,“浅浅……听闻你擅长医术,我且问你一问,你……你可会调配些汤药,让这孩子重新忘掉那段过去?” “有的。”元戈垂眸看着几近破碎的许依,声音压得又缓又轻,“可是嫂子,他已经忘了一次了,忘了那些不愉快,却也同样忘了那些与你一起的点点滴滴,如今,你还要他再忘一次吗?我不是一个很受小孩子喜欢的人,偏他喜欢我,初见便要跟着我回恪靖伯府,哭着闹着要跟我回去,只因为我也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掌心下的身子轻轻一颤,“可他……我怕他醒来又变成那个模样,浅浅,我知道自己不该回来,可、可……可我就是想离他近些。” 元戈轻轻拍打着许依的后背,她与这位嫂子其实也没见过几面,暗巷里的擦肩而过,茶楼中的隔空对饮,满打满算加上最初画舫里的未曾谋面,之前总觉得这女子潇洒、从容,有着旁人学不来的自由与不羁,如今才知自由的鸟儿只为一人降落,就像风筝线的那头,只握在这孩子的手里。 为母者,哪还有天地无拘的自由? 纵然天地无拘,却也仍为一人所拘。 元戈看着眉头逐渐恢复平静的小家伙,“嫂子,伤人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当年的行径多么恶劣,他们甚至可能根本不记得这样一个跪在雨天举着‘脏’字牌子的幼童,唯独被伤害的人,一年又一年地陷在原地,或者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道歉,或者等待一个连其存在尚不确定的救赎。” “嫂子,若是连你都不愿往前走,那你让卓卓怎么办?就这样欲盖弥彰的、粉饰太平的,记起一次忘一次、再记起一次,再忘一次吗?这世上没有孟婆汤,也没有忘情水,不管是大师的法子还是我的汤药,用多了都是有害的,也许渐渐的,他会连昨天发生的事情都不记得……届时,就真的没有法子挽回了。” “那我该怎么办?”往日雷厉风行的女子,此刻像个无助的孩童,抱着元戈一遍遍地问,“浅浅,那我该怎么办?” 元戈松开揽着她的手,在她面前半蹲着,认认真真地平视,才轻声唤道,“嫂子,他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了,他快要四岁了,比普通的孩子更加懂事成熟,大哥将他教得很好,明事理、知对错,他只是被突然回归的回忆吓到了,等他醒来,咱们同他好好说说,他能够明白的……嫂子,相信你自己、也相信卓卓,即便结果当真不如意,也还有我在呢。” 许依看着蹲在身前的小姑娘,半晌,低低应了声,“好……” 十六岁的年纪,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会笑、会闹,会撒娇的孩子,初来盛京满城都是她的流言,好的、坏的,画舫之上并非初见,却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过了,锦衣华服的小姑娘抱着只小白狗,白白嫩嫩看起来娇养得很好的样子,只嘴角笑意利落,风雨无惧的样子,没来由的让人心生好感……今次一事才知,这丫头啊,事事揽在肩上,也不管扛不扛得起,左右先扛了再说,左不过性命一条。 还说怕死……若她还怕死,这全天下又有几人不惧生死? …… 元戈是在晨曦方起之时撤走了安神香,算着时辰,小家伙大概在早膳时分醒来,她把房间让给了这对见面不相认的母子,自己端着一杯茶去了甲板看日出,只这茶才喝了一口,一声熟悉的“嗷呜”打断了此刻的美好。 一回头,就见着慕容抱着温小白走到近前站定,拱手行礼一气呵成,不等元戈询问就交代说,“宋大人吩咐属下过来的,他说这狗闹腾得很,扰了他的睡眠,让我给送来。” 温小白半点被扫地出门的自觉都没有,见元戈如见至亲,全身都在用力地往前凑着,一边嗷呜、嗷呜地叫唤,颇有些喜极而泣之感。 元戈不予置喙表情都没变,只伸手去接,慕容递了狗,退后一步才道,“不过,属下耳力好,听着宋大人同林木说的却是,‘画舫小住虽然新鲜惬意,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无聊,有温小白陪着,总是好些’……宋大人其实很关心少夫人您,属下这两日瞧着他深夜都坐在院子里不去睡觉,脸上笑容都没了,想来是在念着您呢……您呀,住个几日就回去吧。” 元戈斜睨他,“宋闻渊那张脸上什么时候无端端的有笑容了?” 慕容钰轩转念一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他挠挠后脑勺,讪讪找补,“总之明显还是不同的,之前总是温和些,如今冷着一张脸,瞧着便是寂寥落寞的。少夫人,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置置气,此间小住几日,便回去吧,您不在,落枫轩一整天都没什么人声了。”没人声,只余狗叫,一狗一鸟,你汪一下,我嗷呜一声,煞是欢快。 元戈撩了撩眼皮子瞅他,半晌撇撇嘴,“我们没拌嘴。” 虽是实话,可慕容钰轩一脸“叔是过来人,叔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饭还多,叔还能不懂你们小年轻之间那点儿事”的表情,显然是将对方的实话当成了倔强与掩饰。 第277章 一直都在身边 画舫上的房间毕竟有限,慕容送完狗犹犹豫豫着又说了一堆语重心长的叮嘱,才下了画舫。 温小白嗷呜嗷呜兴奋了半晌,没多久就嚎累了,趴在元戈的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元戈昏昏欲睡之际,只觉袖口被轻轻扯了扯,她起初以为是温小白,便也没理,没多久又被扯了扯,偏头看去,小家伙竟然蹲在她身边,怯生生的仰面看她,并不说话,也不知是何时来的,竟然半点未曾察觉。 元戈连忙拉他起身,“卓卓什么时候来的?早膳吃了吗?” 小家伙摇摇头,“她……她说给我端早膳去,我就偷偷出来找姑姑,姑姑……我脑子里有很多东西,突然有很多新的东西。姑姑,它们……都是真的吗?”他皱着眉头偏着头,在本应不谙世事的年纪里,满脸的无助与迷茫。 孩童时期的记忆,本应在未来的岁月里逐渐模糊不清,偏偏这孩子经历了那样的事情,只怕这辈子都会如影随形。 元戈将怀里的温小白捧到他面前,小家伙垂着脑袋,没接,元戈又递了递,“帮姑姑抱一会儿,温小白越来越重了,姑姑抱了这许久,抱不动了。” 小家伙这才怯生生地接了,拘谨地捧在怀里,并不似曾经那般熟络自然……反倒是小白狗,一整个又见至亲的热络劲儿,“嗷呜!嗷呜!” 至亲不理它,于是它愈发卖力地讨巧卖乖,打滚撒娇,“嗷呜……” 至亲没忍住,倏地笑了,虽然那笑容刚刚牵起又倏地散去,但好歹是笑了。 元戈觉得,这狗来得真及时。 元戈将温一卓往怀里拉了拉,才温声问他,“她是谁,卓卓如今可知晓了?” “……嗯。”他低低应了声,低着脑袋,一点点摸着怀里的小白狗,微微噘着嘴,半晌才继续说着,“她同我说对不起,说她当初不该带我离开爹爹的……这样我就不会被人欺负。” “那你怎么说?” 湖面的清晨,雾气未散,阳光从雾气之外照进来,格外浅淡。风微凉,亦沁人,小家伙掌心冰冷,轻轻地摇了摇头,“卓卓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欺负我,说我是父不详的孩子,是个脏孩子,我哭着说我有爹爹,他们不信……他们要同我玩皇帝与奴隶的游戏,他们是皇帝,卓卓是奴隶,他们说奴隶是要跪着的……他们踢我、打我、骂我……他们还骂她。” “我、我之前挺喜欢她的……”小家伙脑袋都快埋进狗毛里去了,声音也因此闷闷的,小小的孩子,作着大人模样,拧着眉头斟字酌句,“可她、可她说当初不该带我离开爹爹,意思是不是当初她应该一个人离开,离开我、离开爹爹,就像卓卓什么都没有记起来的时候一样,只以为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姑姑,卓卓不乖吗?为什么她不要我?” 小家伙竟然是担心这件事? 元戈心底绵软地一塌糊涂,抬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就像安抚温小白一般,轻笑道,“那你怎么不问她呢?” 小家伙垂头丧气地喃喃,“卓卓不敢……这些年她从未回来过,想来是不喜我的。” “你怎么知道她从未回来过呢?就像上一次她亲手为你做一道荷花酥,彼时你们明明已经见过,你不也不知道是她吗?你刚回盛京,你娘她便也来了盛京,可见对你们的动向很是清楚,姑姑虽然未曾亲见,但动脑筋想一想便也猜到她定是一直都在你们附近,也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回来看过你很多次。” 小家伙抬头看来,眼底微颤,“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元戈含笑瞥了眼身后,按着小家伙的肩膀转了半圈,点了点端着托盘的手都在发抖的许依,“喏,去问问,问问娘亲是不是一直都在卓卓身边?问问娘亲有没有觉得卓卓是个累赘?……去吧。” 许依端着早膳寻上去,发现屋内空无一人的时候,下意识就以为这孩子又躲床底下了,找了一圈没找着,这才寻来的甲板。 远远见着小家伙抱着只小狗,仰着脸奶声奶气说话的样子,那些以为的重蹈覆辙并非出现,她心下巨石轰然落地,震得整个人都疼得打颤,“卓卓……” 小家伙被自家姑姑推出来,磨磨蹭蹭走到近前,张了张嘴,那个称呼却如何都叫不出口,只仰面看了许依半晌,开口,“你、你……” “你”了好半晌,两只小手在背后都快扭成结了,才微微偏了头,问道,“姑姑说,你一直都在卓卓身边,是也不是?”那么小的孩子,偏着头不看许依,言语间推给了元戈,微微抬起的脑袋维持着一张略显尴尬、又勉力维持着自以为毫不在意的表情,看起来略显笨拙稚嫩。 心思都在脸上。 “是。”许依并不隐瞒,直言相告,“我一直都在你附近。卓卓,我虽从未与你相认,但我自始至终都在你附近……卓卓,娘亲、娘亲只是……娘亲不是不要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是……”许依缓缓低头,“只是”什么最终也没有说出口,那些连温裴寂都不知道的旧事,那些无法言说的情绪与过往,又如何对一个三四岁的稚童开口解释? 于是她沉默。 小家伙便也不再追问,反倒是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爹爹说,大人总有许多的为难与言不由衷,姑姑也总说,卓卓还小,大人的事情不懂……我,我姑且信你这些年都在我身边,可我也有些怪你从未与我相认,让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没娘的孩子。我……我还未曾原谅你。” 那些被欺负的往事,相较一直以为已经离开人世的亲生母亲就在眼前,自然显得格外微不足道,那些曾经几乎将小小孩童淹没的汹涌,此刻亦不过是些许的涟漪罢了。 说完,温一卓踮了脚尖,接过那托盘,转身噔噔噔地朝着元戈跑去。 第278章 少夫人乐不思家了。 稚气的音,认真的言辞,煞有介事的表情,小孩子一板一眼的模样委实可爱,许依眼底的光亮了又暗,看着他一蹦一跳地朝着元戈跑去,微微叹了口气。 那些过往,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未曾照看好他,原也未曾想要求得原谅,如今这样其实便也很好了,孩子似乎没有被那些回忆重创,自己又能以母亲的身份在他身边陪着,这便已经足够了。 许依转身欲走,听见身后轻唤,“嫂子。” 许依回头看去,元戈亦回眸看来,摇摇举了举手里的碗,微微一笑明眸皓齿,“嫂子亲自下厨做的早膳,味道很好……多谢。”说完,颔首点了点头,无声说了句,放心。 小家伙最喜欢的人里头,毫无悬念必然是这位温浅姑姑,只怕自家亲爹都要往后排,许依倒还真没什么不放心的,见状亦是颔首回礼,轻声说了句,“多谢。”说完,又深深看了眼整个身子都几乎腻歪进元戈怀里的小家伙,微叹一声,这才转身离开了甲板。 脚步声渐行渐远,温一卓这才扒拉着元戈的衣裳探了脑袋,看向元戈身后许依离去的方向,眼巴巴的。 这小家伙……元戈摇摇头,抬手轻拍他的脑袋,温声淡斥,“娘亲在的时候冷着脸不吭声,现在走了,眼巴巴瞅着了,你这小家伙……也会这样别别扭扭的,真不原谅呢?” 见不着人了,温一卓恹恹转回了身子,低着脑袋啃早点,吃了满嘴的点心还能说着囫囵话,“不,起码这几天不原谅,我明明都见到她了,她都不告诉我身份,我才不要原谅她……就算、就算我心里很高兴,可、可我也不愿让她知晓。姑姑也不能告诉她。” “好,姑姑不说。” 小家伙又吃了几口点心,兀自低头笑了笑,半晌,又笑了笑,拉了拉元戈的衣袖,仰面看来,“姑姑,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她……其实、其实她是我娘亲,我、我真的还挺开心的,我很喜欢她,喜欢她的样貌、喜欢她做的菜,喜欢她笑着的模样,也喜欢她身上的味道……姑姑,卓卓是有娘亲的人了呢。” “嗯。”元戈垂眸轻笑着摸摸小家伙的脑袋,“你爹爹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嘛,你娘亲只是离开一阵子,会回来的。偏你这小家伙脑子里乱想些有的没的的……” 小家伙咧着嘴嘻嘻笑着,笑着笑着又安静了下来,怯生生看向元戈,“可姑姑的娘亲……姑姑,往后,卓卓的娘亲分你一半,好不好?” 童言无忌,有时候委实让人头疼,元戈讪讪笑道,“倒也不必,这书中不是说了吗,长嫂如母,你娘亲是我大嫂,所谓长嫂如母,也是一样的,对吧?” 温一卓转念一想,颔首称是,“有道理,”说完,傻兮兮地笑着,见牙不见眼,看得出来是真开心。 …… 宋闻渊前两日上了一回朝,隔日便又称病了,说是旧疾复发、加之中毒未解,这半夜着了凉又一病不起了——按着林木的说法,其实就是夫人闹脾气离家出走,主子没心思上朝办差,索性就借着身子有恙的借口在府中躲懒罢了。 慕容回到落枫轩中,见着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宋闻渊,便紧了两步上前回禀,“大人,温小白已经给送去了。” 宋大人手里的茶早凉了,他端着那杯茶也不喝,端着一张若有所思的表情低低“嗯”了声,眉头紧锁的样子仿若在思考着家国大事,见着慕容脚尖都转了向,才问了句,“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慕容想了想,才道,“属下过去时,少夫人正在甲板上晒太阳。” “早膳吃了吗?” “属下没见着,不清楚。” “……你把温小白送过去,她说什么了?” “少夫人什么都没说。”慕容钰轩临了又补了一句,“少夫人瞧着,心情还不错。” 心情还不错?小丫头还真是惬意得不思家了?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半晌,不太爽利地摆摆手,“你且先下去吧……对了,你去跑一趟,给温裴寂捎个口信,他既然把儿子都送上去了,那这画舫上的账单,我同他一人一半,左不过都是他家的钱袋子。” 心情不痛快的宋大人顿时变得抠抠搜搜了起来。 这些个年轻人啊……一遇到感情问题,当真是幼稚简单到心思都摆在了脸上。慕容失笑,低声应是,正欲退下,瞧着门口探头探脑一女子,瞅了瞅,低声禀报,“大人,表小姐来了。” 宋闻渊眉宇间的纹路瞬间又深刻了不少,“你来这里作甚?” 看得出来,表小姐现在对自己这位表哥是惧怕多于爱慕的,她站在月洞门外,半个身子被墙体遮挡,只堪堪探出一个脑袋半边肩膀,“表、表哥,我听说表嫂好几日没回来了,昨个儿上街的时候,我听着有一些风言风语,说是、说是你们很快就要和离了,是、是这样吗?” 和离?想得美!宋闻渊一边示意慕容钰轩退下,一边没什么耐心地敷衍表小姐,“没有的事。再者,这也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对方低着头咬着嘴唇,看起来有几分为难,到底是道了歉,“表哥……我知道自己之前是不好,不该处处针对表嫂……如今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守着一个眼里心里都没有我的男人,倒不如找个心里眼里都有我的,表哥,我已经决定回去了,只临近年节,此刻动身的话只怕就要在路上过年了,是以,我定在了年后启程,算算也没多少时日了。” 宋闻渊闻言,脸色稍缓,“你能自己想明白,自然是最好。” 王珊珊走出一步,规规矩矩站在月洞门外,低头搅着手指,“所以表哥,我想……我想去画舫同表嫂正式的,道个歉,可以吗?我、我真的只是想要道个歉,不会再针对表嫂了,可好?” 宋闻渊扫了眼手指都快打结的小姑娘,收回视线,几近意兴阑珊,“不必了。她就是小住几日,你启程前她肯定是会回来的,届时你再同她道歉吧。” 第279章 冷宫里锁着个宋答应 “表哥……表哥是不相信我吗?” 小姑娘没有倾城之容,但也有几分小家碧玉之色,一身素白打扮看起来有几分单薄,孤零零站在月洞门外委实也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宋闻渊却只扫了她一眼,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温声说道,“画舫不是王家开的,也不是宋家开的,你说上就上,那人家还怎么做生意?” 理的确是这么个理,如果王珊珊没有听到宋闻渊特意让下人送去了一只狗的话……一只不通人事的狗都能上去,怎么她上去就是扰人家做生意了?王珊珊心下暗嗤,面上却仍然不遗余力地央求,“表哥,我、我趁着画舫还在岸边未曾营业的时候去,去了就跟表嫂道个歉就回来,可好?” 意兴阑珊的眸子淡淡扫了过来,宋闻渊倏地笑了笑,“都说她小住几日就会回来,怎的?你不是要等到年后才启程?偏要这几日去画舫上道歉作甚?莫不是……道歉是假,推她下水才是真?” “怎么可能!”脱口而出的嗓音尖锐又短促,“表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表哥,我以前的确是不喜欢表嫂,觉得她配不上你,加之嫉妒心使然,是做了不少错事,可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要害她性命……从未!”最后的两个字,几近从喉间死后而出,带着被冤枉了的委屈。 只她对面的男子容色未变,淡淡扫了眼过去,几近无动于衷,“既如此,就等她回来再道歉吧……她住在画舫二层,即便你登了画舫也是上不去的。” 看似温声说着劝慰之语,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宋闻渊这是在提点告诫呢——说到底,宋闻渊根本不相信王珊珊找去画舫真的只是为了一个道歉,他和小丫头只是在置气,又不是要和离,还能任由着别人去她那里送不痛快?言语止于此,宋闻渊摆摆手,“就这样吧,我也要去喝药了,若是无事,你就待在这府里晒晒太阳赏赏花,整理整理回去要带的东西,没事别往街上跑了,一个劲的听些闲言碎语的。” 王珊珊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跺跺脚,转身就跑了,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满眼的恨与狠,哪像是真的想要去道歉的意思? 林木与她擦肩而过,回头瞥了眼表小姐背影,才兀自摇摇头进了落枫轩,“主子,表小姐这是……谁又得罪她了?” 宋闻渊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眼底微凉,“太闲?” 林木一激灵,忙不迭地摇头否定,“没、没!主子,属下想起来外头还有事!”话音还未落地,人已经风一样地刮到了月洞门外,身形之快,甚至依稀能看得到残影。 出了月洞门才倏地松了口气,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连连摇头,这几日的落枫轩啊,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少夫人倒是在画舫逍遥,狗都送去了,听说温一卓那小家伙也去了,想来是热闹极了,只这落枫轩……跟个冰窖似的,大抵那深深宫墙里的冷宫,也不过如此了……冷宫里头锁着的,可不就是自家主子么?说来,就主子这“受宠”的程度,也不知能不能混个答应…… 宋闻渊完全不知自己在心腹心中的地位早已一落千丈。 而秦永沛派出去调查的人自然是颗粒无收的,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让人觉得古怪。 这世上的人总该有个有迹可循的来处,偏这许依查来查去也只能查到近几年的踪迹,再往前却是“查无此人”的状态,倒像是横空降世似的,或者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样的人大多都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要么自己改名换姓东躲西藏了几年,要么就是背后有人手段通天为其遮掩消抹了……不管是哪一种,既然和温裴寂扯上了关系,就足以让人忌惮。 “继续查,这人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沿着温裴寂这些年的踪迹查。” “是。” …… 又过了两日,温一卓仍然在闹别扭,背着许依的时候恨不得脸上都贴着“卓卓有娘亲了、娘亲名叫许依、做了一手好菜、生得好生漂亮、最重要的是还拥有一座很漂亮的画舫”,那般的骄傲、那般的得意,但对着许依的时候别别扭扭的不爱搭理,更别说叫一声娘亲了,就连用膳睡觉都是缠着元戈。 这一夜,小家伙已经不知道第几次缠着元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娘亲如何如何、娘亲如何如何之后,终于心满意足的睡着了,那些“小公子我的娘亲天下第一好”的言辞,元戈都已经能够倒背如流了,她一边为夜半再一次踢了被子睡得横七竖八的小家伙盖好了被子,一边兀自盘算着这别扭性子到底随了谁,好似温裴寂和许依都不是这般的,偏偏生了个磨人性子的小东西。 她兀自低笑,倏地,嗅了嗅鼻子,掩着的窗户缝里,隐隐飘进一股烟味,像是木头烧着的味道…… 不好!她心下一凛,掀了被子下床,正要出门去探查,就听楼下呼声已起,“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呐,走水啦!” 元戈转身抱起床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温一卓出了房门直奔隔壁叫醒了许依。 火势蔓延地很快,发现的时候只是浓烟四起,但当元戈抱着温一卓护着许依匆匆下了画舫的时候,火舌已经蹿地老高,眼看着来不及救火,许依只好吩咐了下人先撤回了岸上再做谋划,人命总是比画舫重要。 画舫注定是毁了,纵然事后修复,也已非易事,和重新造一艘也没什么区别了。 小家伙已经醒了,怔怔看着凌烟湖面上大火烧红了半边夜色,看起来像是吓傻了,很久之后才从元戈怀里下来,走到许依边上,扯了扯许依的衣裳,低低唤了声,“娘亲……娘亲,咱们的家没有了……”说完,就哭了。 他开口唤着“娘亲”,称呼这座曾经给他带来巨大伤害的画舫为“家”。 第280章 这不叫小住,这叫常住 许依就在这声“娘亲”里,浑身轻颤地蹲了下去,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没事……没事,画舫没了咱们可以重建,娘亲在,娘亲在家就在。没事,没事……卓卓别怕。” “娘亲在,卓卓别怕。”许依蹲在红透的半边天下,一遍遍地安慰着这个孩子。 下人们划着小船围着那画舫泼水救火,小家伙仿若后知后觉似的,一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嚎啕大哭,哭得浑身都哆嗦,哭得撕心裂肺,“娘、娘亲……我要咱、咱们的家,我、我要咱们的画舫……” 元戈垂眸看着冰释前嫌拥抱在一起的母子俩,眸底微黯扫向熊熊燃烧的画舫,彼时她醒来闻着烟味时这画舫才刚刚起火,按理说此刻下人已经发现走水,应该完全有时间救火才是,偏她不过是转身抱起卓卓、去隔壁叫醒许依的功夫,大火却已经烧到了二层,这片刻的功夫更是整艘巨大的画舫都被大火吞没……这绝不是意外! 元戈一边解开身上披风递给鉴书,一边轻声吩咐,“你去一趟姚大人那,让他过来调查情况。”说完,一头扎进了凌烟湖中。 “浅浅!”许依伸手拉人却也只拉了个空,当下就招呼着福顺下了水,这深更半夜冷风刺骨的,这丫头也是真的莽,说跳就跳了。这性子,难怪那宋闻渊都觉得头疼…… 凌烟湖湖面之上大火肆虐,湖面之下却冰冷刺骨,元戈绕着画舫转了一圈,又在附近水域找了找,倒也未曾见着什么痕迹。画舫毕竟是开门做生意的,除了二层需要预约之外,一层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若是有人上了画舫找了个杂物间藏身等到夜间才现身纵火,想必也不会有人察觉。 只是,会是谁呢? 秦永沛,还是槿素……又或者,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而是冲着许依?她的这位嫂子,走南闯北这些年,只怕也有不少的故事,结识了不少人、亦得罪了不少人。但不管是冲着谁来的,如今也只好等大火扑面之后,企图从残骸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了。 宋闻渊来得很快,他夜半无眠,在院中坐了坐,见着这个方向火光冲天,心下骤然一惊,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好,当即连人都来不及带,一路纵马疾驰而来,远远见着被火光笼罩住的画舫,脚下都打颤,哪里还顾得了什么“重伤未愈、余毒未清”之事,直接弃马而奔,行至岸边,堪堪落地,视线一扫没见着元戈,几乎瞬间心脏都漏了一跳,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就要跌倒,“大嫂……浅浅呢?” 声音嘶哑得厉害,手都在抖。 许依愣了愣,才下意识指了指凌烟湖湖面,“宋大人,对不起……” 宋闻渊脸色一白,已经明显一个踉跄向前跌去,许依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话听来容易让人误会,忙不迭摆手纠正,“不是不是,浅浅没事,我只是……”我只是没拦着她下水…… “哗啦……” 水声响起,一身湿漉漉的元戈从湖面下出来,她一边拧着滴水的衣裳一边往岸上走,正欲说话,甫一抬头,一阵清风袭来,猝不及防地就被抱了个满怀,耳畔是急速跳动的心跳,还有那人微微颤抖的身体。 她微愣,闻着熟悉的淡香,眉眼瞬间柔软了下来,嘴角噙笑,“宋闻渊,我身上湿……” 话音未落,后面的话便被堵了回去,眼前是骤然拉近放大的五官,耳畔四起的惊呼声里,元戈整个人如遭雷击……连推开都忘了,任由这人毫无章法地啃噬,似乎带着几分想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恨意。 直到唇上刺痛,元戈倒抽了一口凉气推开了宋闻渊,抬手一摸,破了皮,这宋闻渊当真是属狗的,她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 下一瞬却又被紧紧抱住,双臂勒得很紧,勒得她骨头都疼,耳畔是宋闻渊杂乱粗重的呼吸,和几乎颤抖的声音,“浅浅……浅浅……”他一声声唤她,这一路的忐忑,那一瞬间的大悲与大喜,将他心里的弦都崩断,反弹的力道抽上心口,生疼,疼到四肢百骸都麻木,劫后余生、失而复得般的惊与喜几乎淹没了他的神志,哪里还能想到要说什么,只能凭着本能,唤她的名字,告诉她,“别离开我……” 几近哀求。 像极了方才无助哭泣的温一卓,又似大雨滂沱里,蹲坐路边无家可归的大型犬类。 元戈只觉得胸膛里某一块地方开始无声塌陷……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宋闻渊的后背,温声宽慰道,“我不会离开你。” “可他们都说,你离家出走是要同我和离,彼时圣旨赐婚你便不愿嫁我,想来是心里没我,温尚书又是陛下亲信,想必进宫去请一道和离圣旨亦非难事……” 元戈眉头微拧,却仍轻声应着,“不会,你听他们瞎说。” “可你离家出走……” “我没离家出走,我只是在这里小住。” “你自己算算都这许多日了,这不叫小住,这叫常住。” ……元戈紧了紧后牙槽,改抱为推,却没推开,到底是没忍住,抬脚,重重踩下,“宋、闻、渊!你够了哈!装可怜要装到几时!”这死男人,方才还浑身颤抖语无伦次的,眨眼间就伶牙俐齿了,明显是装可怜装上瘾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害臊。 很显然,宋大人并不觉得害臊,他甚至很是享受,被戳穿以后也不急不恼,伸手抚摸着元戈嘴唇上自己的杰作,蓦地低头又偷亲了一口,才没脸没皮地说道,“不够,谁让你总吓我,之前偷偷摸摸练功的事情为夫还未曾原谅你,你倒好,又吓我一跳……浅浅,回去吧,你不在我身边,我总不放心。”最后一句话,甚是认真严肃。 四下的戏谑里,元大小姐无奈长叹,画舫都烧成这样了,不回落枫轩还能去哪里?总不能真的离家出走吧? 第281章 挟儿子以令生母 元戈懒得搭理这个耍流氓还扮可怜的人,淡哼一声,没拒绝,却也不应。 偏宋闻渊今夜却似执着地要她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丫头最近胆子真是愈发地大了,总让人提心吊胆的,未曾讨要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他今日不想放过这小丫头。他低头,鼻尖蹭着她的,“浅浅……跟我回府去,不要离开我、这辈子都不要……好不好?” 呼吸纠缠间,声音都显得暧昧蛊惑,落在耳间连肌肤都觉得酥麻,元大小姐哪经得起如此撩拨,无意识地应了声,“嗯……” 轻咳声起,匆匆赶来的姚大人对这般旁若无人没羞没躁的宋闻渊实在看不下去,一边啧啧摇头,一边又佩服这温家大小姐果真非寻常人,能让这位冷脸高岭之花化成绕指柔,啧啧,啧啧啧…… 那边,乖乖用张开的五指挡着温小白眼睛自觉“非礼勿视”的小家伙眉开眼笑地冲着姚云丰身边的人冲了过去,“爹爹!卓卓找到娘亲啦!” 小家伙满脸喜色,画舫被烧早就被抛之脑后——娘亲说得对,娘亲在哪里、爹爹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温裴寂这些年亦只知自己儿子似乎将那段时间的事情给忘了个干净,至于其中曲折却是半分不晓,见状将闷头冲过来的儿子抱了起来,眉梢微挑看向神态躲闪的许依,倒是有些意外,这女人抛夫弃子多年,前阵子还见着自己就跑,原以为是个铁石心肠的,没想到小家伙刚来就认了……早知如此,直接将这小家伙当诱饵丢出去,岂不是更省心?他这般想着,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嗯”了声,才问许依,“怎么回事?怎么就走水了?”华丽声线像是染了这冬夜的凉意,有些冷。 此时大火已经差不多快扑灭了,整个画舫被烧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骨架,于夜色里看起来有些渗人。 说起正事,宋大人倒是显得可靠了许多,只停留在元戈腰侧的掌心仍未舍得收回,揽着她看向姚云丰,将方才下人七嘴八舌的话总结了一番,“应是有人纵火。若是意外走水,下人发现及时,又时值冬夜,完全不至于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来得早,的确闻着一股火油的味道,应是一早就有人偷偷浇了火油,趁所有人睡着之际点燃了画舫,火势才能如此凶猛。” 姚大人以拳抵着下颌,兀自点头,很是认同,“不愧是宋大人,温香软玉在怀,还能闻着火油味,下官着实佩服。” 有人没憋住,笑出了声。 宋闻渊这会儿好脾气得很,改搂为牵,低着眉眼十指交握,才含笑扫向姚云丰,“既然姚大人来了,此事就交给姚大人处理了,想来这区区画舫被烧之事,怎么查、怎么审,还难不倒姚大人才是……本官就不在此处指手画脚了,免得明日朝堂之上又多几本参本官的折子。走吧,夫人,咱们回府歇息……” 姚云丰弯腰抬手,“请。宋大人请放心,下官一有消息定会第一时间送去恪靖伯府。” 元戈没走,看向许依,“大嫂……” 温裴寂将温小白从儿子怀里捞出来递还给元戈,“再过会儿天都快亮了,赶紧带着你重伤未愈的相公回府歇息去吧,她这里有我呢。”“重伤未愈”的宋闻渊的确不适合掺和在这里。 姚云丰态度很是热络地送走了元戈和宋闻渊,带着几分玩笑与熟络,只转身之际瞬间变脸,抬手一挥,冷声呵斥,“将今日在画舫当值的下人带回京兆府挨个审问!” 众人齐齐白了脸色,许依正欲开口解围,姚云丰已经转首作揖,“想必这位就是温少夫人了……少夫人,今日画舫歹徒纵火,本官职责所在,这些下人都得带回去问话。少夫人放心,只是例行公事,问完了话很快就会送回来的。” 许依低头应好,好言好语地宽慰安抚了众人几句,又安排好了他们这几日落脚的客栈,这才扫向自己这几年来的心血,轻轻叹了口气……火势太大,多年经营积累只来得及抢出来极小的一部分,这一场大火当真损失巨大。唯一庆幸的是,幸好无人伤亡。 姚云丰已经带着人上了被烧毁的画舫调查,岸边一时间只剩下了这一家三口,温裴寂扫了眼许依,硬邦邦地开口说道,“时辰不早了,你先随我回去歇息。” 对方回眸看来,一脸的错愕,“我为什么要同你回去?” 温少爷的脸上又冷了几分,声音都冷,“不然呢?你还准备去恪靖伯府小住几日?”“小住”二字咬得重,隐约间听起来还磨着后牙槽,脸上笑容也邪气,颇有点“你点个头试试看”的威胁。 “我……”许依本也没打算去伯府暂住,只她对着温裴寂总有些理直气也不壮的心虚感,没来由的,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心虚个什么劲儿,摸摸鼻子,“我可以去住客栈。” “呵。”温少爷都被气笑了,他看了看暗沉沉的夜色,才点点自家儿子的脑袋,正儿八经地说道,“他,温一卓,温家入了族谱的正经嫡孙,天天跑去客栈见你的话……你觉得这外头流言蜚语会传成什么模样?许依,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在怕什么,但我温裴寂不是吃素的,我温家也不是纸糊的,不至于连自家少夫人都护不住,还需要你隐姓埋名抛夫弃子地在外面躲躲藏藏!” 许依轻轻一颤,脸上血色稍退,“你……你知道?” 那就是真的了。 温裴寂压了压嘴角,“往日觉得你这女人狡黠如狐,如今再看却又觉得蠢笨如猪!” “你——” “我不知道,可我思来想去都没觉得温家得罪过什么人,更不曾害过什么人,偏你一知道我的身份就跑得远远的,连儿子都不要了,既然不是因为温家,那应该就是因为盛京城的某个世家。”温裴寂没好气地斜睨了她一眼,“所以,你是要跟我在这里说清楚道明白,还是先带着你眼皮子已经快要黏在一起的儿子回家去睡觉?” 挟儿子以令生母——温裴寂将这一招用到了炉火纯青。 第282章 夫人,以后不会说话还是少说为妙 夜色深浓。 早先骑着的马被宋闻渊弃在了半道,此刻两人回府,没马没车的,十指相扣慢悠悠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彼时的大火和喧嚣都被留在了身后,只较之往常显得分外剧烈的心跳证明着那一刻的惊心动魄。 元小姐却是个惫懒的,走了没几步,侧目看他,“就这么走回去?” “再走一会儿,我的马应该会在原地等咱们的。”宋闻渊反倒放缓了脚步,垂眸看着身侧元戈,低着头轻声笑了笑,才道,“浅浅,这几日我其实真的有想过,你做事冲动又不计后果,为了我经常犯险又屡次受伤,如今更是……我便想着,若是你真的气我凶你不愿回来,那便不回吧,至少,你离开了我,总是安全些。” 远离了凌烟湖的小林子里,落叶攒了厚厚一层,厚底的皮靴踩在落叶上,沙沙地轻响。 晚风习习,她仰面看去,表情温和又从容,轻声问道,“既如此,又为何要来寻我?” 宋闻渊缓缓驻足,转身面向她,低着眉眼打量她,今夜月色淡薄,从稀疏的树枝间打下来,她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又从容。宋闻渊缓缓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慢慢描摹她的轮廓,“不舍得……亦说服不了自己放你离开,更想完完全全地自私一回。这辈子一路走来,责任很多,私欲很少,行至二十载,才遇见这样一个想要完完全全拥有的小丫头,想陪着她长大、陪着她变老,想陪着她看日升月落,也想陪着她观山高水长,更想陪着她生同衾死同穴,陪着她生生世世。所以怎么办呢,只好将她护在身侧,护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距离里,再不会让她涉险。” 元戈静静看着他,宋闻渊最近似乎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愈发冷硬深刻,显得眉眼都少了几分温和,倒真似应了外头“冷面煞神”的名号。 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是温柔笑着的,即便隐了些许无奈,却也是独有的温柔——大抵就是这样的“独有”,才显得这温柔格外珍贵,否则,自己又不是什么大圣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铤而走险?元戈微微偏头,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轻声笑喃,“傻子……既要陪我变老,我总不好让你半道就死了,护你一护又有什么问题呢。” 宋闻渊皱眉,“我不会死。”他曾无所谓生死,如今却害怕死亡,也害怕受伤,更害怕自己受伤累及了她,于是他再一次认认真真地重申,“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死。” 可生而为人,肉体凡胎,会伤、会疼、会死,都说人定胜天,只生死这件事,半分不由人。 “宋闻渊。”元戈抬手缓缓圈住对方颈项,踮着脚拉近了距离,勾唇一笑,“宋闻渊,我有没有说过……本小姐眼光很高的,喜欢皮相好的,身段好的,还有气质好的、脾性好的,嗯,还要武功高、学问高……总之,必须是人世间一等一的男人,本小姐才看得上。” 小姑娘勾唇轻笑,骄傲邪恣的模样,耀眼极了。只是这话……宋闻渊锁着眉头,不说话。 元戈也不等他回答,又继续说道,“所以,秦永沛这样的人,就算是送到我面前,本小姐也是不屑瞧上一眼的。至于宋大人你,皮相挺好的,身段勉勉强强,气质太冷硬了些,脾性显然是很差的,学问想来是不错的,但这武功显然是不行了,如今这小命还得靠本小姐保着……” 宋闻渊眸色渐浓,圈在她腰侧的手逐渐收紧,“所以……?”声线暗哑,隐约用着力,像是磨着后牙槽。 元戈却仿若未觉,仍然噙着那点邪恣的笑意,看着宋闻渊字字句句,“但是,他是宋闻渊,这就够了。宋闻渊在我这里,便是这世间第一等的……呜!”剩下的尾音连带着嘴角的笑意,都被世间第一等的宋大人堵了回去。 许久,宋闻渊才稍稍松开怀里一句话气死人又能一句话将人哄好的小姑娘,指腹却仍流连在她略显红肿的唇瓣上一点点摩挲,眸色幽暗,微微喘着气轻声蛊惑道,“夫人……以后不会说话还是少说为妙。” 元戈歪着脑袋看着宋闻渊笑,声线多了分平日里没有的软糯娇媚,“我在夸夫君深得我心呢。” “嗯,夫人夸得极好。”宋闻渊敷衍得很明显,“往后还是别夸了,为夫还不想被气得英年早逝。回去吧,虽然人人皆知我的‘重伤未愈’只是无心上朝的借口,但也是要装装样子的,多少给咱们陛下一点面子,天亮前赶回去,好好睡一觉。” 元戈没动,拽着他的手嘻嘻笑着撒娇,“你背我,我走不动。” 杀人时手起刀落眉头都不皱的元大小姐,突然身娇体贵起来,走了几步走不动了,还要求“重伤未愈”的宋大人背着走。 宋闻渊无奈摇头,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腿闲了,嘴巴就闲不了了,元戈抱着宋闻渊的脖子,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轻声唤道,“宋闻渊,你说,今日纵火的人,会是槿素吗?” “不好说,就算是,只怕也不好抓。该烧的都烧得差不多了,何况,画舫人来人往的,更不好查。” 林中静谧,一时间只余下鞋底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元戈微默片刻,又唤,“宋闻渊……” 唤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宋闻渊回头看了眼,“嗯?” 夜色太美,总让人想要一吐为快。 元戈轻轻叹了口气,“槿素……槿素是为了复活元岐,少女心头血,以秘术炼之,能……活死人。” 宋闻渊脚下微顿,却没说话。 元戈趴在他背上,鼻尖轻轻蹭了蹭他的脖子,像只猫儿般撒着娇,声音柔软,“宋闻渊。” “嗯。” “如果我死了,你会想要复活我吗?”有时候夜深人静,也会觉得至少还有人念着元岐、倾尽一切办法哪怕犯下滔天大罪也要复活他,相较之下的元戈,真失败啊…… 第283章 温裴寂,你悔是不悔? 林子的尽头,是被宋闻渊半路抛下的那匹马,正在原地打着转。 宋闻渊停下了脚步,微微偏头朝着元戈,温声说道,“会。若需天材地宝,我便是倾尽一生也要为你寻得,若是一命换一命,我亦毫不犹豫。可你我都清楚,邪门的秘术纵然有效,复活出来的大概也只是披着人皮的魔鬼罢了……若是如此,倒不如随你一道,携手共赴黄泉。” 他是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而不是说着好听的话哄她开心。 元戈紧了紧抱着对方脖颈的双手,趴在他背上低低地笑了,笑了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正色说道,“宋闻渊,你且记得,这世上从无复活之术,正是因为如此,性命才弥足珍贵,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有一命换一命、携手赴黄泉的想法。” 小姑娘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间,皮肤上簌簌地痒,一路痒到了心底,他将某些念头悉数压下,才看向前方低低应了声“好”,随即又道,“只要你乖乖的,别犯险,别干傻事,好好的、健健康康地待在我身边,我自然不会有那些想法。” 元戈一噎,这不是废话吗? “宋、闻、渊!你个蠢蛋!”她一字一句唤着他的名字,气得牙痒痒,遂当着一口咬在了他的脖颈之处,甚至犹觉不过瘾,磨了磨牙,如愿听到男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动静,这才松了口,盯着月色下都清晰可见的牙印,满意的哼了哼,便也不理人了。 …… 温家人睡得早,夜半大少爷领回一个女子并且直接安排进了他自己的院子这件事,是一直到早膳时间才从下人口中得知的。 许依原是说什么都不愿同温裴寂一个院子的,但彼时子时已过,再让下人们整理院子委实也过于兴师动众了些,若是吵醒了主人家就更加过意不去了,这才住进了温裴寂的院子——偏这消息虽然传得慢,但它传得快啊!不消半个时辰,老夫人已经拄着拐杖几近健步如飞地到了院子门口,女子没见着,倒是见到了规规矩矩扎马步的小家伙。 小家伙一见老夫人,忙不迭地冲了过去,嘻嘻笑着“不打自招”,“曾祖母,卓卓有娘亲啦!娘亲名唤许依,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画舫……虽然,昨儿个被烧了,不过没关系,娘亲说了,很快就会修好的!” 画舫……卓卓最近陪着浅浅住在那艘画舫这件事她是知道的,画舫被烧却是还未收到消息,心下一惊,“画舫烧了?你和姑姑都没事吧?” “卓卓没事,姑姑也没事,娘亲也没事。” 这小家伙娘亲、娘亲地叫得分外顺口,老夫人心下却有些举棋不定,与随后赶到的温夫人对视一眼,才弯着腰低声打听,“那姑娘……就是卓卓的娘亲,便是那艘画舫的主人?”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那女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心下担心的仍然是那姑娘为人秉性如何、若是过了门对这小家伙会不会视如己出的问题,左思右想着,又旁敲侧击地打听着,“那姑娘,同你姑姑关系可好?”若是浅浅认可的女子,想来不会太差才是。 卓卓却不知老年人心里那些激动又忐忑的顾虑,嘻嘻一笑,“是呢!娘亲有一座很大很漂亮的画舫,她说这些年其实一直都在卓卓身边守着,只是从来没有露面罢了!曾祖母,卓卓不是没有娘亲的小孩哟!” 房门被打开的“吱吖”声里,陡然明白过来小家伙一连串语速很快又眉飞色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老夫人下意识抬眼看去,瞬间就在那张素面朝天也明艳动人的面容里,怔立当场——一辈子没这么失态过,四目相对之际,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该怎么打招呼,是叫“姑娘”还是叫“孙媳妇”? …… 没多久,已经出门的温裴寂就被叫了回来。 偌大的会客厅里,上方端端正正坐着的是不苟言笑的老夫人,左下方坐着温夫人,对面是同样沉默却温和的许依,以及腻歪在他娘亲怀里怎么也不肯走的温一卓。 还以为许依又跑了是以马不停蹄赶回来的温裴寂脚下一缓,背着手跨进会客厅内,慢条斯理弯腰行礼,“祖母,母亲……方才有些急事离开了一下,如今看来不必我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夫人、卓卓的亲生母亲,许依。” 老夫人手中拐杖重重一捶地面,板着一张脸扫向温裴寂,“你将卓卓送到画舫,是一早就知道这画舫是谁的?这才将自己儿子送上去,是吧?” “……是。” “浅浅也是因为你才住在画舫的?” “那不是。” 老夫人撩了撩眼皮子又扫了眼温裴寂,声音又冷又沉,“昨夜大火,画舫被烧,幸好无人受伤……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们母子受了伤,甚至、甚至……”后面的话老夫人张了几次嘴,到底是说不出来,只手中拐杖砰砰锤着地面,“届时,你悔是不悔?!” 温夫人低着头,很安静,并不帮着劝上一句。 许依看了看老夫人,又看了看一声不吭的温裴寂,虽自觉还是个身份尴尬的外人,这种场合其实并不适合她开口说话,但又觉得这事儿责怪温裴寂实在没什么道理,于是挪了挪身子,开口,“老夫人……” 老夫人抬抬手,将她的话拦了,“丫头,你先别说话,我且问他,裴寂,若当真如此,你悔是不悔?!” 温裴寂看了眼许依,“悔。” “我一直都说,男儿若能建功立业光宗耀祖自是最好,若是不能,那就养家糊口呵护妻儿,家人和睦便是极好的……可你是怎么做的?我老了,说话不顶用了,待你父亲早朝回来,你且自己去同他解释吧。” 温裴寂弯了弯背,恭恭敬敬回话,“祖母的话裴寂始终铭记,今次是我考虑不周,往后绝不再犯。” 老夫人这才面色稍缓,问道,“画舫被烧的事情,调查清楚了吗?” 第284章 乖巧又漂亮的孙媳妇 温夫人这才插嘴说道,“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吧,坐着说话吧。”说完,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许依,漂亮是真的漂亮,张扬、明艳,眼底清冷镇定,不似寻常姑娘家初见婆家时略带紧张与娇羞的神态,她坐在那处,看着安静,却也从容。 看来,是个不简单的女子,一身气度亦是不错。 温裴寂依言在许依身边的位置坐了,接了下人递来的茶水,才回答老夫人的话,“此事如今是姚大人在调查,暂时还未曾有结果传来” 老夫人端坐其上,闻言点了点头,“此事你得上心些,多走动走动。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能如同之前那般只知早出晚归地应酬做生意了,可明白?”老夫人想着,这孙媳并非盛京人士,能经营着一家画舫想来是有些手段的,但在这城内到底没什么人脉,如今那位京兆府尹虽是个勤政廉洁秉公办事的,但京兆府压在案头的官司那么多,多走动走动总是上心些。 温裴寂颔首道好。 说完了正事,老夫人才看向许依,方才还不苟言笑的面容此刻满眼慈爱笑意,招了招手,“丫头,过来给祖母瞧瞧……”她眉开眼笑地唤着“丫头”,哪还有半分方才的严肃模样,看起来像个偷吃了甜点的小女孩,偏着头,招着手,“过来。” 许依起身走了过去,微微屈膝,“老夫人。” “还叫什么老夫人,这般见外!”老夫人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在身边坐了,打量着这个分外漂亮的孙媳妇,真是越看越满意,“叫祖母就好了,裴寂这孩子也真是的,早该将你带回来才是,画舫上住着哪有自己家里舒坦……昨儿个夜间回来,时间仓促,今儿个让下人们好好整理一下,该换新的换新,该置办的置办,本就是自己家,别客气。” 漂亮的姑娘家谁不喜欢呢,本来也只是担心这继母会不会不喜欢卓卓,如今好了,就是亲生的,还有什么比这样的结果更好呢? “是,多谢祖母关心。”许依低眉含笑应着,大大方方地依着老夫人的要求改了称呼,也并不曾解释自己只是在此小住。 老夫人又拉着许依说了不少话,话题大多都围着卓卓和温浅,只偶尔提及对方家中长辈几何,听她说自小便没了父亲母亲,这话题便再也没有被提起过,只眼神愈发心疼起来,摘了腕间的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在了她手上,不容推拒地拍了拍许依的手背,宽慰着,“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就是平日里戴着玩的小玩意儿,收着吧!” 温家老夫人戴着玩的小玩意儿只怕也都是宝贝才是。 看来只能之后还给温裴寂了。 虽然昨夜这家伙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听着还让人着实有些感动的,但……温家走到如今也不容易,实在没必要为了她背负的那点恩怨与旧事折损了这些年的基业,听说那人早已位列丞相,温家若是对上他,只怕也没什么胜算,事情哪有温裴寂说得那么简单,她既知卓卓如今一切都好,待此间事了便该离开了,从此以后,离得远远的,只盼着小家伙顺遂康健便好了。 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许依温温一笑,抚过腕间玉镯,轻声道谢,“谢谢祖母。” 又漂亮又乖巧,这孙媳妇当真是越看越喜欢,一边频频点着头,一边拍拍她的手背说着,“瞧你眼下还有些青,昨夜很晚才睡吧,陌生的地方也没歇息好是不是?别陪着老太婆说话了,快回去再睡一觉……” “晚辈没事……” “无妨,咱们府上没那么多规矩,也没有非要什么时辰起身、更没有晨昏定省的要求。”温夫人也道,“按着自己的习惯来就好,你住几天便晓得了,去吧,裴姬,带着你媳妇和儿子回去吧,让下人将院子好好收拾下,这些事情母亲便不插手了,你们按着自己的喜好来。” “是。”温裴寂起身颔首,带着起身告退的许依和卓卓离开了。 …… 这一日一早,已经很久没有上朝的指挥使大人兴师动众地亲自押了个犯人送去了京兆府的大牢内。听说是个大夫,经营着一家深巷里的小医馆,至于为何犯事的说法也是众说纷纭没个确切的消息。 有的说是卖假药卖到了宋闻渊头上,所以宋闻渊伤势迟迟未愈,有的说这小医馆本来就是卖假药的,被警衣卫连人带老窝一起端了,也有说章大夫放火烧了城外那家画舫,彼时三少夫人正在画舫小住,这不,差点就殒命了,宋闻渊自然就怒了。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消息传得很快,章大夫的老主顾们纷纷奔走相告,消息传到恪靖伯府的某个院落里,风韵犹存的女子脸色骤然一白,“怎么会?那、那我那方子……” 丫鬟抿了抿嘴角,沉默了片刻,才道,“听门房说,昨夜凌烟湖画舫烧起来的时候,三少爷的确是一个人急匆匆出了门,一直到午夜之后才带着三少夫人一起回的府……奴婢觉得,兴许、兴许当真是因为此事。” “又是温浅?”女子自然是伯府唯一的姨娘安姨娘,闻言攥着手里的帕子咬牙切齿,“温浅这死丫头,每次都坏老娘的好事!这药前前后后也吃了好几个月了,偏这肚子半点动静也没有……如今郎中还被抓了,这可如何是好?” 丫鬟偷偷打量了眼安姨娘,小心翼翼试探道,“不若,咱们就按着章大夫之前开的方子再吃上一阵子,姨娘若是不放心,那奴婢再去找找别的大夫?这章大夫说得好听,什么家传秘方,如今看来也就是个半吊子的江湖骗子!” 安姨娘沉吟片刻,这内宅妇人们,各个都铆足了劲地想要多生子嗣稳固地位多争几分恩宠,偏她生了个不成器的,这些年伯爷已经快要将此处遗忘,倒是那老女人因着生了个好儿子,愈发地作威作福着。 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只是切记低调行事,千万别被人发现了。” “是。” 第285章 圈套 京兆府监狱门口。 “小哥,有劳……老朽想进去探望一下故人,只说几句话便出来,行个方便可好?” 一双上了年纪的手颤颤巍巍递过一只钱袋子搁进看守手中,钱袋入手沉坠,看守玩味一笑,不动声色间掌心一动,钱袋子已经熟练地进了怀里,随后指尖一撩掀开对方兜帽,露出底下一张讪讪赔着笑的脸,微微一愣,竟是认识的。 “张院首?”收了银钱,看守态度甚好,拱手行了礼,压着声音恭维着套近乎,“张院首要进去探望故人,直接说一声便是,还这般客气作甚?只是不知张院首的故人是哪位?”话虽这般说着,但进了怀里的钱袋子却稳稳的,半点拿出来的意思都没有。在这门口,便是皇子皇孙来了,若是想要“行个方便”,这该给的总要意思意思才是。 张院首显然有些为难,前后张望了下,才搓着手凑了过去,低声说道,“就之前刚送来的,章大夫。” “章大夫?”看守似是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将怀里的钱袋子拿了出来,递还给张院首,“大人,委实不是小的不愿行这个方便,实在是、实在是……宋指挥使押送过来的时候就交代过了,不许任何人探视,说是朝廷要犯!大人,您、您还是回去吧……” 张院首没接那钱袋子,反而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压在了钱袋下面又给推了回去,“如今天寒地冻,还麻烦小哥请大伙儿喝口热乎的……老夫知道大家的难处,只这人是老夫故人,早年相交甚深,如今他落到了这田地,老夫实在于心不忍。真的只是进去说几句话……至于宋指挥使那边,小哥不说,又有谁知道老夫进去探望的是这位故人呢,你说是吧?” 钱袋子下面薄薄一张银票,面额不小,分量甚大。 看守似是为难了片刻,到底是被张院首说动了,咬咬牙,“成!只是大人说完了话就快些出来,指挥使交代不让探视,便是咱们姚大人也不敢怠慢,这要是被发现是小的放您进去,别说这差事了,就是小命都难保。” “欸!”张院首频频点头应好,跟着那看守进了大牢。 大牢深处有哀嚎声传来,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颤音,在昏暗的大牢内一声声回荡,张院首这辈子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脸色都白,那看守见怪不怪,一边引路一边宽慰道,“大人放心,那位只是送来关押,并不会动刑的。咱们这里平日里也很少会动刑,只有对冥顽不灵的才会如此……不过诏狱就不一样了,那位之前在诏狱有没有受刑小的就不清楚了,指挥使亲自送来的,彼时小的也只是远远瞧了眼,瞧不真切。” 张院首这心,便随着这些话落了又起,哀嚎声还在继续,一声一声地叫唤得他袖口下的指尖都颤,“这……还没到吗?” “快啦!快啦!”看守缓缓站定,指了指前方,“喏,那边第三间就是了。大人,小的就候在这里,此处听不见你们说话的,大人,您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说完了赶紧离开,这人是要犯,姚大人和宋指挥使都盯着呢!” 张院首颔首道好,又转首致谢,“多谢小哥了。” 说完,朝着第三间牢房过去,走到近前见着蜷缩在草堆上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容色骤变,颤声唤道,“石头、石头……” 他压着声音,用力摇着铁栏杆,那被叫作石头的章大夫没动,隔间男子却咆哮开了,“你个老匹夫吵什么吵!再吵老子隔着这门一刀捅死你!” 张院首活了大半辈子了,大抵第一次被人用如此直白到近乎粗俗的言语威胁,瞬间哑口无言,只压着声音继续唤,“石头……小石头?” 章大夫缓缓抬头看来,杂草一样的头发将半张脏兮兮的脸都盖住了,他撩了撩,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看向外面,动了动嘴唇,无声发了个音,才问,“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被押来此处,我来看看你。”张院首整个人都贴着铁栏杆,一张脸像是被这冬日的栏杆冻得又白又青,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像是冻木了有些哆嗦,“你怎么样?有没有受刑?宋闻渊有没有对你屈打成招?你既落入了他的手里,怎么还给送来了此处,是不是你交代了什么?” 章大夫的眸子一点点的黯淡了下来,他的双手撑在稻草堆上,稻草杆压着掌心,有些微微地疼,他低着头突然笑了笑,“我以为你是来探望我的……既是担心我交代了什么,你就不该来这样的地方。只当没有我这个人,只当你我之间半点干系也无,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医院院首,而我,只是深巷之中的一个无名大夫——咱们之间,不一直都是如此吗?” 张院首微微皱着眉头,“石头……” “别叫我石头!”对方豁然抬头,脏兮兮的脸上,唯有那双眸子盛了怒火,于这阴暗逼仄之地显得格外明亮,他揪着身下的稻草杆,死死盯着张院首,“既已将我们母子弃若敝履扫地出门,又何必在这个时候假惺惺地前来探望?张大人就不怕我这个不肖子令整个张家蒙羞?” 张院首微微仰面,闭了闭眼,握着栏杆的手缓缓落下,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年的事本就复杂,彼时你年岁尚小,还不懂……” “啪、啪!” 掌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声音,“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本官今日就赶巧了,听了这么大一出好戏。章大夫、张院首……没成想,深巷小医馆里的章大夫竟然出自太医世家张家,倒是本官小瞧了章大夫。我就说嘛,这章大夫哪来这么多银子,感情是替张大人收的药材?你说是吧,姚大人。” 背对着声音的张院首只觉得从头凉到了脚底板。 这是一个圈套。 将人从诏狱转到京兆府,就是针对自己设下的圈套——张院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第286章 子不教,父之过 他原就该想明白的,宋闻渊这些时日揣着明白装糊涂、揣着活蹦乱跳的身子骨偏要装行将就木,不是重伤未愈就是余毒未清的,说话前恨不得先咳出几口血来,这些时日更是连落枫轩都不愿踏出,怎么突然就兴师动众地将个“要犯”亲自送去京兆府? 若说要犯“重要”,为何又从铜墙铁壁的诏狱转到京兆府?要说宋闻渊有心避嫌,可这人已经在诏狱审完了,加之姚云丰和宋闻渊交好更是早已人尽皆知的事,这避嫌避得着实有些欲盖弥彰。 张院首觉得自己原该想到的、也应该能想到的,可就因为自己对这孩子的一点内疚与不能与人言说的无所适从,让他从下人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便已经方寸大乱,哪里还能想到这许多?宋闻渊要的便是自己的方寸大乱吧? 如今朝中已经多有风声,有质疑自己这个太医院院首的医术的,觉得为什么这些年都诊不出一个“中毒”,有觉得自己故意为之的,就想眼睁睁看着年轻的指挥使毒发身亡的,还有觉得这毒就是自己下的,这些年所谓的“平安脉”其实就是为了确认对方还有多少时日……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自己解释不了,宋闻渊足不出户自然更不会站出来解释,若是自己再和这桩案子牵扯上的话……如今看来,便是这“病弱之躯足不出户”都是宋闻渊陷阱里必不可少的一步,往日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突然之间的力所不能及,才更让人唏嘘。 张院首看着背着手站在暗处姿态闲适半点意外也没有的宋闻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想来,宋大人并非来得巧,而是等候多时了吧?” 宋闻渊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缓缓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那倒没有。毕竟世人皆知,本官中毒多年前阵子更是差点命都没了,这身子啊,早就废了……这不,才站了这一会儿,便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了。” 话虽这说,可他看起来完全没有“疲惫不堪”的模样。 若要论嘴皮子,十个张院首都不及一个宋闻渊,这一点张院首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侧身让了让,让出身后狼狈的章大夫,微微冷脸问宋闻渊,“宋大人,不知这孩子到底犯了什么错?还劳动宋大人亲自抓、亲自审、还亲自守着。” “院首不知吗?” “老夫为何会知晓?”张院首翻着白眼冷嗤,“是,他的确是老夫的孩子没错,可从小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老夫这些年也从未管教过,更不知他竟然还在深巷中开了个小医馆。莫不是,医术不精,害死了人?纵然如此,此案也该直接交由京兆府审理才是,怎么还劳驾宋大人了?” “医术精不精本官倒是不知,不过听说这祖传的送子偏方很是管用,若非如此本官也猜不到张家头上。”自称“疲惫不堪”的宋大人在林木搬来的椅子上坐了,才支着下颌点点大牢内垂着脑袋一声不吭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的章大夫,“这位章大夫,涉嫌买凶杀人,于东郊画舫之上意图行刺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张院首,此等大罪,本官过问一下想来不算僭越吧?” “我没有!”章大夫豁然抬头,盯着宋闻渊满眼的恨意,“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草民没有买凶杀人,我只是去收购我想要的药材!一个大夫看到珍贵的药材见猎心喜想要收入囊中,又有何错之有?宋大人自己树敌太多,招来仇家行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宋大人不好好缉拿真凶,偏将一切都推到草民身上,草民冤枉……至于令夫人的事情,草民也解释地很清楚了,她冲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抢药材,我又不知这就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楼下打打杀杀吵吵闹闹,草民自然误会了。” 说完,抬眼看向宋闻渊,一改往日畏畏缩缩的模样,噙着几分笑意偏头总结,“所以,这就是个误会,宋大人。” 竟似有恃无恐似的。 宋闻渊也笑,挑眉与身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的姚云丰交换了一个眼神,才懒懒看向章大夫,“看着是个饱读圣贤书的文人,没成想是个巧言令色信口雌黄的泼皮……既如此,此等刺头便交给姚大人了,本官重伤未愈,需得回府静养才是……姚大人,拜托了。” 姚云丰沉默着点了点头,心下无人得见处,却懒懒翻了个白眼——戏本子都写好了, 幽暗闭塞的大牢内,清隽贵气的年轻人坐在那里并没有分毫的格格不入,就连那张比寻常人还要苍白上几分的容颜与此间亦有种莫名的和谐感,他看起来就像是天生属于这幽暗、是这幽暗之地的王者。 张院首没来由的,浑身一凛,“宋大人……”这小子重重提起,又轻轻放下,那这一趟兴师动众的,又是意欲何为? 宋闻渊已经撑着扶手站起来,闻言扫了眼张院首,仿佛这才想起这位也在现场似的,低着眉眼笑了笑,才道,“哦,张院首……张院首放心,本官也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张家那点旧事本官半点兴趣也没有,自然不会出去胡言乱语。” 张院首微微颔首,虽觉心下仍然忐忑,但还是准备低头道谢,谁知宋闻渊起身理了理衣衫,又道,“不过这子不教父之过的道理,张院首应当明白才是……令郎欺人太甚,买凶杀人在先,构陷我夫人意欲持凶抢劫在后。张院首应该也见过我夫人,一介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持凶抢劫?就此事而言,本官会一五一十、如实上奏陛下,请陛下裁定。” 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本官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实话实说。 张院首到了嘴边的感谢硬生生咽下,拉着一张老脸白了青、青了白,最后硬生生憋出一抹冷笑来,“宋大人……当真是好大的一盘棋。” 第287章 弃子 从大牢里出来的张院首,似乎较之进去之前又苍老了几分。 他已过古稀之年,数年前就已经开始深居简出,请辞的折子递了又递,陛下却仍然没有放人的打算,但这位老爷子除了平日里为陛下请请平安脉之外,已经鲜少插手太医院的其他事情了,当然,还有个例外,那就是陛下的救命恩人,锦衣卫指挥使宋大人。 是以,这次宋闻渊中毒多年的消息被曝光,首当其冲的就是众人对他这位太医院院首的医术的质疑——他哑口无言,硬生生咽下了这样一个对大夫而言可谓奇耻大辱的质疑,只为大事化小。 如此,就算宋闻渊有心针对报复,也显得师出无名——除非他想捅破真正给他下毒的人是陛下。 张院首料定宋闻渊不敢。 可没成想,宋闻渊竟然设了这样一个陷阱……真是天要亡他张家啊!张院首站在大牢门外,仰面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才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 当天下午,宋闻渊进了宫,这位久不进宫、亦不见人的宋大人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清瘦了,他穿着厚厚的大氅,感觉他整个人都快要承载不起厚重的大氅,倒的确有几分“重伤未愈”之态。 宋大人进了宫,递了张折子进御书房,状告张院首之子章伯磊买凶刺杀朝廷命官、构陷恪靖伯府三少夫人等罪。 张家人丁不旺成员简单,这章伯磊却是闻所未闻,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 盛京城中从来没有秘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此“章”非彼“张”,章伯磊是京兆府的要犯、深巷经营小医馆的没什么名气的大夫,但更重要的是,此“章”亦是彼“张”,这位章伯磊竟然是太医院院首的儿子…… 一石惊起千层浪,在朝为官的哪个是简单的人?儿子买凶意图杀害宋闻渊,那这当爹的……身为太医院最最德高望重的太医,若说解不了毒便也罢了,偏生这些年连中毒这件事都发现不了?到底是发现不了,还是不愿发现?甚至这些年来张院首对这位指挥使的例外与优待,到底是关心还是监视?更有甚者开始怀疑,宋闻渊这毒……到底从何而来? 声音很杂,传得很快,传到了御书房,陛下决定亲自过问此事,单独召见了张院首。 御书房里谈了些什么无人得知,只知道张院首进了御书房之后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的时候是被人搀扶着出来的,步下台阶的时候甚至因为一脚踩空差点摔倒。张院首离开后没多久,陛下下圣旨赐死了章伯磊,又治了张院首一个渎职之罪,但念及张院首到底年迈,加之这些年亦是劳苦功高,遂罚俸三年作为惩戒便罢了,至于宋闻渊中毒之事,一个字未曾提及。 至于恪靖伯府这边,皇帝送来诸多赏赐,说是安抚受惊的三少夫人。 显然,陛下的意思,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毕竟是这些年的心腹,若非如此也不会一次次拒了对方告老还乡的折子——等着看一场大戏的众人明显不满意这般仓促的结局。 莫说朝臣不满意,就是林木也不满意,他看着落枫轩里琳琅满目的赏赐,一脸嗤之以鼻的表情,“就这?三年俸禄?是不是太不痛不痒了?” 元大小姐把玩着手中硕大的珍珠项链,闻言撩了撩眼皮子懒懒笑着,“的确有些不痛不痒,但也不算意外。若当真严惩,那几乎就是坐实了下毒之事和张院首有关了……陛下精明着呢,这三年俸禄也就是教子无方的惩罚罢了,关于下毒一事可是半个字没回应呢。不过,如今这位张院首身上的脏水洗不掉了,迟早会成为弃子的,放心吧。”说完,举着手中的珍珠项链对着太阳瞧了瞧,满脸的守财奴模样。 宋闻渊从她身后走来,很是自然地俯身在她发顶亲了亲,才接了那项链丢回盘子里,“虽是御赐之物,却也算不得上乘,若是丢了还得获罪,你若是喜欢,我送你更好的。” 自打那夜从画舫回来,宋闻渊就总是这般时不时与她亲昵一下,元戈本就不是扭捏的性子,闻言嘻嘻一笑,“本夫人更喜欢玉器翡翠,珍珠虽美,却并非我所喜。” “好。”宋闻渊拢了拢肩头大氅,吩咐着拾音将“别的男人送的”东西悉数收进了库房去,这才倒了杯热茶递到元戈手里,“姚云丰那边说了,画舫被烧得太严重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唯一可以肯定的,的确是人为纵火。画舫上的下人都已经盘问过了,目前为止没什么问题,已经将他们都放了,如今就住在大嫂安排的客栈里,也安排了人盯着呢。” “除此之外,倒是在画舫不远处的岸边,发现了一排脚印,这段时日城内并未下雨,这排脚印定然就是纵火者留下的,看脚印应该是个女子,体型较小,身量不高……浅浅,你是不是在怀疑槿素?” “嗯。”元戈并不隐瞒,点了点头,捧着茶杯轻声说道,“只是,我有些不明白她的用意……在此之前,她的意图一直都很明确,绑架未出阁的姑娘家取心头血做药引,炼制能让人起死回生的秘药……这段时日因为朝廷的追踪被迫东躲西藏,按说应该更加低调行事才是,突然放这把火的用意到底是什么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摩挲着茶杯杯壁,蓦地,指尖微微一顿,视线落在指尖一点,莫非……是知晓了“温浅”的身份?还是说,只是为了针对自己这位“元戈的不记名弟子”? 若是前者的话…… 午后的太阳被云层遮掩,阴云之下少女的瞳孔漆黑如墨,又似笼着一层薄雾,其中情绪瞧不清楚,她怔怔看着宋闻渊,这人最近瘦了不少,看着是整日都在府中静养,实际上哪里静养得了,各处都要操心,许多事都要决断,有时深夜起身仍然见着他屋中亮着烛火,显然夜半未眠……当真耗神费力。 于是,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第288章 弱水三千均无意 见她明显欲言又止的模样,宋闻渊回头递了个眼色支开了林木,才倾身过去抓了她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了?” 抓着她的那只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冷白肌肤下是清晰可见的青紫脉络。元戈看着宋闻渊有力却分外清瘦的手,抿了抿嘴角,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在想,这章大夫既是张院首的亲生儿子,那么,当天安排那个陷阱的人,到底是秦永沛、还是佟明儒,又或者……根本就是皇帝本人呢?” 小姑娘的手娇小柔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握在掌心里软软的很是舒服,宋闻渊低着眉眼把玩着,闻言轻笑说道,“管他是谁,不过应该不是佟明儒,这只老狐狸是根出了名的桥头草,擅长见风使舵,野心很大、胆子却很小,面上谁也不敢得罪了,只会躲在暗处坐山观虎斗,等到尘埃落定之时才装模作样出来坐收渔翁之利……当年便是如此。” “当年?” “嗯。”宋闻渊点头,心思都在掌心柔荑之上,慢条斯理地十指相扣着,才道,“彼时我还未出生,都是听老一辈的人说起的。听说早年佟家先是定了一门亲,对方是个指腹为婚的姑娘,并非世家之女,却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两人感情还不错,成亲的日子都已经定好了,谁知,国公府家的小姐相中了佟明儒,闹腾得厉害……这位彼时尚且年轻的佟相很是‘君子’,谁的心都不忍伤害,还是左右为难,最后进宫请了陛下圣旨,想要在同一天将这两位姑娘同时娶进府中,国公府家的小姐身份尊贵,自是正妻,指腹为婚的姑娘亦是不忍辜负,求陛下赏一个平妻的身份。” 世家也有平妻之说,平妻、平妻,听着是与正妻平起平坐的意思,但到底不算明媒正娶的妻,通常名不正言不顺的,说到底也就是个妾。但若是陛下点头允诺的平妻身份自然是不同的。 “呵,当真是非常响亮的算盘,权势、财富、名声、美人,他佟明儒当真是一个都没打算舍弃。”元戈轻嗤,“后来呢?如今相府不是只有那位相府夫人么?” “嗯,那是后来的事情了。”宋闻渊牵着小姑娘的手贴在脸颊上摩挲着,一边心不在焉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彼时陛下登基不久,正是需要助力的时候,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失去了佟相的支持,圣旨很快就送到了佟家。一时间,盛京谁人不羡慕这位风头无两、又享齐人之福的佟大人……” “宋大人也羡慕吗?”一直沉默听着的小姑娘突然出口打断,噙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偏头看来,“嗯?齐人之福……宋大人,羡慕吗?” 眉梢微抬的小姑娘,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墨色的瞳孔像是最漂亮的黑曜石,此刻这黑曜石里只有宋闻渊自己的影子,宋大人对此很是满意,偏头亲了亲小姑娘的掌心,几分温存、几分暧昧,轻声说道,“弱水三千均无意,若为你故,死生相随。” 这人如今当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说情话,也不看看这大庭广众之下……掌心酥麻微痒,一路痒到了心底,元戈扫了下四周没见着下人,抽了抽手却没抽出来,便只好娇嗔轻嗤,“宋大人惯会说好听的哄人……若是没有我,宋大人难道还准备孤寡一生了?又或者,若是陛下赐婚的圣旨不是我,宋大人难道还准备抗旨不尊吗?” 宋闻渊十指交握起了身,走到元戈身后轻笑俯身,些许暧昧又格外认真地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未曾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过此生要与何人相伴,遇见你之后,我更是从未想过身边的女子不是你。彼时若陛下赐婚的对象不是你,我虽不会抗旨,但落枫轩里也不过是多个寂寞可怜的姑娘罢了。浅浅,落枫轩的主人是谁都无妨,但栖迟阁与落枫轩的之间的那道门,从来都只会为你而设……浅浅,可明白我的意思?” 元戈哪能不明白,彼时宋闻渊就是想着将她丢在这落枫轩里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的,一想到这一点,元小姐便有些不大爽利地回头瞪了眼宋闻渊,才问,“后来呢,佟家那位平妻去哪了?” “后来,大抵就是那些老掉牙的争宠的故事……具体的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位指腹为婚的平妻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听说是成亲后三年带着年幼的女儿离开了相府,也离开了盛京城……即便到得如今,这些旧事早已蒙尘,那位平妻早已去向不明,那孩子是生是死尚且无人得知,可至今为止城内百姓说起此事仍然津津乐道于佟明儒的重情重义。” “可笑。”元戈轻嗤,总结,“眼拙。” 宋闻渊却不置一词,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看到小姑娘纤长白皙的颈,颈下同样白到晃眼的细嫩肌肤,以及……那一道止于衣襟之间的、令人无限遐想的起伏,他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他低头,枕在元戈的肩头,轻唤,“浅浅。” 元戈靠着椅背,颈间是宋闻渊温热的呼吸,有些酥麻、有些暧昧,却又让人莫名贪恋,她缩了缩脖子,却没避开,只含笑应着,“嗯?” 此举于宋闻渊而言,更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从后面抱住了元戈,压着声线轻声说道,“浅浅,我们是夫妻……成亲数月,却至今未曾饮过交杯酒,不如,近日将它补上?” 宋大人眉眼带笑,笑意蛊惑,鼻尖轻轻蹭了蹭对方的脖子,在心里补了一句:还有……未曾进行的洞房花烛夜。 交杯酒? 元戈偏头看他,许是因为方才这人一番剖心之言既是对元戈说的,也是对温浅说的,以至于往日并不在意的东西突然就有些在意了。她抬手将人推开了些,才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摇头,“不要。” 宋大人的表情隐隐有些皲裂之势。 第289章 我夫君惯的! “为、为何?”他看着抵在胸口的那只手问着。 平生第一次害怕听到一个答案,若是不喜,偏又屡屡救他,半分茧子都没有的手还为他拿起了匕首,甚至也从未抵触过他的亲近……既如此为何又不愿?莫不是心有所属?属意之人又是谁? 许承锦吗? 元戈哪里知道宋闻渊眨眼间已经在心里纠结盘算了这许多,只戳了戳宋闻渊的胸膛,淡嗤,“宋大人欠我的,何止是一杯交杯酒?宋大人若是不提,我便也将此事搁置了,以免显得我过于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偏宋大人今次提起,说要补,那总要补个全套才是。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便也罢了,但天地高堂夫妻对拜之时,宋大人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的,委实令人心寒。” 小姑娘还坐在椅子上,抬着头仰面看他,说一句、指尖便点一下,一手叉着腰,一手点着他胸膛,脚尖轻点,眉梢轻扬,脸上是她一如既往恣意又狡黠的笑意,惬意极了。 宋闻渊提着的心,骤然落下,这一提一落间似乎胸口都疼,随之猛地舒出一口气来,整个人瞬间都松懈了下来,他攥着小姑娘抵在自己胸膛上的手,稍稍用力将人从椅子上拉起来抱了个满怀,附耳轻声说道,“好。三书六聘,纳征请期,迎亲拜堂,还有……交杯酒洞房夜,咱们都重新来一遍,如何?” 元戈觉得,宋闻渊上辈子一定是只妖精。 看着那么温雅矜贵的一个人,每每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眼尾总似牵着根情丝勾人,又似道行千年的狐妖来不及藏起的那点妖气,蛊惑人心。 “交杯酒洞房夜”辗转于他的唇齿之间,入耳莫名让人心尖都跟着颤了颤,元戈仰面看他,冷白肌肤染了绯色,似蔷薇花的绽放,她轻笑提醒,“宋闻渊,这样只怕对外不好解释。” “何须解释?夫人想要,为夫想给,又与他人何干?”宋闻渊抚着她的长发,含笑说着,“上回不知上苍垂怜赐下良缘无心操持,如今每每念及便觉得后悔……这一次,从头到尾都我亲自来准备,如何?” 元戈自觉自己并非矫情之人,是温浅还是元戈,她其实并不在意,左右宋闻渊身边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她罢了,是叫温浅、还是叫元戈,又有什么区别呢?哪怕叫张三还是李四,都是一样的,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确有些遗憾,遗憾当日与他拜堂的并非自己。因着这点矫情,她面色微微发热,低低应了声,“嗯。” “咳咳!”煞风景林木永远出现地很及时,见着院中抱在一起的两人,以拳抵唇装模作样地咳了咳,才嘻嘻笑着打断道,“少夫人,属下方才路过门房,正好见着二皇子府的下人递了帖子过来,说是他们家那位女眷递的。” 元戈偏头看来,“女眷?” “嗯,那下人是这样说的没错……女眷,毕竟当时佟家庶女进门,只一顶小轿从角门抬了进去,没名没分的,连个妾室都算不上,听说地位连下人都不如。”林木递过了帖子,又补了句,“说起来,这样的身份,原是不配来邀请少夫人的,不过是仰仗着曾经那点儿自以为的交情罢了,少夫人若是不愿去,都不必推拒,直接不搭理就好了。” 手中帖子薄薄一张,打开看了看,说是约了明日茶楼一叙。元戈低眉轻嗤,“我与她似乎无话可叙了……” 宋闻渊抱着小姑娘不撒手,“无话可叙便不去了。” “去吧。”元戈合上帖子,偏头轻笑,“很久没见她了,还以为已经老实了……也不知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去看看也好。” 宋大人向来不会干预元戈的决定,闻言也只是交代,“带着鉴书和林木。” “嗯。” “若是她再闹什么幺蛾子,别客气,直接打杀了就是。” 元戈提醒宋闻渊,“她如今可是个大宝贝,肚子里怀着皇孙呢,若是有个好歹来,我可承担不起。” 宋闻渊紧了紧怀里的小姑娘,勾唇轻笑,“我担着。在这盛京城内,我家夫人只需随性而行,其他的,为夫担着。”他的姑娘啊,本就生了一对可以上天的羽翼可以下海的鱼鳍,自由的时候才最耀眼漂亮,他便要她自由的。 元戈回头,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好。” 这两人最近时不时地就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实在是没眼看,林木倒生出些许五味杂陈的唏嘘来,一边摇头一边又欣慰的摇着头,退下了。 元戈打量着手中略显劣质的帖子,想起方才关于佟家的那些旧事,随口八卦着,“都说相府夫人是个善妒的,如今看来还是个有手段的,府中平妻远走他乡,寥寥几个妾室至今无所出,只一个佟婉真平安出生并且长大了,再看如今的结局,算不算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毕竟若是没有这位庶女,佟家就是正儿八经地和秦永沛结亲了……如今这般,倒是尴尬得紧。” “都是逐利之人,利益面前也没什么尴尬的。你既要赴约,我不拦你,只是据我收到的消息,秦永沛的这位女眷在府中的日子可不好过,秦永沛已经限制了她自由出入皇子府邸的权利,按说她是没法出来见你的。要么,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要么就是……她和秦永沛达成了共识,设计对付于你。”宋闻渊亲了亲元戈的发顶,“我不好同你一道去,你自己万事小心。” “嗯。放心吧。”元戈将帖子搁在一旁,微微后仰靠在宋闻渊怀里,回眸浅笑,“鉴书和林木可不是吃素的,再说,现在本小姐自己就很厉害,不是吗?” 这丫头还好意思说!宋闻渊敲她脑袋,“就你,胆子大!许承锦那厮自打从画舫回来后,就没敢在我面前露过面,也就你,还觉得很骄傲是吧?” 小姑娘嘻嘻一笑,没心没肺,“我夫君惯的!” 第290章 你不是温浅! 阳光正好的冬日,三品居里总是人满为患。 三品居的掌柜在门口另外支起了几张桌椅,元戈过来的时候正值晌午,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门口都已经坐满了,元戈正张望着,就见佟婉真挺着已经显怀的肚子穿过人群走了出来,冲着元戈挥了挥手,“浅浅,这里!” 从容的,熟络的,好似两人之间还如从前一般,并未隔着那些个撕破脸皮的不愉快,笑着说道,“原想着去楼上雅间的,谁曾想这一段时间没来,三品居的生意竟然这般的好,今日勉为其难只能在大堂里了,浅浅,你不介意吧?” 元戈偏头,打量着对方眼底掩饰得并不是很好的尴尬,表情愈发意味深长。 三品居一楼乃是大堂,二楼以帘子相隔,算是隐蔽了些许,三楼是雅间,其中最富丽堂皇的几间常年都应几位有权有势的老主顾的要求而空置着,秦永沛便有自己的雅间。二皇子府的女眷在府中虽然没有地位,但仅凭着这显怀的肚子,三品居的小厮也不敢将她安置在鱼龙混杂人来人往的大堂里。 所谓“勉为其难”,不过是佟婉真自己的要求,最后为难的想必还是三品居的掌柜。 元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对方意欲攀附上来的胳膊,淡淡“嗯”了声,“你前面领路便好。”在粉饰太平的能力上,元大小姐总是自愧不如。 对元小姐来说,若非想要知道对方打什么算盘,这种帖子她连拿来垫桌脚都嫌碍眼,此刻自然更不可能上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只随着佟婉真进大堂坐了,才抬眼看向对方,问得直接,“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她问得直接,佟婉真却不习惯这样的直接,她看着丫鬟给对面倒了茶,讪讪扫了眼元戈身后木着一张相似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好惹的鉴书和林木,试探问道,“浅浅,这两位不若一起坐了吧?这是大堂里,他们这样站着,只怕会让其他的客人过于拘束。” 元戈回首打量,客人济济一堂,一张空余的桌椅都没有了,而这两位门神一样严阵以待虎视眈眈的模样,又实在惹眼,遂亦点点头,吩咐两人坐了。 佟婉真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似的,就连表情都轻松了几分,“拾音那丫头呢?没带她一块儿出来?” “未曾,不过是赴约喝口茶罢了,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说着不必兴师动众的话,可身边的随从看起来却是满脸不好惹的表情。元戈靠向椅背,并不打算继续这样闲话家常的套近乎,又问,“今日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浅浅,若我说并无什么事情,只是想找你说说话,你信吗?” 元戈撩了撩眼皮子,表情淡淡的讥讽,“若是我对你说这话,你信吗?” 对方眉眼低垂,“前阵子不小心摔了一跤,这孩子差点就没了,是以一直在府中安胎,殿下也不允我出门,一直到近日太医松了口,我才能出来走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许多年,我在盛京城中竟然没有一个能找出来喝喝茶说说话的朋友,只有你浅浅。浅浅,我曾经是不对,做了很多错事,可那是因为我、我以为你要同我抢殿下……如今你我皆已经嫁做人妇,这些事情终已尘埃落定了,咱们和好吧,好吗?” 饶是自觉不要脸的元戈听到这么不要脸的话也觉得不可置信,“和好?佟婉真,你屡屡设计陷害于我,甚至在我成亲之日还给我下药推我入荷花池害我差点丢了性命,如今你同我说和好?佟婉真,你还能再不要脸一点吗?” “浅浅,我那是怕你……” “怕我抢了你的秦永沛?”元戈手中茶杯轻轻一搁,探身拉近了距离,面露嘲讽,“圣旨赐婚要我嫁给宋闻渊,用你的话说就是已经尘埃落定,那你又为何还要置我于死地?若是当真舍不得我这个至交好友,你便应该在赐婚圣旨送到温家的当天,就来同我和好,不是吗?哦,彼时我尚且不知你背后那些手段招数,仍然天真地将你当作我最好的朋友……如今想来都觉得可笑,所以佟婉真,和好就不必了,我觉得如今这样便挺好的。” 彼时的那点兴趣,被索然无味的口舌之争打散,元戈再次拉开距离,正色说道,“你我之间,言尽于此,今日这茶还是我来请吧。告辞。” 说罢,起身准备离开。 佟婉真却连忙起身开口唤道,“温浅!你怪我欺你瞒你,可你同样未曾对我坦诚以待,你何时学的医术、拜的元戈为师,我竟是从未听说?甚至,我认识你的这些年,从来都不知道你认识元戈、更不知你曾经出过城!温浅,若你当真师从元戈,又怎么可能会连那么简单的麻痹之毒都未曾察觉?” 元戈回首看她,佟婉真撑着面前的桌子质问,质问的声音很高,此间争执本就已经引起了周围客人们的注意,这会儿更是四下无声,屏息等待。 方才还晴朗的天色,这会儿阴了下来。 佟婉真见元戈沉默不言,只认为她是无言以对无法解释,蓦地勾唇轻笑,愈发掷地有声,“世人皆言,温家大小姐温浅,成亲前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呵……我却是不信的,除非,那日从荷花池下捞起来的人,本就是不同的两个人!你,不是温浅!温浅胆小怕事,一无所长,更别说还会什么医术、针灸,她连头疼脑热都是找大夫开的药!” 图穷,匕见。 难怪要约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堂里。 元戈低眉轻笑,已经跨出去的步子又硬生生收回,众目睽睽下朝着对方靠近了一步,轻声问道,“那你说说,本小姐若非温浅,又是谁?又是如何瞒过明察秋毫的指挥使大人与最最熟悉我的温家众人的?最好再同大家伙儿解释解释,本小姐冒名顶替了你口中那怂包,又是图什么,图那十里红妆?还是图她狼藉声名?” 第291章 我所到之处,你退避三舍 元戈身形本就比佟婉真高一些,此刻骤然欺近,逼得佟婉真下意识就跌退了一步,直直跌回身后椅子上。 纵然如此,佟婉真仍然觉得自己稳操胜券,目光一扫四下早已停止了交谈纷纷竖起了耳朵的客人,回头冲着元戈笑,字字句句咬字清晰可闻,“明察秋毫的指挥使大人?谁知道这偷天换日的戏码是不是你们俩合谋的,毕竟成亲当天新娘子落荷花池淹死了,这事传出去温家不会罢休,宋闻渊也要获罪,为此你们俩联手上演了这一出瞒天过海的大戏!” “再者,谁人不知当初最不满意这桩婚事的,除了温浅便是他宋闻渊,只是碍于圣旨赐婚不得不娶罢了,如今却在人前上演两情相悦的戏码,你以为整个盛京的人都眼瞎,相信你落了一次荷花池就能性情大变、生了脑子通晓医术?若是真有这等好事,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去跳一跳了。” 四下交头接耳,频频点头,温家这位小姐的的确确判若两人,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可若当真是个假的,且不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说这欺君之罪……那胆子也太大了些! “拼了性命也要跳?你不就是跳了吗?”元戈偏头轻笑,背着手垂眸看她,轻嗤,“那次你来落枫轩做客,也是这般与我演着姐妹情深的戏,回头就跳了我那荷花池,还说在池子里见到了我的鬼魂。我那好好的荷花池,便是为你而封——我怕你带着这金贵的身子在我院里寻短见,我可赔不起。多日不见,佟婉真,我没想到你还是半分长进也无,还是只知道耍嘴皮子功夫。” “一会儿谁知道、一会儿谁人不知,你把这些口说无凭的东西冠在无辜百姓的头上,届时出了事轻飘飘一句‘自己也是道听途说’就想盖过去,是不?佟婉真,我这人不喜耍嘴皮子,你说我是假的,我又说我是真的,谁也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然后扯上半个一个时辰的嘴皮子,明天城内说什么的都有。佟婉真,你说我是假的,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证明给他们看,而不是意图让我去证明我自己是真的。” 林木已经跨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去,只伸进怀里的那只手自始至终没有拿出来,一双眸子落在佟婉真身上,往日嬉皮笑脸半分不见,不苟言笑的表情像极了鉴书,目空一切的平静里带着几分狠意。 周遭看客纷纷点头,“就是、就是,这温家嫡女什么模样咱们也都清楚,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如今你空口白牙说别人是假的,总要拿出证据来不是?” “可不,你说宋指挥使与她合谋,可温家人总不至于错认自家女儿不是?难不成温家人也与她合谋了,人温家图啥呀?” 佟婉真挑眉嗤笑,“温家?大家还真是健忘,当初温家人对温浅不闻不问的样子你们是忘了吗?别人家不好说,但温家人还真有可能错认自家女儿!” 有人高声质疑,“你也说了可能、可能,证据呢?今天你说什么我们信什么,明天她换个说法咱们又信?我们又不是墙头草!” 也许不是墙头草,但一定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佟婉真抬着下颌打量着沉默不言的元戈,纵然她确信眼前之人必定有假,可看着这张和温浅一模一样的皮囊她仍会恍惚,只是性情大变暂且不说,师从元戈精通医术却是如何都解释不了的。何况,这皮囊纵然一样,眼神却是从来都截然不同。她盯着元戈言语挑衅道,“我也不信这天下间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你既说你是温浅,那这副皮囊定然是真的了?你可敢让我验上一验?” 元戈挑眉问她,“如何验?” 佟婉真一手撑着扶手一手撑着后腰缓缓起身,“纵然是双生儿,也未必生得一模一样,但对锦衣卫指挥使而言,弄一张完全一样的人皮面具不是难事。你说你是真的,那就让我的丫鬟揭了你的人皮面具!你可敢?” 只是这样? 元戈暗自打量着那个丫鬟,打扮低调,五官却精致,瞧着年岁比佟婉真还年长些,最重要的是,从未见过。佟婉真身边的丫鬟她认识,是个面色蜡黄其貌不扬的小丫头…… 元戈压了压嘴角,不露声色,“你刻意弃了雅间坐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堂,不就是想要迫使我就范?今日若我推三阻四,明日这盛京城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只是……佟婉真,你可曾想过,若结局并非如你所言,这构陷朝廷命官的罪,你可担得起?” “不可能!你一定是假的!我对温浅太了解了,你绝对不可能是温浅!” 的确,佟婉真对温浅的了解程度远超温家长辈,彼时温长龄听说温浅受教于元戈,也只是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儿关心不够,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女儿可能是假的,但佟婉真不同,温浅在佟婉真那边是真的没有秘密,所以佟婉真才能那么理直气壮地坚信温浅不会医术。 只是上苍弄人,这身子的的确确是温浅的,不管谁来查验,她都是温浅。 元戈敛眸轻笑,睫毛轻颤间覆了眼底诸多情绪,她温声说道,“如果我是呢?你构陷怀疑我便也罢了,偏你字字句句都是我与夫君合谋,欺骗天下人更欺骗了陛下,这欺君之罪谁人敢担?若我当真是温浅,我也不必你如何,毕竟你如今身怀皇嗣,我也不敢如何。这样吧,只需你从二皇子府出门,一路敲锣打鼓经过东市,再到我恪靖伯府门口,慎重其事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从此以后,我温浅所到之处,你佟婉真退避三舍,可好?” 说完,抬眼看去,压着嘴角缓缓牵出一抹笑意,清冷、邪恣,像是一只温良无害的小绵羊褪下了身上的皮毛,露出底下狐狸的真容。 此刻,退无可退的人,成了佟婉真。 纵然佟婉真突然心下打鼓,却也只好硬着头皮冷冷应道,“成!本小姐应你便是!” 第292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褪下了羊皮的狐狸拖过身边的椅子,好整以暇坐了,才问着走到跟前来的丫鬟,“说说看,你准备怎么验?” 丫鬟稍稍行礼,表情略显拘谨的模样轻声说道,“奴婢只需查一查少夫人耳后、颈项处即可,若是人皮面具,耳后隐蔽之处定有痕迹可循。” 元戈托腮点头,闻言又抬眼问她,“只需要耳后?万一耳后没有人皮面具的痕迹,你家这位女眷会不会又构陷本小姐全身都套在一张人皮面具里面,届时又要颠三倒四地说些有的没的的?” 那丫鬟又是一礼,脸上也仍然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少夫人说笑了,只一张精细的人皮面具就极难制作价值连城,这世间还从未听说有人伪装将全身上下套进去的……” “以温家财力也弄不到?” “回少夫人,这不仅仅是财力的问题,精细的人皮面具其实就是拿活人的人皮制作的,必须是活人身上的……”大抵是碍于公众场合,那丫鬟言止于此。 元戈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就是不可能咯?” “是。绝无可能。” 佟婉真看着这俩你一句我一句的早就不耐烦了,只这丫鬟是秦永沛安排的,她也不好过于指手画脚,于是只呵斥元戈,“温浅……我暂且这般叫你,你也别想着拖延时间了,今次就算是宋指挥使亲自过来护你,你也总该给众人一个明确的答案才是吧?” 元戈支着下颌笑,慵慵懒懒的,“倒并非是拖延时间,只是问清楚些,免得待会儿结果不如佟小姐的意,佟小姐转头又污蔑我套在一整张人皮面具里,然后又要检查一次,如此不是耽搁大家的时间?” 佟婉真紧了紧腮帮子,“温浅性子温婉,倒不如姑娘牙尖嘴利,一边说着不喜口舌之争,偏谁的口舌都没你厉害……既不想耽搁大家时间,就快些吧。” 这次元戈倒是很配合,撩开颈侧长发,微微偏了头,一边招呼着那丫鬟检查,一边温和笑着,“再温婉的性子,被自认为最好的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也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否则,还真等着下了阴曹地府,找阎王爷伸冤吗?”说完,视线状似不经意间扫过走到身边的丫鬟,眸色微闪,意味深长。 那丫鬟仍有些拘谨,走到元戈身边微微屈膝行礼等到元戈首肯之后,才缓缓俯身凑了过去,她的脑袋凑得很近,元戈却连对方的半点呼吸都感觉不到,显然是将呼吸都敛着。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元戈耳后碎发,另一只手正准备覆上颈侧肌肤,蓦地一只手横向伸来,一下抓住了那丫鬟的整个手掌,丫鬟吃痛惊呼,一瞬间脸色就白了几分,却仍故作镇定抬眼看去,“你……这位姑娘这是何意?”说完,暗暗抽了抽,却没抽得出来。 也不见对方如何用力,偏动弹不了半分。 佟婉真却是喜了,“怎么,事到临头不逞强了?早知如此,方才便老老实实承认自己并非温浅不就好了?” 看起来对那丫鬟暗中所行之事并不知晓,既不是佟婉真,那这丫鬟背后何人就很明白了……元戈撩了眼皮子看向佟婉真,一张脸上却已是半分笑意也无,冷声嗤笑,“佟婉真,我瞧着你倒是真没生什么脑子!”否则,何至于被自己的枕边人利用到这般地步! “你!死到临头还在牙尖嘴利!” 元戈都懒得理会,直接扯过那丫鬟一把推到她跟前,丫鬟一个踉跄跌跪在地,指尖银针脱手,掌心鲜血淋漓,血色发黑,众人齐齐一惊,惊呼出声,“这是……毒?” 佟婉真也惊呆了…… 元戈见她明显是明白过来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一出戏,勾唇轻笑,冷嘲热讽,“佟婉真,你今日煞费苦心演这一出戏,并非要验我真假,而是要借机取我性命对吧?只是你忘了,我,温浅,元戈的不记名弟子,精通医理略晓毒术,你用什么招数不好,你让人下毒?当真是又坏又蠢!今日若是让你得逞,元戈都能气活过来!” 佟婉真直直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丫鬟怔怔出神,下毒?这不是她安排的……她还没有那么蠢众目睽睽之下下毒,只是既然不是自己,那是何人?临出门前秦永沛特意安排了丫鬟,她原以为秦永沛是不放心自己,没成想是做了这样的安排……当众对温浅下毒,不管成与不成,温家和宋家都不会放过自己。 秦永沛,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却连半分顾惜都没有! “下毒?”此事一波三折可谓跌宕起伏,比说书先生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有趣多了,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竟是为了下毒谋害?” “我就说嘛,这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是假的?这世上哪有一模一样的人,真当温家人都眼瞎瞧不出自家嫡出小姐是真是假呢?还人皮面具……画本子看多了吧!” “这温小姐是出了名的好性子,之前她们就是三品居常客,回回来回回都是温小姐付银子……也不知这佟家庶女为何屡屡陷害,莫不是嫉妒?” 佟婉真听着四下的窃窃私语,有口难辩……她想说自己没有下毒,她真的只是想揭穿温浅的真面目,想要让她声名扫地,她没想、也不敢当众下毒害死温浅。 可她不能说。 秦永沛的这一步,走得好毒。她万念俱灰般垂着脑袋,任由那些揣测、漫骂的唾沫星子落在她的身上,一时间竟然不知是该觉得可笑还是可悲……她设计陷害温浅,费尽心思破坏了嫡姐婚事,暗度陈仓珠胎暗结,什么道德、什么名节,统统舍弃了,顶着异样的眼光进了他的府邸,过着妻不是妻、妾不是妾、甚至下人都不如的生活,受尽折磨、备受冷眼,却仍然天真地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冰释前嫌和好如初,做着飞上枝头母凭子贵的美梦。 如今……梦该醒了。 第293章 若是有心,天涯亦是咫尺 佟婉真靠着椅背垂着脑袋,于无人得见处无声地扯了扯嘴角,像是一具灵魂出窍的壳子。 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林木上前,冲着元戈弯腰拱手,“少夫人,属下依着主子的吩咐,有些话要带给这位二皇子府的女眷。” 元戈颔首,应了。 林木这才走到佟婉真跟前,略略一拱手,才道,“主子早已料到您约了我家少夫人出来必然未曾打什么好算盘。只是我家少夫人玩心重,这阵子陪着主子在府中养伤也是憋闷了,主子的意思是,只要少夫人没吃亏,就由她玩去,开心便好。但这位皇子府的女眷从我家少夫人成亲之日开始,就构陷少夫人有假、污蔑她是复活的水鬼等等,少夫人性子随和不愿与您一般见识,但咱们做手下的实在看不下去,这才站出来多嘴几句。” 佟婉真掀了掀眼皮子,没说话,一脸茫然,像个痴儿。 林木却也不管她的反应,继续说道,“主子料事如神,料您今日定也只会以此生事,遂有几句话转交给您,她是真的温浅还是假的温浅那都是温家长辈该考虑的问题,除此之外,她只是我恪靖伯府明媒正娶回来的少夫人、受我恪靖伯府上上下下尊重认可的少夫人,您屡次生事毁其声誉之时,便该想到会因此惹了我家主子的不快才是……您如今身怀皇嗣,咱们不敢针对于您,毕竟皇嗣若有个闪失,谁也担不起这责任,但子不教父之过,还请这位女眷回相府告知佟相,我伯府在等相爷给一个解释,若相爷不愿出面,二皇子若愿屈尊,也是可以的。” 说罢,又一拱手,礼数周全之后,才对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护卫招招手,“将这意图行刺少夫人的丫头带走好生看管,等少夫人亲自审问治罪!” 那早就被吓呆的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哭着喊着说自己冤枉,可宋闻渊手下的人最是铁面无情,毫不怜香惜玉地当众拖着这丫鬟出去了。 佟婉真还瘫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闹哄哄的场面,一人哭、众人笑,唯独她自己,笑不出、哭不了。 元戈扫了眼佟婉真,上前将地上的毒针捡了起来,凑近闻了闻,慢性毒。若自己未曾察觉,纵然被针尖刺一下,那丫鬟也会解释说是她自己指甲太长,此事不了了之,然后回府之后没多久,便得一“病”不起了……的确是秦永沛的手法,像一条毒蛇隐没在暗处,纵然满身罪孽,瞧着却也纤尘不染温润尔雅。 就如此前,温浅闹生闹死,牵连了温家、宋家,只他秦永沛,最是无辜。 她清楚了那毒,便将毒针搁在了桌上,指尖轻点间,对上佟婉真缓缓看过来的眼神,淡声说道,“依着约定,佟小姐还欠我一声大庭广众之下的道歉,此债了清之后,我所到之处,还请您退避三舍。”说完,淡淡扫了眼佟婉真,转身出门。 众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想到此事走向竟是如此。 有人嗫嚅着问道,“这温浅的确和之前相比变了太多……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你脑子也不好了?要我说呀,这温浅也是可怜,好好一姑娘家,被逼得这般脱胎换骨,你想想,明明是这佟家庶女暗通款曲珠胎暗结,偏将脏水全往人温浅身上泼,逼得她又是跳河又是上吊,如今人在恪靖伯府生活得好好的,这佟婉真还要赶着上去生事挑衅,这温浅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被这样的白眼狼给盯上了。” “嘘,声音轻些。”有人提醒道,“她现在毕竟怀着皇嗣呢……要弄你一个普通白丁,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诶,那不是?” 众人看向三品居门外。 天气阴沉沉的,阳光被云层遮了个严严实实,那人站在门外,闲适从容,冷白的肌肤上几乎没有血色,看起来有种料峭霜寒的脆弱,只眼底似水温柔,轻声问走到近前的女子,伸手,“可尽兴?” 十指交握,元戈抬眼轻笑,摇了摇头,“我可没想闹事,与她在这里逞些口舌之争,倒像是登台唱戏给人看似的,还不收银子,委实亏大了……你不是说不来吗?” “正巧路过,便在此处等等你……既不尽兴,咱们就买点好吃的点心再回去。”哪有什么正巧,他去的长寿坊,距离此处几乎大半个盛京城,只是担心这小丫头总爱留三分余地的性子,反倒容易在佟婉真这种疯子面前吃了亏去,是以才绕了这许多路过来。他来得早,只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屋内两人身上,一时间也没人看到他。 “嗯,好。”元戈颔首,两人闲话家常着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那便是宋大人吧?这是不放心,亲自过来接了吗?” “是啊,难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瞧着铁面指挥使那般温柔模样,真让人羡慕温浅啊……这日子不比进二皇子府为妾舒坦多了?” “你这张嘴啊……迟早要吃亏!不过此话你倒是说错了,这温浅是温家嫡女,纵然她真的进了二皇子府,那也是做正妻的,怎么可能为妾?彼时与二皇子谈婚论嫁的不就是相府嫡女,若非这佟婉真设计搅和,此刻二皇子府的正妻便是她亲姐啊,哪由得她这般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你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这出戏的当事人都离开了,看客们却仍是津津乐道着这出“姐妹离心”的大戏,就连另一个当事人何时离开的都未曾发现。 佟婉真出了三品居,来时的丫鬟被带走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她却选择了背道而行。 心口沉甸甸地压着一块石头,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不敢想象今日若是温浅真的死了,自己该如何面对温宋两家的怒火……她知道秦永沛一直记恨自己搅黄了他联姻的计划,可她没想到他竟记恨至此,恨到……恨不得她去死! 第294章 左右都只是那个她 落枫轩,西厢房里。 林木将怀中未曾派上用场的书信递还给宋闻渊,这是之前宋闻渊交给他的伪造的温尚书与知玄山已故之人元戈的往来信件,如此,这位少夫人口空无凭的“元戈不记名弟子”身份才能借死人之口真真切切地坐实了。 很显然,少夫人根本不需要,她甚至不屑于去证明自己是自己。 只是……林木看着神色自若将这些书信搁回抽屉里的主子,有些话到底是没憋住,犹犹豫豫地说着,“主子,您就没好奇过少夫人那些话的真假吗?知玄山多么难进咱们是知道的,少夫人若当真得了元戈真传有这样的医术,纵然只是一个不记名弟子,也足以让盛京城震一震了。她若早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话,照着温长龄那有钱就是娘的性子,早把少夫人捧上天了,还至于冷落至此?只怕……只怕秦永沛那边也不会选佟相府了,她为何不说?” 最后的问题,于宋闻渊而言多少有些诛心,这没规矩的手下只差明着告诉他,若温浅早点说出来的话,这婚事也落不到他头上。 的确,于皇家而言,一个医术精湛的妻子永远比一个能歌善舞的妻子有用得多,何况还是和知玄山沾点亲带点故的。 宋闻渊送了个白眼过去,没什么好脸色,小姑娘关于这件事的解释,三分真,七分假,医术精湛是真,略通毒术谦虚了,其他的只怕都是假的,元戈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清楚,但许承锦那小子回来后很是消沉了一阵,彼时三人在这喝酒,金彧年便给他使点子要他将知玄山的大小姐拐回来,许承锦却说那祖宗用八匹马都拉不过来的,这件事宋闻渊一直都记得,也是那一次记住了元戈——许承锦心里的活祖宗。 温浅第一次解释足不出城的自己为什么会认识元戈的时候宋闻渊便已经有所疑虑,只越来越明显的漏洞面前,宋大人反倒开始不在意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妻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秘密,她愿意藏着就藏着,就像林木在三品居说的那些话一样,不管她是什么模样、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左右都是那个她罢了。 他又扫了眼那抽屉,才懒懒掀了掀眼皮子扫过去,反问林木,“她自称正在自学医术是多久前的事情,你可还记得?” 多久前?好像挺久了,那阵子少夫人还给桂婶开药茶,也就桂婶心大敢喝,他们所有人都心惊胆战的,如今想来,好像也没过去多久,这才几个月……初学者摇身一变成了精通者。 林木不笨,当即反应过来宋闻渊的意思,“少夫人从那时候开始就在为今日这些解释做铺垫?那这……又是为啥呀?” 宋闻渊点点头,眉眼微敛,除了这些……想来当初“闲来无事练练字”的借口只怕也是同样的目的,他见过那手簪花小楷,认真、规矩,带着点初学者的犹豫,哪及如今那手漂亮凌厉的字,嚣张到足以自成一派,若说字如其人,那这才应该是他认识的温浅。他也的确不明白温浅之前为何要隐藏这些,若非知道这世上根本不可能会有两个完全一模一样的人,便是他都要相信温浅不是温浅了。 何况是佟婉真? 面对林木恍然大悟之后随之而来的不解,宋闻渊不欲解释亦无从解释,只吩咐着“此事休要再提了”,又压了压嘴角问林木,“许承锦那小子躲着我也够久了,让他滚来落枫轩!” 那天从画舫下来,转眼间就不见了许承锦的身影,速度之快跟脚底抹油了似的,随后这些天里更是杳无音讯,就连有几回远远见着,这厮也是转身就跑,浑身上下恨不得都写满“心虚”二字。 林木低头偷笑,“是。” …… 坊间传闻最是迅雷不及。 不消小半日的光景,三品居中发生的事情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秦永沛一早出门,还没回到府里就已经听说了这消息,当即回了府直奔佟婉真所住的院落,进门见着迎上来的佟婉真就是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盛怒之下的一巴掌,直接将佟婉真打翻在地,半边脸颊很快红肿了起来,屋内守着的小丫鬟连滚带爬地去搀扶,佟婉真却没起,只坐在地上捂着脸颊看向面目都狰狞的秦永沛,“殿下……” 她唤着,勾着眉眼笑,一如曾经纠缠于他之时,几分娇憨、几分媚态,她喜欢叫他“殿下”,带着微微上扬的尾音,像是撒娇。 今日,她仍这般唤他,声音却压着,“殿下可知,您让我带出去的那丫鬟,夹着毒针意图行刺温浅。殿下,这可是您的安排?”她捂着半边脸,直勾勾地打量着秦永沛,视线不避不让,执拗地要一个答案。 秦永沛垂眸,并不遮掩,“嗯,是我。” 果然是他。 也是,除了他还能有谁呢? 佟婉真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处疼得很,那疼痛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连小腹都一阵阵抽疼,可疼痛之余,她却只觉得想笑,于是她真的笑了,捂着半边高高的脸颊倔强地看着秦永沛笑,“所以,殿下是真的没有想过,温浅在我手中出事的话我会不会被盛怒的宋闻渊弄死吗?” “不会,你怀着皇孙,死不了。” “皇嗣不是免死金牌!”佟婉真仰着脖子冲着对方怒吼,“秦永沛!你混蛋!” 她鲜少这般连名带姓地叫他,至少秦永沛的记忆里这样的称呼很是陌生,相较于对方的激动,他看起来格外的平静,仿佛方才的那一巴掌已经发泄完了他所有的愤怒,此刻也只是垂着眉眼打量着脸颊红肿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女子,平静地陈述,“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完成,反而打草惊蛇了,你我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从此之后,若是无事,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院子里,哪里都别去了,直到这孩子平安降生为止。” 平静,又绝情。 第295章 孩子没了 心口疼得已经麻木,全身都在疼,腹部也在疼,相较之下那一巴掌的疼痛反倒一点都不疼了,她搁下捂着脸颊的手,痴痴地笑,“没有完成?秦永沛,我答应的不是去当众杀人!是你自己安排了那丫鬟行刺失败,如今是我替你扛着这意图谋杀的罪名!” “那你答应的是什么?证明温浅是假的?那你证明了吗?佟婉真,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哦,你想说她戴着人皮面具,你以为温家人当真是眼瞎没脑子?你以为温长龄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何况,你动动你自己的脑子想想看,若你是个假的,你会不想着步步谨慎不露破绽,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恨不得将自己的判若两人昭告天下?” “佟婉真,这世上没有复仇的水鬼,只有从地狱中爬起来的活人……温浅性情大变是为你所迫,对你有所隐瞒是因从未将你视为知己,佟婉真,只你自己天真,以为世间属你最是聪明,所有人都只是你手中蝼蚁任你拿捏。”秦永沛垂眸看着曾经的枕边人,目光悠远,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时至今日,你我之间已是无话可言,若你安分守己,看在往日情分我总留你一命,若你还这般惹是生非,佟婉真,便是我亦护不住你。” “皇嗣并非你永久的护身符,你好自为之。” 秦永沛说完,拂袖离去,徒留佟婉真跪坐在地上,一手覆于腹部,一边痴痴地笑:惹是生非?即便四下无人,他仍然字字句句大义凛然地将错处悉数推卸于她,当真是……滴水不漏。 秦永沛离开后,院子门口就多了两个侍卫看守,整个院子里为数不多的主仆都被禁足于此。侍卫说,此院吃喝采买每日都会有专人送来,院中上下一应人等皆不得离开此院半步,至于禁足多久,殿下没说,他们也不清楚。 丫鬟如此禀告的时候,佟婉真只扯了扯嘴角低声说了句“知道了”便让人下去了,心下却已然明白,没有解禁之日了……秦永沛啊,就是要将她一直关在这里,如此他才能给恪靖伯府和温家一个交代,一个,足够让他将他自己干干净净摘出来的交代,也只有将她永远关在这院子里,秦永沛才会放心。 …… 当晚,二皇子府传出消息,佟婉真腹中的孩子没了。 经太医诊治,佟婉真脉象古怪胎儿本就不稳,加之今日受了太大的刺激才导致的小产。丫鬟一听这话,也不知是担心被问罪,还是害怕的,竟是脱口而出“不可能”,说是佟婉真一直都在服用安胎药物,大夫也说她怀中胎儿一切正常如何会古怪?说完,还找出了之前的药方。 太医一看,当即就怒了,呵问到底是哪个丧良心的大夫开的虎狼之药,耗人精元,损人阳寿,又如何安胎?!连番追问之下,才从佟婉真之前的贴身丫鬟口中得知,佟婉真早就在那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里坏了身子,普通的大夫根本无法让她怀有子嗣,只这位“丧良心的大夫”,一早便已说明此偏方伤身折寿,是佟婉真自己铁了心地想要母凭子贵。 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消息传到恪靖伯府,元戈听完亦是唏嘘,“原以为她也算是得偿所愿,如今看来亦是满盘皆输了。” “作恶太多,怎么可能得偿所愿?”得了宋闻渊“口谕”麻溜滚过来吃酒的许承锦几近讨好地冲着宋闻渊嘿嘿笑着,才敛了几分笑意说道,“这世间因果,冥冥之中总有定数,害人终究害己罢了。” 听着很有几分禅意,元戈有些意外,微微挑了眉梢看过去,就见许承锦已经嘻嘻一笑揭了老底,“前两日找净尘吃酒,那和尚嚼得我耳根子都痛,说了一个多时辰,完了还说我不及宋闻渊有悟性……小爷我又不要出家,要那悟性作甚。” 元戈都诧异了,“你找净尘吃酒?” 前有宋闻渊找主持抓鱼熬粥,今有许承锦饮酒听禅经,净尘没将这两人赶出去,这脾气委实是极好的。 “嗯。”许承锦应得理所当然,“原是要去找金彧年的,只这小子最近跟中了魔似的不肯陪我吃酒了,竟然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少年于世,不求保家卫国血染疆土,但求立业养家护妻荫子……那改邪归正的劲儿,大抵是受了钟家小姐的影响。净尘应该跟他很聊得来。”保家卫国、护妻荫子这些话对立志有生之年终结许家族谱的许承锦而言,比听净尘的那些个佛法禅语还要可怕。 许承锦说完,仍兀自摇头轻叹,“好好的二世祖竟然整日里捧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的,俨然成了老学究,喝酒吃席都叫不动了。” 宋闻渊摇头失笑,却道,“无妨,撑不了几日了。” 许承锦微微一愣,“你这说的是佟婉真,还是金彧年?” “都一样。”宋闻渊端着酒杯却没喝,只给元戈夹了菜,才道,“彧年脑子好,为人良善机灵,却没常性,纯粹的小孩子脾气,如今是还在兴头上,时间一长就不服管教了。至于佟家那庶出,之前是怀有身孕,秦永沛才诸多忍让。如今孩子没了,价值也没了,只怕没几日性命也就没了。” 毕竟,这位庶出可不是什么安分好拿捏的脾性,这些时日下来只怕也是拿捏了不少秦永沛的把柄才是。 “原就没拿到一手好牌,偏还打得稀烂。若我是她的话,就该死死缠着温浅,出门在外吃吃喝喝都不必花自己的钱,不比现在的日子舒坦?”许承锦扫了眼元戈,意有所指,“不过,对温小姐来说,若没有这些事情,也就没有现在的温浅,是不?” 这话听着挺有道理,只不知为何,入耳又觉得古怪,宋闻渊扫了眼许承锦,到底是什么都没察觉出来,最后仍然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将那些隐隐约约的端倪悉数掩下。 第296章 之桃回来了 果然不出宋闻渊所料,没几日就传出了身故的消息——佟婉真因着小产虚弱加之丧子之痛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只两三日的光景,人就没了。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坊间关于佟婉真的小道消息愈发地煞有介事了,就连她借助邪术求子的消息都描述地绘声绘色,像是亲眼所见似的,一时间,佟婉真的名声一落千丈,陷害好友、设计亲姐、勾引姐夫、未婚先孕,这些骂名不仅未曾随着本人的离世而烟消云散,反倒愈演愈烈。 按说有些涉及皇室颜面的事情不应该会被传出来的,涉及皇室的小道消息也不会传得如此肆无忌惮才是,偏生这次甚是古怪,倒像是有人在其中煽风点火似的。 起初元戈也有些弄不明白其中深意,直到那天一早,姚云丰在京兆府大门口看到了已经失踪了很久的姑娘——之桃。 只是,她看起来像是傻了。 蓬头垢面的姑娘坐在京兆府门口的台阶上,时值冬季的清晨,她穿着的大抵还是她失踪时的衣裳,只薄薄一条长裙搭着件同样单薄的外衫,脏兮兮的,像是在山林泥地间来回滚了好几圈似的,脚上只穿了一只看不出颜色的绣花鞋,还有一只不知去了何处,裸露在外的手脚冻得青紫,她却仿若未觉,偏头看着姚云丰,愣了半晌,痴痴地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嚎啕地哭,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身下的台阶。 这些时日天天看着之桃画像的姚大人立刻就从凌乱到几近乱七八糟的外表下,认出了这个小姑娘。 他很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人连哄带骗地带了进去,一边连忙让人去请了宋闻渊和元戈过来。 元戈来得很快,彼时之桃已经安静了下来,脸也洗干净了,只乱糟糟的头发仍然像鸡窝似的摊在头顶上,一身脏兮兮的衣裳外面披了件差役的衣裳,虽然也不厚,但在屋内总是好了许多,脸色也较之前相比好了不少,只是眼神仍然迷茫,见着元戈和宋闻渊愣了半晌,突然轻轻抬手指了指元戈,咧嘴一笑,“我认得你,我在梦里见过你。” 咬字清晰,语速很慢,字字句句很是用力,意思也古古怪怪,瞧着便有些痴傻,偏又在元戈女子打扮里,瞧见了书生模样。 宋大人脸色微冷,轻哼出声,一时间有些后悔带了这小姑娘一同前来——他家小姑娘生得好,惦记她的男人没见着,惦记她的女人倒遇着了,就算痴傻了也没忘记,也是破天荒头一遭,真是气得牙痒还无能为力……总不能和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计较吧。 于是,宋大人板着一张脸将元戈往身边拉了拉,宣誓主权似的十指交握。 姚云丰觉得,多日不见,这位曾经很是少年老成的宋指挥使真是愈发幼稚了。 元戈也笑,颇为好脾气地拍了拍宋闻渊的手背似是安抚,走到之桃跟前微微弯了腰与她平视,笑着问道,“是吗?我也觉得你有些眼熟,只一时间想不起来,你是……如何称呼?” 对方却皱着眉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应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又或者是很难过很难过的事情。但是……我这里有字。” 安静下来的小姑娘,口齿清晰,只是有些迷茫的样子,缓缓地摊开了右手掌心。 元戈低眉看去,倏地浑身一怔,往日细嫩的掌心此刻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痕,那些伤痕依稀可辨出六个字来:佟婉真害我们,小姑娘的掌心小小一只,凌乱的伤痕触目惊心。 之桃却只是安安静静地打量着自己的掌心,除了迷茫之外瞧不出任何的悲喜,她用那种很缓很慢的语速轻声说道,“佟婉真……是个名字吗,可我不认识她。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刻的。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忘了很多事,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任何事,只是觉得我应该很难过,只是觉得应该认识你。” 如此清晰的言语,她没有傻,只是失去了记忆,看起来反倒没了之前的拘谨与胆怯。 几乎是瞬间的,元戈突然明白过来之前那些被人刻意引导的风声只是今日这件事的铺垫罢了——他们要将少女失踪案都推到佟婉真身上,他们要让世人相信那些女子都是为佟婉真所杀,佟婉真伤人性命只为用邪术求子! 死人开不了口,死人是最好的替罪羊。 元戈伸手搭上之桃手腕,对方下意识躲了下,很快便不躲了,只抬眼看着元戈,一双墨色的眸子像是初生的雏鸟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 姚云丰见元戈久久不言,探头问道,“怎么样?”少女失踪案拖了太久了,别说百姓有意见,就是陛下都有意见了,若是年前还是一筹莫展的话,只怕自己这顶乌纱帽也就止步于今年了。 元戈收了手,缓缓摇了摇头,是以外面说话,只转身之际袖口却被拉住了,雏鸟拽着她,可怜兮兮地问,“你去哪里?我、我谁也不认识,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不行!”宋大人想都没想,一巴掌拍掉了那只瘦弱的鸡爪子,“我家里穷,养不起你。” 娶了温家嫡出小姐的宋指挥使说他家穷到养不起一个小丫头——姚云丰觉得,虽然时机有些不合适,但他还是想笑。姚大人到底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这盛京城的父母官,于是和颜悦色地安抚受到了惊吓的雏鸟,“没事,我们只是出去说说话,待会儿还回来的。你在此处坐一会儿,喝些茶暖暖身子,可好?” 之桃看向元戈,见元戈压了压翘起来的嘴角默默点了点头,她才认认真真地颔首应道,“好。” 三人走到院中,从他们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屋内的之桃而不被发现。 元戈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看着姚云丰说道,“脑子里有血块,失忆是真。只是,伤痕在右手,显然不是自己刻的,姚大人……这件事只怕牵涉甚广,你确定还要查下去吗?” 第297章 傻子姚云丰 姚云丰微微一愣,脸色就冷了下来。 突然冷了表情的京兆府尹,卸了往日长袖善舞的温和与从容,露出素来掩饰得很好的锋芒与锐利,那是一张在朝堂之上略显年轻的容颜,眉眼之间还有未曾磨平的棱角与少许未散的稚气。 他盯着元戈,微微压着声问道,“少夫人这是何意,是觉得姚某是那种屈从权势便罔顾真相公理之人吗?” 纵然说着这样的话,他的表情也只是疏离了几分,并不见明显的喜怒。 元戈看着这样的姚云丰,抿了抿嘴角,视线又越过他落向屋内的之桃,小姑娘坐在凳子上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看什么都好奇的样子,看起来的确有些呆傻,可这样的呆傻几分真假,元戈也不好判断。 之桃失踪太久了,久到足以发生太多变数。元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并不能因着之前本就并不纯粹的关系而信任这个突然出现又失去了记忆的之桃。 元戈微微低头,“姚大人误会了,我并非那样的意思。其实,姚大人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少女失踪案发展到如今,显然和秦永沛脱不了干系。现如今,这位殿下有意将一切推给一个死人、也给京兆府一个已经死去的凶手,让大人在陛下、在百姓面前有个交代,如此,此事当是不会再有受害者了,至少,在盛京城内是不会再有了。此案涉案甚广,姚大人若为结案,此时的确是个时机……姚大人不惜己身,可强权之下焉有完卵,若大人被摘了乌纱帽甚至……这于盛京百姓而言何尝不是一大损失?” 姚云丰静静打量着元戈,“少夫人这是在试探姚某?” 元戈摇了摇头,她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槿素的罪可以私下清算,杀人偿命罢了,不难。纵然是与秦永沛之间那点私人恩怨,私下解决也总有办法,可若是牵涉皇权,要这真相大白于天下就太难了,所要付出的岂是一人之力数月之功?枕边人、腹中子尚能痛下杀手死后仍要污其名,何况是其他非亲非故的拦路人?皇家啊……定人生、定人死,不过一念之间,既有迂回之法,何必以卵击石? 宋闻渊抬眼看了看元戈,小姑娘身上一直有股子痞气,说好听些是能屈能伸,敌人过于强大打不过当如何?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躲着、藏着、苟且着,然后十年磨一剑,一剑惊天下,届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这一点和许承锦倒是脾性相投。 姚云丰却不是。 这位看似长袖善舞谁也不得罪的京兆府尹,骨子里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傻子”。 “傻子”再三打量着元戈,确定她并非在说笑、亦非在试探,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姚某知道少夫人的意思,聪明人权衡利弊择优而行,可姚某实在算不上什么聪明人,平日里也是仰仗朝中同僚看顾才得以为官至今。何况,若姚某真是这样的聪明人,对盛京百姓而言,究竟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不是吗?强权之下虽无完卵,可总要有人舍得一身剐,求一求公理真相。” 说罢,微微一笑,“姚某,愿为马前卒。” 阴云积聚,笼在头顶。 没有阳光的冬日,总是显得格外阴冷些,那风里都像是夹着刀子似的,一刀一刀割人脸。 原以为是个左右逢源的聪明人,没成想是个撞了南墙也不愿回头的犟驴,这样的犟驴实在是不怎么聪明……元戈碾着脚下青石砖缝里长出来的野草,低低笑了笑,“罢了。左右我与那人也有些未了的恩怨,今次便帮你一帮,这丫头我带回去,是真傻还是假傻,我帮你验一验,至于她掌心里的那些字,姚大人若是打定了主意,那我帮你消了便是。” 那人是谁?她没说,姚云丰也没懂,姚云丰甚至不敢道谢,只迟疑着看向宋闻渊。 果不其然,自始至终未曾开口的宋闻渊闻言皱了眉头,轻唤,“浅浅,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掺和进来。” “怎么没有关系呢?”她笑笑,“师门不幸。” “浅浅……” 元戈低头攥住了宋闻渊的手掌,十指交握,仰面看他,半晌看向姚云丰,“还请姚大人稍后以治病的理由将人送到恪靖伯府,我们便先回去了。”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宋闻渊走出了京兆府,姚云丰这才朝着二人离开的方向施了一礼,许久未曾起身。 走到门外,元戈才收住了脚步仰面看天,云层厚重,大块大块暗色的云团遮在头顶,阳光于更高远处打下来,云层接壤处像是被镀了一层明亮的金光。 元戈眼角处最后一点俏皮散尽,她偏头打量着宋闻渊,因着方才盯着天空看了许久,眼睛似乎有些不适应,因此微微眯着眼,她说,“宋闻渊,若我不管,你也会帮他的对吧?” 很久,宋闻渊低低应了声,“嗯。”他在朝中树敌不少,朋友却几乎没有,姚云丰算一个,是除开公务之后还能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的关系。 算不得知己,却也是值得相帮的朋友,见不得对方于暗夜独自一人踽踽独行。 “那便算不得是帮他,你我夫妻本是一体,福祸同享亦是应当,何况,不管是秦永沛还是槿素,与我都有些私人的恩怨在。”元戈对宋闻渊的答案并不意外,看着交握的双手,轻声说道,“聪明人当知趋利避害,偏你和他都是一样的,生了张看着聪明的皮囊,实际上又笨又傻……” 宋闻渊低着眉眼轻笑,“我比他好些。只是之前受了些许恩惠,想着若能借此机会还了便好……放心,答应了你陪你看这山川湖海陪你走遍天涯海角的,你家夫君从不食言。” “最好记得。”元戈讷讷应着,半晌又道,“宋闻渊,替罪羊都出来了,要抓槿素就得快些了。否则,她若先去了天涯海角,你们就难抓了……没了真凶,这真相公理就注定无望了。” “嗯。” 第298章 狐媚子妾室 午膳后没多久,京兆府尹姚云丰送了个女子去恪靖伯府,那女子全身缩在斗篷里,只瞧着一缕青丝从兜帽下飘出来,瞧着身形是个很温柔纤细的。 消息传得快,偏又很不准,传着传着就传歪了。 元戈将之桃安置在了落枫轩边上的客院中,院子不大,一个人住倒也绰绰有余,又特意拨了拾音过去伺候着,看起来格外重视这位新进门的女子。 消息传到王氏那,王氏正在试锦绣阁送来的冬衣,闻言也是意外,视线却仍落在新衣上,心不在焉地问了句,“哪来的女子?” 孙嬷嬷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说是姚大人送来的,就京兆府那位姚大人,具体情况倒是不清楚,不过姚大人与咱们少爷交好,兴许真是少爷……新纳的妾室?” “妾?”王氏轻嗤,“这送来的真是个妾,就凭温浅那性子早就直接揪着头发丢出去了,还让心腹丫鬟伺候着?” “莫不是让那丫鬟去下毒的,不是说少夫人跟着那位元小姐学了点医术的嘛,自古毒医不分家。” 王氏低着眉眼理了理袖口,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边瞅了眼孙嬷嬷,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温浅那人啊,我算是瞧明白一些了,吃不得亏,睚眦必报,但为人骄傲、不喜欢来阴的,对她来说,与其让丫鬟偷偷摸摸去下毒,倒不如直接将人捆了丢出去,她就算要下毒,大概也只会毒闻渊……” 孙嬷嬷吓了一跳,王氏却叹,“我儿素来与我并不亲厚,就算是我这个做娘的有时候见着他的时候心底里也有些犯怵,偏他一头栽在了温浅身上,温浅让他服毒他都甘之如饴……你且先下去吧,落枫轩的事情不必管,随他们去,这衣裳不错,你让锦绣阁再做一身别的花样来,今年是不是盛行宝蓝色的?就用宝蓝色如意纹吧,如意纹吉祥富贵。” “是。” 孙嬷嬷含笑颔首,正欲退下,又听王氏吩咐道,“珊珊那边你留心着点,那丫头执拗,见着落枫轩多了个女子,再听些风言风语的,指不定又要闹腾。闹腾便也罢了,偏生每次都吃亏,还不长记性。” “是。”想起那位表小姐,便是孙嬷嬷也心有戚戚,轻叹一声才道,“年节将至,想来表小姐那边事情也会多些,老奴今儿个就差个信得过的稳重伶俐的丫鬟过去看顾着,您放心吧。” 王氏这才点点头,“嗯,去吧。” ……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孙嬷嬷先是去了趟锦绣阁,想着回头再安排丫鬟过去,没成想,这就慢了一步,听闻落枫轩来了个新的姑娘家,瞧着还是个主子,就连拾音都过去伺候了,王珊珊哪里受得了?往日谁都不行便也罢了,如今平白无故跑出来个姑娘占了这位份,那凭什么自己不可以?于是,当即问清楚了新来的“妾室”住哪之后,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 之桃住的客院,因着也就小住一阵子,吃喝都是落枫轩送过去的,院中也没多少下人。之桃失了记忆,本来胆小的性子,来了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更是像一只受惊的鸟儿,见了谁都害怕,三句话不离“她呢?她呢?” 拾音教了她“少夫人”,可她似乎学不会,又或者不想学,只连连追问,她呢? 王珊珊怒气冲冲冲进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一声声无助的、迷茫的“她呢?”,当即一脚跨进了月洞门,冷声娇斥,“果然是登不了堂的狐媚子,整日里总想着纠缠男人!表哥乃是锦衣卫指挥使,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整日里陪着你儿女情长?可笑!” 一口气说完,方见院中只有两人,坐着的那位她认识,温浅身边的心腹丫鬟拾音,另一位蹲在地上回头看来的,是个陌生的小丫头,看着年纪尚小,容色普通,穿衣打扮也简单朴素,应该仍然是个……丫鬟。 王珊珊一愣,环顾四周找那个狐媚子,是不大的院落一览无余,显然哪里都没有人。 拾音已经起身,微微屈膝,“表小姐。不知表小姐过来,所为何事?” 另一个“丫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站在拾音边上并不行礼,连表情都怯生生的,很不懂规矩的样子,眼神看起来还有些痴傻。王珊珊拧了拧眉头,实在不知姑母为何会让这样的人留在伯府里当差,不过这并非现下重要的事情,她上前一步,颐指气使地质问拾音,“拾音,那个新进门的狐媚子妾室呢?说来也是可笑,你家主子不是嚣张得很么,放话说但凡有她在,什么妾室通房都不允许存在吗?怎的如今反倒派你来伺候着,莫不是来了个厉害的,又或者,已经……有身孕了?” 说完,啧啧摇头,冷笑声起,就被拾音打断了。 好说话的拾音姑娘此刻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颇有气势地瞪着对方,扞卫自家小姐的名誉与地位,“表小姐还请慎言!姑爷对我家小姐一心一意,哪来怀着身孕的狐媚子妾室?!”就算是有,也是眼前这位虎视眈眈的表小姐的痴心妄想! “不可能!我都听见了……” “她呢?拾音……她呢?” 两人几乎同时说话,之桃揪着拾音的袖口似乎有些不耐烦眼前突然闯入的女子,王珊珊却是如遭雷击怔立当场——这个……这个其貌不扬打扮朴素看起来很是胆小的丫鬟,就是刚送进门的妾室?尚不待拾音说话,她已经一把拽过之桃的手腕,“你就是那个妾室?!” 力道有些大,对方缩了缩身子,低低叫了声,“疼……” 小姑娘虽然其貌不扬,但声音细弱期期艾艾叫着疼的样子,倒也有种我见犹怜之感,她抽了抽被攥着的手腕,没能抽得出去,缩着身子的样子像一只被攥住了前爪的小奶猫。 “表小姐,这不是妾室。”拾音将人拦在身后,“她是我家少夫人的客人,客居于此,还请您尊重些,否则奴婢就要去找少夫人过来了。” 第299章 又是坏事的表小姐 不是妾室。 说不上心里头空落落的到底是庆幸还是惋惜,其实一路走来,最初的愤怒渐渐冷却,随之而来的竟然是隐约的欣喜和酸涩,所谓万事开头难,有一就有二,别人都可以自己自然也可以,只是……这“一”为何就不能是自己? 甚至,在这之后,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与这位妾室联手,以此来对付温浅。 比如说,恩威并施,趁着对方初来乍到先给个下马威,然后再以自己表小姐的身份稍作笼络又或者从中挑拨,由着她们二人两败俱伤,自己坐山观虎斗,亦是惬意。 可这想法还未落地,就被拾音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了个透,连点火星子都没留下。 她甚至没有丝毫的怀疑,大抵是因为眼前这个小姑娘实在不像是能在温浅眼皮子底下成功爬上妾室之位的人——茫然、痴呆、胆小、怯弱,与其说王珊珊是信了拾音的话,倒不如说是她信了自己的眼睛与判断。 王珊珊有些意兴阑珊地松了手,低头间视线却无意间略过对方掌心延伸出来的伤痕,目光倏地一凝,鬼使神差地又反手用力攥住了对方手腕,“你这手?!” 拾音尚未来得及阻拦,王珊珊已经不由分说掰开了之桃掌心,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还来不及消去的伤痕——方才拾音就是在为这只手上药。元戈的意思,不管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些混淆视听搅乱真相的东西总要先消除了才好,谁知,却被第一时间就冲过来闹事的表小姐给撞破了。 “佟婉真害我们……”王珊珊喃喃念着,眉头紧锁,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佟婉真……佟婉真不是死了吗?我们……又是谁?” “表小姐!”拾音用力掰开了王珊珊的手,拉着之桃往身后藏,仿若护着小鸡仔的母鸡似的,一双眼睛瞪地又圆又亮,“表小姐,奴婢都说了,这是我家少夫人带回来的客人,您怎能如此失礼!没听见人家说疼吗,没见着人缩着不想你碰吗?非礼勿视的道理难道您还不懂吗?!” 拾音平素性子温和说话做事很是规矩,对方毕竟是主她是婢,换作平日她是如何都不会这般疾言厉色的,可少夫人也交代了,此事事关重大不可有失,谁知……自己才拍着胸脯保证完,就出了这档子事情。 这表小姐,是真能生事啊,莫不是命中带煞? 拾音护着之桃严阵以待,王珊珊却似浑然未觉,只兀自想着对方掌心那凌乱可怖的刀痕……她只是任性却并非蠢笨无知,彼时只觉得这“妾室”软弱可欺的样子,可此刻看着对方揪着拾音衣袖探出半个脑袋茫然无措却又一言不发的样子,说是软弱,倒不如说是痴傻。 加之此女乃是京兆府尹送来的,莫不是涉及了什么案子被折磨到如此地步?电石火花间,王珊珊蓦地反应过来,“所以,外面传闻佟婉真用邪术求子,莫不是真的?之前那些个失踪少女,莫不是都是佟婉真干的?” “表小姐慎言!”只一瞬间,拾音觉得噗通噗通跳着的心脏一瞬间都跳到了嗓子眼了,她吓得连声音都颤抖,却仍然端着义正辞严的模样厉声呵斥,“表小姐,此处乃是盛京城,那位纵然已经身故,也还是二皇子府的女眷,由不得您在她身后嚼舌根。表小姐莫要因一时口舌之快就给恪靖伯府招致杀身之祸!” 王珊珊却似浑不在意,甚至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拾音身后的女子,“所以温浅是让你消除罪证吗?表哥知道吗?又或者这是京兆府那边的意思?就因为她佟婉真是二皇子的女眷,所以你们打算将这罪证消除了堵一堵天下人的嘴?如今我知道了,你说温浅会不会也要灭我的口?” “表、小、姐!”拾音真的是被这乱扯一番的胡言乱语吓得肝胆俱裂,可她平日里鲜少与人急眼,一到这个时候难免显得嘴笨,急得满脸通红翻来覆去也不过那几句话,“这只是我家少夫人的客人!什么消除证据、杀人灭口,还请表小姐休要借题发挥给我家少夫人胡乱按些个罪名!奴婢定会将这些话一五一十、字字句句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姑爷!” 最后一句话到底是终于有了些分量,王珊珊这才稍作收敛,却也仍然没当回事似的摆摆手安抚道,“好啦好啦,你这丫鬟真是不经逗,本小姐就是随口说说嘛!放心啦,我也就是在自己家里才好奇多嘴两句……不是不知好歹的,出了伯府大门我还能跟个大嗓门似的到处宣扬京兆府送来了一个掌心里刻着佟婉真罪证的姑娘不成?” 拾音斜睨着王珊珊:扪心自问,她觉得这位命中带煞的表小姐还真就是这样的人。 拾音表情太明显,王珊珊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直白地冷嗤,“我是看不惯也看不上温浅,又不是看不惯恪靖伯府,要是这些话能将温浅置于死地而其他人不受牵连的话,本小姐现在就站东市长街上敲着铜锣吆喝去!放心吧,本小姐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嘁……扫兴!”说罢,转身,兀自朝着身后摆摆手出了客院。 拾音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吊儿郎当的步子消失在院子门口,判断着对方这话里头的真实性……大抵还是蛮高的,毕竟就像表小姐自己所言,表小姐不喜欢的只是少夫人而不是恪靖伯府,她方才那些胡言乱语若是传出去,便是整个伯府上下都休想置身事外,表小姐虽然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但应该还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 拾音犹豫再三,到底是没有用这件事去叨扰小姐。小姐最近烦心的事情够多了,还是让她过几日安心日子吧! 纵然这般想着,拾音仍觉得有些忐忑,小心翼翼地捱了两三日都没有听到奇怪的流言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气——表小姐还算是有些脑子的。 第300章 张院首的罪己书 殊不知,有些脑子的表小姐正坐在西市的某家茶馆里,一边兀自嫌弃着茶水苦涩,一边凑近了对面蒙面的女子翻着白眼诉苦着,“要我说呀,我那表嫂简直就是丧门星、害人精,之前害得表哥接连受伤便也罢了,前阵子去东郊那艘画舫上小住了几日,你猜怎么着?那画舫竟然就这么给烧了!得亏人画舫主人财大气粗不予追究,换作是我定要好生让她赔一笔银钱才是!她温家不是有钱吗,这时候怎么闷声不吭了?” 蒙面的女子好脾气地笑,“瞧你说的。这事我也听说啦,说是已经报官了,听说是有人故意纵火的,怪不得你表嫂。你啊,就是对她有成见……” “哼,官府?”王珊珊将杯子里的茶一口饮尽,吐出口中茶叶梗,表情嫌恶说道,“官府?我同你说,官府才是最最靠不住的!皇城脚下,法外之地,最是官官相护!” 对方稍愣,“此话怎讲?” 王珊珊摇了摇头,喃喃说了声“没什么”,可那些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虽然凭着那点理智咽了回去,却总有些抓心挠肺的不舒坦,眼前女子初来盛京,也不认识什么人,更不认识任何权贵之家,瞧着也不像是多嘴多舌之人……王珊珊抿了抿嘴角,最后一咬牙,招招手,“你且凑近些,我同你说个秘密,你可不许同别人说。” 对方亦是微愣,片刻后才低低应了声,“嗯……” 对面,王珊珊已经迫不及待地压着声音开口说道,“我且同你说,前两日那位号称有史以来最清正廉明、最爱民如子的京兆府尹姚云丰,偷偷摸摸送来了一个掌心里刻着‘佟婉真害我们’的姑娘,那姑娘瞧着是个痴傻的,现在就住在恪靖伯府里,由我那表嫂给她治脑子治伤口呢,就我表嫂那医术,只怕那只藏着佟家女罪证的手掌心最后什么痕迹都不会剩下了。” 对方似乎很诧异,“一只手掌心写这么多字,那伤口肯定很深很多吧,难道不会留疤吗?你表嫂的医术很好?” “没见过不清楚。”王珊珊不情不愿地补了句,“他们说她师承元戈,知玄山那位元戈,你肯定没听过,听说是个医术比太医还高、毒术比医术还厉害的魔头。” “哦……是没听说过。”那女子摸摸后脑勺讪讪地笑着,“不过听来应该是个很厉害的。” “哼!再厉害还不是已经死了……” 戴着面纱的女子低低笑了笑,并未过多追问,只微微阖着的眉眼里是无人能懂的情绪,再厉害还不是已经死了吗?偏偏,她真的厉害到从悬崖坠落掉入蛇窟还全身而退……只那人,在得到元戈死讯后没几天就追着去了,世人只记得惊才绝艳的魔头元戈,又有几人还记得那个比元戈还聪明、天赋远胜元戈却被那副不治的身体拖累的温润贵公子元岐? 没有人。 没有人记得元岐……包括元戈,真想亲自问问元戈啊,问问她,可还记得知玄山上的元岐? …… 盛京城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张院首被人发现悬梁于自家卧房之内,案几上留着一封罪己书,其中详详细细地记录了自己数次利用职务之便给宋闻渊下毒的全过程,至于下毒的动机只是宋老将军与他之间那点注定已经无法和解的过节,最后甚至还放言全天下能解此毒者不过五人之数,温浅解不了,许承锦也解不了,宋闻渊注定早逝云云。 罪己书一出,朝野上下皆震惊不已! 宋老将军乃是两朝老臣,性子火爆直爽为人固执亦守旧,在世时的确是得罪过不少人,但大多也就是政见不合罢了,纵有再多恩怨也都随着那人离世而烟消云散了,谁知这人竟是记了大半辈子最后祖债孙偿了……也不知到底是何等过节,竟至耿耿于怀至此地步。 消息送到落枫轩,宋闻渊半点意外也无,只举着根小木棍戳得那只鹦鹉扑腾着翅膀“汪汪”叫着,嘶声力竭的声音里,宋闻渊眉目温柔地弯腰抱起地上“嗷呜嗷呜”应和着的温小白,懒懒笑道,“棋子早晚一天会变成弃子……看来,我的伤病应该痊愈了,明儿个一早就去上朝吧。虽然注定英年早逝,但既然食君之禄,总该忠君之事才是。” “你说是吧,小白?”他敛眉轻笑,指尖轻抚臂弯里的小白狗,小白狗浑身一凛差点炸毛,直接挣脱了宋闻渊的臂弯撒开四条腿朝着元戈跑去,“汪!” 笑得跟要屠狗似的,吓死狗了。 “才听说你落枫轩里多了个美人,今早出门又听说你快死了,还以为你是快要死在美人乡了。”许承锦抖了抖一路走来下摆上沾到的碎雪进了落枫轩,将手中的荷花酥递给元戈,才道,“去了趟东市,瞧着那掌柜难得开门营业,顺道就买了些……最近这落枫轩很是热闹啊,美人呢?” “客院。”宋闻渊翻了个白眼,朝着元戈努努嘴,“是不是美人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女的,失忆了,谁也不记得,只记得温家大小姐像极了梦中人。” 许承锦一愣,看向元戈,“什么个情况?你惹的情债呢?”啧,他家祖宗就是厉害,男女不忌。 祖宗嘿嘿地笑,“你认识,醉欢楼失踪的那个小丫头,之桃,我扮作书生与她有过数面之缘……前两日姚云丰在京兆府门口看到的,掌心划了六个字,佟婉真害我们,这才送来了我这里。不过,我总觉得这事儿不简单,应该不只是为了她掌心里的那些字,若是要推卸罪责,直接将她丢在人群里不是更好?若是在人群中被发现,就算是报了官,这事儿也压不住……我总觉得,推卸罪责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我。 只是最后的两个字,到底没有说出口,无声地咽了回去,改口说道,“先看看吧,也不知打什么算盘。” 第301章 当年旧事 之桃就这样在恪靖伯府住下了,有些不明不白,但落枫轩的事情便连恪靖伯夫妇都默契地保持缄默,何况是其他人? 有心打探,却又不敢多嘴,暗中观望多日,只那女子连客院都不出,再多的好奇心都逐渐冷却,加之年节将至,府中渐渐忙碌了起来,一时间倒也没人关注这位其貌不扬的姑娘。 反倒是王珊珊,时不时带些小点心过去探望着,倒也偶尔能陪着之桃坐在一起说说话了。 对此,拾音倒是提了一嘴,几天下来之桃掌心的伤痕已经淡了许多,纵然还能看出之前纵横交叉的模样,却已经很难再看出那是个字来,是以拾音鬼使神差的,终究是将之前那段不愉快给略了过去,元戈不置一词,只交代拾音自己留心些便好,拾音偷偷摸摸观察了几日,见着两人除了吃吃喝喝的话题最多就是王珊珊偶尔旁敲侧击地打听之桃的来历,只是很显然,之桃自己都不知道。 这般听了两三日,之桃倒也放心了许多,心想着表小姐说到底也就是个还未及笄的姑娘,这千里迢迢来到盛京,也是背井离乡,虽是自己姑母家,到底不如自个儿家中随意自在,孤独意识在所难免,兴许真的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罢了……一个失去了记忆还痴傻的女子,倒也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如此想着,便也不如之前那般防备了。 那边,温家差了老管家过来提醒着,说是先夫人忌辰到了,提醒着温浅回温家祭拜。 元戈也的确是有阵子没回温家去探望了,于是准备了大包小包带着自己跳上马车的温小白回了温家,至于宋大人倒是想陪着去,只他歇了太长时间,北镇抚司那积压了太多的公务没办,陛下那边也早有微词,一时间实在走不开,便只好允诺了元戈完事之后第一时间去接她,即便如此仍觉亏欠,恹恹了很久,觉得张院首自尽的时机委实不是很好。 幼稚极了。 元戈倒是觉得不甚要紧,到了温家说明情况,温家长辈也表示理解,只寒暄之后温长龄便带着元戈先去了祠堂。 按着规矩,女儿家是不被允许进祠堂的,温家本就没有太大的规矩,又因着温长龄对慕容少柔的追念与亏欠,温浅每年都会在这一天拜一拜慕容少柔。 温浅母亲的牌位上,仍是无名无姓的小柔,元戈上了香敬了酒,跪在蒲团上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半晌,低低轻叹,唤了声“母亲”,剩下便是无言。她不是温浅,这声“母亲”叫得名不正言不顺,按着辈分她该唤对方一声“小姨”才是,也不知小姨与温浅还有母亲是否已经重聚,还有父亲与元岐,如此倒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反倒显得还在上面的自己形单影只踽踽独行。 温长龄见她沉默,想着女儿家也大了,有些心事的确已经不适合当着父亲的面说了,遂掩了门出去了,出门之际回首看向屋内,姑娘家较之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些,彼时出嫁前那点还未散去的稚嫩早已半分不剩,只一个背影便让人觉得有些料峭之感,也不知是如何照顾的自己,问她总说一切都好,偏偏隔三差五地闹些事情。 儿媳画舫被烧,浅浅也在,就此事姚云丰私下透过消息,说是冲着浅浅去的,小丫头自来与世无争的,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对此连姚云丰也是三缄其口,显然是被人刻意关照过了。 元戈在祠堂待了没多久就出来了,见着温长龄还在门外等着,微微弯了弯眉眼走到对方身边,“父亲……同我,说说母亲吧,那时我尚且年幼,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如今愈发地连她的眉眼都快要不记得了。” 祠堂门口,是最适合说起往事怀念故人的地方。 往日对慕容少柔闭口不谈的温长龄也只是低低扫了眼地上的落叶,“你小时候经常问起,哭着闹着说你母亲是被害死的,被我骂了一次之后,你便再也不曾提起……如今想来,就是那之后没多久,你认识了佟家庶女,也是那之后,你在我们面前开始不爱说话、不爱表达,也不再信任我们,倒是与她极为亲近。” “罢了,如今那人都死了,咱们不提她。”温长龄扫了眼有些茫然的元戈,笑着摇了摇头,“也好,虽然这一跤跌得有些狠了,但好歹是跌清醒了。成婚三年,你母亲从未与我说起过她的家人,我只以为她是个苦命的,便也从未问起过,怕触及了她的伤心事。直到那年初冬,她突然收到一封信,便同我说她要去探望自己的同胞姐姐,彼时她已有身孕,我本不放心她独自前去,彼时年节将至,正是各部最忙的时候,我劝她等等,等过完了年,我陪她一起去……” 温长龄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她不愿,说什么都不肯,甚至为此同我吵了一架。那是我们成婚以后,她第一次同我吵架,最后连你都没带,一个人出发了……”谁知,自此一别,便是天人永隔,温长龄缓缓蹲下了身,双手掩面,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 元戈的手在对方肩头悬了很久,终究没有落下,十四载春秋已过,此刻来自旁人的宽慰早已微不足道,只是就连元戈都没想到,慕容少柔最后去探望的竟然是母亲…… 蓦地,她浑身微微一颤,一瞬间如坠冰窖遍体生寒,她看着温长龄的眼神都变了,压着颤音小声问道,“父、父亲,母亲说的当真是去探望她的同胞姐姐?” 温长龄没发现对方的反常,颔首说道,“嗯,信也是她长姐写来的,说是多年未见,很是想念,又说如今自己儿女双全夫妻恩爱,只是近日夜间连连梦见同胞妹妹,有些心神不宁,盼望一见。” 元戈的手倏地攥紧,“父亲亲眼见过那封信吗?” “未曾,既是她的家书,我去看了作甚……”温长龄这才注意到元戈的异样,偏头看来,“怎么了?” 第302章 对不上的时间 怎么了? 时间上完全对不起来。 慕容少柔去世的时候温浅才两岁,那年元戈四岁,按说母亲早已过世四年,慕容少柔又是收到了谁的来信而一意孤行地踏上了被人刻意安排的末路? 前两日下的雪还未完全消融,阳光打在角落的积雪上,明晃晃地灼人眼,晃得她眼前一阵阵恍惚,心底没来由地发寒。 前世今生,她从未如此茫然无措过,就好像所有这些事情背后都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安排命运、定人生死,就连自己的复生,也许都是那只手操控的结果……她缓缓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之外会不会有更高远的存在,而他们这些拼命挣扎地求着什么的人,其实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半分由不得自己? “浅浅?” 许是她的表情过于悲凉,温长龄诧异起身,关心问道,“到底怎么了?那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元戈张了张嘴,却又哑口无言,这让她怎么说呢?明明哪哪都有问题,偏生什么都说不出,只能站在冬日暖阳照耀下的温家祠堂门口,遍体生寒。 半晌,她才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好奇,母亲从未提及过自己的家人,与你成亲之后更是从无书信往来,想来是和家中亲眷关系淡泊才是,怎么只因着一封说着想念的书信,便片刻都等不及要赶过去见一见……父亲,母亲是离开之后多久,遭了灾祸的?” 温长龄倒也没多想,此刻既然提起了,便也未作隐瞒,闻言便道,“她是初冬离开,算算时日,两个月没到,如此想来倒也不远……就像你说的,一月有余已能往返却又多年避而不见绝口不提,为何又独独因为一封普通的家书匆匆启程,这个问题为父也是想不明白……她离世多年,你外祖家为何从不找寻,那位胞姐为何也再无家书过来?莫非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死讯?那又是如何知晓的呢?” 如何知晓,自然是参与其中。 只那位胞姐为何再无家书过来……只因彼时胞姐尸骨已寒。 元戈缓缓靠向光秃秃的银杏树树干,她突然很想知道慕容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一母同胞的两姐妹,一个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却因一封冒名顶替的家书踏上绝路,一个虽是三媒六聘高调出嫁,却连出殡都未见娘家人登门,时至今日,元戈从未见过外祖那边的亲戚,除了……慕容钰轩。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慕容钰轩是她认识的第一个慕容家的人。 “好了,不管怎么说,也都过去十几年了。”温长龄见她表情有些不好看,拍拍她的肩膀宽慰着,“时至今日,那些山石只怕都已经化作齑粉,为父纵有再多不解也只能唏嘘长叹,为父只盼着你母亲在地下等等我……只是不知等我去了九泉之下见了她,她会不会怪我让我们的女儿受了这许多的罪过。” 彼时的温浅,受了佟家庶女的影响,像是一只钻了牛角尖死胡同的兔子,说不清楚也听不进去,甚至自怨自艾地觉得没娘的嫡女还不如庶女,到得后来就连温长龄亦是无奈,只能随她去吧!只是,看她那般,为人父母的又怎会不心疼?温长龄揽着元戈的肩膀拍了拍,语重心长地劝着,“今日这些事,听过便忘了吧……十四年的时间太长了,漫长到足以让任何存在过的痕迹消失地无影无踪。” “可是……”元戈偏头看他,“父亲,她在您心里的痕迹从未消失,不是吗?” 温长龄微微一愣,这孩子……明知他是什么意思,偏要这般顾左而言他,如此,他便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浅浅,你明知道我说的是那些可以作为证据的痕迹,不瞒你说,即便是京兆府结案之后,我也从未放弃过调查,可那么多年什么也查不到。浅浅,我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个有主见的,对此,为父很欣慰。可是,我也担心你太有主见……你母亲的事情,答应我,就让它过去吧。” 按理说,这只是家事,温长龄这些年自诩在朝中人缘也算不错,在京兆府面前也有几分薄面,可京兆府那边的意思是,上头施压,不让查了。 上头?哪个上头?他不懂,也不想懂,彼时他已经无心朝政,只想知道真相,哪怕因此丢了乌纱帽、丢了性命,也无妨……可是,查来查去,什么线索都没有,就好像有一只手将这一切都悄然抹去。 他甚至不知道,那只手的主人到底是冲着他温长龄来的,还是冲着柔儿去的…… “答应我。”温长龄认认真真看着元戈,“答应我,浅浅,让你母亲的事情过去吧。”纵然他也很想知道真相,可生者永远比亡者重要,家族责任也永远比已故之人重要,哪怕百年之后他亲自去谢罪,此刻也不愿小姑娘去犯险。 “好。”元戈直视着对方的目光,微微弯了眉眼,温柔乖巧地答应着。 答应的是温浅,不是元戈——元大小姐对此半点压力也没有,陪着温长龄在温家用了膳,又陪着卓卓和许依说了一会儿,直到宋闻渊来接她,才起身告辞离开。 温长龄送到了大门口,又目送着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心下却不知为何总七上八下地有些不安,小姑娘的确是再也没有提起自己的母亲,言行举止也像是已经将这些事抛之脑后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憋着什么坏似的。 憋着坏的小姑娘坐着马车回了落枫轩,马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宋闻渊说着自家大哥大嫂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表情温软言语诙谐,就连宋闻渊都没有看出来元戈心里压着什么事情。 直到进了落枫轩回到自己屋里,假装要换衣裳支开了所有人的元戈,才缓缓的、缓缓的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然后将脸埋在了膝盖里,轻轻地,唤了声,“母亲……不管慕容家是什么龙潭虎穴,我都要去闯一闯,为你,也为小姨。” 第303章 打听线索 元戈抱着自己蹲了许久,才缓缓撑着桌子起身,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条斯理地喝完,她的这些动作因为缓慢而显得格外温柔。 等到脚底的酥麻过去了,她才换了一身衣裳走到门口,在门内抿了抿嘴角,整理好表情,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拉开了房门。 阳光倾泻而下,冬日暖阳下的小院里,林木拉着鉴书在比划着招式,一旁修剪花草的小丫鬟胆战心惊地躲躲闪闪,一边不忘提醒对方哪些是少夫人心爱之物,半点损毁不得云云。 宋闻渊坐在廊下看书,偶尔抬一眼看向院中,眸色被日光打得温和柔软,带着并不明显的笑意。 慕容钰轩抱着温小白在边上看得津津有味,偶尔随口提点几句,看得出来,这位鲜少露一手的男人一身武功当也是不错的。 这样热热闹闹的烟火气,让生活显得格外真实。 也许这世间的确有高坐云端的神明抬手间就能定人生死改人命途,可此刻这些微小却又具体的快乐都是真的,温软、明媚、又欢愉,那些欢愉并不明烈,仿若将沸未沸之水、将满未圆的月,令人因此生出些许期待来。 元戈步下台阶走到慕容钰轩身边,从他臂弯里接过温小白抱了,偏头打量了对方一眼才提议道,“慕容大哥若是觉得手痒,不若也来几招?” 慕容钰轩憨憨地笑,“不啦,林侍卫与鉴书姑娘路数相同,都是灵巧轻便的,属下的武功却同他们不同,属下是大开大合的,拿的也是重剑,若在这院子里头比划,难免伤及无辜的花草树木,看看便好啦。”伤及花草树木都是往低调了说的,真要打得忘我起来,便是这院墙都得付之一炬、还有隔壁才紧赶慢赶修缮了一半的栖迟阁也得受到波及。 慕容钰轩呵呵地笑,“下回有机会再比划吧。” 元戈兀自点点头,又道,“抱歉,这么久了,仍然没有帮你找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少夫人莫要说这些客气的话,您收留属下在这府中,给了份差事少银钱多的活,就已经是帮了大忙了。至于少柔……”慕容钰轩看着前方两人以眼花缭乱的速度见招拆招着,一边轻声说道,“属下其实也已经做好了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心理准备了。快二十年了,可能她容貌已改纵然见面亦不相识,可能她已经嫁人生子,众人只知某某夫人,闺名自是无足轻重到只有自己才记得。” “既如此,你还要找?” 慕容钰轩偏头看向元戈,几分相似的容颜,总让他觉得亲近,像是打心眼里疼宠着长大的后辈般,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有些迷茫,“不找的话,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找了她十几年,从一个少年郎找到了这一把年纪,这十几年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找她,如果突然不找了,便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这些时日元戈其实一直都在关注慕容钰轩,这个男人是落枫轩上下公认的“老好人”,他说自己领了份差事少银钱多的活,但实际上他的差事并不少,府中下人谁要有个事情拜托着,他多是憨厚一笑应声好,小到端个茶烧个火,大到搬个重物扫片院子,总之,这些烦躁琐事每天每天的都有,甚至隐约还有与日俱增的趋势。 可他不在意,整日了乐呵呵的见谁都是“小哥、姑娘”的,人缘倒是很好,因此也收了不少小礼物,今天有某某小哥家中母亲送来的几块烟熏肉,明天就有某某姑娘偷偷塞到他怀里的绣花帕子,他的好啊,至少未曾被人理所当然地利用了去。 “同我说说吧,慕容家的事情。”元戈低头抚摸着小狗一身柔顺漂亮的白毛,低着眉眼并不看人,只声音压得低了些,“挑些能说的说说,我知晓你们这些大家族……避世不出的大家族,总有些古怪又神秘的规矩不能与外人道的,你就挑些能说的,说与我听听呗?好像我的确从未在盛京城中听说慕容这个姓氏。” “慕容家并非像少夫人想象中的那种神秘世家,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慕容钰轩看起来轻松了几分,嘴角都带了几分笑意,“慕容家也是经商发家,若要说起来的话……倒是和许家的情况有些相似,只是慕容家偏居一隅,没有朝堂权势的倾轧,发展地更加壮大些,人丁更加兴旺,家主……就是我的父亲,妻妾众多,孩子也多。” “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可有些孩子就能被父亲拥抱、甚至被宠爱,有些就连名字都不被记得……为了被父亲关注,我们中很多人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人前讨巧卖乖、人后工于心计。少柔与少艾不同,她们是大夫人的女儿,是嫡女,大夫人将她们保护地很好……”他曾以为,这俩好命的姑娘,最后会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君,生一两个可爱的孩子,恩恩爱爱一辈子。 谁曾想…… “那你呢?”元戈偏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再次下移,细密纤长的睫毛覆住眼底复杂揣度的情绪,“慕容大哥,你为何舍弃了这些,只为了找到慕容少艾?还一找就是十几年?” 慕容钰轩神色如常,亦无半分避讳,“我生母早亡,是大夫人见我可怜将我带在身边教养,大夫人于我有教养之恩,她生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少柔,我应了她,便不想放弃。何况,我与她们姐妹二人一同长大,亲如同胞兄妹,如今亲妹妹失踪下落不明,若是连我都不寻她……我怕这世上再无人记着念着她。”说完,轻轻叹了声,“都说红颜薄命,好端端的姐妹俩,谁能想到都是这般不如意的结局……” “她……”元戈突然嗓子哑地厉害,干咳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也明显多了几分嘶哑,“她……慕容少柔,是哪一年离家的?” 第304章 巨网 宋闻渊虽然没听见这两人在说什么,但余光之间却见着小丫头轻轻一晃的身形,撩了撩眼皮子看过去,正好看到她紧紧咬着嘴唇的样子,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哪一年?”慕容钰轩有些不确定地盘算着,“十六、十七……大概有个十六七八年了吧,这些年时间似乎过得飞快,每一天每一天都一样,有时候就连不久前发生的事情都会忘记,一回头才恍然已经过了这许久……去年的冬天,是在一个小镇子上过的,年也是在那里过的,家家户户吃着团圆饭的时候,我在那个小镇唯一的一家客栈里,一个人吃了一盘酱牛肉和一盘饺子,那时候我便觉得,我这辈子大概就是这样了,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赶路,赶到赶不动为止。”说罢,又笑。 元戈打眼看他。 这些时日下来已经所剩无几的最后那点怀疑和不信任,便在这番话里有了逐渐皲裂瓦解的迹象。 十六七八年,算算时间,慕容少柔离开了慕容家就往盛京城来,遇到了温长龄嫁进温家随后怀孕生下温浅,这些时间都对得上,只有……母亲那边的时间却如何也对不上,若是慕容钰轩的话,一定会知道吧?心里七上八下地计较着,面上却半分不显,甚至一只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温小白,紧了紧后牙槽,略显生硬地转了话题,“那,另一位同胞姐姐呢,之前听你说起过,说是嫁去了知玄山?可是元戈的母亲?” 对方诧异看来,随后又很快释然,甚至因此也为对方突然对慕容家的事情感兴趣找到了很好的“理由”,“对了,少夫人认识元戈,难怪……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彼时应是记事了才是,这些年她该多苦呀……听说她是采药的时候不慎坠落悬崖,哎……” 后面的话,元戈几乎没有听见,那些字字句句入了耳,她觉得自己听得懂,可不知道为什么,组合在一起的时候,她突然又觉得不敢懂。 她指尖倏地攥紧,温小白吃痛,“嗷呜”一声窜了出去,撒着四条小短腿朝着宋闻渊跑去,元戈臂弯里落了空,这才有些恍惚地回了神,视线落在空落落的掌心中,那些纵横交错的脉络看起来像是一张网,网住了每一只渺小的蝼蚁。 “元戈……”她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元戈的母亲,知道慕容少柔离家出走了吗?” 她不敢问母亲到底为何而死、到底是哪一年离世,便只好旁敲侧击地迂回着——小姨失踪是在自己出生之后,彼时若母亲已经离世,自是不会知道的。 慕容钰轩终于发现了元戈的异样,可他却不知这异样从何而来,只以为十几岁的小丫头面对这些天人永隔的事情终究心有不忍罢了,遂也只是长叹唏嘘,仰面看了看天空,才道,“知道。”温和,却又肯定。 元戈脸色一白,只觉得浑身都僵硬,她想去看慕容钰轩,想看看他的表情有无说谎的痕迹,可她的脖子转不动……她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听着对方温声细说,“少艾出嫁后第一年冬天就生下了元岐,那次生产伤了身子骨不宜奔波,自此便从未回家省亲,倒是有家书回来,却也不多,通常大夫人写个三四封,那边回个一封,多是聊聊家常,说说元岐、说说元戈,最后问候一下我们,像是例行请安。只那次知晓大夫人说了门少艾不喜的亲事劝说无果之后,这家书便也没了,但姐妹俩感情好,私下自是有联系的。” 慕容钰轩说得越多,元戈脸色越白,只嘴角却被咬得嫣红,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如纸。 说说元岐、说说元戈……知玄山上所有人都说母亲是难产而死,又如何在她出生之后还能往慕容家寄家书?何况她的记忆里也无半点关于母亲的记忆,就连兄长也说母亲是难产,她可以怀疑任何人、任何事,独独兄长,绝不会骗她!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还觉得格外真实又热闹的烟火气逐渐远离,那些温暖、那些热闹都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冬日的暖阳打在元戈的身上她却连半点暖意都感觉不到,她就像是一缕真正的游魂,一缕感受不到温暖的孤魂,慕容钰轩还在说着什么,可那些字飘进耳朵里,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那封寄给小姨的夺命家书到底是不是母亲写的?既然姐妹情深,为何多年从无联系?既是多年未见,为何突然月余都等不及孤身一人也要上路?这里面,从未现身的慕容家,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元戈想不明白,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以此来平息紊乱急促的呼吸,出口的疑问逐渐犀利,几近诘问,“你说你找了少柔十几年,你又说姐妹俩定有私下联系,为何你不去知玄山找慕容少艾问一问?” 陡然拔高的声音令对方错愕,也令廊下的宋闻渊错愕,更让还在交手的两人齐齐罢手看来,元戈却只是死死攥着掌心,仰面看着慕容钰轩,字字句句问道,“为什么?” “我……我、我去了的,我非知玄山人士,只能在前山等她,可她不见我……我在知玄山等了三天,可她还是不见我,我让人带了口信,她也置之不理。她怨大夫人,也怨我,更怨慕容家……她宁可少艾远离慕容家,自然什么都不会告诉我的……”慕容钰轩看着突然间像是有什么情绪爆发的元戈,又扫了眼周遭看过来的众人,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无措,急急忙忙辩解着,又后知后觉地小心质疑,“少夫人,您……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少夫人,您、您是不是知道少柔在哪里?” 慕容钰轩问着这话的时候,瞳孔都颤。 那边廊下,宋闻渊抱着温小白,缓缓站了起来…… 元戈咽了咽口水,像是将那些汹涌的情绪也一并咽下,静静地抬眼看着慕容钰轩,连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都不愿错过,然后才字字句句说道,“慕容钰轩,我不认识慕容少柔,我也从未在盛京城听过慕容的姓氏,你是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 她的脸色,又白,又沉,凝着风雨欲来之感。 第305章 舅舅 慕容钰轩眼底最后的一点光芒渐渐隐没,纵然说着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样的话,可当那一瞬间燃起的希望骤然落空的时候,总是让人难过的。 “属下知道的……”他微微阖了眼,往日总带着几分和善笑容的脸上,终是半分笑意也无,“属下其实早就知道了……一个女子若是真的在这盛京城里,就算嫁作人妇,也不该半分痕迹也无。少夫人,少夫人收留我这么久,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少夫人,属下觉得,也是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他微微低着头,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有些习以为常的无奈。 小院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在修剪花草的丫鬟早就离开了,林木和鉴书并肩站在不远处互相对视一眼,到底是未曾出声挽留——其实从慕容钰轩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清楚他不属于这里,迟早有一天会离开,何况,谁又会真的只是为了给狗找一个护卫呢?这本就像是闹着玩的嘛!可相处多日,临到分别总是有些不舍,林木想说等过完年再走吧,可隐在分别愁绪之后的几近凝重的氛围让他开不了口。 “我没骗你,我真的不认识慕容少柔……”元戈敛了眉眼,视线落在自己脚尖一点,几近怅惘地轻声开口说道,“可你曾说过,我与你慕容少柔生了几分相像。” 慕容钰轩点了点头。 “我母亲亡于我两岁的时候,在省亲返程途中被滚滚而来的山石砸中,一行人,无一生还……我母亲并非盛京人士,就连父亲也不知她家住何处,姓甚名谁,至今为止温家祠堂里供奉着的,只是一块名唤‘柔儿’的牌位。你说不该半分痕迹也无,也许只因为她早已离世一十四载,成了某些人心底永远不能被提及的伤。”元戈缓缓抬头看向慕容钰轩,看着他喉结滚动、看着他绷紧了身子、看着他脸上血色逐渐隐退,轻声说道,“我今年十六,与我母亲生了几分相像。” “我不知她是否复姓慕容,我也不知是不是该唤您一声舅舅。”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可当原本以为的真相摇身一变变成了遮掩真相的浓雾,真相隐隐直指“慕容”二字,而她对慕容家一无所知的时候,除了冒险已经别无他法。 落枫轩中,安静地只剩下了呼吸声。 从墙外吹来的风,不知携了何处的腊梅香,隐隐约约地飘进鼻翼间,也不知勾起了哪些久远的记忆。 初见,于暗巷人头攒动间,他一眼瞥见乔装打扮的她,纵然掩了几分真容多了些许其貌不扬,可眉眼之间那点镌刻进了魂魄里、不知暗自描摹过多少遍的细节,还是将他定在了原地……十几年的长途跋涉、踽踽独行,十几年的风霜雨雪失落绝望,就在那电视火化间的一瞬间,让人觉得值得……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知彼时的自己到底是怎么忍住贸然上前相认的冲动的。 可接踵而至的,是再一次的失望,这人不是少柔,甚至同少柔之间半点关系都没有,她们只是看起来有些相似的两个人,年龄不同、性格也不同,他原是应该继续上路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孤单的道路走了太久以至于太渴求这种热闹的生活,还是那几分相似令他如何也说不出“分别”二字——少柔离家的时候,也是这般的年纪,那么美好的像一朵花的年纪。 可是,这里没有少柔。 他一日比一日清楚这个事实,直到今日小姑娘攥着拳头仰着脖子同他说“从未在盛京城听过慕容的姓氏”的时候,他是真的决定好要离开了——温暖的地方令人眷恋,可他不属于这里,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该在路上,而不是在热闹温暖的落枫轩里,一日一日地麻痹了自己遗忘了承诺。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走在路上看谁都像少柔,为此得罪了不少人,挨了好几次打,空有一身武功,可在那些最纯粹的拳打脚踢下,他不敢反抗半分。 也有穷得吃不起饭、住不起客栈的时候,也曾浑浑噩噩地被人施舍过包子,被狗追过、被人撵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也睡过树上,半夜摔下来摔了个鼻青脸肿。 近二十年的时间,最初也曾意气风发过的少年早已在这些过往里死去,活下来的慕容钰轩,习惯了口未开腰先弯,习惯了逢人就笑,也习惯了失落绝望,以至于此刻有人将少柔的踪迹搁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舅舅? 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太过于陌生,陌生到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茫茫然看向同样瞠目结舌的林木,又慢动作一样地转头看向元戈,张了张嘴巴,仍然哑口无言……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又短促,手足无措地拽着洗得发白的衣裳,在落枫轩里当差有定制的衣裳,可他没穿,那衣裳料子甚好,他不舍得穿,那是他最好的一件衣裳,依着他的喜好做的儒衫的款,他想留着见少柔的时候穿……哪怕,这辈子还能见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攥着衣角,无措地哆嗦着嘴唇,“我、我能去……我能去见见她吗?” 她的埋骨之地。 “好。”元戈闭着眼点了点头,面色沉静,“不过具体事宜我需与父亲商量一下。” “多谢……” 慕容钰轩习惯性弯腰道谢,就被元戈托住了胳膊阻止了下弯的身子,她摇头,温声说道,“不必言谢,若无意外您是我的长辈。只是,母亲的事情尚有疑点,在尚未真正确定您的来意之前,我不敢拿整个温家冒险,请您体谅。”话虽这般说着,可元戈比谁都清楚,若非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去面对慕容家那些长辈,她断不会与慕容钰轩相认。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世为人,她早已习惯了不去轻易相信任何人。 第306章 舅舅的决定 鉴书一手握着匕首一手提着林木的衣领子离开了。 慕容钰轩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就连表情都是拘谨又谨慎的,找了二十年的人突然有了消息,却是亡故十四载的消息,要说喜悦自然是没有的,可要说多悲伤好像也没有,更多的倒像是如释重负,就像是扛了二十年的重担终于卸下了,整个人都突然松了一口气,剩下的就是茫然。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表情里有种百思不得其解的情绪,怎么就……找到了呢? 他就这样站了很久,然后缓缓蹲了下去,一言不发。 元戈回首看宋闻渊,抿了抿嘴角,对方缓缓朝她伸手,她沉默着走到近前,宋闻渊将温小白递给她,牵着她走到廊下坐了,才轻抚着她的头顶,低声宽慰,“找到了舅舅,是好事。” 是啊,找到了舅舅是好事,可那些现下还说不出口的、沉甸甸的东西,仍然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表现出“这是一件好事”的情绪来。 她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温小白柔软温暖的毛发里,半晌,低低唤了声,“宋闻渊……” 对方低声应着,一如既往的温柔又耐心。 只是,那句“我想去知玄山看看”在喉咙口滚了又滚,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对方解释小姨和母亲的关系,也找不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要去知玄山,宋闻渊太聪明了,聪明到随时可能从她自己都尚且紊乱的思绪里找到那些无从解释的漏洞。 于是她沉默。 倒是慕容钰轩像是从巨大的震撼里回过神来,走到台阶下看着两人,搓着手略显拘谨地憨笑,“那个……”纵然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自己的后辈,可他还是下意识将自己代入到了下人的角色里,那是他一路走来被硬生生磨平的棱角,哪里是能轻易长回去的? 元戈抬头看去,见对方拘谨模样,勾了勾嘴角略显无力苍白的笑,说道,“舅舅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少柔总算是找到了,她在这盛京城里待了几年,如今也葬在这里,我、我便也没有其他要去的地方了……往后余生,我便在这里陪着她。少夫人若是还用得着我,我就留下当差,只这声舅舅……你我心知肚明即可,不必被府中上下知晓了。有我这样的舅舅,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本来我就像是走后门来的,差事可有可无,月例银子分文不少,若是我与少夫人的关系被人知晓了,少夫人会被人指摘诟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会儿挠着后脑勺,一会儿拽着衣角,紧张的小动作比之前多了许多,倒不似初见之时还有几分从容儒雅,更不见当初山脚之下握剑杀敌的气魄。 这个男人啊,实在太过于小心了些。 元戈正欲劝说,宋闻渊悄悄拍了拍她的肩膀,趁她回眸之际已经颔首应承道,“舅舅客气,有舅舅跟在浅浅身边让人放心不少,这丫头爱折腾,在她身边当差可不是什么事少钱多人人艳羡的差事。不过舅舅既如此决定了,做晚辈的也不好强求,但那些主仆之间的规矩便罢了,往后我们不叫你舅舅,便唤你先生如何?自此,先生也非落枫轩的下人,而是我恪靖伯府的幕僚,如何?” 慕容钰轩还待拒绝,宋闻渊却已经笑着说道,“浅浅的性子您也知道的,今日若是您连这幕僚都不愿应下,都不用等到明天,这府中上下只怕就连温小白都能冲着您叫声‘舅舅’了。” 元戈已然明白宋闻渊的用意,很是配合地拍拍温小白,“来,小白,叫舅舅。” 如今的慕容钰轩哪是这俩人的对手,自然只好暂且应下了,正欲拱手行礼告退,一抬头见着元戈一脸“你敢行礼我就敢教会小白叫你舅舅”的表情,最后还是悻悻落下,微微低了低头,退下了。他自然知道温小白是如何都不会叫“舅舅”的,可温小白不会,其他人会……温浅的性子他如今不说十分了解,倒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鬼神不忌、天地无拘、声名无畏,转眼间将“慕容钰轩是我舅舅”的事情宣扬地恪靖伯府上下皆知,也是极有可能的。 可是,小姑娘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往后是要成为这恪靖伯府的女主人的,名声最是紧要,他这样一个除了一身蛮力什么都没有的舅舅,对她而言只会是被人嘲笑的污点。 他原是想离开恪靖伯府的,去城外盖个小屋子,种点地,养两只鸡,在这个少柔的埋骨之地陪着她,也守着她唯一的女儿。 可话到了嘴边又不忍,他想留在这里,近身看着她、保护她,必要的时候将那些欺负她的人全部打回去——少艾的儿女双双殒命,如今姐妹俩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他便是拼尽了性命也要保护她,那是继他找到少柔之后,新的……活着的意义。 元戈并不知道慕容钰轩在心里已经打定了这样的主意,甚至一直到此时此刻,她对慕容钰轩仍然保留着些许的戒备。 他口口声声对姐妹俩情深义重,可兄长也说了自他出生起就从未见过外祖家的任何人,祖父说过母亲是个格外温柔大度的女子,如若当真情深义重,他来知玄山见母亲,母亲又为何避而不见甚至连个口信都不给让他在前山一等就是三年? 慕容钰轩口中太多对不上的令人无法理解的疑点,就像是那矛盾的四年时间,到底孰真孰假仍然有待考量……至少,相较于慕容钰轩,她还是更相信祖父与兄长的言辞。 细碎的雪花飘进廊间的时候,元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被层云遮挡,方才还在身边的男人揣着小手炉过来,明知她心事重重,却只字片语都未曾问询,只将小手炉递给她,温声说着,“下雪了,暖暖手吧。” 下雪了。 第307章 除夕夜,我们一同守岁 知玄山也下雪。 可元戈不喜欢下雪。 元岐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时好时坏了许多年,一到下雪的冬天便最是难熬,小时候尚且还好,身体好的时候还能陪着她堆个小雪人,或者抱着她的裘衣在廊下看着她玩闹,可最近几年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时候甚至好几日好几日地下不了床,元戈便也厌极了知玄山格外漫长的冬季和印象里一整个冬天连绵不绝的大雪。 直到来了盛京城,她才知道知玄山的冬天和此处相比,其实是格外短暂的。 只那些年看着元岐煎熬,她便也觉得煎熬,原本短暂的冬季在她的印象里就只剩下了无止尽的煎熬与寒冷,如今想来倒是有好多年没有好好欣赏过雪景了。 元戈缓缓抬手,雪花落在她掌心,微微的凉意之后便已消融。 元戈看着掌心留下的小水珠,偏头看向宋闻渊,眉目温软轻笑,“宋闻渊,咱们来堆雪人吧?” 小姑娘难得的兴致,宋闻渊本不好拂了她的意,只这雪才下,哪里堆得起来?他在元戈身边站在了,抬手间雪花落在他指尖化了,他将那滴水点在她额间,敛眉笑道,“好,等这雪再下一会儿,我陪你堆个大雪人。” “好。”元戈仰面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温温说了声好,半晌才轻声唤道,“宋闻渊。” “嗯。” 元戈打量着身边的宋闻渊。这个男人啊,对她永远都是这样,并不多言,却又永远都在,他强大,却从不强势,只一声又一声的“嗯”,温和的,耐心的,又包容的。 她低了低眉眼,温柔轻笑,“宋闻渊,其实我不喜欢下雪天。下雪有什么好的,那么冷,落在身上还湿漉漉的……雪花还易化,我不喜欢稍纵即逝的东西。” 宋闻渊只偏头打量着她,并不说话,今天小姑娘的情绪很奇怪,不像是找到了舅舅的喜悦,倒像是憋着什么劲儿似的,要说古怪……应该是从温家回来后就有些古怪,想来是和那位温家先夫人有关,那位先夫人的死至今存疑,偏偏所有人都默契地对此三缄其口,是不提,也是不能提……只是,这终究只是温家家事,浅浅不提,他也不好主动开口询问,只低声问着,“那你喜欢什么?” 谁知,元戈低头牵了他的手,慢条斯理地十指交握,才眉眼微弯看过去,“我好像一直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也没有执着于得到的,学毒、习武,是为了不被欺负,学医,是为了治病,我似乎活得比谁都自在,可又比谁都无趣……”她说的是自己,而非温浅。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在说着自己的事情。 若是代入温浅,这话入耳定是古怪。 宋闻渊的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指尖移到元戈脸上,小姑娘微微仰着脸看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又像透过这些看向更加遥远的地方、时空的尽头。宋闻渊稍稍抬了抬眉梢,又几不可见地落了下来,就像是对这些时日愈发频繁冒出来的念头再一次选择了视若无睹。他愈发温柔地看着元戈,轻声说道,“无妨,一辈子很长,咱们有很多时间去找到你真正喜欢的事情、真真执着得到的东西,我陪着你一起。” 元戈没有回头,只握着身边人的五指看着眼前的雪景,轻声唤他,“宋闻渊……我父亲从未同元戈写过书信,他甚至从来都不知道我会治病、也会治毒。” 交握的指尖微微一动,宋闻渊心领神会,“你……看到了?” “是啊,看到了。” 宋闻渊对她从不设防,他在的地方她随时可以去,他的东西她也随时可以翻看,那日她在廊下写字,起风时就近去他屋里找个纸镇,桌上没有,随手翻了翻抽屉,看到了最上面的那些书信,视线错开之际堪堪略过“知玄山元小姐”几个字……最后自是忘了拿纸镇,也没心情再写什么字了。 “世人皆说我性情大变,佟婉真屡屡相逼要我证明我自己是温浅……宋闻渊,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雪色太美,美到惑人,有种热热闹闹的安静。 地面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的雪。 宋闻渊低低笑了笑,抬手将她发间的碎雪拂去,才缓缓说道,“问你什么?问你为什么会医术?你不是说了吗,为了治病。问你为什么会制毒,你不是也说了吗?还是说,问你为何性情大变?变了又怎么样呢,不管你会什么、是什么样子,都是我认定的妻,我早就说过了,你想说我便听,你若不想说,我不会问你。” ……也不敢问,最近愈发地不敢去碰触这些东西。 他像是一个懦夫,明明知道一切的真相就在薄雾之后,走过去,就能看到,可他……不想。他害怕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他害怕一切都只是庄周梦蝶……是庄周还是蝶都没有关系,只要不醒来,就没有关系。 交握的掌心起了一层细密的汗,掌心的温度逐渐下降。 可谁都没有将手抽出来擦了擦,他们只是并肩站在廊下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和不知何时跑到了雪地里撒欢的温小白。 半晌,元戈抿了抿嘴角,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说道,“宋闻渊……等到除夕夜,我们一同守岁。”届时,我将一切都告诉你,至于我的去留,就交给你来决定。 “好。” 两人一狗,雪色甚好,只若是院子里还有个牙牙学语的稚童,当是更好的,不必多,只一个,最好是个姑娘家,像极了她,如此,也算是弥补了自己未曾同她一起长大的遗憾——宋闻渊勾了勾嘴角,笑意温柔。 “过了年,我们家的小姑娘就一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想要什么礼物,想好了吗?” 元戈轻轻摇了摇头,过了年,她就十九了。 “那这段时间好好想想。” “好。”元戈有些意兴阑珊,祖父都是给压岁包的,元岐每年都变着花样地送,大多都是寓意极好讨彩头的东西,可如今看来,这世上果然没有神仙来实现凡人的美好愿景。 第308章 变故频生 这世上不仅没有神仙来实现凡人的美好愿景,还有许多的造化弄人变故频生。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大半日,临近晚膳时分地面已积了厚厚一层,元戈只待午后临时被叫出门的宋闻渊回来用了晚膳就一道堆个雪人,谁知却等来了王珊珊的失踪和之桃留下的书信。 留书只有两句话,第一句“不想王小姐因你而死,那就到巫溪山半山悬崖前”,第二句“若是不想身份暴露,那就别带人来”。 毕竟凌厉熟悉,尚有几分自己的痕迹——显然不是之桃写的,而是槿素。 槿素知晓了她的身份。 槿素刚到知玄山上的时候是不识字的,偏她要强好学,趁着打扫元戈书房的时候将元戈平日里随手写了丢在纸篓里的字收着,趁着间隙一点点学着仿着,等到元戈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写了一手像模像样的字了,如今想来,槿素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时候,并且擅长在一团乱麻的生活里,很快抓住对自己最有利的契机。 盛京城的大雪还在下。 拾音着急地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会儿要去找姑爷,一会儿说报官,一会儿又拍着胸脯自我安慰说这件事和咱们没有关系……拾音并未看到信中内容,只以为歹人劫走了表小姐与之桃以此威胁元戈。 可元戈却清楚得很,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王珊珊也只是被连累了。 之桃被推出来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嫁祸佟婉真,而是槿素算准了姚云丰一定会找来宋闻渊和元戈,之后之桃进入恪靖伯府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王珊珊想必是偶然,不过没有王珊珊也一定会有别人,之桃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住在这里,总会有好事者前去打探,不管是谁都一样,左右只是一个引她独自前去的工具。 看来,纵然之桃的失忆是真,那傻劲却是假的,也不知彼时老实木讷的小姑娘在槿素手里遭了什么罪,竟如此判若两人。 元戈将手中信笺投入炭火盆中,看向兀自喃喃念叨了这许久的拾音,吩咐道,“别转了,去将闪电牵来。” 拾音陡然一怔,“小姐真要去?!” “既是冲着我来的,总要去见见……若连赴约都不敢,岂不是太怂包了些?”元戈低着眉眼起身,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几个小瓷瓶,才道,“还不去?” “这有什么怂包的?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您若当真孤身一人前去如何能行?若有个闪失奴婢就是死上一万次都不够的!不行,您就算要去也要等姑爷回来带上高手侍卫们一道去!小姐,这个时候不是关注怂不怂包的时候,好好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抓歹徒那是朝廷的事情……”说着,急匆匆就要出门去找宋闻渊。 元戈声线微沉,“拾音……如今你倒是愈发地不懂规矩了,他宋闻渊是你主子,还是本小姐是你主子,都分不清了?” “小姐,奴婢……”拾音脸色骤白,半晌,微微低了头,“是。奴婢这就是准备。”是她……僭越了。 元戈不是不知此行危险,可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只一句“元戈”就能让她满盘皆输,她也不是什么愿意用自己性命去交换别人性命的大善人,可对方是槿素,她俩前尘旧事都未曾了清……她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此处一退,难道之后还要节节败退不成? 闪电是于青青外祖家送来的马,千里名驹,又精挑细选,才送来了这么两匹,于青青送了她一匹,平日里伺候的下人都是直接去于家请教的,自然养得极好,在这大雪天里仍是风驰电掣,不虚此名。 只风雪刮在脸上,生疼。 像极了印象中知玄山上的雪,冰冷,刺骨。 她为着蓑衣,一身清减到了约定之地,未曾见着槿素,只见着被五花大绑着、嘴巴里还被塞了布团说不出话、满脸妆容都被哭花了的王珊珊,和边上安安静静站着冻得脸色又白又红的之桃。表小姐“呜呜”叫唤着,有生之年第一次如此期盼地见着这位表嫂。 只是表嫂似乎并不待见她,眸色淡淡将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转首就看向在场另一位,问道,“槿素呢?她既兴师动众将我唤来,又何故避而不见?” 之桃偏着头打量着元戈,眼底是并不明显的迷茫,轻缓说道,“她说,你是我的心上人……她说,你扮作男的接近我、利用我、欺骗我,我起初不信……可当我在京兆府看到你的时候,我就信了的。我不记得很多事、不记得很多人,甚至连自己都记不全,偏偏在看到你的时候,我觉得难过……” 说完,仍觉难过,身形料峭的女子,站在悬崖猎猎横风里,有种令人心动的飒爽英姿。 元戈淡淡颔首,已经了然,“所以,你同她合谋,找我报仇?既如此,又何必殃及旁人,如今我来了,也没打算走,你将她放了吧,我留下。” “呜呜!”表小姐用尽全力点着头,激动地浑身都颤抖,她只是想套个近乎挑拨下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哪知道一杯茶水下肚,再次醒来却是被硬生生冻醒,身边是从未被她瞧得上的木讷小丫头……简直就是无妄之灾! 木讷小丫头直视着元戈,“她说你心眼子多,留个人质在手,总是好的。” 元戈低头轻笑,“没想到,我如今这般,她竟然还会怕我……我孤身前来,看看这一路雪地上的马蹄印就该知道了,我手无缚鸡之力,早没了昔日武功,她还怕我什么呢……槿素,我知你就在附近,故人相逢,为何又避而不见?” “沙沙”声起,是布鞋鞋底踩过雪地的声音,脚步轻缓,不疾不徐,眼前巨石之后缓缓走出裹在斗篷里带着面纱的女子,那女子甫一出现,王珊珊却是突然震惊地全力挣扎了起来,“呜呜、呜呜呜!” 是她?! 第309章 你放她走,我跳 是槿素。 即便包裹地只剩下一双眼睛,可元戈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故人,“槿素,好久不见。” 槿素站在几乎与她比肩的那块大石头跟前,眼神静静落在元戈身上,淡淡地,陈述事实,“我以为你死了。” “我的确死了,想来你是见过我的死状的,定然很丑吧。” “是啊,面目全非,幸好大长老在闭关,瞧不见,只可惜了他,紧着你就去了。可怜他弥留之际还在说无妨,说去了地下就能团聚了……” 两人隔着几步之遥,聊着在场谁也听不懂的对话,偏偏这听不懂的只言片语里,却又带着隐秘又惊恐的端倪,王珊珊睁大了早已红肿的双眼,一时间都忘了反抗:什么叫……的确死了? 山崖间的风,比地面上还要猛烈,裹挟着鹅毛般的大雪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着似的疼,几步开外的身形都有些模糊不清,闪电在边上打着响鼻转着圈,像是没了耐心。 元戈一边安抚着,一边朝着王珊珊努努嘴,“我既来了,你就让她回去吧,坐着我的马回去……这匹马是于家小姐送我的,我很喜欢,绝世名驹……若是在这里受了惊吓乱跑摔了、甚至坠崖了,可就亏大了。” 她容色寻常,甚至带着几分笑意,瞧着倒还真像是故人重逢。 王珊珊拼命点着头,眼泪哗啦啦地流,眼泪顺着脸颊渗进布团里,一时间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自觉,就着五花大绑的姿势朝着之桃跳了两步,只又跌落在地,手脚并用也爬不起来。 着实狼狈。 槿素冷眼看着这样的王珊珊,痴痴一笑,好心提醒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她可不是什么善茬,她本就恨不得你去死,如今你我之间的谈话想来她也是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纵然她实在不怎么聪明,但只需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转述出去……这盛京城,你就回不去了。即便如此,你还要我放她走?” 元戈掸了掸肩头的雪花,含笑看过去,像是打量着自家任性胡闹的后辈,“你煞费苦心叫我过来,难道就是打算与我叙完旧就让我回去的?槿素,我既一个人来了,便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让她离开吧……她不喜欢我,我也未曾喜欢她,她的爱恨于我而言无足轻重,我只是不愿她因我而死,随随便便背条人命在身上,余生太累了。” “你还是这样……”槿素撩了眼皮看她,风雪很大,视线之内的身影都是模糊的,槿素摘下了兜帽上前两步拉近了距离,似乎极轻极轻地叹了声气,“你总是这样。这些年我待在你身边,总觉得看你不透,你总是很慈悲实则比谁都无情。可是元戈,你不愿背负她的性命,那为何就愿意背着元岐的性命?他因你而死,你却活得风生水起,午夜梦回,你可曾觉得有愧?” 趴在地上的王珊珊倏地瞪大了眼,哭都忘了。 元戈沉默,并不否认,亦未曾自辩,她与兄长之间从来都不需要向别人解释什么——她未曾忘却,他也不会怪罪。 她只是站在那里,再次开口说道,“放她离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否则……纵然如今我武功不济,你想要我乖乖听话也是不可能的,槿素,你该知道我从不靠武力取胜。” 是啊,知玄山的元戈大小姐,医毒之术闻名天下,相较之下同样惊艳的武功反倒无人关注了。 槿素紧了紧后牙槽,却仍然没开口放人,只扫了眼地上瞠目结舌隐隐有些颤抖的王珊珊,又看向元戈,抬手指着身后悬崖,笑得恣意,“要我放她?很简单,要么,你帮我复活元岐,要么,你从这里跳下去,是他生,还是你死,你自己选。” 元戈顺着对方的指尖看过去,半山之上的悬崖,若是彼时的元戈,跳下去死不了,可若是她如今这点半吊子功夫,只怕必死无疑。 “好。”她淡淡应道,“你放她走,我跳。” 对方却是一愣,瞬间勃然大怒,上前两步一把攥住了元戈的衣领子,仰面冲着元戈破口大骂,“元戈!他是你兄长!是将你捧在心尖尖上的兄长!你当真宁可自己去死,也不救他?!”寒风凛冽,打在槿素摘了兜帽的脸上,薄薄的面纱被劲风扯开,露出一张被火烧伤的面容,此刻因着激动的情绪,就连伤痕都显得愈发狰狞,她目色通红,龇牙咧嘴,冲着元戈咆哮。 元戈任她攥着自己的衣领子,垂眸看她,轻声纠正,“这不是救。槿素,元岐死了,死了就是死了,莫说我亦不知那秘术该如何令人复生,纵然我知晓……那靠着人血复生的元岐,还是原来的那个霁月风光的元岐吗?还是……你槿素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吗?自那几十条少女如花般的性命上复活的,到底是元岐,还是一个嗜血的、无心的怪物……你难道想不明白?” “我不管!我只要他活!我只要他活生生地站在我身边!你都能活,为什么他不能?!”她一把推开元戈,转身间掌心中赫然多了一把匕首,直直抵着王珊珊的脸颊,笑意森冷,“元戈,你若是不应我,我就划花了她的脸,然后将她从这悬崖上推下去!你不想背负人命,我偏要你身上血债累累!” 元戈理了理被弄乱的领口,扫了眼浑身颤抖的表小姐,连表情都欠奉,只懒懒上前一步,低声唤道,“槿素……你不该威胁我。” 风愈发地大。 闪电也愈发不安,不停地打着圈。 元戈的声音并不高,在乱糟糟的声音里,听起来还有几分温柔纵容,她垂眸打量的眼神从槿素的角度看过去,甚至有种无奈与怜悯,槿素微微一愣,握着匕首的指尖突然一麻,匕首脱手,直直坠落,刀刃锋利,划破了王珊珊的袖子,裸露的手臂肌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然后才有浑圆的血珠缓缓沁出…… 槿素倏地低头看向脱离的手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还是中招了。 知玄山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元大小姐全身上下,哪怕是一根掉落的头发丝儿,都碰不得。 可她一激动,竟忘了。 第310章 若我不回,上知玄山 落枫轩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先是鉴书察觉到了拾音的坐立难安,追问之下才知元戈孤身一人去赴约犯险的事情,连连怒斥着“糊涂”,一边追问约定的地点一边已经穿了蓑衣准备追出去了,可拾音哪里知道,只抽抽噎噎地哭,“小姐、小姐没说……我劝了的,我说我去找姑爷,让姑爷带着人去,再不济带上你和林木,可小姐不愿……为此还斥责了我……” 鉴书皱了皱眉头,“别哭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少夫人找到……你说之桃留书,那书信呢?” 拾音指了指屋内的炭火盆,继续哽咽,“被、被小姐烧了。” 鉴书总是比拾音冷静些的,视线落在那已经快要熄灭的炭火盆上,略一思忖,轻声说着,“别哭了,少夫人既将书信都烧了,显然是不想让咱们任何人跟过去的,少夫人素来并非意气用事之人,她决定一个人过去,想来也是有些胜算的……你且先将这炭火补上,免得少夫人回来的时候冻着了。” 话音落,帘子已经被人撩开,宋闻渊跺了跺脚才跨进来,随口问道,“这大雪天的,少夫人去哪里了?” 本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本就胆战心惊手足无措的拾音竟是直接“噗通”一声跪了,就连宋闻渊都被她这举动惊了惊,正欲戏谑几句,只视线扫向平日里很是欢脱此刻却低着脑袋身子都隐约在颤抖的小丫头,蓦地微微一顿,眼神就凌厉了几分,“怎么回事?” “小姐……”拾音抖得跟筛子似的,节骨眼上竟然还能想到宋闻渊之前的吩咐,改口说道,“少、少夫人去追之桃了,之桃带走了表小姐并且留了话要少夫人一个人过去,所以少夫人骑着闪电追出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闪电就是于小姐送的那匹马……” 一口气说完,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沉沉落地,猛地舒出一口气来——她是真的害怕,害怕根本没有机会说完这一整句话就被姑爷盛怒之下的姑爷弄诏狱里头去了,以至于绞尽脑汁地将闪电都给介绍完了。 接下来的每一个呼吸都显得漫长而难捱,偷偷掀起的眼皮子快速地扫了眼宋闻渊所在的方向又急速得收回,只看到了一对紧紧攥着的拳头,手背上青筋毕露。 “追去哪了?”声音很沉很缓,明显压着些汹涌的情绪,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不、不知……”回话磕磕绊绊,带着浓重的鼻音,幸得此刻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否则只怕也听不清回答了个什么东西。 “哪个方向?” “少、少夫人没、没让奴婢跟着出门,只吩咐奴婢守在这屋子里,还、还……还说若是姑爷您回来了,就让奴婢替她转达一句话……” 难为宋闻渊这个时候还能耐着性子听完拾音一边哽咽一边说的话,一双好看的眉毛几乎都已经打了结,耐着性子问,“什么话?” “好夫人说,让您放心,她还要回来陪您堆雪人。” 堆雪人?后牙槽紧了松、松了紧,死丫头这个当口还用堆雪人来糊弄他?他倒是很想将这死丫头埋进雪里堆起来! “还说什么了?”他尽量压着声音问,耐着性子,生怕吓得拾音只知道哭更加什么话都不敢说。 “没、没了……”拾音偷偷掀了眼皮子打量宋闻渊,犹犹豫豫地又从怀里取出一张纸来,哆哆嗦嗦地捧给了宋闻渊,“就、就……少夫人说,若是她不回来,就让、让奴婢将这张纸交给慕容钰轩。”那张纸她没看,也不敢看,更不敢想什么叫“不回来”,本来也没打算递给宋闻渊的,可瞧着对方黑得能杀人的脸色,她……不敢不给。 独独给慕容钰轩留信?给自己就是一句不清不楚地等她回来堆雪人?宋闻渊眼皮子都没抬,随手扯开那张对折的纸张,抖了抖,展开,寥寥数字,的确是小姑娘的字迹,“若我不回,上知玄山。” 宋闻渊眉梢微挑,什么意思?若她不回?她还敢不回?一边说着要他等她,转头就跟慕容钰轩说若她不回?那自己在这等谁? 等一个不回家的妻?还是等一个堆不起来的雪人?这安排也着实不像话,凭什么为刚认识的舅舅都安排了去处,给自己这个丈夫,却只简简单单一个“等”字? “少夫人何时离开的?”他问。等?怎么可能等? “挺、挺久了,快要一个时辰了……”说完,拾音自己都觉得心惊胆战,一个时辰……太久了,可小姐还没回来,表小姐也没回来,一个时辰,足够发生太多事情了。 宋闻渊一边往外走,一边转身吩咐廊下两个侍卫,“炎火,你派人去城门口向守城侍卫打听一下,可曾见着一女子骑着通体墨色的快马出城。林木,去,将醉欢楼给本官给围咯!若是问起,就说醉欢楼的姑娘挟持了本官的夫人,今日太阳落山之前若是醉欢楼不给一个交代,本官就将一众姑娘挨个请去北镇抚司喝茶!” 两人齐齐应声,“是!” 鉴书不待吩咐,也连忙跟上,出门前顺手将地上的拾音拉了起来,留下一句“你留在这里等少夫人”就快步离开了。 只几人才出落枫轩,就见着一蓬头垢面的人跌跌撞撞冲过来,宋闻渊下意识扶了一把,定睛一看见着是王珊珊,反手一把攥住,急忙问道,“温浅呢?!” 对方浑身都在发抖,整个身体都止不住地往下跌,站都站不住,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缓缓抬头,迷茫的视线聚焦在面前的这张脸上,“温浅……” “对,温浅呢?!你表嫂呢?!她不是去救你了?!” “温浅……”王珊珊喃喃念着,突然浑身一哆嗦,一把推开宋闻渊失声尖叫,“她不是温浅!她是元戈!她是知玄山上的元戈!表哥,我们都被她骗了!她亲口承认的,她叫元戈!她和那个蒙着脸的丑女人是旧相识!” 雪,下得更大了。 寒风呜咽而过,宋闻渊呆呆站在落枫轩门口,没了反应,像块木头。 第311章 你若伤她,我便伤你 王珊珊的语速太快了,一连串的话,不过转瞬之间就吼完了,歇斯底里的声音又尖又高,入耳都觉得刺痛。 说完这些话的表小姐转身扶着那棵光秃秃的枫树干呕去了——她其实不会骑马,彼时在伯府门口就被摔了个狗吃屎的模样,落了这一身愈发狼狈的痕迹,如今回想这一路上的情景都觉得模糊,大抵是被骗的愤怒压过了恐惧,就这样闭着眼死死地抱着马脖子,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才觉劫后余生。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那么大的风雪呼啸中,他觉得自己应该没听清什么才是,大抵也就是听见一些辨得出、又组合不到一起的发音,可那些字字句句却似自有它们的思想似的,在他的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又一遍。 以至于他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敢说话。 温浅就是元戈? 温浅是谁?户部尚书家的嫡女,陛下圣旨赐婚于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元戈是谁?知玄山上的大小姐,一个早已魂归地府之人,听说连完整的尸首都不曾留下。 如今却说,温浅就是元戈?怎么可能!此等怪力乱神之事如何信得? 林木看看炎火、又看看鉴书,只这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像是堵着一般如何也说不出口,最后只忐忑地盯着自家主子的后背,寻思着盛京城的这个冬季,似乎比往年要冷得多,这雪,也是大得多…… “元戈已经死了。”宋闻渊垂眸看着干呕不止的王珊珊,淡声提醒道,“表妹还是谨言慎行地好,莫要污我夫人名声,否则,纵然你我之间还有一点姻亲关系,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表哥?你不信我?”王珊珊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偏头打量着两步开外的宋闻渊,“表哥,那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个丑女人叫槿素,她口口声声在元戈身边多年,将我绑去巫溪山就是为了引元戈前去,槿素也是少女失踪案的真凶,她杀人就是为了复活元岐……表哥,元戈定然也是这样复活的!你相信我,表哥你信我,我差点因此丢了性命,如何可能有假?” “闭嘴。” 宋闻渊淡声呵道,微微侧头偏向鉴书,“表小姐被醉欢楼之桃姑娘绑架受到了惊吓,精神有些错乱一个劲说胡话,这些时日你跟在她身边保护她,免得她无端冲撞了别人被人挟私报复,待到年后就将她送回王家吧。” 鉴书面无表情地颔首,“是。”说完,便站到了王珊珊身后。 宋闻渊又扫了眼王珊珊,走近两步,微微俯身,“表小姐若是还顾念着自家爹娘的教养之恩想着留他们一个寿终正寝的机会,最好将今日所见之事悉数烂在肚子里……若是被我听见一点闲言碎语,我不介意费些功夫替他们送终。” 俯身看来的男子,卸了温润如玉的面具,露出底下冷厉肃杀的真实,那眼神比寒风烈比冬雪冷,让人想起知玄山上那柄擦着她的皮肤掉落在地的匕首……王珊珊浑身僵硬四肢发冷,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句嘶声力竭的控诉,“宋闻渊!他们也是你的舅舅舅母!”她鲜少连名带姓地唤他,这般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厉更是头一遭。 宋闻渊直起身来,拢了拢衣襟,垂眸看她,淡声说道,“她是我的妻。你若伤她,我便伤你。” 他的眼神太犀利,冰冷、无情,看过来的样子像是看一个将死之人,王珊珊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恐吓威胁,她第一次面对着自己心上人而心生恐惧,倏地后退半步,讷讷点了头,低声服软,“我、我知道了……” “你表嫂呢?如今在何处?” “我、我也不知道……”王珊珊缩了缩脖子,声音越发地低,“我真的不知道,丑婆娘用我威胁她让她复活元岐,不然就从悬崖上跳下去……可不知怎么的,那个丑婆娘手里的匕首就掉地上了,然后表、然后她就让我骑着她的马回来了……我、我害怕,也不敢问……表哥,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会乱说,你、你让我回去吧?” 宋闻渊顶着一张喜怒不辨的表情扫了她一眼,半晌终是点了点头,吩咐鉴书,“好生看着。” 鉴书垂首,“是。” 宋闻渊这才大步朝外走去,林木挠了挠后脑勺、又摸了摸鼻子,小动作之多恨不得将全身上下摸索一遍,最后还是没忍住,紧了两步追上去问道,“那、主子,城门口还要去询问吗?” 宋闻渊扫了他一眼,表情都欠奉,冷冷丢出仨字,“你说呢?” 林木又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苦瓜相,他是真不知道啊! 王珊珊都回来了,槿素也中了毒,如今想来这死丫头早就打算好了,若是身份暴露就直接遁走知玄山,难怪会给慕容钰轩留下那样的安排……这刚认的舅舅比自己这个夫君还要重要,着实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宋闻渊一边大步流星地出门,一边冷脸吩咐,“你们两个,直接去将醉欢楼给我围了!” “是!”林木高声应道,完了又弱弱补了句,“那主子你呢?” 这一回,自觉在“舅舅重要还是夫君重要”的问题里完败的宋大人只递了个冷冰冰的眼神,翻身上马,一抽马鞭似离弦之箭瞬间没了踪影。 被溅了一身碎雪的林木怔怔看着宋闻渊离开的方向,胳膊肘捅捅炎火,“你说……表小姐那话,可信吗?” 炎火看向林木,半晌摇头,淡声说道,“办差去吧。” 温浅就是元戈?多么稀奇的说法?元戈在知玄山作威作福顺便荼毒许承锦的时候,温浅还在盛京城里谨小慎微地当着她不受宠的世家嫡女,而温浅在盛京城中上吊跳河投荷花池的时候,元戈的死讯还未传到城内……在同一时间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的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人呢? 一个人,怎么能够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呢?可是主子的第一反应不是质疑,而是……善后。 第312章 你活祖宗又不见了 一个人,怎么能够做到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呢? 这个问题林木想不明白、炎火答不出来,宋闻渊同样理解不了,可他却发现,若是将如今的温浅就是元戈来解释的话,那些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自然而然就迎刃而解了。 她的医术,她的毒术,还有她上天入地瞎折腾的性子,都和之前的温浅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偏偏若是搁在元戈身上半点违和矛盾都没有。 起初为了秦永沛多番自尽的人,转眼间就绝了所有的心思,曾经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转眼间便已泾渭分明再无往来,她自己解释说是跌得狠了自然就学乖了,可却不见半分跌疼的样子。唯一一次的失态还被自己误解为是因为秦永沛,如今想来……彼时元岐死讯刚刚传入城中。 城中百姓皆知,温家嫡女温柔、木讷、性子软弱,平日里循规蹈矩,唯一的离经叛道只为了嫁给秦永沛。 可他看到的“温浅”,与那些词汇没有一点关系,聪明、狡猾又理智,能嬉皮笑脸也能翻脸无情,带着那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像是连天都能去捅一下似的,天不怕地不怕……他不认识元戈,可他听说的元戈,就应该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会出现在他的身边顶替了另一个人成为了他的妻,他不明白,但一定有人已经明白了。 宋闻渊熟门熟路地找到了裹着毛毯在廊下一边赏雪一边围炉煮酒好不惬意的许承锦,还不待对方打完招呼,蓦地说了句,“你家活祖宗又不见了。” 许承锦想都没想,直接掀了毛毯起身,“她又干什么去了?一天天的……”脱口而出的话突然间戛然而止,堪堪半起了身子的许承锦维持着这个动作,攥着手里还没丢开的毛毯,慢动作一样地掀了眼皮看向落了一身雪背着手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宋闻渊,那张素来喜怒不辨的脸上已经多了一种名为“了然”的表情。 那一瞬间,许承锦只觉得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了,“你……” “你都知道了啊?” 那就是真的了。 宋闻渊觉得这一路乱七八糟的情绪终于沉沉坠地,他竟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彼时她倒在自己臂弯间生死未卜之际喊了一声“南隐”才算是彻底晕过去,而画舫之上许承锦脱口而出的那声“祖宗”,终于有了明确的答案。 能让这辈子时时刻刻都以灭祖为己任的许承锦小心翼翼供起来的祖宗,活的死的都算上也只有知玄山上的那一位,他可以对温浅改观、可以与任何女子交好,偏偏自始至终也只有一人能让他叫一声“祖宗”。 元戈。 宋闻渊沉默着点了点头,几不可见地弧度,让人实在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和态度,许承锦心里七上八下的表情都尴尬,解释地更是乱七八糟词不达意,听起来倒似欲盖弥彰似的,“我、我没想瞒你,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你知道的,她想做的事情我从来都拦不住的,何况……这种死后重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怎么说都有些过于荒诞了,就算我敢说,也得考虑一下你敢不敢信啊!” 死后重生在别人身上?宋闻渊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微一颤……难怪小丫头半点伪装都没有,上蹿下跳折腾得恨不得人人都知她已判若两人似的,也就是说人的确是温浅,只是当初荷花池一跳,温浅就已经死了,而因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同样死去的元戈反而活了……活在温浅身体里? 短暂的沉默令人坐立难安,许承锦还维持着起身起到一半的姿势,歪着脑袋偷偷打量宋闻渊,问得忐忑,“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身份暴露,没脸见我,这会儿估计已经回知玄山了。”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忍着这会儿就出发将人逮回来关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冲动,冷声说道,“我这里还有些事情暂时走不开,你去我那,带上慕容钰轩一起上知玄山一趟……她如今这模样,知玄山于她福祸未知,她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暴、暴露?!”才堪堪站直了身子的许公子又因为这句话吓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屁股底下那条重金买来的毛毯被窜起的火苗烧了个角,他一边手忙脚乱地灭火,一边胆战心惊地问,“怎么就暴露了?那、那如今……” “我给按下了。” 许承锦倏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心疼那块被烧坏的毛毯,一边偷偷打量宋闻渊的脸色,见他看起来并没有很生气的样子,心下稍定,连连应首,“成,我收拾几件衣裳就动身。” 宋闻渊沉默着点了点头,甫一转身,就被许承锦唤住,“哎,宋闻渊,你……” 话到一半又顿住。 宋闻渊回头看他,许承锦一脸“老子没错”的倔强劲,只眼神飘忽不定,看天看地掸肩膀掸衣摆,忙得不可开交。宋闻渊心下了然,面上却故作不知,淡淡“嗯?”了声,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并不明显的笑意。 眼神闪烁手脚忙碌沉浸在心虚的情绪里不可自拔的许公子自然没有察觉到,他张了张嘴,“就、就……就我其实喜欢元戈这件事……”他的心意从来不是秘密,明眼人其实都瞧得明白,只元戈自己是个眼瞎的,称兄道弟、勾肩搭背都无妨,甚至把酒言欢、烂醉如泥亦无碍——当然,元大小姐从来没有喝到烂醉如泥过。 说完,许少爷小心翼翼掀了掀眼皮子,还没看到宋闻渊的脸又倏地移开了视线——不敢看。 宋闻渊压了压嘴角,勉力维持着一张喜怒不辨的表情,问他,“我若介意,你就不喜欢了?” 许承锦微微一愣,喜欢的心情最是由不得自己更改,喜欢的还是喜欢着,明知无望还是喜欢了,在更早之前,在知玄山上。 他有些挫败地摇了摇头,“不能。” 他喜欢元戈喜欢到什么程度呢?是清醒地放手,是胸膛里一阵阵发涩,却仍然不忍将她带入自己的泥淖里,是喜欢到……根本不愿意去争取。 第313章 你的祖宗又多了一位 许承锦垂着脑袋,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宋闻渊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地压了压嘴角,才温声说道,“既如此,我介不介意,又有什么干系?何况,你与她之间若真要有些什么,便也没有我什么事情了。再者,小白眼狼虽然有点养不熟,但她素来骄傲,纵然要与你有些什么,也定是先从我这里清清楚楚地了结之后……赶紧收拾收拾,快些追上去吧,我还有些账,要同人去算算清楚。” “好……” 宋闻渊转身走到门口,脚下微微一顿,又补了句,“承锦,有句话我觉得还是得说一声才是。” 素来伶俐的许公子此刻看起来有些呆傻,讷讷点了点头,“你说。” “我知你的性子,你既将她搁在了心上,便是刮骨剜心都放不下的,我也未曾想要你放下……我虽不知她过往经历,但瞧着那性子,想来一路走来不容易,多个人关心呵护她,并非坏事。”宋闻渊低了低头,背在身后的指尖屈了屈,才朝着身后摆了摆手,一边跨出院门一边说道,“只是,今日之后,你许承锦的祖宗,又多了一位了。” 说罢,再不停留,几步便出了门。 院中风大雪疾,脚边炭火噼啪作响,许承锦站在那里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闻渊最后那句话里“多出来的一位祖宗”说的到底是谁——这死小子,夫凭妇贵,自己给自己乱涨辈分,也不怕折寿! 许承锦紧了紧后牙槽,又低着头笑了起来,兀自喃喃,“不愧是活祖宗,连宋闻渊都得栽……”还栽得这么彻底。 就凭那死丫头惹事的本事,以后宋闻渊有的受累呢! 这般想着,他便觉得很是愉悦,那愉悦冲散了“莫名其妙多了个祖宗”这件事带来的郁卒,随手抄起烧坏了一个角的毛毯进屋收拾衣裳去了。知玄山啊,数年未回,借此机会回去看看也不错。 …… 醉欢楼门前已经闹成了一锅滚烫的粥,质问的、喧哗的、看戏的、搅和的,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大雪纷扬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夜夜笙歌的醉欢楼,从未在白天热闹成这般模样。 虹岚裹了一件曳地长袄子,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没了往日的胭脂色,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线条紧俏的下颌微微抬着,带着几分隐隐约约的睥睨,不疾不徐地问林木,“不知我醉欢楼到底何处得罪了指挥使大人,竟劳动诸位顶着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在我门前站岗……虹妈妈我倒是无妨,也算是见过一些大场面的,只我楼里的姑娘大多胆小,若是被吓着了可如何是好?” 林木潦草地举了举手中锦衣卫的牌子,没什么好脸色的木着一张脸,“虹妈妈,醉欢楼可有一位名唤之桃的姑娘。” “是……之前少女失踪案,她是最后一个失踪者,不过前阵子不是找到了吗,京兆府尹还送去了恪靖伯府。”虹岚表情微收,“此事还是姚大人亲自过来知会的,怎么,那丫头闯祸了?” 那日,京兆府尹送了女子去恪靖伯府这事可是众目睽睽的,为此街头巷尾的还很是热闹了几天,只之后当事人都没了动静,这事就跟石沉大海似的,没了浪花。 如今再被提及,自是纷纷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林木横扫了一眼众人,面色愈发冷峭,厉声呵斥,“闯祸?何止是闯祸!那是犯罪!你醉欢楼的姑娘联手杀人犯上演了一出好戏,假借失忆痴傻名正言顺潜入我府,绑架我恪靖伯府的表小姐、威胁我府三少夫人孤身前往巫溪山山崖,致使我三少夫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根据我府表小姐的说法,你醉欢楼的之桃与那少女失踪案的犯人早就熟识,如今我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你醉欢楼勾结朝廷要犯绑架我府三少夫人、杀害城内无辜少女犯下屡屡罪行!” 一言毕,哗然起。 里三层外三层的老百姓面面相觑,“什么?醉欢楼杀了这些姑娘们?为什么呀?” “不能吧……说她们拐卖漂亮小姑娘我还信,杀人?无冤无仇的,犯那事作甚?莫不是拐卖不成,生怕事情暴露,灭口?” 有人却唏嘘,“哎,你们不懂……我倒是听说有一种丧良心的妖术,说是要用处子之血为引入药,喝了能永葆青春,失踪的可不正好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嘛,再者……你们自己想想,这些个迎来送往的风月女最注重什么?可不就是青春永驻嘛!” “还别说,挺有道理……” “不可能!”虹岚扬声呵斥,“之桃失踪之时我就已经报官了,若是我醉欢楼犯的事,我为何还要报官?!” “贼喊捉贼呗!”林木轻嗤,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不正经,此刻的林侍卫才像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左膀右臂,即便是勾唇嗤笑的模样都带了几分淡淡的血腥气,“再者,若是记得没错,虹妈妈报官之后没多久又撤了状纸,说是之桃姑娘回乡了……如今再看,之桃姑娘回的是哪门子乡呢?” “无凭无据!你血口喷人!” “我伯府表小姐与你们无冤无仇,还能诬陷你们不成?死到临头还嘴硬。”林木抬手,示意着,“都好好守着,醉欢楼上上下下……甭管是楼里的姑娘,还是在楼里消遣的客人,不见我少夫人安然无恙地回来,谁也别想离开!” “是!” 整齐划一的应和声里,林木默默地心底抹了一把冷汗,温浅就是元戈?如果是真的,那这少夫人会不会直接回知玄山去了?那他家好不容易有了点人气儿的主子,就这样成了鳏夫?又或者,主子千里寻妻追上知玄山?只是……听闻知玄山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主子若是去了,还回不回得来真说不准,说不定就被扣下了。 当个压寨夫君……倒也是不错的。 第314章 槿素落网 不得不说,林侍卫的脑子到底是和旁人不同的。 在知道了“少夫人不是温浅而是元戈”之后,他跳过所有质疑的过程,直接开始考虑主子是以什么身份上那知玄山,而作为“赘婿随侍”的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大概也就是陪嫁丫鬟的地位…… 这般想着,便自觉多少有些委屈,偏了脑袋凑近“同样沦为陪嫁丫鬟”炎火,轻声抱怨,“我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呀,咱们少夫人好端端的,也没招谁惹谁的,这些人怎么就偏见不得人好呢,佟婉真是,这杀人犯也是。如今倒是好了……”累得他们俩成了陪嫁丫鬟。 未曾宣之于口的最后半句并没有准确地传递到炎火那边,炎火使了个“少说两句”的眼神过去,才转首看向虹岚,正色说道,“虹妈妈请放心,若是事后证实是咱们误会了醉欢楼,今日耽误醉欢楼的营生自然是该多少赔多少。只是如今我府少夫人的的确确是因之桃姑娘才以身犯险,还请虹妈妈配合一下。毕竟,早日真相大白,醉欢楼的嫌疑也能早日洗清,您说是吧?”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配合得很是默契。 虹岚脸色难看,抱胸立于台阶之上,扫了眼周遭交头接耳的老百姓,声线温软偏又掷地有声,“赔?怎么赔?赔我一日的营生?如今你们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将屎盆子扣在我脑袋上坏我醉欢楼的名声,以此造成的损失妈妈我又要去找谁赔去?我知道你们也就是听命行事罢了,我不为难你们,宋大人呢?我要见送宋大人!” “见什么宋大人!”少年大力拨开人群走到近前,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虹岚,矜贵骄傲的模样,冷嗤道,“小爷我不过乖顺了没几天,怎么一出来发现天都变了,我金彧年的小嫂嫂都有人敢动了?醉欢楼是吧?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担心自己的名声?你且好好祈求着老天开眼让我小嫂嫂平安回来吧,否则……别说你醉欢楼的名声了,就是你醉欢楼的招牌……小爷我也得给你们砸咯!” 虹岚脸色一僵。 林木和炎火尚且还能顾念着几分双方的面子,做事不会做绝了,偏这浑小子,仗着背后多少人宠着纵着,上天入地都不带皱眉的,真惹急了他,砸个醉欢楼的招牌完全不在话下……到得那时,不好交代的还是自己,至于他金彧年,不过是落个“年少轻狂”的评价,除此之外谁还动他一根头发丝儿? 说来也是古怪,陛下并不是好相与的上位者,对自己的儿子尚且疑心重规矩严,偏对这位金家小祖宗屡屡放纵,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位也是流落民间的皇子皇孙呢! 在这混世魔王跟前,虹岚到底是退了退,“金小爷说这话,妈妈我不敢应,我醉欢楼是在皇城脚下开门做买卖的,多年来遵纪守法从无逾矩,恪靖伯府少夫人与我醉欢楼并无过节,甚是从无往来,我们自然也没有针对少夫人的理由,金小爷您说是吧?之桃失踪之际,正是少女失踪案猖獗之时,兴许是这之桃受不过严刑拷打,被迫与那歹徒合作设下此计,还请几位官爷明察秋毫,还我醉欢楼清白。” 见对方终于服软,金彧年这才撇了撇嘴,问林木炎火,“宋闻渊呢?怎么就你们俩?小嫂嫂都丢了,他还这般不上心?”言语间,颇有几分不满。 林木摇摇头,摸着后脑勺,讪讪地笑。 …… 同一时间,正从许承锦那里出来准备赶去醉欢楼的宋闻渊在半道就被姚云丰给截下了——一个女子被人丢在了京兆府的大门口,该女子被人五花大绑着,口中还塞了布团,蒙着面纱的半张脸是火烧的痕迹,最重要的是,在该女子衣襟处龙飞凤舞写着几个血字:槿素,少女失踪案罪魁祸首。 据开门的差役说,他是听见敲鼓声出去一看,就看着这女子倒在门槛外头,而那敲鼓之人只能瞧见全身裹在斗篷里的背影,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 姚云丰正派人去恪靖伯府请宋闻渊,就在半路遇见了这位正要去醉欢楼的宋大人。 宋大人安安静静地听完差役汇报,故作高深点了点头,神情莫测地回首问姚云丰,“能让我同她单独说几句话吗?” 姚云丰带着手下出去了。 槿素屈膝坐于地上,抬着头自始至终沉默不言,只一双眸子又凶又狠像只狼崽子一样,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对方一般。宋闻渊垂眸打量着对方,视线从那很是熟练的捆绑手法挪到对方被大火烧伤的面部,淡声问道,“她去哪里了?” 他在打量槿素,槿素也在打量他,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带着欺骗世人的温雅,只骨子里的东西从那双漆黑的瞳孔里一点点溢出来,使得那副温雅的表象隐隐约约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这就是元戈的男人。 这就是眼高于顶的元大小姐选择的男人? “她是谁?”槿素勾唇轻笑,反问。 “元戈。” 他并不遮掩,打开天窗说亮话,槿素却有些意外,意外于他竟然能接受死而复生这种荒诞的事情,也意外于他如此直白了当。槿素揣摩着对方并不明晰的语意,“元戈?元戈自然是死了,死在知玄山后山的悬崖底下……谁能想到呢,那里有个毒蛇蛇窟,找到她的时候,她早已不成样子了。说来也是讽刺,玩毒之人最终死于毒蛇之口……想来,倒也像是某种报应,是吧,宋大人?” “没想到槿素姑娘还相信报应……那槿素姑娘可曾想过自己的报应是什么样的?” “技不如人,不过一死罢了。”槿素咧嘴,哈哈一笑,半张火烧的痕迹因着这表情愈发盘根错节地挤压在一起,丑陋极了,也恐怖极了。 “很丑吧?”槿素看着宋闻渊,表情微收,懒懒靠向身后稻草堆,轻叹,“左右都要死了……宋大人想问什么,不妨直说吧。” 第315章 盛怒的宋大人 凶狠的狼崽子披了层无害的羊皮,却忘了收起眼底精明算计的光。 心里想什么,眼里藏不住,诸般算计在宋闻渊看来多少有些幼稚,他没什么兴致地背着手敷衍,“我想问的已经问了,只是姑娘并没有给我答案,既如此,便也没什么想问的了……其他的就等姚大人来审问吧。” 问了?问了什么?她去哪里了?只是……如此吗? 槿素对此并不相信,她像是一个蛊惑僧人堕入红尘的精怪,半起了身子朝着宋闻渊探身过去,轻声问道,“宋大人只问她去了哪里,便不想知晓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凡人生死天定,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死后复生的本事,还是复生在旁人身上……宋大人对此不好奇吗?还有……听闻宋大人与南隐亦是交好,既如此,宋大人就不想知道元戈和南隐的关系到底有多好吗?” 宋闻渊眸色忽暗。 他缓缓上前半步拉近了距离,眸色却是微讽,冷笑说道,“她同我说过你,说你曾是她身边的丫鬟,如今看来亦不过是个背信弃义的东西……都说元戈本事通天,我瞧着眼神倒是不好,留你这种人在身边。若你是想攥着这些个自以为是的‘秘密’就想要和本官谈条件,那姑娘未免太过于天真了。你口中的南隐名唤许承锦,是本官至交,往后莫要叫错了……若是你还有机会提起的话。而你口中那个复生之人是本官的妻,本官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了……至于她经历过一些什么、又是经历了一些什么才走到本官面前的,本官不需要知道。”也……不敢知道。 只一想到成亲第一天敲开了书房巧笑嫣兮唤着他“夫君”的小姑娘刚刚经历过那样的生死大劫,宋闻渊就恨不得甩自己两巴掌——摆什么冷脸呢?他的小姑娘啊,永远噙着几分笑意,生活起居事事讲究,奇奇怪怪的小习惯多得数不胜数,嘴巴挑剔口味刁钻,看起来是被娇养得很好的样子,一身细皮嫩肉更是瞧着半点苦头没吃过。 他曾以为,她最大的苦就是遇到了佟婉真,依着这丫头的性子倒也不算是什么事儿,可没成想……嬉皮笑脸的面具下,是那样一副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的魂魄。 悬崖坠落,身陷蛇窟……一定,很痛吧。 求救无门,孤立无援,一定,很绝望吧。 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 “胡说……就连帝王都难逃复生的诱惑,你怎么可能当真不关心?宋闻渊,你难道当真不想知道?”槿素却不信,她兀自困惑着,见宋闻渊当真半个眼神都欠奉,眼珠子一转,利诱不成又生一计,“宋大人……宋大人就不怕待会儿京兆府尹来审问我的时候,我乱说了什么话,给宋大人惹了些不大好善后的麻烦?” 宋闻渊终于递了个眼神过去。 那眼神……怎么说呢,像是门外大雪飞扬多日连绵不绝,以至于那眼底都落了积雪未化。 槿素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却又很快将这种发自内心的寒凉压了下去,扯着嘴角与之对视,骄傲、不屈又倔强,似是自觉稳操胜券。 宋闻渊低着眉眼上前一步,稳稳踩上对方搁在地上的手背,脚尖微微一碾,在对方倒抽一口冷气的吃痛声里俯身轻笑,“槿素姑娘似乎忘了本官是做什么的了?姚云丰是君子,审问手段比本官温和许多,诏狱之中也多的是此间没有的、稀奇古怪的刑具。槿素姑娘若想死得痛快些,说话前就好好掂量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本官多得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 “当然,槿素姑娘也是个硬骨头,不过听闻姑娘对元岐兄痴心一片,甚至不惜为他屡犯命案,想来是不愿意带着一副缺胳膊断手残缺不堪的身子下去见情郎的,是吧?” 槿素一怔,本来因为手背吃痛而冒了一层冷汗的脸上愈发苍白如纸,她这人天生叛逆,宋闻渊越是威胁她她越是要昭告天下,什么丧心病狂的折磨她都不怕,她还能打碎了牙和着血水喷人脸上。 可是……她的的确确不愿带着那么丑陋的样子去见元岐。 宋闻渊见她表情诸多变化,这才收回了踩着她手背的脚,甚至有些嫌恶地在地面上碾了碾,才背着手一言不发地朝外走去。指尖堪堪触及门闩之际,身后女子笑声已起,“宋闻渊,你当真以为她还会回来吗?你当真以为她是失足坠崖吗?天纵英才,医毒双精,可你知她挡了多少人的路吗?宋闻渊,她回不来了——呜!” 话音未落,门口身形一闪,劲风起,屋内家具摆设尽数化作齑粉四下飞扬,房门轰然坠地声中,槿素的叫嚣戛然而止——满脸怒容的宋闻渊已经钳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整个儿提溜了起来。 彼时积雪未散的瞳孔里,此刻却似飓风狂舞,槿素满脸骇然地看着宋闻渊咬着牙字字句句嘶声力竭,“你、找、死!” 她全身都被绑着,就连挣扎都无力,拼尽全力扭动也只能像是一条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呼吸困难,眼前视线逐渐模糊,除了呜咽连一个完整的字都喊不出来,她是真的害怕了——她以为自己早已不惧生死,可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她才知自己自始至终都是怕的,怕元岐死,更怕自己死,所以疯了一样的寻求复生之术,她想复生的到底是元岐还是未来的自己,一时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罢了,左右都要死了……如今这样死,倒也算是留了个全尸,只是这张脸到底是破相了,元岐会不喜欢吧? 意识逐渐远去之际,耳边却蓦地传来遥远的声音,“诶诶,住手、住手!宋闻渊你干吗?!不是说只是单独说几句话吗?你又想被参呢?这回再被参老子可不帮你了!快松手!” 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惊魂甫定的姚云丰。 第316章 破碎又重塑 宋闻渊回头瞥他,双眼赤红的样子吓得姚云丰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一边寻思着这女人到底怎么惹着这煞神了,好端端的动这样的肝火,一边纵然胆战心惊也不敢松开宋闻渊的手,“松手、松手,这么重要的人犯还没审就先被你弄死了,你就等着朝上那群老东西天天绞尽脑汁地参你吧!不值得,不值得……” 宋闻渊虽然还禁锢着对方的脖子,但很显然指尖的力道收了不少。 姚云丰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接再厉继续劝,“我知道你小子不怕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东西,这差事没了就没了,还能落个清闲,但你想想依着你家那位折腾的本事,没了这差事你如何护她,是不是?” 宋闻渊又瞥了眼姚云丰,抬手一甩,槿素就这么直愣愣地被他甩到了墙角里,脑袋“砰”地一声磕在墙壁上,疼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却也顾不上,只一边猛烈地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还没缓过来的时候视线里又一次出现了那双玄色皮靴……她蓦地抬头,下意识往后蜷缩着。 只是她全身仍被捆着,手脚不便,只能借着全身的力气往后蛄蛹着,身后就是墙壁,退无可退,反倒弄了一身尘土。 她是真的怕了,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惊惧。 还以为是个硬骨头,没想到也就是只自以为是的纸老虎……宋闻渊暗嗤,一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一边垂眸问她,“那件事,你也参与了?” “没、没……”槿素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正欲说话就见着宋闻渊身后的姚云丰,到了嘴边的话在喉咙里来回一圈,再出口便含蓄了许多,“元戈的那件事我真的没参与,我知道她就是元岐的命!我既不愿元岐有事,自是如何都盼着她长命百岁的,何况她医术那么好,她是元岐病愈的所有希望。我、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她,我、我……罢了,左右是被你们抓住了,就在此间交代了吧。” “我杀那些人,其实你们应该也猜到了,只是为了她们的心头血。传闻中,以处子之血为引,以秘术炼化,能活死人。”槿素耷拉着脑袋轻轻扯了扯嘴角,笑意苦涩,“那些东西我都是在元戈的密室看到的……她有一个密室,除了她自己和我之外谁也进不去,里面藏了这世间最稀奇古怪的、光怪陆离的东西,也有那张方子。” “她性子傲,不屑任何旁门左道歪门邪道,我却不同,为了元岐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的……呵,兄妹情深,不过如是。”她说几句话就要咳几声,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姚云丰听得也费力,拧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听着,也只听得将信将疑。 宋闻渊擦手指的举动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想起彼时许承锦对自己的质问,许承锦也说,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这些方子搁在她面前都是不屑多看一眼的……是啊,她是元戈啊,若非她根本不屑,又怎么可能需要去寻许承锦的帮助?许承锦说得对,这世界最没有资格指责她的人,便是自己…… 那些字字句句,彼时尚不自知,如今不知怎的一遍一遍地脑海里回想,根本不受控制地愈发清晰起来,清晰到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巴掌。 小姑娘的过往经由这些断断续续的词句在他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他觉得即便只是默默咀嚼着她的名字就开始心疼,心疼她的过去,心疼她的疼痛,心疼她的孤独,也懊恼自己没有对她好一点、更好一点、再好一点,他低眉看着自己的掌心,双手微拢,像是要将那个破碎又重塑的小姑娘轻轻捧起,免她余生风雨跌宕。 对面仍然絮絮叨叨说着自己对元岐的情深义重,宋闻渊却又想起小姑娘昏迷之际口口声声唤着的“兄长”……此刻突然有了答案。 他背手而立,略显瘦削的身形站得笔直,压着嘴角审视着缩在墙角的槿素,毫不留情地戳破对方自我感动的假象,“为了心爱的人就屡犯杀孽,你是不是还觉得很伟大?用那么多条人命去复生一人,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深情?且不说元岐尸骨早已凉透,就说他纵然醒来,是该对你的复生之请感恩戴德以身相许,还是知晓自己站在累累血骨之上而痴狂疯魔先将你一刀砍了?” “兄妹情深,不过如是?”宋闻渊表情邪恣冲着对方冷笑,“像你这样自私自利又懦弱无能的人永远不会懂她!她既是如此骄傲之人,为何还要将那些瞧之不起的歪门邪道锁在无人能进的密室里?不是因为想要占为己有,而只是为了杜绝被你这样的人拿去伤天害理!她只是千不该万不该,错信了她亲自救回来的一条毒蛇!” 宋闻渊嫌恶地甩了甩方才掐住了对方脖子的那只手,眼神冷峭暗含警告扫了对方一眼,才同姚云丰说道,“审问的事情交给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等等!”槿素却唤,“宋闻渊!大道理谁都懂,可你扪心自问,若她当真一去不回、身死魂消,你就不想她再一次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再一次活生生地……体验一次死亡的痛苦吗? 再一次破碎,再一次重塑? 宋闻渊头也不回,字字清晰,“不想。她若一去不回身死魂消,不过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待仇怨两消,我便下去陪她重走轮回路。”说罢,视线淡淡扫过倒在门槛之外破碎的房门,和门口面面相觑的差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复生之术?他不需要,他不想让她一个人再经历一遍生死的折磨,他陪她一起。 屋内,姚云丰听着似是而非的对话,感觉懂了,又似乎没懂,之前说的是元戈,之后那个“她”显然是温浅……温浅,又怎么了?所以,宋闻渊大动干戈又是因为温浅?还真是英雄折腰啊……他长叹一声,扫了眼满地狼藉,吩咐手下,“换间屋子吧,再找人将这里清理下……修理的话,暂且搁置着。” 第317章 另一张方子 时间回到之前。 槿素被下毒,四肢绵软连匕首都握不住,元戈解了王珊珊身上的绳索直接依葫芦画瓢将槿素绑了起来。 闪电识途,元戈实在懒得理会这个哭哭啼啼不讨喜还连连惹祸的表小姐,只叮嘱了一句“不想死就抱紧了”,说完,不由分说地将王珊珊丢上了马背之后拍了拍闪电,闪电似有迟疑,但到底是在愈下愈大的雪天里,疾驰而去。 悬崖之上,只剩下了昔日的主仆二人和一个失去了记忆被人利用的之桃。 槿素虽然被绑着,却是半点风度未失,好整以暇地席地而坐,偏头打量着元戈笑得意有所指,“没想到,你真的会放她回去,她可不是南隐,她恨你恨到恨不得你去死。” “我知道。”元戈走到背风处站了,才抖落肩头碎雪,不甚在意地说道,“恨就恨吧,恨我的人不少,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你们俩,不都恨着我吗?我自觉从未亏欠过你,槿素,可你仍然恨我。” 槿素微微一愣,半晌扯了扯嘴角,“我原是不恨你的,元戈,不管你信不信,在知道温浅就是你之前,我对你只有惋惜……我从未想过恨你。” “可你背叛我。” 雪花洋洋洒洒地从视线所及之外落下,比记忆中知玄山上的大雪都要大得多得多,视线被阻隔,几步开外的女子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模糊不清,元戈靠着身后的山石,嘴角是一如既往浅淡的弧度,她说着“背叛”二字却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轻描淡写。 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背叛”,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于她而言无关痛痒。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 初上知玄山,槿素是真的想要好好报答元戈的拯救之恩,她真心实意奉元戈为主,她事事以元戈为先,纵然只是一些闲言碎语她也会像个老母鸡护着自家鸡崽子似的红着脸撸着袖子冲上去同人理论。可是,元戈不在乎,她似乎从不在乎任何人——除了大长老与元岐,还有素来交好的南隐。 可饶是如此交好,自打南隐离开了知玄山,他们之间便似断了联系,连一封书信往来都没有。 槿素就是那个时候觉得,元戈大抵是没有心的,她像是一个局外的看客,看着所有人的喜怒嗔痴一笑而过……这段时日一路走来,午夜梦回之际也曾想过,若是元戈泉下有知,知道了自己的背叛,她会不会生气、动怒、甚至……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难过?如今看来,到底是她高估了自己。 槿素张了张嘴,冷风灌进她的嘴里,让她的声音也似冷了几分,“我只是要救元岐。” “元戈,你不会知道,在我知道你还好好活着的时候,我有多么恨你!只有那之后,我是真的恨你,凭什么你能活下来,凭什么他就死了?!凭什么你明明手握复生之术,却不愿意让他复活?!你不愿救,我来救,你顾着自己的清白与名声,我不介意……只要他能活过来,不管活成什么模样都没关系,哪怕他不再记得我也没关系,元戈,为了他……我纵然是入了那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受那烈火焚烧之苦、再无轮回之日又如何?” “我不介意!” 槿素引颈咆哮,可元戈只低着眉眼看着自己脚尖前的积雪,轻轻叹了声,“可你还拿走了我密室里的另一样东西,你交给了秦永沛……槿素,你并非单纯为了元岐,你有你的私心,你一直有。哪怕是接近元岐这件事,起初也只是出于你的私心。” “我没有!” “你有。”元戈低低笑了笑,声线温柔而婉转,“知玄山的病弱大少爷,地位尊崇却没半分架子,性子温和好说话,比我自是好说话多了……不似我这人,油盐不进得很,若能得了他的庇佑,自然在我这里也多几分薄面,从而也就在知玄山站稳了脚跟。” 元戈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从未明说,毕竟之后的槿素的确是对元岐有了几分真心,元戈也乐见多个人真心陪在元岐身边,记着他的喜好,陪他说话也陪着他沉默。她那么好的兄长,值得所有的温柔以待。元戈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踢了踢厚厚的积雪,槿素啊,一直都是如此,有真心,但不多。 “我……”槿素哑口无言,这的确是她最初的心思。 在她使尽了浑身解数仍然只得到了元戈不咸不淡的态度之后,她便将心思动到了元岐身上。接近元岐其实很简单,元戈的身边人、对元戈好的人,元岐都会优待几分,他们这对兄妹在这一点上真的很像……可是后来,她是真的陷了进去,褪了一层皮才从那鬼地方逃出来的人,在这种骨子里都透着温润儒雅的男子面前,自是如扑火的飞蛾一般…… 她痴痴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涌出来,滴在面前的雪地上,形成一个浅浅的坑洞。 双手被绑,她没法擦眼泪,性子又倔强,愣生生抽着气将那眼泪止了,才打眼瞅着元戈,疯了一样痴痴地笑,眼底却暗芒微闪,“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为什么你能活下来……元戈,他们说你克父克母又克兄,真是半点没错!你挡了那么多人的路,凭什么还能活着!你以为另外一张方子是我盗的吗?哈哈!你以为知玄山上的都是些什么好东西吗?你造了那么大一个密室,人人皆知里头都是宝贝,你以为……就没人觊觎?” “你清高,你骄傲,你对那些东西不屑一顾,可你知道……知玄山那么多人,可都指着它们飞黄腾达呢!” 元戈微微一怔,站直了身子,“什么意思?” 槿素眼底精光更盛,嘻嘻一笑,狡黠如狐,“元大小姐左右如今也回不去盛京城了,若想知道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妨自己去知玄山看看啊!去得晚了,说不定……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要被你克死了呢……” 第318章 你我之间本无私交,就此别过 这已经不是槿素第一次说这种话了。 巫溪山山崖之上,风雪如怒。 让人想起知玄山上的冬天,知玄山虽然也下雪,但很少有过于恶劣的风雪天,雪后的晴天总明晃晃地泛着暖意,叔叔婶子们总会在后山的小广场上搭个桌子打雀牌、嗑瓜子、说闲话,若是临近年节,还会一起热热闹闹地置办年货。 彼时元戈尚且年幼,那时元岐的身子还没那么差,只不过日日汤药不离手罢了,却也是能陪着她堆个雪人的……小孩子,总是对下雪天没有什么抵抗力,那种早晨一推开房门视线所及都是漫山遍野悄然无声的白,那种午后明亮的天地间暖意融融的烟火味,都是她记忆中最珍视的过往。 纵然偶有龃龉嫌隙,但更多的是长辈的恨铁不成钢与多年互助的情分。 那里是她的家。 那些是她的家人。 可现在,她昔日的婢女、如今手染鲜血的杀人犯,掷地有声地告诉她她的家人才是推她入死地的罪魁祸首……那张方子机缘巧合到了她手里,上面有一味断生花,生于悬崖之上,她寻了几个月方寻到了那一株,又守了许久方才守到它开花,那阵子她几乎天天去,已然熟悉到闭着眼睛都不会错认,若是被人动了手脚如何会察觉不出?是以她一直觉得是自己大意加之运气不佳罢了,一脚踩空,山壁上半点攀附、落脚之物也无,坠地之际忍着伤痛顺势滚了两圈,却又滚进了毒蛇蛇窟。 如果这一切都是人为刻意的安排,那这一场局又是从哪里开始的?那张方子便是第一步棋,又或者见着她日日去守着断生花才起了心思,甚至,悬崖之下的蛇窟都是精心布置? 人的疑心一旦形成了,真的很难再消除。 元戈没有向槿素打听更多的内容,如今的槿素她信不过,说话三分真七分假的,但有一句话是对的,左右如今她也不回恪靖伯府,倒不如暂且先回一趟知玄山,算算时日祖父应该已经出关了才是……老人家一出关连送两个黑发人,只怕打击不小,如若有心人意欲针对正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那是她此生最后的亲人了。 元戈带着槿素下了山,之桃亦步亦趋地跟着,就连她将人送到了京兆府门口,之桃也只是沉默地守在不远处,她身子弱、步子小,顶着风雪天一路走来,早已身形踉跄,可她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安静,木讷,却又执拗。 元戈轻叹,回首问她,“你跟着我作甚?” 之桃低着头,脸颊被冻得通红,表情也僵硬,低声说道,“我……我无处可去,我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前几日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街上乱逛,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没有任何记忆,也没有任何感觉,我甚至不知道我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我只知道我见着你的时候会觉得难过,所以,你一定是对我很重要的人……我想跟着你。” 小姑娘身量并不高,比元戈低了小半个脑袋,瘦瘦小小缩着肩膀站在那里,像一只孤苦无依的鹌鹑,也让人想起曾经的那个槿素。 承了她的救命之恩,却最后屡屡背叛她的槿素。 元戈低眉自嘲,表情在风雪里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我对你很重要,所以你便设计害我?若我没有那几分保命的手段,今日要么王珊珊死,要么我死,大概率是我们俩都得死……一个是这些天陪你说话逗你笑的人,一个是即便你失忆仍然觉得很重要的人。之桃,我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人,之所以如今你还能好好站在我面前,实在只因我急着离开,而非因我良善。你走吧,回醉欢楼去,你从那里来。” “醉欢楼?”那是个风月之所,她前几日的时候见过,门口的姑娘一个个衣衫单薄花枝招展的,她……她也曾这般扮相巧笑嫣兮迎来送往吗? “对,醉欢楼。我虽不是你的心上人,但我的确曾经扮作男人,利用你在醉欢楼调查了一些事情,槿素的话算不得假,你我之间的确并非是什么故人旧友的关系,彼时带你回恪靖伯府也是应姚大人所托,由此可见,你我之间并无私交……之桃,就此别过。”说罢,微微颔首,不待对方说话,便已经转身走进茫茫大雪里。 之桃站在原地目送着元戈消失在视线所及之处,冷风呼呼打在她脸上,巴掌大的脸,吹得通红,她后知后觉似的默默缩了缩脖子,才吸了吸鼻子往东市走。 醉欢楼,她见过,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段。 自己出自醉欢楼这一信息多少让人有些难以接受——槿素口中的之桃为人所骗含泪离家,是以之桃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家世清白的好姑娘,这才听了槿素的安排,进了恪靖伯府之后她也偷偷去落枫轩看过,看到那俩人说说笑笑耳鬓厮磨的样子,便愈发发了狠似的想要报仇……谁曾想,自己不过是个……娼妓。 娼妓啊,还奢求什么真心呢?何况人家也说了,一切都是为了调查案件罢了,只自己傻傻地当了真。 她踉踉跄跄地往醉欢楼去,她直觉地不喜欢这个身份,可槿素的话不可信,那人的话一样信不得,这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感觉太无助了……她想要找回自己的过去,哪怕,是一段不堪的过去。 “诶!”有人眼尖,远远瞧着风雪里走来的狼狈女子,高声说道,“那不是之桃吗?她怎么回来了?那……温浅呢?” “不会……已经出事了吧?” “放屁!谁出事也轮不到小嫂嫂出事!”反应最快的是金彧年,三步并作两步推开看热闹的百姓,直直奔去抓着愣住的之桃使劲地晃,“我家小嫂嫂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说话呀!我家小嫂嫂呢?!” 之桃先是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老百姓吓了一跳,下意识溜走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紧接着就被金彧年逮住,脑袋都被晃得浑浑噩噩的,半晌后知后觉地喃喃,“她……她走了。” 第319章 越来越大的戏台子 之桃生性怯懦,就算此刻失去了记忆,但骨子里的性子却很难更改,见着这乌泱泱的人头,心脏就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了,再被这一看就非富即贵的男子抓着肩膀晃得晕乎,就这几个字都说得磕磕绊绊。 偏生,金小爷是个急性子,当下就急了,“走了?!什么走了?你到底把她怎么了?!好!很好!醉欢楼当真是好得很!光天化日之下连半点王法都没有了!林木、炎火,给小爷我把醉欢楼的牌匾给砸咯!” “我看谁敢!”虹岚素来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袖口一挽,叉着腰就步下台阶拦在门前,一张脸美艳冷峭,“金少爷,纵然金家位高权重,却也不能不讲道理。之桃失踪多日,后来又在恪靖伯府小住,就算真的绑架了伯府三少夫人,那也是他们之间的私事,与我醉欢楼有何干系?难不成还是我醉欢楼的姑娘写了书信与之桃里应外合绑走了三少夫人?” 之桃连连摇头,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年轻的公子哥误会她说的话了,可她本就紧张,这会儿见着两拨人马争锋相对,自是更加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连连摇头摆手,急得都快哭了。 可没人注意到她。 虹岚早已在第一时间让人去请了佟相,此刻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也懒得虚与委蛇,眉梢微挑,愈发不留情面地冷嗤,“金少爷定我醉欢楼的罪之前,最好先摆出证据来。我虹岚虽是个小人物,但能在这盛京城里混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求告无门的主,纵是对簿公堂,我也是不怕的。” 金小爷这辈子从来不知道到什么叫做“理不直气不壮”,下颌一抬,表情当真是骄傲恣意,“人证,恪靖伯府表小姐王珊珊,还有被本少爷当场抓住亲口承认小嫂嫂已经没了的犯人!物证……物证什么来着?”他回头问林木。 林木脸色煞白,他没听见之桃蚊子一样的那句“走了”,只看到金小爷突然发难,这会儿听着“没了”二字,三魂七魄几乎尽数离体,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什么叫……没了? 就连虹岚也愣了愣,转首看向金彧年身后。 无数道视线齐刷刷落在已经手舞足蹈了很久的之桃身上,小姑娘几度张嘴都发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越是说不出越是急,大冷的天急得满头大汗,最后硬生生憋出有生之年的第一声咆哮,“不是没了是走了!她出城去了!” 话音落,全场寂静无声,金彧年眨了眨眼,又眨了眨,“出城?不是没了?她没事出城作甚?”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彼时那一声咆哮大抵是用完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众目睽睽之下她面目赤红,半晌低低应了声“嗯”就没了下文,缩着脑袋低着头,自觉此刻的自己站在这里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鹌鹑。 虹岚三两步走过去将人拽到了身边,才拧眉呵斥,“死丫头,之前那段时日你到底去哪里了?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回醉欢楼却要去那劳什子恪靖伯府?难不成真如外头传闻,你还做着那飞上枝头的痴梦呢?”她一边骂着,一边又忍不住拂去之桃头发上的雪花,力道不轻,像是憋着气似的。 周遭全是陌生的人,唯一将她扯到身后的是凶巴巴的虹岚,之桃往虹岚身后缩了缩,低低说了声,“没、没……” 小丫头愈发像个受惊的雏鸟。 虹岚心下无奈长叹,面上却仍端着生人勿进的冷漠看向金彧年,“金少爷,如此看来三少夫人是安然无恙了。方才你那些咄咄逼人的控诉我便只当从未听见,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吧,再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开门做生意了。” “安然无恙?”金彧年眼皮子一掀,“人都没见着,如何就能断定我小嫂嫂安然无恙?如何就能断定这小丫头说的是真的?再者,就算小嫂嫂当真安然无恙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掉,那也是她自个儿福大命大,你楼中的小丫头设计带走恪靖伯府表小姐留书要我小嫂嫂孤身涉险都是真,如何能草草了事?” 顶着一张精致漂亮的娃娃脸,不说话的时候乍一看像个名贵的瓷娃娃,一张口就是能将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的恶魔。 偏生这恶魔有人宠着纵着,素来无法无天,至今没人收拾得了。 虹岚气得几乎要咬碎了整口银牙,字字句句都在用力,“那你又当如何?莫不是还要等三少夫人回来,或者再找许公子给号个脉,证明一下半分伤损也无?” 本是暗指对方莫要太过分,偏偏金小爷听不懂太隐晦的话,闻言还大大方方点了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自然。” 虹岚气得呼吸都重了,正左右危难之际,却听呵斥声传来,“怎么回事?让让,皇子车驾,让让。” 老百姓纷纷避让下跪请安,马车里懒懒伸出一只手来,撩了帘子露出半张脸,正是秦永沛。 “免礼。”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金彧年身上,故作不知地看了眼醉欢楼的招牌,轻笑着打趣道,“彧年?你来这种地方,你娘知道了仔细又要打断你的腿。” 金小爷对这位的不待见从来都是搁在明面上的,闻言掀了个白眼,淡哼一声,骄纵极了。 自讨了个没趣,还是当真那么多人,秦永沛也不在意,随口问道,“今日这醉欢楼是有什么活动吗,这么多人?看来本皇子倒是赶了巧了。” 虹岚心领神会,显然是佟相不愿出面,搬来了这么个救星。 她微微屈膝,从容大方地说道,“回殿下的话,今日醉欢楼并无别的活动,只是这恪靖伯府发生了一些事情,之前楼中失踪的姑娘前阵子借住在伯府,今日三少夫人都不见了,宋大人和金少爷都说是我醉欢楼的罪,这不……围着我醉欢楼要人呢,偏偏我楼里的姑娘都说了,少夫人只是出城去了。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第320章 决胜局 秦永沛扫了眼周围的老百姓,摆摆手,“都散了吧,这大冷的天,雪这么大,你们偏还起了兴致围堵在此处瞧着……倒耽误了其他赶路的行人,散了散了吧!” 皇子都发话了,这热闹自是不能再瞧下去了。 老百姓交头接耳着离开了,顷刻间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一下子被清了去,只留下了林木带来的人和醉欢楼的姑娘龟奴们,金小爷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把伞撑着,倒显得比皇子殿下更金尊玉贵些。 秦永沛淡淡扫了眼,没说话,只提着衣摆走上台阶,金小爷立马同时跟上,撑着伞下颌微抬,颐指气使地朝着地下的之桃努努嘴,旧事重提,“你楼里的姑娘自然是向着你的,那伯府表小姐就是说你们的姑娘害了我小嫂嫂……意图加害,如今人下落不明也是真,你一句欲加之罪,倒是将自己摘了个干净?今日就算秦永沛来了,也休想这般糊弄过去!话说,宋闻渊怎么还不来,人能搬救兵,咱们也去搬!” 说救兵、救兵到。 笑意从容,声音不疾不徐,“我就说这大嗓门像极了我家那小彧年,但想着醉欢楼这样的地方他可不敢来,平日里远远路过恨不得都得绕道走呢……这人群散去才瞧着还真是你,怎么?不怕老爷子知道了……哦,二哥。” 来人一袭纯白锦衣,行走间可见银色暗纹若隐若现,外罩一件同色曳地裘衣,头戴白玉冠,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带笑的眉眼落在秦永沛身上时散了些,懒懒打着招呼。 正是三皇子秦永昭。 虽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但两人生得并不像,秦永沛生得儒雅温润,更像陛下一些,而秦永昭更多几分俊逸与洒脱,单看面相也是像娴妃多一些。 俩人心里谁也不待见谁,但至少面子上还未正式撕破,秦永沛眉头微拧,虽知对方来者不善,却也只微微颔首,“三弟,真巧……三弟也来这里看热闹?” “那倒没有。”秦永昭拍拍嘻嘻笑着撑着伞凑过来的金彧年,随口解释着,“二哥应该知道三弟并非那般喜好喧哗之人。正巧在街对面饮茶,瞅着此处倒是人声鼎沸,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这小子的声音,这不,人散了过来瞧瞧,果然如是……彧年何时与二皇兄如此熟识了?”最后一句问的金彧年。 金彧年撇撇嘴,“高攀不起,委实是这醉欢楼害我家小嫂嫂,这不,宋闻渊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俩只知道舞刀弄枪笨嘴笨舌的侍卫能说得过这一群牙尖嘴利能言善辩的女人?要不是正好本小爷路过,就凭这俩傻小子,早让人给堵得百口莫辩有理都成没理了。” “这倒是,我在对面喝茶呢,都听出你的嗓门来了。”秦永昭好脾气地笑,“你说的小嫂嫂,可就是修远他那媳妇儿?” “可不。” “之前去探望老爷子,回回去,回回听他夸,夸完就批评你小子,说要是金家有个这样的孙女儿多好,没有这样的孙女儿有个这样的孙媳妇也好……偏偏你小子不争气……哈哈。”说着,状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对面,又道,“就连进宫请安的时候父皇也提起了,说是师承知玄山那位已故的元戈,温尚书真是教女有方……” 躲在虹岚身后的之桃倏地抬了抬眼,又以极快的速度低了眼,两只手在无人看到的角落里攥地紧紧的,若是记得没错,槿素叫那人叫的就是元戈,那人还是因为这件事没法回城的。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 一来,这些个说来话长的内容她一向都是秉持着“能不说就不说”的原则,毕竟,众目睽睽之下说这些话对她而言是一件格外有挑战性的事情,二来,一想到那人最后走进大雪中的身影,她便如何都不愿将这句话说出口。 “怎么?”秦永昭含笑看向秦永沛,“这小丫头是被人欺负了?那可使不得,这丫头如今可是香馍馍,就连父皇都关注着呢,二哥,您说是吧?” 秦永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几近阴阳怪气地说道,“三弟如今说话办事真是愈发周全了,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既然那个小丫头说温浅是出城去了,那走的是哪个城门,咱们派人出去寻寻,这人若是找回来了,这乌七八糟的事情自然也就了结了……你说宋闻渊也是,这人出城去了他不让人去城外找,偏让人围了这醉欢楼要人,有这点扯嘴皮子的功夫,这人兴许都已经找回来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一个暗指温浅如今是红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一个便说宋闻渊是打着找人的借口故意为难醉欢楼。 看似兄友弟恭,实际早已刀光剑影——都不是什么善茬。 事到如今,此事早已不是醉欢楼咽不咽的下这口气的事情了,而是已经演变成了两位呼声最高的皇子之间的较量。秦永沛身为皇后亲子乃是嫡出,但娴妃如今深得圣心背后有金家,朝中武将最是帮亲不帮理,秦永昭又是出了名的随和亲民,名声口碑一直都很好,这太子之位、乃至日后的至尊之位到底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 虹岚眼看着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连忙上前打了圆场,“二皇子此话有理,是民女愚钝,这就让手下小子们一起去找三少夫人……之桃,三少夫人从哪个城门出去的?” 之桃怯生生指了指某个方向,又缩了回去。 虹岚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这小丫头走丢一趟之后愈发地胆小瑟缩了,也不知到底吃了什么苦头,只现下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连忙招呼着楼中龟奴尽数出动去找温浅。 一直到这个节骨眼上,宋闻渊才姗姗来迟,他看起来状态并不好,对着在场的皇子们匆匆行了礼,便回首问林木,“鉴书呢?” 鉴书? 林木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呀,鉴书呢? 第321章 醉欢楼被封 鉴书是和他们一起出门的,也是一起来的醉欢楼。 那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林木和炎火面面相觑,就连虹岚也愣了愣,半晌猛地反应过来,暗道一声“不好!”转首就往醉欢楼里面跑,可还是太迟了,她迎面碰上了正从楼上下来的鉴书。 鉴书扫了眼脸色大变的虹岚走到外面,直接将手里的酒瓶递给宋闻渊,“这只是其中一瓶,三楼一整间屋子里全是,少夫人曾说过,这酒直接送去太医院就好,但凡有些医术的,都能查出来……您交代的事情办完了,属下这就去追少夫人。” 宋闻渊接了酒瓶点点头,鉴书错身之际他才低声说道,“先回府骑着闪电去追。” 虹岚脸色煞白,身形微微一晃,幸得之桃手疾眼快搀扶着,才避免摔个跟头——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宋闻渊这步棋到底是什么用意了。 是啊,人尽皆知林木和炎火是宋闻渊的左膀右臂,是他最信任的人,如今温浅不见了,他若真的有心要寻自是在知道温浅出城的第一时间追了过去,哪里还会在这扯着嘴皮子要醉欢楼交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宋闻渊的算盘却是打在了酒上! 这就是宋闻渊啊……众人皆知他被温家那小丫头迷得转了性子,可就在这小丫头失踪的当口他却半点不急,反倒先打上了醉欢楼的主意,男人啊……纵有几分真情,也为那些个他们自以为的大事要事一退再退,退到最后负了这个负了那个,只独独从不负自己。 和那人一样,一边心心念念着一个已故之人为之终生不娶,可对付起心上人的女儿时,当真半点未曾手下留情。 痴情与绝情之间,当真让人捉摸不透。 虹岚眉眼微敛,指尖似是不经意间抚过发间木簪,视线看向秦永沛,无声、沉默,眼底却言语万千。 秦永沛避开了那视线。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视线所及之处都是苍茫的白,安静、又浩瀚。她还是不习惯盛京城一下就很多天的大雪,同样不习惯这漫长到好像永远都不会过去的冬季,虹岚轻轻叹了口气,视线再一次垂下,罢了……本就只是因利益而结的盟,如今眼看着树倒猢狲散,还能指望着谁来伸手拉一把呢? 秦永昭看着宋闻渊一声令下,侍卫们涌进醉欢楼搬出了一个又一个木箱子,那些木箱子大剌剌摆在雪地里,盖子被打开,里面都是和之前那个丫头拿出来的酒瓶子一模一样,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些个都是有问题的酒?当下目色玩味地笑了笑,回首问金彧年,“接下来也没咱们什么事情了,你要同我一道回去不?”朝中诸事他本就鲜少参与,当个锦衣玉食游手好闲的皇子,有点小聪明看得懂人情世故、听得出言下之意,就够了。 何况是那么大的案子?嗯,看不懂、看不懂……秦永昭一边笑着和宋闻渊道别,一边揽着不情不愿嚷嚷着“小嫂嫂还没找到”的金彧年往自己马车停放的方向去了,心道金彧年果真是个傻小子啊,没听那丫鬟说去追少夫人么,没听宋闻渊吩咐回府取马吗,这两人可都是才出现的,怎么都不问问温浅的下落和去向呢? 这“恪靖伯府三少夫人失踪案”到底是谁设的局,还真不好说呢。 …… 当天,大雪未歇,盛京城内却是小范围地变了天。 首先,是醉欢楼的姑娘涉嫌联手“少女失踪案”的犯人绑架了恪靖伯府表小姐威胁三少夫人温浅单独出城赴约,三少夫人真乃女中豪杰不让须眉,于这暴雪天气骑马出城追凶救回表小姐,并且将杀害城中多位姑娘家的犯人送到了京兆府的大门口,如此,困扰京兆府尹数月的少女失踪案终于尘埃落定。 只是,少夫人却不见了,说是出城去了——那位醉欢楼的姑娘曾经也是失踪的女子之一,可随即就与犯人联手,她说的话自是没人信的。 随后,盛怒之下的宋指挥使一声令下命人围了醉欢楼要虹妈妈交人,此事闹得很大,甚至还惊动了两位皇子殿下,谁能想到更大的还在后头,宋指挥使竟然在醉欢楼三楼发现了不计其数的毒酒——经太医证实,此酒致幻,多喝会成瘾。 当天,整个醉欢楼就被查封了,楼中人员悉数被押解进了大牢挨个审问。 百姓哗然,再大的风雪也挡不住打听消息的步伐,去过醉欢楼都在胆战心惊地回忆自己有没有在楼中喝酒,没去过醉欢楼的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唏嘘世道险恶,还有来自同业的口诛笔伐,一时间醉欢楼的姑娘龟奴们也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未曾深究——不过是一个青楼,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用这种邪恶的毒酒在天子脚下敛财揽客的? 至于立了大功的宋指挥使,正在温家负荆请罪。 温浅失踪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想瞒都瞒不住,温家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温长龄虽然觉得温浅大抵无碍,可抵不住老夫人抡着拐杖追着他打了半个院子。人到中年,已经位至尚书,还要被老母亲追着碾着,实在没什么面子……于是只好让人请来了宋闻渊。老夫人一身大红袄子,拄着拐杖亲自站在温府的大门口,冷着一张脸迎接的宋闻渊。 人前又立新功正炽手可热的宋指挥使刚下马,礼还未行完,老夫人手中拐杖一杵,厉声呵斥,“跪下!” 宋闻渊二话不说,跪了,直接跪在厚厚的雪地里。 温长龄都惊了,下意识就要去扶,却被自家老母亲喝住,“站住!”老夫人声如洪钟,温长龄无声哀叹,仰面看天,背在身后的手偷偷摆了摆,暗示下人们都退下吧,宋闻渊丢脸的事情可不是什么人人都能看的热闹。 老夫人斜睨了他一眼,也懒得去管这些个悄悄离开的下人,只上前一步垂眸唤道,“宋大人,我家孩子浅浅呢?” 第322章 和离?不可能! 她家孩子浅浅呢? 宋闻渊沉默。 她家孩子浅浅在大婚当日死在了落枫轩的荷花池里,此事他亦是有责任的,落枫轩是他的地盘,若非他有心看戏甚至对此乐见其成,就凭佟婉真那几分手段,也就只有那个温浅才会中了招……他与那位温浅虽无情分,但于温家面前便总多几分亏欠。 至于另一位“浅浅”,虽无大碍,可那丫头浑身上下都是矛盾,往日倒也不觉得,此刻知晓了她的身份,宋闻渊便总下意识遮遮掩掩地心虚着。 “此事是晚辈的错。”宋闻渊老老实实地跪着,认认真真地道歉,“祖母放心,晚辈一定会将她找回来。” 老夫人拐杖敲得邦邦响,“我不仅仅要她回来,我更要她好好地回来!” 宋闻渊又应,“是。晚辈定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 “说得好听……那你为何会让她一个人去涉险?”这孩子从未出过远门,这出了城门就一抹黑的人如今孤身一人的,可如何是好?也不知钱带够了没有,若是天黑前赶不到镇子,入夜后又要在哪里歇息?这饿了冷了的,又该怎么办?这、这若是遇着拦路打劫的盗匪……老夫人都不敢想! 温长龄呵呵笑着在边上打马虎眼,“母亲说的是,这小子平日里看着机灵,这个时候竟然也不会让人暗中盯着些!是该罚!只是母亲,这毕竟是大庭广众人来人往的,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在咱们门口跪着,影响不好……年轻人还是要有些御下的威信的,再者,您要罚得狠了,小丫头回来知道了,可不得怨您呢?为了这么个死小子生分了祖孙俩的感情,不值当。” 说完,一个劲地给宋闻渊递眼色。 偏偏朝堂上见风使舵的一把好手,此刻却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眼色都没有,老实地像个榆木疙瘩——榆木疙瘩自然知道温长龄的意思,可在宋闻渊看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温家都当得起他这一跪,是以他跪得甚有诚意,甚至还劝着老夫人,“浅浅最是明事理,知您老人家是担心她的安全,如何还会怨您?” 温长龄无奈叹了口气,他有心相帮,抵不住人家自个儿要讨骂。他也是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平时也是个机灵的,怎么这次不知安排些人手……”摇着头,说不下去了。 宋闻渊有苦说不出……此温浅非彼温浅,他那些个暗卫在元小姐眼里就跟闹着玩似的,一甩一个准,她既连鉴书都没带,又怎么可能会让暗卫盯了她的梢? “是晚辈的疏忽。”他将责任一一担下,半句未曾辩解,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 到底不是自家小辈,骂也骂了,跪也跪了,难不成还真能上去打一顿不成?老夫人长叹一声,到底是摆摆手让人起来了,却没让进屋,容色微冷,缓缓说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温家上下都挺担心的,今日就不招待宋大人了。希望宋大人下回过来的时候,是带着我健健康康的孙女儿一道过来的。否则,老婆子说什么都要去御前求一道和离书将我家丫头接回温家!” 任打任骂的宋大人倏地抬了头,拱手,“祖母,此事是晚辈的错,您要打要骂都成,什么时候消气了什么时候算完,晚辈说到做到,绝无怨言。只她一人,纵是您请了圣旨来,只要晚辈还活着,就绝无可能会放手。” 老夫人微微一愣。 方及弱冠的年轻人,眉眼之间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个半大的少年郎,彼时温润端雅之时尚未察觉,此刻凛了眉眼半分不让的模样倒是让人恍惚间想起来,眼前这位年轻人为官多年,行事果决手腕老辣远胜许多老臣。 这些时日相处着,倒是让人忘了这人亦是有凶名在外的。 老夫人已经浑浊的双眼将对面纵然弯腰也不减半分气势的少年郎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下微惊,眼皮子撩了撩,面色不善,“说得好听,扮得情深!我家孩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你恪靖伯府刚出头七,便急着迎娶新夫人了!不是才听说你连妾室都安排进府了?” “没有的事。”宋闻渊微微躬身才直视着对方正色说道,“都是坊间谣传罢了……祖母既不信晚辈口头承诺,便亲眼看着晚辈所行即可,若晚辈所行有半分逊于言语,晚辈定自缚于祖母跟前听凭祖母责罚。” 年轻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又和之前截然不同,温和的、坦然的、又分外认真的,让人没来由就相信了的。 老夫人突然觉得有些看不透宋闻渊,只是言至于此她已经倚老卖老了,到底是摆摆手,“我一个老婆子天天盯着你这个指挥使大人,算怎么回事?罢了、罢了,浅浅能安全回来比什么都重要,你回去吧,回吧……长龄,你且替我送送指挥使大人。” 一口一个“宋大人”、“指挥使大人”的,显然是心里还压着气,宋闻渊规规矩矩地弯腰行了礼,目送着老夫人转身进了门。 老母亲离开了,温长龄这才看向宋闻渊,正色问道,“你且同我交个底,浅浅有危险没有?” “岳父放心,贼人皆已落网,小婿也已经在第一时间安排了人手追出去了。这阵子她挺辛苦的,就让她在外头好好玩上一阵,待小婿手头紧要的案子结一结,便亲自去接她回来。” 听着倒像是小两口拌嘴置气了,温长龄这才含笑解释,“你别介意,母亲她最心疼浅浅了,这孩子打小没了娘亲,这些年更是因我疏忽受了不少罪……原以为这苦头也就吃到这里了,没成想这隔三差五的闹出点动静来,老人家心里头难过担心,这不,之前都差点揍了我一顿了,大抵是想着还得给我留些面子……” “是小婿没照顾好浅浅。” “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说这些个场面话了。那丫头如今的性子我也多少了解些,她想做的事情只怕谁也拦不住……说来也是古怪,之前那么胆小的姑娘家,如今倒是……”温长龄摇摇头,拍拍宋闻渊的肩膀上的雪花,打趣道,“看来还是恪靖伯府的水养人啊!快些回去吧!这天寒地冻的,你不怕冷,我这一介文人,冷得很!” 宋闻渊这才作揖告辞。 第323章 抵达知玄山 盛京城中为了一个温浅,几乎炸开了锅,锦衣卫指挥使在温家门口长跪请罪的小道消息更是传地沸沸扬扬。 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他宋闻渊为了一个温浅,几乎折了一身的骄傲,老百姓都在说,终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而根据老百姓口口相传提供的信息总结下来,温浅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东市,她买了一匹马就此出了城,彼时她距离被锦衣卫围困要人的醉欢楼,也不过一条街的距离……偏就如此不巧地错过了。 自那之后,恪靖伯府、温家还有金家人城内城外寻了个遍,都没能再找到温浅的任何蛛丝马迹……哪怕附近的城镇都找了,连个见过温浅的人都没有。 她像是彻底消失了。 于是当初那些都已经包浆的陈年旧事又被拿出来翻了一遍,都说温浅早就生了去意,这次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罢了云云。至于被发妻“抛弃”的宋大人,这些天脾气是肉眼可见地更差了,整日里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十步开外就能感受到他散发的凛冬般的寒气。用姚云丰的话说,这所谓“生人”,指的是还有生机的人,泛指所有活人。 就连知道内情的林木都觉得,主子憋着的那股邪气,不太像装的,证据就是诏狱里不间断的、惨绝人寰的哀嚎声,对此想必那位远远见着自家主子就开始落荒而逃的表小姐也深有同感。 …… 一个月后。 一辆马车徐徐停在知玄山脚下,马车内“失踪已久”的恪靖伯府三少夫人看着大冷的天好整以暇扇着扇子的许承锦和坐在他身边被迫承受冬日凉风的鉴书,一个头两个大,再三确认道,“你们……真的要跟我一起上去?” 表情微木的鉴书姑娘无声点头,用实际行动回答元戈——这一路走来,鉴书姑娘明显愈发地沉默了,看起来也愈发高深了些。 其实只是对许承锦的无奈罢了,这一路走来金尊玉贵的许公子简直一次又一次地让鉴书重新认识了“矫情”二字,吃自是不必说一定是最好的,住一定要住能用热水洗澡的上房,若是眼瞅着天黑前赶不到下一个镇子,那成,就在前一个镇子里歇一歇、玩一玩,而更让人头疼的就是这位爷永远扇子不离手,许是他自个儿也觉得冷,于是这风都是朝着边上的鉴书扇的。 鉴书挪位置,他也跟着挪,左右不能让扇出来的风落了空。 于是,越是接近知玄山,鉴书就愈发不大明白这位少爷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的…… 鉴书是在第二天追上的元戈,从盛京城去知玄山走小道的话有很多条,还有一条水路,但元戈并不避人耳目,自然是走最顺畅的大路。这一点许承锦也猜到了,不过许公子明显优哉游哉多了,他直接置办了一辆格外宽敞的马车,车夫自然是被他从恪靖伯府捎出来的他家活祖宗的亲舅舅慕容钰轩,只是很显然,许承锦还没意识到这层关系。 是以他用慕容钰轩用得格外理直气壮,一路走来俨然已经成了他的随身侍卫。 这会儿眼看着都到了,听元戈又一次问着他耳朵都快要起茧子的问题,手中扇子“啪”地一声阖上了敲着面前小几,懒懒地提醒道,“我说大小姐,什么叫做‘跟着你上去’,你是不是忘了你如今顶着一张谁的皮囊,就你如今这模样上山要混进去有多难你晓得不?难不成你打算上去吼一嗓子说你就是元戈?你信不信你还没吼完就被人打出来了?且记好了……如今,是你们跟着我,知玄山元戈关门弟子,南隐少爷,前来拜访知玄山。” ……元大小姐有些头疼,“关门弟子是温浅。” “呸!我早把门关上了,她入不了,顶多算门外弟子。”许承锦说完才翻了个白眼,折扇点点鉴书,又点点元戈,“至于你们……嗯,暂时就是本少爷的随行丫鬟吧!”煞有介事的表情里,带着几分压都压不下的得意。 元戈都懒得搭理他那点恨不得写在脸上的小心思,不过这小子言之凿凿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跟着他上去的确是最光明正大、也最省事的法子,虽然没有这小子她也能走小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知玄山后山。 元戈从善如流含笑说道,“那就有劳许公子了。”说完,甚至微微低了低头。 许公子虽然维持着得意的下颌线条,但臀部却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下意识避了开去——活祖宗的礼,受不得,受之易折寿。 每年意图上山拜师求学的学子不少,知玄山山脚下倒也因此形成了规模不小的村落,村中还有为数不少的客栈帮忙照顾马匹也能寄存马车,元戈将马车寄存,牵着闪电跟着许承锦上了知玄山。 南隐在知玄山上几乎与元戈形影不离,又是元戈恩师酆青檀的得意弟子,即便时隔数年,守卫对这位爷这张得天独厚的脸仍是半点不陌生,听说他是来拜访恩师的,直接客客气气地带着人去了后山。 元戈跟在后头,却是越走越慢,越走越沉默,就连守卫都察觉到了元戈的不对劲,回头看了她一眼,开口叮嘱道,“这位姑娘还请跟紧些,山路复杂,山间多野兽,莫要走丢了。” 元戈紧了两步,却没吭声。 一路行来,知玄山依旧,就连冬日的山风都带着熟悉的感觉,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沉甸甸的,再找不到半点“家”的感觉……那些近乡情怯的情绪缓缓褪去,此刻她看山不是山,看故人不似故人,所有的一切都好像笼在一层薄雾之后,瞧不清真相。 槿素的那些话,到底是在她心里扎了根,元戈身侧的指尖紧了紧。 守卫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许承锦连忙讪笑解围,“甭管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罢了,也就是她们闹着要来看看传闻中的知玄山到底是什么模样,否则我就让她们待山下了……拾音,还不快跟上。” 他直接用了个现有的名字,省事得很…… 守卫很快接受了这个解释,再不言语,只稍稍放缓了步子在前领路。 第324章 我的小戈儿没啦! 根据守卫的介绍,酆青檀已经不带学生了。 守卫说,自从大小姐没了之后,酆老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几乎天天借酒浇愁,醉着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都多,往日里意气风发的小老头,短短数月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年。 说完,守卫才意识到面前这位和大小姐也是关系匪浅,于是又悻悻噤声,半晌长叹,“南隐公子,您说、您说……这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南隐看了眼元戈,没说话。 他不接话,守卫便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安安静静地在前引路,将人送到了后山酆青檀的院子门口,就止步不前了,“南隐公子,酆老的规矩你晓得的,小的就不过去了,您带来的丫鬟和随从也候在此处即可……若是酆老不在里头,便是在大小姐的院子里,您直接过去就成。” “好。”许承锦微微颔首,“多谢。” 许承锦目送着守卫离开,转首问元戈,“你是……直接进去还是等我给他稍微铺垫一下再进去?”这突然大悲大喜的,他怕小老头儿受不住。 元戈看着熟悉的院子,月洞门中看过去,陈设还是一如既往,只药匾内却是空无一物,空气中再无药香,反倒是淡淡酒意……只一瞬间,元戈的眼睛就红了。这一路走来,知玄山虽仍依旧,青山绿水未曾改,可她半分“回家”的感觉都没有,只到了此处,当熟悉的一切以另一种近乎陌生的萧条荒凉在她面前徐徐展开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有些难过与忐忑。 “我……”她踉跄着上前一步,却又倏地顿住,往日里没大没小的姑娘,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了举步维艰的感受。她既期盼着快些见到恩师,却又害怕见到恩师——她不知道这种死而复生的解释能不能被接受,她会不会被当成妖魔鬼怪给轰出去……轰出去还是好的,若他们直接将将她吊起来,一把火烧了…… “我……要不,我、我……” “南隐?!”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你小子怎么会在这里?” 元戈浑身倏地一怔,几乎是慢动作一样地转过身去,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她的恩师酆青檀,老人家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岁,本来保养得宜的一头乌发已是满头华发,他微微佝着背,手里拎着个酒瓶子,盯着许承锦满脸的不可思议。蓦地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抱住了许承锦,“真是你……你小子这么多年也没回来看一眼,我还说你小子没心肝!如今……如今是听到了她的消息赶过来的吗?南隐啊,那孩子、那孩子没了……我的小戈儿,她没啦!没啦!” 颤抖的音,环抱着许承锦的手捶打着他的后背,字字句句椎心泣血般重复着“没啦、没啦……” 元戈眼眶里的泪,骤然决堤。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总唤她“小戈儿”。 他总说,“我的小戈儿是这天下最聪慧的孩子,天纵奇才。” 他总说,“我的小戈儿是这世上最最善良的孩子,自会得上天保佑长命百岁,那些个长舌妇就是嫉妒,没安好心,小戈儿可不能信了她们的话着了她们的道。” 他至今未曾娶妻亦无子嗣,婶子们总想着将族中女眷介绍给他,他却一个都不曾相看,只说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弟子此生已是别无所求,只盼着能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他的小戈儿,至于老来无所依傍?他家小戈儿自然会替他送终的。 可如今……他心爱的弟子,他最最疼爱的小戈儿……没啦! “老师……”许承锦回抱着酆青檀,诸多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拍着对方的后背,求救似的看向元戈,就看到小姑娘蹲了下去抱住了膝盖,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耸动,明显是哭了。 许承锦怔立当场,一瞬间手足无措,浑身僵硬。 酆青檀这才注意到在场还有其他人,一男一女并肩而立,男的穿着单薄的长衫,虽是书生打扮,气质也儒雅,却又背着一把巨剑,女子更年轻,扎着高高的马尾,很是英气,瞧着不足双十年华,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视线落在另一位女子身上。 那女子蹲在地上,埋着头,不知怎的,酆青檀心下倏地漏了一拍。 他紧紧盯着那姑娘,微微佝偻的身子都僵硬着,保持着扭着脖子往后看的姿势,有些迟疑地问许承锦,“南隐,这位是……” 许承锦也被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到了,“她、她”了半晌也不知道该介绍元戈的哪个身份…… 左右为难的样子很明显,酆青檀狐疑地打量着这两个人,眉头微拧,已然被误导了,“这是……你的夫人?也是,你离开数年杳无音讯,算算也的确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想当初我还以为你小子会……” 眼看着话题即将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许承锦连忙出言阻止,“不、不是!老师您误会了,她是……” 许承锦一个头两个大,“死丫头你自己说!” 人哭得伤心呢,他还凶巴巴的,酆青檀皱着眉头正要训斥,就见那姑娘缓缓抬头看来。 巴掌大的脸,一双眼睛很大,瞳孔是泼墨般的黑,只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嘴角瘪着,有些倔强、有些委屈,酆青檀倏地一怔,“你……”戈儿打小就倔,心肠却软,当着病恹恹的元岐的面总竭尽全力逗他笑,然后偷偷找个角落兀自流眼泪,就是这样抱着膝盖躲在角落里,连瘪嘴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酆青檀颤颤巍巍地走到元戈跟前,他弯着腰攥着元戈伸过来的手,紧紧盯着她那几分似了爱徒容颜的脸,些许浑浊的眼里透着锐光,像是想要戳破眼前的皮囊看到其后的真容……若是记得没错,那孩子、那孩子的一手易容之术亦是惊艳绝伦的…… 酆青檀的双手都在颤抖,他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谁?” 第325章 谁家姑娘出门几个月就成亲了? 你是谁? 自打从温浅身上活过来之后,好像许多人问过她类似的问题,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元戈用不同的说法给了一致的答案,她就是温浅,是温家的嫡长女,是恪靖伯府的三少夫人,是元戈的不记名弟子……可不管什么说法,这些都不是她。 此刻,她看着满头白发的老人,感受着对方微微哆嗦的手和颤抖的眸光,只觉得心中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坚持终于轰然倒塌,她蓦地起身,一把抱住了酆青檀,声线颤抖地唤道,“老师……”彼时站在门口的犹豫不决,在看到眼前这个老人时,终于只剩下了心疼与从未与人言说的委屈。 老人浑浊的双眼一瞬间瞪得滚圆,纵然心下亦希冀着,可理智却告诉自己怎么可能呢……他的小戈儿,是他亲手封的棺,是他亲眼看着下的葬,这孩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万万不可能从封死的棺椁里出来啊!可饶是理智在脑子里大喊,身体却似僵硬了似的半分动弹不得,推不开,也不舍得推开。 这些时日,便是做梦都是那没大没小的丫头脆生生唤他“老头”的样子。 这一声“老师”,他连梦里都不敢想。 他抬着手,眼珠子都不敢动,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用来说话了,声音又低又沉,“你……你叫我什么?” “老师,我是元戈。”声音里明显带了哽咽,什么铺垫、什么惊吓,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一点?哪怕最终他们都接受不了自己是死而复生的元戈也无妨,此刻她只想用自己的身份认认真真地回答这个问题,“老师,我是你的小戈儿……你的小戈儿回来了老师!” “咚!”酆青檀手中的酒瓶子坠了地,酒水洒出,四溢的酒香里,他有些恍惚地想着,如若这只是他喝醉了酒之后做的梦,也希望这梦能做得长些,别轻易就给醒了。 …… 最后还是许承锦拉着这一老一少进了院子,院中药田无人打理,杂草和与药草共生,元戈一边清理杂草,一边与挪着小板凳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酆青檀解释着自己怎么死、又怎么活,活了之后又经历了一段什么样的虎落平原被犬欺的糟糕经历……老爷子听得瞠目结舌,但看着小丫头打理药田的熟稔模样,却又不得不相信这世上当真无奇不有。 也幸好无奇不有。 “丫头。”他伸手去扶元戈起身,“丫头别弄了,瞧我这脑子,高兴坏了,竟然没想着先带你去见你祖父!走走,去见那老家伙!” “祖父……出关了?”元戈脚下一顿,视线错开了去,“他、他还好吗?” 从盛京城过来的一路上,因着槿素的那番话,她一路上都提心吊胆着,越是靠近知玄山越是担心,担心到问都不敢问,这会儿听老师如常提起,才悄悄松了口气。 酆青檀看着元戈眼神躲闪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你祖父十天前出关的,幸好武功是更上一层楼了,否则一出来听着你们兄妹俩的消息,只怕就此跟着去了。”他将元戈的手搁在掌心反反复复地摩挲着,一边摩挲,一边心疼,“身体还好,只是精气神肯定差了不少……打击太大了。我偶尔去看看他,他总神神叨叨的,谁劝都听不进去。如今你回来了,就多陪陪他,他最是疼你,知你还在,总算是绝境里逢了生的……别怕。” 酆青檀喜清净,他的院子位置偏僻,从这里去祖父的院落不可避免地要经过一条主干道。 元戈犹豫片刻,到底是决定将自己回来的消息先行掩下,同恩师商量着,“老师,南隐这张脸人人都认识,倒也不必瞒着……只我暂时不想其他人知道我回来了,不若对外就声称我是您新收的小药童吧?您看如何?” 酆青檀很快明白过来元戈的用意,兀自笑了笑,背着手,彼时佝偻的背都似乎挺直了些,拉着元戈慢吞吞地往外走,“好……我的小戈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历了一场生死劫,倒是比之前还多了几分鬼灵精。之前聪明是聪明,但太相信身边的人,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之前你救回来的小丫头连你的头七都没熬过就下山去了。老头子我瞅着啊,半滴眼泪没流,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不,还在遥远的盛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只从今以后只怕是再难作乱了。 元戈便也没有同酆青檀说起此事,只看着对方迟疑道,“您的头发……” 老人家摸摸自己的头发,呵呵地笑,“一夜白头……不过没事,我这年纪,也该有白头发了,这叫鹤发童颜!今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元戈低着眉眼盯着自己的指尖,半晌,秉持着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原则,低声说道,“老师……其实,其实我在盛京城已经成亲了,就、就我刚醒来的时候人家都已经拜完堂了,我初来乍到的也不敢太逆势而为,再说那是圣旨赐婚,天子脚下我也不敢抗旨不尊你说是吧?” 一口气说完,才敢偷偷打眼看向酆青檀,“您说是吧,老师?是您教我的,识时务者为俊杰。” “嗯……”老人家讷讷点着头,眼神迷茫的样子看起来明显还没反应过来,走了两步,倏地一顿,怒吼拔地而起,“什么?!你说什么?!你都成亲了?!” 元戈摸摸鼻子,气势不足,心很虚,“老师……” “别说话、先别说话。”酆青檀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咱们去你祖父那边说道说道,谁家的姑娘出去几个月,回来就成亲了?嗯?像话吗?南隐,你说!这像不像话?” 许大公子煞有介事地应和,“是不像话,很不像话。”说完,得到元大小姐白眼一枚。 “我这情况不是不同嘛……这事儿也没给我拒绝的权利嘛。”元戈仰面长叹,到底是理再直气也不壮,只好亦步亦趋的跟着突然大步流星起来的老爷子往前走…… 第326章 白面莽夫宋大人 那一天,知玄山上的许多人都瞧见了,消沉了好一阵子的酆老突然又“精神”了,那嗓门,震天似的。 而一炷香之后,当浑浑噩噩的祖父同样经历了酆老那一波三折的心理路程、被迫在极短的时间内接受了已经死去尸骨已寒的自家孙女用别人的身体死而复生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整理完这种另类的失而复得的心情,就在酆青檀的添油加醋里发现了故事的重点,“什么?!你都成亲了?!我孙女儿、知玄山的大小姐怎么能随随便便嫁人?哪家的歪瓜裂枣?” 老爷子本就是习武之人,虽然上了年纪,身体却与年轻人不逞多让,也就是这些时日受了打击瞧着没什么精气神,但饶是如此,这一嗓门吼地也是中气十足。 院中常青树茂盛的叶子簌簌抖了抖。 若非下人都已经退出去了,只怕不出半日光景,整个知玄山都能传出关于元大小姐身后事的不同版本来。 元戈忙不迭地倒了杯茶捧过去,讪讪笑着解释道,“这不是我如今占了人家的身份嘛,总有几分不得已您说是吧?再说,人家也不是什么歪瓜裂枣……” 老爷子表情一虎,“不是歪瓜裂枣?那就是小白脸咯?我说呢,你这丫头之前对这种事情完全没开窍,怎么下山一趟就嫁人了……丫头啊,我且同你说,小白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惯会哄人的小白脸!我且问你,你这一路千里迢迢舟车劳顿的,他为何不陪你一起过来?是知道自己见不得人所以不敢来是不是?如此失礼怎成大器!再说,他就不担心你一去不回?可见往日情分也只是说说罢了,说不定此刻就在哪个温柔乡里呢!” 元戈挽着自家祖父的胳膊轻嗤,“他敢!” 小丫头表情骄纵间还有几分拿捏了对方的得意,看得俩老人心惊肉跳!酆青檀拖着凳子凑上前去,绞尽脑汁吹着耳旁风,“丫头啊,你说不敢他就当真不敢了?好吧,就算他真的不敢,那你换个角度想想,此刻他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他喜欢的到底是这副皮囊还是那个身份,又或者,是单单你这个人……换句话说,当他知道你到底是谁的时候,他还会喜欢你吗?” 元戈沉默。 酆青檀自是了然,“你也不确定是不是?” 元戈的确不确定宋闻渊在知道她到底是谁的时候会不会怪罪她的欺瞒,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不告而别……她垂着眉眼不说话,彼时尚存的几分得意悉数散尽,俩老人互相对视一眼,哪里还能不清楚这小家伙的心思。大长老瞪了眼一旁许承锦,只觉得之前还觉得顺眼的少年此刻也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没好气地吆喝,“你小子过来。” 许承锦规规矩矩地起身行礼,“大长老。” 老爷子掀了掀眼皮子,“你小子既是与她一道来的,显然也是盛京人士。我且问你,她那不成器的相公你可认识?”说完心下也气,眼前的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要脑子有脑子,重要的是对自家丫头那是没话说,之前还以为这两人之间是有戏的,谁知这小子下了山当真半点音讯也无,再见之时自家小丫头却又不明不白地成了亲! 都是些什么事啊! 不成器的相公……许承锦想笑,偏此刻这气氛如何都不敢笑,老老实实地斟字酌句,“认识的,我与宋闻渊乃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他在同龄人之间已是非常成器的,年纪轻轻的已经官拜锦衣卫指挥使,前途无量。” 老爷子言简意赅总结陈词,“莽夫。” 酆青檀在旁颔首附和,“可不!只会打打杀杀的莽夫!如何配做我知玄山的女婿?小戈儿,我瞧着你如今这身子骨虚得很,这种莽夫脾气都急,指不定还打女人!” “那指定是不能再回去了!”大长老当下也急眼了,“我家的宝贝乖孙女,上辈子得做多少好事才有如今这齐天的洪福再活一次,不行,咱们可不能回去了!他要真喜欢你,那就让他亲自登门,待咱们所有人点了头应了允,咱们知玄山收他做赘婿!” “对!小戈儿不外嫁!只招赘婿!” “做赘婿都是便宜他了,要不是听他生得好看,谁会要一个莽夫赘婿……”大长老端着茶杯懒懒地嫌弃,然后才看向酆青檀,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模样,“赘婿主要还是得样貌好,这样生出来的小重孙才能漂亮可爱。” “是是,主要是模样,人无完人,莽夫便莽夫吧,左右在咱们这里他也不敢乱来,他要是跟咱们乱来咱们就休了他!” 元戈看着这俩自说自话间就达成了共识的老爷子,最后无奈地与许承锦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而在遥远盛京城里的白面莽夫宋大人连连打着喷嚏,浑然不觉自己在素未谋面的长辈心中已然成为随时可能被休弃的赘婿。宋大人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连带着锦衣卫们跟着连轴转,一些个没头绪的陈年旧案亦被快刀斩乱麻式地悉数解决,大牢内一时间人满为患,整日里哀嚎不断,这段时间的北镇抚司,就连一只老鼠误入了都得忙不迭地逃出来。 倒是老百姓连连赞好,就连陛下那边亦有所耳闻,甚是欣慰地在朝堂之上当众赏赐,宋大人却拒了那些个真金白银,只说待手边重要的案子了结了,就告假三月,说是寻妻。 “寻妻”二字砸下来,沉甸甸的,大庭广众之下陛下纵然不愿,却也只能应允。 …… 元戈与许承锦在知玄山后山住了下来。 南隐在知玄山并非陌生面孔,对于这位的到来众人接受得很快,更多的窥探与猜测还是在那位眉眼之间有几分像了已故大小姐的姑娘,那姑娘自称“拾音”,原是南隐的丫鬟,如今是酆老的药童,看来是准备久居知玄山的。 只是酆老规矩多,他的院子旁人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加之他院中药草毒草甚多,稍有靠近可能都会中招,而那“拾音姑娘”又深居简出的,纵有再多好奇也打探不到什么。 倒是神秘极了。 第327章 除夕 年三十,除夕。 酆老药园里的那点新鲜事因着主人公的深居简出加之新年气氛渲染下喜气洋洋的忙碌而被人逐渐淡忘,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地翻过,来到了年三十。 知玄山上的除夕夜按着传统会大家伙一起吃年夜饭一起守岁,唱歌跳舞放烟火,小孩子穿梭其中讨要压岁钱,好不热闹。 待到子正,大长老元俊峰会起身助词,说两句吉祥话祝福语,这年便也算是过了。 只今年元戈元岐都走了,大长老的院子里至今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根据下人们的猜测,只怕今年的年夜饭大长老是不会参加了,往年由大长老主持的部分,今年就落在了二长老庄黎川身上。不过这对知玄山上下来说,倒也算是个好消息,只因庄黎川是个好脾气没架子的弥勒佛,几乎可以预见今年的除夕夜所有人都会玩得很疯。 相较之下,大长老那边就显得清冷了许多,除了一早过来坐了坐的二长老与三长老,就几乎无人问津了,就连院中的下人都悉数不见了,三长老湛炎枫最是重规矩,见了难免黑脸,“大哥就是太好说话,你看看这群下人,惫懒疏忽至此!” 元俊峰靠着软塌意兴阑珊地笑,“无妨……是我让他们玩去了,都除夕了,别的院子都热热闹闹地等着吃年夜饭领赏钱了,只他们守着我这么个老头子,算怎么回事呢?” 元戈说了要隐瞒身份,他便也只好做了这消沉模样,左右也不算演戏,他的确是将自己心尖上的俩孩子给弄丢了……往年戈儿最是热闹,叽叽喳喳地像个小麻雀,如今那孩子却安静了许多,他瞧着眼底多了些若有似无的愁绪敛着,像是藏了许多心事。 他家的小姑娘,经此一劫,被迫快速地长大了。 “大哥,瞧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呀!倒显得咱们不关心元戈元岐似的……”庄黎川连连摇头,也叹,“那俩孩子没了的时候,我原是要派人去知会你的,酆老说等等,他说这个节骨眼上打断你的闭关,又是这样的噩耗,怕你受不住……那阵子知玄山上愁云惨雾的,哎……说起来,倒是听说酆老最近收了个小药童,跟元戈有几分相似,大哥可见着了?” 元俊峰瞥了他一眼,嗤之以鼻,“相似?哪像了?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个耳朵一鼻子?若是这样说的话,倒也是像的。” 老爷子本坚信天上地下谁也不及我家孙女儿的一根头发丝,如今听人说相似,哪里受得了,自然将对方贬地一无是处。庄黎川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意外,悻悻笑着转了话题,叮嘱大长老要好生歇息之类的,说完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凉茶,这才起身告辞。 走到院外,庄黎川回首看了眼屋内,才问身边三长老,“你怎么看?” 三长老湛炎枫是三人中最年轻的,如今不过四十的年纪,生得也是相貌堂堂气宇轩扬,因着平日里总揣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这些年下来脸上一道细纹也没有,瞧着不过而立之年的罢了,闻言亦回头瞥了眼,才低声说道,“武功大成了,这点打击伤不了身,放心。” “我说的不是他,是那个与元戈相似的药童。”庄黎川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往前走,他比三长老几乎一个头,身体却圆润不少,看上去显得愈发地矮胖,走在边上愈发像个不倒翁。他也浑然不在意,只习惯性地眯着眼笑,“还有南隐出现的时机也挺怪的,元戈都死了这么久了,就算离得再远,他也早该收到消息了才是,要来也早来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了,还带来了这么个姑娘,那个随从看着也不简单,身手应该很好。” 相较于他的絮絮叨叨,湛炎枫就言简意赅了许多,半晌才道,“不过是个丫头片子,像了便像了。酆青檀已经老了,培养不出第二个元戈了。” 此言一出,二长老也开始沉默,两人并肩走了一段,在下一个路口便默契地寻了个理由分道扬镳。 …… 元老爷子送走了两位长老,就往藏书楼后的悬崖去了。 那片悬崖是知玄山禁地,上面埋着元戈的父母,如今也埋着元戈兄妹…… 果不其然,老爷子刚到悬崖就见到了靠着石头席地而坐的元戈。 小家伙开了坛桃花酿,自斟自饮的也不知喝了多久了,见着自己来了也只是懒懒掀了掀眼皮子,又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身侧的位置,然后扬了扬手中的酒坛子。 老爷子接过来闻了闻,“桃花酿?南隐酿的那些?你给挖了?” “嗯。”元戈晃了晃手中的半杯酒,垂着眉眼低低地笑,“那时候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想了很多,想过你,想过元岐,想完觉得无甚可想,最后开始惋惜树下那些尚未开封的桃花酿……”还想过槿素,只是,这个名字她暂时还不想提起。 老爷子在她身边坐了,打眼瞅她,没说话,只默默地举起酒坛子仰面灌了一口,然后低笑,“南隐这小子,酿酒的水平还不错。” 元戈仰面看天,知玄山的冬天比盛京城暖和许多,暖暖的阳光打在身上,就连这山风都显得格外温柔。她眯着眼淡淡地笑,“是啊。” “很痛吧。”老爷子冷不丁地开口,将这一刻的温柔悉数打碎,“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我倒宁可你什么都来不及想。听说岐儿走得很安详,是夜晚走的,守夜的下人半点动静都没听见,直到早上才发现人没了。” “那就好。”元戈浅浅笑着,眼底都是细碎的光,只是那笑意像是淬了盛京冬日的寒冷,知玄山的阳光都晒不暖。她慢慢转着手中的杯子,抿了抿嘴角,低声问道,“祖父……我母亲,当真是因为生我难产离世的吗?” 她没有看向对方,明知道这个时候应该看着对方才能捕捉到那些蛛丝马迹。 可她……不敢。 第328章 缺失的片段 元俊峰却侧目打量她,他不大确定小家伙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便也不知该给她什么样的答案。 毕竟这些年,她从未问过这样的问题。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老爷子瞧不出深浅来,试探问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元戈靠着山石轻讪,“没什么,只是最近总时不时地想起母亲,想象着若是她还在,如今会是什么模样……您说我生得很像我母亲,那我母亲年轻时候是不是也生了我那般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 自己最近倒是愈发地一惊一乍了,老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才道,“是,你像你母亲多一些,不过你母亲比你文静许多,你父亲也不似这般,你这泼皮性子倒也不知像了谁……”说完摇头轻笑,“不过女孩子家,性子活泼些也好,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受了委屈还闷在心里。” 元戈冷不丁偏头看去,直直对上对方仍然带着几分笑意的眼,“许是似了我外祖那边的亲眷?” 老爷子眸色倏地一暗,不是讳莫如深的暗,而是风雨欲来,让人想起黑云压城的厚重与压抑,只那暗色倏忽而逝,快得仿若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只是元戈自己的错觉。暗色尽散,老爷子眼底都是促狭笑意,“我家小丫头下山一趟眼界开阔了,就开始嫌弃祖父了。如今在山下有了小白脸相公便也罢了,偏生还要找外祖……怎么,外面的祖父比家里的祖父更好吗?” 头一次听说将“外祖”解释为“外面的祖父”的。 可是,元戈却很清楚,祖父那一瞬间的压抑和戾气并非自己错认,元家与慕容家的确发生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过节,并且这个过节导致了两家人家的老死不相往来。 “这天底下自然是再也没有人能比祖父更好了。”元戈偏头靠着自家祖父的肩膀目色温柔,“我母亲她复姓慕容,闺名慕容少艾是吧?” “没错。” “祖父……”她摩挲着手中的茶杯,前头的喧嚣隐隐约约传到这里,显得此处愈发安静地让人喘不上气来,并肩而坐的祖孙俩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让人连呼吸都下意识敛着,胸膛上像是沉甸甸压着块秤砣似的。 可有些话,不得不说,有些粉饰的太平,不得不打破。 元戈轻叹一声,微微仰面看天,轻声说道,“祖父,这具身子与我生了几分相似,她叫温浅,盛京城户部尚书之女温浅。我与她之间倒也有些渊源,她那个早逝的母亲……”她看向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因此显得格外严肃的老爷子,缓缓说道,“她叫慕容少柔,是我母亲的孪生妹妹。” “是吗……”老爷子微微阖了阖眼,低头将酒坛子搁在了身旁,才道,“你母亲从未说过,她鲜少说起娘家的事情,我这个做人长辈的总不好多问,难怪你俩竟生了几分相像。如此说来,在人力所不能及之处,冥冥之中确有一些解释不了的机缘巧合。” 明显顾左而言他的模样。 元戈继续追问,“那你知道她是为何离世的吗?” “这尚是我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又如何知晓她为何离世?”他抬手轻抚元戈的头发,从她手中接过酒杯搁在一旁,柔声劝着,“你酒量好,却也不该贪杯。南隐的酒,入口甘醇,后劲却大,少喝些,仔细明儿个醒来头疼。” 他还是不愿说,轻描淡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只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时不经意地指尖相触,彻骨的冰冷。 元戈抿了抿嘴角,蜷缩起双腿抱住了膝盖,下颌枕在手背上轻声说道,“十四年前,远在盛京城中的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慕容少艾的书信,于是她只身一人前往知玄山探亲,返回途中被滚落的山石击中,死了……” “胡说!老头子我根本没见过她!再说,十四年前……你母亲都过世四年了,如何给她写信?”老爷子毫不犹豫的否认道,“丫头,往年你总不爱下山,是以不知山下人心复杂,别傻傻的什么都信,眼见还不一定为真呢,这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怎能当真?你母亲如何过世的整个知玄山上谁人不知,此事焉能作假?” 是啊,此事焉能作假?何况,若母亲不是死于难产,祖父又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克父克母又克兄”的名声在自己肩头沉甸甸地压了这么些年而从无解释? 元戈抱着膝盖沉默,除非…… 老爷子一边惊诧于这样的巧合与际遇,一边却只拍了拍元戈的肩膀,轻声宽慰着,“祖父的确从未见过你母亲的孪生妹妹,甚至从未听她提起过,那封书信也许只是别人借了你母亲的名义送出的……好了,如今既然回来了就别多想了。我知道你这孩子最是善良,这无端占用了别人的身体定是要将对方的事情揽在身上才能弥补少许亏欠,可你何曾有过亏欠?换个角度想,她已经死了,是你替她活了下来,这于她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恩赐?” 老爷子慈祥地摸摸她的脑袋,“祖父从来不骗我家戈儿的,不是吗?” 元戈枕着胳膊偏头打量着自家祖父,是啊,从来不骗,也从来不会伤害她,除非……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 今日一早元戈就已经坐在这里了,她想了很多,想祖父、想兄长,也想素未谋面的父母,想知玄山上的前尘旧事,于是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她四岁之前的记忆许多都是模模糊糊断断续续的,不管怎么努力回忆,都好像雾里看花瞧不真切。她四岁那年,老师上了知玄山,自此之后,她的记忆一直都很清晰,纵然有些许细节的遗忘,但再也不曾有过那种缺失了很长一段记忆的古怪感觉。 她曾以为那些断层的记忆是因为彼时尚且年幼,可那么清晰的分界线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的老师,酆青檀,医毒双精,擅疗心疾。 第329章 回不去的元戈 她的老师,酆青檀,医毒双精,擅疗心疾,这些年对她倾囊相授,只那心疾疗愈之法这些年从未让她接触过。 前两日她问起此事,老师给出的解释是贪多嚼不烂,何况她在这方面并无多少天赋,不学也罢。这话听来并无异常,只是多年相处的默契让她明显感觉到了对方的躲闪心虚,很明显,所谓贪多嚼不烂并非真实的原因,她不是学不会,而是……不能学。 这些单看之下尚且有些古怪的细节像是一颗又一颗散落的珍珠,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不知所云,但若一根细线将这些细节串起来,纵然多么不可置信,但那就是真相。 可明知真相就在轻纱薄雾之后,明知再往前一步她就能看到所有的真相……可临门一脚,她却犹豫了。 小姑娘纤长浓密的睫毛缓缓覆下,半分笑意也无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寂寥可怜。 十多年前,这孩子才五六岁,已经学会了张牙舞爪地保护自己、保护元岐,可到底只是个孩子,受了委屈便这样抱着膝盖坐在元俊峰身边,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奶声奶气地问他什么叫做“克父克母”,又问他为什么大家都说兄长生病也是她害的? 有多少次,元俊峰差点就忍不住了,忍不住向她和盘托出。 可他不能。 是他亲自求回来的酆青檀,他亲眼看着他家的奶娃娃一点点健康起来,相较于那些惊恐哭泣绝望哀嚎的日日夜夜,这样的元戈已经让他喜极而泣。 老爷子颤抖的手轻抚着小姑娘蹭了山石有些凌乱的秀发,将她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温声细语地哄着,“怎么,不相信祖父了?” “没有。”元戈牵着嘴角轻笑,笑意轻浅就像是冬日早晨的太阳,虽然漂亮明亮,却并无几分温度。 小姑娘明显言不由衷。 老爷子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解释,反倒含笑嗔怪道,“我家的小姑娘啊,历了一场劫似乎多了不少心事,就连祖父都藏着掖着呢……今日除夕,去给你爹娘上柱香,让他们认认你这张新面孔,保佑我家戈儿来年平平安安、余生顺顺利利的……去吧。”他拍拍元戈的肩膀,“小姑娘家家的,别什么都往自己肩上扛……我们这些个老骨头都还在呢,还轮不到你担事。” 那些在喉咙口辗转了好几次的疑惑,再一次被元戈压了回去,纵然真相在薄雾之后若隐若现,可她到底是退了回去……祖父这辈子失去的太多了,她失去了父亲母亲,祖父同样失去了儿子儿媳,她失去了兄长,祖父同样失去了自己的宝贝孙子,老师说这一回祖父差点就跟着去了,显然并非虚言,元戈不敢赌这薄雾背后的真相到底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她也赌不起。 “好,我上了香再坐会儿就回去了。”她含笑应着,又说,“今日除夕,您这个大长老就算不去大家伙面前敬酒祝词,却也不该陪着我在此偷闲。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却还是要往前走,知玄山那么多事情还要您来操心定夺……祖父,过了今天,就将我们都忘了吧。” “什么意思?”老爷子脸色一冷,紧着牙齿质问道,“什么叫‘你们’?你是真不打算留在这知玄山了是吗?” “纵然我留在知玄山,也只能是老师的药童,绝无再做回元戈的道理。”元戈正对着自家祖父,声线温柔,眼神却认真,安安静静地娓娓道来,“祖父,您其实也明白的,不是吗?元戈的尸骨就埋在这里,牌位也供在里头,您要如何向别人解释已经死透的死鬼突然又活过来这件事?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这样的事情太过于怪力乱神,纵然你我坦荡无惧,却也保不齐会因此牵扯出许多麻烦来。” 大长老沉默,他知道元戈的意思,如若死而复生被证实是可能真实存在的,哪怕自古以来也只有这样一次荒诞的偶然,也足以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越是手握权势财富之人,越是追求长生,可以想见届时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怎样一场浩劫。 可是……大长老压了压嘴角,有些不大痛快地斜睨着元戈,“丫头,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你那个便宜夫君了?” 元戈却笑,相较于之前一直带着几分落寞的笑容,此刻小姑娘的表情温软里带着几分娇羞,即便什么都不说答案都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她说,“嗯。”简简单单的答案,却连半分犹豫都没有。 老爷子气得胸膛都起伏,半晌翻了个白眼,问得阴阳怪气,“真有那么好?生得俊?还是嘴巴甜会哄人?小姑娘家家的,一点点甜言蜜语地就被拿捏了……哼,果真女大不中留。” “他不大说甜言蜜语,他只允诺了我生死相随。”元戈低眉轻笑,“祖父,我信了的。” “生死相随,说得简单!”不知想起了什么,老爷子表情一怔又很快恢复了正常,“只盛京过来的这条路都没同行,何况是生死的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我这丑话可搁在这里了,若他未曾亲自登门来拜见我这把老骨头,我是不会让你回去找他的!咱们知玄山的姑娘又不是没人要,眼巴巴地追在男人屁股后头跑,上赶着给人当媳妇伺候他们一家老小?美得他!” 也不待元戈回答,又问,“你婆母呢,有没有给你立规矩?听说盛京城大户人家规矩多,晨昏定省、端茶递水的,新媳妇的日子可难熬!” 这小老头足不下山的,倒是知道不少,元戈挽着老爷子的胳膊笑,“没有,从来没有晨昏定省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再说,您老亲手养出来的孙女儿是什么脾性您不知道呢?哪是能乖乖站人跟前伺候别人的主儿呀?是吧?” 这倒是。 想着,老爷子又气,“我也没教你男人哄两句就跟着信了呀!怎这么好骗呢!”原以为小家伙是天生迟钝,南隐的心意都那么明显了,她是半点不知,如今倒好,一眨眼就喜欢上别人了……只能说,这俩孩子到底是无缘啊! 第330章 接妻 最后,老爷子也只能心情复杂地离开了。 他一边为着小姑娘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而高兴,觉得如此百年之后去了地下也有了交代,一边又为着刚刚失而复得的乖孙女眼瞅着离巢之期就在眼前而沮丧,于是拎着坛酒去找酆青檀诉苦了。 元戈给爹娘上了香磕了头,又给元岐也上了香敬了酒,脚步最后定在自己的牌位之前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走到外头,看到远远候着的鉴书,紧了两步迎上去,“你怎么过来了?”鉴书在这里作为南隐的丫鬟,大多数时候都跟在南隐身后,或者待在酆青檀的院子里陪着她,左右那院子没人去,不会被人瞧见。 “许公子跟人喝酒去了。”鉴书跟着她一起往回走,落后半步维持着主仆之间的距离,又道,“他说今日大家都忙,不会有人注意到你我的,所以让属下来陪着您。许公子还说等他先应付了那些人,晚些时候去酆老的院子陪您喝酒守岁……他还说酒他会带的,膳房那边他也交代好了,什么都不必您操心。” “知道了。”元戈提着裙摆下山路,半晌低低笑了笑,与鉴书说道,“也不知什么时候这般絮絮叨叨像个老头子了……我不喜热闹,往年便不爱往人堆里凑,打小只和兄长两人一起守岁。后来多了个南隐、就是承锦,他是个自来熟、咋呼又不看人脸色的,也不管合不合适,提着酒瓶子就凑了过来,非说要一起守岁……” 鉴书安静地听着,眼前这位少夫人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对她介绍过自己的身份,但这一路走来,哪里还能不知道?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死去的人,又在另一个人身上活了过来…… “鉴书。” 纵然委实觉得不可思议,可鉴书自始至终什么都没问,只一如既往低声应道,“嗯,属下在。” 岂料,元戈低低笑了笑,“鉴书……我有些想他了。” 鉴书脚下一顿,正兀自理解着这个“他”到底是谁的时候,元戈又说,“离开的时候盛京下了好大的雪,原说好等他回来一起堆雪人的,也说好了今年与他一同守岁……可如今看来,是我食言了。” “兄长在世的时候,身体不好,一入冬就不得劲儿,是以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冬天,不太喜欢下雪……知玄山的冬天没那么大的雪。”元戈放下了提着的裙摆,背着手一步一步地踱回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想到哪说到哪,“鉴书,你说……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他会和谁一起守岁呢?” 鉴书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道,“在宫里参加宫宴,然后回府。少爷应该不会守岁的,往年他也没有守岁的习惯,也有可能单纯睡不着,和温小白一起守岁。” 这番话因着语气耿直而显得格外幽默,元大小姐瞠目结舌地回头看了眼鉴书,对方一脸“理应如是”的坦然……元戈没忍住,哈哈笑着轻叹道,“也是……我也有些想念温小白了。” …… 宫宴设在大殿之上,按着一年一度的惯例,午膳之后大臣们就会携夫人进宫请安,臣子去御书房见陛下,女眷们则去宫中陪着皇后娘娘说话。 宫宴酉时开始,歌舞会整整持续两个时辰,然后还会放烟花,不过这些年陛下愈发养身,他通常会在戌时起身离席,今年倒是有些不同,陛下看起来兴致很高,就连面前的酒都喝了好几杯,席间笑呵呵地与皇后说了一会儿话,又转首唤宋闻渊,手中酒杯举了举,没喝“宋爱卿……朕听说最近北镇抚司结了不少大案旧案,闻渊辛苦了。” 宋闻渊端着酒杯一饮而尽,起身回礼,“为陛下分忧,是微臣分内之事。” 有大臣含笑插话,“可不呢,如今老百姓可都在夸宋大人呢,说他年轻有为的,夸他智勇双全的,还有夸他相貌英俊的……”说完,哈哈笑着,几分幽默,几分不着调,边上夫人瞪了他一眼,他也浑然不在意。 皇帝也笑,摆摆手让宋闻渊坐了,才道,“差事办得好,就该赏!说说看,想要什么赏赐?” 宋闻渊请边上小太监倒满了酒,双手举杯起身,慎重其事地敬了酒,“此前微臣向陛下讨要了三月之期,如今北镇抚司的积案要案微臣都已了结,今次陛下既问微臣有何求,微臣便斗胆开口了……还请陛下应允微臣提前离席。” “提前离席?”皇帝狐疑,“朕给你赏赐,你却只要提前离席?怎么?与佳人有约,急着去赴约?” 还是方才的臣子,哈哈笑着,“年轻人啊!就是不一样啊!” 宋闻渊搁下手中酒杯,有一瞬间的低眉轻笑,笑意柔软又缱绻,只那笑意转瞬即逝,年轻的宋大人对着皇帝又是一礼,“是。只此一求,提前离席,告假三月,只为连夜出城接妻……微臣允诺了她一起堆雪人,若是去晚了,回来的时候冬天已过,盛京城无雪,岂不是对她食言?还请陛下应允。” 方及弱冠的年轻人,少了往日朝服加身的锋芒,也少了朝堂之上的应对周全,倒是多了几分莽撞与温柔,往日不见破绽的指挥使似乎开始有了软肋。 皇帝眸色渐深,意味深长地盯着宋闻渊,片刻才倏地笑了,摆摆手,“去吧……这会儿朕要是拒绝了你,只怕年后温尚书就要同朕称病告假了,去吧去吧!” 宋闻渊匆匆离席,眨眼间消失在了夜色中,有臣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转首问温长龄,“这宋大人之前还说寻妻,如今却是接妻,这宋少夫人不是说失踪吗?莫不是已经寻到了?” 温长龄含笑不语,只一味起身敬酒。 身旁同僚却瞧得分明,“你难道没发现吗,自那日之后这许家少爷也已经很久没露面了,我听说宋少夫人出城那日,许公子去恪靖伯府带走了一位侍卫,随后少夫人身边的婢女也出城了……这哪是失踪,分明是游山玩水去了。指不定当初就是这几人为了破那案子唱的一出戏!” 众人恍然,只佟明儒与秦永沛隔着身姿曼妙的舞女互相递了个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眼神。 第331章 宫宴 除夕,临近子时,大殿外的汉白玉广场上已经开始放烟花了。 在此之前,大多臣子已经陆陆续续打着哈欠,三三两两结伴回府了。 佟明儒微微倾身靠近了佟夫人,一边低声吩咐着“你等会儿自己先回去”,一边抬头笑着应付前来约他一道出宫的同僚,“今日午后得闲小憩了片刻,这会儿倒是兴致好得很,往年都捱不到放烟火就草草离场,今年老夫说什么都得看看这御用的烟花到底多少看,哈哈!” 同僚闻言,亦是哈哈笑着作揖道别。 佟明儒起身整了整衣衫,自顾自眯着眼笑呵呵的念叨着,“老夫今年也学学年轻人守个岁去!”说罢,意味深长地扫了眼秦永沛,弥勒佛一般地朝外走去。 秦永昭也没走,只支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见状同样扫了眼秦永沛,意味深长地对着外头努努嘴,“二哥不去看烟花?” “你不也没去?年年都一样,再好看也该看腻了。”秦永沛懒懒翻了翻眼皮,“礼部办事素来如此,今年仿着去年,新人仿着老人,莫说半点心意不敢有,只差照着去年的原样照抄才好……” 众所周知,礼部尚书前阵子与三皇子殿下往来甚密,俩人隔三差五就坐在一起吃饭喝酒,大大方方的半点避讳也无,朝中都在传这尚书是入了金家的阵营了。 秦永昭垂眸轻笑,“二哥何时对礼部有了这股子无名之火?莫不是听了外面那些闲言碎语有了旁的想法?放心啦,礼部尚书好酒,正好与三弟我臭味相投,我俩就是单纯的酒友,没有那些个旁的乌七八糟的东西……二哥是嫡子,又比我有能力,三弟我可懒得去争那些个费神耗力的东西。”言语坦然到有种令人牙痒的有恃无恐。 这似乎是融入了金家人血脉里的共性,不看场合,我行我素,言语无忌。 大臣虽然走得差不多了,但到底还是有人在场的,秦永沛实在懒得和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这样的事情,抬手制止了准备倒茶的宫人,“不必了,都是些老调重弹的东西,本殿下还不如早些回府去歇息算了……” 秦永昭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讨人嫌”,仍然笑呵呵地偏头打量着已经起身的秦永沛,“二哥这就走了?不再坐会儿?莫不是府中有佳人等待?” 秦永沛扫了眼秦永昭,饶是自觉涵养再好这时候也有些忍不了,“闭嘴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说来,你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过了这年,你这岁数也该娶妻了,届时我提醒父皇帮你物色门亲事?礼部尚书家的孙女儿及笄了没?” 秦永昭脸色一僵,嘿嘿讪笑双手合十,“二哥、二哥……佛祖有言,宁拆一座庙,莫促一桩婚,我与那礼部尚书当真只有喝酒那点子事,您大可放宽了心去!礼部尚书又不是眼瞎,好端端的不支持皇后嫡子来支持我这个不成器的庶子?您请、您请——” 嬉皮笑脸的模样,瞧不出什么深浅来,就连在亮如白昼的大殿里,眼底都是无懈可击的从容。 一个看起来不争不抢却又能争能抢的皇子。 秦永沛斜睨着看起来不着调的秦永昭,压了压嘴角,拂袖离开走到正在看烟花的大臣们身后,佟明儒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看向秦永沛,秦永沛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朝着宫外努努嘴,无声暗示:出去说。 于是,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要学年轻人守岁的佟相,一边按着仰了太久有些酸疼的脖子,一边讪讪笑着同大臣们告辞,“年纪大啦,这才看了一会儿,脖子撑不住啦……老夫先回去了,诸位,告辞、告辞。”说罢,又理了理衣襟才揣着手施施然出宫去了,即便是这样子时夜半的光景,这位佟相大人也永远不会在仪表仪态上让人挑出半分错处来。 秦永沛与左右大臣一一寒暄完毕才离开。 “听说了吗?”有好事的大臣环顾左右见周遭并无宫人,遂压低了声音八卦道,“听说前几日这位殿下又惹了陛下不快,陛下在御书房发了好大的火……” “知道为什么吗?” “嗨,还不是那事儿嘛,为了与佟家联姻……之前陛下都已经点头了,只等着下旨了,谁知闹出了那档子事,如今人没了,二皇子便又开始旧事重提。陛下哪里肯哟,茶杯都摔碎了好几个,直接将二皇子给撵了出来。” “还是年轻,心急了些……反倒是里面那位,看似游手好闲的,但我觉着反倒是个聪明的,这些年你们见陛下对他发过火了吗?胡闹归胡闹,但举止行事都有分寸着呢!” “如此说来,还真是……” 本就为数不多的大臣们默契地站在各自的阵营里说着彼此之间的见解与盘算,刻意压低的字句被烟花炸开的声音所掩盖,远远看去,俨然你好我好大家好、群臣一家亲团团圆圆过大年的美好场面。 而刚刚出宫的二皇子的马车里,气氛凝滞沉闷,厚重的车帘沉沉坠着纹丝不动。 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互相对视着,亦是正襟危坐,都颇有等对方先开口的架势。 最后还是佟明儒面色不愉地开门见山,“听闻殿下去御书房向陛下重提与我佟家联姻之事?殿下为何不提前与老臣商量一下?” 秦永沛自顾自倒了杯茶靠向车壁按了按太阳穴,才掀了眼皮子看过去,看起来整个人带着几分酒意,慵慵懒懒的,“此事不是一早就商量过了?只因佟婉真胡闹,这才给耽误了,如今她不在了,本皇子再娶语涵又有什么问题吗?” 佟明儒冷脸驳斥,“如今怎能一样?!” “如何不一样?莫不是佟相觉得如此委屈了语涵?”舌尖抵了抵后牙,秦永沛阴阳怪气地轻嗤,“我以为佟相找本殿下是为了更重要的事情才是……譬如,被封的醉欢楼,譬如,被关着的虹岚,再譬如,因此而被迫中断的买卖……这些不应该更加重要些才是?” 佟明儒蓦地一愣,怒容就这么僵硬在了脸上。 第332章 你娘就是被慕容家害死的! 除夕,子时。 昼夜交替,跨年之时,家家户户团圆守岁的时候,有人连夜出城,也有人悄然入城。 而位于遥远的知玄山上,药园之内,已经酒过三巡,每个人都带了几分醉意,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坐了一圈,就连鉴书都少了平日的紧绷,缩着腿坐在石凳上,浅笑吟吟的。 唯有慕容钰轩,全程都如坐针毡似的,只怕喝了这么久喝的什么都没尝出来,左右人家举杯他就跟着喝,人家说话他就跟着乐,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扯衣裳,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无所适从的拘谨。问及,就是无事。 可又哪哪都写着“有事、有大事”的字眼。 直到这会儿,眼看着每个人都酒足饭饱,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双手捧着递到了元戈面前,张了张嘴,却又突然哑然,犹豫片刻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你……我……虽说了你我的关系只自己知晓即可,可今日特殊……” 元戈看着对方手里的小锦囊,又看着对方局促的模样,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有些事,你不说,我便也不会问,但不管你是谁,总是她们的孩子。”慕容钰轩笑得憨厚温暖,“我……我也没做过舅舅,不知这过年的风俗与规矩,但我这几天问了山上的老人,他们说长者赠与‘压岁钱’,能保小辈来年万事大吉,顺遂康健。浅浅……不对,该叫你戈儿,戈儿,一点点心意,图个吉利,收下吧。” “谢谢舅舅,其实没必要的,毕竟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元戈一边轻笑说着,一边起身去接,那边却蓦地有人出声唤道,“等等!小戈儿,你哪来的舅舅?小子,你叫什么?”声音有些高,有些急,还有些大着舌头的咬字不清,是已经喝得迷迷糊糊抱着酒坛子睡了一小会儿的酆青檀。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把拍开元戈还没来得及接过压岁钱的手,顺手还将小姑娘往身后拽了拽,才仰着脑袋费力地打量着对方,对方虽意外,却还是后退一步,规规矩矩地拱手行礼,“酆老,晚辈名唤慕容钰轩,是慕容少艾的……” “出去!”话音未落,酆老已然变了脸色,面色铁青地冲着对方咆哮,“滚出去!药园不欢迎慕容家的人!” 慕容钰轩一愣,所有人都愣住了,酆老脾气是古怪了点,但对自己人是真的好的没话说,他的“自己人”通常是指元戈、元戈的亲友、以及打心眼里对元戈好的人。今日这般情况从未发生过,元戈看看慕容钰轩,又看看酆青檀,“老师……怎么了?他的确是我舅舅,亲生的,而且这一路他对我很好,处处护着我,还在盛京城救过我性命呢。” 说完,一个劲冲着许承锦递眼色:快劝着啊! 许承锦张了张嘴,平日里插科打诨无所不能的口才,此刻只是略显敷衍地附和着,“此事是真的,老师,我可以作证。” “我知道是真的,就是因为我见他护了你一路也照顾了你一路才只是让他自己走,否则,我这会儿就已经去告诉你祖父让你祖父将人丢下山去了!”酆青檀冷着脸色抬手请人,“慕容公子,请吧!今日我且将话说明白了,不只是我药园不欢迎你,整个知玄山都不欢迎你!慕容公子还是趁早下山的为好!” 气氛冷到了极点。 元戈心头也有些莫名的火气,她压着那团火,耐着性子同酆青檀讲道理,“老师,且不说他是我的舅舅,就说他真的只是我带上来的随从,这大过年的人家也没做错什么,我也不可能任由他这个时候下山去吧,您说呢老师?” 谁知,酆青檀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他姓慕容就是他的错!他姓慕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瞧着委实有些过于无理取闹了,元戈皱着眉头,口气也跟着冲了起来,“那我身上也流着慕容家的血,是不是这药园自此以后也不欢迎我了?我娘也姓慕容,她的尸骨、她的牌位是不是也不配搁在这知玄山上了?” 许承锦暗道不好,连忙出口阻拦,“元戈,闭嘴!” 可是已经太晚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的意见相左让这对师徒都失去了理智,一个觉得老师莫名其妙无理取闹,一个心寒于掏心掏肺了大半辈子的弟子不仅认贼作夫还打算欺师灭祖,当下气得七窍生烟,冲着元戈迸发了有史以来最凶狠的咆哮,“你知道个屁!你娘就是被他们给害死的!你哥也是因为他们——” …… 声音戛然而止。 风过处,落针可闻。 整个药园安静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元俊峰揣着精心准备的新年礼物走到药园门口,就听到酆青檀的咆哮,脚下微微一个踉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他缓缓靠在外墙上,低着头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来……这一天,还是到了。 元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无助的模样像是企图从任何一个人脸上看出半点玩笑的意味。 可是她失败了。 除了同样瞠目结舌的众人,也就只有自知失言而眼神躲闪的酆青檀。 “我、我娘她……”元戈的声音沙哑地不成样子,“我娘她不是难产而死吗?”想过这个时间对不上,想过母亲的死另有隐情,可她真的接受不了……她的亲生母亲,死在了自己的母族之手,哪怕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揣测,可当真相就这样大剌剌地搁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觉得荒诞,何况听最后未完的半句话,他们还害了兄长…… “老师,我兄长他……” “你娘不是死于难产。”酆青檀长叹一声,那声叹息堪堪落地,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突然间老了好几岁似的,有些无力地说道,“你娘死在你四岁的那一年,慕容家的人借着探亲的理由登上知玄山,你爹娘热情款待,谁知他们竟是为了、竟是为了……”后面的话,化作一声叹息,散尽风里。 第333章 当年真相 那是十二年前的冬天。 元戈四岁。 慕容家第一次有人来探亲。 慕容祖宅在南方,从慕容家到知玄山需先走水路再走陆路,送嫁的队伍与接亲的队伍在中途汇合,然后便是分道扬镳——纵然元家父子都觉得在半道接亲对新娘子来说实在有些敷衍了,可慕容家主却觉得山高水远路途遥遥一切从简即可。 送嫁的队伍走完水路便回去了,就连一个随侍的丫鬟都没跟来,这些年下来更是从来没人上门探亲,当真是严格贯彻了“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这句话,俩孩子都没见过自家外祖。 也幸得小两口感情好,知玄山又不曾有那么大的规矩,倒也无人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一家五口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 “那是慕容家第一次有人来探亲,你爹娘都很是看重。彼时我还未上山,未曾亲眼所见,只听你祖父说起,说客院都是你母亲亲自操持打扫,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按着慕容家的习惯来的,接风筵席的菜色也是你母亲亲自安排,食材是你爹亲自去挑选,就连你们兄妹俩也特意做了新衣裳,倒是比这过年还隆重些。” 这样重要的事情,元戈却全无印象。 如今想来并非年少不记事,有些日常琐碎她记得清清楚楚,有些时日却又全然空白,如若一个人的记忆是一幅漫长的画卷,画面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而她的画卷里,还有一些并不连贯的空白……像是被人硬生生剜走了。 空气里似乎多了几分阴沉沉的水汽,精心准备的锦囊掉在地上,元戈垂眸看着它,半晌蹲下身去捡了起来,搁在掌心轻轻拍了拍,低着眉眼轻声问道,“然后呢?探亲是假,行凶害命是真?”故作镇定的表象下,是明显打颤的声音。 夜空黯淡无星无月,石灯笼里摇曳的烛火和着廊下新挂上的红灯笼的光打在她几近苍白的脸上,浓密的睫毛轻颤,在脸上打下弧形的影。 她看起来有种格外虚无的漠然。 许承锦沉默着走到她身边,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没抬眼,只又眨了眨眼睛,那么近的距离内,他看到了她睫毛上的水汽,薄薄的一层,像是这凌晨山间越来越浓重的水雾凝结在了上面。 她看起来像是摔碎之后又被人黏合的瓷娃娃。 “小戈儿……”酆青檀只看着元戈,目色慈悲不忍,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恨时光不能倒流,让一切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半个时辰前…… 门外,靠着墙壁站了很久的元俊峰压了压嘴角,转身迈进药园,“你老师知道什么呀,那时候他还没来呢,他知道的那些还是我告诉他的……来来,陪祖父坐着,你想知道的,今夜祖父都同你说。你们也不必走,都坐着听吧。”他对着已然默默转身的鉴书招招手,“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外人,性子也稳,坐着吧。” 鉴书没坐,也没走了,只沉默着守在元戈身后。 老爷子看在眼里,心下兀自点着头,暗道这姑娘倒是比之前那槿素稳重多了,纵得主家信赖,也不见半分得意骄纵。 老爷子收回视线看向元戈,无奈地摇了摇头,才道,“成亲多年,那是你母亲第一次收到慕容家的来信,自是非常高兴,就像你老师说的那样,她事事亲力亲为,尽心操持,除此之外,她还给盛京城那边写了一封信,彼时我并不清楚她送去给谁……她的事情,我这个做人公爹的总不好多问,但现在想来应该就是写给她的同胞姊妹,大抵是将慕容家来人探亲之事告知,并邀她一同前来。” 看来确是如此了。 元戈敛眉颔首,掌心里仍然攥着那只小小的锦囊,攥得用力,锦囊里的几枚钱币硌得她掌心都生疼。温长龄曾说过,小姨是收到家书匆匆启程的,几日都等不及,若是为了来知玄山见一眼昔日的家人,就说得通了……只是,继母又说小姨像是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一去不回的结局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她着急忙慌地赶去知玄山,为的不是见昔日的家人,而只是为了解救自己的同胞姐姐? 老爷子倒了杯热茶暖着手,才继续说道,“不过我的确是未曾见过你娘的那位同胞姊妹,这个我未曾骗你。那天……他们到了,来的时候已经快要入夜,说是山路难行,迷了道,午膳便改成了晚膳。一行十来个人,我生怕自己一个老东西在场影响了他们团圆叙旧,遂只喝了一杯酒就带着那两日有些风寒的元岐去休息了。谁知……谁知,没多久席间就出事了。” “我赶过去的时候,慕容家的人都不见了,只有你父亲、母亲,还有你……满地的血,你爹娘倒在血泊里,而你,一身的血,在边上嚎啕大哭。下人说便是听见了你的哭声才赶过去的……”时隔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如今想来仍觉胸口沉甸甸地压着块大石头般,怎么也挪不开,呼吸都艰难。老爷子沉默很久,只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像是从中汲取的暖意才能让他继续说下去一般,“我让下人先照顾着你,然后带着人寻了整整一夜,将那一行人杀死在了知玄山上。我原是如何都要去慕容家问个清楚明白的,可是……你出事了。” “亲眼见着父亲母亲被害的你……疯了。” “四岁的孩子,醒着哭,睡着了哭,一遍一遍地说要洗手,说要沐浴,说眼前都是血……说一睡着就全是血。”老爷子轻轻放下了茶杯,抬眼看向元戈,“你打小喜欢红衣,还喜欢红色的小皮靴,也喜欢红头绳,什么都要红的,可自那之后,你见到红色就跟疯了一样地哭闹嚎叫……”没有人知道那群丧心病狂的玩意儿到底为什么独独留下了一个孩子,但很显然,亲眼看着自己父母被杀的孩子注定这一生都被困在了原地。 第334章 真相(二) 遥远的夜空有银练忽闪而过,随后很久,才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坠了地。 空气中的水汽愈发浓郁,呼吸间都是湿冷冷潮乎乎的感觉。 整座药园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安静到似乎能听到前山的喧嚣声,所有人都在迎接这个新旧交替的时刻,只有这里……推开昔日的门扉,拂去旧事之上的尘埃,露出破碎的真相。 元戈死死攥着手中的锦囊,“所以,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对父亲母亲赶尽杀绝?又为什么偏要留我一条性命……” “因为你活着,才能更痛苦。”斜靠着树干隐没在暗处的许承锦突然出声说道,声音冷冷地,淬着冰冷的寒意,他扯了扯嘴角,冷声嗤笑,“还真是……丧心病狂的玩意儿啊。所以,后来您便不曾去找慕容家的麻烦吗?” “彼时盛怒之下,一个活口都没留,如今俩孩子没了,戈儿又成了这样,我身心俱疲,自是顾不得了。”大长老缓缓地将脸埋进了掌心,一个漫长的深呼吸之后,才继续说道,“我只能去找当时已极具盛名的酆青檀求助,我听闻他擅长疗愈心疾……等到戈儿的情况稳定之后,我自然是要找慕容家要个说法的,可毕竟没有证据证明此事乃是慕容家授意,这扯皮来扯皮去的,也没个结果,俩孩子有年幼,离不了人,此事便也不了了之,只知玄山上却是再也不欢迎慕容家的人了。” “我……”慕容钰轩到了嘴边的“我不知”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活生生的两条人命,一句不知道就当真能置身事外?自是不能。 他沉默地缓缓一揖,转身欲走,元戈却突然唤道,“舅舅。” 脚下猛地一顿,慕容钰轩一双墨色的眸子几乎瞬间就亮了起来,几近期盼地看着元戈走到他近前,看着她缓缓摊开掌心,眼底的光芒瞬间寂灭……不大的掌心里,躺着一只小巧的锦囊,他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压岁钱串。 山上的老人说,压岁钱串需以彩绳穿线,编作龙形,除夕夜至于床脚,以保佑来年顺利康泰吉祥如意。他手笨,握得住巨剑,却串不了钱串,遂买了一堆彩绳,笨手笨脚地串了一整日,才勉强能看。 可如今便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锦囊、这心意,都委实有些可笑与讽刺。 “舅舅。”元戈定定看着他,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不避不让,半分情绪都看不出,字字句句轻声说道,“一路走来,多谢照顾。可往事既定,血债未清,我虽知不能迁怒,但原谅我尚且年幼稚嫩实在做不得笑脸待人,这知玄山上我便不留您了……若您回慕容府,且帮我带句话,就说……至亲的债,我会亲自去清,小姨的真相,我也会亲自去问,且让他们在慕容家……等着!” 说罢,掌心微微一倾,锦囊落在对方伸出来的手中。 多日相处,慕容钰轩怎能不知对方脾性,这姑娘啊,看似温柔,看似淡泊,实际上真的认定了的事情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敢去、刀山火海也敢闯。 何况自己委实也没有立场去劝她。 慕容钰轩倏地紧了紧掌心里的锦囊,退后一步,低头,“慕容家当年做了什么我当真不知,这并非推诿之词……待我下山我会即刻启程返回慕容家调查此事,但凡有些许消息,我都会写信送来知玄山。元戈,你……我知有些话由我来说显得格外不合时宜,可她们如今只剩下了你一个女儿,想必对她们来说,你能珍重自身比什么都重要。” 说着,冲着在场众人慎重其事地拱了拱手,“告辞。” 就此转身大步离开。 元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消失在了视线里,才缓缓转身,视线准确地落在了酆青檀身上,“母亲的事情既已说完,那么兄长呢?那句‘兄长也是因为他们’的下文,又是什么?” 小姑娘站在药园的入口小径上,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衫,宽袖之下是微微攥着的拳头,一张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瞧不出半分喜怒,仿佛只是求一个真相。 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 可就是这样的状态才让人担心。 “好了,元戈。”许承锦上前两步,扯下自己肩头的外袍替她披上,“子时已过,老人家要歇息了,而且你看看这天色,快下雨了。左右如今也说开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好吗?” 元戈却谁也不看,只看着酆青檀,微微偏着头的样子带着几分骨子里的温柔,只今日这份温柔又染了冬夜的水汽,冷得人骨头缝里都似透着寒风似的。她说,“你们都说兄长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祖父方才也说了,慕容家来‘探亲’的时候他早早带着染了风寒的兄长离席歇息去了,可见彼时兄长已经体弱……可见这‘娘胎里带来的’并非虚言,何况我相信自己的医术,也信自己的判断。” “那么,这手脚就真的是做在娘胎里了……慕容家这些年一封书信也无,别说人啊鬼啊的了,所谓娘胎里的手脚,便是一早出嫁前就埋下杀招了?” 没有人说话,天边的闪电愈发密集,雷声由远及近,像是九天之上神明正在庆贺新一年的到来燃放的烟花。 水汽浓稠到像是随时能滴落下来一样。 酆青檀缓缓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这么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是……彼时我初到知玄山,安顿完你之后替你兄长号了脉便已心生疑惑,经得你祖父同意,我们开了你母亲的棺……我在她身上验到了毒药的痕迹。你母亲全身骨骼发黑,正是中毒的迹象,那是慢性毒,定是在成亲之前就已日日服用长期浸淫……想必是因着你兄长出生带走了大部分的毒素,你母亲反倒未曾受太大影响。待到你出生,底子虽然比常人娇弱些,但你天生好动活泼,亦算是后天得到了弥补……” 元戈仰面看天,半晌,竟是痴痴地笑了,“慕容……” 轰隆! 惊雷炸在知玄山山头,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第335章 说辞 这场雨下得很大。 风雷如怒,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前院守岁的喧嚣瞬间变成了奔走的叫喊,隐约间还能分辨得出因为被扫了兴致的懊恼。 药园客房充裕,老爷子和许承锦便都在药园宿下了,只园中没有下人,此刻便也只好亲力亲为地烧了热水洗漱沐浴,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方才得闲,彼时的沉郁倒是冲散了些。 只许承锦却终究不放心,沐浴完又拎着一坛子桃花酿到了元戈门前,果不其然见着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站在窗口发呆的元戈,兀自摇摇头,进屋找了帕子递给她,“自己擦。若是之前我倒不介意代劳,只如今你都嫁人了,我总要避避嫌才是。” 是属于许承锦式的直截了当。 元戈一边意兴阑珊地擦着头发,一边扫了眼他搁在桌上的桃花酿,“夜半三更你来找我喝酒,便不需避嫌了?” “事急从权。”许承锦耸耸肩,熟门熟路在房间里找了两只酒杯,一人倒了一杯走到窗前递给了元戈,“我觉得你今晚大抵是睡不着了,与其让你一个人胡思乱想地捱到天明,不如陪你一起喝喝酒说说话,我这般舍命陪君子,宋闻渊知道后都该感谢本公子……鉴书呢?她能喝不,一起喝,本公子瞧着她整日里都似带着张劣质人皮面具做不了表情似的,等她喝醉了,咱们扒拉看看。” 元戈朝着门口努努嘴,“喏,回来了。” 跨门而入的鉴书明显是将对方的话听了个全,只那张许承锦口中“因为带着劣质人皮面具而做不了表情”的脸上仍是半分情绪也无,只耿直陈述,“属下能喝,便是您埋着的那些桃花酿都喝完了也是灌不醉属下的,还是莫要浪费了。” “这么厉害?”许承锦颇有些夸张地瞠目结舌,“莫不是天赋异禀?” 对方却耿直地近乎木讷,老老实实地解释道,“天赋异禀算不上,只属下接受过专门的训练,以防哪日落入敌手,被灌酒后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许承锦与元戈都微微一怔,视线落在背对着他们弯腰铺床的鉴书。她语气如此自然,仿佛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在旁人听来却不由得有些心疼,那些“专门的训练”一定不止喝酒这一项,一定有更残忍的内容,来确保他们落入敌手之后一个不该说的字都不会吐出来,可她也只是一个小姑娘…… 本意只是插科打诨来逗趣的许少爷,突然地沉默了,半晌,酒杯轻轻碰了碰元戈的,“罢了,不给她喝了。本少爷亲自酿的酒,可不能浪费在不懂酒的人身上……咱俩喝。” 院中大雨如注,远方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雨水吹进走廊,就连屋内都涌进了一浪又一浪的水雾。 元戈垂眸看了眼手中酒杯,倏地兀自苦笑,“我没事,你不必陪着我。其实我之前就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今次也只是得到了证实罢了。父母离开多年,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祖父说的那些事我更是半点印象也无,倒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所以,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难过,放心吧。” 许承锦对这些话半个字都没信,只一言不发地将她那侧的窗帘拉出来了一些,替她挡了些许的水雾,才斜睨着她没好气地问,“既如此,半夜三更不睡觉,站在窗口作甚?赏雨吗?还是思人?” “我只是在担心他。”元戈看着夜幕沉沉大雨瓢泼,她的声音很低,纵然离得很近听起来也有些费力,她说,“下大雨的冬夜,山路不好走……何况今夜家家户户都在团圆守岁,只怕山下客栈都已经关门了,也不知他要睡在何处。” 许承锦同样看了眼窗外,“他武功很高,放心吧,这点山路对他来说不是问题。” “其实他是个好舅舅,也是个好兄长……他这些年走南闯北地找慕容少柔,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拮据到只剩下一把剑和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他本已经打算离开盛京城了,说要继续去找慕容少柔,是我将他留下了,也是我让他来知玄山,我以为我是在帮他……” 许承锦搁在窗台上的指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最后还是依着本心轻轻地摸了摸元戈的发顶,正色说道,“你是在帮他。你帮他找到了慕容少柔,也知道了慕容少艾的真相,只是这真相不如人意罢了,你没有错,元戈。纵是迁怒,你也没有错,纵然你真心挽留,他今夜也是非走不可。” 说完又笑,“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罢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纵是迁怒又如何,这些个人情世故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姑娘去维系?本也不是懂得人情世故的人,不是吗?” 将悉数担心都掩在故作轻松的笑容背后,说着,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还喝吗?” 杯沿相触,举杯一饮而尽,“喝。不醉不休。” …… 药园的另一间屋子里,俩老人相对而坐,一人面前摆着一杯茶,茶已经凉了,却自始至终没人动一口。 酆青檀微微佝着背缩着脖子,看起来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他无奈轻叹,“是我不好,听着‘慕容’就急了,一时间没忍住,给说漏了嘴。” “怨不得你,她这具身子的母亲是少柔的孪生妹妹,她早在回来之前就已经起了疑心,依着她的性子这是早晚的事情。”老爷子垂着眼皮摩挲着手中茶杯,又道,“何况那样的情况下,若是换了我,大抵也会这样的。只是不知,如今我这套说辞,又能糊弄多久……” 酆青檀飞快地掀了掀眼皮子看了眼窗外的大雨,才收回目光轻声宽慰,“放心吧,当年亲眼看到这件事的人,除了你我,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小戈儿如今找了个盛京城的夫婿许是她爹娘冥冥之中的庇佑,能让她彻底远离这个是非地,倒也是好事……” “谁说不是呢……” 雨势未歇,新的一年就这样到了,和平日里的每一天似乎并无不同,却又似截然不同。 第336章 倾诉 元戈喝了大半夜的酒,直到黎明时分才带着几分酒意迷迷糊糊地睡了。 却也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是暗沉的夜色,是血色的海洋,天边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染了这血色,而愈发鲜艳欲滴,院中有树,落了叶,只剩下遒劲嶙峋的枝干,像一条又一条枯瘦的手臂,从地府之中挣扎着爬出来,伸向那轮血色的月。 她缓缓低头,入目是一双尚且稚嫩的、属于孩童的双手,仍是满手的血,温热的、黏腻的、即便是梦中也仍然闻得到浓郁的血腥气的。 有人将她拥入怀中,几近冰冷的怀抱,“小戈儿,我的小戈儿……没事的,别怕。”声音里带着油尽灯枯的无力。 是母亲。 元戈丢了四岁以前的记忆,她不记得母亲生得什么模样,说话是什么声音,可此刻她就是很清楚地知道那便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母亲的怀抱,只是,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只听着母亲一遍遍地重复,“没事的、没事的,别怕,我的小戈儿,别怕……只是,母亲不能陪小戈儿长大了……”声音越来越低,抱着她的手突然地垂了下去。 元戈猛地醒来,才惊觉自己在这样的隆冬深夜里,睡出了一身黏糊糊的冷汗。 屋外风大雨疾,天色阴沉看不出时辰,屋内残烛摇曳,趴在桌上睡着的鉴书听见动静缓缓醒来,眼底半分倦意也无,只看了眼天色,回头说道,“未至辰时,天色还早,少夫人可要起身?” 这也是鉴书的本事之一,不管是什么天气、不管是什么环境,她似乎总能一眼就确定出当下的时辰。鉴书有许多这种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见多了就会了,用多了就会了”的本事,只如今看来,她那些本事都是杀人的、或是求生的本事。 委实不易。 “时辰还早,昨儿个喝多了有些头疼,一时也不想起身。”她于梦中惊醒,快速跳动的心脏还未平复,声音有些沙哑,精神亦是惫懒,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回自个儿屋去歇息?凭白趴在这桌边也睡不踏实,深夜寒凉,若是染了风寒受罪的还是自己……这时候再回去歇倒也是阴冷湿潮,不若到我铺上来躺一会儿。”说着,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不用。”鉴书摇头,“属下都习惯了的。” 元戈斜睨她一眼,招手唤道,“习惯了是一回事,有舒适的环境为什么要去坚持让自己受罪的习惯呢?快上来吧!正好我方才做了噩梦,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会儿被窝里也有些冷了,你上来帮我暖暖,睡不着的话,就陪我说说话。” 既然都这般说了,鉴书自不好拒绝,轻手轻脚地上了元戈的床榻,却也只靠着床沿躺着,被子也只盖了一角,俨然有一种如履薄冰之感,倒像是被逼良为娼的小丫头似的。 元戈兀自轻笑,倏地连人带被往里头一扯,迎上对方难得格外明显的错愕表情,嘻嘻一笑,“怎么,本夫人是什么吃人的猛兽不成?躲那么远!” “不是。”鉴书垂着眉眼并不看人,躺在柔软的床铺里浑身都僵硬,木讷又无力地解释道,“属下、属下只是不习惯……属下从来没别人……”她和林木、炎火不同,她也不是普通的暗卫,她是被按着刺客的标准培养出来的……宋大人替陛下办事、统领北镇抚司,经手的案子多涉及朝廷官员,他们或精通律法或假手于人,律法奈何不了他们,自然就需要一些非正常手段。 宋大人是陛下手中的刀,她就是宋大人手中的刀。 像她这样的刀有很多把,只她一人有幸回到了阳光下活成一个正常人,即便如此,她仍然不太像一个正常人,譬如此刻。鉴书尽量柔软了整个身体,微微偏头看向元戈,“属下从来没有和别人这样躺在一起说话过,有些不习惯。”其实,就连这样正常地说话方式,她也是用了很久才习惯,毕竟曾经的她只需要回答“是”,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刺客。 元戈也笑,歪着脑袋靠向鉴书的肩膀,才道,“我也是第一次呢……想来,活了这么多年,贴身丫鬟有了两个,倒也未曾与人这般肩并肩躺着说说话。”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仰面看着帐幔,屋外的风雨呼啸着,屋内残烛缓缓摇曳,在墙壁上打下影影绰绰的光影,一切都显得格外温馨,并肩躺着的姑娘并不伶俐,也沉默寡言,却在相遇的那一刻就给人一种很是可靠的感觉,是个很好的倾听者。 于是她就这么贴着对方的肩膀,娓娓道来,“我之前有个贴身丫鬟,是我救回来的小姑娘,她感念我的救命之恩,决定留在这里照顾我……知玄山和盛京城里那些个大户人家不同,我们这里下人不多,也就是些打扫庭院洗衣烧饭的,很多都是有些年纪的老人或者流离失所的穷苦人。在她之前我也没什么贴身丫鬟,独来独往惯了,突然有个人伺候我穿衣洗漱的,倒也有些不习惯……” “可她执意要留下,说是无家可归,回去也是被她爹再卖一次……如此便留下了。我瞧着她机灵,便教她读书写字,想着等她什么时候愿意下山了,也能谋求个差事养活自己……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丫头,也凶狠,也护主,像是一头狼崽子,为了我经常与人争执,争得面红耳赤,还挂过彩。我记得有两回我病了,她便是一夜一夜地趴在桌子上守着我,就跟你方才一般。” 元戈说的是谁,鉴书已经猜到了,那位在盛京城中屡屡犯案、杀害了那么多无辜少女的女子——槿素。 “不一样的。” 有史以来第一次,鉴书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保持着和元戈一样的姿势看着帐幔,轻声说道,“少夫人,狼崽子是喂不熟的,她凶狠,却无主,自然谈不上护主。” 第337章 永不背叛 “无主?”元戈微微一愣,这说法颇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却又似乎没什么问题。 “是啊。”鉴书整个人已经彻底柔软了下来,她偏头看向元戈,背着光的瞳孔里漆黑一片,像是冬夜月色下无风的海面,浩瀚,又安静。她说,“对狼来说,它只有屈服没有护主之说。彼时她尚需要您的保护,自然愿意奉您为主,那是权宜之计不得不为,却非因为忠诚。待她爪牙锋利之际,若念着几分恩情悄然离开自是最好的结局,若是起了狠心,一爪子将您撕了,您又能如何?” 可不就是……撕了嘛。 “没想到,你这丫头倒是比我通透。”元戈笑着摇摇头,“平日里你还是太闷了,瞧,这样同我说说话,不是很好吗?我都觉得茅塞顿开呢……” “并非属下通透。只是您被保护得很好,未曾见过人心会坏到什么程度……有些人啊,比狼崽子还坏不少。”鉴书突然顿了顿,凝眉细听,说道,“有人来了,在药园外,说是找大长老拜年的。” 这才什么时辰,还下着雨,谁这么大早已经去了祖父的院子、又从那处赶到了药园这边?明显是听闻老爷子昨晚在这里歇息的,一早借着拜年的借口来一睹她这位药童的真容吧?甚至因为担心来晚了祖父回去了,让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理由没地儿用,早早地冒着雨就赶来了……这心思、这算盘,都蹦到她脸上来了。 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既然来了,总不好让人空手回去。”主要是没道理大长老都起身了她这个小药童还在睡懒觉,元戈咧嘴一笑坐起了身来,抱着膝盖冲着门口努努嘴,“那就起身吧,去看看早膳好了没。” 鉴书掀开被子起身,凉意一瞬间袭来,竟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攥着被角的指尖顿了顿,突然回眸看向元戈,“少夫人。” 她唤,对上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咽了口口水,说道,“少夫人,属下不会是狼崽子,属下永远都只是少夫人手中的刀剑与盾牌,谋您所谋,护您周全。属下永不背叛。” 这实在不是一个表忠心的好场合,被褥柔软温暖,忠诚这东西却总与温暖柔软背道而驰。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阳光下的日子让人眷恋,也许是那一刻的信任让人动容,又或者只是那一点点冬日雨天里的温暖,于是,就这么近乎于冲动地脱口而出——说完倒也释然了,左右如今的自己似乎愈发地不像自己了。 元戈却意外地睁大了眼,半晌,眉眼弯了弯,“我知道……只是鉴书,我不需要你以人为盾牌,人就是人,是血肉之躯……若真有一天我遇到了危险,我不需要你挡在我身前当什么盾牌,以一命换一命这种买卖,太蠢了,可明白?” 鉴书低低“嗯”了声,低头退下了,听声音多少有些敷衍,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元戈也知道,对鉴书这样的人来说,他们潜意识里就已经觉得自己的命是应该为主子们牺牲的,这个观念已然根深蒂固不容易更改,只能等时间一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她……毕竟,如今的鉴书与最初那个,也已经有了许多不同。 雨还在下,风却似乎小了不少,远远地听不大清了。 院子门口的询问声便愈发清晰,听着是二长老与三长老一道来了,大抵是故意太高了音量向小厮打听大长老在否,小厮声音低,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对方便又互相高声“商量”着该不该等,最后犹犹豫豫地决定在门外候着,毕竟,药园不可擅入的规矩是经过许多人亲自验证的。只是,这音量之高,纵然祖父还在酣睡,也定是听得见的。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小厮小跑着到了门口,将人请进了药园。 元戈在屋内坐了一会儿,等来了简单的清粥小菜,用完了之后又不紧不慢地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衣,绑了同色系的发带,才带着鉴书施施然去了药园的主屋。 她低着头紧着小碎步走到门口,在门槛之外站定,飞快地扫了眼屋内,又很快地收回目光,稍稍屈膝行礼,“酆老,大长老,晚辈见过二位长老。” 三长老低低“嗯”了声,便也不说话了。 只二长老庄黎川一边说着免礼免礼,一边招招手让进去,笑眯眯地打量着元戈,问道,“你就是酆老新收的药童吧?酆老都多少年不收药童了,想来是个极有天赋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来来,近前来,走到近前来,给我瞧瞧看。” 元戈怯生生地抬眸看了眼酆青檀,看得酆青檀心里都打鼓——这死丫头昨儿个晚上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这睡了半宿突然在这两位面前演起了戏来,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而这位反常……必有大妖! 酆老视线很快在二、三两位长老之间扫了一圈,心下已有几分猜测,这才缓缓点了点头,沉声说道,“既然二长老吩咐,便进来吧。”死丫头这么乖巧的时候绝无仅有,实在让人后背发凉。 元戈这才慢吞吞地走了进去,走到庄黎川面前,又是一礼,才道,“小女拾音见过二长老。” 身后鉴书亦是一礼,不过没吭声,少夫人这脆生生的模样她实在学不来,不学也罢。 “拾音……”庄黎川端着茶杯含笑念着这个名字,“好名字。别害怕,虽然外面传得神乎其神的,但咱们山上的老头子们都很好说话的,抬起头来给我瞧瞧,生得什么模样。” 遥远天际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暗沉沉的天色里,元戈缓缓抬头看向对方,天边白练忽闪,小姑娘嘴角是一抹似乎还来不及收起的笑意,一闪而逝,庄黎川被这似曾相识的一笑惊了一惊,定睛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只有面前小姑娘怯生生的柔软笑意……那一瞬间仿佛是他的错觉,因为闪电而晃了神产生的错觉。 第338章 孰善孰恶 “你是……”二长老飞快地看了眼三长老,回头间已经眯着眼开始笑,看起来慈爱极了,“你叫……拾音?听说之前是南隐的婢女?” 元戈低眉顺眼站在那里,收了平日里一身的棱角,学着拾音模样低声应道,“回二长老的话,的确如此。” 乍看之时几分相似的容颜,此刻做着低眉顺眼的举止,那几分本就为数不多的相似便愈发被冲淡了,二长老倏地松了一口气,这口气一落地,便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彼时听着下人说起这位酆青檀新收的药童“酷似大小姐”,不知怎的竟是方寸大乱似的……明明,那人已经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酆青檀还能让她死而复生不成? 二长老眯着眼频频点头,“挺好、挺好……酆老在咱们这可是非常德高望重的,你家南隐少爷还是酆老的徒弟呢……你跟着他好好学吧!瞧瞧,这小姑娘瞧着就喜庆,您说是不,大哥?” 大长老坐在首座,有些意兴阑珊地扯了扯嘴角,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庄黎川自寻了个无趣,只他素来脾气好,笑呵呵地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见状也不在意,只解了自己腰间的玉佩冲着元戈招手,“来,丫头……大年初一第一次见面,总要图个吉利,欢迎你加入咱们知玄山,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玉佩跟着老夫许多年了,如今送你吧!” 那是个圆形的玉佩,记忆中二长老的确是戴了许多年。 元戈连连摆手推拒,“这太贵重了,晚辈如何也不能收。能被酆老看重,是晚辈的福气,哪里还能收二长老您的礼?” “无妨,不值什么银钱。”庄黎川见她不收,随手就搁在了身边案几上,“送出去的东西自是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你若是不收,这东西也是搁在此处,左右在你这药园里,酆青檀,这是我送小姑娘的见面礼,你可不能贪没了哈!” “埋汰谁呢?老头子我院子里哪株宝贝不能换你十个八个的破玉佩,还要贪没了你的?”酆青檀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这厮,转首吩咐元戈,“丫头,收起来、收起来,他给你什么你就收什么。你要晓得,知玄山上三位长老,就这位最有钱,往后他若找你看病一定要问他收银子,往多了收!晓得不?” 知玄山这些年有对外的生意,譬如一些机关、药材甚至自己炼制的兵器都很是畅销,而这些对外接洽的事情都是弥勒佛二长老在管理,元戈祖父是个武痴,三长老是个冷脸雷公用庄黎川的话来说就是“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的角儿,让他去谈生意只怕整个知玄山上上下下都只能喝西北风。 所以说知玄山上的确是这位最有钱没错。 初来乍到的小姑娘一下子见了三位长老自是拘谨的,元戈讪讪笑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略显局促地屈了屈膝,双手捧了那玉佩收着道了谢,才垂首走到酆青檀身后站了。 三长老自始至终不置一词,也未曾参与到这个赠送见面礼的活动中来,直到此刻才掀了掀眼皮子扫了眼元戈,没什么表情略显淡漠的样子随口说道,“虽有几分相似,却也终究只停留在皮相上,这性子却是一点不像。那泼猴何时会这般拘谨,只怕此刻早就舔着脸凑过来问你要宝贝了。” 这话题一起,庄黎川倏地抬眼看了看上座大长老,见对方仍是那张不情不愿却又不会发作的表情,才回头轻嗤三长老,“三弟,大过年的,好端端地提这些作甚。” 三长老湛炎枫是山上为数不多的不喜欢元戈、也敢当面呵斥的人。 这些年元戈没少得罪人,老爷子总要给别人一个交代,每次都提着棍棒假意追着她打,这一身的武功却连个小丫头都逮不着……二长老就在旁当和事佬递台阶,只有湛炎枫从来不假辞色地在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那些年的元戈要说最不喜欢的当然是三长老,整日里背着手不苟言笑的样子,用元戈的话说就是“谁都欠了他钱似的”,反观二长老就不同,不管她犯了什么错总无条件地偏袒她,也曾因为她得罪了人而弯腰赔罪,说她是“自家的孩子”,她便真以为自己对二长老来说是“自家孩子”了,湛炎枫口中“舔着脸凑过去要宝贝”这事她没少干。 可如今隔世重来,透过别人的皮囊再看这些熟悉的面孔,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大腹便便的弥勒佛眯了眼,是因发自肺腑的笑意还是为着遮掩眼底的精光?事事较真的冷脸雷公是真的看不惯胡闹的晚辈还是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她看不透,因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岁月而不敢轻易怀疑,却也已然无法全然信任。 她攥着手中的玉佩垂首站在老师身后,听湛炎枫还是那般不咸不淡的口吻说道,“有什么不能提的?哦,你们背后窃窃私语地指着人家刚来的小姑娘说什么酷似已故的大小姐就行,偏我大大方方提就不成?元戈就是元戈,这小姑娘也是她自个儿,没什么像不像的。” 这话很是直白,半分没遮遮掩掩的,听得庄黎川一个劲地递眼色,偏偏湛炎枫还是元戈认识里的那个湛炎枫——半点眼色都不会看的。 知玄山的冷面雷公不仅不苟言笑、坚守规则,而且耿直到几乎不近人情,让人头疼。 明明是三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个,行事作风却最老派。 二长老被说得哑口无言,在一旁气得翻白眼,大长老这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身边的茶几,“好了,大过年的,两个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的人,还吵起来了……成天在小辈们面前丢人现眼,也不害臊!我家戈儿的确没什么不能提的,你们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不必顾虑我,老头子我还不至于这么经不了事情。来,小家伙,二长老都给见面礼了,大长老总不能漏了才是。”说完也招手。 第339章 属于元戈的嫁妆 祖父给的是个信封,元戈低头称谢双手接过之后,老爷子便起身带着俩“加起来一百多岁还在小辈们面前丢人现眼”的老家伙离开了。 临出门之际,庄黎川突然似有所感似的回头看了眼,就直直撞进了小姑娘看过来的眼神,只那小姑娘又飞快地低了头去,快得仿佛一切只是他自己的错觉。可那一闪而过的眼神……怎么说呢,复杂到令人心惊。 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直到庄黎川出了药园,看着身边信步温吞的大长老,蓦地想起一个词来,倦鸟归巢。 那孩子落在自家大哥身上的眼神,让他形容不起来的复杂,却又让他想起“倦鸟归巢”这个词来……那个略显木讷拘束的孩子,突然地让人有些介意起来。 “诶,说起来,今个儿没见着南隐那小子啊!”二长老后知后觉地想起似的,“那小子之前不也是一大早跑过来要宝贝的,如今倒是改了性子了?” 湛炎枫将油纸伞往大长老那边倾了倾,才道,“那小子带来的随从、还有今天另一位姑娘,瞧着都是身手不凡的,想必家里也不是缺宝贝的主儿,往年大抵也就是陪着那泼皮猴子闹闹罢了……谁还真瞧得上你那点金银玉石的啊?” “也是。”庄黎川好脾气地笑,“能来咱们知玄山的公子哥儿家世都不简单。说起来……大哥,你送那丫头什么东西了?我瞧着鼓鼓囊囊的,还套个信封,一早就准备好了吧,倒显得我分外敷衍似的……” 元俊峰自打出关以后便格外沉默,很多时候都跟神游天外似的,此刻听二长老问起才“哦”了声,说道,“没什么,一本戈儿小时看过去的药材启蒙册子,她既跟着酆青檀当药童,这些东西多看看总是有用的。” 二长老有些意外,半晌咕哝了句,“只我瞧着这小姑娘也不像是有天分的……” 声音很低,似乎是被大雨给淹没了,身边两人都跟没听见似的不置一词。庄黎川觉得,自打大哥出关以后,倒是跟老三愈发地像了,半天半天的也没个声,不过还是有些区别的,老三瞧着高深莫测的,大哥瞧着……倒像是在发呆。 …… 药园中,元戈当着酆青檀的面打开了那个信封,里头一封小册子,一开打竟是洋洋洒洒一长串的礼单——大红色的纸,一笔一笔写着她元戈的嫁妆,看纸张已经有些时间了,只怕在她还是元戈的时候老爷子就已经准备好了。 眼眶突然地就湿了。 元戈捧着那张拖到地上的礼单,兀自吸了吸鼻子,瘪着嘴不说话。 酆青檀拍拍元戈的手臂,轻笑宽慰,“别哭了,都嫁人了还哭鼻子?这里头啊,有些是你娘的嫁妆,有些是这些年老爷子自己攒的,你们兄妹俩一人一份……他虽口口声声地不喜欢你现在这个姑爷,却也没打算将你强行留在这山上,又担心你在盛京城被人欺负了去……届时你若是回去,就带着这份礼单回去,届时大大方方地告诉整个盛京城,咱是知玄山认可的姑娘啊,是温浅还是元戈、又或者是拾音,又有什么关系呢,左右有咱们护着你!” “老师……” 酆青檀伸手掏了掏怀里,取出一本皱巴巴的书递过去,“老头子我可没那么多家当,做不到像你祖父那么的财大气粗。可老头子早些年在江湖上也算是混了点名堂出来,往后啊,别说自己是元戈的弟子了,直接说是我酆青檀的弟子就成……这本东西呢,是我这些年的心得,原觉得时间还很长,再完善完善,等我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再给你也不迟。可我家小戈儿就要远行啦……往后远在盛京城,也不知还能回来看我几眼,罢了,如今便给你吧。” 说着,老爷子背了身去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才故作轻松的拍拍一脸欲言又止的元戈,轻笑,“没事、没事,姑娘家嫁人了嘛,都是这样的,聚少离多的……不说这个、不说这个了,大过年的坏气氛。说说这二长老三长老吧,你这次回来,冲着他俩来的?” 还沉浸在又感动又感伤的情绪里的元戈吸了吸鼻子,低低“嗯”了声,弱弱说道,“这话题,也挺坏气氛的。” 酆青檀老神在在靠向椅背,一摊手,“无妨,说说看。” 元戈将祖父给的礼单和老师的手札整理好递给鉴书,才将槿素在盛京城的所作所为和她最后那番话悉数告知,老爷子拧眉听了,好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的确是挺伤气氛的。也难为你这死丫头,瞒着捂着的,半点风声都没露。” “且不说在我心里他们都是知冷知热的长辈,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亲人,在祖父心里他们更是多年志同道合的知己,那一声声‘大哥’唤着,感情早就胜过许多的亲兄弟了。”元戈倒了杯茶递给酆青檀,才继续说道,“我、我想着,总要等这年先过了再调查吧,老爷子刚白发人送了黑发人,总不能再让他痛失知己兄弟……” 特别是自己兄弟涉嫌谋害自己的至亲,双重打击之下,老爷子不一定扛得住。这也是为什么元戈至今没告诉自家祖父的原因。 酆青檀兀自点了点头,看起来他似乎很快接受了这件事,只问元戈,“那你打算怎么办?” “先把鉴书送老爷子身边去。您能新收个药童,老爷子自然也该收个弟子了……鉴书武功高、胆子大,心却很细。祖父这人,光明磊落了一辈子,对那些个脏手段却是防不胜防,有鉴书在,我也能放心些。”元戈又道,“只是这事儿,还得老师您去同祖父说说,就说这丫头是个武痴,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学一些,您看如何?” 酆青檀打量了眼鉴书,小姑娘眉眼英气、气质利落,倒的确是比小戈儿之前那婢女好太多了,这般想着,才颔首应道,“好。” 第340章 知玄山的消息 正月初二。 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大长老收了个弟子,不算很正式,只简简单单喝了杯拜师茶,新弟子是南隐身边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看起来话很少,年少沉稳的模样。 都说这南隐不愧是同元戈关系最好的人,平日里与这二老就走得近,自然也知道怎么哄着,这带来俩姑娘,一个哄好了酆青檀,一个哄好了元俊峰,此前说不授课的如今收了个药童,颇有几分培养关门弟子的用心程度,此前神神叨叨天天一个人坐着发呆的大长老也开始忙活起来了,听说没事儿就带着自家小徒弟爬山练功——练基本功。 那么大个姑娘,常常被人瞧着跟个四五岁的孩子似的,一早在那扎马步。 颇有几分不伦不类的,倒也有趣得紧。 至于南隐,反倒成了那个无所事事给众人跑腿端茶递水的小厮,忙完了药园的事情忙大长老的,偶尔得空还去元戈的院子里头坐一坐,一坐就坐半宿,出来又去其他两位长老那边说话唠嗑,只他们本也不熟,又是多年未见,实在也没什么话题聊的,说着说着自然就绕到了元戈的话题上,说的也多是些陈年旧事,没多久就自然而然地绕到了元戈的密室上。 元戈有间密室这不是什么秘密,她密室里的东西也不算秘密,左右那密室谁也进不去就是了。 对此,南隐少爷却似乎有些不相信,接连问了好几回,在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之后还有些不信,兀自喃喃着“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那盛京城里出现的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我还以为是这里流出去的呢……我似乎还瞧见槿素了,就元戈身边那丫鬟,长老还记得吧?自打元戈离开之后,那丫鬟去哪了您可晓得?” 对此,两位长老都说不知。 三长老态度更生冷些,在听到“槿素”的名字时甚至想了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天下之大,一旦下了知玄山,天南地北的谁又知道。” 二长老就热情洋溢了不少,“哦!你说那丫头啊,听说是下山了。后来我遣散那个院子里的下人,主子都没了,几个下人守着那院子作甚?那时候就没见着槿素,他们说那丫头走了好几日了,连旧主的头七都没过就走了,也是个没良心的,当初戈儿对这丫鬟有多好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不是……听说之前是卖笑的,还真是戏子无情啊!” 庄黎川一边兀自感慨着,一边问南隐,“那小姑娘去盛京城了?我瞧着就是个有野心的,果不其然,哈哈!她在盛京城里做什么呢?莫不是继续还在卖笑?”说完哈哈笑着,是他一贯的表情,就像牢牢戴在了脸上的假面具,让人一时间瞧不出他这番话里的虚实真假。 南隐撩着眼皮子看他,倏地笑了笑,懒懒吐出两个字,“杀人。” 庄黎川一愣,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与龟裂,“什、什么?” “她在盛京城里杀人。我瞧着她的时候,正好就是她被官府带走的时候,听说杀了不少人……”南隐盯着庄黎川,总带着几分不正经的笑脸不笑的时候竟带着几分迫人的气势,只那气势倏忽而逝,他又倏地笑了,“只远远瞧了眼,觉得有点像。我还寻思着这小丫头离开了知玄山怎么还性情大变了呢,许是看错了吧!” “嗨!”庄黎川斜睨了一眼南隐,摇摇头,无奈叹道,“你这小子,我还真是被你吓了一跳!你肯定是看错了,那丫鬟细胳膊细腿的,虽然有点子野心在心上,也断断杀不了人,还不少人……就她?被元戈惯得养尊处优的,杀条鱼都费劲……怎么?” 他看着南隐起身跺了跺脚,问道。 南隐回头看了眼明晃晃的日头,耸耸肩,“同您说了许久,忘了时辰了……老师那边今儿个让我晒药材呢,老爷子最近气性儿大,去晚了又要同我碎碎念,我先走了哈!” 庄黎川紧跟着起身,紧了几步跟上去,“这就走了?我这里有坛好酒,还想着留你用膳呢!这样,明天、明天你过来用膳如何,咱们一道喝点酒?你小子离开知玄山之后,我连喝酒都找不到好对手,就明天吧!咱们好好叙叙旧,如何?” “成,您留步吧。”南隐欣然接受,道了别就快步离开了。 庄黎川目送着南隐离开,脸上挂着的面具一样的笑容一点点隐退,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对上一旁走过来的随从,淡声吩咐道,“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随从垂首称是,“是。” “还有,那小子若真是盛京人士,他人都到这么久了,为什么盛京那边的消息还没到?”庄黎川挺了挺一直有些弯着的脊背,“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你行事小心些,别把咱们自己牵扯进去……若有万一,都往元戈那个死人身上推就成了,她的丫鬟犯的事,推给她最好了。” “是。”随从想了想,多嘴了一句,“那,南隐少爷那边……” 庄黎川沉吟片刻,喃喃说道,“那小子不简单,平时嘻嘻哈哈的,实际上比谁都奸猾。听说老三那边也常去,说些有的没的,指不定也在打那密室的主意……你派人盯着些,别让他真的进了密室发现了咱们的秘密。我约了他明日吃酒,到时候尽量讨点话出来……盛京来的,又看到了槿素,呵,这小子此行只怕另有目的啊!” “是。” …… 消息比预料中来得还要快,只不过大半日的光景,下山的随从就接到了来自盛京的消息,说是半路遇到了多年未见的大暴雪,这才给耽搁了。 盛京城的消息比南隐的更加详细些,但结局是一样的,槿素在连杀多条人命之后又联手醉欢楼挟持温尚书之女、恪靖伯府三少夫人温浅,如今已被官府抓获,判斩立决。 “温浅……”庄黎川不甚在意地念着这个名字,又将信笺递还给随从,“烧了吧。” 同一时间,另一封同样来自盛京城的消息,也送来了知玄山。 第341章 知玄山俩霸王 盛京城的除夕夜,很是热闹。 宋闻渊出了城之后没多久,子时未过,就有一伙贼人趁着皇宫里正在放烟火的时候,从西侧城门入,杀害了守城的侍卫堂而皇之地入了城,随后从西城门一路躲开巡逻的侍卫,潜进京兆府大牢救走了犯人虹岚,又从来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 那些杀人劫囚的动静都被绚烂的烟花所掩盖,直到翌日清晨,当值的侍卫前去换人的时候,看到了惨死在城门之外的守城侍卫,尸体就被丢在城外角落未化的雪堆里,鲜血融化了部分积雪又凝结成了淡红色的冰,像一条又一条触目惊心的沟渠,蔓延在多日不化的雪堆上。 笼罩在盛京城上空的阴霾才散去没多久,又再一次聚拢。 一时间,盛京城里的青楼酒肆都被无辜波及,好端端的年节生意骤减暂且不提,隔三差五地还要面对官府的盘问调查,本就不好的生意愈发地雪上加霜,而对官差来说,本来好端端的年节休沐没了,明眼人都知道那伙贼人定是已经出城,可这“明眼人”不管用,要讲证据。何况,万一呢?万一他们就躲在城中,等着随时随地谋财害命呢?万一他们根本就是盛京人士呢? 除此之外,却并没有人知道,在那伙贼人带着虹岚逃离盛京之后,另一伙黑衣人也趁夜从西城门离开了…… …… 知玄山上的年味并未被元戈、元岐的离世冲散多少,毕竟俩人离世已过数月,如今旧事重提不过是因为大长老刚出关罢了。 除此之外,视线聚焦最多的还是南隐带来的两个小姑娘,知玄山上下最近的对话大多围绕着“拾音”与鉴书。譬如,“那个叫鉴书的,还在扎马步呢……呵,谁家学武不是三四岁开始扎马步,有些走路还走不稳呢马步倒是有模有样了,你再看看这个,十几岁……别人生娃的年纪她开始扎马步,哈哈!”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真以为人是来学武功的啊?人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我都问过的,洗衣做饭样样不会,平日里定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比咱们的日子都好过呢!你说换你的话,这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来这吃苦头呢?说白了,就是哄大长老开心嘛!没见老爷子最近比之前有活力多了也能笑了?要我说呀,还是这南隐有法子,难怪之前大长老便喜欢他,原以为是要做这知玄山孙女婿来着。” “这么说来……另一位也是来哄老人的?” “那位倒是不一定。”边上有人插话道,“我同你们说哇,我这两日可是瞧见了,南隐带着那个小姑娘在元戈那密室门口转悠呢!这南隐啊,别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的,你说他下山也有几年了,早不来晚不来的,偏等元戈死了,他来了……指不定打什么鬼主意呢!” “莫不是……那密室的主意?!” 众人面面相觑间,都觉得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却听一旁清冷女声传来,“什么密室?谁在打密室的主意?” 回首看去,几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个一身正红劲装的姑娘,绑着高高的马尾,剑眉星目,很是飒爽英姿,腰侧挂着条鞭子,手里拎着个斗笠扇着风,微微皱着眉头重复问道,“嗯?谁在打密室的主意?”知玄山上,众所周知又引人觊觎的密室只有一个,元戈的。 “庄、庄小姐。”方才还说着八卦聊着天的众人讪讪一笑打着招呼,顾左而言他地扯开了话题,“您、您刚回来吗?” 被唤作“庄小姐”的姑娘正是二长老庄黎川的宝贝大孙女儿庄梦蝶,前些年出门游历去了,逢年过节地偶尔回来探个亲,其余时候大多都是“查无此人”的状态,就连她在山下游历些什么都无人知晓。只是这位主子在山上也是个霸王,和元戈颇有几分王不见王的架势,谁也不待见谁,谁也不服谁,自打这位下山游历之后,知玄山很是安静了几年,前阵子也没见她回来,还以为今年不回了呢。 没成想,正说元戈呢,被她给撞见了,念着这两位的关系,众人多少是有些尴尬的,“二长老前几日还念着您呢,这会儿见了您指不定得多开心呢!”——所以您嘞,赶紧地过去吧! 这潜台词庄梦蝶也不知听没听出来,她手中斗笠一扬,稳稳落在身后小婢女的脑袋上,随后冷着脸上前一步,第三次开口问道,“我说,是谁在打那死人留下的密室的主意?” “死人”二字,咬字极重。 她已经一年多没回知玄山了,也是元戈死后第一次回来,回来一开口就是毫不避讳的“那死人”,这就很“庄梦蝶”。早些年的元戈和庄梦蝶,是这山上最大的俩霸王,后来大抵是为着给元岐治病,元戈逐渐开始深居简出,也就没那么闹腾了。但眼前这位却不同,这火爆脾气,这些年逐年见涨,腰间那鞭子说抽就抽,犹豫一下都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众人也不大敢惹这位大小姐,更不敢听她一口一个“那死人”的说话方式,接连抬手指着药园的方向,“就、就酆青檀那边,收了个药童,是南隐的丫鬟,这两日在密室前转悠呢,许是、只是也许哈,是在打那密室的主意。” “丫鬟?药童?”庄梦蝶皱着眉头重复着,似乎有些难以将这两个词连起来,“酆青檀就不管管?那死人不是跟他亲孙女似的,怎么这会儿人都没了,东西还不护着些?” “这个……咱们就不知道了,那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宝贝咱们也不知道。再说,什么亲孙女还防着亲祖父呢?那密室酆青檀不也不知道怎么进去吗,说不定现在就是这师徒三人一起动脑筋想开密室呢!” 话音落,庄梦蝶一个白眼已经递了出去,嗤笑,“背后嚼舌根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去药园门口说哇!”说完,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小丫鬟。 众人:这不是你问的嘛! 第342章 看对方不顺眼的共识 这一天,元戈和往常一样吃完了午饭准备到密室门口去溜达一圈,撒点鱼饵,过阵子好钓鱼。 只不知为什么,心下却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一般,直到在药园门口看到一路风风火火闯过来的旧识,元戈终于明白那不好的预感到底从何而来——庄梦蝶啊。 庄梦蝶,出自庄周梦蝶,不过这并非她爹娘给她取的名字,也不是庄黎川取的,庄黎川对这个宝贝大孙女儿很是宠爱,煞费苦心给她取了个自认为格外适合姑娘家的名字,庄翩翩。听说庄黎川很是期待这位大孙女儿长成一位蝴蝶一般轻盈漂亮的姑娘家。 可事与愿违。 庄家这位大孙女儿从小就很清楚自己的兴趣所在以及未来要走的道路,她先是决然更改了自己过于“柔弱女气”的名字,虽然元戈觉得,梦蝶、梦蝶的,也未曾比“翩翩起舞”显得更加阳刚霸气些,倒不如就叫“庄霸天”的好。对此,庄大小姐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理解,她觉得,梦蝶虽仍然女气了些,但若是佐以“庄”字为姓氏,便多了几分文化人的深意,也是对庄黎川最大的讽刺。 虽然,彼时庄大小姐大字不识几个,实在不知这文化人的执念又是从何而来,明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元戈对着干,三天吵一架、五天干一架,庄大小姐左下侧缺了颗后牙,就是和元戈打架给打没的。 元戈实在是不怎么喜欢这位能动手就绝不讲道理的大小姐,所幸后来这位姑娘去祸害山下的人了,元戈倒也着实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只没成想,这个时间回来了,而且瞧这个气势汹汹的架势,很明显来者不善。 元戈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后退半步,蓦地想起自己如今身份,不情不愿寥寥草草地屈了屈膝,才道,“酆老有午间小憩的习惯,这位姑娘若无要事,还是请回吧。” 庄梦蝶歪着脑袋撩着眼皮子打量着她,手中的鞭子漫不经心地拍打着自己的掌心,懒洋洋地问道,“你就是……你就是那什么,酆青檀新收的药童?南隐的丫鬟?”她压根儿不知道对面这人叫什么名字,不过转念一想,也不重要,这并不妨碍自己看她不顺眼。 还是老样子,一样地不讨喜……元戈紧了紧后牙槽,粗声粗气地应道,“是。”连虚与委蛇都懒了,左右四下无人,好脸色也没必要摆。 即便元戈已经换了一副壳子,但这仍然不妨碍俩人一见面就达成了看对方不顺眼的共识。 庄梦蝶迈着二五八万的步子上前一步,“听说你最近总去元戈的密室前转悠?怎么,对里头的东西感兴趣?也是……多少人对里面的东西都挺感兴趣的,可你一个才上山的小丫头片子,就觊觎我知玄山上的宝贝,是不是太心急了?这脚跟还没站稳,就想着觊觎别人的宝贝,还是说……你们山下人都是这般德行?”意有所指的,指桑骂槐的,阴阳怪气的。 元戈默默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山下的人是什么德行?我瞧着这位小姐刚从山下上来,山下人的德行你自个儿不知道吗?” “哟!倒是牙尖嘴利。”对方挑了挑眉,“知玄山脚下都是些淳朴的老百姓,自然和你们这些大户人家公子哥身边的随侍丫鬟是不同的。正是因为本小姐是山下上来的,才不会同那死人一样单纯天真地来个小丫头装一装柔弱无依就大发善心地恨不得将全部家当都拱手相让……呵。” 死人?单纯、天真? 这话听着咋这么刺耳呢? 元戈拧了拧眉头,暗道这大小姐莫不是在山下受了气这会儿拿她撒气呢?元戈实在懒得搭理她,如今她顶着温浅的皮囊、拾音的身份,在这知玄山上惹不起这位“庄霸天”,那咱们就躲嘛,撒鱼饵什么时候都能撒,好女不吃眼前亏不是?元戈草草屈膝行礼转身欲走,谁知,这位庄大小姐今日像是铁了心似的要为难她,紧了一步上前,抬手,拦在了元戈身前。 她俩身量相当,四目相对,视线里是谁也不服谁的倔强。 “这位小姐,请问我到底何处得罪了您?”元戈磨着后牙槽,字字句句地提醒道,“我虽是少爷身边的丫鬟,却也是药园的药童,在知玄山上我并非是个下人,也不归您管,纵然此刻我有所怠慢,想来也能算是理直气壮。” 一口一个“您”的,却又恨不得将“你能奈我何”的嚣张刻在每一个字眼里。 庄梦蝶皱了皱眉头,总觉得这种让人恨不得揍她一顿的嚣张有些似曾相识,之前听人说这丫头生了几分像那死人,她还有些嗤之以鼻,这会儿倒是觉得这样貌不怎么像,这脾气倒学了几分形似。 讨人厌得很。 “药童?”庄梦蝶摇头嗤笑,抬着的手改拦为抓,抓着元戈的胳膊将她拉到了门外墙边,这才略显不屑地提醒她,“小丫头,只是一个药童罢了。你知道一个药童在知玄山上是什么地位吗?哦,你当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以为就此飞上了枝头了?本小姐这么同你说吧,药童在你们那些个大家族里,地位大抵也就是个扫地洗衣的下人,晓得不?本小姐今日能让你老老实实站着,都是因为本小姐素来宽和,否则,我就是受你一跪,都是应该的。” ……元戈掀了掀眼皮子,要不是自己在这待了将近二十年,差点就信了她的鬼话。 “还有,那密室不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该去觊觎的。之前是我不在,管不着你,如今我既回来了,便不会让你这般恣意行事。”庄梦蝶却浑然不觉地继续念叨,大抵她也不大习惯抓着个陌生丫头的胳膊,遂松了手,只撑着那墙壁兀自追问,“我说的,可明白?” 俩人凑得有些近。 元戈看着近在咫尺的旧相识,对方墨色的眸子里半点玩笑也没有,亦没有愤怒、暴躁,只有认真。 第343章 交好的小姊妹 就像是通过不同的躯壳、眼睛,因此也看到了一个有些陌生的旧识。 因着这份陌生,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与愣怔,甚至显得有些难得的呆傻,“你……” “你什么你!”元戈犹犹豫豫的,庄梦蝶却是个暴脾气,最烦的就是支支吾吾犹豫不决的性子,虎着脸粗声粗气地呵斥道,“本小姐的话听清楚了没?离那间密室远些,一天到晚地在门口瞎转悠啥呢,这么大个人了,瓜田李下的道理不懂呢?再说了……你以为就你天天在门口转悠就能打开那密室了?你以为自己搁那求神祈愿开坛做法呢?” 彼时的那点陌生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小妮子还是这急躁脾气,牙尖嘴利又不饶人,这口才也不知从谁身上学来的,按说庄家上下都是温和儒雅的脾气,好说话得紧,偏根正苗红的树上结了这么个歪瓜裂枣——彼时这么形容庄梦蝶的时候,庄大小姐格外地理直气壮,“你元戈不也是元家大树上那颗歪瓜裂枣?莫不是你还自觉是祖坟上的青烟似的?咱都一样,谁也别埋汰谁!” 此话……竟然甚有道理,彼时的元大小姐竟是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只这会儿看着对方像护着小鸡崽的老母鸡似的护着元戈自己那密室,总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来,庄梦蝶虽是个急躁脾气,却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按说就算在其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事儿最多就是嗤之以鼻一下罢了,这会儿这般护着……莫不是因为庄黎川的关系?庄黎川背后的动作,她知不知道? 元戈心下疑惑,便有心打探,抬手撩了撩鬓角的碎发,蓦地抬眼看去,得意洋洋地说道,“就算我觊觎那里头的东西又如何?大小姐您也莫要吓唬我,我虽然来的时日不长,但该明白的事情也都明白了,元戈已经死了,她昔日的丫鬟也下落不明,那密室已然成为无主之物,你们谁都想得到它,偏偏谁都打不开……既如此,为何我就不能想想?万一我就打开了呢?无主之物,能者居之!” “你?”庄梦蝶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似的,一手撑着墙壁一手叉腰干笑了两声,才回首讽刺,“凭什么?你是觉得我知玄山上下还不及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觉得元戈那点能耐都是吹出来的?且不说什么无主不无主的,就说那死丫头费尽了心思做出来的机关,还能被你轻描淡写地打开了去?若当真如此,我便天天去那死人的墓碑前嘲笑她!” 那倒也不必了……左右也就是个空壳子身体,就算你一天十二个时辰在那嘲笑,受累的也只是你自己罢了。 元戈没什么良心地觉得此举实在有些不可取——机关,她肯定是要去打开的,自己打开了自己的机关还要被人嘲笑机关做得不好,多少是有些膈应的。 元戈推了推没头没脑挡在身前的庄梦蝶,对方纹丝不动,这才多久没见,这女人倒是愈发地四肢发达了,元戈摸摸鼻子,“诶,我说,你谁呀,我认识你吗?还是我得罪过你?好端端的来我这里找我麻烦。为元戈鸣不平呢?之前也没人说过元戈还有个交好的小姊妹在这山上啊!” “交好的小姊妹?!”庄大小姐的表情一瞬间精彩纷呈,跟吃了几只苍蝇似的,喉咙都在明显地滚动着,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涌出来似的,她做了几个明显地吞咽动作之后,才瞠目结舌地反问道,“我怎么可能同她交好?!她死了的消息传到我耳朵里,我都乐呵地多吃了两碗白米饭你知道吗?我同她交好?我同谁交好都不会同她交好!我同你交好都不会同她交好!我只是、我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你这样的人!” 庄梦蝶看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不待元戈说话,就迫不及待自证似的,用与方才截然不同的速度自顾自说道,“明明也是有手有脚的,有点脑子全用在旁门左道上,当着主子的面言笑晏晏温良无害,背着主子作威作福欺软怕硬!就你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得到她的东西,你连踏足药园的资格都没有!还无主的东西能者居之?就你?能者?你信不信本小姐现在就作主将你轰下山去绝了你这心思!” “又不是你的东西……”见着昔日“宿敌”吃了苍蝇一般的模样,元戈只觉心情颇好,靠着墙壁抱着胳膊懒懒打趣,“你这般护着,莫不是自己也觊觎着?也对,我都没见过你,显然你也是刚上山的。这一上山就急吼吼地过来警告我,可不就是动了那些宝贝的心思?” “我觊觎她那点儿东西?我呸!别把别人都想的跟你一样腌臜!本姑娘就是见不得她的东西落在你这种人手里罢了!”她一扬手,又生生顿住,握着鞭子的手指生生停在元戈的鼻尖半寸之处,字字句句警告道,“我不欲与你多言,今日这些话我说过了,便已经作数了,我且不管你背后有谁撑腰,我也不管你如何哄得酆青檀收你,我更不想管你与那死人到底几分相像……但是!你且给我记住了,那密室,你伸哪只手我剁哪只手,那院子,你迈哪只脚我砍你哪只脚!” “你若想好好活着,就给我老老实实的!” “记住了没?!” 她不仅护着那密室,还护着那院子。 元戈抿了抿嘴角,懒懒笑道,“没……” 庄梦蝶脸色一僵,“你!” “我什么我!”元戈拍拍近在咫尺的拳头,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明明手握长鞭,偏偏唠唠叨叨地只会言语威胁……孬种!这位小姐,我且同你说明白了,那密室我定是要进去的,那院子我本不会去打扰,如今却也想迈只脚进去看看你到底打算怎么砍我的脚……” 元戈缓缓站直了身子,凑近对方耳边,轻笑说道,“有本事,你就来阻止我。我且等着……” “随时恭候。” 第344章 不知如何称呼的药童 元大小姐留下一脸呆滞的庄梦蝶,心情极好地进了药园,进门之际甚至回头冲着对方嘻嘻一笑,娇嗔戏谑,“我等你哟!” 庄小姐庄霸天猛地打了个哆嗦,一脸见鬼一样的表情。 元戈哈哈笑着进了院子,就见着酆青檀一脸无奈地冲着她笑,“你呀、你们呀!都多少年了,还跟没长大的小孩子似的,一见面就吵、一见面就掐……多少年了也不腻,就不能稳重点?”声音压着,笑着摇了摇头,将面前的茶杯往前递了递,“喝吧,都快凉了。” “吵着您了?”酆青檀的确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元戈准备出门的时候还没见他起身,这会儿倒是连茶都备好了。元戈在他面前坐了,才端着茶杯朝着外面努努嘴,“您也瞧见了,是她没事找事来寻我麻烦,真真是阴魂不散呢,我是元戈的时候她天天跟我对着干便罢了,如今我都换了张皮了,她还寻我晦气……要说稳重,就她这辈子都跟这俩字无缘!” “一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你也差不离。”老爷子无奈摇头,“那孩子本性不错,善良、懂事,敬老爱幼……见着我每次都规规矩矩打招呼来着,瞧着耐心也不错。” 元戈一口茶含在嘴里,总觉得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和方才的庄梦蝶如出一辙,老爷子略一沉吟,“嗯,对你除外。” 元大小姐觉得,好吧,她是那个例外,甚是荣幸。 …… 元大小姐说到做到,当天下午就去密室门口转悠了一圈,背着手,啥也不干,就转悠,转了一圈转身就走,随后也不回药园,拐个弯去自己那个早已空置的院子里,以一种吃多了消消食的模样溜达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优哉游哉地回了药园。 翌日一早,亦是如此,用了早膳去密室门口消食,谁知就见到了搬着张凳子黑着脸坐在那里的庄梦蝶,手中的鞭子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那是条通体漆黑的长鞭,是用庄梦蝶亲自猎杀的一条鳄鱼的皮制作而成,她很是喜欢,从不离手,几乎就是庄梦蝶身份的标志,见鞭如见人,有时候未见人而先闻鞭声也是有可能的。 元戈在那鞭子前站定,默不作声地对上对方撩过来的眼神,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庄梦蝶翻了个白眼——她最烦这种明明俩人刚闹了不愉快,见面还要装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做作!相比之下,元戈那四人反倒更合乎她的脾气,直来直往,有气就撒,有仇就报,爽快! 就是……短命了些。 庄梦蝶略一咋舌,撩着眼皮子看过去,“这位……不知如何称呼的药童,看来没把本小姐的话搁在脑子里?还是说,这位药童小小年纪脑子就已经不好了记不住事了?啧,真可怜。” “不知如何称呼的药童”淡声提醒,“拾音。” 对方微微一愣,“什么?” 元戈学了她的模样翻了个白眼,嘟囔道,“小小年纪耳朵已经不好了?我不叫不知如何称呼的药童,我叫拾音,拾音的拾,拾音的音,记住了?记住了就让让,求神祈愿了好几天,我觉得今天能打开这密室了……嘿,让让。”说完,抬脚…… “啪!” 对方手腕轻轻一抖,漆黑长鞭在砖石地面上砸下一道浅浅的痕迹,扬起的尘埃起伏中,庄梦蝶周身纹丝不动,只垂眸对着那道浅浅的痕迹淡声说道,“就这条线,你哪个部位过去了,我砍你哪个部位。” 元戈拧了拧眉。 早晨的阳光从东面打下来,昔日的旧识背光坐着,微微低着的眉眼,模糊不清的表情,让元戈有些分不清这人声势浩大地闹这一出到底是什么用意……就像老师说的那样,她和庄梦蝶真的是一见面就掐,但彼时大家都还是年少气盛之时,要说真正的矛盾却是没有的,再后来,元戈忙着学医治元岐的病,也顾不上同庄梦蝶置气,再后来就听说这位大小姐提着一根鳄鱼鞭下山历练去了。 要说旧识,的确是旧识,要说交情,实在没什么交情,要说过节,定也是算不上的。 当元戈死去、槿素离开,这间再无人知晓打开方式的密室的确已然成了许多人觊觎之物,哪怕他们并不知道密室里到底是什么,可仅凭一句“元戈的宝贝都在里头”,就足以让人想要去试一试——庄梦蝶若是想要,亦是情有可原。 可她看起来并不是……庄梦蝶从始至终都没有看一眼那个密室,她对密室里的东西半分兴趣也无,她只是坐在这里拦着这个叫甚名谁都不重要的小药童……倒像是,某种守护。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为了一个没什么交情的死人,去阻拦一个名姓都不知道的药童? 元大小姐对这种想不明白的事情一向都懒得去想明白,只缓缓向前一步,轻声唤道,“鉴书。” 人影一闪,庄大小姐手中的鞭子就在自己都没发觉的情况下……到了对方的手中。 被保护地太好的大小姐,提着一根鞭子闯了几年江湖,回来也仍然只是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元戈瞧着对方瞠目结舌的模样,一边低笑一边背手向前,错身之际从鉴书手中接过长鞭,搁在掌心掂了掂,轻笑说道,“果真是个手握长鞭却只能言语威胁的大小姐……若你继续拦我,这鳄鱼皮的鞭,我便碎了它。” “你敢!”呵斥甫一出口,肩膀就被鉴书按住了。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元戈偏头瞥了她一眼,背着手款步走到密室门口,抬手在门上的几个按钮上随手按了几下,还不待庄梦蝶反应过来,只听“吱吖”声缓缓传来——门,开了。 她回首,冲着庄梦蝶笑,“瞧,我就说,这几天的求神祈愿还是有效果的……这不就打开了?大小姐之前说什么来着?整个知玄山上下还不及我一个小丫头片子……啧,大小姐真是一语成谶呢。” 她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仍然抓着那条鳄鱼鞭背在身后,回头打趣的样子,又讽刺又骄傲。 电石火花间,庄梦蝶蓦地一怔,“你……你是谁?!” 第345章 大小姐看人用鼻子嗅的 元戈这厮,打小就邪性。 那种邪性很奇怪,饶是庄梦蝶在外行走多年,也自觉从未遇到过跟元戈一样的玩意儿。 是的,那就是个……玩意儿。 骄傲的、恣意的、不可一世的,还有几分好像天都能去捅一下的、属于天之骄子的理所当然。总之,在形容元戈这件事上,庄梦蝶觉得自己不止一次地体会到了文字的苍白无力,不管如何绞尽脑汁都总觉得少了几分味道。若真要用一句话来说,那大抵就是让人第一眼就觉得牙痒痒地恨不得揍她一顿的。 这样的人,全天下也不过一手之数,若是再加上“她出现在了知玄山上、被酆青檀收为弟子、还能打开元戈留下的机关”,那眼前之人除了元戈本人,再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你是元戈!”庄梦蝶倏地变了脸色,话音未落已经欺身近前,五指成爪直直朝着元戈脸上招呼了过去——既是元戈,这一招自然不在话下,庄梦蝶也没想伤她,只不过若是她记得没错,元戈是会易容之术的,她便是要摘了元戈的人皮面具,好让所有人都看看,这死丫头竟无端诈死! 元戈却站在那里不避不让纹丝不动,眼看着庄梦蝶就要抓到她的脸,电石火花间,边上突然伸出一只手来直直抓住了她的手腕,那手极其纤细,却稳稳当当地扣住了庄梦蝶的手腕,也不见如何用力,轻描淡写的,偏偏庄梦蝶抽了抽,半点抽不动。 庄梦蝶脸色变了变,今次第一次正视这个看起来有些其貌不扬的小姑娘——算不上漂亮,但潇洒利落,虽是第一次见到,那结合最近的传闻却也很快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显然这位就是南隐带上山来的另一位姑娘,传闻中几近双十年华却还在大长老那边扎马步的女子。 庄大小姐脸都冷了,“你放开我!” 对方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自然也没松手,庄梦蝶咬着牙抽了抽,也只是抽得自个儿手腕都生疼,至于对方……连手臂都没动一下,庄大小姐顿时翻了个白眼,扎马步?就这水平还需要扎马步?逗老爷子玩的吧? “元戈!”庄小姐只好却瞪元戈,“你让她给我松开!有本事你自己跟我打,让个丫鬟……瞧不起谁呢?!” 元大小姐背着打开了机关的大门外头轻笑,“我可没本事同您打,众所周知,我就是少爷身边伺候起居的小丫鬟罢了,侥幸打开了这机关,庄大小姐竟然口口声声唤我元戈……倒让我一时间不知道您是夸我呢还是咒我呢。至于鉴书,您既觉得跟鉴书打是瞧不起您,那您倒是让我瞧得起一下——自己挣脱了呀!” 歪着脑袋的表情,欠揍得很,就这种天生欠揍的,除了那死丫头还能是谁?!庄梦蝶格外地理直气壮,“你就是元戈!不然你怎么能打开这机关?” 理直气壮里还带着几分天真模样。 元戈低着眉眼轻笑了声,才敲着手中长鞭上前一步,“大小姐着实有趣,这机关既搁在这里,便定有打开之法,莫不是谁能打开谁就是元戈?” “可你还懂医术!” 元戈又上前一步,“算不得懂,只是有几分天赋能分辨些药材,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想来像我这样的人全天下不知凡几。” “你和她一样的欠揍!”几近无理取闹的说法,偏偏庄梦蝶吼得格外肯定,她朝着鉴书一努嘴,又道,“全天下的人,包括眼前这个人,都没有让我第一眼就想揍的冲动!只有元戈!现下还有你!所以你就是元戈!” 不愧是四肢发达的大小姐,辨人都跟狗似的,用鼻子嗅的,至于逻辑方面……诸如,一个死了的人为什么还活着这种发人深省的问题,大抵她是压根儿没有考虑过。 只是,还别说,嗅得挺准。 元戈都被气笑了,她用手中的鞭子拍拍对方肩膀,笑得从容促狭,“大小姐这话说的……感情您看谁不入眼谁就是元戈呢?可是,大小姐是不是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情?大小姐……元戈已经死了啊,众目睽睽之下,死得透透的啦!如若我就是她,那这后崖禁地里埋着的,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告诉我?还是说,整个知玄山的人都同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庄梦蝶蓦地一怔,视线缓缓移向对方握着鞭子的手……那只手漂亮、柔软,肌肤似雪如玉,虽虎口处也有一点茧子,但的确不是从小练武的手,更不是经常进山采药的手。 总之,这的确不是元戈的手。 是啊,元戈已经死了。 庄梦蝶蓦地跌退一步,一双看起来随时随地燃着一团火一样的眸子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她摊了摊没被攥着的那只手腕,“鞭子还我吧,我不打你了,也懒得针对你,你说得对,她都死了,这密室里的东西自然能者居之,你既打开了它,由着你搬便是了……” 鉴书看向元戈,元戈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鉴书这才松了手,后退一步,规规矩矩站在了元戈身边,低着眉眼。 庄梦蝶看着眼前这一幕,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脑子里乱乱的,她收回思绪,又扫了眼元戈,无声扯了扯嘴角,都说这人与那死鬼生了几分相像这才得了酆青檀的喜欢收在身边当个药童,偏她却越看越觉得不像。 哪里像了? 哦,要说像,也是像的,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两个耳朵一张嘴巴——若这样说的话,倒也的确挺像的,她又扯了扯嘴角,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垂着脑袋转身欲走,却听身后大门吱吱呀呀地关上,下意识回头就见着那俩人还在门外,微微一愣,“你们不进去?”煞费苦心的,闹这一出,不是为了密室里的宝贝? 那讨人厌的姑娘却是嘻嘻一笑,这一笑那熟悉的欠揍感又回来了,“死人的东西,不吉利。” 这死丫头闹着玩呢?! 第346章 月黑风高夜,正是钓鱼时 元戈知她心中所想,双手一摊,看起来多少有些没脸没皮的,“只是这几日总听人提起这位已故的大小姐,说她才华横溢,说她留下的密室至今无人能够打开,我这人素来自诩聪明,又因着进了药园而被你们拿来同那位大小姐相比较,难免就起了几分好胜心。” 言而简之,就是闹着玩。 小姑娘看起来瘦瘦的,站在高大的密室大门口,看起来愈发娇小,只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却又无端多了几分那人的影子……可是,她已经死了。 “呵。”庄梦蝶提着她的鞭子垂着脑袋笑,那鞭子很长,拖在地上,仿佛带了主人的情绪,看起来也有些恹恹的,她甩了甩手里的鞭子,慢条斯理地将它卷起来,一边忍不住嘲讽对方,“打开了她留下的机关,便觉得能与她相提并论了,甚至能胜过她了?她会制作机关、她会治病救人、她会下毒害人,她与我打架从来不输。你呢?除了打开了她制作的机关之外,还能干吗?” 她卷好了手中长鞭,懒懒掀了掀眼皮子看过去,没什么表情的瞳孔里火焰不再,只余下空洞洞的黑,最后什么也没说,摇摇头转了身,“可她死啦……死啦,我骂了她那么多回怎么不去死,如今老天开眼,她终于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么讨人厌的人啦……再也没有了……” 背着身离开的女子,微微仰着头,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离开,没走两步,方才刚刚卷好的长鞭再一次垂在了地上,被庄梦蝶一路拖着离开。 元戈站在密室门口看着,心里没来由地堵得慌,那鞭子是庄梦蝶的心爱之物,这些年仔细呵护着,不像是武器,倒像是祖宗供着,如今这祖宗落了地沾了满身尘土,她却似全然未觉…… “她挺伤神的。”鉴书亦看着那个方向,平静陈述,遂又压着声音问道,“她口口声声不喜欢您,可您离世对她的打击很大。少夫人当真不打算告诉她吗?” 元戈偏头轻笑,“我与她从小不对付,年龄相当,脾气相冲,见面必吵架,吵两句就能打起来,谁也不服谁。后来她离开了知玄山,说是下山游历,倒是许久未见了……我也没想到自己在她心里还颇有几分份量。只她这人吧,看着凶巴巴的,其实脑子很简单,藏不住事儿,这事儿还是不说了。” 鉴书兀自沉默着点点头,半晌竟是似有所感地唏嘘说道,“简单的人,多是被保护得太好的人。” 这话出自鉴书之口,便是元戈都有些诧异,回眸打量着对方,看得鉴书都有些不大习惯,才倏地笑了笑,“你说这话,倒挺奇怪……今日这戏,唱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声势浩大。走吧,回去歇会儿,本小姐夜观星象,今晚月黑风高最宜作奸犯科,咱们坐等鱼儿上钩便是了。” “是。” …… 是夜,的确月黑风高,暗沉夜幕中无星无月,只通往密室的小径上几盏残烛在夜风中摇曳,拉出长短摇曳的树影。 今夜有风,刺骨的凉,知玄山上事情不多,入夜后下人歇息得早,这条小径更是无人往来,今夜却有一人全身裹在斗篷里低着头疾步走过,途中还不忘左顾右盼着,看身形并不高,有些胖,步子却快,很快就到了密室门口。 他停在门口,攥着斗篷的领口回头张望了几眼,确定无人跟随之后以极快的速度在大门的机关上熟练地按了几下,据说如今整个知玄山都无人能够打开的密室大门再一次缓缓开启,“吱吖”声在安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刺耳。 大门缓缓开启,待到能容一人通过之时,那人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侧身入内。 密室空间很大,屋内一扇窗户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那人关了门,一边熟门熟路地朝着火把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一边低着头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亮,只抬头间却见着本应挂着火把的墙壁上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蓦地一惊,回首看去……一排排巨大的柜子安安静静伫立在那里,上面摆着落满了灰尘甚至长了蜘蛛网的书籍、手札、还有一些木盒子,因着之前主人杂乱无章的摆放,看起来有些萧条。 许是火折子的光线过于黯淡,此刻看着也有些渗人,就好像光线照不到的柜子之后的阴影里,藏了什么魑魅魍魉似的……只这般想着,这人便觉得那种被窥伺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他屏着呼吸侧耳听了一会儿,关了门的密室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倒是手中火折子摇摇晃晃地快要熄灭,他再度回首去找火把——听说那丫头只是打开了密室的门,人没进来,如此说来,这火把兴许是自己上次进来的时候搁在哪里了,只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见,手中的火苗跳了跳,倏地熄灭了。 他正要再次吹亮,却听见一声极轻极轻地“嗤”,眼前一晃,就是一亮,影子打在身前,摇了摇,汗毛直竖的恐惧里是少女温柔轻笑声,“二长老,可是在找这个?” 来人正是知玄山二长老,庄黎川。 庄黎川蓦地回首,就见柜子与柜子之间的间隙里,酆青檀新收的那药童握着火把站在那里,微微偏着头,言笑晏晏的样子,看起来半分威胁也没有。 只她一人。 庄黎川心下稍定,微微板了脸呵斥,“三更半夜,你来这密室作甚?你擅闯我知玄山密室,酆青檀知道吗?”他将手中火折子塞回怀里,指责得格外义正辞严冠冕堂皇。 小姑娘却和之前所见截然不同的气质,直勾勾看着他笑,半分怯弱也无,从容又慵懒地提醒道,“二长老这话好生古怪。若我听到的没错,这密室是元戈的密室,是她私人所有,何时成了知玄山的了?若这里头的宝贝当真是知玄山的,那长老为何不大大方方地进来,偏要这夜半时分偷偷摸摸潜入?大长老那边……知道吗?” 第347章 诈庄黎川 他质疑对方瞒着酆青檀,对方便暗指他背着元俊峰。 还真是针锋相对半点不让,伶牙俐齿得很。 还有几分古怪的邪性——这邪性藏在一张看起来与世无争的脸上,显得古怪又矛盾。 庄黎川微微蹙眉,看着她信步温吞地走到一旁将手中火把挂起,姿态闲适倒像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消食似的,哪里还能不明白之前的确是小瞧了她?这丫头年纪不大,看着也老实,心眼子却不少。 只她似乎忘了此处是知玄山,并非她家后花园。 庄黎川不屑嗤笑,“是元戈私产还是知玄山所有都好,左右此处跟姑娘你是无关的,可姑娘对这密室的兴趣是不是太大了些?我便是听着山中流言,说姑娘这几日都在密室外头徘徊,这才有些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没想到就见着姑娘半夜三更躲在此处,倒是让老夫很难不怀疑姑娘上这知玄山的初衷,或者说,你家少爷原就是冲着这密室来的?” 元大小姐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我家公子若要这密室里的宝贝直接来拿就是了,还需要如此煞费苦心吗?依着彼时我家公子与元大小姐的关系,您觉得他真的会不知如何打开这密室?”明显上扬的尾音,颇有几分小人得志的嗤之以鼻。 虽然,南隐是真的不知道这密室的机关如何打开,毕竟大少爷最不缺的就是宝贝,对她密室里的这点儿宝贝真的是半点兴趣也没有,跟着她进来一次之后,还扬言改天送她个更大的装满宝贝的屋子。彼时元戈只以为他是在说笑哄她开心,如今想来这位爷还真有这财力。 庄黎川对此也半信半疑的,众所周知这密室元戈只告诉了槿素一人,可……南隐与元戈交好的确也是众所周知的。元戈那人……除了亲缘淡薄了些,除了元岐的病受挫了些,其他都得到地太简单,这也导致她对身边人从来都很大方,别说是开门的机关,只怕南隐问她要整个密室,她也就是大手一挥点个头的事情。 这也就能解释这样一个小丫头为什么能打开整个知玄山都束手无策的密室机关了…… 甫一思忖,庄黎川瞬间脸色骤变,“老实交代!你们从这密室里拿走了什么东西?!”他的反应相当之快,彼时听庄梦蝶心无城府地控诉这个“跟元戈一样讨人厌”的拾音竟然能打开密室的时候,庄黎川便开始坐立不安,只怕自己通过槿素盗走药方的事情会败露,可这会儿他突然反应过来——败露?败露什么?自己明明是来抓贼的! 他那点儿心思,元戈瞬间了然。 她低头苦笑,指尖把玩着腰间玉佩,那玉佩便是庄黎川送她的“见面礼”,并不名贵的玉佩,在她这件藏宝密室里显得格外不起眼。她只低着头,并不看他,额前碎发遮了眼底情绪,轻声问道,“纵然晚辈真的在这间密室里拿走了一两件宝贝,二长老就能知道吗?” 庄黎川微微一愣,对方并不否认,反倒将问题丢回来,偏这个问题他还真回答不了——若说能,倒显得自己对这密室分外熟悉,往后只怕说不清,若说不能,这贼便也抓不下去了。 元戈抬头看他,笑意温柔从容,“又或者说,二长老本就是打算诬陷晚辈偷了这里的宝贝?毕竟,除了元戈本人和槿素,谁又知道这间密室里到底有多少宝贝呢?届时,您随随便便空口无凭地诬陷晚辈偷盗之罪,晚辈自然百口莫辩,您说是吧?” “竖子胡言!”庄黎川冷面训斥,“老夫身为知玄山二长老,如何会诬陷刁难你一个药童?!” “许是二长老监守自盗,找个替罪羔羊呢?” “胡扯!” “那二长老深夜至此,又是为何?”元戈微微偏头,视线越过了庄黎川落在他身后一点,轻轻笑了笑,“哦对,二长老说了,是听说晚辈打开了密室的大门,担心晚辈偷盗密室中的东西……可二长老又是从何处知晓这机关如何打开的呢?莫不是元大小姐亲自告诉你的?又或者……是下落不明的槿素?” 她不待对方回答,突然抚掌轻笑,“哦对了,槿素并非下落不明,我跟着公子离开盛京的时候,听说她被抓了,说是杀了许多人,被京兆府尹姚大人给抓了,审了好几日,还牵扯到了知玄山……二长老方才不是问我公子来知玄山到底是什么目的吗?就是为了抓你哟……” 小姑娘说话就说话,偏偏还冲着他身后笑,那笑容在火光中渗人得很,庄黎川豁然回首,可身后除了影影绰绰的光影什么都没有。 他心下惊魂甫定,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密室她进出自如,拿几张方子还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何必与老夫联手?如今落了网就胡乱攀扯,就她说的话你们也信?她要复活元岐和老夫有什么关系——”戛然而止的尾音,结束在猛地咽下的一口唾沫里。 对方意味深长的笑容中,寒意从脚底板一瞬间冲上天灵盖。 只一瞬间,庄黎川本来红润的面上血色尽失,他蓦地反应过来,“小丫头片子好大的胆子,敢诈老夫!当真是找死!” 元戈背着手偏头轻笑,一脸人畜无害,“晚辈哪敢。晚辈所说的都是事实,槿素的确被抓了,也的确被审了,这会儿只怕已经去了阴曹地府了……至于知玄山,没有真凭实据的,官府也不好来拿人。” 她兀自轻叹,甚是惋惜的模样,然后摊手,轻笑,“如今,有了。只怕二长老需要好好地解释一下,为何您会知晓槿素从这密室里带走了什么方子,那方子又是派什么用途的……二长老?” 云淡风轻的笑意,背着光看不清眼底的神色,只不知为什么,却让人突然间有种格外熟悉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三四分的相似,像是那人活生生地站在那里。 站在那副皮囊之后。 庄黎川倏地打了个寒颤……太邪门了,今天绝不能让这丫头活着离开! 第348章 元戈太有主见了 大抵人活到了某个年纪,就会对一些怪力乱神之说多了几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敬畏。 元戈的确是死了。 众目睽睽之下封的棺下的葬,就算她当真还有什么本事能活过来,也定然爬不出被封死的棺材——元戈真真切切是死了的,如今山上那些妖言惑众的复活之说定然是假的,这丫头也断然只是几分相似罢了,不足为虑。可是……鬼怪之说却又让人隐隐生出几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情来。 何况此处密室本就是元戈的地盘……夜半三更,死人故地,烛火摇曳,总让人无端想起关于附身作祟之言,这些想法一旦形成,此刻再看面前人畜无害的小姑娘,便愈发觉得怪异起来。 笑容怪异、眼神怪异,就连背着手偏着脑袋的样子也很怪异,这几分相似的脸,便愈发渗人。 二长老压下隐约的怪异感,眯着眼笑着冲元戈招手,“丫头不妨过来说话。” 小姑娘目露警惕之色,仍然站在那里没动,脸上笑容淡了几分。 庄黎川也不在意,自顾自在桌边坐了,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水的葫芦,就着密室里的白瓷杯倒了热水,推过去一杯,温温一笑,说道,“你我之间本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元戈死了,她这间密室里的东西自然也的确是能者得之,如今知道如何进这密室的,除了老夫,也就是你家公子,密室这么大、宝贝这么多,你我皆有所图谋,自然是各取所需即可,又何必闹得这般不愉快,你说是吧?过来坐吧,这夜半时分,不累吗?” 小姑娘似是略一思忖,松开背在身后的手,沉默着走到庄黎川近前,只毕竟年轻,有点心思与尴尬都搁在脸上,扭捏了半晌才坐了,问道,“若无冲突自是最好,若你我所图相同,而宝贝只有一件,又当如何?” “你这丫头……”庄黎川兀自摇摇头,笑道,“南隐平日里就是这样教你们的?教得一个个都同他一般的鬼灵精。成成成,若你我看上了同一件宝贝,我一只脚都迈进鬼门关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同你们小辈争抢,自然是让你们了!如此,可还满意?” 小姑娘似乎心动了,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若当真如此,晚辈替我家公子先行谢过二长老割爱。” 庄黎川又笑,偏着头打量着元戈,“怎么样?这样便开心了?不觉得老夫人是在欺负你这个小丫头了?喏,说了这许久的话,喝点热水润润嗓子吧……你说老夫所言有没有道理?你家公子与老夫之间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何必如此正锋相对,是不是?你我一起走进了这间密室,里面的宝贝分一分,皆大欢喜,不好吗?” “二长老所言极是。”小姑娘微微敛着眉眼,慢吞吞地去接那茶杯,捧在手里腼腆轻笑,一如初次见面站在酆青檀身边的乖巧,半晌低头抿了口热水,抬眸致歉,“方才晚辈也是替公子着急,这才言语得罪,长老莫要怪罪晚辈才是。” 庄黎川抚掌轻笑,好脾气得很,“好说好说,年轻人嘛,总是有些脾气的,老夫一把年纪了难不成还真能同你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传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喝水、喝水……” 庄黎川面上一团和气,心下却腹诽这小姑娘到底只是世家公子身边的丫鬟,说话办事都算伶俐,只是终究没见过真正的世面,几句话一吓就没了主心骨似的,终究不如元戈那丫头……那丫头啊,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事,都极有主见。 也是太有主见了些。 知玄山那么大个摊子,多少人要吃饭、要生活,还有许多关系要打点,处处都要银子,就靠那点买卖哪里够?偏她元戈高洁、正直,不食烟火不知疾苦亦不懂他肩上的担子到底有多重,霸着这么多方子自己不用也不让别人用,说是藏宝的密室,实际上更多的是将这些几近失传的东西层层封锁起来。 自己委婉提过几次,回回都是她最有道理,谁也说不过她,也谁都劝不了她。 若非如此,自己何至于这般铤而走险? 庄黎川看着面前捧着个小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热水的小姑娘,大抵是因着之前的冲突小家伙有点拘谨的样子,看人都是偷偷掀了眼皮子看他,见他看过去又飞快地错开了视线,满脸的做贼心虚。 元戈就不会这样。 庄黎川其实很喜欢元戈,那孩子生得漂亮又讨喜,像个格外欢快的小麻雀,叽叽喳喳的,有她在这知玄山永远很热闹。如今的知玄山啊……倒是愈发地寂寥无趣了,年轻的学子们一代不如一代,授课的先生眼看着也要后继无人,只怕数十年后,知玄山也就只是一座山了……庄黎川轻轻叹了口气,看着一杯热水下肚明显有些精神不济、眼皮子都在打架的小姑娘,轻声唤道,“拾、拾音?”是叫这名字吧?他有些不大记得了,这名字有些拗口。 对方迷糊着眼看过来,“嗯?长、长老,您唤我?” “嗯。”庄黎川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声音越压越低,凑近了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困了?” 这一回,小姑娘没回答他,只费力地甩了甩头,终究于事无补,“咚”地一声,脑袋磕在了桌上…… 睡着了。 庄黎川推了推她,她仍然没醒,睡得死沉死沉的。 庄黎川这才缓缓起身,走到对方身边,垂眸打量着,小姑娘闭着眼安静睡着,像一只爪子都还没长出来的小奶猫,呼吸均匀而轻缓,瓷白的额头上泛着微红——那是方才磕到桌子的地方。 身后火光跳动,庄黎川的影子打在元戈身上,影子拉得很长,半晌,那影子缓缓抬手,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匕首……只他心下迟疑,这匕首亦是悬在半空许久未动,过了很久,他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匕首随之刺下—— 第349章 合作 哪里来的风,吹过火把。 火苗猛地一抖,险些熄灭,眼前暗色一闪,很快恢复了之前的亮光,庄黎川手腕一滞,正要决然刺下,“叮”得一声轻响,什么东西撞上了匕首,他只觉得虎口一震,匕首脱手…… 庄黎川下意识朝地上看去,就见自己的匕首边上静静躺着一根银簪,簪子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现下他来不及思考,豁然回首就见着暗处走出来的姑娘,一身夜行衣,身形利落,表情更利落,一眼过去便觉得很不好惹的样子。 这人他认识,南隐身边的另一位姑娘——这几天跟着元俊峰学武功扎马步的女子。 不好!他竟全然不知此处还藏了个人! 电石火花间,他哪里还能不知自己是被人设计了!当即以手为掌,朝着“昏睡不醒的拾音”脑袋上拍了下去——他要她们死!哪怕最后暴露自己也无妨,他就是要她们死!黄口小儿,敢设计他!只这手堪堪抬起,喉间倏地涌上一股腥甜,整个人顿了顿,嘴角溢出一丝血迹来…… 彼时还昏睡不醒的姑娘慢条斯理地摸了摸额角撞到的地方,缓缓醒来,眼底哪有半分迷茫,摇曳的火光里,她温柔轻笑,“长老还是莫要运功的好,否则,您本就不够看的武功便真的要一朝散去了。” “你没昏过去?!”庄黎川差点被气得再吐出一口血来,“你装的!” 元戈摩挲着面前喝完的茶盏,压压掌心安抚着走到身边来的鉴书,才支着下颌浅笑吟吟地看着在旁调息的庄黎川,“二长老还真是将这密室当成自己的了,就连这方子都被您拿去用了……不过这毒没什么大用,稍有防备的人都不会中招,晚辈在酆老的笔记里见过,据说是元小姐年幼做着玩的……您用这毒来对付我,未免太小看晚辈了。” 内腑气血翻涌的滋味着实不好受,可这死丫头一张嘴跟淬了毒似的,字字句句都能将人气得七窍生烟。 庄黎川已经不想说话了。 在知玄山上,他的武功实在拿不出手,早年倒还练练,可他天赋本就不好,就算如何勤加锻炼也难以望他人项背,索性就放弃懈怠了,总好过拼了命也就一个下等……彼时元戈身死,他同槿素进了这密室,便寻思着拿点他做得出的毒药方子,平日里随身带着,关键时候也能救自己一命。 他还真不是为今夜准备的。 只是彼时他已起了杀心,自然不会动用自己的武功去杀人,先将人毒晕,然后再用匕首杀死,再伪装成自杀的模样——这密室是元戈留下的,到底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毒药谁也说不清,这小丫头夜闯密室误中了些致幻之毒用匕首自杀,这理由也并非难以让人信服。 可谁曾想,最后落得满盘皆输的竟是自己。庄黎川缓了缓呼吸,视线从元戈身上移到鉴书那,蓦地冷笑道,“南隐真是好手段,身边两个丫鬟,一个比一个厉害……小丫头,你的武功本就不俗吧?” 鉴书谦虚得很,言简意赅的两个字,“略懂。” “呵。”庄黎川收回视线,“一个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一个却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倒是老夫小瞧了二位。如今技不如人,便也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随你们。” “二长老说什么呢,怎么就要杀要剐了?您是长辈,又是知玄山长老,我俩若是还想在这山上待下去,自然是不能将你又杀又剐的,你说是吧?”元戈将方才庄黎川一口未碰的那只茶杯推到了对方面前,笑意轻缓从容,葱白指尖轻轻敲了敲茶杯杯壁,“这样吧,晚辈这里有几个问题,您若肯为晚辈解惑,这密室您怎么进来的,今夜就怎么出去,此处发生的事情咱们悉数按下不提……若您不愿意,那喝下这杯茶,这事儿也就翻篇了,如何?” 喝下这茶,人事不省,生死难料——这死丫头的口中的“翻篇”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庄黎川压下翻涌的气血,从地上缓缓站起,“什么问题,你说说看。” 元戈缓缓抬眸,视线紧紧盯着对方的表情,“第一个问题,元戈之死,当真是意外?” 庄黎川诧异地看向元戈,“摘药坠崖,身陷蛇窟,自是意外,难道凭她的武功,还能被人推下山崖不成?” 他的狐疑和诧异看起来不像作假。 元戈翻来覆去地寻思着槿素的那几句话,她不再相信槿素,却也不敢相信庄黎川……她摩挲着茶杯杯壁,又问,“槿素从密室里带走了传说中的复生秘术之外,还带走了什么?” “没有了。”这一次,庄黎川说得格外肯定,“她满心满眼的只为了复活元岐,别的东西她压根儿看都没看一眼……若非有这么一张方子给她最后一点念想,只怕槿素当场就要给元岐殉情去了。我就是用这件事威胁她,才换得她告诉我如何打开机关的……不过,我与她之间也就这点交易了,别的却是没有的。” “你胡说。” 元戈扫了他一眼,“就算她当真从密室中拿走了那张方子,只要她抵死不认,你又能拿她怎么办呢?毕竟,除了死去的元戈和她自己,谁又能证明这密室里有些什么东西?再说,密室是元戈的,元戈在世的时候和槿素有多要好知玄山上下的人都清楚,就算她搬走了半个密室,你们也拦不住她。二长老,你与槿素之间,是合作,并非威胁。” “你要槿素替你潜伏进盛京城里替你办事,而槿素需要你二长老的身份,我说的……对吗?” “不是!”庄黎川矢口否认,“什么合作,你莫要胡乱攀咬!我要她去盛京城替我办什么事?老夫自己没人吗?着实可笑!” “你有人,可你不能用自己的人……如此,一旦东窗事发,你才能将自己、将知玄山从走私香料中彻底摘干净,对吗?”元戈端着茶杯缓缓起身,走到庄黎川跟前,垂眸看着对方异常苍白的脸色,“二长老……这是万劫不复的买卖!” 第350章 崖底蛇窟 万劫不复的买卖? 十几岁的小丫头,板着一张脸颇为义正辞严地告诉他这是万劫不复的买卖,瞧着有些凶悍,但更多的是天真稚气的可笑。 和元戈一样的天真可笑。 “他们都说你生得与她有几分相似,我原是不觉得的,如今瞧着你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义正辞严,倒是与她一般无知可笑!谁不知道这是一旦事发就万劫不复的买卖呢?可是,那么大一个摊子摆在这里、那么多张嘴要吃饭,我能怎么办?元俊峰老了,他的那些雄心壮志早就磨没了,如今的他只盼着能颐养天年……偏偏老天爷就是喜欢捉弄人,整个元家就剩他一个,这颐养天年的心愿是完不成了!老三也是,为了个女人消沉了半辈子,偌大一个知玄山,最后全靠老夫撑着!” “外人看着知玄山还是一如当年的辉煌,可实际上内里早就烂透了!”庄黎川冷笑着咆哮,“老夫求爷爷告奶奶地撑到今天,偏你们都高洁、你们都正直,你们高高在上地审判老夫?若非老夫,这知玄山早没了!” 他激动地唾沫星子喷人一脸,元戈举着茶杯挡了挡,记忆中槿素似乎也说过这句话,说知玄山的内里早就烂透了。 “可是……最初的知玄山,本也没有遍布天下的买卖,甚至没有那么多慕名而来的学子,可即便如此,知玄山上也没有哪一张嘴没有吃饱饭。”元戈搁下茶盏,一张脸上半分笑意也无,一双眼睛因此显得格外地大,犀利的眼神像是能刺破人心。她毫不留情地戳破庄黎川的自我感动,“那时候的知玄山何须求爷爷告奶奶?知玄山的内里到底是为何烂透了,您不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吗?” “无限膨胀的欲望,多少金钱都填补不了,开始憧憬生杀予夺的权利,求爷爷告奶奶的想要去盛京城里分一杯羹,甚至享一享那从龙之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老。”元戈轻声唤他,目色慈悲,“您说大长老和三长老早已没了那些个雄心壮志,可您是不是忘了,知玄山……本也不是为了这样的‘雄心壮志’才建立的啊!您求爷爷告奶奶的,也不是为了知玄山的众人求的,您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日渐膨胀的欲望!” “你懂什么!”被三言两语戳破了心思的庄黎川顿时恼羞成怒了起来,“你个外人懂什么?!老夫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知玄山!……呵,说来也是可笑,老夫犯得着同你个外人说这许多?” “她们是外人,那我呢?”熟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祖父……你既不愿对外人解释,那不妨同孙女儿说说,您私下里都做了些什么?又或者,您从元戈的密室里……拿走了什么东西?” 庄黎川蓦地一怔,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那只熟悉的银簪——可不就是这两日梦蝶头上戴着的那支?小姑娘打小不喜珠宝玉石,很多时候都只是简简单单一个马尾辫,有时候簪个簪子,也多是款式简单的木簪或者银簪,因着很是常见,他也鲜少留意。 庄黎川几乎是慢动作一样地偏头看去,果不其然就见着自家大孙女抿着嘴角站在那里,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看得人心里头都堵得慌,他张了张嘴,“梦蝶……”声音沙哑,喉咙里干涩地有些难受,心下却突突跳得剧烈,像是要从胸膛里破体而出似的——他从未有过这般忐忑又心虚的时刻。 这是他的第一个孙辈,自然也倾注了最多的心血,小姑娘长得很好,虽然咋咋呼呼的像个假小子,没点儿姑娘家的矜持内敛,但本性良善,为人正直,还有点差强人意的武功能够自保,庄黎川觉得这就已经很好了。前些年小姑娘说要下山游历,他寻思着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见不得人,小姑娘若能离远些也好,万一出了岔子,还能将她摘开。 谁曾想,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庄黎川几近语无伦次地辩解,“梦蝶你莫要听他们胡说,祖父、祖父这辈子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知玄山好、为了你们好,梦蝶……这都是他们想要独吞这里的宝贝才诬陷祖父的,你要相信祖父……孩子……” 语言原来能够如此苍白无力。 庄梦蝶偏了头,往日里最亲近的祖父几近卑微地唤着自己的名字向自己辩解的样子,那么的陌生……她轻轻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木架子上,那里摆了许许多多的做着不同标记的瓶瓶罐罐,方才她就是站在那里,被点了穴道,眼睁睁看着祖父栽赃不成、下药害人的全过程,那个举着匕首面色狰狞的祖父她从未见过,亦难以想象。 她抬手指了指那里,“三十七个瓶子,我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我盯着那些我看不懂的标记,恨不得将那些瓷瓶盯出个洞来,如此,它们也许会掉在地上引起你的注意……我恨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冲不开穴道,没办法堵住自己的耳朵。祖父……你不知道吧,在你还没踏进这间密室之前,我就已经在那里了,起初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告诉自己,耳听为虚、眼见亦可能为实,你可能言不由衷,你兴许有难言之隐……”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听不清,像是遥远时空里随风飘来的叹息。她说,“可是……元戈坠崖的地点,上次回来的时候我同你说过的,下面有个蛇窟,遍地毒蛇,我还叮嘱你找几个武功好一点的清了去。祖父,你明明答应我的……后来我写信回来重提旧事,你回信说好,可为何时隔一年那蛇窟还在那里,为何元戈恰恰在那里坠崖!” 带着哭腔的声音陡然拔高,“祖父!元戈之死到底是不是意外,您告诉我!” 元戈倏地偏头看去,那蛇窟……还有这一段插曲? 第351章 禁足 “我、我……”庄黎川嗫嚅半晌,倏地反应过来,“蝶儿,你怀疑祖父我害死了元戈?!” “蝶儿,我是你祖父!”庄黎川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几步开外偏着头拒绝对视的庄梦蝶,声线嘶哑地质问道,“纵然我的确有些私心忙于生意疏忽了那个蛇窟,但你扪心自问,我何曾起过害人的心思?就算像她们说的,我的确是利欲熏心,但这些年赚了这么多银子,何曾有过一毫一厘进了我自己的口袋?!” “庄梦蝶,你因为外人的几句话就怀疑祖父害死了元戈……祖父对你很失望。” “我原是不愿意这么想的……在今夜之前,就算她们说破天去,我也不会相信我的祖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毕竟,谁人不知您待元戈就同自己的亲生女似的,捧着、哄着,生怕她受了一点委屈。为此,我打小就瞧不惯她,您说她小小年纪没了爹娘,命苦,所以要对她好些……可是,她哪里苦了,整个知玄山谁敢惹她?” 庄梦蝶低着头兀自笑了笑,“可是祖父……直到方才,我突然有些不确定了,崖底的蛇窟您是知道的,这密室的打开方式您也知道,而且就目前看来,如今山上除了南隐,也就只有您才知晓这扇门该如何打开……祖父,您要我如何相信,在这些之后,元戈仍然只是死于意外。” “那就是个意外!我没害她!” 他看起来格外激动,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激动,引颈咆哮时脸颊上的肉都在抖动,“我没害她!是,我是贪财,我也想过让元戈同我合作,她手中那么多方子、那么多宝贝,随随便便做点东西出来,冠上知玄山的名头、元戈的名头,这天下财富还不是尽在我与她的手中?偏她清高,不愿!可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要杀她!退一万不讲,我那也只是有贼心没贼胆。” “你们还年轻,都不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元戈那孩子也不懂……她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就能护得住想护着的人,实际上,她连自己都护不住,这山上想要她死的人可不少……”庄黎川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恹恹的,“要说有贼心又有贼胆的,也就是老三了。” “三长老?”元戈蹙眉,三长老的确是待她严苛了些,但三长老对谁都这样,倒也没有显得格外针对自己,何至于要对自己痛下杀手? “三长老为何要杀元戈?” “为何?”庄黎川倏地笑了笑,偏着头撩了眼皮子看过去,“老夫为何要告诉你?南隐这次上山来,不是因为密室里的东西吧?他是想要调查元戈之死的真相吧?小姑娘……告诉你家公子,别查了,若当真是老三做的,就凭他的手段,你们就算将这座山翻个底朝天也查不到什么的……何况,都过去这么久了,就算还有什么证据也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庄黎川撑着桌沿缓缓站直了身体,看了眼庄梦蝶之后才扫向元戈,“不管你问多少回,老夫还是那句话,元戈就是死于意外。至于老夫联手槿素进了这密室拿走了些东西,左右罪不至死……姑娘若是不平,大可以叫官府来抓我,除此之外,老夫拿点自家的东西,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姑娘觉得呢?” 庄梦蝶一怔,下意识上前一步,瞠目结舌,“祖父?你到此刻都不觉得自己有错吗?” 庄黎川扭了扭自己的脖子,内腑火烧火燎的,面上却颇有几分放弃挣扎的不要脸来,“错?老夫错什么了?我还是那句话,若是没有我,就没有知玄山上诸位吃香喝辣的好日子!你们既享受了我赚回来的银子,就没有权利来指责我、审判我!倒是你……拾音,是吧?” 庄黎川痴痴笑道,“不愧是酆青檀的好药童,才几日光景,这下毒害人的本事,倒似得了元戈真传。” “过奖。”元戈低眉颔首,“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长老这三日莫要运功,三日一过,自当痊愈……晚辈亦为自保,长老莫要怪罪。” 庄黎川面色难看地冷哼,“那老夫能离开了?” 元戈抬手,“请。”客气极了,也礼貌极了。 庄黎川面色稍缓,又看了眼庄梦蝶,到底是没开口要求一起离开,只低低吩咐了句“夜深了,早些歇息,有什么事情待明日再说”之后,缓缓摇了摇头,转身朝外走去……密室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屋外冷风席卷而来,携着冬夜的瓢泼大雨,将一只脚堪堪迈出门槛的庄黎川扫了个透心凉。 他下意识打了个冷颤,只下一瞬却已经两眼一闭,栽倒在地。 “祖父!”自始至终目送着的庄梦蝶吓了一跳,拔腿跑去抱起昏睡在地的庄黎川,叫了两声祖父见对方半点反应也无,这才急了,“拾音!你不是答应了我不伤他性命吗?!” “没死。”元戈信步温吞走到门口,站在门槛之内打量着庄黎川,眸色深浓……就像庄梦蝶说的一样,二长老对她极好,真的是捧着哄着生怕她受委屈,但凡她淘气犯错,都是这个弥勒佛一样的老人在旁劝着祖父,才让她逃了许多责罚,这么多年下来,元戈早已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的亲祖父。 她也不想伤他。 “他受了内伤,睡几天对他有好处,你扶着他回去吧。” 庄梦蝶不信,“你能这么好心?当真就这样翻篇了?” “自然不是。”元戈无端抿了抿嘴角,意兴阑珊地笑,“他手中的生意我会全部交给大长老定夺,自此后,他就只是知玄山上颐养天年的二长老……待他醒了,还请庄小姐转告他,往后若是无事,就不必出院门了,若有什么要采买的,吩咐下人去办就是了。” “你要禁他足?拾音,你只是药园的药童,这样擅自做主是不是过了?” “这是大长老的意思。”元戈眸色淡淡,不欲多言的样子,“庄小姐赶紧回去吧,深夜大雨,小心路滑。” 第352章 少夫人是个好人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知玄山的冬季多雨,连绵的大雨往往说下就下,令人猝不及防。 对方口口声声说是大长老的意思,可这么大的事情大长老怎么会连面都不露就全权交由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处理?还是一个才到知玄山没几天的小药童。 庄梦蝶打量着眼前背着手站在门槛之内的小药童,女子垂眸看来的眼神里有种几近疏离的淡漠与怜悯,无悲无喜,倒似神明高高在上俯瞰苍生如蝼蚁,又似理所当然地足以左右一个长老的生死结局。 彼时晚膳后,鉴书来寻她说是要请她去看一出戏,庄梦蝶对这两人没什么好感,自然对她们口中的“戏”没有半点兴趣,她借口困倦疲乏已欲就寝便拒绝了。谁知,这鉴书倒是比拾音更加爽快些,能动手的绝不多说一个字,一言不合就动手,自己苦练多年的三脚猫功夫竟是一招就完败,待她再次醒来就已经在这密室之中了。 这俩人,名字相得益彰,性子南辕北辙,一个牙尖嘴利气死人不偿命,却是半点身手也无,一个沉默寡言表情木讷,却是年纪轻轻身手了得。 什么样的世家,能够培养出这样的丫鬟?庄梦蝶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她看着大大咧咧的,此刻却不由得多想了几分……南隐的名字一听就是化名,又是来自盛京,莫非是皇子之流?若当真如此的话,南隐此行莫非本就是冲着祖父来的?如此一想,反倒觉得似乎更加合理些。 毕竟,元戈死了那么久了,若当真是冲着元戈来的,又为何偏偏要到这个时候才过来? 她不敢再想,亦不敢多问,她知道若事情当真如自己所想,那如今这样的结局已是最好,留着一条性命,又能保全昔日名声,不过就是往后的日子寂寥无趣些罢了,换一种说法未尝不算是闲云野鹤的雅趣。庄梦蝶低低说了声“多谢”,才艰难地搀扶着庄黎川走进了夜色里。 祖孙俩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雨幕里。 鉴书站在元戈身后,视线落在祖孙俩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眼元戈,才轻声问道,“少夫人当真相信二长老的话吗?他看起来……并没有说多少实话。” 元戈回眸看她,扯了扯嘴角,“是没说多少实话,神神叨叨避重就轻的。但有一句话他说得没错,也许他的确是想要我死的,可他终究有贼心没那贼胆……至于悬崖下的蛇窟,它就在那里,庄梦蝶能看到,别人也能……再者,我在悬崖上采摘药草,就算下面摆着十个八个的蛇窟,我若是不掉下去,他们又能奈我何?说到底,真要用这个方法害我的话,变数太大了。庄黎川应该还没那么蠢。” 元戈缓缓抬手,掌心接了随风飘来的细雨,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一个由那么多巧合组成的意外。” 庄梦蝶发现了蛇窟告诉庄黎川,一心扑在买卖上的庄黎川虽答应了找人处理却也转身即忘,自认身手不凡的元戈这么多年在山间采药从未失手,偏偏那一次那么巧得坠了悬,偏偏那悬崖之下一棵能攀附的树木都没有,偏偏下面就有一个毒蛇盘踞的蛇窟……也许,这真的只是无心之失下的悲剧。 一个巧合。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鉴书却并不赞同,她难得坚持发表自己的意见,“意外也可能是人为的。也许他们在您不知道的情况下,制造了无数种这样的意外,之前您都躲过去了,只这一次您没有那么幸运……毕竟,没有人会一直走运。若这一次您很幸运地活了下来,您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在鬼门关前溜达了一圈,不是吗?那么,下一次、下下一次……少夫人,他们了解您的性子,明白您的软肋,想要在您的生活中制造可能的‘意外’就简单很多。” “您说他待您极好,您闯了祸都是他拦着大长老免了您许多的皮肉之苦。可是,您又焉知这不是他的计谋,以此来助您长天地无惧的性子,让您屡屡犯险,增加意外的可能性?” 一下说这许多,鉴书也有些不习惯,对上元戈看来的眼神,面色尴尬地顿了顿,才道,“这是属下妄自揣测的。属下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早已见惯了人性之恶,欺骗背叛、口蜜腹剑,杀人亦有太多的方式,手起刀落反倒是最仁慈的。少夫人您却不同,你坦荡磊落,您眼中的别人自然也是如此。可这世界原本就是有黑暗、有风雪、有阳光晒不到的角落……您、您明白属下的意思吧?” 皱着眉头咬文嚼字的姑娘,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竟难得的有几分少见的稚气与可爱。 元戈颔首轻笑,“我知道你的意思,他对我的好也许只是表象,也许是带着别的目的……但那些‘好’的的确确在我尚不懂事的幼年时期给我带来了最初的、除了祖父与兄长之外的善意和温暖……我想,彼时他应该尚未对我起过杀心吧,不管他的相护到底几分真心……我今日给他留的体面便权当是还了那份心意了。” 鉴书沉默着点了点头,半晌,竟是认认真真地补了句,“少夫人是个好人。” 几分木讷,几分耿直,因着这认真显得愈发执拗,竟看不出半点说笑的意思——她是真的这样想的,也是真的这样说的。 元戈转身关了密室的大门,一边摇头轻笑,“我这辈子啊,说我泼皮的有,说我阴险的也有,说我混世魔王的也有,后来成了温浅,也是说什么的都有,偏偏两世为人,都没人说我是个好人……”如此简单又直白的评价,一时间倒是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不是小孩子才会纠结好人坏人的问题吗?” 厚重的大门在机关的作用下缓缓阖上,鉴书耿直的重申道,“属下并未纠结,您就是好人啊。” 第353章 禁足还是静养? 雨势迅猛,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常青树的枝叶间,天地间除了风声雨声什么都听不见。 彼时在密室中却是半点未曾察觉。 庄梦蝶搀扶着庄黎川走在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老爷子这些年愈发地身宽体胖,此刻整个人更是不住地往下沉,庄梦蝶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分外艰难,一边却又忍不住想着那间隔绝了所有风雨声的密室。他们都说元戈将她的毕生心血都藏在了那间密室里,能见人的、不能见人的,救人的、害人的,足以名垂青史的、亦或遗臭万年的,都被一把机关锁锁在了暗无天日中。 起初她是不屑的,狡兔三窟这种三岁孩子都懂的道理她元戈竟然不明白,什么都锁在一处岂不是明摆着告诉窃贼宵小要偷她元戈的东西直接去密室就成了?机关打不开?大不了拆房子嘛!现如今她才知道,只怕那房子也不好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也不知道到底花了多久才搀扶着庄黎川回到院子里,祖孙俩都像是刚从湖里捞起来的似的,从头到脚都在下小雨。 院中守夜的下人吓了一跳,实在不清楚二长老明明已经躺下了,为何会这般狼狈从外面回来……再看同样狼狈的俩人,还是聪明地保持了沉默,只手忙脚乱地伺候着二长老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连夜去请了大夫。年迈的大夫早睡下了,迷迷糊糊听着说是二长老昏迷不醒,摆摆手扯着嗓门道“夜深了,是该睡啦!”说完,打了个绵长的哈欠…… 只这哈欠还没打完,心急如焚的下人抄起一旁药箱扛起大夫就跑,彼时哈欠连天的老人一路嗷嗷叫唤着被扛到了二长老跟前,哆哆嗦嗦地整理着滴水的袍子又哆哆嗦嗦地探手号脉,面色凝重地号了半晌,脸色就分外难看了起来,“都说夜深了!夜深了!二长老都疲累至此了,本来好好睡上几日便也好了,偏你们兴师动众地把老夫扛来!怎么,是要老夫叫醒他让他更累一些吗?!” 因着不放心而留下的庄梦蝶也是一愣,不可置信地确认道,“只是、只是累了?” 大夫的脸色更差了,“什么叫只是?寻常人若是累着,好生歇息一二便是了,可你们瞧瞧,二长老都累得昏倒了!可想而知二长老是有多久没有好好歇息了!病了还是累了都分不清,你们这些个下人到底是如何伺候的?这个时候叫老夫过来有什么用?点上安神香,让长老好好睡一觉才是真!……胡闹!” 庄梦蝶看着满脸不悦的大夫和面色羞愧摸着后脑勺连连应是的下人,只觉得胸膛里像是有一颗大石头沉沉坠地又重重弹起,这一坠一弹间,只觉得胸口都生疼……只是疲累晕倒?可她瞧得分明,祖父明明受了内伤!怎么可能只是疲累? 彼时对方也说只要好生歇息睡个三天自然就痊愈了,可为什么号不出受伤中毒的脉象? 庄梦蝶看着神神叨叨抱怨着下人胡闹的大夫,一时间不知道是大夫技不如人还是小药童当真如此厉害?用毒用得如此娴熟不露痕迹的,上一个还是元戈……她最近不知怎的,总想起元戈,特别是看到那个小药童的时候,总忍不住拿她与元戈去比较,不是那几分相似的样貌,而是某种摸不着、说不清、又道不明的感觉。 令人有些在意,也让人有些忌惮。 …… 送走了大夫,庄梦蝶便也回自己的院子去了,一番折腾下来,天都快要亮了,大雨却没有半点停歇的迹象。 翌日一早,几乎一宿没睡又起了个大早的下人们赫然发现院子门口守着陌生的冷脸侍卫,与之攀谈却也并不接话,瞧着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这些年庄黎川纳了几房妾室之后,他将自己原本的院落又扩大了些,但左右都是住在一个院门里。又几年之后,子嗣渐丰,这一个院子多少有些拥挤了,口角也多,庄黎川这才将边上空置的客院分给了妾室子女,自己反倒过起了独居的逍遥日子。 如今倒是方便了这禁足。 当然,对外的说法并非是禁足。侍卫说大长老今早收到二长老累倒的消息很是自责,是以决定让他好好调养身体,切勿再让山中琐事去打扰了二长老,只是大长老也清楚二长老的性子,定是闲不住的,这才让人守着。随后没多久,酆青檀亲自前来把脉诊治,也说的的确确是累倒了,不过并无大碍,只要好生调养,随后开了张调理的方子才背着手缓步离开了。 当日午后,大长老那边听说了昨儿个这院里下人闹的笑话之后,又特意安排了“更加可靠”的人手过来照顾着,顺便还以体恤长老多年辛劳为由,将庄黎川院子里的那些账簿尽数搬走了。 很显然,知玄山的经济大权旁落他人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聪明人自是心照不宣:二长老,被禁足了。 湛炎枫姗姗来迟,落座之后便是一贯的开门见山,问元俊峰,“怎么回事?我听说老二病了,过去探望却被人给拦下了,说是要静养。他如今昏睡不醒的,怕是你在他耳边敲锣打鼓都吵不醒他,怎就连探望都不能了?” 大长老垂眸品茶,喜怒不辨地掀了掀眼皮子,才淡声说道,“酆老的意思,说他如今虽是睡着,但你们在他耳边说话都能听得见也感受得到,为了让他好生歇息,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酆青檀从来都是跟他元俊峰在一条船上的! 湛炎枫硬生生将这句话给憋了回去,又问,“听说你把老二手里的生意都接过来了?是打算交给谁吗?南隐?还是这几日在你院里扎马步的小丫头?” “你说的是鉴书?她不日就会离开的……”老爷子搁下茶杯轻笑说道,“这些年庄黎川的确是受累了,也是这次的事情才让我发现,咱们都老啦,这知玄山总要交给年轻人的……可惜,如今你我皆已无人可继,届时也只能靠老二那帮子子子孙孙了……说到底,这知玄山,都是他们的。” 很是意有所指,又似离间挑拨。 湛炎枫垂眸沉默,元俊峰一武痴,这些年除了武功就只有他那俩孙子孙女的,意有所指地离间挑拨对他来说难度太高了……大抵是自己多心了吧。 第354章 木簪 湛炎枫又坐了一会儿,闲话家常间略带些旁敲侧击,只元俊峰总有些意兴阑珊的,像是唏嘘、像是无奈,无论怎么看都是备受打击的模样,至于旁的端倪,却是半点瞧不出来。 湛炎枫本也不是察言观色之人,一时试探无果,便也借着手头还有事情处理,起身告辞了。 出门之际,见着迎面进来的鉴书,湛炎枫收了脚步打量她,小姑娘只默默垂首侧身退到路边。南隐那跳脱的性子,身边跟着这么个闷葫芦,倒是让人有些难以想象。他偏头打量着小姑娘,蓦地出口问道,“你叫,鉴书?哪两个字?” “回三长老,鉴别的鉴,书籍的书。” 倒是不错的名字,的确像是附庸风雅的公子哥能想出来的。湛炎枫点点头,正欲再打听些什么的时候,却见着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满脸的慌张,几乎是将“有大事”三个字写在了脸上,湛炎枫一时间便觉得脑壳疼,低头提了提衣摆仔细地避开还未干涸的水塘走到门口,垂眸看向小厮。 小厮以极快的速度低声说道,“爷,虹姐儿回来了。” 湛炎枫眉头又是倏地一跳,嘚,还真是大事。 小厮口中的“虹姐儿”就叫虹姐儿,原是他身边的账房,具体姓甚名谁无人得知,只说唤她虹姐儿就成。虹姐儿生得漂亮,大抵是早些年受了些情伤,为他办事的这些年也没住在知玄山上,只在半山腰搭了个木屋深居简出的,这般过了几年,倒也是和和气气地相安无事。 谁知,那年冬天,也似昨晚那般的大雨,想着山路难行,便在虹姐儿屋中用了晚膳,她提议喝些她自个儿酿的梅子酒暖暖身……谁知,再次醒来那人便已经离开,此后竟是再无音讯。 “她在哪?” “在您院中,说有急事要见您。” 湛炎枫再顾不得可能沾水的袍角,大步流星地赶回去,甫一进门见着虹岚,正欲将挂心多年的事情问个清楚明白,却听对方飞快说道,“三爷!南隐带来的人不是拾音!是锦衣卫指挥使之妻、户部尚书之女温浅!” 这消息突兀、又古怪,湛炎枫似乎没听明白,他垂眸看着对方发间,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什么?” 虹岚咽了咽口水,她来得急,那日从盛京大牢中逃离,就直接走小道来知玄山,谁知一回到知玄山就先听说了“南隐少爷带着两个姑娘在知玄山、其中一个姑娘还生得有几分像已故的元戈小姐”这事,当下吓得三魂七魄都差点全部离体,哪里还能顾得了许多,直奔湛炎枫这里! 温浅还活着!她诈死来到知玄山是不是宋闻渊授意要将知玄山一网打尽?! 心下忐忑的虹岚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视线所落之处,她频频做着吞咽的动作,几乎如此才能平息自己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她扒拉着湛炎枫的胳膊仰面看他,知他不喜咋咋呼呼的女子,便尽量慢条斯理地温声说道,“槿素被抓了,知玄山在盛京的生意已经被悉数查封。槿素死前绑架了恪靖伯府表小姐要挟温浅单独赴约,温浅至此下落不明,槿素还牵连了我,我是从牢中逃出来的。三爷,温浅此行来者不善呢!” “温浅?”湛炎枫看向对方扒着自己胳膊的手,一张脸上喜怒未变,只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那个叫拾音的吧?我瞧着便觉得她不像丫鬟……只是,虹姐儿,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我并没有什么买卖在盛京城内。何况,自打那晚你不告而别之后,我以为咱们已经不是雇主和手下的关系了……莫不是如今你在替老二卖命?” “我、”虹岚蓦地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是想要……” “我想要什么?”湛炎枫缓缓抬手,抚上对方发间那支雕工粗糙的木簪,缓缓勾起的眉眼间,有种几近狠厉的温柔,他便是如此“温柔”地看着对方,“我想要什么?嗯?虹姐儿,莫不是你这些年下山去做了些杀头的买卖,如今东窗事发,便想着逃回来求我救你?你求我救你便也罢了,偏还要说是我想要……这是什么道理?” 虹岚突然打了个哆嗦,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扒着对方胳膊的手想要后退,偏湛炎枫已经快她一步反手勾住了她的脖子阻了她的退路。 那手冰凉,贴着她后颈的肌肤,凉意从脖颈子上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人如坠冰窖。 而让她更加头皮发麻的是木制的簪子缓缓划过肌肤的触感,极轻、极缓,极温柔。 仿佛对待稀世的珍宝。 只是,那珍宝不是她虹岚,而是她发间的木簪 “三爷……”她懊恼心急之下竟是忘了摘掉这支木簪,此刻被人抓了个正着。虹岚避开了对方目光,垂着眉眼张了张嘴,却什么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那晚,她本只是兴之所起,搬了自酿的梅子酒,入口甘醇,这人贪杯多喝了些,竟是醉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好奇这人珍之重之贴身存放的小匣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 事到如今,就连虹岚自己也说不清楚,若时光倒流回到最初,她还会不会诱哄着醉酒的他打开那个匣子?或者,她还会不会选择跟着他上山来卷入这份注定无疾而终的心情? 她不知道。 时间回不到最初,她也注定没有答案。 知玄山孑然一身洁身自好的三长老,偷偷爱慕着一个注定得不到的女子,就像她虹岚,也偷偷爱慕着一个眼里从来没有她的男人。 数年未见,对方眼尾又添皱纹,即便不笑的时候也有淡淡的纹路,玉冠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间也已经有了几缕雪色。湛炎枫……到底还是老了,纵然他看起来总让人忘了他的年纪,他还是老了。他素来不服老,也不敢老,那支盛着木簪的盒子底下,是他一笔一划刻下的沉甸甸的心思——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第355章 物归原主 时间似是被无限拉长,木簪簪尖擦过头皮的触觉比每一次都要清晰迟缓,那种酥麻感让人不寒而栗。 虹岚都忍不住哆嗦。 湛炎枫却似半分未曾察觉,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簪簪身,笑意轻缓从容。 “该物归原主了。”他说,“那夜一别,我寻你多年,只为问一问究竟是不是你带走了我亲手雕刻的木簪。如今既已物归原主,你我之间就算两清了,你在盛京城的营生并非出自我的授意,是福是祸你得自己担着。虹姐儿,你我也算相识共事一场,虽是无疾而终潦草收场……但除了这只木簪,你我之间已是两清。” 他言语温和,娓娓道来,垂眼看来的眸色里亦盛着几分温柔。 当年,她就是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里——对所有人都冷面自持的男子独独同她说话时有那几分温柔,这样的特殊对待只怕没有人能够保持清醒吧?她以为自己是他的“例外”,殊不知反倒是他成了自己的例外,多年筹谋皆是为了能实现他的心愿,殊不知最后换来一句“两清”。 何其绝情? 虹岚缓缓低头,捋了捋垂下来的长发,轻声说道,“三爷,从盛京城逃出来的那天晚上,是除夕,万家团圆的日子,只我一人踏上了逃亡路……身后是别处见不到的足够绚烂耀眼的烟花。我站在城门外的岔路口上犹豫了很久,这天下之大,我并非杀人害命,若我就此隐姓埋名,只怕朝廷也不会兴师动众地来抓我……反倒是这知玄山,往来能人异士和世家学子众多,眼多口杂的,不是什么好去处。” “可我还是来了……” 她缓缓后退半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却仍然低着头——她害怕一抬头见着这人温柔的眼神,那些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际连自己都觉得委屈的心情便是又说不出口了。 “我跑死了两匹马,抄小道赶回来,就生怕官府顺藤摸瓜查到知玄山的时候您什么都不知道,应对间出了错将自己牵连了进去……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虹岚敛眉轻笑,又缓缓后退一步,才仰面看向对方,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捋着耳后的长发,一边眉目含情地打量着对方,柔声说道,“多年未见还未来得及叙旧,就被告知你我早已两清……那边两清吧。” 她放下捋着长发的手,仍然偏着头浅笑吟吟,从容不迫间还有几分俏皮与媚态。 她说,“虹姐儿这名字,我不用许多年,如今再听倒是很不习惯。如今我叫虹岚,盛京城最大的青楼酒肆的妈妈桑,人称虹妈妈,下回遇见,三爷可别再叫错名字了。虹岚一把年纪,再叫‘姐儿、姐儿’的,不合适。”说罢,微微一颔首,从容错身。 知玄山的三长老湛炎枫爱上了一个年纪上几乎可以当他闺女的女子,自此之后他便似掩耳盗铃一般地不愿听见任何与年龄相关的词汇,也拒绝过生辰,每日里更是坚持养生早睡以保容貌青春不变……哪怕那个女子早已离世多年。 有时候就连虹岚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因为那人永远地停留在了一朵花最美的年纪,所以湛炎枫才会几近疯魔一样地害怕“变老”。 她说不清楚,可今日一见方才更加清楚地明白,果然是人都会老去,就连明显比别人老得更慢一些的湛炎枫也不例外……她甚至有些“恶毒”地唏嘘着,要说湛炎枫有多喜欢那女子,她却又觉得也不过如此……红尘俗世的泥潭里滚过一遭之后再看这段彼时甚是触动的感情,总觉得仍然只是自私绝情的男人的某种自我感动罢了。 若是真爱,自当生死相随。 可纵然比谁都清楚明白,纵然交出去的心意被人弃掷于地,可自己还是如同那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虹岚站在院门之外那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无奈轻讪,彼时仰着头故作潇洒,不过是勉力维系的最后一点自尊罢了……两清,当真是好绝情的词。 事到临头,湛炎枫竟是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了出去……算盘如此响亮,原就不需要什么账房先生。 …… 虹岚离开没多久,翻了天的二长老那边就来人了,来的是庄黎川的发妻马氏。马氏是农妇出身,没识几个大字,性子爽朗嗓门也大,咋咋呼呼的很是热情好客,加之做了一手好菜,这些年没少照顾独居的、用马氏的话是“寡居”的湛炎枫,是以湛炎枫对任何人都能不假辞色,对这位却总含笑唤一声“二嫂”,稍显热络。 马氏还穿着喜庆的大花袄子,挽着袖口风风火火的,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面粉,就这么直冲冲地冲了进来,通传的小厮都只能跟在她后面小跑着。 “三弟!三弟!” 湛炎枫唤她二嫂,她便也很是自来熟地唤着“三弟”,倒是与庄黎川的妾室们不同。她一路叫着“三弟”进了院子又熟门熟路奔着湛炎枫的屋子去,将听见动静出来的湛炎枫堵在了门前的走廊里,“三弟!三弟可知你二哥是个什么情况?这大夫来过了,这酆青檀也来了,都说老二是累着了,睡个三五天的也就好了,可我想着总要人照顾吧,这下人总没有咱们自己仔细是不?可谁知,咱们还进不去!这是个什么理儿,我与老二夫妻一场,怎么就不能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他了?” “的确是这么个理儿。”湛炎枫颔首称是,沉思片刻又问马氏,“听说是大哥的吩咐,二嫂去问过大哥了没?” “去了哇!”马氏顿足,“一听这事儿我就去见了大长老,可没见着人,是个小丫头片子出来说什么大长老身体有恙不见人……有恙?他那身体比年轻人还好些,能有什么恙?还有那小丫头,是不是南隐身边的丫鬟?我之前还听老二说这几人只怕来者不善,你说、你说会不会是那什么天子什么诸侯的?” “挟天子以令诸侯。” “对对对!就这样!哎,你说他们会不会挟持了大长老?”马氏蓦地压低了声音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凑近问道,“你说大长老如今会不会就只是个听话的傀儡了?” 第356章 利用 此刻换了其他任何人说这样的话,湛炎枫都不会失笑。 偏偏说这话的是连完整的“挟天子以令诸侯”都说不出的马氏——若整个知玄山上下第一个发现元俊峰是个傀儡的是马氏,那他们这些人还真是白活半辈子了。 湛炎枫理了理刚换上的衣裳,没当回事地讪笑安慰,“不会的,二嫂多虑啦。我方才刚从大哥那边回来,他说南隐小住几日就会回去了,到时候那丫鬟也会离开的。你想想,他们若真要挟持大哥,挟持这几日光景又算怎么回事呢,对吧?” 马氏很简单地就被说服了。 她挠挠后脑勺,却仍有几分不得其解,“那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呀!老二躺在那里什么情况也不清楚,你说这人他得累成什么模样才能连着睡上三五天不醒的?明明昨儿个瞧着还神清气爽的……蝶儿前几日刚回来,老二最疼她了,整日里一个劲地陪着她呢,能累什么累呀!” “蝶儿也古怪,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似的……往日里老二有个头疼脑热的她最是紧张了。”马氏自顾自的抱怨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些烦心的,遂摆摆手,“嗨,二嫂就是随便扯扯,没叨扰三弟吧?瞧着你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有事要忙?” “没有,只是方才作画弄脏了衣裳。” “成,既然没事的话,晚膳来二嫂那边,做了你喜欢的菜。”马氏扬扬自己手腕上还未来得及洗干净的面粉,随意地拍了拍,又喃喃说道,“哎,你说这南隐到底是什么身份,咱们山上一直好好的,怎的他一来,就闹出这许多事……说来,之前是不是还有个随从,倒是有阵子没见着了,我听人说呀,说是除夕夜被赶走的!” 湛炎枫整理衣袍的动作倏地一顿,南隐此行的确还有个侍卫,只这山间地广人稀的,他也不可能去顾着一个随从的去处,这会儿听马氏提起偏不知怎的,心下突然漏了一拍,“除夕夜赶走的?犯了这么错处,这大过年的赶人离开?” “可不呢!”马氏再一次左顾右盼着,见确实四下无人,就着大花袄子擦了擦手才上了走廊,凑近了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听说呀!那人姓慕容!你说,南隐会不会也是慕容家的人,此番过来就是为了继承咱们知玄山……毕竟你看,这元氏一族是无后了,你这边,哎,至今寡居,就算你这会儿娶妻生子,这孩子长大还要二十年,老二这边、哎,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唯一能看的偏偏只想着往外闯。这知玄山可不就得慕容家接过去了嘛!” 后面的话,湛炎枫听了,却完全没听进去。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只有两个字——慕容。 慕容……慕容少艾。 那个温柔得像是水做的女子就是出自慕容家,那女子说话是温柔的,举止也是温柔的,就连走路都是翩然如薄云拂过般,带着馨香的。温温一笑间,便似春风化了霜寒冰雪。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女子,只一眼便已沦陷。可那女子款款一笑,屈了屈膝,唤他,“三叔。”春风拂过,冰雪依旧。 如今乍然再听这两个字,多少年来都似一口枯井一样的胸膛突然间骤然跳动了起来,跳得他嗓子眼都生疼,他将颤抖的手背在身后,稳着声线维持着不甚在意的样子“随口”问道,“慕容家的?二嫂听错了吧,这些年谁敢让慕容家的人上山来?再者,纵然咱们不知南隐的身份,大哥还能不知道吗,若南隐当真出自慕容家,你以为他能活着离开?” 慕容二字,早已成了知玄山的禁忌。 说不得,碰不得。 “对哇,起初我也不相信啊!可这些日子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咧,这思前想后的,觉得他们说的有笔有眼的,兴许是真的!不然这大过年的赶人下山去,那晚上还下了老大的雨,这也不是咱们的待客之道哇!” 的确蹊跷。 湛炎枫沉思片刻,才开始支招,“这样,二嫂,你说的也对,这二哥如今这副模样若只是累着了的确说不过去,主要是还不让咱们去探视,这就更加说不过去了。我方才也去了,也被拦着了……可我去找大哥,大哥只说是酆老的意思,酆老医术精湛,咱们不好置喙,可如今酆老身边有个药童也是南隐的丫鬟,这南隐一来知玄山,就用俩丫鬟将酆老和大哥哄得团团转,若说他没什么坏心思的话,我也不信。咱们就去讨个说法,问问清楚这俩丫鬟到底什么来头!” 锦衣卫指挥使的妻子,生了几分像元戈。 如今又冒出来一个慕容家的随从。 要说这一伙人当真和慕容家半点关系也没有……他不信。 那就让老二家的去探探路,左右她素来鲁莽大家也都习惯了,再说,她的身份在那,就算真的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也没人会罚她。 “这……”马氏有些犹豫,毕竟药园的规矩多少年如一日摆在那里,他们一般都不会过去,何况元戈死后,酆老爷子的脾气是愈发古怪,谁撞见谁倒霉,要她去找酆青檀还不如去找大长老。 “咱们又不是去吵架的,没事。”湛炎枫垂眸轻笑,抬手轻轻拍了拍马氏的肩膀,“酆老虽然深居简出,却也是讲道理的人。二嫂若是担心,三弟可以陪你一道,只是这会儿手头有些事情,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好,要不,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马氏虽然忐忑,但老二生死未卜躺在那里,她自是心急如焚着,再者,湛炎枫说得对,她又不是去吵架的,只是要个确切的说法罢了……酆青檀也没道理将她赶出门吧?这般一想,便下定了决心,用力一点头,“成!我现在就去!三弟若是有事,你忙你的就成。” 湛炎枫背在身后的指尖搓了搓,才用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说道,“无妨。事关二哥,我也想弄个清楚明白。” 马氏自是欣然应允。 第357章 今日有客 管事从后门出来,双手覆于腹前,垂首等待并不说话。 湛炎枫返身进屋洗了手,慢条斯理地擦干了,才回首问道,“南隐的身份,查出来了?” “是。”管事低头称是,“知他是从盛京来的,便好查了许多,盛京这几年也没出几个有才的,一问医术精湛又是从知玄山回来的,很快就问到了,盛京许家少主,许承锦。许家是富商,富甲天下,只这些年并无人入仕,这许少主也是个纨绔,已经和许家断绝关系单独建府了,倒是有个老子娘还在许家,偶尔还能回去看看。这些都是盛京百姓说的,不知真假,但许承锦的身份必然不会有错。” 管事想着方才虹岚的那番话,又补了句,“咱们还打听到了,这许承锦和锦衣卫指挥使宋闻渊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如此,这许承锦带着宋闻渊的妻子上山来,便也解释得通了……爷,您说这盛京的人过来,当真是为了槿素姑娘和虹姐儿那些个‘买卖’?若是如此,咱们还是要早作打算啊……” 湛炎枫脚下一顿,堪堪停在了屋子里那面很大的铜镜前,他缓缓偏头,看向鬓角几根格外明显的白发,抬了抬眼,吩咐道,“来,拔掉。” 管事心下轻叹,三长老最近的白发愈发地多了,前几日刚拔过,又长出来了,说到底,毕竟是可以当祖父的年纪了,偏他不服老,还当自己只是不惑之年呢,前阵子不知从哪里听说的,少吃肉才能老得慢,他便日日茹素,半点荤腥都不碰了——这些个道听途说的东西,他回回都信,今儿个不沾荤腥日日茹素,若明儿个又听人说多吃猪蹄才能永葆青春,只怕这饭桌上便该只有猪蹄了。 倒是为难了他们这些个做下人的,主子没个定性,他们伺候起来也难。 湛炎枫不知管事心下腹诽,只一边微微偏着头透过铜镜打量着对方为自己拔白发,一边慢条斯理地接了之前的话题,“你也说了,那是槿素和虹姐儿的买卖。槿素是元戈的丫头,虹姐儿虽当了一阵子我的账房先生,可之后我与她之间亦无往来,她俩的买卖,与咱们有何干系?就算朝廷有意针对知玄山,那也不能随随便便诬陷到咱们头上。” 管事飞快地看了眼湛炎枫,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待拔完了最后一根白发,才退开一步垂首等候。 湛炎枫偏着脑袋端详片刻,确保头上一根白发都看不到了,才站直了身子抖了抖宽袖,步履从容地朝外走去,“走吧,去药园瞧个热闹……虹姐儿下山了?” “是往山下去了,不过应该没下山,许是仍在半山腰那木屋里住着。”管事亦步亦趋地跟着出了院子,声音压得更低,“她如今犯了事,住在木屋里反倒是最安全的了。” “派人盯着些,若是朝廷的人寻来,别让她说些有的没的。” 从容温雅的语调,端方儒雅的脸上半分情绪也无,管事却倏地心底一寒:这“不让人说些有的没的”的法子,自然是……他愈发低了头,下颌都快抵着前胸了,低低说道,“是。属下明白。”三爷啊,从不是什么真正的温良之辈。知玄上长老有仨,大长老痴迷武学二长老耽于敛财,只这位看着最是清心寡欲又克制自持,偏也是这位……封心绝情、心狠手辣。 管事兀自盘算着,没注意湛炎枫突然停了脚步,险些就给撞上了,慌乱间整个人都往后仰去,连连后退了两三步才稳住了身形,抬眼就见湛炎枫看着前头有些出神似的轻声问道,“今日知玄山有客吗?” 管事伸了脖子朝着那个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遂摇摇头道“不知”,说完又道,“许是山下的村民吧。”山下的村民多多少少都受过些恩惠,是以隔三差五地也会送些鸡鸭鱼肉的上山来,来往多了,侍卫并不会刻意通报,有时候直接道谢收下,有时候带去大长老的院子让人喝杯茶歇歇脚再送下山去。 这些事湛炎枫也是知道的,只是方才见着走过去的男子,身形料峭,行走间风风火火的步子很大,远远看着便觉得清隽贵气的,实在不像是山脚下农夫的模样。 只是眨眼间就已经消失在了视线里,如今回想,又觉得兴许是自己错看也有可能……总不能真的那么巧,虹姐儿才上山,朝廷的官兵就追来了吧?湛炎枫心下稍定,没再说话,只背着手朝着药园去了。 …… 药园中。 争执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马氏是个粗人,平日里虽然热情好客,却也足够直来直去爱憎分明,这会儿认定了南隐一伙人都是来自慕容家的、居心叵测意图侵占知玄山的歹人,自然是极尽所能地扯着嗓子说着难听的话。 就连酆青檀都遭了无妄之灾。 “要我说!”挽着袖口叉着腰的马氏扯着脖子冲着酆青檀吼,“往日咱们也是敬你重你,偏偏如今你因着这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黄毛丫头的,非要说我家老二是累的!他累不累咱们这些一口锅里吃饭的人会不知道?再说,大过年的,他能累什么去呀?酆青檀,我都听说了,他们就是慕容家来的,怎么,你还要帮着慕容家的人吗?难道你就不怕大长老那边知道了怪罪你?” “还是说,你料定就靠他们几个能在知玄山上翻了天去?” 她几乎听不进任何解释,饶是酆青檀和元戈如何解释自己与慕容家无关,可她仍然坚持“知玄山上下早就发现了南隐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了除夕夜离开的那个男人出自慕容家”,毕竟,的的确确有人听到了他叫“慕容钰轩”。 天下之大,复姓慕容者不知凡几,饶是此前不会将此慕容联想到彼慕容上,但在此刻,纵然此慕容当真非彼慕容,马氏也必须要咬死了此慕容就是彼慕容! 第358章 你们再也别来了! 庄黎川护了元戈十几年,马氏便也照顾了元戈十几年。 纵然庄黎川有所图谋,可马氏对元戈的好,是真真切切地怜惜,她怜惜无父无母的元氏兄妹,逢年过节的总忘不了给这俩孩子准备新衣,只要是她家孩子有的,总也少不了元氏兄妹的一份。 这份恩元戈不可能弃之不顾,此刻自然也做不到冷面呵斥或者直接置之不理,可是庄黎川的事情她也的确不好解释。 怎么解释呢?告诉她同您吃着一口锅的二长老之所以会累着是因为他背着您忙了很多您不知道的事情,譬如,那些本不该存在的买卖,譬如,一把年纪深夜不睡夜探元戈密室?不管马氏信不信,依着她那直来直去又愤世嫉俗的性子,也只会将小事化大、大事更大化,届时庄黎川才是真正身败名裂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元戈让人搬了凳子请马氏坐,马氏却大手一挥,表示拒绝接受这样的“糖衣炮弹”,“我没那么讲究,站着就好,站着把话说清楚,你们慕容家的人怎么会来知玄山,为的到底是什么,我家老二又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因为撞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情才有此横祸?” 说完,又卷了卷袖口。 正月的知玄山,还是很冷的,马氏袖口挽到了胳膊,露着一截看起来很是有力的臂膀,叉着腰,竟似全然不觉得冷似的。 有药园的下人趁着马氏没注意,悄悄地溜了出去,去元俊峰那通风报信了。 元戈无奈摇头,“二夫人,少爷并非出自慕容家,我们来自盛京城,这些大长老都是知道的。若非如此,大长老也不会同意将我们留下,您说是吗?还是您觉得若二长老这事儿当真是我们干的,大长老还能留我们在这山上?” 马氏却揪着离开的慕容钰轩不放,“那除夕夜离开的侍卫你们怎么解释?他就姓慕容!大长老闭关多时,一出关又听闻元戈元岐死讯……众所周知那阵子的大长老已经几乎不理事了,若非如此你们如何上得了山?!三弟是从来不怎么管事的,大长老是无心管事,那阵子里里外外都是老二在操持,所以你们才针对他!” 不得不说,马氏的想象力是极好的,这一番言论就连元戈都有些不知从何解释……她无奈长叹,“二夫人……公子的确不叫南隐,但也并非复姓慕容……” 她决定将南隐的身份如实告知,可话才出口,就被院门外的一道声音给截了,“南隐,又名许承锦,出自盛京许家,对吗?” 声音很熟悉,微凉里带着几分克制的温柔。 元戈抬眸看去,就见湛炎枫背着一只手站在月洞门外,没什么表情的脸看起来有几分入骨的冷漠,就连眼神都比之前每一次元戈犯错时看到的神色更加冰冷。元戈因着这近乎陌生的冷漠怔了怔,马氏反应却快,“三弟?方才你怎么不说?” 湛炎枫跨进门槛冲着马氏微微颔首,“二嫂莫怪,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就在二嫂离开之后没多久……至于这位自称‘拾音’的姑娘,亦并非是许公子府上的丫鬟,而是户部尚书之女、锦衣卫指挥使之妻,温浅,对吗?” 骤然在这远离盛京的故地听见不属于知玄山的称呼,元戈亦是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马氏也愣了,满脸的狐疑,“谁、谁?什么尚书、什么指挥使?那他们这些盛京城的贵妇来知玄山作甚?还乔装打扮、隐姓埋名的,难不成是来唱戏的呢?” 一直沉默着的酆青檀突然上前一步将元戈拦在了身后,他比湛炎枫矮了不少,此刻微微抬着头的样子却颇有几分护崽的霸道,“三长老,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罢了,一时好奇来知玄山逛逛,一没贪没二没害人的,不至于如此咄咄逼人地跟审问犯人似的吧?” “酆老何出此言?毕竟事关知玄山,本长老也只是来过问一下情况,就是很寻常地问一下罢了,怎么在酆老眼里本长老就是咄咄逼人地审问了呢?”湛炎枫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稍稍拧着,不见几分喜怒,却显得很是不怒自威,“酆长老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莫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位温小姐、哦不,宋少夫人的身份了?” 他不待酆老点头,便又自顾自低头笑了笑,“据我收到的消息,槿素在盛京城被抓了,算算时日,应该已经没了性命才是……听说朝廷还怀疑槿素背后受知玄山指使,宋少夫人与许公子应该就是为了这事过来的吧?” 自始至终聚精会神的马氏反应得比谁都快,“所以你们是怀疑老二?!怎么可能!老二和槿素从无私交!温、温浅是吧,我可以担保,老二和槿素半点往来都没有!槿素离开之后老二还很是唏嘘了一阵,说这丫鬟平日里看着乖巧,实际上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姐尸骨未寒她就已经离开了……温浅,宋少夫人,我家老二绝无可能的!” 马氏近乎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她一边费力解释,一边下意识将胳膊上的袖口往下撸,看起来有些卑微和局促。 “二夫人……”元戈抬手搀扶着对方的胳膊,抿了抿嘴角,有些无奈地扫了眼湛炎枫,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倒让人关心则乱,马氏反手一把抓住了元戈,用力之大只让人觉得手腕像是被两只铁爪给钳制了似的。 元戈皱了皱眉头,马氏已经几近慌乱地揣着元戈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不行,不管你们是慕容还是许家还是什么温家,这大过年的,我们知玄山都不欢迎外人上山的!对,不欢迎外人,你们赶紧回去吧!再也别来了!你们不来的时候,我们都挺好的,你们一来,这山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就特别多!真的,再也别来了!” 她虽有些年纪,可生得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元戈被拽得踉跄,却仍不忘稳着马氏。 场面有些乱糟糟的,酆青檀连忙紧了两步追过去。 第359章 知玄山两方对峙 刚出门,撞上收到消息赶来的许承锦。 马氏反手一把拽住了许承锦,“你小子来得正好!我之前便瞧你这小子油嘴滑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今天也一道下山去吧!” “诶诶诶,二夫人等等!”许承锦笑呵呵地将人拦在了原地,仿若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嬉皮笑脸地哄,“您说您,几年不见,您怎么就突然这般不待见我了呢?明明之前还说我长得不错、脑子不错,适合留在知玄山上给您当孙女婿的嘛,怎么如今又说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算当不成您的孙女婿,但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我还想着明儿个去您那蹭个饭呢,您怎么就已经想着赶晚辈走了呢?是晚辈哪里惹您不快了吗?您直说就好了,晚辈受得住的……只是这赶我下山的话,可切莫再说啦!” 知玄山上的那几年,许承锦也的确没少去马氏院里蹭饭,小伙子样貌俊俏,说话又讨喜会哄人,马氏的的确确是生了那样的念头,但真的说出来也不过是打趣罢了,毕竟这位的心思可都明明白白地放着呢,除了当事人是真的完全不懂之外,整个知玄山上下谁也不知?只怕就连元岐都看出了几分。 为此马氏也试探过元戈几回,只是山川间长大的小姑娘许是开悟较晚,又或者她是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元岐那病上,竟是当真一无所觉。纵然如此,马氏也不可能真的去撮合许承锦与自家孙女,一个心思都在别人身上的男人,就算再好,那也已经是别人的了,自家的孙女自家疼,没必要送出去凭白糟践了。 可心里还是喜欢这个少年郎的,跟喜欢自家小辈似的。 又调皮又讨喜的少年人谁会不喜欢呢? “那是以前!”马氏一把挥开了许承锦的手,却也到底没再固执地将人往外拽了,只斜着眼神不满地嫌弃,“以前你是知玄山上的小弟子南隐,现在您是盛京城的许少爷,是不是这回事?” 许少爷摸摸鼻尖,笑得像是做贼心虚又像没脸没皮,“您都知道啦?嘿嘿,叫什么许少爷,在您这里晚辈永远只是小弟子南隐!” “别油嘴滑舌的!我且问你,你是不是为了调查槿素的事情才来的?如今槿素已经死了,你们还怀疑她背后有人,是也不是?” 马氏一巴掌拍出去,又堪堪停住,打也不是,落又不愿,于是就这么生生悬在了那里,许承锦嘿嘿一笑,将脑袋递了出去,笑得没个正形,“二夫人,您瞧,您都不舍得打我,怎么可能舍得赶我走呢?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一没正经官职,二不多管闲事,我就是路过知玄山上来小住一阵子过个年,您说您、晚辈是什么性子您还不晓得?我就是典型的帮亲不帮理的主儿,槿素在我这里不占亲、不占理的,她干了什么,得罪了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还能为了她去伸张正义吗?您说是也不是?” 他故意曲解,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偏细究之下又觉得哪哪都是问题。 马氏拧着眉头没吱声,湛炎枫随即引了引话题,“许少爷来知玄山小住一阵自是无妨,权当回家了。只许少爷回家却带着自己好友的发妻,就不怕惹人闲话吗?若是本长老得到的消息没错的话,这位,并非是许少爷的丫鬟吧?世家少夫人隐姓埋名陪着许少爷来知玄山到底是为什么,能不能借此机会解释一下?” 视线齐刷刷地落在了元戈身上,元戈温温一笑,“只是对知玄山有些好奇罢了,就像三长老说的,我一个已嫁作人妇的女子跟着一个外男外出难免惹人闲话,这才不得不隐姓埋名罢了……三长老莫要怪罪。” “怪罪什么怪罪!”酆青檀最是看不得自己的爱徒受半点委屈,直接将元戈护在了身后,虎着张难看的脸色冷嗤,“人姑娘家就喜欢隐姓埋名怎么了?你怎么不问问南隐小子当初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上知玄山来?我的药童,她想叫温浅就温浅、想叫拾音就拾音,她就算兴致来了叫个猫猫狗狗的,又有什么关系,还不一样是我酆青檀的药童?” 元戈默默暗忖:自己倒也不会想不开到想要叫什么猫猫狗狗的…… 老爷子素来这脾气,他的人便是杀人放火他也护得理直气壮,你若是不允,那很好,试试他的毒药吧!左右他老人家年轻时候也不是什么善茬,也就是这些年年纪大了,又多了个宝贝弟子,这才有了在这山上安居乐业修身养性的打算。 但这老爷子也就是在元戈面前才温顺地像个被顺毛的猫,元戈不在的时候那就是一只随时能暴起伤人的猛虎,见谁伤谁! 若是平日里,就连湛炎枫也不会轻易去得罪这脾气火爆的老爷子,可现下机会难得,他需要借用马氏这把好使的长枪来试一试这几人的深浅,遂只温声说道,“老爷子您这话说得就有失偏颇啦,如今二哥躺在床上生死未卜,二嫂情急之下要个说法也是情有可原的,何况,如今知玄山上下说什么的都有,毕竟是二长老,声名也是紧要的,您说是吧?” “是什么是!老夫素来偏颇,谁的心不是偏着长的你告诉老夫?”酆青檀抬着手将人护得理直气壮,脑子也清醒,“什么生死未卜,老夫亲自号的脉老夫怎么不知道他生死未卜了?倒是你,一口一个生死未卜、一口一个他们上山调查庄黎川,在别处老夫是没听见,庄黎川那点名声若是毁了,我瞧着全是毁在你手里的!槿素也是你一提再提,湛炎枫,老夫倒是想要问问你,你到底是用意!” 这些话,几乎就是指着湛炎枫的鼻子在骂了。 湛炎枫也不恼,还是那副假面具一样的表情,连声音都没半分起伏,“酆老,若老二当真如您所说,那为何我与二嫂都探视不得?你、或者说,你们……又在隐瞒什么?昨夜晚膳时二哥还好好的,为何今早就这样了?又或者说,这人……是怎么睡了一觉,就累得人事不省的?” 第360章 歪了,完全歪了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累到人事不省的?这个问题,如何都是解释不到所有人都愿意相信的。 而元戈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不相信”,有心人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前来质疑。 瞧,如今不就来了嘛。 只是还不够。 她垂眸,眉眼微敛,几近温柔地轻声反驳道,“三长老您也说了,这二长老昨夜歇息前还好好的,偏生今早就累倒了。既如此的话,正常人应该是想着先去调查一下他昨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或者接触了什么人吧,为何您却是先来质疑酆老的诊断呢?听说二长老身边的下人也请了大夫,大夫又是怎么说的呢?” “牙尖嘴利!此处何时有你说话的份?” 酆青檀冷哼,再一次及时护崽,“她说的就是老夫想说的!既然没有她说话的份,那老夫来问,三长老倒是回答一下老夫,出了这样的事情三长老不想着去调查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偏要来质疑老夫的诊断?老夫的医术就这么不值得三长老信任?” “自然不是……”湛炎枫瞬间气势骤弱,纵然这老爷子脾气臭了点、耐心差了点、不讲道理了点,但,老爷子的医术是绝对靠得住的,这一点谁也质疑不了,也不敢质疑,不过这本来就不是问题,他唠唠叨叨这许多,本也是等管事带着老二院里的下人过来,牙尖嘴利的小姑娘说得没错,老二昏迷不醒是事实,那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压根儿不信老二昨晚真的只是在老老实实地睡觉! 身后脚步传来,小碎步走得极快。 湛炎枫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我怎么会不信老爷子您的医术呢,这不,我将老二那边的下人给请来了,借着这个机会,大家一起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省得让人说了一遍又一遍,您说是不?” 酆青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元戈。 这一举动正好落在湛炎枫眼底,没来由的,他露出了一个格外明显的蹙眉的表情——酆青檀对这个小药童的在意程度,已经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这很反常。 毕竟,众所周知,这位老爷子可不是那么好哄的人,什么样的人才他没见过,还不是照样不假辞色?这温浅凭何?就……当真因为那几分相似? 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这些有的没的的心思暂时被抛之脑后,湛炎枫回首看向低着头缩着脖子候在一旁的下人,淡声问道,“今日叫你过来的用意,想必你已经知道了,那我就不再赘述了,你就说说昨夜二长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老实实,事无巨细地说清楚……别担心,我们只是关心二长老,你只需要将你知道的、哪怕是你觉得不对劲的,都说出来,没人会怪你的。” 下人讷讷应是,却又犹犹豫豫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才缩了脖子轻声说道,“二爷这些年很是规律,戌时便会洗漱就寝,那晚也是。那晚正是小的当值,所以小的记得清楚……” 那下人又飞快地撩了眼皮看了眼马氏,才愈发缩了身子,用蚊子般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小的是看着二爷睡下才离开的。可、可一直到子时之后,小、小的却又看到二爷从外头回来了……至于二爷去了哪里小的却是完全不知晓了。” 湛炎枫垂了垂眉眼,才若有似无的看了眼元戈,问那下人,“你没见到二长老出门?” “没、没……” “会不会是起夜?” “不会,绝对不会!”下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来自三长老的疑问让他心生忐忑,便愈发地去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昨晚下了好大的雨,二爷回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是、是大小姐送二爷回来的……只、只是大小姐交代了小的,说、说……” “说什么?”湛炎枫步步紧逼。 前有大小姐交代要保密,后有三长老要他交代,这大小姐与三长老之间的取舍,下人几乎是不用犹豫就已经做出了抉择,当下就将昨晚二长老何时回来的、回来后又是如何请的大夫、甚至连回来时二长老是什么打扮都说得一清二楚。 马氏脸色着实有些难看,梦蝶这孩子她还是了解的,大部分随自己,大大咧咧马马虎虎,但本性良善,也敬重长辈,若老二当真是被人给害了,梦蝶只怕提着剑就找场子去了,哪里还会叮嘱下人保密……只怕,老二昨晚没干好事。 早知,自己便不该怒气冲冲地来这药园。 如今倒好,骑虎难下了。 马氏只是性子直爽,却并非什么蠢笨之人,事到如今也隐隐猜到了湛炎枫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当下冷嗤一声,自嘲道,“这老头一把年纪了还不让人省心,这半夜出门到底是怎么累倒的,还真不好说,却要麻烦自家孩子给送回来,着实不要脸面!罢了罢了,让他这么躺几天也好!起来了又要丢人闹笑话!”意有所指的,含蓄又明显地将这件事扯到了风月之事上。 毕竟,众所周知,这庄黎川除了敛财,也就这点子爱好了,这大晚上的睡都睡了,又爬起来出去能干什么,还不是找哪个小妾去温存了?结果,一把年纪了,受不住,愣是差点就过去了!小妾定然慌乱,六神无主之下也不好找别人,只能找自家亲近的小辈,于是找了庄梦蝶。 大夫和酆青檀定然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事儿总是难以宣之于口的,便也只能含糊其辞地找了个最接近的病因——累倒了。 如此,倒也能自圆其说。 加之那下人偷偷瞥向马氏的一眼又一眼,很难不让人想歪。 下人是真的不知道这老爷子半夜去哪里了,但之前二爷夜半出门去找妾室的事情可没少干,所以他也是真的心虚,只好偷偷摸摸看马氏。 马氏已经决定了要将这事揭过去,遂学了几分江湖气,冲着酆老拱拱手,“酆老,实在抱歉,这老头子自己丢脸便也罢了,偏我还来您这里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抱歉、抱歉。丫头,实在不好意思,刚才没拽疼你吧?”最后问的是元戈。 第361章 结痂的伤口 “无妨。”元戈抚了抚袖口浅笑吟吟,“不疼,误会解开了就好。” 马氏一手拉着一个,两只手搁一起拍了拍,大大咧咧地笑,“成!成,我瞧着小丫头啊就是个好相处的,跟我家戈儿一样是个好孩子!哎,不说她、不说她了,说起来啊,就觉得心口堵得慌!这样,今晚、就今晚,跟着南隐来我这里吃晚饭,成不?” “好。” 南隐得了便宜还卖乖,“您不赶我走了?” “不赶了!不赶了!这不是误会嘛!如今啊你要住多久都成!就算要留在知玄山上当女婿孙女婿的也成!哈哈!” 很是一团和气的。 偏有煞风景的,立志要将这些刻意营造的和气给打乱,袖手一旁的湛炎枫低低笑了笑,犀利眸色却是扫向元戈,意味深长地说道,“若当真如此,却也有些解释不通,二哥夜半起身,为何还要特意换这样一身衣裳?实在有些说不通。二嫂,人既然是梦蝶送回去的,不如咱们将梦蝶找来问个清楚,兴许是二嫂误会了。” “怎么解释不通了,他自己觉得丢人呗!一把年纪了,还做这偷香窃玉的勾当……我家梦蝶是个好孩子,何时接触过这些事情,平白无故的还是别污了丫头的耳朵了。酆老不是说了嘛,躺个三五天也就好了,就这样由着他躺着吧,真要说也是他活该!” “二嫂……” “你既还唤我一声二嫂,想来我的话应该还是有几分分量的,听二嫂的,这事儿就让它过去吧!给你二哥那张老脸留几分面子。”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了,湛炎枫也只能弃了这把好用的长枪,微微退后一步,颔首,从容应允,“二哥的事往大了说是知玄山的事,但往小了说终究只是二哥二嫂的家事,二嫂都发话了,三弟自然不会这般不识抬举……二嫂,二哥的事情在我这里已经揭过去了,往后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您放心吧!” 马氏这才满意地笑了,离开前再三邀请元戈和南隐晚上去她那边用膳,又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几人之间的不对付似的,又“捎带”上了湛炎枫。 是真的“捎带”,敷衍地特别明显,马氏都已经走出去了,与庄黎川院中那下人错身而过之际,才似又想起了湛炎枫,随口加了句“哦对,三弟也来哈!”说完,倒拽着那下人的后领子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院子里似乎一下子就空了不少,本就为数不多的热闹气氛在湛炎枫那张假面具一样的表情里,消散无痕,他目送着马氏离开,才转首看向元戈,只是甫一张嘴就被酆老给拦了。酆青檀紧着上前一步呵斥道,“湛炎枫,这里是药园,是整个知玄山之外的药园,老夫给你两分薄面才当你是三长老,你若在我药园里为难我家药童,别怪老夫里子面子都不给你留!” 药园这地方邪门得很,说是药,毒比药多多了,别说里子面子了,就是这命他酆青檀也是说不给你留就不给你留的。 元戈那脾性,三分天生,七分就是随了这酆青檀。 此刻若是换了别人,听了这话只怕也就全了双方的面子作罢了,偏是湛炎枫,偏偏还是今日的湛炎枫,好使的长枪没了便没了,但若再将这温浅留在山上……他睡不安稳! 老二折得莫名其妙的,至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强行闯进去一探究竟也是相信酆青檀的实力。 不是相信酆青檀的医术,而是相信酆青檀真的有本事让人即便早已身中剧毒几近油尽灯枯、看起来却仍只是累倒了一般。就冲着酆青檀此刻护着这药童的样子就知道若有必要他只怕会毫不犹豫下毒伤人——酆青檀有这样的实力,也有这样的动机,这药童便更加留不得了! “酆老。”湛炎枫微微抬手,尽量以一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态度温和开口,“药园的规矩我自然是懂的,可知玄山的规矩摆在那里,若是我这个长老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往后可还有人会遵守这些个规矩?酆老,您站在我的立场上想一想,是不是就能明白我的为难之处了?” “我明白个屁!”酆青檀倏地抬手直指院门,“走!老夫还是那句话,谁也休想当着我的面将我的小药童赶下山去!” 湛炎枫的眉头愈发拧巴得紧了,这小老头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才多久,就这般护着了? “酆老,您是不是方才没听我说什么了,她不是南隐的丫鬟,而是世家正正经经的少夫人,来这也只是玩玩罢了,您莫不是以为她能一直待在山上陪您吧?”声音高了些,几分略显凉薄的戏谑,“酆老,您被他们给哄骗啦!” “她想留到几时就留到几时,纵然她明儿个就走,今日也还是我的药童,老头子我便由不得你们对她呼来喝去将她赶下山去!”说完,老爷子又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元戈,才长叹一声说道,“之前那个老夫未能护好,倒是让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如今这个……老夫说什么都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完全不讲道理也拒绝被讲道理的样子,理直气壮极了,也将“冥顽不化”几个字刻在了脑门上。 元戈微微一颤,垂了眸,没说话,耷拉着嘴角站在那里,像是一具魂魄离体的木偶。自打她这次回来向老师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之后,老爷子看起来就很“正常”,嘻嘻哈哈的,该吵吵,该闹闹,除了在人前稍微收敛一点之外,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她还在知玄山上的那段岁月……直到此刻,她才发现,那些嬉笑怒骂背后,有一道再高明的医术都消除不了的伤痕。 它看似已经结痂,可轻轻一碰,仍会鲜血直流,然后新的痂皮又层层覆上,却永不脱落。 只因她虽还活着,却也已经死过,禁地里那具棺材、那个牌位都真真实实搁在那里,那伤就永远都在。 “老师……”她无声地动了动嘴角,叫出了那个在人前再不能大方叫出来的称呼。 第362章 她逃 “酆老……” 湛炎枫的眉宇之间已经挤出明显的“川”字皱纹,眼看着那些积攒着、压抑着的不悦都要从这些沟壑里一点点地渗透出来,元戈觉得湛炎枫像是随时要破口大骂的样子,毕竟这位在她的印象里,是当着祖父都从来“直言进谏”要严惩元戈的人……她连忙讪讪扒拉住酆青檀的胳膊,“酆老,哎,老爷子,别气啦!气坏了可不值当的,三长老说得也对嘛,他若是只当没看见,那往后人人都以此效仿,又当如何?您说是吧?” 老爷子倏地回头,“你——” 元戈兀自拍拍老爷子的手背,示意稍安勿躁。 酆青檀这才将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咽下。 湛炎枫的“川”字更重了……酆青檀那臭脾气,又有人能制得住了?还是个刚来没几天的药童?元戈的影响还真是大啊,只几分像了那张脸,便能在酆青檀那边得了这样的殊荣……也是很可笑,他心下轻嗤,眉间“川”字却浅了几分,“少夫人的意思是,同意这会儿下山离开了?” “我只是有个疑问,想问问三长老。”元戈微微偏头,煞有几分娇俏地靠着酆青檀,嘻嘻一笑,“我来这知玄山也有阵子了,知玄山的一些规矩我也听说了些,倒也不是完全不容外客上山的,庄夫人那边赶我们走也是因为觉得我们与慕容家有什么牵扯……可如今三长老已经解除了这个误会,又为何非要我们马上下山呢?” 不待对方回答,她直接堵了最直接的理由,“还有,三长老口中所说的知玄山的规矩,具体又是哪一条呢?若只是道听途说的‘慕容’二字,且不管这慕容钰轩是不是慕容家的人,如今他都已经下山了,三长老这理由多少有些站不住脚吧?” 湛炎枫背在身后的手略一抖动,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接着似是被这些咳嗽给呛着了似的咳了咳,才颇为义正辞严地冷声说道,“自打你们上山之后,这知玄山上就没太平过,如今山中谣言四起,本长老不得不管管……” 酆青檀终于忍不住了,跳起来破口大骂,“什么谣言老夫怎么没听过?!谣言、谣言的,你都说了谣言了,你不去管那些个散布谣言的,却要来赶无辜的人?这长老就是这么当的?!我家戈儿当初就没少受谣言迫害,怎的,如今你们又要用这招迫害我的药童?莫不是这知玄山针对的是老夫吧?!” 元戈赶紧双手拦着,“酆老、酆老……” 南隐一看不对劲,也赶紧将这小老儿按住,场面凌乱又沸腾,院外早有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下人,若非因为药园的那些个传闻,只怕现在都要扒着那月洞门凑近了八卦了——毕竟,三长老虽然不好说话,但最是清冷自持,这些年也从来没见他同人起过争执,这千年一回的事情,难免众人好奇。 只下一瞬,下人们就倏地低了头去,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蹲在地上拔草的拔草——大长老健步如飞地朝着这边气势汹汹而来,人未至,声先道,“老夫倒是想看看谁要赶她下山!” 声如洪钟,硬生生将药园里的喧嚣给压了下去。 元戈顺着声音看向门口,蓦地瞳孔一颤,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做贼心虚般地和南隐交头接耳——宋闻渊?!这人、这么怎么来了?! 他……他应该知道自己不是温浅了吧?所以,这人千里迢迢追过来,是、是干什么?抖出她的身份,然后治罪知玄山?!元戈愈发缩了身子藏在酆青檀身后,不怪她忐忑,毕竟这种夺舍之事在民间传说中多是阴诡之术,是伤天害理的,施咒之人也是足以被架起来活活烧死的,一时间元戈还真猜不准宋闻渊的来意。 宋闻渊见此,暗嗤一声,死丫头,还躲?! 湛炎枫也是看着站在大长老后侧的年轻人蓦地一愣,这人……这人不就是方才侍卫引着去元俊峰那的年轻人吗,这么近距离一瞧,竟是比方才远远一瞥更加出色,容色出众、气质也出众,只怕此人非富即贵……这样的人这个节骨眼上来知玄山,莫不是盛京那边的人?湛炎枫心思百转千回间还不待开口询问,元俊峰却已经一脚跨进门槛,虎着脸瞪酆青檀,“便是你要赶他们走?!” “大哥。”湛炎枫微微低头,从容有度,“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南隐这小子带来的人里头,有慕容家的人……这不合咱们这的规矩。” “慕容”,是元俊峰的雷区,一踩一个准。 只是没想到,这次是个例外。 老爷子虽然仍然是脸色难看地哼了哼,却并未暴跳如雷,反倒有些不屑地反问,“他不是离开了?他自己离开了不就好了,何故还要将其他人赶下山去?南隐难得回来一趟,你非要将事情弄这么难看吗?老三,不是我说你,守规矩是好事,但太过于重规矩,就未免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了,你说是吗?” “南隐小子在知玄山数年,这小子最是活络,与咱们也熟,虽不是什么正经家人,却也胜似家人。人难得回趟家,你就要给赶回去,传出去岂不是寒了学子们的心?往后谁还敢与咱们亲近?你说是也不是?” “是,大哥说得对。”湛炎枫应着,退了一步,却又指了指元戈,“那南隐可以留下,可她得离开。大哥,这次你莫要拦我,自打他们上山之后,这知玄山上你也看到了,如今大家都在说二哥也是他们害的,我总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不是?这丫头也不叫什么拾音,她叫温浅!是世家少夫人,咱们这里还从来没有伺候过世家的少夫人,若是稍有怠慢,岂不是还要落人口舌得罪人,还是让她离开吧!” 酆青檀正要骂人,谁知元戈已经忙不迭地换了张脸分外配合地应承道,“对对!三长老所言极是,小女即刻下山!诸位长老、酆老,你们不要为了我吵架了,伤了和气便是我的罪过了,我这就下山、下山!” 第363章 糟糠之夫 小姑娘的态度来了个急转而下,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明明之前还是半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这会儿倒恨不得多生几条腿出来似的,这前后截然相反的举止令人诧异,加之这小姑娘身上总有一股子隐隐约约的狡黠让人忌惮,就连湛炎枫也不敢相信她是真的想走,只觉这丫头满肚子算计,显然是装傻充愣以退为进。 元俊峰哪里不知这死丫头在动什么脑筋,因为不想他们吵架伤了和气所以委屈自己下山去?说什么笑话!这丫头一个人就能吵仨,要不是如今这皮囊让她有些束手束脚,只怕她能当着老三的面将知玄山所有的屋顶给掀咯! 左右宋闻渊在这里,这死丫头就算跑到山下也总有人帮他逮回来,老爷子难得乐得看一回戏——多少年了,为了这死丫头头疼了多少年了,气恼的时候真的恨不得将人吊起来打一顿,现在好了,有人代劳了。 这么看来,有个孙女婿也不算太差,只是,这盛京城实在远了些……不过这小子说得也没错,等再过几年,等他的小曾孙出生了,他去盛京城养老倒也不是什么问题,这知玄山啊……总要交给年轻人的,届时再把酆青檀也拐走,一个教医术,一个教武功,再培养出一个小小戈儿…… 啧啧,就冲着这俩孩子的样貌,小曾孙还指不定多可爱呢!只可惜啊……肯定没有他家小戈儿好看了。 眨眼间,老爷子几乎已经连小曾孙的名字都想好了,一脸自娱自乐的表情搁在这样的气氛里委实诡异,元大小姐却已经借着老师的遮挡鬼鬼祟祟地移到了南隐身边,又拽着南隐自认为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月洞门口,眼看着马上就能“逃出生天”之际,身侧伸来一条胳膊,越过了南隐稳稳拽住了她。 笑声微低,带着几分戏谑与轻嘲。 那个自打出现就没说过话的年轻人终于说话了,“彼时初闻掩耳盗铃的典故,为夫还觉得这故事委实荒诞,这天下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呢?如今夫人倒是让我开了眼界……夫人是觉得为夫眼瞎了,还是夫人记性不好,出门一趟便忘了家中还有一位糟糠之夫?” 阴阳怪气地有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之感。 一瞬间,元戈已经完成了从皱眉唏嘘再到舔着脸讨好嬉笑的表情转换,挤眉弄眼间,唯一始终不变的,是那几分没能藏得很好的狡黠,她仰着脸故作惊诧,“呀!夫君?夫君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方才竟是没瞧见你呢!想来方才我定是太担心二位长老因为我起了争执伤了和气了……” “当真是……才看到?” 小姑娘仰着脸,眼睛都不带眨的,点头,“是呀,才看到呢,夫君怎么来了?这一路舟车劳顿,很是辛苦吧?要不,先去歇息?” 宋闻渊紧了紧后牙槽,一把将人拉到了身边攥着,磨着牙阴恻恻地低声说道,“无妨,先解决了夫人的事情再去歇息也成。” 只有元戈和南隐才明白这句话真正的意思,此“事情”非彼“事情”,宋闻渊要解决的也不是眼下的事情……神仙打架总容易殃及无辜百姓,南隐摸摸鼻子,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行事准则,麻溜地嘿嘿套近乎,“哟,宋闻渊啊!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得住上一阵子吧,这样,我去给你安排住处哈!” 话音落,人已经出了药园。 元俊峰和酆青檀纷纷摇头,对视一眼,又纷纷摇头——这俩都多少年了,还是一个混不吝的模子里刻出来的,丢人!就连湛炎枫也是瞠目结舌,对这小姑娘变脸速度的震撼已经远超宋闻渊来了知玄山这一消息带来的冲击,不要脸,太不要脸了,这死丫头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实在是不要脸地让人觉得很熟悉…… 像元戈。 但面子工程总是要做的,湛炎枫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原是宋大人,有失远迎。只是宋大人身份特殊,我知玄山与朝廷素无往来,不知宋大人此行的目的是……” “追妻。”宋闻渊旁若无人地改抓为牵,温柔地十指相扣里,带着理直气壮的霸道,瞥了眼元戈之后才对上湛炎枫的视线,不甚热情地牵了牵嘴角,“我家夫人对知玄山好奇已久,本官本意是待朝廷年宴之后前来拜访,偏她被我惯坏了,竟是乔装打扮改名换姓地悄悄来了……这段时日因此叨扰了。只三长老方才所言本官不敢赞同,夫人虽被本官宠得脾气差了些,但到底是讲道理的,对待下人更是出了名的随和好相处,更不会无端迁怒知玄山。” “至于二长老的事情,本官过来的路上倒也听说了,只是……在几位大夫与酆前辈都主张二长老只是累倒的情况下,三长老还是莫要诬陷朝廷命妇了。” 字字句句,极有分量。 说完偏头摸了摸元戈的头发,眸色瞬间温柔了下来,“都叫你等等为夫,偏要自己过来,如今可是受委屈了?” 元大小姐心下犯怵,讪讪一笑,“我是想着夫君公务繁忙,纵有休沐也来不及往返知玄山的。”所以,这厮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算算脚程时日,莫不是真如他自己所说,年宴一结束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既应了陪你来,总有办法办到的。此前槿素与醉欢楼的那桩案子办得很好,陛下意欲赏赐,我便请了个长假……偏你等不及。”温声解释完,冷不丁看向湛炎枫,“说起来,这槿素原是知玄山上的丫鬟,不知三长老可有印象?据这丫鬟亲口交代,说是自……” “元戈死后”四个字到了嘴边又瞬间咽了回去,宋闻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才继续说道,“据她交代,说是偷了知玄山上的秘方溜出来的,只是这方子她拒不交代藏在何处,本官便也没法子将之交还给知玄山了。” 第364章 他抢 气质温雅的男子,牵着身边女子的手,身长玉立站在那里,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半分锋芒都不见,看起来像是真只是惋惜没能替知玄山找回那张秘方似的。 可泼墨般的眸子里却似暗潮涌动。 何况,他当真是谁也不问,偏偏只问湛炎枫。 纵然身处遥远的知玄山,湛炎枫对这位的名号却也有所耳闻,当下竟是下意识错开了视线,“槿素?隐约间倒是有几分耳熟,好像是元戈救下留在身边的丫鬟吧?恍惚间想起二哥唏嘘过,说是那丫鬟也是个没良心的,主子头七还没过就下山去了,还真应了那句人走茶凉……至于我,倒是关注过一个小丫鬟,若非宋大人此刻提及,我都快忘记知玄山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了。” “是嘛。”宋闻渊模棱两可态度不明地笑了笑,“也是,知玄山上下那么多人,一个下人罢了不必多言,也是宋某多嘴了,勿怪。” 谁敢怪他?这人一会儿阴阳怪气、一会儿指桑骂槐、又是施威又是试探的,死的活的都被他说去了,诬陷朝廷命妇的罪名说扣就扣,谁还能怪他?谁还敢怪他?湛炎枫冷着脸不说话,既不递台阶,也不接台阶,就这么冰冷冷地僵持着。 酆青檀却没了耐心似的,摆摆手,“好了好了!今日这事到此为止,吵吵嚷嚷的,吵得老头子我脑袋都疼,走吧走吧,都走!” 说是“都走”,湛炎枫却也心知肚明,这老爷子口中的“都走”,也就只是针对自己罢了,偏生此刻对方“人多势众”,又都是只知耍横不讲道理的,自己纵然全身上下都是嘴,也说不过这一群啊!再者,自己之所以要赶走温浅,还是担心她是宋闻渊派过来打探消息的,如今倒好,宋闻渊自己都来了,再针对一个女人实在没什么意义。 当即冲着元俊峰略一颔首,冷哼一声背手离去。 殊不知,酆青檀口中那“都走”,还真是“都走”。 走了碍眼的,留了个更加碍眼的,酆青檀看宋闻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连带着还有些迁怒元俊峰,瞥了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今日我这药园倒是热闹,这一个两个的全往我这跑,看来这规矩的确是该好好立立的,往后我便将这药园规矩罗列出来贴在那门上才是。” 宋大人眸色一变,一瞬间气势尽收,满脸的乖巧谦逊,松了元戈的手上前行礼,“晚辈宋闻渊,见过酆前辈,晚辈久仰先生大名,亦感恩先生对我夫人教养引导之恩。” 说完,规规矩矩的一个大礼。 态度认真到近乎虔诚。 他说,教养引导之恩,言语含蓄,但落在知情人耳中却又明明白白,他指的是酆青檀对元戈的恩情,而非对温浅。 身居要职的年轻人自有其傲气,只方才那三言两语瞧着也不是善茬,偏生此刻敛了一身气势垂手作揖的模样,是让人能清晰感受到的认真……他这是借此摆明了自己的态度,酆青檀心下明白,这敌意便也少了几分,只剩下老祖父瞧孙婿的嫌弃来,冷哼一声,也不接话,只问元俊峰,“你带他过来作甚?” “听说你都快和老三打起来了,你和老三一个赛一个的脾气臭,都是茅坑里的石头,一个天天规矩规矩,一个从来不讲规矩,你让老夫护着谁好?倒不如把这小子送来……瞧,事情不是解决了?” 直白得很,竟然完全不避着宋闻渊。 元戈听得眉头直跳,无限懊恼,“你们的麻烦是解决了,我的麻烦来了……” 声音压得低低的,有些模糊不清,宋闻渊偏头扫了她一眼,满眼都是“你当明白”的意味深长,半晌,缓缓勾起一抹笑意,温柔轻唤,“夫人,已是月余未见,可否单独叙叙旧?” 他语气越是温和,元戈越是心颤,此刻只想落荒而逃。 酆青檀是个宠徒弟宠得上天入地都找不出第二个的,怀里护了十多年的好白菜一朝被只猪拱走了,纵然这只猪长相周正,但也掩盖不了这只是一只猪的事实——所以,老爷子很糟心,傲傲娇娇地冲着元戈招手,“过来,浅浅,陪老夫去整理书房。至于闲杂人等,可以暂时离开了。”说完,指尖朝着元俊峰和宋闻渊点了点。 闲杂人等也包括了知玄山大长老。 “好嘞!”元大小姐顿时笑逐颜开朝着老爷子跑去,还是药园好啊,还是恩师好啊,不像祖父,一声不吭将人跟带了来,连溜都没机会啊…… 这念头尚未落地,宽袖扫过,身形已经落在那人臂弯之间…… 宋闻渊好整以暇地扫了眼小姑娘,好心情地冲着酆青檀微微颔首,“抱歉,前辈。今日这丫头说什么我都得带走,稍后晚辈自会前来道歉,届时是打是骂,悉听尊便。” …… 人就这样走了。 徒留俩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怪罪另一个,“你说说你!将他带来作甚,直接赶下山去啊!” 另一个朝着俩人离开的方向努努嘴,也没了人前的装模作样,翻白眼的表情生动极了,“就这性子?是我赶了就能走的?你倒是赶他走了,哦,他也走了,偏还带走了一个!我算是明白了,难怪那死丫头真动了心思,原是找了个一样一样的!都是土匪!” 酆青檀仰面看天,无奈长叹,“我还是喜欢南隐小子,这人真心明明白白搁在那里,这宋家的,看着就阴险狡诈,咱们家的小丫头啊,不一定制得住。” 另一位又翻了个白眼,“你喜欢有什么用?那窝囊小子要是有他半分的强取豪夺的手段,还轮得到他宋闻渊?” “也是,窝囊!” 俩小老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又是一声长叹,“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喝酒吧!” 而另一边,宋闻渊抱着元戈一直飞出了知玄山的地界,才将人放了下来。 第365章 我该唤你,戈儿 偌大山野之间,常青树宽大的树冠层层覆着,稀疏的光线从枝叶间打下来,习习凉风间,枝叶簌簌,光影绰绰。 光线打在脸上,有些刺目,元戈微微眯着眼,脸颊上是一片莹润的亮色,似雪白皙,如玉莹润,宋闻渊抬手缓缓抚上,敛眉轻笑,“夫人,月余未见,可有想我?” 宋闻渊是个练武之人,指腹较之旁人显得更加粗糙一些,压在肌肤上缓缓摩挲时带起一阵酥麻,元戈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心下打鼓般地跳,讪讪地笑,“想、想呢……” 她缩了缩脖子,却仍然没能躲开对方臂弯之内,此处四下无人,环在腰侧的那条胳膊便钳制得愈发肆无忌惮。 宋闻渊垂眸看着小姑娘眸色乱闪的心虚模样,好心情地低低笑了,“既是想着,为何又见着为夫便要逃走?嗯?”尾音拖得很长,看起来颇有几分慵懒,他拥着小姑娘靠着身后树干,像逗弄猫儿似的,逗弄着许久未见的姑娘。 小丫头瞧着倒似还肉了些,看来还是这知玄山的伙食更合乎她的胃口,此行结束前得想办法将这知玄山的厨娘拐回去才是…… 元戈愈发心虚,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挂不住,“我、我不是一开始没……” “一开始没看到为夫对吗?” “对、对……眼拙、眼拙……夫君此行辛苦,不知同陛下告假多久,准备何时回盛京?” 这才刚来,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这没良心的已经开始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宋闻渊眸色微黯,唇边玩味的笑意愈发明显,搁在小姑娘腰侧的手紧了紧,“我竟不知自己容色寻常至如此其貌不扬的地步,真是惭愧……难怪夫人厌弃为夫要弃我而去了。” 这厮颠倒黑白装可怜的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元戈推了推宋闻渊,没推得动,没什么说服力地兀自喃喃,“我哪有……” 宋闻渊慢慢抬起对方的脸,碎金般的光线打在脸上,光影明灭间,是一张无瑕的容颜,一张属于温浅的脸。 大婚之前,他便已经见过了温浅。 大抵是为了能与秦永沛偶遇,那时候的温浅经常和佟婉真约在三品居,温家虽然不怎么重视温浅,但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待过她,是以这位户部尚书之女手中银钱不少,佟婉真也乐意哄着她,可那温浅不管怎么看都更像是佟婉真身边负责付钱的小丫鬟,胆小、无辜,像一只被吓破了胆的白兔子,因着总一身白衣,显得愈发一阵风都能吹走似的。 他这一生无所爱、亦觉得此生都不会与情爱纠缠,圣旨赐婚赐了个心有所属的柔弱白兔子对他来说倒也是好事,总比送只豺狼虎豹来更好些,不过是丢在后院里任其自生自灭,他还养得起。 谁曾想,一着之间竟是换了芯子,脸还是那张脸,兔子皮囊下藏了只张牙舞爪的狐狸。既是狐狸,又怎会偏安一隅,倒是日渐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直至反客为主……而他,只看着这张脸表情生动的模样,便早已不知不觉的沦陷。 这般荒诞到志怪杂谈都不敢编写的故事,他却庆幸神明眷顾。 指腹停留在对方眼角,小姑娘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月牙似的弯着,乖巧甜美的模样,偏偏眼底总有丝丝缕缕的狡黠溢出来,就像初初修炼成人形的狐狸总藏不好自己的尾巴似的。 “脾性变了,字迹变了,见闻学识也变了,大抵除了这张脸,什么都变了。问及,理由便一个比一个敷衍经不得推敲……你是真觉得为夫蠢笨至此吗?我在等你想好了向我坦白,偏偏等来等去,只等到了你的不告而别?”他缓缓摩挲着元戈微微上挑的眼尾,视线落在对方因为躲闪而似蝴蝶羽翼般扇动的睫毛,温浅的皮相的确是极好的,可从始至终将他搅乱的,也只有那只张牙舞爪的狐狸。 他从未对那只吓破了胆的白兔子动过一分心思,却甘之如饴地为一只狐狸牵肠挂肚。 “夫人,或者,我该唤你……戈儿。”他附耳轻唤,声线绵长。 元戈轻轻一颤,视线迎上对方,耳根子都明眼可见地红透了,明明是隆冬时节,衣衫层层隔着,却也能感觉到从那人掌心里传递过来的滚烫,径自烫到了心底。仔细想来,她与宋闻渊虽无夫妻之实,但这般亲昵的举止却也不少,只此前都是以温浅的身份,如今“戈儿”二字经由他唤出口来,竟多了几分抹不去的妖气与暧昧,勾得人心底狂跳。 “我……”元戈眼神都颤,日色下的瞳孔漂亮得像是最完美的琥珀,一眼望进去便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她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垂了眉眼,视线却仍避不开眼前之人,“你既已知我身份,又来作甚?陛下赐婚于你的是温浅,与你拜堂的也是温浅。元戈、元戈终只是知玄山上的一缕亡魂罢了……” 宋闻渊靠着树干揽着小姑娘,笑意慵懒从容,“我的妻子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她是叫温浅还是叫元戈又有什么干系呢?左右只一个你罢了……傻丫头。”说完,微微低头,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仿若羽毛轻抚而过,安抚着忐忑跳动的心脏。 “你……”元戈咽了口口水,声音又轻又缓,带着格外明显的失落感,“你不觉得很怪诞恐怖、很不可思议吗?元戈之名,你不可能没听过,实在不是什么好人……我那间人尽皆知藏了许多宝贝的密室里,也并非没有让人起死回生、借尸还魂的法子,槿素带走的那张搁在我那密室里,实在算不上什么的……宋大人就没想过,每天那么多人死于意外,为什么独独我元戈一人能死而复生?” 隆冬的凉风拂过常青树,树叶“沙沙”声里,元戈下意识攥紧了身前之人的衣襟,因着用力,节骨都发白,几近全无血色的手背上青紫脉络纤细而清晰。 第366章 温小白想你了,我也是。 紧张得如此明显的小狐狸,宋闻渊还是头一回看到。 有些笨拙,有些可爱。 宋闻渊终于忍不住了,倏地笑了,直接倾身将人抱了个满怀。温香软玉在怀,月余的思念终于得到了几近熨帖的安慰,他枕在元戈肩头低低地笑,从胸膛里发出的笑声入耳只觉低沉动听,“傻丫头,你是瞧不起自己呢,还是瞧不起你夫君我?我家夫人是什么性子,若是这些时日相处起来我还需要通过外头的传闻来判断我家戈儿是个什么性子,岂不是枉为人夫?”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脑勺,像安抚落枫轩里的温小白,手法愈发温柔熟练,“这世间自有其因果、机缘,夫人定是前世积了大善,才有了今生复生的机缘……我呢,前世定也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今生才能得遇我家夫人,你说对吗?只是我家的傻姑娘竟然不信我,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便要不辞而别,为夫委实心寒伤神。” 鼻翼间都是宋闻渊身上熟悉的翠竹香,隐约间还有几分仆仆风尘,声音仿若从胸膛里传出来,直接传到了紧贴胸膛的耳朵里,竟似有些许的震颤。 “夫人。”他唤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眉眼温柔到像是春风拂过漫山遍野的冰雪都开始融化,他低眉亲了亲元戈的发顶,“温小白想你了。” “嗯。”她应着,声音闷闷的,倒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我也是。” 温小白想你了,我也是。 元戈微微一颤,胸膛里隐约的酸涩感一点点蔓延出来,她唤他,声音闷闷的,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宋闻渊……” “嗯?” “宋闻渊……” “嗯。” 对方耐心极好,并不询问,也不催促,只淡声应着,她唤一声,他便应一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她的头发,偶尔扯到一两根发丝,那种隐约、又暧昧的感觉令人心跳加速。从盛京离开这些时日,她偶尔会想到宋闻渊,可那些近乎陌生的情绪刚起,便又被她自己刻意压下,直到此刻,当这个人真真切切站在身边的时候,那些被她自己藏起来的情绪才终于如潮水一般倾覆而来。 她说,“我仓促离开,是害怕从你眼里看到惊惧与失望,我害怕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宋闻渊,我、我也想你了。” “我知道。”宋闻渊温柔轻笑,又亲了亲小姑娘的头发,“我家的夫人啊,看着张牙舞爪天不怕地不怕的,实际上就是个胆小鬼。”说完,低头,鼻尖蹭了蹭她的,笑声阵阵,举止亲昵。 …… 当晚,因着宋闻渊刚来知玄山,元戈到底是没有跟南隐去马氏那里用晚膳,何况如今他们与湛炎枫的关系已经差到了明面上,又都不是委屈自己去迎合别人扮演“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性子,自然是留在了药园陪两位老人用晚膳了。 宋闻渊初来乍到,自然少不了饮酒,推杯换盏间,很快就被俩老爷子轮流着灌了不少,没多久便不行了,直挺挺地趴在了桌上不吭声了。 元老爷子也差不多已经半醉了,瞧着终于趴下的宋闻渊,冷嗤一声,“酒量太差!还不如我一个老头子!” 元戈滴酒未沾,全程谁也不帮,只自顾自吃着饭,闻言笑呵呵地夸,“那是,这些年除了老师能陪着您畅饮之外,这知玄山上下谁喝得过您呀!祖父,您老当益壮呢!” 酆青檀也嫌弃,白眼丢了一个又一个,“是差了些,这段时日趁着这死小子还在山上,咱们多陪他练练!” 元老爷子立刻附和,“嗯!练、每天都练!练不好不许下山!” “对对!此法甚好!” 元戈看了眼已经被二老丢在一旁的南隐,无奈摇头,这俩老顽童啊,自己想喝酒、又想欺负宋闻渊,偏还要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俩加起来都超过一百岁的人,偏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她起身替两人都倒了酒,又轻声叮嘱道,“他酒量不好,我也只有这么一位夫君,你们二位悠着些。” 酆青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无妨无妨,如今是只有一位,往后就不一定了,但凡我家乖徒儿瞧得上的,徒儿你且同我说,也就只是一剂毒药的事情,老师给你拐回来!咱们知玄山地方大,养得下。” 瞧瞧,这像个什么话? 偏还有一位为人祖父的,深以为然地点点脑袋,“如今只有一位,胳膊肘朝外拐,往后多了,也就不稀奇了,到时候便知朝着咱们拐了。” 一拍即合。 实在有趣得紧。 元戈连连摇头,又瞧着俩老人凑在一起盘算着怎么趁着这几天好好欺负欺负这莫名其妙拐走了他们家孙女儿的男人,直到时间临近子时,这才借故天色已晚,拉着南隐将宋闻渊送了回去。 南隐给宋闻渊准备的客院就在药园边上,知玄山客人本来就少,客院大多空置,临近药园的院子更是从来也没住进过人,好在下人们最近都没什么事情,一下午的时间也已经将院子整理出来了。俩人扶着人事不省的宋闻渊回了屋,南隐打了热水进门,便极有眼色地掩了门离开了。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疏忽的,这院子里竟然并未安排下人,元戈这才注意到宋闻渊此行竟也是孤身一人,林木和炎火都未曾带着,也不知是何缘故。 总之,现下的情况是,整个空落落的院子里,也只剩下了一个元戈能伺候一下这个醉鬼了。 元戈替他脱了鞋又脱外袍,又拧了帕子净面擦手,指间触及对方颈侧之际才倏地反应过来,烫手似的缩了手,对方却似难受般嘤咛一声,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元戈没听清,微微凑近了些问他,“什么?” “夫人……”宋闻渊又唤,声线模糊,却已经动听,带着醉意的眼费力地看向她,伸手,“夫人,戈儿……” 十指交扣间,嘻嘻一笑,几分茫然,几分天真。 第367章 得赶紧将许承锦嫁出去 昏黄的烛火打下来,躺在床上的男人眉眼如画,因着喝了酒,往日总欠几分血色的面容亦平添了些许绯色,看起来生动极了。 元戈还从未见过这样“稚嫩”的宋闻渊,一时间倒也觉得很是有趣,索性趴在床边笑眯眯地同他说话,“真醉啦?” “没醉……”宋闻渊半睁着眼迷迷糊糊地应,带着明显的鼻音,不甚开心地控诉着,“夫人……祖父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他喜欢许承锦。” 清醒的时候还很是乖巧拘谨,一口一个“大长老”的,这会儿倒是改口改得很快,言语间还有几分委屈,微微耷拉着眉眼的样子,可爱极了。 “没有的事。”元戈由着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起身用外侧的手替他掖被子,俯身间温热的呼吸都落在宋闻渊脸上,对方似是染了雾气的眸子微微暗了些,她自己却丝毫未曾察觉,只耐心解释着,“他们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平等地不喜欢任何孙女婿。所以谁来了都是一样的。” 对此,元戈自己也是无奈摇头,这也是她方才不替宋闻渊拦酒的原因,那两位老爷子心气儿大,今日她若拦了,俩老爷子只会觉得她胳膊肘向外拐了,明个儿继续灌,灌得更狠,左右总有那么一天,倒不如早些将这顿酒喝完了,便也好多了。 宋闻渊却仍不满意,抓着元戈的手不撒手,兀自嘟囔,“可他们就是喜欢许承锦,他们还想给你拐许多个相公……” “没有的事。他们也喝醉了,说胡话呢。” “真的?”大大的眼睛,又呆又傻。 “嗯,真的……难受吗?” 宋闻渊摇头,又点头,皱着眉头兀自喃喃,“有一点,头疼得很,也晕晕乎乎的。” 元戈抽了抽自己的手,没抽得出来,遂开口说道,“你松开,我去给你倒些水喝。此处往日无人住过,这半夜三更的,也寻不见蜂蜜,你且将就着喝些,喝完就睡。” 他倒也还算听话,乖乖松了手,只视线自始至终盯着元戈,似乎生怕对方转身离开似的,又像是眼巴巴守着新得的宝贝似的,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还得牵了元戈的手,咧嘴嘿嘿一笑,又憨傻又天真,还有几分不讲道理,“你得陪我,不许走,不然我不喝。” 怎么会有反差如此之大的人?元戈很是无奈,偏偏什么道理都讲不通,对方稳稳端茶茶盏就是一口不喝耍无赖,“你我本就是夫妻,为什么不能睡一起?身为夫妻,却又分房而居,这不是告诉祖父咱们夫妻不和?老爷子年纪大了,可经不得吓。”醉意是有几分,这说话倒是流利,听着脑子还挺清楚,但元戈怎么也看不出半点伪装的痕迹来。 何况,总觉得若当真清醒着,只怕宋闻渊也做不出这般不要脸的表情来。 此刻已至子时,元戈的确是累得很,实在没时间陪这醉鬼在那迂回拉扯,想了想也觉得且先不管祖父那边,就只是知玄山上其他人若是知晓他俩竟然分房而居,也不好解释,于是便也点头应允了,“好。那你也得松开让我去洗漱的啊。” 似乎一着回到稚童时期的宋大人无限乖巧,“那你不准走,你若是骗我,我就去寻你,满山头地叫你名字,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家夫人不要我了……” 他还挺骄傲似的。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谁能想到这位爷喝醉了竟然这般难缠,元戈只得应是,“好,不走。我就洗漱一下,就回来,你赶紧把热水喝了。” “好。”宋闻渊松了手,温温软软地笑,又一直目送着元戈出了门,半睁半眯的眼才缓缓睁大,清明一片的眼底哪里还有半分迷糊,他端着手里温度刚好的茶水慢条斯理地喝了,想起方才自己软磨硬泡要她留下的行为,亦是觉得幼稚极了。 如他所言,他的妻名唤温浅还是元戈,都没有关系,左右只是一个称呼罢了,左右只有一个她罢了。 可他到底没忘了,这元戈啊,是许承锦的活祖宗——不仅他知道,俩老爷子也知道,知玄山长眼睛的都知道,独独他家小妻子傻乎乎的还以为他俩只是聊得来。也正因此,一来这知玄山上,宋闻渊便觉得多少有些不得劲,这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可许承锦了解的元戈,他嫉妒。 什么圣旨赐婚,什么夫妻关系,一时间好像都没了倚仗。 门外脚步声传来的时候,宋闻渊将杯中最后一口热水喝完,抬眸间,眼底已是迷迷糊糊的劲儿,嘿嘿一笑,心下却已经决定,等回了盛京城,他一定要多找些姑娘给许承锦相看,好早些将人给嫁出去。 这般想着,他往外头挪了挪,笑呵呵的拍了拍身侧的位置,抬手间无限温柔地唤,“夫人,快来歇息吧。” 成婚这么久,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同室而居。 元戈仰面躺在床榻之上,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直到身边的人呼吸均匀绵长应该是睡着了之后,她才借着月色打量了起来,闭着眼的样子看起来乖巧又疲惫,眼下青色已现,这一路赶来估计从来没有好好休息,方才又忘了询问林木和炎火的情况……佟明儒和秦永沛知他出城,也不知会不会在沿途设下埋伏,这一路又是否平安无事? 竟是全然忘了问,都是被这厮给打岔了。 罢了,明日再问吧……就在这样的左思右想里,倦意袭来,元戈看着眼前这张脸,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又过了很久,原本喝醉了已经睡着的男人却又睁开了眼,他轻声唤了声“戈儿”,见对方半点反应也无,这才勾了嘴角轻轻笑着,撑着胳膊倾身过去在对方眉间格外轻柔地吻了吻,“做个好梦,我的夫人。” 元戈本以为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一晚,谁知竟是格外地好眠,一觉醒来天色大亮,枕边已经无人。 第368章 百年后葬来这边 木门吱吖响起,神清气爽的宋大人端着早膳进来,见着坐在床上发呆的元戈,浅浅一笑,“醒了?” 昨夜同衾而眠,这会儿乍然相见,多少有些局促与尴尬。 元戈将被子往上拽了拽,垂着眉眼低低应了声,“嗯。” 宋闻渊搁了手中托盘,取了披风上的外袍过去,含笑道,“既醒了就起身洗漱吧,如今鉴书在祖父院里伺候着,你身边便没了人,早膳是我去膳房端的,吃完了陪我去个地方?” 这是知玄山,他一个昨儿个刚来的人能知晓什么去处?元戈一边穿鞋,一边问他,“去哪?” “难得来一趟知玄山,总要去见见爹娘兄长。”宋闻渊帮元戈穿好了衣裳,顿了顿,才轻声说道,“还想去见见……你。” 这话搁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显得格外古怪,偏在此处只透着些许悲伤。墨色的瞳孔轻轻一颤,又缓缓垂下,半晌,“好……” …… 不是没见过自己的墓碑与牌位,那日上山尚还打趣着,今日却没了这样的心情。元戈看着宋闻渊在自己爹娘兄长的牌位前上了香行了礼,最后站定在自己的牌位前,抿了抿嘴角,终究是打不了一点趣。 那是她,可那似乎又已经不是她。 她是元戈,也是温浅,可换种说法,她似乎既不是元戈,也不是温浅,似乎不管作为谁,都有种疏离与陌生感,她默不作声地转首出去了。 没多久,宋闻渊跟了出来,见她表情落寞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元戈垂眸摇头道无事,视线落在远处绵延的山脉里,许久才轻声说道,“许是这世间也只有我能站在自己的牌位前了吧……感觉还蛮新奇的。” 话是这么说,偏那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宋闻渊偏头看她,温柔地将小姑娘揽在了臂弯前,说道,“元戈,待我百年之后,也葬来这边吧。” “嗯?”元戈回头看他,伯府自有伯府的祠堂,他是嫡子,又是伯府下一个当家人,哪有葬在外头的道理? “我方才便一直在想,你我夫妻,自是生同衾死同穴……你我百年之后,魂魄过了奈何桥,身子留在这世上,若是将你带回宋家祠堂,你我之间总隔着一个温浅,倒不如我来这里陪你……你说如何?” 他将她揽在怀里,下巴枕在她肩头,在这悬崖禁地前温声细语地说着百年身后事,竟也莫名应景。元戈那点并不明晰的落寞倒也是悉数散尽,回眸打趣道,“如今看来,我元氏一族香火已断,待我百年之后只怕已是无人供奉,宋大人可想好了,这去了地下,只怕连半分香火也享不到了。” “这好办,待咱们有了孩子,让他姓元,这样就断不了了。”宋闻渊低眉轻笑,视线落在对方微微勾起的嘴角,凑前亲了亲,又道,“早年许承锦来知玄山的时候,也曾提了一嘴邀我一同前来,我拒了。如今想来,甚是后悔……” 若是当年同许承锦一起上山来,那些关于元戈的过去里,便也会有一点自己的影子,甚至……一切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她不会坠崖、不会身死、不会被毒蛇啃噬,她仍然是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嚣张跋扈耀眼璀璨的元戈,他的妻。只是这些话最终也只是化成了无声的喟叹,“回去吧。” 行至半道,林木已经规规矩矩候在那里。 “少夫人。”林木先朝着元戈行了礼,才转向宋闻渊说道,“主子,我与炎火在半山腰的木屋里找到了虹岚。” 元戈意外,“虹岚……在知玄山?” 林木落后一步跟在后头,心下虽也纳闷身为知玄山大小姐的少夫人为何不认识虹岚,但他还是老老实实耐心解释道,“是的。属下同主子出发没多久,就收到了盛京过来的飞鸽传书,说是虹岚跑了。咱们寻思着她既是与二皇子、槿素都有关系,兴许也是出自知玄山也说不定,遂拿着虹岚的画像沿途问了过来,直到在山脚下才得到了消息。” “据说这虹岚与之前三长老的账房先生生得一般无二,名字也像,那账房先生名唤虹姐儿,少夫人可曾听过这名字?” 彼时林木还说少夫人既是元戈,那这虹岚便必然不会是知玄山的,否则怎可能不认识,没成想……还真全然不知。 元戈摇了摇头,下意识看了眼宋闻渊,才道,“我很少去湛炎枫那,就算偶尔见着,也多是不欢而散,他觉得我冥顽不灵朽木不可雕,我觉得他固执刻板整日里端着老学究的架子,委实无趣。是以他那院里有些什么人,我还真不清楚……只听说应是没有女子的才是。” 林木却抚掌称是,“是了,属下是在半山腰的一间木屋里逮着她的,那木屋瞧着有些年头了,许是之前便住在那处的。” 湛炎枫的账房先生竟然住在外头? 而且这些年山上那些买卖都是庄黎川在操持,湛炎枫手下又有多少生意需要用得到账房先生?元戈心下狐疑,便沉默着没说话,只低着头一边踢着山路上的石子,一边踢踢踏踏心不在焉似的走着。 宋闻渊将她往身边拉了拉,才问林木,“如今人呢?” “就在您住的院子里,许公子和炎火看着呢,就算三长老来了也跑不了。” 说完,偷偷瞄了眼元戈,从林木的角度,其实只能看到元戈的一个背影,除此之外什么都瞧不出来,可他偷偷摸摸瞄了一眼又一眼,瞄得元戈都受不了,回头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有话就说,这小媳妇儿样是几个意思?” 这语气,怪熟悉的。 这段时日少夫人待他亲切随和了不少,倒是让他忘了少夫人刚进府的时候逮着他欺负的模样——便如此刻这般言语无忌、嚣张霸道,完全不像个闺阁姑娘家!嗯,不用问了,这就是传闻中知玄山大魔女的样子!没跑的! 林木摸摸鼻子,“没、没,属下只是眼神不好……” 第369章 你家主子注定长命百岁 当天,途径药园附近的下人们都惊讶地听到了素来安静的药园里头传出来的一声赛一声嘶声力竭的惨叫。 好奇心驱使之下凑近了些,就听着颇有些不耐烦的女子声音,“鬼叫什么呢,不就是扎几针嘛!别动,扎歪了眼睛就废了……打打杀杀中刀中剑的也不见你嚎,扎几针嚎得跟杀猪似的!” 药园里也没其他的女子,这人身份自然昭然若揭,可不就是那最近闹得山上闹哄哄的药童。只是没成想,这药童学了没几天,就敢给人施针了?这胆子可真大! 下人们面面相觑,紧了几步赶紧溜了——依着药园那位对这药童纵容的劲儿,稍有不慎他们这些个路过的都得被拉进去挨几针也说不定。 药园之中,惨叫声渐弱,只余一些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余音——倒不是不疼,是已经没什么精力嚎了,你说这针扎着吧,的确没真刀真剑那些个见血的厉害,可那种绵长的、天旋地转到整个人都觉得恶心的感觉还真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再说,他又不是真的眼神不舒服,这少夫人给他扎一脑门的银针,不会真扎出什么毛病来吧? 他向宋闻渊求救,“主、主子……” 主子抱胸而立,连个同情的表情都没有,煞有介事地吩咐着,“好好坐着别乱动,届时扎歪了就真的废了。” 嘚,白求了。 林木恨不得仰天长叹——跟了这么一个没人性的主子啊!为了哄媳妇开心就把陪着他多年出生入死的手下都献出去啦!自己也是,明知这位祖宗是什么身份,偏还用什么眼神不好糊弄她,这不就自讨苦吃了? 主子是靠不住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林侍卫连连表示自己好了。 “好了?”捏着银针正要继续下手的元戈眉梢轻挑,扬了扬手中的银针,笑问,“真的好了?这事儿可不兴瞎说,这治病最忌讳的就是半途而废,此刻若是不彻底治好了,以后犯病起来便只会更加严重,若是一个不小心的,只怕还得瞎咯!” 嘻嘻笑着的女子,鬼精鬼精的,像只成了精的狐狸。 林木浑身一激灵,差点整个人一蹦三尺高,脸上血色都肉眼可见地失了不少,讪讪笑着应道,“好、好,真好了,少夫人医术了得,属下已经完全好了,就、就不好再耽误您和主子的正事了,正事要紧。” 元戈斜睨着这小子一副不着调的狗腿模样,到底是将他一脑门的银针收了,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脑门,直截了当,“还胡说吗?” “嘿嘿、嘿嘿……”林木讪讪挠头,“那、那少夫人,这针扎完,我、我会怎么样?”没病乱治,不会治出什么病来吧?若是换了旁的大夫,林木倒是不会担心,偏在他家少夫人手里,他还真没谱,是以问得格外小心翼翼的。 “放心,绝对让你愈发耳清目明!”元戈将所有银针收拾好,才问,“说罢,方才支支吾吾的想问什么?现在不问,往后若是还想问,我便也不会给你答案了。” 林木摸了摸鼻子,偷偷打眼看了看没什么表情的宋闻渊,才试探问道,“少夫人,您、您真的是元戈吗?” 这小子一路上支支吾吾偷偷摸摸的,就为了问这个?元戈没好气地又扫了他一眼,看向药园门口来人,并不隐瞒,直白说道,“是。你家少夫人不是温浅,是本小姐,元戈,晓得了?记住了?” “是、是……”林木讪讪应着,与门口炎火对视一眼,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犹豫了许久才继续问道,“那、那主子身上的毒……是不是也、是不是……”就能治好了? 这才是他从知道元戈身份的那一刻之后,心里始终悬着的问题。 忐忑了一路、不安了一路,既盼着得到一个答案,又害怕得到一个不愿听到的答案……彼时炎火赶去知玄山为的就是请元戈回去给主子解毒,许公子也说了,这世上能解此毒之人不过一手之数,元戈是其中之一,也是他们短时间内能找到的唯一一个。 炎火慢了一步,元戈……死了,主子身上的毒成了所有人心头化不开散不去的阴云。可现在,元戈活着,那是不是就表示?! 林木呼吸都敛着,小心翼翼地唤元戈,“少夫人您……” 乍然见着平素里大大咧咧的人这般模样,元戈都受不住,也不逗他了,笑呵呵地承诺,“本姑娘让谁守寡都不会让自己守寡,放心吧,你家主子啊!注定长命百岁的!” “那就好、那就好,哈哈!”林木猛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恢复了一贯没着没调的模样,打着哈哈同屋里出来的老爷子打招呼,“想必这位便是少夫人的恩师吧,久闻大名,失敬失敬……”连连作揖,喜庆极了,却又带着几分欲盖弥彰的热情,显得既机灵又笨拙的。 酆青檀扫了他一眼,看破不说破,只在一旁坐了,才随口应道,“不必拘束,我这没那么多规矩。”说着这样的话,表情却并不亲切,甚至有几分莫名熟悉的疏离感,让人实在放松不了。 林木下意识的,连背都挺直了。 元戈倒了茶递过去,转了话题问酆青檀,“您之前可听过三长老身边有个账房先生,叫虹姐儿的?” “虹姐儿?一个女的?”酆青檀连连摆手表示不可能,“这知玄山上下,谁人不知道老三那人就是个清心寡欲的苦行僧,别说是账房先生了,他那院里就算是飞进去的苍蝇都只可能是公的!如今四下无人,你还要同我装不知?” 便是因为知晓,才来找酆青檀确认一二。 “看来三长老的确藏得很好。”元戈将虹岚那事同酆青檀说了,却也兀自不解,“说来也是古怪,三长老无妻无妾的,若当真有那么一个红颜知己,留在身边也不是什么事儿,为何捂得如此密不透风?倒似金屋藏娇似的。” 第370章 湛炎枫的风流韵事 这小丫头! “你呀你呀,这张嘴真是什么都敢说!”酆青檀兀自摇头,抬手点点元戈的脑袋,笑,“好歹是和你祖父同辈分的,往日里不对付便也罢了,如今倒是连他的风月碎语也敢乱说了……没规矩!” “嘿嘿。”元戈摸摸鼻子,挪了挪屁股凑过去,扒拉着酆青檀的胳膊笑得不怀好意,“老师,恩师?您来知玄山那么久,又位高权重的,想必您一定知道不少内情。不若,趁着今日清风和缓、日色正好,您同我们说道说道?” 清风和缓?风和日丽?林木抬头看了眼阴沉沉起了风的天气,默默和炎火交换了个眼神——总觉得知道了少夫人的身份之后,才觉得往日的自己实在有些耳聋眼瞎,就这样的祖宗,怎么可能是温家那只小绵羊? “说道什么?长辈的风月事?”酆青檀撩了撩眼皮子,淡嗤,“没规矩!” “左右也是无事,就说说嘛……恩师、好恩师?”元戈嬉皮笑脸地哄着,几乎半个身子都挂在了酆青檀身上晃着,只小姑娘素来没什么耐心,唤了两声见老爷子也没个点头的迹象,手一撒,脸一板,冷哼,“老头儿,你到底说不说嘛!” “好恩师”成了“老头儿”,理直气壮极了。 林木吓得心肝都颤,酆青檀却哈哈大笑,“听你老老实实叫了这么久的酆老,再听这声‘老头儿’倒是让我倍感亲切。罢了罢了,左右如你所言,清风和缓、日色正好,我便同你说道说道。我来山上这些年,的确是从未在湛炎枫身边见到任何女子……正如我一开始说的,他那院里,但凡是个活着的,就没有母的。” “早些年我也好奇过,所以寻了他喝酒,想着将他灌醉,套些消息出来。”当着小辈的面说这些,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老爷子嘿嘿笑着,那几分狡黠劲儿竟是和元戈如出一辙,“他那酒量委实不好,没两杯就迷迷糊糊地说了,说他早年喜欢过一个女子,只是爱而不得,那女子嫁做人妇,他便也至此孑然一身了,还说亲手雕了一根木簪来着……啧啧,我瞧着湛炎枫也是个天真愚笨的,送姑娘家表达心意的东西,竟然送个自己雕的木簪,谁家姑娘喜欢头上戴个木头的簪子哇,你们说是吧?” “再者,我平日里也没见他雕过什么,想来那手艺也不怎么拿得出手,姑娘家难怪跟人跑了……” 老爷子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絮絮叨叨说着自己也很是感兴趣的风月八卦,元戈心下却突地一跳,“木簪?” 酆青檀点头,“嗯,湛炎枫是这么说的。怎么,你见过?” “见过……若是记得没错,虹岚头上戴着的,一直都只是一根木簪。”元戈扫了眼林木,朝着门口努努嘴,示意他去将虹岚带来,又道,“之前我便好奇过,虹岚的穿着打扮一直都很讲究精致,偏偏那只木簪显得不伦不类格格不入,莫不是,虹岚就是三长老那心头好?山间木屋藏娇?可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偏要这样苦情煎熬着作甚?听过虹岚成过亲吗?” 最后一句问的宋闻渊。 宋闻渊摇头,“之前只知虹岚与佟相关系比较近,其他的背景也未曾刻意调查,毕竟原想着左不过一些个风流韵事,没成想倒是小看了。”风月之所的妈妈桑,竟是知玄山长老身边的账房先生,亦或者……红颜知己。 元戈双手托腮撑着石桌桌面,眉宇轻蹙,“总觉得不应该……三长老性子最是古板守旧,平日里便总是‘规矩规矩’的挂在嘴上,偏生到了自己身上便如此的……离经叛道?心之所爱纵然嫁做人妇也要抢过来安置在身边?然后虹姐儿不堪其辱,逃离知玄山跑到盛京开了那酒肆?既如此,又何必对那木簪念念不忘……” 正兀自纠结着,林木已经带着双手被反绑着的虹岚过来了,身后跟着摇着折扇一脸风流的许大公子。 元戈看向虹岚,轻笑唤道,“虹妈妈,许久不见。亦或者,按着这里的称呼,我应该唤你一声,虹姐儿?只您比我年长不少,罢了,我唤着别扭,还是叫你虹妈妈吧。” 说完,看向对方发间,那木簪不见了,一头乌发只用一支狼毫笔挽着,松松垮垮的样子,别有一番风味。 如此看来,虹岚应该是见过湛炎枫了才是。 “少夫人……”虹岚扫了眼院中众人,微微抬着下颌,笑意温柔从容,半点为人囚徒的自觉都没有,“宋大人也在,竟都是熟人。诸位,许久未见,可都安好?” “尚可。”元戈颔首招呼,视线落在对方发间,含笑问道,“虹妈妈发间那支木簪呢?怎么不见了?” 对方从容面色倏地一变,又很快隐去恢复如常,双手被反绑,她便只侧了侧头,不甚在意地牵了牵嘴角,“许是走山路的时候掉了,左右也是个不值钱的玩意儿,丢了便丢了吧。倒是没想到少夫人心细如发,竟还关心到妾身的一支木簪……” “倒并非我如何仔细,只是回回见您,您都戴着那支簪子,想来是心爱之物才是。” “算不得什么心爱之物,不过是顺手罢了。”虹岚笑笑,“就同我如今用的这支笔一般,没什么紧要……倒是少夫人让人将我绑过来,不知这是知玄山的待客之道还是……恪靖伯府的?” “客?”宋闻渊缓缓搁下手中茶杯,侧目看去,“虹姐儿是不是忘了一件事,你可不是什么客……你是京兆府逃犯,而本官受京兆府尹姚大人之托,将你带回去。你都能从重重守卫看守的大牢里逃出生天,可见是极有本事的,本官可不敢掉以轻心,自然是要将你好好绑着才是。” 被人点了逃犯身份,虹岚也不在意,依旧带着分别多年的老友乍然重逢的从容喜悦般低头轻笑,她风韵本就极好,此刻一笑更是温雅,“是啊,宋大人不说,我都忘了……我是个逃犯呢。” 第371章 互相试探 她本就容貌姣好,这些年在醉欢楼更是练就了一身见喜不见忧的本事,纵然此刻身为朝廷逃犯,仍是从容有度,温柔有余。 “差点忘了,妾身如今还是个逃犯。”虹岚低头笑了笑,双手被反绑着动弹不得,便只将胳膊肘往边上抬了抬,问道,“宋大人是这就要将我押送回盛京交给姚大人吗?妾身能问大人一个问题吗?” “你问。” “如今朝廷说醉欢楼与槿素联手谋害了那些姑娘们,可那终究只是欲加之罪罢了,姚大人却认死理儿,不愿听妾身解释。醉欢楼是开门做生意的,来者皆是客,槿素要进来,我总不能将她拒之门外,您说是吧?再说,这杀人越货的,总要些目的、动机的,您说我去谋害那些个姑娘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宋大人,您说是这个理儿吧?妾身完全没有必要去蹚这个浑水,您觉得呢?” 宋闻渊牵了元戈的手搁在掌心捂着,才道,“既是问心无愧,你跑什么?” 众目睽睽之下的亲昵之举,宋大人做得坦荡从容。酆青檀明显翻了个白眼,又几近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眼许承锦——这小子要有宋闻渊一半的不要脸,小丫头还能花落别家?就这会儿,还傻乎乎地在那乐,也不知乐些啥! 在一旁无所事事扇着扇子的许承锦:果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是槿素死了。”虹岚耷拉着眉眼兀自轻叹,“姚大人又不听妾身解释,认定了妾身就是从犯,我、我怕死……很怕,除了逃妾身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宋大人,我知如今我数罪在身,也不求宋大人法外开恩,只想问问大人,我若是跟您回去,会不会、会不会死?” 宋闻渊眸色微眯,“若是?怎的,虹妈妈还想着逃吗?” “没、没……妾身的意思、妾身是说,若是妾身更配合些,会不会从宽处置?” “虹岚。”宋闻渊抬眼看去,正色问道,“你当本官是傻的?还是觉得他姚云峰是个傻的?因为怕死所以就逃了?你当京兆府的大牢是你家后花园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本官今日就将这话搁在此处,你想逃,尽管逃去,你若是能从本官手里逃脱了,那也是你的本事,我倒也想看看,虹妈妈还有些什么招数未曾使出来。” 指尖轻轻敲打的石桌桌面的哒哒声里,整个药园除此之外都悄然无声。 虹岚愈发垂了眉眼,喃喃说了句,“妾身没想逃……”说完,咬着嘴唇不吭声了,柔弱,又倔强的模样,倒似生在那悬崖峭壁上的花,自有其蓬勃的、足以在巨石裂隙里生长的生命力。 这样的女子,本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元戈低眉,抿了抿嘴角,才道,“夫君,如今咱们客居知玄山,行事不比在盛京城。何况,三长老也算是虹妈妈旧主,这件事咱们是不是也要与几位长老交代一下?这样吧,咱们带着虹妈妈去大长老那边,再差个人去请了三长老,这样也算全了双方的脸面,也免得诸位长老觉着咱们是奔着闹事来的……毕竟,山中已有闲言四起。” 话音方落,自始至终都从容温和的虹岚倏地失声尖叫,“不要!” 事前并未商量好,宋闻渊也不知道元戈想要做什么,但他自然不会拒绝,何况此刻再看虹岚的失常…… “是了,的确该知会一声的,还是夫人考虑周全。”宋闻渊含笑应允,随后吩咐炎火,“你去跑一趟吧,将虹妈妈的事情悉数告知,然后请三长老去一趟大长老那边……若他觉得没有必要,你也莫要强求。” 炎火颔首称是,转身出去了。 虹岚耷拉着脑袋被林木提溜着朝前走,步履踉跄跌跌撞撞地跟在元戈后头,她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很显然是利用自己对付湛炎枫……温浅此行其实很费解,若她只是为了针对槿素完全不需要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她完全可以找个山清水秀之地玩上一两个月,然后优哉游哉地回盛京城去。除非……她本来就是冲着知玄山来的,槿素不过就是她顺水推舟送给姚云丰的礼罢了。 好一招一石二鸟!既解决了槿素,又完成了死遁,如今盛京城那几位只怕还根本不知温浅早已来了知玄山兴风作浪。 只是……温浅到底想干什么?二长老昏睡不醒定是她的手笔,要说是为了那案子,可她将人弄晕,却又息事宁人,竟是半点要往盛京那边送的意思都没有,可若不是为了案子……又是为了什么?莫不是,为了那已故之人?还有,槿素那段时间的态度也很奇怪,她像是彻底疯魔了一样只想要温浅死。 “少夫人。”虹岚打量着走在前头的女子,试探道,“少夫人与槿素是有什么过节吗?” 元戈脚下半分未停,声线温吞头也不回地说道,“已死之人,恩怨皆休。” 淡漠又疏离,显然是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沉默的女子目视前方,步履轻缓,右手边是十指交握的宋闻渊,左手边是收了折扇保持着步调一致的许承锦,这俩人……莫名的有种旁人融入不了的气氛,像是有着多年默契的至交,虹岚微微蹙眉,正寻思着这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后背却被人猛地一推,林木低声呵斥,“赶紧的,磨磨蹭蹭地作甚呢!又想逃?” 心底本就为数不多毫无头绪的揣测瞬间散了个干干净净,虹岚稳了身形好脾气地笑,“这位小哥实在太抬举妾身了,且不说妾身半点身手也无如何从诸位高手身边逃脱?就算逃脱了……小哥不还是将妾身抓回来了?左右逃不掉,妾身也不愿白受这无用的辛苦了。” 她温声细语带着笑,林木却一点都不吃这一套,要说脸上和风细雨背地里下毒捅刀的本事……他在自家少夫人身上已经见识过了,自不会栽在这种小儿科上。 林木侍卫朝着蓝天白云掀了掀眼皮子,“最好是。” 第372章 甘之如饴 炎火回来得也很快。 元戈才坐下没多久,才寒暄了两句,炎火就回来了——独自一人。 炎火大步进来,行了礼,才道,“三长老说,他与虹姐儿的确是有过一段主仆之谊,但多年前虹姐儿不告而别,且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联系,这主仆的情分自然是早已终结。如今……不管虹姐儿做了什么都已经与他无关,他实在没有出面的必要了。” 说完,又是一礼,见着宋闻渊微微颔首之后,才退到了对方身后。 虹岚绑在身后的手,倏地攥紧……终结啊。 元戈看向虹岚,垂着头的女子,额前的碎发散开了些,落下来遮住了眼神,从不失态的女子突然晃了晃,像是险些栽倒似的,肉眼看见的,脸色白了下去。 “虹岚。”元戈看着虹岚,轻声问道,“值得吗?” 虹岚抬眸看去。 小姑娘坐在元俊峰身侧,是此间上位,她脊背笔直端坐在那张宽大厚重的雕花大椅里,似乎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就连大长老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像是入定了一般,显然是并不打算插手此事。而大长老元俊峰的身后,规规矩矩站着的,赫然就是温浅的随侍丫鬟,鉴书。 虹岚很快意识到,温浅在知玄山上的地位,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高得多……只是,凭什么?就凭温浅师从元戈?这并不合理。 每年有多少人捧着真金白银想要敲开知玄山的大门,就有多少人捧着真金白银被拒之门外。知玄山啊,从来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这些年来知玄山拜师学艺的,哪个不是天纵奇才?温浅搁在这些人里面真的不够看,就算与元戈有些关系,却也不会被抬高到这个地位……倒是好手段呢。 至于……值得吗?多年筹谋,呕心沥血,只换来一句“情分早已终结”,这些年的忍辱负重、这些年的迎来送往、那些日日夜夜的辗转思念,都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可能值得? 偏她素来骄傲,纵然满盘皆输也不愿说一个“悔”字,只低低笑了笑,从牙齿缝里硬生生挤出四个字来,“甘之如饴。”字字句句,剜心似的痛,痛到四肢百骸里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似的打着颤,只有咬着牙关才能勉力不至于失态。 偏生那小姑娘却似看穿了她的外强中干似的,嘻嘻一笑从雕花大椅上下来,背着双手踱到她面前,偏头轻笑,“甘之如饴……”她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倏地轻嗤了一声,背过身去。 元戈背对着虹岚,微微仰面看着前方,兀自笑了笑,“初次见面,是在醉欢楼金碧辉煌的大堂里,我至今仍然记得阳光从背后倾泻下来的光晕里,虹妈妈扶着楼梯扶手款步而下时的模样。彼时我便觉得,您应该是飒爽的、是通透的、是自由的。您虽拘于风月,却并非囿于名利……至今我仍记得那日虹妈妈的装束。” “一身浅紫金边缠枝海棠刺绣长裙,外罩翠水薄烟纱,可是?”元戈回头看她,浅笑盈盈,“信步从容间,风韵已生——是个有趣的美人,彼时我便是这般想着的。” 虹岚微微一愣,下意识看过去,直直撞进对方的眼睛。 巴掌大的脸五官分明,一双眸子最是吸睛,泼墨般的瞳孔中是自己局促茫然的身影,几近陌生……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自己。要说初见,还真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了,久远的连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得亏这姑娘竟连自己穿什么衣裳都还记得……虹岚低眉轻笑,有趣的美人吗? “少夫人抬爱,妾身受之不起。”她收了笑,轻声说道,几分寂寥,几分落寞,各种酸甜苦辣,终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就像……当真甘之如饴吗?自然是不能的,若非如此她便不会对那支木簪如此耿耿于怀了。可她也早已过了十几岁的年纪,理智开始占据上风,爱恨犹在,却已左右不了个人的抉择,因爱生恨之类的……太累了。 “少夫人想说什么,我知道。少夫人想做什么,我大约也知晓。只是……旧主仍是主,主仆情分虽尽,背刺旧主之事却不能为,还请少夫人恕虹岚无能为力,帮不上少夫人了。”说罢,微微屈膝,垂首,随后便是沉默。 元戈打量着这样的虹岚,最终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了声……按说,湛炎枫比她年长许多,怎地就让一个通透之人如此执迷不悟?她不懂,走到雕花大椅子里坐了,偏头看向宋闻渊,宋闻渊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带虹妈妈回去吧。”元戈吩咐林木,“待会儿我安排两个信得过的侍卫过去看着便好,还请虹妈妈委屈一阵子,待在屋子里莫要出门,一日三餐自有人送过去,若有什么需要,吩咐侍卫便是了。” 这便已经很好,何况自己也没有反对的权利,虹岚低声应是,出门之际下意识回头,就见着方才一言不发连个表情都没有似乎已经睡着的大长老冲着小姑娘笑地一脸慈祥又讨好的模样……虹岚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那人分外自然的话语里,格外古怪的地方——倒像是这知玄山上,由着她做主安排似的。 “看什么看!走了!”林木在后催促,“别以为我家少夫人对你宽慈几分,你就又有机会了!我告诉你,有我在,不可能的!” 虹岚好脾气地解释,“没有的事……” …… 屋内,气氛却并没有虹岚以为的那么好。 老爷子也并非一脸慈祥,相反的,他白眼翻了一个又一个,颇有几分吃味的意思,哼哼唧唧地也不爱搭理人,“别以为老头子我昨晚喝醉了就不知道了,你自己说说,错了没?”毕竟大庭广众,他抱怨得极为含蓄。 元戈却瞬间了悟,一张脸蓦地就红了。 偏生没脸没皮地那位理所当然地解释道,“祖父,您别怪她,她也是为了照顾我。” 老爷子更气了。 第373章 设局 老爷子更气了,祖父?昨儿个还是一口一个“前辈、晚辈”的,今儿个就“祖父”了?这小子蹬鼻子上脸的本事倒是一绝! 他宋闻渊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又不是他家戈儿,圣旨赐婚、昭告天下的,也是那温家小姐,偏他家戈儿没名没分地受着委屈,像是拿不出手见不得人的外室似的……只这般想着,老爷子便如何都瞧着不入眼不顺心。偏生这些事吧,还半点说不得,着实憋屈。 老爷子心里头憋屈了,自然愈发不待见宋闻渊,偏生这小子又颇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味道,骂,他不痛不痒,还能当夸奖全接受了,完了再对你说声“多谢夸赞受之有愧”云云,打……自然是不能真打的,便是要打也得往后寻着机会揍上一顿,此刻骂不动打不得,便只好置之不理权当这人不存在得了。 老爷子当真不接话,只岔开了话题问元戈,“那叫虹岚的,为何这么轻易就让她离开?”死小子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嘛,坐在那里袖手旁观的又是几个意思? “原也不是为了审她。”元戈托着腮解释道,“我与她也算有过数面之缘,是个有些本事的,也有些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吞的脾性,她不愿说的事情,只怕轻易也不会说,那性子我挺喜欢,便也不愿将好好一个女子言行逼供到人不人鬼不鬼的。” “那你将她抓来作甚?”元戈本就是的性子,老爷子也不意外,只有些摸不准她的目的,猜测道,“你是……为了做给老三看的?” 元戈看了眼老爷子,抿着嘴角没吭声,表情看起来颇有几分一言难尽的心虚和忐忑,像自觉犯了错但下次还敢的模样。 她的确是做给湛炎枫看的,二长老出了事,朝廷命官又在山上,三长老定然只会更加谨慎,毕竟不用猜就知道宋闻渊在知玄山上待着的时间不会太长,湛炎枫纵然有什么计划等上一等,等到所有人离开了便好行事得多。 元戈等不起,便只好设局在对方身后推上一把。 虹岚是湛炎枫的人,却又并非完全是湛炎枫的人,至少,如今看来湛炎枫并不信任这个对他痴心一片的女子。 自家孩子,搁在手心里捧着长大的,还不是对方一个眼神就能明白的?元俊峰点了点元戈的脑袋,“你呀!是怕我怪你还是怕我拦着你?” “既怕您怪我,又怕您不怪我……”元戈握住祖父搁在茶几上的手,温声说道,“他俩是您志同道合的兄弟,一路走来、相互扶持的情谊我虽无法感同身受,却也知道于您而言终是无法置之不理的。祖父……” 她轻声唤着,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您不怪我,想来便只能怪自己这些年不大理事,这才致使二位长老走到今日这一步。” 他了解自家孙女,元戈自然也了解自家祖父,祖孙俩都将对方脾性摸得透透的。 事到如今,真相隐约于薄雾之后露出隐约依稀的轮廓,显而易见的,这绝非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傻姑娘……”老爷子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发,“老头子平日里虽然不大讲道理,但大是大非面前却绝不会帮亲不帮理,伤人性命、触犯朝廷律法,不管是谁都姑息不得。若事实当真如此,老头子虽然觉得遗憾,却也不会想不通的……我家小丫头啊,尽瞎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戈打量着故作轻松的老爷子,到底是没有再说什么。 大是大非、朝廷律法,这些个大道理谁都能讲,老爷子这么些年的大风大浪过来了,自然也是想得通的。可是,多年的情谊面前,想得通是一回事,放得下又是另一回事。 她懂,是以更觉得无从劝起,只岔开了话题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趣事。 气氛正好着,下人来禀,说是庄大小姐来找宋少夫人,说有要事相商,说完快速地看了眼这一老一少尚且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心下一惊,又很快地低了头去,心下却也免不了打鼓,如今山上流言颇多,都说南隐公子用两个姑娘家哄好了大长老与酆老、解决了二长老,如今只剩下一个最难对付的三长老,届时,只怕整个知玄山都得成为他南隐的了。旁的不说,这少夫人哄人的本事的确是很厉害。 心里搁着事的老爷子没注意下人的表情,闻言也只是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地嘟囔了句,“她能有什么要事?” 这两个当年一见面就掐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纵然如今元戈换了副皮囊,但这行事做派一点没改,这俩碰上指不定又是一场地动山摇,至今想起仍觉得头疼,大长老按了按太阳穴,提议着,“若是不想见,便不必见了吧。”老二昏迷不醒,庄家那边只怕心情都不大好,到时一言不合又打起来……哦对,如今自家丫头还打不过那家的。 老爷子心下担忧,元戈却听不出那画外音似的已经起了身,“无妨,她既有要事寻我,我便去看看。不用担心,你们且先坐着,我去去就来……带路吧。” …… 庄梦蝶就候在院外。 她显然是已经从山中之人口中听到了温浅的身份,此刻看过来的视线隐约有些局促与迟疑,攥在一起的指尖,浑身上下都诠释着“想行礼、却又不知该如何行礼”的潜台词。 还真是难得的笨拙。 元戈吩咐下人退下,便自己迎了上去。出了院子,脚下堪堪停住,在对方两步之前的位置,打着招呼,“庄大小姐不陪在二长老身边伺候着,跑这来寻我又是所为何事?” 温浅的身份,如今几乎人尽皆知,锦衣卫指挥使的夫人、伯府少夫人、尚书之女,若是搁在往日也不过就是一个客人罢了,没什么紧要的。偏如今多事之秋,不管是道听途说的、还是捕风捉影的,都让这位隐姓埋名前来知玄山的女子,显得那么的……居心叵测。 庄梦蝶打量着对方,说道,“陪我走走吧。” 第374章 熟悉的细节 实在算不上熟悉的两个人,沿着青石板的路慢条斯理地走着,谁也没先开口。 阳光打在枝叶间,明暗光影在眼睑里渐次移动,元戈眯了眯眼,视线落在对方攥地紧紧的、指甲都发白的手指上,倏地勾了勾嘴角,轻笑道,“庄小姐若是有话,直说便是。这般扭扭捏捏的,倒让人有些不习惯了。” 委实很不习惯,两世为人都没见过这样的庄梦蝶。 也跟换了人似的。 很显然,庄大小姐自己也很是不习惯,低着眉眼笑了笑,攥着的手指却没松开,咳了咳,才犹豫着问道,“你……我听他们说,你是那个、那个世家的少夫人,我还听说,你们就是为了我祖父的事情来的?” 原是这样。 这丫头啊,早些年很是离经叛道,名字是自己改的,院子是自己单住的,这些年更是在外游荡一两年才回一次家,亲友家眷于她而言似乎显得并没有那么重要。直到此刻……元戈撩了眼皮子看过去,倏地勾了勾嘴角,又很快压了下去,勉励维持着喜怒不辨高深莫测的表情,言简意赅地应了声,“嗯,算是吧。” “什、”陡然拔高的声音,又倏地压了回去,“什么叫算是吧?” 毕竟有求于人,素来嚣张霸道的庄大小姐收了满身的气焰与尖刺,就连眼神都时刻谨记着看向脚下,只是走了两步,却又倏地一顿——“温浅”背着手低着头走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都给踢回草丛里,凡她路过处,当真是一颗石子都没遗漏的,若是寻不见石子,她也不在乎,就踢草叶,左右是要踢点什么的。 记忆之中,那人也是这般的走个路都不安分……元戈。 这一停,就落后了两步,元戈回头看她,“怎么了?” 庄梦蝶蓦地回过神来,摇摇头,紧了两步跟上去,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不提也罢。我方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什么叫做‘算是’,你、你们会带我祖父离开知玄山去盛京受审吗?” 元戈缓缓驻足,抬眼看向庄梦蝶。 对方亦偏头看来,视线不避不让,半张脸沐浴在光线里,另外半张脸却隐没在阴影里,她的表情因着这样的明暗变化显得有些模糊。元戈含笑问她,“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庄梦蝶低低叹了口气,“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来问问你……我想为他辩解,譬如,人不是他杀的,譬如,知道密室机关的人是槿素,就算他不参与,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槿素自己也会去干……可是,我也知道,做了就是做了,再多的解释也掩盖不了事实本身。可是,少夫人,我、我想着那日你曾说过的,只要祖父安安分分待在他的院子里寸步不出这事儿就算翻篇了……我寻思着,这还作不作数?” 元戈记忆里的庄梦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地小心翼翼惴惴不安过。 同样在知玄山长大的姑娘,比元戈小一岁,也是与元戈最不对付的人,同样的桀骜、同样的不服输、同样的秉持着“我凭什么就要让你”的宗旨,能动手绝不吵吵,那些年,山中半数的鸡飞狗跳都是她们俩带来的。这样的一个人只怕是死都不会弯一弯她那根从不弯曲的脊背。偏如今…… 元戈终是不忍再逗她,也不忍看她这般模样,轻轻点了点头,才道,“我既承诺了,自然是说到做到。” 对面很明显倏地松了一口气,“多谢。” “再走走?”元戈朝着前头努努嘴。 “好。” 气氛比之前轻松了几分,但到底还有些生疏,庄梦蝶也不是话多的人,两人几近沉默地走着,一个仍然踢踢踏踏地踢着石子草叶,另一个看着她踢石子草叶,古怪的熟悉感再一次涌上心头,庄梦蝶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询问,却听对方唤她,“庄小姐。” “嗯?少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难得咬文嚼字的庄梦蝶看起来格外一本正经。 元戈抿嘴笑了笑,才道,“听闻庄小姐并不常回知玄山?这次还准备下山吗?” “怎么了?”两人之间实在不是闲话家常的关系,庄梦蝶狐疑地打量着对方,“少夫人的意思是……想要我也留在这山上陪着老爷子一起禁足吗?”微微拢着的眉眼,目光略显犀利。 “你误会了。”元戈收回视线,背着手仰面行走,脚下仍是一下一下地踢,踢空了她也无妨,这步子就像是习惯成了自然似的。如此一边走,一边说道,“方才在大长老院子里,听他说起如今的知玄山,元氏一脉后辈凋零已成定局,三长老至今连个成亲的念头都没有,这子嗣后辈亦是遥遥无期,说到底,这知玄山的未来终究是要依靠二长老一脉更多些了……我对二长老一脉不熟,满打满算也只认识庄小姐一个,所以想问问庄小姐对以后的打算。” 说完,低着头笑了笑,“只是闲聊罢了,庄小姐若是不愿说,也无妨的。” “我、”定是要下山的。 这句话甫一出口,不知怎么的说不出来,像是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似的,那些字字句句都堵在了喉咙口里,反倒是一个都出不来了。她低声咳了咳,将这样的失态掩了去,才慢声说道,“我……我也没什么本事,只会舞刀弄枪的,留在这山上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下山走走,开阔下眼界,等到哪天见过了天地众生,也许我就回来了。” 不知怎的,她对着这位少夫人,总有些莫名的古怪感觉,就连着下意识的解释,也很古怪。 自己理应无需向她解释的。 一定是因为祖父的事情自己欠了对方几分人情吧……庄梦蝶这般向自己解释。 幸好,对方似乎也真的只是随口一问,闻言点了点头,“没想到说着说着,都快走到药园了……庄小姐,若是无事,我便……回去了?” 果不其然,药园就在前面。 庄梦蝶点头道好,站在原地目送着元戈离开,视线落在对方没什么正形的步子上,沉思良久。 第375章 注定成空 世家小姐,一举一动皆有其规制,虽不至于一定刻板无趣到像是经了丈量半分不会逾矩般,但至少也该是循规蹈矩,坐有坐姿,站有站相,走路自也有走路的规矩。 这走一步踢一脚的,搁在山间自有几分野趣,可若是在深宅内院,总有些失了礼数。 这温浅……庄梦蝶目送着对方消失在视线里,这才转身回去,心下却忍不住腹诽:这温浅只怕在那盛京之中,亦是个惊世骇俗之人,难怪能与南隐玩得来……但要说这样的人费尽心机为了哄老人家开心好“谋权篡位”,又多少有些难以置信。总的看来,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心机深沉的大奸大恶之徒。 着实令人有些意外。 …… 说着“去去就回”的元戈回到药园,酆青檀正在院子里除草,见着她满脸狐疑,“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一个人?” 元戈这才想起被她彻底遗忘的自家祖父与宋闻渊,一想着最近对宋闻渊分外不友好的老爷子,元戈讪讪笑了笑,“啊,还在老爷子那呢,我给忘了……方才庄梦蝶来寻我,约摸着听了些闲言碎语的,担心我将二长老送去盛京受审,来探探口风。” “说起这事儿,我也想问问你来着。”酆青檀招招手,“来,趁着没那么些乱七八杂的闲杂人,老头子我同你说说正经的……你准备将他如何?” 元戈拢了衣裙在他身边蹲了,探手扒拉着附近的几株杂草,也不拔,只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许久也没吭声。 老爷子看不过去了,一巴掌打在元戈手背上,轻嗤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跟老头子我还磨磨唧唧支支吾吾的,这出去才多久,回来就转性了?”言语随意,倒像是元戈真的只是出门历练数月而归,而非历了一次生死大劫转世重生而来,可搁在此处,却又似有种欲盖弥彰的粉饰。 有些事,纵只是提起,都觉得胸腹之间生疼难忍。 元戈只作不觉,拢了拢衣裳大大方方地席地而坐了,才抱着膝盖看向酆青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若我只是温浅,定是二话不说直接将人送去盛京,该怎么罚、怎么判,那都是朝廷的事情,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老师……我不是温浅,或者说,我不能只是温浅。” “我是温浅,也是元戈,知玄山是我的家,山上的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也许会有嫌隙、会有龃龉,但说到底……终究是一家人啊,纵是隔世重来,那些朝夕相处的每一天都是真真实实存在着的,我终究于心不忍……走私,若是去了盛京,言行逼供是少不了的,他一把年纪,受不住的。此遭若是去了,只怕这辈子就回不来了。” 酆青檀亦是长叹,半晌才道,“庄黎川这些年,的确是变了不少……之前也不是这样的。那你的意思是,就这样过去了?” 就这样过去吗? 的确,盛京少女失踪案与庄黎川无关,知道密室打开方法的也是槿素,可是……没有庄黎川,槿素怎么可能能够与盛京那边搭上关系,走私的香料价格昂贵,又岂是槿素能够得到的?若是没有那些至关重要的原材料,槿素纵然从密室里拿到了那张秘方也只会举步维艰。说到底,庄黎川并不无辜。 元戈下颌缓缓枕上膝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夜闯密室的事情可以过去,他想害我性命的事情也可以过去……可是老师,纵然在我这里能过去,朝廷呢?律法呢?那些无辜枉死的少女们呢?她们才十几岁,才堪堪花一样的年纪……却也永远地停留在了花一样的年纪。” 酆青檀沉默着拍拍她膝盖上的手背,鼓励似的微微点了点头,“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好了,不管如何,老头子我肯定是站在小戈儿身边支持你的,放心!” “庄霸天来寻我,问我是不是庄黎川只要老老实实待在自己的院子里这事儿就过去了,我同她说是。”元戈恹恹地趴在那里,看着自家拍着胸脯保证的老师,扯了扯嘴角,颇有些意兴阑珊,“槿素死了,死前也只招了杀人之罪,二长老与盛京那边联手走私香料以此牟利的事情至今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想,这件事总要有个交代,总有那么一天。那时候,纵然我有心相帮,亦是无能为力。” “我这句承诺注定成空……”元戈苦涩失笑,“老师,我、我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罢了。” “傻丫头,老师面前还不说实话。”酆青檀抬手刮了刮元戈的鼻子,除草的手指沾了泥,泥点子蹭上了元戈的鼻尖,清冷苦涩的小姑娘看起来多了几分娇憨可爱。酆青檀轻声开解道,“明明不是你的问题,偏要将自己置于左右为难的境地。你呀,从小就这般,小小年纪,就想着护着所有人。” “可你却忘了,这些事本就不是你肩上的责任。庄黎川年纪都翻你好几翻,他能不知是非对错?他知道,可纵然他知道,他还是做了……你想护着他,他未必就领你的情。你承诺他安分守己就将此事揭过,可兴许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兴风作浪……丫头,你永远没办法护住所有人,也没办法护住一个决然要往死路上走的人。” 元戈沉默,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酆青檀又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将之前残留的泥印子擦去,只留了些许深色的痕迹,他看着那痕迹,宠溺地笑了笑,宽慰道,“好了好了,既然坐这了,就别闲着,帮我除草!袖手旁观地看着我一个老家伙干活,真半点儿不害臊!” “您老当益壮,我这做徒弟的高兴还来不及,害臊什么?”元戈嘻嘻一笑,只那笑容很快又散去,她唤,“老师。” “麻烦您一件事,待会儿您去二长老那将他提前唤醒吧。” 第376章 邪乎的姑娘 当日午膳后没多久,酆青檀带着小药童来给庄黎川号脉。 庄黎川这些年找了不少红颜知己,往日这院子便是最热闹的,如今有了大长老那边的命令谁也进不来,偌大院子便显得格外冷清。 冷清到让人觉得陌生……仿若隔世重来、物是人非。 元戈站在冬日里分外萧条的院门口,半晌才神色莫名地紧了几步跟上庄黎川的步子进了门。 一盏茶不到的功夫,酆青檀就出来了,冲着门口拢着袖口靠着墙壁的小厮咳了咳,脸色不大好看,“怎么回事?这院子里也没几个人,就你俩伺候着还寻着机会如此疏忽怠慢?看来也是俩见风使舵的,莫不是以为你家长老失了势,便因此生了贰心?” 俩小厮惴惴道不敢。 元戈扫了两眼做小伏低模样的小厮,也没留什么情面,“也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偷奸耍滑的本事,今日是我与酆老见着,若是换了你家大小姐见着了,仔细你们俩的皮!” 庄大小姐的作风,较之元戈也是不逞多让的,甚至相较日渐深居简出不露面的元戈,这位庄大小姐才是更加的不好对付,手中那鞭子当真是说落就落的,俩小厮愈发谨小慎微连连应是,态度明显多了几分尊重。 元戈这才背手轻颔,如是说道,“都仔细着些。酆老已经号过脉了,你家长老修养地不错,一个时辰左右就能醒来,届时出了差池,谁也救不了你们!” “是是是……” 谁也没有注意到,院子外面贴着墙根儿听了许久的小厮悄然离开。元戈叮嘱了该叮嘱的,这才转身问酆青檀,“咱们也回去吧,这事儿还得同大长老那边说一声才好。” 酆青檀略一沉思,“嗯。稍晚些吧,等二长老这边醒了,让他们自己去,也省得你跑一趟了。” “也成。” …… 湛炎枫听了管事回禀,拧了眉头寻思着,看起来还有些不大相信似的,“你说什么?老二当真能醒?还提前醒来了?” 管事点头,“是,咱们派出去的小厮听到的,药园那小药童说的,酆老在边上也没吱声,应该是真的。说是一个时辰左右就能醒……三爷,这二长老若是醒了,咱们可要去探探口风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属下总觉着吧,二长老这次的事情,同药园那边铁定脱不了干系……” 湛炎枫握着手中的账册,懒懒掀了眼皮子扫过去,“怎么说?” 管事没注意到自家三爷的表情,闻言垂眸片刻,才道,“说不上来,但如今山间那些个流言也并非全无道理,您说咱们山上往日里都好端端的,这位一来,就没消停过……不知道为什么,属下瞧着药园那位,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瘆得慌,怪邪门的。您说一好端端的姑娘家,怎么瞧着那么邪乎呢!” 湛炎枫终于认认真真看向对方,手中账册搁下,靠着椅背正色说道,“说说看,怎么个邪乎法?” “那、那属下就说啦?”管事缓缓垂首含笑问着,见对方又点了点头,才斟字酌句地解释着,“那女子远远瞧着,是个温柔绵软的,说话行事也似随性无争,可不知怎的,那双眼睛盯着属下的时候,属下总觉得被什么阴诡之物盯上了似的冷汗涔涔,又像是自个儿什么都没穿似的被她看了个前后对穿……您说,一个好端端的世家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呢?” 阴诡之物、看个对穿什么的,湛炎枫倒是没觉得,但他看着温浅,也的确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 他说不清那种怪异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这感觉令他不安、令他忌惮,令他午夜梦回便了无睡意,睁眼到天亮。 指尖轻叩那本阖上的账簿,账簿封面上用漂亮的小楷字体写着的,赫然是“醉欢楼”三个字。湛炎枫垂眸打量着那三个字,蓦地开口问道,“虹姐儿呢,不是说押大长老那边审问对峙去了,结果如何,打听到了没?” 管事紧了紧攥在一起的手指,讪讪挤出一个格外为难的表情,磕磕绊绊地说道,“打、打听是打听到了……” “有什么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是……”管事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环顾了一下四周,才道,“虹姐儿的确是被押送去的大长老那,但那个叫炎火的从咱们这离开去了大长老那没多久,虹岚就被带出去了,如今被安置在客院里,听说大长老那边还吩咐了,要善待……如今好吃好喝伺候着呢。主子,您说,她会不会是招了什么?” “招什么?这个?”湛炎枫敲敲手下的账簿,挑眉反问。 管事竟是蓦地后退半步,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半晌才擦了擦额头,心有余悸地说道,“三爷……万一呢?属下之前便觉得,这个节骨眼上您就应该稳着虹姐儿才是,若她破罐子破摔说什么都要拉着您一同陪葬,那就真的难办了。” “放心……你给她十七八个胆子,她也不会招。这女人可惜命着呢!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得想个法子将这些个闲杂人等请下山去才是,人多眼杂的,有些事都施展不开。”湛炎枫缓缓起身,将那本写着“醉欢楼”的账簿丢进了炭火里,他看着瞬间卷上来的火舌,缓缓伸手感受着火苗的暖意,半晌理了理衣摆,背着一只手朝外走去,“二哥快醒了,咱们该去见见大哥了。” 二长老终于醒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消息传到元俊峰那的时候,三长老也在,这兄弟俩正喝着茶下着棋,闻言俩兄弟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终是醒了。”湛炎枫捏着指尖的棋子搁进棋盒里,笑意从容,“大哥,二哥终于醒了。不若咱们一道过去看看,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最近山上乱糟糟的,就连我这个不理事的,也听了不少闲话,闹心得很,正好去问问怎么个情况。” “成。”大长老颔首称好,“也好。” 第377章 幼年旧事 庄黎川醒了,得了消息的马氏与那些妾室们纷纷过来探望,却因着元俊峰的那个不得探视的命令被拦在了院外。 都是女眷,叽叽喳喳地围着俩侍卫,那俩侍卫哪里招架得住,恨不得急出满头大汗,却也只能憋出一句,“大长老吩咐了,谁也不得探视!这是规矩!” 纵然拔高了音量,却也无济于事,都是熟识的面孔,妻妾们自然也不担心当真受了皮肉之苦,你一言我一语地,“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之前是老二昏睡着,大长老担心咱们进去打扰了老二休息,这不,如今人醒了,自然是可以进去了不是?” “就是就是,这是大长老那边还没收到老二醒来的消息这命令才没撤走。再说,他那院子里现在就俩笨手笨脚的小厮伺候着,人睡着的时候尚且还行,如今人醒了,躺床上要吃喝拉撒的,谁伺候?” “可不呢嘛!老二素来讲究,就凭那俩毛手毛脚的?到时候二长老动了怒气又给气晕了,算谁的?算你们的吗?” “是嘛,这两位小哥……通融通融,如果你们觉得咱们人太多了些会扰了二长老休息,那咱们姐几个轮流进去伺候着,你们觉得如何?” 两位长老来到此处,见着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妾室们围堵在一起,像极了春日的后花园,有种花团锦簇的热闹,既喧哗了耳,亦热闹了眼。 元俊峰看着从头到脚都无所适从、却仍然连连摇头坚持这是命令谁也不能进去的侍卫,摇头苦笑着同身边的三长老打趣道,“这后院女人多了,也着实头疼。” 对此,至今尚未成亲的湛炎枫显然深有同感,低眉轻笑称是,“但想来二哥定是乐在其中的。” 元俊峰侧目打量着湛炎枫,笑得意味深长,“说起来……你小子藏得也深。” 湛炎枫蓦地一愣,下意识回头间直直对上对方视线,却听大长老笑着打趣问道,“那个叫虹姐儿的……是不是你当年金屋藏的娇?她说她是你的账房先生,呵,这话说给旁人听听便也罢了……这些年山上的那些生意都是老二在负责,你手里有没有买卖、需不需要账房先生我还能不知?你也是,好端端的姑娘家跟了你,你却将人安置在那木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多危险。” “大哥,不是您想的那回事,她不是我什么红颜知己,真是我的账房先生。”湛炎枫好脾气地解释着,“大哥,咱们结拜兄弟的时候,我十三岁,是吧?早些年您和二哥还问过我之前的事情,我不说,您便也再不曾问过了。” 元俊峰颔首,“是,咱们询问,也是关心你。可每每说起旧事,你总面色不愉,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咱们自然就不会再提了……左右咱们仨住在这山上,也算是和过去一刀两断了,不提也罢。” “的确不是什么开心的过去……”湛炎枫低了眉眼,背着手轻叹一声,才道,“我原也是世家子弟,族中和睦,兄友弟恭。直到那一天,一群官兵冲进我家……母亲趁乱将我塞进了一处废弃院子的水缸里,这才逃过一劫,可我什么都没了……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了,爹娘没了,家没了,我远走他乡改名换姓,混迹在一群小乞儿里才得以活了下来,后来偶尔也接一些力所能及的零活赚些银钱,也算能维持得了生计了……直到遇见了你们。” 元俊峰安静听着,半晌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陈年旧事,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湛炎枫却摇头,视线落在不远处那群仍然不死心叽叽喳喳着要进去的女人们,说道,“没事,这都几十年过去了,我早放下了。只是彼时年幼不知世事时,家中曾给说了门亲事,那姑娘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了我还活着的消息,竟是带着两家的信物寻了来……呵,也是个耿直守旧的,竟是怎么都说不通,还说若我不愿娶,她便也终生不嫁。那些年的颠沛我早已绝了娶妻生子的念头,自是不愿娶她……” “这姑娘便是虹姐儿?” “不是。”湛炎枫看向大长老无奈苦笑,“大哥我没骗你,我从未骗过你,虹姐儿真的是我的账房先生……那姑娘离开后的两个月左右,有一次我下山,在山下的镇子里见到了她,才知她果真为了我定居此处终生不嫁,我便寻思着偶尔送些银钱过去接济一二,总不能负了人姑娘还要人过着青黄不接的苦日子吧?但若是我亲自送去又怕她多想,愈发钻了牛角尖出不来,我院里又全是男人,若是来往过密,这邻里街坊难免闲言碎语……” “加之这些年我虽有些积蓄,但也因着没个家眷子嗣的,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若说接济,也接济不了几日。这才起了心思,在山下买了块地,雇了些村民种棉花……这便是我从未与大哥说起的营生,我并非想瞒着您,只是其中牵涉甚广,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大哥,您不会怪我吧?” 元俊峰看向对方,视线平静,表情莫测,像是在掂量着对方这些话几分真几分假,半晌,才倏地笑了笑,“你也是个傻的,这些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愿意告诉我们,我们洗耳恭听,你不愿意说,那就同之前一般,我们便也不问。有什么怪与不怪的呢?我只是盼着你真能得了一个红颜知己照顾你陪伴你,这才多嘴问了几句。” 说着,朝着不远处的花枝招展努努嘴,“你们哥俩啊,还真是南辕北辙的性子。” 湛炎枫明显轻松了几分,就连表情都不拘着了,紧着大长老的步子走出去,笑道,“您不也是?大嫂都走了多少年了,也没见您有个续弦的意思。” “我同你不一样,我有我家小戈儿。”脱口而出的话,说出来才惊觉说错了,脚下微顿,脸上表情快速地落寞了下去,元俊峰心跳如擂地亡羊补牢,“如今,也没什么不同了……”说完,惊起了一身冷汗。 第378章 人心隔肚皮,嫌隙已生 差点……露馅了。 幸好无所适从的俩侍卫远远见着老爷子过来,忙不迭地高声行礼,“大长老!属下参见大长老!”声音之高亢、态度之热情,俨然有种绝境得遇救世主之感——知玄山三位长老,两位亲缘薄弱人丁稀少,只二长老后院人丁兴旺女眷众多,这叽叽喳喳的很是热闹,平日关系也好,从来没有什么争宠闹心之事,于是,这些“很是团结的姐妹”竟成了知玄山上最难对付的一群人。 加之这些女眷虽为妾室,但山中尊卑并不严苛,这些个女眷俨然便是主子们的身份地位,极是金贵。 道理讲不通,武力不敢用。 所到之处,几乎所向披靡,只在几位长老面前才会稍作收敛……但也只是稍作收敛,几人正欲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之前的那些说辞再复述一遍,元俊峰连忙压了压手掌,“我知道你们着急,但老二的情况比较特殊,得等我问过了酆青檀,才能决定让不让你们进去、让几个人进去……我知道大家都是担心他,所以我和三弟先进去看看情况,大家稍安勿躁,好吧?” 说完,眼见那些个妾室又欲张嘴,连忙唤马氏,“二弟妹,你先带她们下去吧,若是能见了,老夫派人去寻你。” 马氏颔首道好,招呼着几个最闹腾的随她离开,其他女眷自然也会消停。 元俊峰暗暗松了口气,却没注意到跟着他一道进门的湛炎枫略显狐疑眉眼微蹙的样子:彼时大长老那句脱口而出的“我和你不一样,我有我家小戈儿”的话,格外清晰地入了耳,入耳之时只以为对方是下意识的反应,可方才就那一瞬间的电视火化间,他突然经不住想,为什么不是“我家戈儿岐儿”却只是“我家戈儿呢”? 就好像,数度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后备受打击接受不了事实下意识觉得自家孩子还在的老人一般胡言乱语,随后那恍惚的悲伤也似印证了这一点。可不知为什么,元岐的“缺席”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感觉,就好像在他触手所不及的地方,一些不受控的事情正在悄然发生…… “怎么了?”元俊峰进门之际却见对方仍然出神似的站在院子里没跟上,催促道,“三弟?” 湛炎枫这才恍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瞧着颇有几分敷衍的模样,“就来了。二哥院里的下人实在惫懒懈怠,瞧瞧这疏于打理的院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废弃园子呢……哪像二长老住的地方。” 知玄山三长老最是重规矩,这一点大家都知晓,是以他皱着眉头这般抱怨的时候就连元俊峰也没起疑,只笑着推了门一路进了内屋,见着躺在床上睁了眼看过来的庄黎川打着招呼,“醒了?你看看这小子,一进来就开始挑刺儿。难怪下人们都不喜欢去他那伺候着……嫌他挑!” 庄黎川的面色并不好看,有一种行将就木的灰败,床边案几水盆里还有一些可疑的血色。 可元俊峰好似对这些半点不曾觉察,几步来到床边坐了,关心问道,“觉得怎么样?” 那些妾室在外争执的时候他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暗暗运了功,可喉间随之而来的腥甜让他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本就拿不出手的那点功夫只怕是半点不剩了——半大的丫头,下手忒狠,这会儿整具身子都乏力得很,连抬一下手指都累,可他却也记得那丫头说了,是受大长老吩咐。想来也是,若没有得了他元俊峰的默许,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怎么敢公然对他下毒? 心中有了芥蒂,说话就留了几分,庄黎川牵出一个格外虚弱的笑容来,“好多了……我这是怎么了?躺了很久吗?” “三天了。”湛炎枫站在桌边摸了摸已经凉透的茶壶,“酆青檀给你号脉,说只是累倒了,好几个大夫过来,都是这说辞,偏就是不醒,还要让你好生歇息,谁也不许打扰。这不,你院里那些个下人都遣走了,如今连茶都是冷的……二嫂着急忙慌地去寻我,我又去找大哥,可酆青檀的话搁在这里,咱们又不懂医术,哪敢乱来,自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三言两语的,将紧要的一些情况算是提前通了气。 自己这是被禁足了?庄黎川与湛炎枫也有几分默契,闻言看了眼对方,又很快收回了视线只看着被褥上的绣花,轻叹一声,“到底是年纪大了……也没觉得多忙呢,竟然累晕了。大哥,看来往后这山上的事情,您还是得接一些过去才是,可不能全都推给我了,这些年你们俩倒是乐得清闲……”他想着,若那丫头当真是元俊峰派来的,那很显然是元俊峰要收权了。 既然败了,就全个脸面,自己主动交出去总比被动收回去的好。 元俊峰看着对方思忖间眼珠子飞快转动的模样倒像是被拨弄的算盘似的,心下难免唏嘘,半晌轻叹一声,也不接话,只拍拍对方手背,轻声说道,“你好生歇着,这些事暂时无需你操心。三弟,你陪他说说话,我去酆青檀那边问问老二的情况……这院里的下人的确不成个样子,是要调拨两个机灵仔细的过来伺候着才好。” 这话落在对方耳中,却又有了全然不同的味道:将他关在这里还不够,还要安排眼线过来时时刻刻盯着他。 庄黎川搁在被褥下的掌心攥地死死的,许久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瞥了眼老僧入定般的三长老,才咬着后牙槽盯着元俊峰已经朝外走去的背影,字字句句,“大哥慢走。” 大长老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咬牙切齿的尾音,背着身点点头,撩了珠帘出了门,又叮嘱着心惊胆战的俩小厮好生照顾着,这才拖着有气无力的步子朝外走去……知玄山到了如今地步,他已隐隐瞧见分道扬镳的结局。 第379章 顾左而言他 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进来,语速不快,声音比较低,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符,具体说了什么听不清楚。 屋内,一个躺着,一个站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言不发地对视着,终是湛炎枫先开的口,“你这是怎么回事?”说着关心的话,表情却耐人寻味,试探更多于关心。 庄黎川懒懒地翻了翻眼皮子,意兴阑珊地嘟囔着,“酆青檀不是说了吗,只是累倒了。大概再歇息个两日就没事了,别担心。” 湛炎枫闻言冷嗤,“一把年纪了,我倒是不担心你。只是你要不要下来看看你自己的脸色跟死人有什么区别?再者,如今正是山上最闲的时候,学生都还没回来,大部分生意也都因为过年的原因暂时停了,你说你累倒了?庄黎川,你以为我是个傻的?” 庄黎川蓦地笑了。 他面色灰败,笑起来的时候气息也弱,笑着笑着扶着床沿咳了几声,才道,“是啊,谁会信呢?可酆青檀不就是这么说的吗,哪怕没有人会相信,可他却仍是这样说了……事实证明,也的确没有人站出来质疑,不是吗?” 湛炎枫垂眸站着,并不吭声,指尖似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白瓷茶杯,慢条斯理地撩了眼皮子扫过去,“你还不知道吧,盛京来人了。” 庄黎川几乎是瞬间心下一紧,眼皮子不可遏制地跳了跳,才状似不经意地随口说道,“盛京的人?今年咱们这是走了什么运道,这盛京的贵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莫不是哪个世家小公子要来学习?” 他看着从容,只那一瞬间的失态却已然暴露太多,湛炎枫倒了杯凉茶递了过去,“你屋里就这个,刚醒来将就着喝吧。” “多谢。” 庄黎川接了,却没喝,横躺的姿势也多少有些不便,可对方却半点想要扶他起来的打算都没有,递了茶杯便收了手靠在一旁,不言不语,喜怒不辨——往日里的兄友弟恭都不演了。 湛炎枫扫了眼庄黎川,淡声说道,“世家小公子要不要来我不知道,但锦衣卫指挥使来了,想来应该不是为了来学习的。而且……你这次应该是栽在那小药童手里吧?忘了告诉你,那药童也不是什么南隐的丫鬟,她叫温浅,户部尚书之女,锦衣卫指挥使之妻……如此,您还要同我顾左而言他吗,二哥?” “什么?!”庄黎川蓦地一怔,“你说……她是谁?” “盛京城世家女温浅,乔装打扮来到知玄山,入药园,哄长老……如今更是伤你在后,二哥,你已与她交过手了,可知他们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湛炎枫的一席话入了耳,却也只是有听没懂。温浅……原是应该格外陌生的两个字,可彼时槿素传回的书信里有所提及,问自己可知元戈早年是否下过山、收过什么徒弟……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给逗笑了,元戈怎么可能收徒?那人天纵奇才,却生性懒散,别说收徒了,当真是下山都不曾,何况还是去千里迢迢的盛京城中收徒……那人天纵奇才,若她当真愿意收徒,只怕早已桃李遍天下。 那封信,庄黎川看过便忘了,至今也没回信,“温浅”二字也被丢到了脑后再不曾想起,未曾想,如今竟是再度被提起。 巧合之事若是显得过于巧合,总不免让人心生忌惮。 这温浅……要么就是冲着密室来的,要么,就是冲着元戈之死的事情来的! “二哥?” 庄黎川发呆的时间太长了,湛炎枫不免开口询问,“二哥怎么了?是之前便认识温浅吗?” “世家女,又远在盛京城,我怎么可能会认识。”庄黎川兀自笑了笑,将端了很久的凉茶茶杯搁在一旁,才朝着紧闭的窗户抬了抬下颌,“只是这窗门紧闭的,难免觉得有些闷。” 湛炎枫见他明显还是顾左而言他藏着掖着的样子,脸色一瞬间冷了下来,但到底未曾发作,只转身去开窗。开窗的动作过于用力,窗户打在外墙又弹了回来,在回弹的力道里震了几震,才归于平静。因着二位长老在屋内说话于是躲在了远处墙根下的小厮面面相觑,缩了脖子。湛炎枫看着这一幕,没说话,但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捞起来的脸色却是稍稍缓和了些,转身看向庄黎川,阴阳怪气地问,“二哥,可觉得好些了?” 庄黎川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闻言并未回答,只冷不丁说道,“我是在密室里遇见的她,技不如人,被下了毒。” 言简意赅极了。 湛炎枫却几乎是整个人瞬间一滞,“你……你知道怎么进密室?” 庄黎川看着对方,格外平静地点了点头,湛炎枫随即反应过来,“是了,槿素知道,你自然也就知道了。” 庄黎川就这么侧躺着打量着对方的神色,“你不知道?” 湛炎枫翻了个白眼,拉过凳子坐了,才道,“我怎么会知道?那密室本也只有元戈和槿素知道怎么进去,我倒是好奇过,可元戈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好意思去问,显得我觊觎小辈的东西似的。元戈死后,等我想起这茬的时候,槿素都已经下山了……说起来,那密室里到底都是些什么宝贝?” “什么宝贝,呵,也就是那些个金银之物……小丫头没下过山,没见识,什么都当宝贝,其实大多都不值钱。”庄黎川一边避重就轻地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对方反应计较着对方言语中的真实程度,“要说真算得上是宝贝的,大抵也就是那些秘方……可那些个东西咱们也瞧不懂哇,就算看得懂,那些个奇奇怪怪的药材药引的,也不知该去哪里弄……也就是废纸一张。” 废纸一张? 呵,若当真如此,他何必在听到有人整日在密室门口转悠的时候就火急火燎地连夜过去跳进了特意为他设好的陷阱里头?这老二啊,十句话九句是假的,还有一句离题千里不知所云。 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 湛炎枫起身捋了捋衣角,扫了眼庄黎川,温声说道,“如此,你且好生歇息着,我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等对方点头,直接拂袖离去。 第380章 害怕衰老 虹岚就此在客院中住下了。 知玄山上最近客人比较多,众人聊天的话题自然多是围绕着这些个客人的。 有说虹岚是十恶不赦丧尽天良的杀人犯的,身负累累血债越狱出逃,被锦衣卫抓了,是要跟着一道被押送回盛京砍头的。 却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说什么胡话呢!你是没见到,每天多少好吃好喝的络绎不绝地送那客院去呢,就连伺候着的下人都是知玄山里位阶高的、伺候主子们的婢女,其中一位还是之前伺候过元戈、元戈死后被分配到大长老院子里当差的婆子。就这样的你们说她是逃犯?逃犯要都是这般待遇的话,我都得去当逃犯了!” “可不。”身边有人插话道,“之前路过那客院吧,也没见个侍卫看守的,我便探头看了看,你猜怎么着,那女子优哉游哉地荡秋千呢!这日子可不乐呵又自在的,相较之下,二长老那边才像是囚犯待遇呢!” “二长老那……还进不去呢?” “是呀,这人都醒了,偏不让人进,说是大夫交代的,你有胆子就自己去药园里头问酆青檀。莫说他那院子里头多少毒药毒虫的,进去是进去了,还有没有那个命出来就不好说了,再说……自打那位没了之后吧,这老爷子的脾气是愈发地古怪了,谁的账都不买,说发作就发作,此刻若是因此开罪了他,指不定人心里头一个不爽利,就给二长老一个痛快了……” “嘶——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要不当初那人能在知玄山上横着走呢?大长老那边是一个因素,但大长老好歹是讲理的,最重要的还不是酆青檀帮亲不帮理地护犊子?这样谁敢惹?” “小姑娘也是可怜的,才十八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哎,人都没了,还说这些个作甚。”有人摇摇头,转了话题继续说道,“要我说呀,这大长老和三长老看起来都注定无后了,这知玄山啊最后还得是二长老的。所以我可是提醒过你们了,有些话掂量着再决定要不要说,咱们可不是酆青檀,真得罪了谁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死”之一字都说出来了,这话听着便沉重了几分,入耳便多了几分意兴阑珊的味道,几人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也就是背后说说罢了,莫不是还能传到正主面前去呀?” “嗯呐嗯呐。”有婆子笑呵呵地说,“咱们平素都是交好的,就算背后说些什么,也都不会去正主面前说道去,无妨无妨的。”口中说着无妨,脸上却仍悻悻的,转动着眼珠子打量着四周,没多久就寻了个理由离开了。 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角落里站着的俩人…… 管事听得心惊胆战,偷偷摸摸扫了湛炎枫一眼又一眼,眼看着那边说闲话的下人相继离去,留下的也换了换题,才试探着说道,“三爷,虹姐儿那边确实不大对劲……这二长老被看得死死的,连只苍蝇都进不去,偏生虹姐儿那边却连个看守都没有。属下去看了,就见着温浅带着丫鬟端了午膳过去,俩人竟然和和气气地一道用了膳又说了一会儿话,离得远,属下没听见她们聊什么,但应该是相谈甚欢的。” “相谈甚欢?” “是、是……”管事愈发弯了腰,“瞧着,就像故友重逢。” “故友重逢……”湛炎枫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半晌轻嗤问道,“你觉得是怎么回事?是宋闻渊那边故弄玄虚呢……还是,虹姐儿当真已经临阵倒戈,交代了一些于我们不利的事情?” 管事想了想,还是摇头,“属下说不上来。” 若是以前,他必定要说这是宋闻渊故弄玄虚布下的陷阱,虹姐儿背叛谁都不可能背叛三爷,可现如今俩人之间刚刚闹过矛盾,这虹姐儿万一一冲动说了些什么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当初也是放了狠话的。只是……管事犹豫着试探道,“属下倒是有一事不解,若虹姐儿当真招了什么,宋闻渊便也有了真凭实据,自是直接来问三爷您便是,何必这般设局?若虹姐儿什么都没说,那宋闻渊这般又是图什么呢?难不成指望着您与虹姐儿生了嫌隙鹬蚌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管事说着,又飞快地扫了眼湛炎枫,对上对方看过来的视线,他讪讪一笑,才道,“可属下想着,他堂堂一锦衣卫指挥使,审问的手段多得是,多硬的骨头都招架不住,何况虹姐儿一介女流?” 他的话颠来倒去的,说了这许久也没个结论,反倒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湛炎枫没什么耐心地瞥了眼对方,“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一瞥,眸色淡淡的,只眉宇之间起了一道浅浅的沟壑,并不见喜怒。 管事却浑身一凛,几乎是立竿见影的,后背起了一身细腻的冷汗,仿若无数只蚂蚁攀着脊梁骨往上爬,酥酥麻麻的惊魂感。他愈发低了头弯了腰,几乎矮了半个身子,斟字酌句地说道,“属下是说……这虹姐儿细皮嫩肉的,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头,宋闻渊若当真铁了心地要言行逼供,虹姐儿定是扛不住的,他没必要这样舍近求远。但如今此事亦是蹊跷,这宋闻渊定是有所图谋……只他所谋之事,兴许并非是那件事。” 最后三字,咬字甚重,带着几分你知我知天地都不知的意有所指。 不远处闲聊的下人已经悉数离开,周遭安静地只剩下了沙沙的风声。 风有些大,阳光很淡,湛炎枫背着手站在那里寻思了片刻,觉得这些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若非那件事的话,宋闻渊还想从虹姐儿身上图些什么?又能图到什么呢? “密室。”管事道出两个字来,才缓缓剖析,“槿素、二长老、虹姐儿,宋闻渊此行显然是奔着那密室而来的,三爷只需沉住气,暂时按兵不动便可。” 当真只需按兵不动吗?湛炎枫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上了年纪的手,皮囊愈发松弛,似要与骨肉彻底分家,他害怕这样的衰老,害怕到夜不能寐……他曾听闻元戈那密室之中有让人永葆青春的法子,他寻了许久却仍一无所获,如今看来……只怕已经落入老二之手。 第381章 谁的木簪? 本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过了午膳之后没多久,就起了风。 经过庄黎川那些妾室们锲而不舍的“争取”,大长老终是迫不得已,应允了妾室们轮流进去探望照顾的请求。 谁知,很快庄黎川自己就下达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的命令,就连马氏都被拒之门外,那些个折腾了几日终于得偿所愿的妾室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个透,满脸的茫然无措。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令,庄黎川没有给出解释,只写了封信让人送给了大长老,信中言之凿凿诉说着去年这一年自己如何辛苦的扛起了整个知玄山,又是如何历经元戈、元岐双双生死的悲恸与压力,如今大长老既已出关,自己也的确是该好好歇息了——最后,还将手中所有的买卖都交了出去。 信中所言,确也非虚。 大长老痴心武学,三长老不理世事,知玄山的生意经营、教学安排、还有那些天之骄子之间谁也不服谁的争执琐碎,其实一直以来都压在了二长老身上,这是有目共睹的。 只是,庄黎川的这一退,退得实在彻底了些,何况就算不管山上诸事也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关在院子里谁也不见啊,那么多妾室呢,那么多子嗣呢,当真说不见就不见了?不能吧!可谁知,庄黎川下了那道命令之后,当真是寸步不出,连带着午膳都是门口守卫从马氏那边端了送过去的,便是原先院中的下人都似被禁足了似的出入不得。 阴云之下的知玄山,有种风雨欲来的人心惶惶,下人们窃窃私语着,却又在转身之际保持着警惕与缄默,并且默契地避开了药园的范围之内。 如此,反倒给元戈带来了便利。 避开了这些有的没的的视线,她在药园里自得其乐地当回了“元戈”,只偶尔跑去虹岚的客院里露个脸、吃个饭、说说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努力营造一种两人分外投缘俨然就是重逢的故友这一假象——假象便是假象,不求能瞒天过海,只盼有心人士心生顾虑与猜忌。 有了顾虑猜忌,就容易乱了既定的节奏,便更容易露出马脚。 元戈吃饱喝足,眯着眼看着阴沉沉的天空,拢了拢衣襟盘算着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多少天湛炎枫那边才会有动静。 虹岚倒了茶送过去,眉目温润从容,含笑说道,“今日的午膳肉食较多,喝杯清茶解解腻吧。”一身气韵并没有因为阶下囚的身份减弱半分,甚至隐隐有种她才是此间主人家的感觉似的,说完,她又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捧着那茶杯在元戈身边坐了,还是一如既往地言语温润,“少夫人这又是何必呢,每日都来陪妾身用膳说话的……三爷并非蠢笨痴傻之人,那日他未曾出现便是已经做了决断,又怎么在这么明显的陷阱面前往下跳呢……” “保不齐呢?”元戈捧着茶杯一口一口地抿,偏头打量着虹岚姣好雅致的眉眼,打趣道,“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三长老这些年身边一个女子都没有,只虹妈妈您一个红颜知己,自然是与别人都不同的。” “哪是什么红颜知己,不过就是个账房先生罢了。是,其实不瞒少夫人,妾身是曾为了三爷心动过……毕竟,他这般温润如玉的模样的确很是勾人。”虹岚回眸轻笑,眼尾风情流露,“可那不过是我年少无知不切实际的梦罢了,彼时梦醒,我便离开了……我与他本就差了许多年岁,此次上山再见故人却觉得也不过如此,兴许是那时的自己实在孤陋寡闻未曾见着好的吧。只怕彼时当真与他在一起了,如今也是后悔。” 说罢,摇头失笑,“倒不如少夫人与宋大人,门当户对,男才女貌,很是般配。” 虹岚有意撇清与湛炎枫的关系。 元戈却只当不知,捧着茶杯偏头看她,笑眯眯地说道,“也是……虹妈妈这般风韵无双的模样,盛京多少名士才俊排着队地甘为裙下之臣呢。三长老啊……纵然保养得宜,但年龄着实大了些。” 虹岚娇娇一笑,“可不……不过年轻时候谁还没看走过眼呢,少夫人您说是吧?” 她说的自然是秦永沛——那是温浅看走眼的男人,整个盛京城无人不知,元戈无奈应下,只觉得这让人觉得像是吞了只苍蝇的过往大抵是要跟着自己一辈子了。她轻叹一声,缓缓靠向椅背偏头打量着虹岚,趁着气氛正好,又问,“木簪也还了,如今便是彻底放下了?” “本也不是我的东西……”脱口而出的呢喃,声音低微到散在风中差点就听不见了。虹岚几乎是脱口而出之后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再看元戈像是没听清似的,遂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带过,“放下啦!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如今我数罪在身,进了牢里有生之年还出不出得来都不一定,不放下又能怎么样呢……是吧?” “能放下就好。”元戈颔首赞成,半晌又喃喃说道,“能放下就好……” 至于旁的,她没说,只半晌轻轻叹了口气,颇有几分怅惘的表情,搁下茶杯起了身,“多谢这茶,我先回去了。”分外有礼的模样,明明此处的吃食点心茶水都是她送来的,却还要为了一杯茶对着一个阶下囚道谢。 也是个奇怪的姑娘——虹岚心下暗忖,并未起身送她,只点头道好,院中婆子已经自发地跟着元戈将她一路送出了门。 山上的人只知这婆子是昔日元戈身边的老人,却不知这位年过半百的嬷嬷是个能与元俊峰打上几十个回合而不落败的高手——此间院落只她一人便已足够,哪里还需要什么看守侍卫的?元戈走出数十步,回眸看向院落门口,嬷嬷已经回去了,元戈盯着那空落落的院门寻思着虹岚那句脱口而出又以仓皇收尾的呢喃。 第382章 不信因果 “湛炎枫的红颜知己?” 酆青檀一边鼓捣着罐子里的毒蝎子,一边不以为意地嗤嘲着,“那小子清心寡欲地老夫都怀疑给他一件袈裟他能立地成佛,如今你说他有个心心念念的红颜知己?开什么玩笑!那老小子能有红颜知己,老夫就能给你找一打师娘!” 罐子口很小,酆青檀几乎将他自己的整个脑袋都凑了过去,闭着一只眼朝着里头挤眉弄眼的五官乱飞,半张脸覆着疏于打理乱七八糟的胡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能给她找一个师娘的样子。 元戈朝着那罐子伸了伸脖子,什么也没瞧见,只听着罐子里头窸窸窣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皱了皱眉,努努嘴,“什么玩意儿?” “嗯?哦,你说这个呀!”酆青檀终于抬了头,笑呵呵地将罐子往元戈面前一递,正要献宝似的自卖自夸,却见那头拐了自家白菜的猪满脸戒备地将大白菜往身后揽了揽,偏往日里一见这些个东西就两眼放光的大白菜竟然只是伸了脖子看了一眼,便皱着眉头问他,“你何时养了这些个东西?” 这说的是什么胡话?这些个东西是哪些个东西? 老爷子顿时不乐意了,重重哼了声,不满地嘟囔道,“还不是为了你养的?你死后……庄黎川本是要将那蛇窟毁了去,我没让。它们伤你害你,纵是天性使然,我却也由不得让它们死得太舒坦咯!于是我养了这些毒蝎子,天天以毒喂养,喂了这数月之久……快好了,我要让它们被一点点啃噬而不死,我要让它们尝尽这世间巨毒!” 元戈看向几近咬牙切齿的酆青檀,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有一团气就这么堵着,咽不下,呼不出。 都说老爷子脾气古怪性子顽固又不讲道理,但这些年元戈从未见他执着过什么,老爷子这些年偶尔酒后失言断断续续说过些过往,虽不详尽,但多多少少也能拼凑出一个坎坷不平的过去,是以才会在盛名之时便选择隐居知玄山避世不出吧。 这是第一次,元戈在对方眼底看到了几近陌生的执念与恨意——这执念是为她而生,这恨意亦是为她而起,这些情绪沉甸甸压在她肩上,半晌,她才似缓过神来一般,轻轻叹了口气,将堵在喉咙口的那团棉花一样的气息叹了出来,“老师……您这是何必呢,您都说了,毒蛇伤人不过天性使然。再者,你虽毁了蛇窟却也留下了这些更厉害的毒蝎,届时毒蝎伤人岂不平添罪孽……您老明明最重因果循环了,怎么这会儿突然想不通了呢。” 老爷子收回那无人问津的罐子抱在怀里,兀自扯了扯嘴角,“是啊,因果循环……老头子我原是信的,因为我信因果,所以我总告诫你莫要用毒作恶,我也总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做事前先问问良心。因为我信因果,我授你毒术,便教南隐医术,我盼着他济世救人能消你业障……可你尚未害人却已先惨遭横祸!” 天色阴气沉沉,层云聚拢在知玄山的上空将更高远之处的阳光遮了个严严实实,只余下云层边沿一道浅金色的光晕,因着暗色的云层而有种分外宏大的耀眼。 酆青檀看着那云层,紧着后牙槽字字句句,“所谓因果,老头子我便是再也不信了!我便是要看看,我便是种下了这因,又会有什么样的果!” 倒像是稚童不服输的赌气一般,可元戈却知道老爷子是认真的。 “老师……”元戈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可涉及亲近之人,总免不了更小心谨慎几分,温声劝道,“是您说的,宁可信其有。” 倒似几分老气横秋般地苦口婆心。 酆青檀素来拿这丫头没法子,苦笑着摇头,“好啦好啦!老夫的确是恨那些个蛇鼠虫蚁的,却也不会枉顾人命。这些个毒蝎子以我特制的毒药喂养,性命本就不长,待到它们将那些毒蛇清理了,自己便也差不多快死了……不妨事。” 元戈倏地松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您呀!当真是吓我一跳……” 酆青檀耷拉着嘴角将怀里的坛子搁在一旁,冷脸轻嗤,“老头子我是真这么想的,什么因果什么轮回,若善良者不得天护,那老头子我便做了那恶,看看天收不收我……纵然真被收了,也不过是去那阴曹地府的,与你再续师徒的情分,有什么好怕的?” 这小老头儿……元戈起身拍拍老爷子的肩膀,哥俩好地勾着肩搭着背没脸没皮地笑,“幸好没作恶,不然您老去了阴曹地府,我在这艳阳天下,咱们可续不了什么师徒情分了。你瞧,如此说来,这因果循环之说的确有几分道理,老天爷还是护着本小姐的,您说是吧?好啦,别气了,咱们还是说说三长老的风月过往?” “那老小子能有什么风月过往……” “可我每次见着虹岚,她都戴着一支木簪。满身的锦衣华服、金玉饰物,只发间自始至终一支雕工粗糙的木簪,不伦不类。我便知那才是她的心爱之物。”元戈托着腮凑近了酆青檀,声音微微压着,说着又看了眼宋闻渊,才道,“可我今日找她用膳,她不小心说了句,那簪子本也不是给她的……我便寻思着,兴许湛炎枫还有个心心念念的红颜知己。” 酆青檀自认自己对别人的心上人没什么兴趣,只不以为意地问她,“就算有,也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莫不是你还打算找着那女子劝那老小子弃暗投明不成?” 宋闻渊却笑,“就算不能劝着弃暗投明,能让人狗急跳墙也成。”幸灾乐祸的笑容里,是属于锦衣卫指挥使的阴险。 酆青檀又翻了个白眼,愈发地不待见这只拱白菜的猪了。 元戈却托腮轻喃,“我也说不上来……就是不知怎的有些好奇,或者说……有些介意。” 第383章 盛京来的官爷实在掉以轻心 酆青檀不懂,“介意什么?” 介意什么? 元戈沉默着摇了摇头,并未作出解释……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 槿素曾歇斯底里地嘲笑元戈痴傻蠢笨,说她到死都还天真地相信知玄山上是一团和气,殊不知自己挡了多少人的路,又有多少人欲对她除之而后快。 庄黎川也说过,若这知玄山上当真有人要害元戈性命的话,那一定是湛炎枫。此话虽有撇清嫌疑的动机,却也说明湛炎枫同样并不无辜。 可是……为什么是湛炎枫呢? 元戈知道湛炎枫是不喜欢自己,可那样的“不喜”应是为着自己那些离经叛道不守规矩的行径举止,但最多就是瞧着不入眼、眼不见为净罢了,恪守礼教规矩如湛炎枫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些矛盾就要将自己除之而后快? 是以即便他们的关系一度很是紧张,可元戈确确实实从未想过湛炎枫会对自己下手。 那个男人太过于端方、固执,他不允旁人离经叛道的同时,也给自己建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牢笼,他将自己锁在名为“规矩礼教”的囚笼里,几十年如一日,像个清心寡欲无悲无喜的得道高僧。 是啊,这样的湛炎枫怎么可能会有红颜知己呢,这样的湛炎枫又怎么可能平添杀孽呢? …… 入了夜,山间的风在绿叶枯枝间穿梭,光线昏暗的小径之中树影祟祟,好似魑魅魍魉呜咽着来回游荡。 药园地处偏僻,附近皆是几处无人居住的客院,平日里便鲜少有人走动,偏今夜不同,两个身着玄色夜行衣的人低着头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了这片小树林,一路畅通无阻的潜入了关押虹岚的院子。 俩人皆是身形瘦小不辨男女。 其中一人猫到了窗边,手段熟稔地撬开了窗户,往里探头一看,果见并不放下的帐幔里锦被微微拢起,那人背对着外头睡得正香。 撬窗的人性子瞧着跳脱些,回头嘻嘻一笑,“这院子果真没有看守只有丫鬟婆子……这些盛京的官爷实在掉以轻心,是料着一个文弱姑娘家逃不出这绵延不绝的知玄山脉?”说完,还笑了笑,像是嘲笑盛京过来的官爷实在过于天真幼稚了。 听声音,是个少年郎。 另一位要谨慎稳重一些,闻言轻声斥责着,“轻敌是大忌,仔细着些,切莫出了岔子……否则,回头有你好果子吃!” 前头那位一个利落翻身翻进了屋子,笑呵呵地回头应着,“知道知道。我不是提前在她们晚膳之中下了迷药了嘛,出不了岔子。再说,我都调查过了,入夜之后这附近压根儿不会有人经过,放心吧!”说完,借着黯淡月色走到床边,垂眸打量着背对着自己躺着的姑娘,对方睡得沉,半个脑袋埋在了锦被之中,只露出墨色长发在枕头上层层铺展开来,像是深夜下的海浪。 少年竟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半晌压了压嘴角,将手中匕首往身后递了递,压着声音喃喃说道,“还是你来吧……一个姑娘家家的,我实在下不去手。” 身后稳重的少年亦是摇头轻叹,接过对方的匕首缓步上前,朝着床上之人举起了匕首,黯淡的月色打在屋内墙壁之上,落下一个带着杀意的锋锐暗影,只他说话的语调却平和间带着几分笑意,“便是知你做不到,这才跟着你过来……你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活泼的少年视线落在那道暗色的影子上,半晌到底是背过了身去,轻声唤道,“哥……我不想杀人的。” 谁又喜欢杀人呢?稳重少年眸底笑意一闪而逝,手中匕首倏地收紧,再不迟疑朝着吃了迷药背对着他们睡得浑然不觉的姑娘狠狠刺下—— “叮。” 什么东西从开着的窗户外飞进来,直直撞上了匕首,少年虎口一震一麻,匕首落在了被褥之上,然后被劲风掀起的发丝才缓缓落下。 轻笑声起,“盛京来的官爷若是不掉以轻心,就凭你们兄弟二人这种三脚猫的下毒手段,只怕人还没进院子呢,就先被拿下了……这戏又该如何唱下去呢?”原先背对他们睡着的女子缓缓转身看来,墨色的瞳孔里清明一片,哪还有半点中了迷药的样子? 最最重要的是,这人根本不是虹姐儿,而是……温浅! 中计了! “快走!” 被唤作“哥”的少年一把拽住身后已经呆若木鸡的弟弟朝着门口倒退而去,他不知对方深浅,可他看到了方才打落自己匕首的那支银簪,那簪子隔着帐幔钉在了墙壁上,半截都钉在了墙体之中。 这功力……自己远远不及。 何况,伯府少夫人亲自为饵,暗处埋伏着的只怕远远不止这一个高手,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完成任务,而是带着自家同胞弟弟逃出去!活下去!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窗外既有埋伏,门外自然也有……进来时半点声息也无的院中,此刻一人手执火把站在那里,见着二人仍纹丝不动,只咧嘴嘻嘻一笑,“二位,既然来都来了,不若留下喝杯茶再走?” 大门被堵,自然得翻墙,可一转身却见另一个侍卫站在暗处,抱胸而立,一言不发,看起来却比先前那位还要不好惹。 而被自己拎着的自家弟弟,看起来快哭了。 少年看了看林木,又看了看炎火,最后视线落在了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着茶的宋闻渊,手下一松,干脆利落地跪了,“迷药是我下的,窗户也是我撬的,刺杀也是我……此事与我弟弟无关,还请大人放他一条生路。” 火把之下,林木侍卫的眉毛清晰可见地挑了挑:就这样?这俩怂包当真是三长老煞费苦心筹谋多日派出来灭口的? 莫说林木,就是宋闻渊和元戈都有些意外。 宋闻渊看了眼披着衣裳凭窗而立的元戈,眸底幽暗,嘴角微勾,“他能不能活,取决于你是不是配合我们。” 第384章 胡言乱语 少年名唤王大宝,自称是山下的农夫,无父无母,只一位同胞弟弟王二杰相依为命。 弟弟王二杰近些年学了些打猎的本事,时常来这山上打猎,猎物卖了换些银钱,倒也一来二去的,认识了知玄山负责采买伙食的婆子。婆子是个心善的,照顾体恤他们这对没爹没娘的兄弟,偶尔给些米面油盐的……如此便愈发熟识了,就连这知玄山都能进出自由。 今夜这事,说到底是俩兄弟临时起了贪念。 前几日的时候他们便听着厨房的婆子说起了这客院里的贵客,说是好吃好喝地被供着呢,他们原也只是想进来找些吃食带回去,没成想猫了好几日都见着这院子里丫鬟婆子甚是谨慎,怎么都进不来,这才用了迷药…… “啧……”林木听完,一对眉梢挑得愈发张扬跋扈了,上前几步,手中灯笼往上提了提,又拍了拍对方脸颊,嗤笑道,“机会都给你了,偏你自己不愿把握……王大宝,是吧?你是觉得咱们跟你一样傻,还是觉得咱们比你还傻,随随便便糊弄几句,咱们就信了?” 王二杰垂首站在那里,两只手死死抠着,不吭声。 只王大宝抬头看着林木,一脸老好人的样子讪讪笑着,频频弯着腰,“我、我说的都是真、真的……” 少年生得瘦小,个子也不高,穿着夜行衣跪在那里仰面看人,脸也不大,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睁着眼看你的时候,漆黑眼瞳之外是掺着血丝的眼白,让他看起来显得格外无辜又疲惫。 偏生,他面对的是林木。 林木侍卫虽然许多时候都显得不那么靠谱,但他见过的犯人比对方打到的猎物都要多一些,再难缠的、再阴险的、再善于伪装的他都遇到过,如何会被这样的毛头小子给糊弄了去。 当下咧嘴一笑,手中灯笼又往上提了提,反问,“真的?” “是、是……” 林木倏地抬手,对方下意识一躲,却见林木只是虚晃一枪,指尖转了个方向一把揪住了王二杰的衣领子将人拽到了身前提溜着,板着脸有模有样地恐吓对方,“机会咱们给过你了,偏这大晚上的你把咱们当傻子耍,既如此,你走吧!我们问你的好弟弟便是了!” 如何问?显而易见,是要受些皮肉之苦的,王二杰吓得脸色煞白,只在一旁无助地唤着自家亲哥,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鹌鹑——就连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元戈都怀疑,这俩小子不会真是山下的小毛贼吧?怎生这般地不惊吓?可对方见到自己的那一瞬间眼底的惊诧几乎不容错辨,很显然……对方是认识自己的,也认识虹岚。 炎火、林木素来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地打着配合,如今白脸被唱了,炎火那般不说话就能止小孩啼哭的模样也实在唱不了红脸,只一把按住了想要起身的王大宝,淡声问宋闻渊,“主子,现在怎么办?” 宋大人扫了眼王大宝,“问大长老找处僻静的院落,吊起来打,打到开口说实话为止……两个人分开打,免得串供。” 林木嘿嘿一笑,“好嘞!这细皮嫩肉的鹌鹑交给属下,属下保管他什么都招咯!” 灯笼中烛火摇曳,色调温暖,只对方一笑起来露出的一口白牙不知怎的,颇有些诡谲阴森之感,王二杰吓得两条腿都直哆嗦,“哥、哥……我、我不想死啊!哥——” 林木侍卫从未如此风光霁月的模样,手中灯笼抬了抬,照亮了对方满脸的惊恐,他好脾气地“宽慰”着,“放心,咱们都是文明人,出手有分寸,不会死人的……在你开口说实话之前你绝对死不了,最多就是身上多几个血窟窿,手筋脚筋的断那么一两截,若是招得早些,还能恢复一二,若是招得晚了,这辈子也就是一坨活着的肉了……但左右是死不了的,放心。” 王二杰“嗷”的一嗓子,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哽咽地说,“哥对不起我再也不贪财了!若、若有来世,我、我一定老老实实打猎,一定、一定好好听您的话!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这话说得抽抽噎噎地,说到最后几度哽咽,也就勉强能听出个囫囵意思来。 王大宝却是脸色一白,一屁股跌坐在地,半晌,砰砰捶着地面,垂得指节上猩红一片……才轻声说道,“我们是收了钱,替人办事的……” “替谁办事?” “不知道……”王大宝摇头,大抵是真的怕了,自觉这话没有说服力,着急忙慌地继续澄清道,“我、我真的不清楚,那人裹在斗篷里,又用帕子蒙着脸,我们哥俩完全没见过,只瞧着是个姑娘家,身形高挑,步子、步子很大,走路说话风风火火的。她、她找到我们,问我们敢不敢杀个人,我们是猎户,杀鸡宰羊捕兔子什么的都在行,这杀人……哪会呀!” 姑娘家、身形高挑、走路说话风风火火的,几乎直指庄梦蝶。 元戈拢了拢衣襟,走到门口垂眸打量着沉默下来的王大宝,淡声催促,“继续说。” “我原就拒绝了。”王大宝说着说着,又砰砰捶了几下青石砖,颇为痛心疾首的样子,“偏这小子前阵子迷上了赌钱,家里为数不多的积蓄都被输光了且不说,还欠了赌坊许多钱,本金加利钱,利钱滚利钱的,短短十日已至百两之巨……我们俩兄弟这辈子也攒不到这么多钱啊!二杰、二杰就动了歪心思,想着铤而走险了……” “证据呢?”元戈牵了牵嘴角,表情莫测,“替人干杀人的勾当,总要留下些证据才是吧?否则,我们怎知你是胡乱攀咬,还是真心悔过?” “我……”对方哑口无言,半跪着身子回头打量元戈,支支吾吾地说道,“我、小的也是第一次干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事情,没经验……也害怕,哪能想这般周全?” 看着,的确是手忙脚乱的新手做派。 第385章 隔壁的杀招 偏生,对方一口咬定的是庄梦蝶——大抵是因着那人知道前阵子庄梦蝶与元戈发生了些许冲突的关系吧。 倒是好一招祸水东引。 院中没有点灯,唯一的光源只有林木手中的那盏灯笼,灯笼的光线打在王二杰脸上,将少年眼神里的躲闪照得清楚明白。 元戈靠着门框,视线从王二杰移到王大宝身上,这位做兄长的明显镇定一些,除了,颤抖的拳头泄露了一些心事之外。元戈低头轻笑,迈出房门走到对方身边,垂眸问道,“哦?既是如此,不知对方可曾说过这虹姐儿又是如何得罪了她竟让她这般买凶伤人?” “说、说了一、一点……”王大宝盯着手边那只绣花鞋面,绞尽脑汁说得支支吾吾,“说、说是这知玄山来了许多来历不明的,扰人得很……还说此间客人是朝廷要犯,若她出了事,这些乱七八糟的客人自然就离开了……” 那双绣花鞋绣工精致,他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绣花鞋,反倒衬得他沾了尘土和了鲜血的手脏污又丑陋。他蜷了蜷指尖,气势愈发地弱了几分,几近哀求地说道,“小的、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还请、还请大人们明察。” 若元戈当真是温浅的话,兴许此刻还真就信了这俩人的胡言乱语,将这一切扣到了庄梦蝶脑袋上……可她是元戈,她足够了解庄梦蝶,这位庄小姐若当真看谁不惯定是直接当面解决,打得过那就打,打不过那就憋着,等到打得过了再连本带利打回来! 这就是庄梦蝶,一个脑子格外简单直接的姑娘,这种背后耍阴招的事情她不屑干、也干不了! “句句属实?”元戈嗤笑,“纵你攀咬了二长老,我许是也就信了,可你偏要攀咬那庄霸天,你要我如何信你?将人带下去吧,好生看管着,等到明日送去给大长老,顺便让人认认这俩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是。” 炎火颔首,攥着王大宝的衣领子将人提起来,正欲转身离开之际,倏地瞧见隔壁院中竟是浓烟四起,几人脸色皆是一变——不好!中计了! 到得此刻元戈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在虹岚的院中守株待兔,对方便真的送来两只插科打诨胡言乱语的傻兔子引开了他们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招却早已在隔壁院中布置妥当……元戈一把推开王大宝,拔腿就往外走去,却没见着暗中缓缓走出的婆子,攥着手,瞳孔微颤,嘴唇哆嗦了半晌,轻轻唤出三个字来,“大小姐……” 庄家大小姐原名庄梦蝶,她自个儿改的名,庄小姐脾气爽利却也任性,山中上下都不大敢惹她,除了自家大小姐元戈,也只有元戈,爱叫那位“庄霸天”。 婆子目送着风风火火朝着隔壁去的“温浅”,整个人都因着心底那份隐秘的期待而颤抖……她是元戈身边的老人,是唯一一个在元戈四岁之前就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老人,她这一生注定无后,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元戈身上,待她如待至亲。那日之后,她原是要跟着去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老爷子若是出关,只怕受不住,大小姐就这么一个亲人了,自己总该替她护着些,这才活了下来。 大小姐是她看着封入的棺椁,也是她一路送上的禁地,随后她又在外头守了大小姐三天三夜,按说此事是绝无可能的……可大小姐素来机灵聪慧,也许她当日就未曾坠崖,也许,封入那棺椁的是个假的呢……也许,大小姐是寻着哪里不对,伺机逃走隐姓埋名了呢?指甲嵌进了掌心,生疼,婆子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又将眼底情绪悉数掩下,再一次退到了无人注意到的角落里。 …… 火势蔓延地很快,众人看到浓烟方起便冲向隔壁院落时,熊熊大火便已然有了失控的迹象,药园与两处客院本来也没几个下人,如今还被迷晕了半数,能拉出来灭火的委实不多。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抵便是因着心下挂念隔壁院子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虹岚在第一时间逃了出来,此刻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张烟熏火燎的脸站在那里,表情……如丧考妣。 元戈紧了两步迎了上去,“怎么回事?看到是谁放的火了吗?”深冬夜晚,火势却蔓延地如此之快,若说只是天灾实在不可信。 何况还是在这样“恰巧”的时机。 虹岚垂着脑袋摇了摇头,“没看清……我睡不着,担心你那边出事,正闭着眼胡思乱想着,待到察觉不对劲要追出去的时候,大火就已经烧起来了……” 此间院落为着避人耳目,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虹岚见着火起,仓皇间披了件衣裳跑到院中,大火就猛地窜了起来。客院往日无人居住,下人自然也懈怠,院中水缸无水,那一刻,她除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院子里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温浅。”虹岚攥着披风的边沿,无意识地一点点抠着绣线的纹路,几近六神无主地唤着对方。虹岚自觉她与温浅并非友人,除了初见那阵子有过几分欣赏之外,她俩似乎永远处在互相戒备提防的对立面上,可兴许是这阵子的朝夕相处,又或者她真的是太无助了,心下那些沉甸甸压得人呼吸不过来的心情也是真的无人可诉,是以此刻看着从隔壁抬进来的一桶又一桶水,看着院中的兵荒马乱,她咬着嘴角轻声问道,“你觉得……是他吗?”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元戈打量着对方明显颤抖的指尖,半晌轻叹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他,虹妈妈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才是。” 虹岚沉默,是啊,怎么可能没数呢?如此明显,那人根本没打算隐藏半分……同一夜,隔壁遭了“贼”,所有人都被下了迷药,若温浅没有提前设下埋伏,今夜自己只怕就要死在小贼手中……纵然如此,也不敌对方必杀的决心。 她才知,那人竟能如此之狠。 第386章 觉得委屈 虹岚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别的,只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院中下人端着水盆、水桶呼喊叫嚣着跑进跑出,看着汹涌的火舌一点点被扼制、被铺面,看着之前还好好的院落只剩下了黑乎乎的架子。 天边已泛了鱼肚白。 黑色的骨架伫立在那里,宛若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了噬人魂魄的大口。 下人们念念叨叨地退下了,言语间都在狐疑这场火是怎么烧到这样的,是啊,前两日刚下了雨,又是寒冬深夜,这火是怎么能这么快速失控的呢?虹岚拢了拢乱七八糟的头发,终于是缓缓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林木又绕着着火的屋舍转了一圈,确保不会再度起火之后,才上前汇报,“少夫人,屋舍四周都被人泼了大量的火油,这才致使火势迅猛如此。” 元戈并没有半分意外,只垂首看了眼蹲在地上脑袋都埋在膝盖里的女子,女子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的呜咽一点点溢出,像是魂魄深处的嘶吼与哀鸣。元戈看向宋闻渊,长长叹了口气,问林木,“何人泼的火油,可有人目睹?” “方才灭火的时候便问过了,都说未曾见过。”林木摇头,同样看了眼虹岚,欲言又止了片刻到底是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说道,“太晚了,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咱们的人又都在隔壁审着王家俩兄弟,的确是谁也没注意到。”说完,又扫了眼虹岚,要说最可能发现些什么的,还得是这位。 元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既如此,先将这王家兄弟俩好好审审,告诉他们之前的答案本小姐不喜欢,若他们再这般胡言乱语,药园里多得是让人开口说真话的东西,只是那滋味大多都不大好受,让他们自个儿掂量掂量再开口。” 林木拱手称是,一手一个,提溜着去审问去了。 半宿时间一晃而过,眼看着天都快亮了,元戈正要劝着虹岚再去歇息一会儿,却见对方抬头看来,眼底泛红,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分外难看虚弱的笑容来,“我从未想过要背叛他,这么些年,我为他筹谋多年,纵然知他对我无心无意,可我从未想过背弃于他,哪怕现在……我也只是觉得,委屈。” “他这般想我、防我,我觉得委屈。” 元戈垂眸看她,其实对于虹岚这种几近飞蛾扑火虽死而无悔的心情和感情,她不甚理解,亦觉得不值得,可她却也知道无从劝起……虽有些失望,却终究不知道如何劝起,就像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你也拉不回一只铁了心的扑火飞蛾。 “先回隔壁去休息吧,天快亮了。”元戈拍拍对方的肩膀,轻声细语地说道,“虹岚,我对你终是有几分唏嘘的……我觉得你终不至于走到如今的境地,你应是洒脱的、自由的,也是明媚的、耀眼的。” “这些时日,我同你说许多,也盼着你同我说说……如今看来,你早有决断,我便不劝你了。” 虹岚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快速的冻结了。对方的意思她明白,说得直接些便是“敬酒不吃便只能吃罚酒”,自己身上背着罪,温浅可以尊重她自己的选择不再追问,但官府不会,但凡她咬紧了牙关不吭声,接踵而至的只会是严刑拷打。 “好。”虹岚低声应好,染了烟灰的脸较之往日温柔更多了几分病弱西子的味道。 元戈又拍了拍虹岚的肩膀,摇了摇头,转身之际却又听身后女子唤道,“少夫人。” 元戈回头看去,虹岚大抵是蹲麻了,双手撑着膝盖半起了身子便不动了,弓着背的样子让她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几岁,竟有种美人迟暮之感,她拒绝了身后侍卫的搀扶,缓了一会儿站直了身子看向元戈,慎之又慎地温声说道,“这几日,让您费心了。” 不知为何,虹岚总有些隐约的预感,这也许会是自己和温浅的最后一面……自己并非什么硬骨头,偏生认定的事情便是如何都拐不过弯来,也曾心生怨怼,也曾发狠誓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更想着大不了破罐子破摔谁也别想活!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堵得难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她大抵是捱不过传闻中诏狱里的那些手段的,只怕是要折在这知玄山上了。 也好……到底是离他更近些。 虹岚说完,微微屈膝行礼,便随着身后侍卫出了门回了隔壁的院落——此前贵客的待遇到此为止,今夜之后她便是诏狱囚犯了。 元戈站在原地,目送着对方脊背笔直从容离开,满脸的烟尘,乱糟糟的头发看起来还被烧坏了几缕,像个还未搭好乱七八糟的鸟巢,可即便如此,她那一身风韵却丝毫未减,入眼只觉动人。 “我与她初见,是在醉欢楼。”元戈含笑怀念着,“我去醉欢楼寻几个姑娘给大嫂下绊子。彼时还早,醉欢楼还未营业,只虹岚站在楼梯的转角处看下来,锦衣华服,从容温缓,便是那名家之手都画不出的雅致来。我便觉得,那原该是个妙人……我一直以为她是个清醒洒脱的妙人。” “越是清醒的人,越是容易一条道走到黑。因为道理他们自己也懂,任何人的劝解对他们而言都是无用的。”宋闻渊紧了紧对方斗篷的系带,才牵着她的手一步步地往回走,彼时喧嚣已过,此刻的知玄山只听得到往来的风声,安静极了。 元戈兀自点点头,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走了几步,没忍住,开口唤道,“宋闻渊……” 犹豫片刻,求情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对上对方看来的视线,只抿着嘴角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在想,若是易地而处,你都这般要取我性命了,我定不会这般拼死护你。” 小姑娘的想法都搁在脸上,宋闻渊哪能看不透她的犹豫,只是她不说,他便也只当不知,闻言笑着揉揉她的脑袋,“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取她性命?怎么可能! 第387章 窦婆婆的试探 翌日一早,被昨晚隐隐约约扰人清梦的喧哗搅扰地没怎么睡好的酆青檀揉着后脑勺走出房门,蓦地瞠目结舌怔立当场,眨了眨眼,猛地反身入内。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几个呼吸之后再次被打开,重新出来的老爷子蹑手蹑脚的颇有几分做贼心虚之感,扒拉着门框探头探脑的,视线落在某个好整以暇含笑点头的男人身上时,蓦地跳了起来,指着对方的手指都在哆嗦,“你、你、你小子怎么会在这里?!你昨晚……”方才迷迷糊糊的出门,就见着这厮从自家大白菜屋子里出来,神清气爽的样子颇有几分古怪的餍足。 老爷子气得七窍生烟——这还没承认他呢! 不得不说,老爷子也是个会臆测的,几乎一宿没睡的宋大人此刻实在当不得“神清气爽”四个字。 一处院子被烧毁了,之前宋闻渊居住的客院又被林木拿来审问王氏兄弟,难免会有些不大悦耳的动静,自然是不适合拿来睡觉了。又是夜半三更,总不好再让下人们忙活整个客院出来,何况,在宋大人看来这本就是为自己“正名”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还能错失?自然是厚着脸皮软磨硬泡地牵着小姑娘的手回了药园,这才有了早晨酆青檀看到的那一幕。 宋闻渊哪里知道老爷子心里那些小九九,他只低眉颔首从容打着招呼,“老爷子早。昨夜院中走水,又抓了俩小毛贼连夜审着,致使没了歇脚的地儿,这才打扰了……不知昨夜动静可有打扰到您休息?” 走水?小毛贼?这事儿怎么还都赶一块儿了?酆青檀瞥了两眼宋闻渊,没好气地冷哼,“山中流言我本是不信的,如今倒也不得不信了,这宋大人莫不是带了这不正经的脏东西上山来了,怎的多少年了都相安无事的,这宋大人一上山,知玄山上就频频出事?”其实山中流言说的是温浅和南隐,毕竟这位宋大人好歹是官职在身,众人嚼起舌根子来总也要避讳一二。 只这话到了酆青檀耳中,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但这会儿用来耍耍嘴皮子功夫发泄一下心中不快却是刚刚好。 宋大人自觉遭了无妄之灾,却是有苦说不出,只讪讪赔着笑——毕竟从名分上来说,自己终究只是温浅的夫君,而非知玄山的孙女婿,从感情上而言,两位老爷子也仍然对自己颇有微词,莫说只是些无关痛痒之词,便是棍子结结实实打在身上,宋大人也只能含笑受着,兴许还得间歇关心下老爷子打没打累…… 酆青檀见着他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打自然是不能打的,骂吧,这小子跟个听不出好赖话似的全当夸奖照单全收,委实没什么意思,反倒是那边听着动静起身出门的元戈横了他一眼,嗔怪着,“您老何时也开始信了这些个胡言乱语的构陷了?平白失了自己身份。” 老爷子一噎,瞠目结舌间兀自摇头,“难怪都说这女生外向,果然没错……如今有了相公,便瞧不上我这个老头子了……委实让人如坠数九寒冬遍体生寒呐!” 老爷子跟唱戏似的。 门口却有人咳了咳,打断了这戏,轻声唤道,“宋少夫人。” 酆青檀脸色骤变,飞快地和元戈交换了个眼神才看向门口,又格外明显地瞬间松了口气,“窦婆婆是你啊!看来身子骨愈发健朗,走路都不带声了。” 窦婆婆便是元戈当年身边的婆子,也是最近被派去照顾虹岚起居的婆子,更是昨晚埋伏在暗处打落王大宝手中匕首的人。此刻的窦婆婆端着餐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看向转过身来的元戈,又唤,“少夫人,老婆子今早做了早膳,才被告知往后都不必给虹姐儿送餐食了……只是这早膳做也做了,老婆子想着您昨夜睡得晚,兴许还未曾用膳,可要用些?” 按说这多出来的膳食给守卫便是,亦或留在膳房给下人也成。元戈微微拧眉,且不说这药园本就有药园的膳食,就说这多出来的膳食巴巴送来给客人……窦婆婆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今日却似画蛇添足般,元戈心下疑惑,面上却只笑呵呵地招手唤道,“窦婆婆辛苦了,之前在虹岚院中吃着您做的饭菜便觉得极是好吃,还以为自此便没了口福呢,快端进来吧!” 窦婆婆捧着托盘进来,依言搁在了院中小桌上,简单的瘦肉粥,一碟子虾饺,一碟子绿豆糕,还有……窦婆婆独家腌制的五香萝卜干。 元戈倏地抬头,正巧直直撞上对方低眉看来的视线里,墨色的瞳仁里是自己的倒影,对方近乎是用力地看着自己,像是要将自己彻底洞穿看个分明似的,抱着空托盘的手都在颤抖。 元戈移开了视线。 彼时年纪尚小,没有父母,祖父又忙并不能整日里陪着自己,兄长身子弱大多数时候都在养病,槿素还没来,她身边只有一个窦婆婆,既当爹又当娘。窦婆婆做了一手好菜,众人皆知,每日来蹭饭者众多,庄梦蝶便是其中之一,纵然自己与她见一次不对付一次,但在美食的诱惑下,庄梦蝶倒也愿意忍气吞声个片刻……只待吃完了这顿饭,该打打、该掐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窦婆婆也很喜欢庄梦蝶,当然,依着如今的元戈看来,窦婆婆是喜欢那个愿意陪着自己小姐疯闹的庄家小姐。 元戈没什么朋友,窦婆婆便也爱屋及乌了,平日里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庄梦蝶,只这一道五香萝卜干,因着元戈喜欢,亦因着当时调味佐料的匮乏,成了元戈的专享——此后十数年如一日,从未改变。 这些时日元戈在虹岚那边同吃同喝,也从未见过这道菜……直到今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也许是元戈死了,所以这两人之间那点并不言说的默契自然也不存在了,又或者,这并不是巧合…… 第388章 她家小姐还活着! 元戈握着筷子纹丝不动的样子实在反常,宋闻渊蹙眉看了她一眼,尚未出声询问,那边酆青檀抬头一看,脱口而出,“还得是窦婆婆……”了解你的喜好啊。 后面半句,在元戈看过来的眼神里,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可饶是如此,窦婆婆捧着托盘的手还是明显地一哆嗦,只她若无其事地将怀里的托盘换了个方向,躬身含笑问着,“这菜……是不合少夫人胃口吗?也是,少夫人是土生土长的盛京人士,想来这口味与咱们这里不大一样……是老奴疏忽了。不知少夫人喜欢吃什么,不妨告知老奴。” 喜欢的,都在这里了。 元戈垂眸看着那碟子五香萝卜干,摇摇头,温声说道,“我不挑食的,往日窦婆婆做的菜便很好吃。只是我有个小侄儿很喜欢吃绿豆糕,此刻乍然见着这些绿豆糕,倒是有些想他了……我大哥家的,一个很可爱很闹腾的孩子,粉雕玉琢的,窦婆婆若是见着,也当是喜欢的。” 对方微微一愣,“少夫人还有兄长?” 元戈的视线轻描淡写地落在对方攥地紧紧的手指间,闻言颔首轻笑,“嗯,有个大哥,还有位同父异母的妹妹。”她不知窦婆婆为何怀疑她就是元戈,但依着窦婆婆的猜测约摸着也只会以为她是假死遁走,戴了人皮面具隐姓埋名罢了,但如今温浅既是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人,那这一切便无法自圆其说了。 这死后复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何其荒诞,窦婆婆只怕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想到这一茬——纵然想到,谁又敢信呢? 元戈接了老爷子怀着“戴罪立功”的心情递过来的粥碗,又夹了一根萝卜干吃了,才含笑看向对方,“好吃。” 窦婆婆看起来已经整理完了几度差点失控的情绪,抱着那托盘微微屈膝,“少夫人喜欢便好,如今这虹姐儿已无需老奴伺候了,那往后这药园的膳食便由老奴来操持吧?少夫人与宋大人若有喜欢吃的直接交代老奴就成。” “如此,可会耽误大长老那边的差事?”元戈问她。 “无碍的。老奴本就是……”窦婆婆紧了紧怀里的托盘,才道,“老奴本就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如今大小姐没了,老奴实在不好意思在这山上吃干饭不做事,这才去了大长老身边伺候。只是大长老院中本也没有多少事情,又都有原先的下人在处理,老奴在那也就是个养老的……倒不如在这伺候着,也算有些用处。” 元戈看向酆青檀,老爷子吸溜吸溜地喝着粥,间隙里抽空表了个态,“我肯定乐意之至哇!” 窦婆婆这些年在山上虽是下人身份,地位却超然,真要说起来,大抵就是类似于皇帝身边的大内总管,下人还是下人,但主子们见了也是要客客气气唤一声“窦婆婆”的。加之元戈素来护短,酆青檀若要吃上这一口,可得小丫头点头同意才行,还不能总去,因为“窦婆婆会累”。 如今天天能吃上,岂不快哉?至于药园关于闲杂人等不能进的规矩……窦婆婆是闲杂人吗?!宋闻渊才是闲杂人! 酆青檀一个人在那眉飞色舞的,元戈悄悄在桌下踹了他一脚,才转首看向窦婆婆,“如此,麻烦您了……如今这药园人多,除了我们仨,还有南隐,想来您是认识的,不挑食,也好对付。”挑食也得说成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不给挑! 窦婆婆连连应是,颔首道好,没忍住,又上前给元戈夹了几个虾饺,才行了礼退下了。 几近跌跌撞撞的脚步,在走出药园的那一瞬间,微微一滞,又强撑着走出一段,确定再无人能看见听见,才很慢很慢地靠向身后的墙壁,一手捂着胸口的地方,大口呼吸了起来。 胸膛之内,是擂鼓般的跳动。 眼前似有星光闪烁,脑子里也晕乎乎的格外不真实。 但有一点,她非常肯定——虽然不知道小姐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又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位有名有姓、有家世有亲眷的温浅的……但,这就是她家小姐元戈! 酆青檀这老小子是个性格古怪的,当初听说他院中多了个药童的时候,窦婆婆便觉得古怪与意外,但因着心底那点隐约的不快,她便一直都是冷眼旁观,想看看这“来路不明的药童”到底能在药园撑多久……直到她被叫来看顾虹岚,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夫人,山中众人都说少夫人与小姐生得像,她见了,却只觉半分不及。 直到如今,她仍然觉得这两人生得截然不同。 可是……庄霸天的名讳,只有小姐知晓,酆青檀与那少夫人之间过于熟稔的戏谑与吃味,还有那句未曾来得及说完的话……都让人不由得浮想联翩,仔细想来,都是些立不住脚的证据,可这些证据一多,再如何立不住脚也让人不得不相信,那个匪夷所思的结局就是真相。 她家小姐还活着,活成了另一个人。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活着,便好。 还活着……便好啊! 窦婆婆蹲在墙角,抱着托盘无声落泪……许久之后,她用手背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确认四下无人看见,才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回走,嘴角缓缓牵起一抹笑意……还活着,真好。 …… 许承锦在知玄山几年,山脚下都是他的老熟人,这几日更是挨家挨户地拜访,按着一日三餐地蹭饭蹭酒,吃了个酒足饭饱地借着上下山下的光景消食,有时候喝酒喝得太晚,便也就在山下客栈宿下了。 是以这山上夜半走水遭贼之事他也是翌日晌午才得知,闻言倒是愣了愣,半晌才缓缓挤出一句,“这三长老……看着清心寡欲,偏生还是个如此杀伐果决的狠人啊!” 元戈兀自颔首,表示认可。 许大少爷又补了一句,“连这么个女人都不放过,啧,难怪至今孑然一身,莫不是……好男风?” 元戈一噎,转念一想却又隐约觉得,可能这位少爷灵机一动,在整件事情里起到了一个画龙点睛、拨云见日的作用。 第389章 山下的赌坊 那簪子也许本来就是给男人的呢? 元大小姐托着腮寻思着,半晌却又恍然觉得,这簪子是送男人还是送女人……好像同她无甚紧要的关系,她想要的不过是要湛炎枫狗急跳墙露出马脚罢了,如今狗急跳墙是有了,只是跳的却是虹岚的墙。 甚至,为了万全,他布下了连环杀招,只为了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女子送上黄泉路。 虹岚啊,委实不值。 午膳时分,林木送来了王氏兄弟的供词,较之昨夜的供词区别不大,他们的确是山脚下的相依为命的兄弟,一个耕种一个打猎,因着父母双亡又生活拮据,纵然行至婚嫁之龄却也没有媒婆登门。他们便也绝了这些心思,日子也算能过得下去,谁知大半年前,王二杰染了赌瘾。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家中为数不多的银钱被输了精光,又去借了印子钱,欠下的银钱雪球似得越滚越大,又在机缘巧合巧合之下遇到了三长老湛炎枫。 湛炎枫替他们还的债,只此之后时不时会分他们一些差事,权当还债了。 有些差事简单,诸如打些野味送上山来,又或者去邻镇买些此间没有的东西,多是跑跑腿的体力活。当然,有时候也会有些坏事,诸如去一些地方偷些财物出来,起初的时候他们不愿,可三长老总说那些物件本就是知玄山的,如今找人去偷回来总比在明面上撕破了脸皮抢回来的好,这么一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何况三长老是恩人,平素待他们也和善,自己又是欠着巨额债务的,实在说不出推三阻四的话来。 这般小偷小摸的,起初会有些不舒服,但次数一多便也习惯了,只杀人的差事,却还真真是头一回。 这些时日在山下混得如鱼得水的许承锦表示这王氏兄弟的身世应该是真的,只因这几日在山下蹭饭遇着热心肠的大娘们纷纷询问起他的终身大事来,听他至今无妻无妾孑然一身,纷纷劝他莫再贪玩最后像了那王家兄弟,说完一边八卦着王家兄弟的事情,一边将十里八乡认识的、不认识的尚未出阁的、寡居在家的女子们往他跟前介绍。 也幸好他素来脸皮子都厚,她们介绍她们的,他自是蹭他的吃喝,见缝插针地摆个含糊其辞地态度,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顿饭吃完待娶待纳的,堪比后宫佳丽三千。 元戈一想那场面便憋不住笑,打趣他艳福不浅。 许大少爷递了个白眼过去,手中扇柄毫不留情地敲了过去,“笑、笑!就知道笑!也不好好想想该怎么对付三长老……如今看来,虽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但想来更早之前他应该已经开始布局了,这王氏兄弟本连小偷小摸都不敢,如今却被一步步引导地杀人越货都不带怕的……啧,真狠。” 小偷小摸不过是温水煮青蛙,也不知湛炎枫身边还有多少这样的“王氏兄弟”,被他温良和善的外表诱导着一步步走上偷盗杀人的死路。 甚至……王二杰染上赌瘾这事,便已经是人为的刻意引导。 元戈略一思忖,问道,“那赌坊在何处,可知?” “知道,就在山脚下那镇子最西面,听说是附近最大的赌坊,生意可好了!”只一对视,两人间多年的默契就让许承锦了然元戈的意图,“啪”地一声打开折扇,眉梢微微一挑,“去看看?” 看,自然是要看的,元戈扫了眼林木,问道,“宋闻渊呢?” “之前被大长老唤去了,说是找主子下棋识人品……” 下棋识人品?元戈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实在不知这老爷子又在盘算些什么。老爷子是个武人,若是探讨武功秘籍,他能孜孜不倦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但若说下棋……只怕一盘棋还没下完就得睡着了,还识人品?只怕自己那插科打诨耍赖的人品被人识得差不多了吧!元戈连连摇头,“既如此,那不等他了,就咱俩下山去那赌坊看看。” 咱俩?林木讪讪问道,“那属下呢?” “你?自然是留在山上看好王氏兄弟啊!”许承锦一边在料峭寒意中扇着他的扇子,一边横了眼林木,“你小子还想跟过去?你跟去作甚?我俩是去赌坊,就你这一身正气的木头样,往那一杵,谁还敢同咱们赌?” 林木这辈子被人说得最多的就是不着调、没形象,第一次被人用“一身正气”来形容,着实有些受宠若惊,一时间整个人先是愣怔半晌,眼看着命中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伯乐即将跨出门去,瞬间跟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身形一板,拍着胸脯高声保证,“许公子与少夫人放心去吧!属下定然不辱使命!” 声音之高,情绪之激昂,亘古罕见。 元大小姐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稳住身形之后横了眼偷着乐的许承锦,压着声嫌弃道,“老实人不经逗,他得信以为真了。” 许承锦哈哈笑着,将手中折扇递给元戈,献宝似的介绍道,“瞅瞅,老师屋里找到的宝贝,倒不是说扇子多好,就这扇面上的山水画,出自前朝大家之手!这不,老头儿不识货,竟然用来生火熬药,委实浪费……不错吧?” 元戈前后翻了翻,这扇子她有些眼熟,的确在老师屋中见过,说实话,她……大抵也是不识货的,实在没瞧着如何就大家之作了,但看着许承锦那献宝似的模样,到底是配合着称赞了两句,随手丢还给了他——不怪酆青檀不识货,就这样的折扇扇火不方便,兴许在老爷子眼中远没有蒲扇好用。 也就许承锦这厮,大冷的天,扇着扇子,也不嫌冷。 “做作,我劝你还是收起来吧。”元戈走了两步,没忍住,嫌弃出声,“穿着大袄子扇扇子,在盛京那是附庸风雅,在山下镇子里……大抵那些个媒婆回头都在嫌弃你脑子有问题,难怪一把年纪连个媳妇都没有。” 许大少爷一噎,紧着后牙槽才忍着没拿扇子打元戈脑袋。 第390章 赌场得意 山下赌坊名叫“来财赌坊”,也是方圆好几个镇子里唯一一个赌坊。 赌坊主人名唤朱来财,据说祖上也算是书香世家,族谱之上曾出过一个贵妃,朱来财逢人就吹,捧着一杯茶能说上半日光景,只这朱家自朱来财曾祖父那一辈便已开始不得力了,连着四代人都是农民,朱来财更是大字不识几个,听说家中唯一带字的就是那本值得炫耀的族谱,已经被翻坏了好几次,又重新编订了好几次…… 按说,这样的营生也非寻常人能做,多少要有些人脉才是,只此处不过是个小镇子,加之朱来财生得五大三粗不好惹的样子,这赌坊倒也有模有样地经营了好几年。 这日渐落魄的朱家虽然距离书香世家越来越远了,但至少是富庶不少,这些年朱来财娶妻纳妾,生了好几个子嗣,日子倒也红红火火的。 这些都是下山途中元戈从许承锦那听来的小道消息,到得来财赌坊一看,赌坊不大,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在赌猜大小。众人叫嚣着、嘶喊着,赢了的手舞足蹈,输了的捶胸顿足,进去的大多抬首挺胸,出来的却是神色各异,却也如丧考妣者居多。 赢了的不舍得下赌桌,输了的妄想着绝地逢生,只有走投无路者,要么灰溜溜地走,要么被小厮家丁赶出来。 哭着的、笑着的、闹着的,聚集在这小小一方赌桌前,演尽了百态人生。 许承锦拨开人群,拉着元戈挤了进去,鼎沸人声里完全没人注意到新加入的两个人,直到许承锦面前的碎银子逐渐堆积了起来才被人注意到。 这位少爷这两日在这镇子里算不得生面孔,这副扇着扇子吊儿郎当的模样乍一看是个公子哥,再一看像个不大聪明的公子哥,赌徒们看看他、看看他面前的碎银子,讪讪笑着打招呼,“哟,这不是知玄山上的南隐公子嘛!怎么今日有空下山来玩两局?” “还不是我那老师,整日里元戈如何如何好、我如何如何不及她的……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许承锦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心情不好,便下来玩两把,看来老天也有眼,知道我今日心情不好,遂想着给我些许补偿……瞧,手气不错。” 说完,手中折扇一收,手执扇柄点点那堆碎银,笑得得意,“瞧,自打站这里,就没输过。” “南隐公子今日手气好啊!那咱们都跟着你来了!” “对对对!可得跟着南隐公子押!” 许承锦笑得志得意满,“若要真输了,可别赖我哈!” 边上百姓也爽快,洒脱地摆摆手,笑道,“不会不会,咱们自己手气不好,想着借借您大公子的运势。若当真还输了,咱们愧疚还来不及呢,哪能怪公子您呢!是吧?” “是是是!可不,放心!”众人附和,一边随着许承锦下注,一边四下环顾的,看到了许承锦身边的元戈,眼神倏地一亮,兀自攀谈着,“姑娘瞧着脸生,也是来玩的?没见着下注啊!” 许承锦一瞬不瞬地盯着骰子,一边漫不经心的用扇子将人凑过来的脑袋推了回去,漫不经心地提醒着,“这是我家身边的丫鬟,别想些有的没的的……好好盯着骰子,难怪会输!” 对方讪讪笑了笑,只在对方料子考究的衣裳上偷偷扫了两眼,没吱声,全神贯注盯着赌桌去了。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许承锦面前的碎银子越堆越多,连着同他一道押注的老百姓都赚了个钵满盆满眉开眼笑的,朱家的家丁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去找了朱来财说明了情况。朱来财也愣了,“当真是……知玄山上的?” 家丁颔首称是,半点不含糊,“便是知玄山上的南隐少爷。” 朱来财一对粗眉几乎连接在了一起,颇有些不耐烦地赶走了身边的妾室,换了个姿势心情不悦地嘟囔,“怎么偏偏是这难缠的小子过来了?”若是旁人尚且还好,威逼利诱的总能有个法子将人赶走,偏生是知玄山的人,威逼定然不行,利诱……最近那些个嘴碎的婆子张口闭口的都是南隐,据说这厮是盛京的大家少爷,利诱都城世家少爷?朱来财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朱来财赤着脚下了塌,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半晌点点那家丁,“这样,你先将人请来,就说本少爷久闻知玄山盛名,就、就一直没机会上山,这好不容易下来一个,怎么着也得一起喝个茶,尽尽……尽尽……那什么……”咬文嚼字对朱来财而言,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也就文绉绉了一句,后面的说得磕磕绊绊的稀碎。 家丁弯腰,“地主之谊。” 朱来财白了眼家丁,“本少爷知道!本少爷就是考考你……行了,你去吧,就这样说。记得态度客气点,知道吗?” 家丁颔首称是,下去了。 许承锦来得很快,当许来财还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恩威并施”地达成赶人的目的时,许大少爷已经扇着他那把出自前朝大家之手的扇子悠哉哉地晃荡进来了,一脚进门,笑呵呵地抬抬手,“哟,朱兄!久仰久仰!”说着久仰,客客气气的,手中拎着的袋子里实打实刚赢来的碎银子叮当作响,煞是悦耳。 只朱来财听得一阵肝疼,心也疼,脸上表情都不甚自在,皮笑肉不笑地寒暄着,“南隐公子,久仰久仰,请坐、请坐。” 许承锦也不客气,先拖了张凳子请元戈坐了,才自己另外拉了张凳子翘着腿坐得半点形象也无,“啪”地打开了折扇,慢悠悠地扇着,“好说好说,不知朱兄寻我过来有什么事,本公子今儿个手气好,若是继续还能赢不少呢!”说着,又拍了拍搁在桌上的袋子,笑得志得意满。 朱来财愈发郁闷地心肝肺都在疼,强迫自己不去看那鼓鼓囊囊的袋子,只看向元戈,问许承锦,“这位是……”心下却稍定,毕竟有女人在,兴许好谈事,他这般想着——毕竟,家里那几个,眼皮子浅,一些个珠宝首饰地哄一哄,就很开心了。 第391章 不懂规矩的丫鬟 许承锦拍拍元戈的椅背,懒懒散散地笑着介绍道,“我家丫鬟,不懂规矩,脾气有些大,见谅。” 脾气有些大的丫鬟坐在那里,岿然不动,只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朱来财觉得自己若真信了这胡话自己才是真的瞎!哪家的丫鬟能让主子伺候着入座的?哪家的丫鬟锦衣华服派头比正经夫人还足的?他暗自腹诽着这大城市的公子哥就是不一样,玩得花! 面上却堆着格外热情的笑意,以至于脸颊上的肉都堆得高高的,看起来格外用力的样子。 他搓着手赔着笑,“听说,南隐公子今日手气很好?” “嗯,是不错。”许承锦坦坦荡荡地撩了撩眼皮子,意有所指地问道,“怎么?朱兄这赌坊,还不让人赢钱的?” “自然不是。”朱来财搓手搓得更明显了,脸上本就疏松的肉更是鼓鼓囊囊地挤压在了一起,眼角周围更是挤出了一道道沟壑,他讪讪说道,“只是南隐兄弟是大城市来的,不知小弟的为难之处……今儿个您手气太好了,大家都跟着你押,每个人都赢得盆满钵满的,小弟这赌坊也没这么多银子给哇!” 朱来财起身斟茶,“哥、哥……小弟呢,今日不知哥亲自登门,也没个准备,这会儿已经找人去拿银子了,算是给哥哥的赔罪,如何?” 许承锦笑得意味深长,直到对方脸上的热情隐约有些挂不住了,才哈哈一笑,接了茶杯递给元戈,然后才道,“小爷我来赌坊本就是寻开心的,可朱兄若是这样办事,小爷我就不开心了……不瞒朱兄,小爷我也算是世家公子出身,若只是要钱的话,开声口,自有大把大把的钱送到本少爷手里,何须你那三瓜俩枣?” 朱来财一愣。 南隐眯着眼笑呵呵地同他称兄道弟的时候,着实是半分架子也无,一双漂亮的眼睛眯着的模样,仿若天生带情……朱来财便觉得,这就是一混迹赌坊花楼的混世二世祖,除了投胎半分本事没有,躺在祖辈父辈打造的金山银山上好吃懒做罢了。 偏生此刻脸上笑意散尽,一双眼睛撩着眼皮子安安静静看着你的样子,让人心里都忍不住跟着发打怵,就好像寸缕未着站在那里任由对方品头论足似的。 朱来财平素也是个横惯了的,此刻心下已有不快,面上却仍是勉力带着笑,搓着的手缓缓搁下,暗暗咬着牙问南隐,“小弟我自然知道南隐兄不是缺钱的主儿,只是南隐兄……如今咱们赌坊着实是拿不出银子了,只怕南隐兄此刻回到赌桌上去,也玩不尽兴,您说是吧?今日您先拿了这银子回知玄山上去,改日小弟定设宴赔罪,您看如何?” 说完,看向元戈,绞尽脑汁了半晌,终是将“夫人”二字咽了回去,改口唤道,“这位姑娘一眼看着就是个良善温和的,您也帮我劝劝南隐兄?” 姑娘看起来有些意外,搁下茶杯指了指自己,反问,“奴婢吗?奴婢就是个丫鬟罢了,听主子吩咐便是,自然是不能左右主子决定的。” ……朱来财看着对方一脸天真的模样,蓦地倒抽了一口凉气:锦衣华服、不懂规矩、脾气还很大的丫鬟,这会儿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似的,一脸无辜的样子格外像一个正经的丫鬟,除了……正经丫鬟仍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没人搭理,朱来财显得有些尴尬。 于是脸上的笑愈发摇摇欲坠的,热情荡然无存,只明显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南隐,“南隐兄,不知南隐兄意下如何?” 南隐靠着椅背支着下颌,意兴阑珊地,“若本公子今日就偏要玩得你来财赌坊关门大吉呢?” 朱来财脸上笑容瞬间消散无痕,微微佝偻的背部缓缓站了起来,脸上拥挤在一起的肉完全舒展开来,他扫了眼对方,拖着调阴阳怪气,“南隐兄这就不地道了……不知我朱来财何处得罪了南隐兄,您不妨说个清楚明白?若是一些误会,咱们今日便在此处解开了,小弟我该赔罪赔罪、给道歉道歉,绝不推脱。” 许承锦摆摆手,“甭扯这些有的没的的乱攀关系,本小爷也没你这么大一只兄弟!实话说了吧,你来财赌坊没得罪小爷……你也没资格得罪,但我这几日在这镇子里蹭吃蹭喝的,听了不少关于你们这来财赌坊迫人借高额印子钱、搅得人卖妻卖女、家破人亡之事。本少爷便想着来探探你这无人管束的来财赌坊到底赚了多少银子……没成想,胆子大、气量小,这才多少碎银,就想着打发小爷我了?” 朱来财紧着后牙槽,一字一句地问,“南隐少爷的意思……今日是如何都不能善了了?” 南隐问元戈,“丫头,你觉得呢?” 锦衣华服的丫鬟元戈撩了撩额间碎发,颇有几分不屑一顾,“还以为是什么大赌坊呢,还想着来见见世面……结果就想这样打发咱们,这点儿碎银,都不够我买副头面的!”细皮嫩肉娇娇俏俏的模样,带着几分小人得志的傲慢。 朱来财忍南隐是忌惮他背后的知玄山,如今一个小丫头片子都敢在他面前阴阳怪气,朱来财脸色骤冷,“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吧?这也是南隐少爷您的意思?” 许承锦懒懒摊手,笑得一脸满不在乎地模样,“没办法,你也听见了,我家丫头说这点碎银都不够她买副头面的……可见这丫鬟委实难养,脾气还臭,不给买还要冲本公子发脾气,所以实在抱歉了。” “好!真是好得很!”朱来财的后牙槽咬得咯吱作响,气得气血上涌却还硬生生挤着皮笑肉不笑地表情恶狠狠地放话,“南隐,小爷我念你们知玄山几分薄面,你在我这里装什么大爷!敬酒我恭恭敬敬捧着给你,偏你不珍惜,摔了杯子打了小爷我的脸,那今日小爷我只好请你喝罚酒了——来人呐!” 第392章 人仰马翻 一声令下,手执长棍的家丁涌了进来,各个人高马大,将元戈与许承锦团团围住。 朱来财一改方才既热情又拘谨模样,此刻却是满脸的志得意满,抱胸而立,抬着圆润的双层下颌笑得龇牙咧嘴,“南隐少爷不若再考虑考虑?您瞧,这敬酒总是比罚酒要好喝些是吧?” “哟!你还想打我呢?”南隐翘着条二郎腿扇扇子,一边将桌上碎银子递给元戈,一边饶有兴趣的打量小人得志的朱来财,不慌不忙地搬出了自己“后台”,“不知道小爷我从哪里来是吧?也不上知玄山打听打听小爷我的名号,你以为我是被吓大的?” 朱来财一步退到家丁身后,阴阳怪气地拍着手,笑,“南隐公子的名号倒也不必出门打听就早已如雷贯耳了。只是南隐公子来我这里之前,却没好好打听打听小爷我在这里的名号是吧?本少爷既然能在这里开上这么多年的赌坊便不可能是吃素的!是,你家有钱,你家是盛京城出来的,可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你不知道?如今我便是这地头蛇!” “南隐公子……我是给你脸,也是给你知玄山脸,才客客气气地叫你一声南隐公子,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我不给你脸,你在我面前就算个屁!屁都不算!我倒是要亲眼看看,我今天就将你打咯,明儿个知玄山会不会来找我麻烦!” 说完,大手一挥,“打!” 话音落,许承锦倏地起身,手中折扇挡开两个最先打来的家丁,一把拽过元戈坐着的凳子,手腕一转,元戈默契抬脚,瞬间又踢翻两个。房间不大,空间受制,长棍本就施展不开,一时间倒不如许承锦手中的折扇更灵活些,反倒在两人默契的配合里一度误伤自己人,没多久,就人仰马翻滚作一团,着实狼狈又搞笑。 屋内桌椅亦是倒了一地。 朱来财看着那俩人跟个泥鳅似的在一群彪形大汉里穿梭自如,气得连连跳脚,“打!使劲打!瞅着那女人给我往死里打!” 许承锦一愣,脸上表情瞬间就变了,彼时那点为数不多的吊儿郎当瞬间散去,手腕一抖,面前三四个家丁直接被掀翻了出去,又带翻了身后几人,许承锦眼神一凛身形一闪,下一瞬已经五指成爪扣住了朱来财的脖子,咬着后压槽冷冷问道,“不然,朱公子再说一遍,你想将谁往死里打?” 许承锦的动作太快,以至于当他手指已经扣上对方脖子时,朱公子脸上的表情还僵硬在脸上,僵硬着的得意,看起来怪异又渗人。 家丁们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就见着自家公子已经落入敌手,面面相觑着手中的长棍放也不是,提也不是,尴尬又可笑。 许承锦见朱来财不吱声,一扇子“啪”地打上对方脑袋,“问你呢!嗯?是要将谁往死里打?啊?刚不是还很狂的吗,这会儿怎么跟个要死不活的鹌鹑一样了?说话啊!想打死谁呢?!” 许大公子的咆哮随着唾沫星子落在对方耳边,激得朱来财直打哆嗦,“我我我”了好半晌,身体却跟筛子似的抖,讪讪笑着唤许承锦,“南、南隐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都是误会、误会……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误会?”许承锦又是一扇子砸他脑袋,恶声恶气地吼,“小爷我的记性是真不差,这事儿我家那老头子一直以来都是肯定的。小爷我记得你刚才说今天就要打得我连家都不认识,然后看知玄山会不会来找你麻烦对不对?” “我没说打得你……”连家都不认识。 只最后的话,又被一扇子敲了回去,许大少爷越敲越顺手,又“梆梆”敲了两下,才道,“知玄山会不会来找你麻烦小爷我不知道,但小爷我走南闯北横行霸道之时,靠的本也不是谁谁谁的庇佑!你要有这本事将小爷我打死打残,那是你本事,小爷我半句废话都没有,乖乖叫你声大哥!但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我家活祖宗!”说完又“梆梆”敲了两下。 朱来财被敲得脸上横肉乱颤,本就为数不多的口才更是被敲打地一片空白,哪里还能想得起来之前说了什么现在又该说什么,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并未用尽全力,却仍将他钳制地半分动弹不得,便是连说话都有些艰难,他下意识伸手去扒拉,只这手还没碰到许承锦,就被什么东西砸中吃痛一哆嗦,才见自始至终都没起身的那姑娘手里揣着个小袋子,赫然便是方才许承锦搁在桌上的钱袋子。 另一只手正漫不经心地掂着个碎银子,此刻笑吟吟地瞅着自己,微微偏着头,漂亮又天真的模样,说道,“老实些,不然下次打的便不只是你的手了。本小姐也想看看,你是准备怎么往死里打我……就凭这群酒囊饭袋?”小姑娘扬了扬好看的眉毛,笑得得意又欠揍,颇有几分与许承锦相似的不羁。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坐在一众人高马大手持长棍的家丁面前,竟是丝毫不怯。 这说明什么?朱来财不至于蠢笨至此,哪里还不明白这小丫头只怕也是只会咬人的狼! 识时务者为俊杰,今日看来是啃到硬骨头了,朱来财连连摆手,面色难看地吩咐那群因为被一个小姑娘歧视而面色难看跃跃欲试的家丁们,“退!都退出去!” 说完,又喊许承锦,“哥、哥……有话好说,您看,今日咱们这赌坊确实没银子了。这样,您今儿个先回去,小弟明日让人、不不,今夜就连夜派人去钱庄拿钱!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就两日光景,您看如何?” 许公子扫了眼虽然离开了屋子却仍然围在院中的家丁,摇摇头,很是财大气粗,“本公子不缺银子。” 朱来财快哭了,“南隐兄,那您到底有何贵干啊?小弟这命也不值钱,您想做什么总要说出来,小弟才能帮您办到您说是吧?” 第393章 意外的消息 许承锦与元戈对视一眼,没作声,只倏地笑了笑,抬脚将脚下的椅子勾起立好,一把将人按在了椅子上,才拉起另一把倒地的在对方面前坐了,折扇抵着对方下颌,懒懒笑问,“不打了?” 朱来财的脖子终于重获自由,闻言连连点头,点了一会儿,又忙不迭地摇头,摇着摇着又觉得好像也不对……朱来财哭丧着一张脸,这会儿是真给急哭了,嗷嗷地叫,“哥啊!您老人家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尽管说!别吓我啊,哥、哥……小弟真的不经吓的啊!” 许承锦拍拍他的脸颊,“王氏兄弟,认识吧?” 小镇子就这么大,平日里端着个饭碗的功夫就够从东串到西了,哪能不认识?朱来财拼命点头,双层下巴愣是抖出了一浪还比一浪猛烈的感觉,“认识、认识,哪能不认识呢,不仅认识而且很熟!哥,您要问什么,尽管问便是,小弟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成……我听说王二杰之前一直都是本本分分的猎户,只最后突然染了赌瘾,自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不过短短数月就欠了你来财赌坊巨额印子钱,有这事吧?” “是、是的。”朱来财小心翼翼点着头,却是悄悄地松了口气,恢复了几分嬉皮笑脸,“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哥您也知道,我是开门做生意的,他二杰子要进来我总不能将人赶出去是吧?再说,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鸟,老实本分?呵,兜里比脸还干净的时候自然只能老实本分了……他来我这赌钱,倒也有阵子手气不错赢了些的,结果您猜怎么着?” 本就是不怎么着调的性子,最初的惊惧过去之后,说起那些风流之事眼底猥琐隐现,痴痴地笑道,“那晚还下着小雨呢,我这赌坊也没什么生意,就想着早些回去歇息了,谁知途径一条小巷口,就见着那厮大着舌头跟个姑娘拉拉扯扯的,那姑娘不从哇,他就往人身上丢银票,啧!那财大气粗不可一世的猥琐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许承锦愣了愣,“后来呢?你就走了?” “哪能呢!”朱来财越说越来劲,大手一挥,慷慨激昂,“那姑娘我认得!张屠户家的姑娘,都已经许配给隔壁村了,那小子喝了酒,犯浑!我见了能不救?这不,就上月成亲了,我还坐主桌呢!所以说哥啊,这人没钱的时候老实,那是没办法……不过那之后这小子手气是没好过,没几天就输了个精光找我借钱了,也算老天开眼吧!” 这混不吝的样子,瞧着也不像是说假话。 元戈摩挲着手中的碎银子挑眉轻笑,“这么说来,你倒是比那王二杰更纯良些?” “那是自然!”朱来财拍着胸脯笑,热情又得意,“不瞒姑娘说,小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坦坦荡荡的小人!我房里那些个妾室,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没强迫人半分!你说,我养个不情不愿甚至对我怀恨在心的女人在身边,指不定人给我吃喝里头下点毒药我直接一命呜呼了,你说我图啥呀对吧?” 这话听着倒清醒得很。 元戈笑着摇头,她这一笑,朱来财最后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亦是龇牙咧嘴地冲着元戈笑,视线却仍停留在元戈手中的碎银子上,微微往后靠了靠——这小丫头瞧着是个面慈心狠的,还是小心避开些的好。 元戈把玩着那碎银子,又问,“那段时间王二杰身边可有生人出没,或者说,之前鲜少往来、偏那阵子频频玩在一起的人?” “那我哪知道……”朱来财想了想,“姑娘你也瞧见了,我平日里基本就窝在这后院之中,除非前头出了什么岔子才会过去管管,这王二杰也就是欠钱多了我才记得清楚,至于他身边……诶,你还别说!就那张屠户家!那张屠户家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子叫狗蛋!那小子平日里就喜欢偷鸡摸狗的,咱们这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他那德行,所以素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也就那阵子,我见着几回二杰子跟他一道来我赌坊,随后我又见着他们一起离开,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姑娘口中的‘频频玩在一起’的人?” 自然是算的。 元戈是捧着一整盘银锭出的门——那位自觉“劫后余生”的朱公子大手一挥,直接让人捧了盘银锭来结交新朋友,并希望对方以后常来赌坊,将自己送出去的银子再输回来,他也俨然忘了之前还说手边没个现银的藉口,一路热情客套地将俩人亲自送出了大门,才讪讪抹了把额头上冰冷的黏腻。 …… 狗蛋自然不是张屠夫宝贝儿子的大名,但张狗蛋这些年大恶没有小恶不断,镇子里的人早已对其怨声载道,这久而久之的,人人说起只知张屠夫家的狗蛋坯子,却早已不记得狗蛋大名。 要找狗蛋倒也不难,张屠夫家的铺子开在镇子东面,铺面前挂着新鲜的猪蹄膀,自打张屠夫的女儿出嫁之后,鳏居的张屠夫便同狗蛋俩人住在一起,据朱来财说,这父子俩关系并不好,平日里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也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你不管我、我不搭理你,维持着一种疏离的平和。 张屠夫有个习惯,每天上半天营业,午后会找几个固定的友人打几圈雀牌,通常这个时候狗蛋也才刚起床,俩人找到张屠夫家的时候,正好见着吊儿郎当的年轻男人站在猫着腰在角落的灶台边找吃的。 张屠夫家不缺银钱,在镇子上条件还算不错,可眼前的男子瘦得皮包骨头,穿着明显大了许多的、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麻衣,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听见动静回头看来,脱口而出的质问在看到元戈时硬生生拐了个弯,问道,“饭……你们,来买肉?俺爹不在,赶明儿吧!”说罢,摆摆手,又背了身去,压根儿不搭理他们二人。 第394章 狗蛋兄 彼时回过头来的男子,眼窝凹陷,眼下乌青,眼瞳便看起来又大又圆,这张脸看起来已经不是瘦了,几乎可谓是“形销骨立”。 元戈愣是被对方这副鬼样子给吓了一跳,稳了稳身形,才试探问道,“狗蛋?” “不然呢?你都站我家里了,还能不知道我是谁?”对方翻了空空如也的灶台,又翻橱柜,结果也只翻到一只还剩了片已经凉透的肉片的碗。天气很冷,汤汁冻住了,他却浑然不在意是的,只徒手抓起那肉片搁嘴里嚼着,满不在乎地嘟囔着,“这死老头,做事真绝,真一点吃的都不给留,想把我活生生饿死呢……”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回头重新打量起那头的两人,“你们是谁?” 许承锦这几日都在镇子里蹭吃蹭喝的,但也的的确确是没见过这位张屠夫家的儿子,狗蛋自然也没见过许承锦,却也知道这两位衣着考究,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考究。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自己的那群狐朋狗友里头可没有这样的人,他吃完了那肉片,又从水壶里倒了些水喝了,才问,“找我的?” 许承锦将手中装银子的包袱递给元戈,端着一张热情有余而真情不足的笑脸迎了上去,“原来你就是狗蛋兄啊!久仰久仰!前几日与王二杰吃酒,听他说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今日路过,便想着正好进来拜访一下。” 狗蛋兄……狗蛋绞尽脑汁想了一圈,还是觉得这应该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称呼方式,大多数人都直接狗蛋、狗蛋地叫他,少数诸如王二杰那种,通常都叫他张兄——虽然相较于“张兄”这种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自己老子是谁的称呼他更喜欢狗蛋这种一听就像没爹没娘的小乞丐的名字。 但这“狗蛋兄”……乍一听很是谦逊客气,但就是不知怎么的,越听越觉得古怪地紧。 对方将喝完了的水瓢往水桶里一丢,相较于许承锦的热情,他反倒显得分外冷淡的模样,看过去的视线里,凹陷的瞳孔中总带着几分狐疑试探,“二杰子?他身边统共没几个人模狗样的,我都见过,却独独没见过你。” 还怪谨慎的。 许承锦一边腹诽着一边却从善如流地解释道,“我听人介绍说王二杰是打猎的,便想着买块皮子给我妹妹做件冬衣,这才来的此处,也就才来没几日,狗蛋兄没见过我也是寻常。今日也是没见着王二杰,想着陪妹妹在镇子里转转,狗蛋兄还没吃饭呢?要不,一起?我请客,毕竟我们兄妹俩对这里还不大熟。” 饭点早过了,也就狗蛋这种昼夜颠倒的才会在这个时辰站在灶台边找吃的。 只是,狗蛋在那一声又一声越听越舒坦的“狗蛋兄”里几近模糊,他还真的没见过这样光鲜亮丽的男人,何况这个男人对他如此谦逊客套。于是,本就为数不多的狐疑与试探瞬间荡然无存,咧嘴,嘿嘿一笑,枯瘦的大手一挥,“走!小爷我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去!真是,早说嘛……”早说的话,自己何至于去嚼那片又冷又油的肉片。 腻得很。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当一口热饭菜都没吃上、反倒在一间黑漆漆的空屋子里醒来的狗蛋,听着腹中饥肠辘辘的动静,一时间又有些庆幸自己还是吃了一片肉片的……这最初的念头里,他竟真的只是在庆幸那片被自己嫌弃过的肉片,直到脚步声传来,他才从那种前胸贴后背的饥饿感中抽离出来,凹陷的眼皮子撩起打眼看去,突出的瞳孔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昏暗的光线里颇有种古怪的渗人感。 一旁的元戈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许承锦拍拍元戈的肩膀,依旧客套热情,笑意吟吟地唤,“狗蛋兄?” 狗蛋半点紧张也无,反倒混不吝地打量起四周来。 四下无窗,只前方一扇关着的门,门很旧,门缝很大,亮白的光从门缝外打进来,照亮了地上厚厚的尘土。除此之外,屋内只剩一张桌子了,桌上点着一截半根拇指般长短的蜡烛,烛光颤颤巍巍的将熄而未熄,那个小姑娘就坐在桌边,托着下颌看向这里,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有种暖玉的质地——狗蛋后知后觉地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应该就是戏本子中所说的千金小姐,她若真要一张皮子做衣裳,自然会有无数的人双手奉上,哪里需要自己跋山涉水来这样的穷乡僻壤吃苦受累? 心下已是想明白了,狗蛋却也不急,他就是个混不吝的地痞流氓,平日里偷个鸡打个架的是不少,得罪的人也多,但左右是没干过什么杀人害命的大事,跟这种小姐少爷的也没什么冲突……他脑子转得快,一边转了转被绑在椅背后的双手,这人也不知如何绑的,起初并不觉得很紧,可扭动之下才发现半点挣脱不开。 他便也索性不挣扎了,就这么摊在椅子上,打眼瞅着许承锦,说道,“小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应该没得罪过二位吧?说什么请小爷吃饭,请到这来了?菜呢?还是说你们有钱人都这么抠搜,连顿饱饭都不给人吃?” “先问你几个问题。”许承锦耸耸肩,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瞧着颇有几分没心没肺的冷漠,“回答好了就管饱,若是本少爷没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这饭,怕是狗蛋兄还要再等上一等了。” 狗蛋突兀的眼珠子转了转,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移,“你问。” 折扇倏地一顿,许承锦缓缓上前一步,直截了当,“王二杰去赌坊,是你带进去的?” 对方似有些震惊于这个话题,愣怔之后老老实实点头,“嗯,是。那小子找到我,说是要赚快钱……好笑,我哪知道赚快钱的法子?我若是知道还轮得到他王二杰?可他不信啊,天天缠着我,我被他缠烦了,才带着他去赌坊。怎么?这也不行?” 第395章 狗蛋的故事 吊儿郎当的模样,着实半分惧意也不见。 就好像他还活着只是因为暂时还没死罢了,但这般活着似乎与死亡并无甚区别,不过是多了一口气……至于死了还是活着,他也似乎全然不在乎。 这样的人大抵都是不好对付的。 许承锦就着昏暗的光线打量着对方,半晌倏地笑了笑,“行,赌坊大门就开在那里,当然是行的。只这王二杰老实本分一孩子,辛辛苦苦打个猎,平日里省吃俭用才能留下几个子儿,偏你将他往歧路上引,害得人家如今负债累累的……你这良心就不会痛吗?” 这话很是头头是道,但对于在泥潭里摸爬打滚着的狗蛋而言,略显幼稚。 狗蛋对此分外嗤之以鼻,“老实本分?王大宝的确挺老实的,但你要说王二杰老实本分?哈!王二杰他爹都得从坟墓里笑醒过来!王二杰要挣快钱你晓得是为啥啦?哈哈!因为他看上了我姐!他明知我姐早有婚约,竟然还起了那样的心思!他将我姐堵在小巷子里拉拉扯扯要我姐跟他私奔!哈!他倒是想得美,就他那死样子,还想着癞蛤蟆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他像是说个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用力之大呛了喉,又连连咳嗽,咳得椅子都抖,烛火剧烈地颤了颤,险些熄灭之后才摇摇晃晃地又燃了起来。 许大公子听得眼角抽动,又看了眼元戈,见对方也颇有几分无语的样子,又换了个姿势站了,才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咳,虽然这个手段不算光明,但、但这个‘痴心妄想’也可以理解的嘛!” 话音刚落,元戈眼神微凉扫了眼许承锦,轻嗤,“瞎说些什么……既是已有婚约,拒了便是,若当真让他在赌坊中赚了银子岂不是遂了他的心意?若是心里气不过,找个月黑风高夜,麻袋一套,揍上一顿,狠一点,几个月下不了床,彼时你家姐姐已经出嫁,他便是再有那心思也无济于事。” 话音温润,却又透着股惊人的凉薄。 狗蛋第一次打量起元戈来,锦衣华服的姑娘家,生得粉雕玉琢的像个精致的瓷娃娃,瞧着也是和他家姐姐差不多的年岁,偏他姐姐遇着那事之后只敢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整夜整夜地哭,哭得两只眼睛核桃似的肿着,而面前这位姑娘,却能说出趁着月黑风高夜将人揍得下不了床的话……这就是大户人家小姐的底气与骄傲吗? 突兀的眼珠子转了转,最后缓缓落在身前一点,大半晌才轻嗤一声,“是啊,拒了便是……可偏偏有人不想拒!那个混账男人……那个不配为人父的混账男人!他还指着我姐给他当摇钱树!他说只要王二杰那个混蛋出得起天价聘礼,他就做主替我姐悔婚改嫁王家去!你说说、你们说说,这是当爹的人该说的话吗?!我姐被那混账纠缠躲在被子里哭,他在外面乐呵呵地盘算怎么多捞一笔!这天下间怎么有这样的混账!” 他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连母亲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记忆伊始,便是也才几岁的姐姐捧着破了口的碗一口饭一口汤地喂他,他们家的碗永远都有破口,都是那个混账男人喝醉了酒摔的。世人眼中的老实鳏夫,是个整日里觉得世事不公只会借酒浇愁、又逢酒必醉、醉了就砸东西、打人,打儿子、也打女儿,一边打、一边骂,骂活着的,也骂死了的,骂生了他自己的,也骂他生的,更骂替他生儿育女的,打累了骂累了倒头就睡,只剩下姐姐一边哭一边收拾。 有无数次,他都想趁着那混账男人醉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一刀结果了他! 可姐姐不愿,说杀人犯法,为了这样的混账犯法不值当,长姐如母,何况还是一手将他带大的姐姐,他得听,更得护。 “王家比我家还穷,二杰子人前老实模样,不过是因着兜里干净没办法……小爷我最瞧不惯这种人了,虚伪!”狗蛋“呸”地吐了口唾沫,腹中饥肠辘辘地叫着,他却置若罔闻似的,扯着嘴角笑得得意,“是,我拉他进的赌坊,我假意与他交好,诱他进赌坊……他小子也的确是赢了一阵子钱的,喝了酒,带着那些碎的、整的,来我家一股脑地堆那混账面前了,你们是没瞧见,那混账眼睛瞬间就亮了,手都哆嗦,偏还要装得镇定自若的样子……哈哈,那模样,可笑极了!” 故事挺精彩的。 元戈托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听得入神,见对方停下不说了,遂开口催促道,“然后呢?王二杰既带着聘礼过去了,怎么还没抱得美人归?”还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赌债。 “呵……抱得美人归?”狗蛋斜眼嗤笑,“小丫头当真幼稚,人的贪欲从来都是无止尽的,他短时间内弄来了那么多银子,那混账自然不满足,愈发狮子大开口……有一就有二,有二自然就有后面的无穷尽,二杰子不死心,带着那些钱再进赌坊,可自那之后,他再没有赢过一个子儿!” “这样……”元戈兀自喃喃着点头,看起来很是可惜的样子,食指指尖堪堪停在蜡烛火舌之上,慢悠悠地左右移动着,半晌,倏地笑了笑,“故事挺精彩的,只是这主人公错了吧?” 狗蛋看着元戈停在火舌之上的手指,那手指格外莹润好看,他愣了愣,才下意识反问,“什么?” “纵然这故事七分真三分假,可背后主导这一切的并非是你爹,而是你……对吧?”元戈收回手指,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坐姿,端端正正看向对方,“王二杰因你之故踏入赌坊,但他赌运不错,起初的确是赢了不少钱,他也清醒,想着见好就收。偏你不能如他之愿,遂以亲姐为饵,诱使他在赌坊越陷越深,最终万劫不复……我说的,可对?” 第396章 暗室交易 对方一怔,然后突然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似的,豁然抬头,几近嘶声力竭地呵斥道,“胡扯!狗屁!都是胡扯!那是我姐!那是我视作母亲的亲姐姐!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所有人都会害她,只有我不会!” 他太瘦了,即便如此剧烈的挣扎,也没能对屁股底下那张椅子造成什么伤损,反倒是他自己,吼完了这些之后看起来有些力竭,瘫坐在那里气喘吁吁地喘着气,也不知是饿的,还是本就已经虚弱至此了。 元戈等着他平息着呼吸,才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垂眸打量着被自己的影子遮住了光线因此连五官都显得格外模糊不清,她看着隐没在暗处大口呼吸的狗蛋,压了压嘴角,“我本来也只是推测,可此刻你的反应让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狗蛋,你口口声声长姐如母,可你仍然伤害她,至少……意图通过伤害她,来达到你的目的。” “我没有!” “不,你有。”元戈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了些许距离,背着手垂眸盯着对方,言语温润从容,轻声说道,“你这样的人,连死都不怕,威胁自然对你无用,所以……是利诱对吗?可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到现在,仍然不大清楚他给了你什么。” 金钱?偏他生活得如此拮据,实在不像是有钱的样子。美女?权势?显然都没有…… “所以,他允诺了你什么?”元戈温声问他。 对方眼神都闪烁,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肉,一张薄薄的皮挂在突兀嶙峋的骨架上,任何表情做出来都格外明显,他转着眼珠子看天花板看地上的灰尘看跳动的火苗就是不看元戈,语焉不详地否认道,“什么玩意儿?他?王二杰吗,他家比我家还要家徒四壁,他能给我什么?给我空口许诺的金银财富吗,哈哈!” 他干巴巴地笑着,两只脚无意识地换着方向交叠,明显心虚的样子。 与此同时,饥饿的动静再一次从他薄薄的肚皮中传出来。 许承锦在元戈之前的那张凳子上坐了,翘着腿好整以暇地提醒道,“若非允诺,那便是拿捏……让本公子想想看,这厮连自己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却还口口声声长姐如母,演得一副情深义重的模样,兴许,这十分真情里,倒也有个四五分算是真。张屠夫家的女儿嫁到了邻镇哪户人家,应该很好打听……” 意有所指的话音方落,对方蓦地起身直直朝着许承锦冲去,跑了两步,连人带椅子摔倒在地,他顾不得挣扎,扯着脖子冲着许承锦嘶声力竭地吼,“你们要对她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姑娘家,还是个苦命的姑娘家!你们这些人频频为难这样一个小姑娘,就不会害臊?!就不会良心不安?!” 重重摔倒在地时扬起的尘土呛了他满脸满嘴,他却似乎完全没有觉察似的,看着许承锦的目光带着睚眦目裂的凶狠,像一头无力绝望的小兽。 许承锦没解释,也没辩驳,只淡淡看了眼元戈,勾唇轻笑,“果然如此。” 狗蛋这才一愣,惊觉自己脱口而出之时说了些什么……只是话已出口,他也并非什么巧舌如簧之人,此刻纵然有心补救,一时间却也不知从何补起,更怕越想找补,露的怯越多,愈发弄巧成拙,最后垂了眸子,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门外有碗面条,还给你加了个荷包蛋,只这会儿只怕快要凉了。”许承锦扫了眼此刻躺在地上纹丝不动偃旗息鼓的狗蛋,抬脚轻轻踢了踢对方,“你若是决定好好配合我们,那就自己爬起来,先把面条吃了,然后配合我们好好交代,若他当真拿捏了你姐姐,等我们处理完这厮,你姐姐自是安然无虞。若你不愿配合,今日不仅你走不出这扇门,一旦他知晓你出事,只怕你姐也得交代在他手中。” “如此,你可想得明白?” 狗蛋沉默。 昏暗的屋内再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安静地甚至能听得到门外的风声。 很久之后,狗蛋终于是动了,他反手被绑着,沉重的椅子背在身后,想要爬起来并不容易,但他并未开口求助,只面无表情地蜷缩起双腿,靠着膝盖和勉力能触碰到地面的手指挣扎着跪直在地面,然后再一点一点地站起来,过程缓慢,沉默无言,甚至在两人目光的注视下,这种安静沉默有种窒息感沉沉压着,可他似乎分外迟钝,等到站直了身子才看向许承锦,“我可以告诉你们,也可以配合你们,但前提是……你们得确保我姐好好活着。哪怕,我因此死了。” “否则,我纵是下了那阴曹地府,也绝不会放过你们。”黑沉沉的瞳孔,睁得很大,耷拉着嘴角的样子是陌生的认真。 许承锦打量着这样的狗蛋,没说话,只沉默着起身,将捆绑着他的绳索解开,放下椅子,又沉默着走到门口,拉开老旧的木门,天光倾泻而入,又很快被关上,“吱吱呀呀”的声音里,他端着一碗已经凉了坨了的面条搁在桌上,努努嘴,“吃吧。” 对方没动,哪怕他看向那碗面条的目光透着囚徒对自由的渴望,可他仍然牢牢站在原地,蓦地咽了一口口水之后,才重新看向许承锦,“你还没答应我。” “我知道你们要对付他,也知道你们既然找到我显然也是没别的更好的法子了……若我宁可饿死在这里也不配合,你们也成不了事。”他声音干巴,喉结滚动,频频咽着口水,却执拗地要一个承诺,“我若死了,不过是地府多两条冤魂,但你们若败了,只怕后果没那么简单……我要的不多,只要你们答应护我姐姐安全,这对你们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是吧?” 狗蛋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闪烁的眼神终做不到镇定自若。 元戈看着对方,轻轻点了点头,“好,我们答应你。” 话音落,饥肠辘辘的半大少年猛地冲向桌上那碗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吃的面条…… 第397章 是你…… 事情诚如元戈所猜测的那样,一切都是知玄山三长老湛炎枫所为。 除了身边的那位贴身大管家,湛炎枫不信任任何人,偏他不仅疑心重,更是足够骄傲,这也致使这些绝大多数人都会让心腹去办的见不得人的事情,湛炎枫反倒亲力亲为,兴许在他看来只有自己出马才能保万无一失。是以,纵然是狗蛋这种小人物,竟然都得以与湛炎枫有了诸多往来。 饿狠了的狗蛋一边狼吞虎咽着卖相并不好看的面条,转眼间就见了底,他仰面将最后一口汤汁喝完,舔了舔嘴角,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靠着椅背说道,“我为他办事……倒也许多年了。” “那混账东西酗酒打人都是真的,我没骗你们。若只是如此的话,我还不至于真的想要拿刀剁了他,可他、可他在外道貌岸然,在家里却又禽兽不如!他竟然趁着喝醉了想要对我姐下手!你说有这么当爹的吗?!那一年我姐才十岁!” 元戈瞠目结舌,半晌张了张嘴,却仍是哑口无言,任何的安慰都显得足够苍白而无力。 对方显然也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慰,他痴痴笑了笑,“那一次,我真的提着刀想去砍他了,可我还小,力气也小,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反倒被他吊起来揍了一顿……那之后,我便时时刻刻跟着我姐,她去哪里我都跟着,她去茅厕我都在门口守着。我绝对不能让那个丧心病狂的禽兽伤害了我姐!也就是那之后的半年,我遇到了他……说实话,我第一次见着那么好看的人,干净、漂亮,像是我姐口中能够拯救苍生的仙人……于是我冲上去问他,你是仙人吗?” “若是仙人,他定能拯救我和我姐。”狗蛋痴痴笑道,“他说他不是,但他能帮我,只要我愿意帮他办些事情,他就能保护我姐……只要那混账善待我姐,他就每个月给那混账一笔银子。自此,那混账对我姐的确好了很多,喝醉了也只打我……哈,我倒是无所谓,打便打了,总有一天,他会老,老到不管我怎么折磨他他都无力还手,哈哈!” 麻绳专挑细处断,这对可怜的姐弟着实令人唏嘘,以为于无尽黑暗中终于得见一线天光,殊不知那不过是有心人撒下的诱饵罢了。 “这世间哪有什么拯救苍生的仙人……知玄山也不是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他若真想帮你们,给你爹一笔钱,带着你姐去知玄山上当个丫鬟女使的,到了年纪再予她一个自由便好了。”如此这般煞费苦心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听命于他供他差遣罢了。 “是啊,这世上哪有什么拯救苍生的仙人。”狗蛋喃喃复述,笑意苦涩,“就算有,这样的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可我不后悔,至少我保护了我姐!” 几岁的孩子,想要在豺狼禽兽的亲爹手下护住同样年幼的小姑娘,的确不容易。 元戈一直以为,就算湛炎枫有什么计划,应该也只是在自己坠崖前后才开始实施的,彼时这三位长老之间已经隐约出现一些意见上的分歧,可如今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湛炎枫竟是在许多年前就开始培植自己的人手,几岁的孩子,没什么本事,大字不识几个,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可湛炎枫养着他多年,究竟想要做些什么?就为了在多年后的今天,将一个王二杰推进负债累累的窘境? 又或者,是许许多多个王二杰? 元戈心下狐疑,视线落在看起来快要熄灭的残烛之上,轻声问对方,“他到底让你都替他做了些什么事情?” 狗蛋当真如他自己所言一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起初只是一些简单的差事,送送口信、跑跑腿,采买些东西送上山去,后来我每次上山,他会留我一会儿歇歇脚喝口茶,问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这一两年就很少找我做这些事了,大多是让我在那来财赌坊打探一下谁谁谁手气不好输了多少钱之类的,为了打探消息,他也会给我银子赌钱,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他的……还有就是寻着机会将人往赌坊送,类似于二杰子那种。其他的却是未曾干过。” 又是这样。 他找了一群成不了气候的小喽啰,替他干些偷鸡摸狗丧良心的事,甚至这些人做完了这些事,也压根不知道自己所做作为到底有什么用处。 他让狗蛋将王二杰们推到走投无路的境地,然后找一些有的没的的小差事,端着一张济世救人的仙人皮囊,给着比寻常市价略高一些却又未曾离谱的报酬,自然能让这些底层的少年卸了防备任他驱遣,他们听从他、信任他,甚至依赖他,而他逐渐这才开始一点点加大火候,温水煮青蛙似的一点点将人往他设定好的最终目的上引,待到对方恍然觉察,才发现一切已经为时已晚,自己早已成了陷阱中无力挣扎的猎物。 “都说他是知玄山上最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一个……如今才知,他的这盘棋,竟是这么早之前就开始下了。”彼时她还在知玄山上,竟是从未发现湛炎枫还有这样的一面,元戈抬眸看向许承锦,多少有些心事重重的低落,“你说,那么早之前,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敛财吗?” 明显不是。 狗蛋看看许承锦,又看看元戈,残烛摇曳里,托着腮的姑娘垂眸沉思的样子看起来安静极了,那种安静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可他很清楚自己从未见过对方——泥淖里挣扎求生的人,是不会与这样的大家小姐有什么交集的。 可那种熟悉感又当真分外熟悉…… 残烛倏地一颤,终于熄灭了。 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只余门缝中溢进来的微弱光线,仿若伸手勉强能辨五指的黑夜。 元戈回眸看向门口,正欲起身开门,那边专注打量着元戈的狗蛋却蓦地一愣,“是你……” 第398章 画像与红烛 “什么?”元戈回首看去。 就见着那瘦骨如柴的少年撑着桌沿,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往前倾,用力之大身子都在哆嗦,空荡荡的麻衣无风自晃。 那双突兀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元戈,像是想要将她彻底看透似的。 他没顾得上回答元戈,反倒一会儿兀自点着头,一会儿又喃喃着否定,“像,太像了……特别是刚才坐在这里的时候……可又不对,年龄不对……你、你……你莫不是……” 他倏地怔住,着急忙慌地奔向元戈,只没走两步就被许承锦拦了。许承锦抬手虚虚一拦,对方奔得太急,差点一个没收住,险些栽倒在地,他却已然顾不上,扒拉着身前的扇子凑向元戈,惊呼出声,“你、你莫不是他的私生女,这才想着寻他晦气?!”瘦削嶙峋的脸上,半分血色也无——若当真如此,到时候他们父女和好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这个“背叛者”,他倒是不怕死,左右烂命一条,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只是姐姐…… 他是真的想要护着姐姐,更是因着当初的利用,而愈发心生愧疚。 是以此刻更加心急如焚。 元戈却没听明白,皱着眉头没什么耐心地呵斥着,“尽说些有的没的是怎么回事,你为他办差多年,还不知他连个夫人都没有至今孑然一身,又如何来的女儿?”还是私生女……也是真能想,也真敢想。 “你当真不是?”狗蛋心下稍定,缓缓松开了被他攥得紧紧的折扇,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许承锦笑,“抱歉,弄脏了你的扇子,我以为……我、我方才见着你妹妹有些像他藏起来的那副画卷,这才、这才着急了。” “吱吖……” 破旧的木门发出岁月的回响,亮白的阳光从门外打进来,在屋内满地的尘埃中打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元戈站在光影之中,回身看着因为骤然到来的亮色而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的狗蛋,压着几近颤抖的声音问他,“你……说什么?”声音很缓,像是生怕惊扰了薄纱之后眼看着触手可及的真相。 许承锦看着元戈明显的失态,突然似有所感地颤了颤,手中的折扇坠落于地,闭着眼的狗蛋似被惊醒,浑身一哆嗦地睁开眼睛看过去,半晌才回忆说道,“有一次我过去的时候,他不在,下人也不在。彼时我已经帮他办了半年差事,都是些小活计,他钱给的多,我心下也难免亲近了几分,自然少了几分上下尊卑,自顾自进了他屋里等他,只是左等右等不见人,便又有些无聊地转悠起来……就这样,推开了他屋中密室。” “那密室不大,当门挂着一副画像,一个女子,同你挺像的,坐在桃花树下回头看来,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是仙女下凡……只那密室里却又点着两根红蜡烛,那是咱们这里成亲才用的红蜡烛,这一看还渗人的很,我就赶紧逃出来了。” 只这三言两语,他说得慢,一边说着一边回忆着,还有些磕磕盼盼的,元戈却在这短短几句话里,一点点地……如坠冰窖。 背后打过来的阳光,半分暖意也无,白惨惨的,晃人眼。 母亲的画像,成亲才用的红烛……若狗蛋所言属实,那之前元戈觉得理解不了的地方就能很好地解释了——那盘从多年前就开始下的棋是为了母亲,所有清心寡欲的表象背后藏着的执念和怨怼,是因为母亲,这些年的孑然一身更是为了母亲……甚至,那支亲自雕刻的簪子,亦是为了那个注定送不过去的人。 湛炎枫竟有这样的心思! 难怪元戈总觉得湛炎枫虽然对谁都一视同仁的严肃刻板,但对她却是格外的不喜与不顺眼。想必,在湛炎枫看来,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自己,是给母亲丢脸的吧…… 许承锦沉默着俯身捡起地上的扇子随手拍了拍,摆摆手让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狗蛋离开了。 狗蛋不愿走,这些年的摸爬滚打让他早已不相信人性,也不相信什么口头的承诺,纵然对方一再表示会护着姐姐,可他……总有几分不放心。可再看那姑娘的表情,张了张嘴,到底是不敢问,悻悻地错身离开,到了门外看着陌生无人的巷子,又悻悻朝着里头弯了弯腰,才撒腿跑了…… 许承锦走上前去,垂眸轻唤,“元戈……” “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元戈垂眸,微微耷拉着嘴角看着地上凌乱的脚印,半晌叹了声气,“我想过他是被权势迷了眼,是被财富惑了心……却从未想过这个真相,南隐,我有些难过。”若是为了权势财富,她自然能毫不犹豫秉公办理,可对方的病根在母亲身上,她便有些…… “于心不忍,是吧?”许承锦懂她未曾说出口的话,揉揉她的脑袋,笑容洒脱中有些无奈,“你呀,看着聪明,实际上真是蠢笨如猪!” “我……” 许承锦又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看着对方乱糟糟的样子,倒是与此间甚是相配,他便觉得心情甚好,笑道,“你什么你!他买凶杀人未遂,不是为了你母亲,他利用狗蛋姐姐要挟狗蛋听命行事,不是为了你母亲,他让那些王二杰们走投无路,也不是为了你母亲……他若真爱你母亲,直接殉情生死相依便是了,兴许还能求一个来生做夫妻的缘分。如今做尽了这些伤天害理的坏事,轻飘飘一句,因为爱……只怕你母亲都不愿承这样的情,你又跟着唏嘘作甚?” 元戈一愣。 对方却已经扬了扬手中沾灰的折扇,嫌弃道,“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出师未捷身先死,说起来也是为了你,你得赔。我跟你说,普通的扇子本少爷是瞧不上的,如何都要名家作画、名家题字的才好,最好再弄个那种兽骨做的扇骨,再不济也要白玉之流,可不能敷衍了事,知道不?” 元大小姐被这不要脸的说法给惊着了。 第399章 名家画作 许大公子嘿嘿一笑,眉眼恣意又潇洒,“怎的,不愿?” 拿一把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扇炉子的扇子,要换她一把兽骨扇或白玉扇,扇面还得名家作画、名家题字,要求实在不低——这厮能安全活到这个岁数还没被人打死,说到底还是盛京民风淳朴好人多啊。元戈连连摇头,压根不想搭理这个不要脸的玩意儿,瞥了眼屋子里已经烧完的那截蜡烛,努努嘴,“还不走?留这等着吃灰呢?” 许承锦这厮看着大大咧咧的,实际上非常非常难伺候,最讨厌灰尘和脏东西,这会儿却为了把扇子愣是不走,也是难为他了。 元戈摆摆手,兀自出了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许承锦舔着脸赔着笑,嘿嘿地耍赖,“应了吧,应了吧,你手头那么多宝贝,宋闻渊又是个有钱的主儿,就本少爷我要啥啥没有,娘不疼,爹不管的,如今跟着你出来这许久一个子儿的进账也没有,那一家子的吃喝拉撒月例银子却眼巴巴指望着我呢……”许承锦这辈子第一次哭穷,显然也算是已经尽力了。 元戈脚下一个踉跄,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打量许承锦——到底得多么没脸没皮,许家的大少爷才能说出这番话来?娘不疼爹不管的是真,但许家要脸,还真没在吃穿用度上苛待过许承锦,何况这两年许少爷自己也赚钱,什么赚钱倒腾什么,早已无需仰仗许家了,若非如此,他那爹也不会铁了心的要这个儿子继承许家家业。 这不要脸的…… “好……”元戈懒得理他,应承道,“好,等回了盛京,我帮你寻一把好扇子来,绝对比你之前的所有扇子都好!” 许承锦瞬间觉得圆满了,嘿嘿笑着,亦步亦趋跟着元戈,那般沾了灰尘被他无限嫌弃的扇子似乎也入眼了许多,看了看,又再一次打开,走一步扇一下、走一步扇一下,又走了两步,手腕一抖,又给合上了……哪是什么名家画作啊,小丫头自己都忘了,那一年不知怎么的,说要学画,倒也认认真真学了一段时间。 旁的不说,这丫头学东西是真的快,学什么都快,委实有些气人,学了一个多月,就有模有样地仿了这么一幅画,只没多久,她便又似乎没了兴趣,不学了,绘画便也被荒废了,也许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段废寝忘食的过去,这把扇子也被忘在了角落里,偶尔给老爷子用来扇火熬药,还被嫌弃不好用。 许承锦拍了拍扇子上早已不存在的灰,这才小心翼翼搁回了怀里,紧了两步追上前去,问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接下来……”元戈没注意到对方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动作,只背着手低着头寻思着这个问题,“虽然我与他之间总有些不对付,他看我不顺眼,我也不喜欢他,但不管怎么说,我至少是敬重过他的……我想问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也想问问他……我坠崖的事情到底是不是意外。我想听他亲口说一声。” 因为母亲的关系,元戈更想亲口听听对方的解释,哪怕顾左右而言他,哪怕词不达意,哪怕歇斯底里甚至不欢而散,她都想去问一问。 “我陪你吧。”许承锦点点头,并不意外,“你如今这样的身份,是没有立场去问那些问题的,有我在,总是方便一些。” …… 许承锦和稀泥的本事素来都是最好的。 晚膳之后没多久,许公子便带着自己的丫鬟拾音兼伯府三少夫人温浅大摇大摆地找来了湛炎枫的院子,用他的话说“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态度好点总是没错的”,说完又苦口婆心地劝元戈,“你呀,打小就是吃了这上面的亏!” 打小就吃了亏的元戈发现,许少爷手里的扇子已经换了一把,碧玉为骨,绢丝为面,双面绣着一副山水墨画,一看就是价值连城——这真真儿是极其符合许少爷“要啥啥没有”的身份的。 许承锦扇着他那把扇子,端着一张粉饰太平的表情,大摇大摆地一脚跨进湛炎枫的院子,还没见到人,先扯着嗓子喊开了,“三长老?三长老在吗?三长老?” 拖着长长的尾音,听起来格外闹腾,三长老没出现,倒是管事一路小跑地迎了出来,看着许承锦像是看到一个令人头疼的不速之客似的,连连哀叹,“啊哟,南隐少爷……是您呀!三爷在屋里头看书呢,三爷看书的时候喜静,您声儿小些,听得到、都听得到……” “听得到哦?”许承锦眯着眼笑呵呵地问,“看来本公子下山这几年,您这身子骨还硬朗着呢?” “可不、可不,托您的福呢!”就您这嗓门,只要不是聋的,都能听到,管事眯着眼笑,心下却腹诽。 只许大公子向来是不看脸色的主儿,闻言哈哈笑着照单全收,甚至不由分说地揽着管事朝屋子走去,一边走一边寒暄着,“三长老在呢?晚膳用了吗?” “用过啦,三爷夜间歇息地早,晚膳自是用地也早,半个时辰就吃过啦。”所以您若只是来串门的话,还是早些回去吧,过一会儿三爷就要歇息了。 只是很显然,这般过于含蓄的送客方式在许大少爷这边是行不通的,他“哦哦”地点着头,甚至惋惜的模样,“哎,我还没吃呢,原想着来三长老这边蹭个饭的,可惜可惜……不过说来也是,这三长老这么多年,身边自始至终就一个老实巴交的您,连个互诉衷肠的解语花都没有,也的确是怪闷的……这若是要打个雀牌什么的,人家是三缺一,你家三爷是一缺三,哈哈!” 老实巴交的管事太阳穴跳完,眼皮子都开始跳了,他试图将自己从对方的手掌下抽出身来,偏偏这人黏糊糊没个正形地扒拉着,怎么甩都甩不开,最后只好紧着后牙槽呵呵讪笑,“三爷从来不玩雀牌的。” 第400章 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玩雀牌啊?” “是的,从来不玩。”管事一边老实回答,一边暗自纳闷:这位少爷看起来颇为失望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还准备拉着这位少夫人一起来打雀牌?开什么玩笑! 许公子看起来的确是挺失望的,他连连哀叹着惋惜对方竟然不玩雀牌,一边朝着主屋门口走去,跨上台阶走到廊中,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坐在窗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湛炎枫,许承锦倏地勾唇一笑,又问管事,“不玩雀牌,那山下那个赌坊去过吗?” 管事脚下一顿,却被并未收势的许承锦往前带了一步,险些栽倒。 风从窗外吹进去,拂过对方打理地一丝不苟的墨发,那人似对门口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只抬手轻轻捋了捋鬓角并不存在的碎发,然后才抬头看去,温声唤道,“南隐来啦,也不进来,聊什么呢?” 许承锦咧嘴嘻嘻一笑,“说雀牌呢,还有山下那个赌坊,叫、叫什么来财赌坊的,三长老可去过?”他有一双天生含情的眼,笑起来的时候微微眯着,风流自生,看起来颇有几分不着调,让人瞧不出深浅真假来。 湛炎枫收了书靠着摇椅椅背坐了,苦口婆心地劝诫规训着,“还是一样,只知吃喝玩乐,半分不思进取。你这般天赋,若是潜心修学,自是大有前途,偏你……偏你和那丫头一般无二,也不知是她带坏了你,还是你带坏了她。” 瞧他的表情,端的是一脸为人师表的克制与谨慎。 许承锦却没脸没皮的,进了门,先让管事去泡茶,又说饿了,再去膳房下两碗面条过来,期间湛炎枫有些意外地扫了眼许承锦,到底是摆摆手,让管事照办了。 许承锦这才拉了椅子让元戈一道坐了,才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我和她,倒不是谁带坏了谁,更像是臭味相投。只是没成想,那死丫头学了那么久的毒,最后竟然死在毒蛇之口……说起来,这知玄山下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蛇窟,之前竟然从未发现吗?”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扮演置身事外的元戈闻言掀了掀眼皮子,递了个白眼过去。 晚膳时分,山间暮色已起,一层一层地涌上来,屋内的光线愈发黯淡,只这咫尺之遥的表情都有些模糊不清了。 湛炎枫轻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蜡烛边点燃了烛火,依旧是那般温柔又克制的声音,“这两年,知玄山早不如从前了。大哥沉迷武学无心管理,二哥更是疑心敛财,而我是三人中最不成器的,笨嘴拙舌又不得学生喜欢,加之知玄山声誉过盛,盛名已成负累,纵然囊中羞涩也不好扩大规模来敛财……此次回来,你也瞧见了,有些老一辈的人都已经下山了,后辈却依旧青黄不接无人承继,勉励维持已是艰难,哪里还有余力去关注山下的一个蛇窟?” 他回头看向许承锦,目色深浓,“你和元戈的天赋,这世间少有,偏偏你们都不知珍惜,一个早早下山再无音讯,一个满心满眼的只有她的兄长……哎。” 话题早已被带偏。 许承锦却似乎浑然未觉,偏着脑袋笑着打趣着,“我之前一直以为您不喜欢元戈呢。” 对方容色淡淡走回摇椅中坐了,才一本正经地说道,“为人长者不该有一己好恶,更不得有失偏颇。我只是惋惜,并非不喜。” 这就是湛炎枫,三长老中年岁最小、看起来更加年轻的那位,整日里端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老学究的表情,几乎是知玄山上所有学子的噩梦——这样的湛炎枫,元戈虽然也不喜,但至少是真正敬佩过的。偏生,如今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样的克己复礼,不过只是假象。而真正的湛炎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元戈甚至不敢想。 元戈趁着两人说话湛炎枫注意力都在许承锦那边时,偷偷打量起室内的布置。 她还是元戈的时候也很少来此处,且不说湛炎枫对她是不喜还是惋惜,但她是真的不喜欢这种一本正经、两三句话就能开始对她谆谆教导的聊天方式,比和尚念经还让人头疼,是以她对这屋子多少还是有些陌生的。屋子不大,也普通,家具陈设都是一览无余,只她右手边有一整面墙壁的书柜,若是狗蛋没撒谎的话,暗室就在这之后。 狗蛋对那日如何进的密室语焉不详,只说自己也不知到底是如何推开的,出来后又担心害怕了很久,一些细节便愈发回忆不起来了。 可此处陈设简单,连个多余的摆件都没有…… 那边,许承锦已经发挥着他没大没小没脸没皮的本事“关心”起长辈的风月之事了,“后辈青黄不接三长老您也有责任,您看,您若是同二长老一般,娶个妻纳几房妾室,替知玄山开枝散叶,这些个枝叶里纵然再如何不好,也总有一两个拔尖的,这承继者不就有了吗?说到底啊,是您拖了后腿呢!” 对方微愣,微微变了脸色,“你这小子……” “嘿嘿,开个玩笑。”许承锦继续秉持着他那一贯的“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宗旨,将一张嘻嘻笑着的脸盘子凑了过去,试探道,“这么多年,您就真没见着个喜欢的姑娘?或者,您同我说说看,您喜欢什么模样的?您也知道,晚辈在盛京城那也是有头有脸的,见过的女子可不少,回头给您介绍几个?” 湛炎枫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他缓缓坐起了身子,脊背笔直看向对方,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深秋清晨的薄雾,冷冷的,半分温润都不剩。 他看着许承锦,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二位请回吧。” 许公子半点被下逐客令的自觉都没有,伸了脖子朝着外头望了望,又是咧嘴一笑,“别呀,就是开开玩笑嘛!再说,我点的面条还没来呢,怎么能走?”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招数显然是失效了,对方半点面子没给,“你点两碗面条,不就是为了支开他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的目的达到了,回吧,我乏了。” 第401章 动手 只要许大少爷愿意,他的那张脸皮自可薄如蝉翼,亦可厚如城墙。 对方冷脸逐客,他却没事人似的,嬉皮笑脸的还颇有几分反客为主之感,好脾气地劝着,“怎么了这是?晚辈也是好心,您不乐意就说不乐意嘛,晚辈总不能压着您的脑袋强迫您同人拜堂成亲您说是吧?莫急、莫急,咱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哈!” 你给他三分薄面,他还你蹬鼻子上脸,你同他摆脸色,他给你和稀泥,左右就是一拳头打进了棉花,无力得很。 元戈觉得,饶是自己再如何没脸没皮,也是做不出这种事情来的,于是她低眉顺眼,只作游神在外状,岿然不动坐在那边,脑中却飞快地开始盘算起该如何既不动声色又顺其自然地将话题往母亲那边引……如今只稍稍沾了点边,对方便已经勃然大怒,只怕这话题不好展开…… 但不得不承认,对着那张和稀泥的笑脸,一般人也的确是打不下去的——至少湛炎枫觉得自己目前为止还打不下去,于明面上而言。 只他脸色仍然算不得好看,正襟危坐扫了眼元戈,又看向许承锦,算是耐着性子说道,“我这年纪,原就是该当祖父的年纪了,这无知无觉地蹉跎了许多年,便也只好继续蹉跎下去了,总不好再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子。往后这些没轻没重的话,可不许再说了,否则,便是看在酆青檀的面子上,我也定不饶你……小小年纪,拿长辈师长寻开心。” “好嘞。”许承锦应得坦荡乖顺,一脸讨巧卖乖的模样,嘿嘿笑着又道,“您若不说,晚辈都忘了您已到这个岁数了……之前山中还有人说这虹岚是您的红颜知己,晚辈就说嘛,若真是这红颜知己的,您早收屋里了是吧?诶,听闻那虹岚院里遭贼,很是担惊受怕了一阵,三长老没去看看?” 湛炎枫眼底尚未散尽的霜雪被冬夜的凉风一吹,结了厚厚的冰。 “之前便听说这许少爷与那宋指挥使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关系,如今我倒是信了。”湛炎枫不怒反笑,靠向椅背打量起眼前这个被太多人低估了的公子哥,从容应对,“许少爷这话有失偏颇,我与虹姐儿只是雇主和账房的关系,甚至我自始至终只知她叫虹姐儿,虹岚之名还是前几日才知晓,要论私交,那是半点没有,自然无需探望。” “啧……”许承锦摇头轻叹,对元戈说道,“得亏虹妈妈没听见这话,若是听见了,只怕得一片芳心摔得稀碎。” 元戈兀自点头,湛炎枫却是嗤笑嘲讽道,“你都叫她虹妈妈了,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东西,又哪来的什么芳心?” 言语淡漠,带着明显的不屑一顾,在愈发暗沉的光线里,透着惊心的凉薄。 虹岚为他筹谋多年,几乎是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作奸犯科身陷囹圄却还是屡遭背弃,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要过背叛对方。可到头来,却只换来这样一句评价,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东西。 不知虹岚听见又当作何感想,但想来不管她作何感想,湛炎枫应该也不在意的。 许承锦都被气得哑口无言,翻着白眼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算是找回自己的声音来,纵然如此他也仍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她为什么会被叫作虹妈妈,你不知道吗?她好好的账房先生不做,千里迢迢去盛京经营一家青楼酒肆,竭尽全力周旋在一群权贵之间……你大抵不知道,一个外乡人要在盛京立足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而她做到了。三长老,我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她虹岚算一个。” “醉欢楼这些年日进斗金,大部分最后都进了您的口袋吧?还有她售卖那些致幻的毒酒,是不是为了替你套取情报?”许承锦气极了,莫说只是天窗了,就是天花板都能给你掀开了,自是有什么亮话就挑什么亮话说,半分含蓄都没有了。 他敢问,湛炎枫却不敢认,蓦地重重一拍扶手,“胡说什么?什么毒酒!什么情报!她虹岚既非我妻妾,醉欢楼亦非本长老授命,她在盛京之中的所作所为又与我何干?当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许大公子换了个身份,便能当着本长老的面如此大放厥词了吗?!真当此处是你药园?!还是一位仗着他宋闻渊就无人能奈你何了?许公子,此处不是盛京,是知玄山,还由不得你在本长老面前叫嚣!” 元戈一见情况不对,连忙赶紧起身圆场,“您消消气……” 话音未落,许承锦却已经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消气什么消气?他气什么?卖毒酒的不是他,坐牢的也不是他,他坐在这里揣着一副风光霁月的样子等着收银子就成了,好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往日便是本公子错信了他——” 话音未落,劲风袭来,正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的许大公子也是始料未及,千钧一发之际,反倒是时刻注意着湛炎枫动静的元戈拽着许承锦就往后退去。即便如此,湛炎枫盛怒之下的一掌,仍然不是如今三脚猫功夫的元戈能够抗衡的,劲气割破许承锦的袖子,划破了他的胳膊。 一道鲜红血迹很快沁润出来,然后才后知后觉地衍生出痛感来,许承锦轻轻嘶了一声,拧眉看去,又轻嗤一声,抬手抹了。 湛炎枫寒着脸站在那里,字字句句从牙齿缝里挤出四个字来,“竖子嚣张!” 明面上的和平被打破,元戈亦是寒着脸上前一步,拦在许承锦跟前,看着湛炎枫说道,“三长老,口出妄言是他的不对,但他什么性子您应该清楚,热心肠,易冲动,好打抱不平,脑子一热就容易说些得罪人的话,您训斥几句便也罢了,何必这般伤人?”元戈说话留几分,冲着方才那一掌的架势,湛炎枫何止是意欲伤人,简直就是杀人灭口! 第402章 故人可有入梦 元戈身量在女子之中算高的,可饶是如此,此刻站在许承锦跟前仍是显得娇小。 甚至有些娇弱。 只那双眼睛,背着光,似有种令人忌惮、又有些熟悉的涌动,被覆在泼墨般的浓黑之下。 山间的人都说这温浅生了几分像元戈,他是真的没看出来,皮囊相似者何其众?可这天下间,也只有一个元戈,她身上有他喜欢之人的影子,却也有他最恨之人的性子……他讨厌那种天地无惧的坦荡和恣意,因为自己做不到,于是嫉妒、愈发不喜。 元戈在他这里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点不管他愿不愿承认都是不争的事实。只是此刻,不知为何,这个温浅眼底的汹涌让湛炎枫想起了元戈……那个已经死了很久的小姑娘。 可要说多像,却又觉得不过东施效颦罢了……湛炎枫眸色微冷,带着几分刻薄嘲讽道,“少夫人真是深藏不露,竟然还有几分身手……倒是本长老小瞧了少夫人了。只是,他——不管是叫南隐还是许承锦,他都是我知玄山出去的,我惩罚一个忘记了尊师重道的昔日学生,似乎并不需要向少夫人解释吧?倒是你们两位,非请自来便也罢了,本长老看在你们年纪小又是客人的份上可以不予计较,可你们不该如此口出狂言攀咬于我!我知玄山这两年是不如从前了些,但仍然不是你朝廷想要拿捏就能拿捏的……若你们想要通过攀咬构陷本长老达到拿捏掌控知玄山的目的,那你们就想错了!” 义正辞严的模样,还是知玄山上最克己复礼的三长老。 元戈每每犯了错,祖父虽不忍苛责,却也总要做做样子,佯装惩治一二。每到这个时候,二长老总是不遗余力劝着的那个,而三长老通常就是端着这样的表情,不苟言笑地用一些大道理,义正辞严地要求祖父严惩——祖父因此常常被架上高台,最后还是二长老递了台阶才能勉强下来,加之马氏做得一手好菜,元戈自是与二长老那边更亲近。 至于湛炎枫这里……这人每每见着自己总是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元戈自然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却没成想,还真是个道貌岸然之徒。 元戈回头打量许承锦的伤口,见并无大碍,才扫了眼湛炎枫方才出掌的那只手,温声说道,“三长老不妨扪心自问,是小惩大诫,还是杀人灭口。你口口声声与虹岚绝无私交,又为何在得知她被我善待之后便起了杀心?王氏兄弟早已供出是受您指使,潜入虹岚院中企图趁她熟睡杀人灭口……三长老,您当真不知?” “王氏兄弟?”湛炎枫却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嘴角,又低头理了理方才出掌的袖口,几近温柔地问道,“知玄山上还有这号人?我怎么不知道?呵……没有真凭实据吧?空口白牙的指证,少夫人也敢信?” 元戈也笑。 她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半边脸颊沐浴在烛光里,半边隐没在暗处,她微微偏着头,笑道,“本小姐信不信的,不重要。本小姐也不是来给三长老您定罪的,王氏兄弟不成器,暗杀未遂……想必您觉得可惜得紧,本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否则,这会儿您就被抓起来了。不过,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但凡雁过,必定留痕,您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面前的女子,微微偏着脑袋巧笑嫣兮的模样,眸子里盛了光,看起来像个被保护得太好而不谙世事的孩子。 明明已嫁做人妇,偏偏一口一个“本小姐”。 那模样,竟是无端地又让人想起那孩子来。 今夜,他已经好几次想起她来……少艾唯一的女儿。 这让他有些不悦。 就好像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逐渐脱离掌控,这让他心生烦躁。他紧了紧背在身后的手,方才出掌的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动怒了。王氏兄弟被抓,他不担心,没凭没据就抓一个知玄山的长老,这传出去只怕要大乱……若有真凭实据,宋闻渊早来抓人了,还会让这俩人过来费这功夫旁敲侧击着?可这两人今夜屡屡让他破例,还是不得不防。 他眉眼微敛,端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表情,声线微愣,再次下起了逐客令,“在下才疏学浅,少夫人所言实在不明白。如今天色已晚,少夫人一介女流,还是早些回去的好……若是传出去,只怕于声名有损。” “本公子还没死呢!”许承锦这会儿心情不爽利,说话自然更加没了好脸色,“传出去怎么的,就算传出去,也不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再说,您老什么岁数自己没点数?虹岚眼瞎,看上谁不好看上了你,你以为世人都眼瞎呢?哦,人小姑娘晚膳时分拜访一下祖父辈的长者,就能说三道四呢?果然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 这人说话愈发没谱了。 元戈回头轻嗤,“闭嘴。” 许大公子瞠目结舌地指指湛炎枫,最终悻悻住嘴,没说话,只满脸的不情不愿……湛炎枫看着这一幕,心下微微一惊,电视火化间,脑海中似乎闪过类似的画面,又飞快地消散无痕,抓不住。 元戈反倒微微屈膝,客气得很,“您说得对,是太晚了。听说三长老歇息得早,倒是晚辈来得不巧,耽误长老休息了……晚辈这就带着许公子离开。”说罢,又是一礼,当真拽着许承锦往外走去。 这场闹剧,眼看着就要落下帷幕,仿若盛夏午后的暴雨,雷声大,雨点子也大,狂风暴雨席卷而过,留下一地的残枝断叶,又飞快离去。 湛炎枫看着这俩人的背影,目色稍霁,却见那女子正要跨出门槛,脚下却是一顿,蓦地回头看来,又问,“三长老……晚辈还有一事不明。这些年,故人可有入梦?” 湛炎枫浑身一怔,身侧的手猛一哆嗦,那女子却勾唇一笑,已是款步离去……身侧跟着跌跌撞撞不情不愿的许承锦。 故人可有入梦?故人……是元戈还是……若是元戈,当不起“这些年”的岁月,那便是—— 答案呼之欲出。 这两人……终是留不得了! 第403章 元戈小姐会不会根本没死? 湛炎枫还记得,南隐还没入酆青檀门中的时候,是前山最令人头疼的学生。 不服管、性子冲,整日里惹是生非,打架、逃课那都是家常便饭,前山不管是先生还是学子,大多怨声载道,偏他乐在其中变本加厉。 湛炎枫瞧不过去,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劝他,大意是来知玄山求学的机会实属难得,多少人捧着真金白银都敲不开这门,他理该好好珍惜这般的大道理。 谁知,南隐“清醒”极了,他说他本就只是来混日子的,到时候下了山说出去有面子,这就成了。至于旁的,他不在乎。 那般冥顽不灵的人,湛炎枫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简直就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偏偏那小子悟性是真不错,每每课堂考校却又能答得差强人意,竟是连赶他下山都寻不见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至南隐进了药园。 南隐怎么进的药园湛炎枫不清楚,只知某日酆青檀身边的药童过来传话,说南隐入了药园,往后这前山的课业怕是要耽误一些才是。湛炎枫是意外的,酆老偶尔来前山授课,但要说正儿八经收在身边的弟子也只有元戈一人,独一份的疼宠溺爱,知玄山上无人不知,怎地如今又收徒了?药童弯腰解释,说并非徒弟,只是学生。 都是收在身边开小灶的,有何区别?湛炎枫不懂,但老爷子说不一样便不一样吧,没人拗得过他,他的小戈儿必须是他的首席大弟子及关门弟子。 之后的南隐,便是彻底换了个人似的。 虽然还是我行我素不服管,但至少已经不再惹是生非了,就算偶尔来前山被人冷嘲热讽地针对,也只是一笑置之,瞧着倒是成熟长进了不少,只有一人是他所有的例外,为她怒发冲冠,也能为她偃旗息鼓……但只有那么一个人,就是元戈。 可是就在方才,就在这间屋子里,他再一次看到了熟悉的一幕……湛炎枫敛眉轻嗤,“到底年轻,就连喜欢都不长久……”他兀自摇头嗤笑,见着门口探头探脑的管事,脸色蓦地一寒,吩咐着,“将此处整理干净。” 管事讪讪应着躬身进来,一边收拾地上碎裂的杯盏一边偷偷打量着坐在一旁不吭声像是发呆的三爷,犹豫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唤道,“三爷……” “嗯?”对方连眼皮子都没抬,只淡声说道,“打扫完就歇息去吧。” “是。”管事低声应着,又偷偷撩了撩眼皮打量着自家三爷,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试探说道,“三爷,属下方才在暗处,瞧着这宋少夫人与南隐离开时的模样,不知道总觉得怪异地紧,还有些不踏实。” 对方终是抬眼看来,显得格外轻描淡写的一眼,看完又收回了视线去取手边那本还没看完的书,说话声也是慢吞吞的,“哪里怪异了?”虽是这般问着,但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关心这个问题的答案,心不在焉的。 管事揣着几个碎瓷片蹲在地上,眉宇微蹙着斟字酌句,“就,未免过于亲昵了些,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属下还听着南隐少爷叫那少夫人姑奶奶、活祖宗什么的……您说……” 湛炎枫一怔,几乎是瞬间绷紧了脸色,“你说……南隐叫她什么?” “姑奶奶、活祖宗什么的……”管事的话被打断,他用帕子在地上抹了一遍,确保没有碎瓷片了,才继续说道,“您说说,这南隐少爷还真是没个男女大防的观念哈,之前对元戈小姐是这样,如今这温浅都已经嫁人了还这样……都说南隐少爷和那宋大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所谓朋友妻不可戏,他倒是浑然不在乎。可这要是被嘴碎的瞧见了传出去,他一个没成亲的男人便也罢了,人少夫人的清誉便是没了……” 八卦之事大抵都是如此,谨小慎微地开始,说着说着便忘了最初的忌惮,逐渐口若悬河,纵然对面主子面色铁青也丝毫未曾察觉。 终是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湛炎枫虽然气得脸黑,却到底是未曾发作,只摆摆手,“知道了,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别人的事情不用你去操心,弄干净了就出去吧。” “是。”管事应声退下,走到门口却是脚下微微一顿,终是忍不住再次说道,“三爷,您说……这元戈小姐会不会根本没死?” 湛炎枫几乎是瞬间就站了起来,脱口而出的斥责,“胡说什么瞎话!那么多人看着封的棺,层层的棺椁套着的、钉子钉死的,还能爬出来不成?往后这般怪力乱神之言切勿再说!” “可也没人能证明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就是元戈小姐啊……”管事轻声嘟囔着,见湛炎枫已是不悦,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委屈硬生生咽下了,行了个礼便退下了。要他说,这位大小姐素来鬼点子最多,武功好,手段还高,本身就是个用毒的祖宗,最后怎么可能死在几条毒蛇口中? 纵然坠崖是真,可保不齐就没死,找了具体型相似的,再弄一副血淋淋的鬼见愁的人皮面具,至于她自己,指不定就躲在哪里看着知玄山上为她号丧呢!谁知玩笑开大了,本来就只吊着一口气的元岐被这么一吓,直接给吓走了,元戈自是不敢再露面,假死也只能当成真死了…… 湛炎枫自然想不到自己身边伺候了许多年、很多时候都显得老实巴交的管事,竟然脑补了这样一出最厉害的话本先生也说不出的故事。 他缓缓靠向椅背,看着烛火打在天花板上的光影,半晌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姑奶奶?活祖宗? 南隐的确是这样叫元戈的。 彼时那个恣意风流的少年郎,将他所有的温柔与无奈,都给了元戈……也只给了元戈。 微风拂过,烛火微微一颤,天花板上的光影亦是猛地一哆嗦,才逐渐趋于平稳。湛炎枫却在那样的一哆嗦里皱了眉头,他后知后觉地对管事离开前那句略带委屈的嘟囔在意了起来……元戈是会易容术的,这一点湛炎枫一直都是知道的。 第404章 悬崖上的人影 临近子时。 夜间的山风有些大,呜呜咽咽的,树影祟祟间仿若魑魅魍魉穿梭其间。 圆月高悬,淡白的月色打下来,照出山林中低着头小步疾走的几人,其中一人,一身天青色长衣衬得身形利落修长,偏偏几步路走得却是东倒西歪没个正形。他低着头弓着背,凑近了身边女子轻声念叨着,“我说,湛炎枫就是个老狐狸,你当真觉得你离开前那句语焉不详的话能把他诓骗过来?” “故人可曾入梦……那故人到底是你娘还是你,又或者是被他害死的某个人、某些人,你当真觉得他能领悟得到?”许承锦一边摇头一边冲着另一头的宋闻渊抱怨,“之前本少爷还一直以为他是个正直规矩的老迂腐,整日里絮絮叨叨地说些无关痛痒的大道理,虽然啰嗦地让人头疼,但至少是值得尊敬的。谁曾想,竟是这样一个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玩意儿……按着辈分,你娘都该称他声三叔!” 宋闻渊略显沉默,在一旁配合着元戈的步子并不吭声。 许承锦也浑然不在意,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元戈的,再一次问道,“问你呢,那老狐狸狡猾得很,未必会上套。” 元大小姐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不上套就不上套嘛,权当夜间吃多了,上来散散步消消食,看看这山间的夜景,也是不错的嘛!” 不错吗? 许承锦抬头望了望禁地所在的那片悬崖,只觉得太阳穴都突突地跳,认认真真地提醒这位大小姐现下正在做什么事情,“所以,您夜半三更,拉着咱们去您老自个儿的坟头前欣赏夜色?您当真是半点不忌讳哈,也不怕您这三魂七魄瞧着棺材里头的自己说什么都要回去……届时又是好一番怪力乱神的闹剧可如何是好?” 半道没吭声的宋闻渊终于施恩似的扫了他一眼,轻嗤道,“别乱说话!”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但自从知道了元戈的身份之后,对那人力所不能违抗的之事总多一分忌惮与敬畏。 元戈倒也不在意,抿着嘴角笑了笑,才解释道,“方才从湛炎枫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我瞧着那管事就守在一旁,想来他本也知道什么面条不过只是支开他的借口罢了……只你被我拖着衣领子离开时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那本来弯着腰候着的管事竟像是被雷劈了似的浑身颤抖着看过来。今夜月色不错,我虽不大明白他为何如此震惊,但想必他回头一定会同湛炎枫说的。” “是以,我本来倒是真没几分把握,我说那句话的时候也的确没有打算今夜过来拜访一下我自己的坟墓,但那管事的表情让我觉得今夜应该有好戏看才是。” 深夜上山,不过是临时起意,也许的确什么都不会发生,但左右无事,闲来给自己上柱香,也没什么损失不是? “离开的时候……莫不是咱们说了些湛炎枫的坏话,被他听去了?老家伙年纪大,耳朵却这般好使?”许承锦以拳抵着下颌,兀自喃喃细语着,突然拽着元戈就蹲了下去,元戈被他拉得踉跄,就见许承锦指指悬崖那处,悄声说道,“嘘——还真来了,活见鬼了!元戈,你说坠崖的事情,他到底参与了没,又参与了几分?” 元戈顺着许承锦所指的方向看去。 今夜月色甚好,从他们这边的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几乎无遮无拦的悬崖之上,一人静静背手而立,应是湛炎枫没错。虽然彼时解释地头头是道仿若运筹帷幄的,但此刻真的看到这人出现在悬崖之上,饶是元戈也有些吃惊,讷讷盯了半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心脏沉沉地往下坠,竟是一路坠不到底似的。 彼时槿素嘶声力竭的控诉,像是最恶毒的预告与宣言——这座山上她视为亲族长辈的人,又可曾有几人真心待她?他们觊觎她的密室、期待她的死期,他们站在她的坟冢之前并无半分哀思,只有未曾出口的欲言又止。 她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棋局,若是棋局又是何人执棋,她不知道,亦不敢猜。 元戈看着山崖之上对着她的坟冢垂首的男人一言不发,宋闻渊却抬手将她拽了起来,“放心吧,他那里是看不到咱们的,动静小些走过去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其实我一直不大明白他大费周章做那些事是为什么,虹岚开醉欢楼若只为敛财,完全不需要与槿素联手,只安安心心开她的醉欢楼,每年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安全可靠,还不引人注目,何必铤而走险去做违法犯罪的事情?” “何况,据我所知,虹岚与槿素虽都是出自知玄山,但其实各有各的目的,槿素想用秘术复活元岐,虹岚为其提供香料与部分被绑姑娘的信息。作为交换,槿素向虹岚提供逍遥酒。也就是说,可能卖逍遥酒才是虹岚、也就是湛炎枫的最终目的,醉欢楼只是障眼法。” 三人走得步履轻缓,唯有许少爷自始至终都微微佝偻着背,颇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模样。 闻言还用折扇掩了唇,压着声悄悄地问,“那毒酒若不是为了敛财……莫不是为了控制朝中官员?不不不,他们应该不会有这么大野心吧?可若非如此,为何千里迢迢来最危险的盛京?江南多富商,去江南开这醉欢楼不是更不易被察觉?” 声音压得很低,纵然并肩而行,也只能勉强听个囫囵。 宋闻渊皱了皱眉头,没好气地轻嗤,“你这是作甚?生怕风太大,把你的话都给吹悬崖上去了?好好走!仔细摔了还要找人伺候你,届时还要抬你下山……” 宋闻渊是知道怎么气人的,许承锦觉得这厮长了这么一张嘴还能活到今天,最初是因为武功高,如今是因为盛京民风朴实……他没好气地一偏头一抬下颌,大步流星地朝着悬崖那边去,“还不赶紧的!就你们这速度,上去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元戈你的棺材板都得被人给掀了!” 第405章 棺材板让人掀了 待三人赶到悬崖,元戈站在暗处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眩晕,恨不得将许承锦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儿给一脚踹下山去。 是的,她的棺材板,真的让人给掀了。 彼时在半道只瞧着湛炎枫一人,上了悬崖才见着已经完事杵着铁锹垂首站在一旁的管事。啧,还真是心腹大将,这种半夜刨人坟头的事情都能参与……元戈一边腹诽,一边拽住往前冲的两个人,甚至颇有些好心情地朝着摆在不远处的棺材努努嘴,悄声说道,“看看什么个情况再说。”明明她最后那句话指的是母亲,湛炎枫就算来这里也应该是深夜偷偷祭拜故人,怎会是刨坟来了? “还看什么看?”鉴于方才的“前车之鉴”,这回许大公子的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间或增加一些肢体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说话不利索的哑巴。偏他自己不自知,犹自在那滑稽地指指点点,声音低,表情却用力,“再看下去,你的棺材板就真给掀了!” “掀了再盖起来就是了,先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再者,如今这棺材板还没掀开,饶是你冲上去质问,也能避重就轻的……倒不如来个人赃并获的。” 许大少爷实在不解,“刨人坟头这种事还能怎么避重就轻,难不成同你说,他觉得元戈在里头闷久了,需要出来透透气欣赏一下这山头月色?我同你说,这种丧良心的事情搁在我们那,是要断子绝孙的……哦对,他大抵已经断子绝孙了。” 他们那?不就是盛京?如今在场三人,勉勉强强也能算是一个地儿的,他那句眉飞色舞的“我同你说,在我们那如何如何”的八卦模样,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认知上的差别? 元戈与宋闻渊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摇头,元戈一巴掌压在了猫着身子的许少爷脑袋上,没好气地轻嗤,“就算断子绝孙也不是断的你的,就算被刨出来晒月亮的也不是你许大少爷,闭嘴,好好看着。” 前面不远处的两人注意力都在刚挖出来的棺材上,通体香樟木打造的棺椁,月色下庄严肃穆。元戈走得仓促,元俊峰又在闭关,彼时只剩下一个悲愤交加却又无能为力的元岐,元戈的身后事都是他们分工协调着办理的,这棺材便是湛炎枫去买的,香樟木的棺椁,上好的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材,埋于地下可保千年不腐。 湛炎枫在元戈的棺材前站了很久,终是错开了目光,轻声说道,“开吧。” 月朗星稀,凉风拂面,的确是赏月透气的好时节。 元戈躲在暗处,听着木材咯吱作响,看着属于自己的那具棺材被缓缓撬开,看着湛炎枫苍白的指尖缓缓抚过棺木,看着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说,“你说她只是诈死,我终是不信的……可我还是来了,也许只是为了那微茫的希望。” 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身后祠堂内的某处,声线沉缓又温柔地喃喃轻语,“他们都说我不喜欢她,说我对她格外严苛,想必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管事深以为然,却仍是宽慰着,“您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若当真不喜,眼不见为净便是,何必还操心挂念着。” 谁知,湛炎枫竟是轻声嗤笑,那笑声搁在此情此景之下总觉有种渗人的古怪感。他自己却浑然未觉,直言道,“不。我的确不大喜欢她……她身上有太多元家的样子,脾气也随了她爹!着实令人不喜……” 他低低地笑,笑着笑着却又缓缓在元戈的棺材前蹲了下来,那棺材里躺着一具尸骨,还有些许破碎的布料,山风一吹,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却似浑然未觉似的,只扒拉着棺木痴痴地笑,“可是……她是少艾的女儿啊!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她的女儿呢……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终究未曾出口。 子时深夜,山风猎猎,打开的坟冢,掀开的棺材,还有早已辨不出是谁的尸骨。管事嗫嚅了半晌,终没有把已经在喉咙里来回滚了好几圈的疑惑说出口来……作为心腹,他自然清楚自家三爷的心思,当年元家大郎成亲,娶的是慕容家的嫡出大小姐慕容少艾,只慕容家态度不明,婚前礼数都是周到的,偏偏这迎亲一事令人颇为费解,说是送亲队伍只能送到半途,知玄山迎亲队伍亦在半途汇合。 像这样远嫁的姑娘,按说要么在大婚前就举家来男方这边作客,成亲当日从客栈出门,若是女方家世好,男方为表诚意,大多会亲自去新娘子的家乡迎亲,再一路舟车迢迢迎进门去。 哪有这般半道接亲的,说是接亲,更像是交接人质。 偏生对方坚持,说这是他们那的风俗。彼时管事便问三爷,这是哪里的风俗?三爷亦说闻所未闻,却还是劝着大长老就此应允了吧,喜事若波折,不吉利,又说只要咱们这边礼数周全些,让新娘子知道咱们的态度,往后这日子是小俩口自己过的……大长老左思右想的,到底是应允了,只这接亲的人数倒是比原先定的人数多了许多,三爷亦在其中。 便是那一回、那一眼,就此沦陷。 管事看了一眼又一眼,他其实真的想说这里头可能不是元戈,一副骨架罢了,元戈要死遁自然能做得让人瞧不出真假来,可三爷也说了他过来是为了那点微茫的希望……若自己坚持元戈没死,只怕此事终成三爷执念。管事仰面看天,长叹一声,故作轻松地劝着,“三爷……人都没了,说再多亦是枉然……彼时您总不假辞色,让她误会许多,如今母女相见,兴许正在告您的状呢。” 湛炎枫牵了牵嘴角,“那倒也不错……只是她最是温婉安静,那死丫头去了,她怕是要头疼。”微微垂着的眉眼,笑意含蓄,是元戈从未见过的情深似海般的温柔模样。 只是……情深的对象错了。 第406章 魂在棺前立,身在棺中躺 在这次回来之前,元戈都仍然确信着母亲是死于难产,而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郁郁而亡。 不是未曾怨过父亲,夫妻情深至此,却终是抛下了一双儿女。 如今纵然已经知道真相,可元戈对父母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慕容少艾”四个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明明真实存在着,却又似烟笼雾罩的,看不清晰,亦触碰不到。 她有心了解,却终不知从何入手,至亲长辈闪烁其词,她听得含糊,更觉像是听着旁人的故事,虚虚渺渺的,从未置身其中。至于旁人……她终不敢多加打听,亦知此事整个知玄山上下都隐瞒得紧,又如何会向一个外人透露分毫? 是以在知晓湛炎枫心思的时候,临时起意引他入局,一来是想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二来,也是想着若能因此多知晓一些当年事情的细节,自己便能想起父母离世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知,见到了这样一幕。 月色孤清,那人扶着棺木痴痴笑着的模样比月色更清冷,明明是温柔微笑的模样,看起来却像是快要哭了…… 有那么一瞬间,元戈真的愿意相信湛炎枫对母亲的心意足够情深、足够绵延十数年之久,直至今日仍能对她的子嗣爱屋及乌。只是,若当真如此,他又怎会舍得挖她坟墓、撬她棺材、验她尸骨? 元戈垂眸低笑,笑声起,那边扶着棺木的男子豁然回首,“什么人?!” 深夜子时,又是知玄山禁地,什么人会在这个时辰往这里来?这人来了多久,又听去了多少?自己竟然疏忽至此半分未曾察觉!湛炎枫心下惊异,便是连脸色都有些发白,抓着棺木的手更是用力地指尖都发白,朝着笑声来源处厉声呵斥,“什么人在那里装神弄鬼,还不赶紧出来!” 话音落,万籁俱寂,只余山间猎猎寒风呼啸而至,不远处祠堂门前枯树枝打下的光影像是无数根枯瘦的骨骼张牙舞爪地争先恐后地想要挣扎地爬出阿鼻地狱……那是一种安静压抑又嘶声力竭的画面。 湛炎枫眉宇微蹙,正欲上前探查,却见不远处的巨石之后缓缓走出个人来,一身烟雨色的长裙的女子,长发披肩不着任何发饰,风中飘荡与这夜色融为一体。她站在那里,表情从容,眸色却清冷,视线落在打开的棺材上,沉默不言。 竟是温浅。 “你跟踪我?”湛炎枫冷脸打破沉默,“少夫人,本长老念你是知玄山的客人,纵然屡次被冒犯,却仍然给你几分面子,偏你愈发得寸进尺!此乃我知玄山禁地,你一个外人夜半三更擅闯我知玄山重地,不知当如何解释?” 元戈打量着那具棺材。 她离得远,看不见里面如今是何光景……那是她的尸身,她用了十八年的身体,她不敢看。她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脚下像是灌了铅似的沉,眼睛却忍不住往那边看,闻言只低低笑了笑,落寞笑声被寒风吹散,和进风里,呜呜咽咽的,一时间分不清是那笑更寂寥,还是风更冷冽。 元戈指了指自个儿的棺材,轻声问对方,“看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太过于温柔低缓,已经准备与之来一场剑拔弩张的唇枪舌战的湛炎枫微微一愣,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什么?” 元戈又朝着那边努努嘴,“那是元戈的棺材吧……知玄山禁地,夜半三更,三长老带着心腹手下私自开棺,莫不是觉得元戈之死另有隐情,想要探查一番?只是纵然如此,三长老是不是应该禀明了另外二位长老,经过了他们的同意,另择良辰吉时再行动土启棺?否则,您这棺开得,多少有些瓜田李下不明不白吧?” 管事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与三爷并非一道过来的,他先去准备了家伙事,过来的时候自然是比三爷晚了些,这温浅只怕是跟踪自己而来……被一个女子跟踪了一路,自己竟然浑然未觉,就算三爷不怪罪自己,他心里头也是过不去的,自然急着“戴罪立功”,连忙上前否认道,“少夫人这是哪里的话?三爷这两日一直梦着元戈小姐了,元戈小姐说她喘不过气来,夜夜梦中都如此说,是以三爷想着彼时入棺时是不是遗留了什么在里头……” “至于您说的,为何不禀明了另外二位长老……少夫人您是不知道,大长老出关时听见大小姐的噩耗,整个人差点就背过气去。大长老年纪大了,这些事能瞒着便瞒着吧……”管事撑着那铁锹,连连摇头叹气,说完才又转了话题,“少夫人,这的确是知玄山的禁地,莫说是外人了,就是山中弟子和一般打扫的下人都是进不来的。少夫人还是早些下山去吧,若是被人瞧见了,只怕说不清……” 托梦? 她好端端地活着,好端端的就在知玄山里,要托什么梦啦?果然这怪力乱神之事永远是最好的藉口,说者胡言乱语全凭心情,闻者却总要忌惮一二,毕竟既证明不了它的真实,也证明不了它的虚假,最后为了双方颜面,只好不了了之。 管事打得一手好算盘,料定身为客人的温浅纵然可以不顾忌三爷,也不得不顾忌大长老那边。 偏他打错了算盘,根本没料到温浅就是元戈——既是元戈,酆青檀与元俊峰心尖上捧着的,哪需要她去顾忌什么?只怕她便是将知玄山悉数解散,这俩老爷子也只会拍手叫好,夸自家小孩儿高瞻远瞩……何况,湛炎枫终究是山中长辈,今夜此行元戈早已给自家祖父留了口信,也好让老爷子心里有个底,免得事发突然又被吓一跳。 年纪大了,确也不惊吓。 元戈兀自点点头,以拳托着下颌,又朝着那棺材努努嘴,一脸真诚地问,“那……里头有什么发现吗?” 管事一噎,半晌才摇摇头,只看起来明显没有对方真诚,说话都结巴,“没、那倒没有。”能有发现才有鬼哟! 第407章 得道妖孽言了些废话 元小姐再次煞有介事地点着头,看了眼寒着脸并不搭话的湛炎枫,继续满脸真诚地说道,“盛京有个得道高僧,名唤净尘,他觉得本夫人与佛祖有缘,是以常同我以佛法论道。元大小姐这事儿吧,倒也的确是有些说法的……左右我来都来了,不妨听我说几句?兴许你们会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呢?” 管事一愣又一愣,一愣复一愣……他就是随口扯了个能够自圆其说的谎罢了,若是托梦说了些别的,比如说在底下过得不好云云,至少得准备些纸钱才是,偏偏彼时来得仓促,什么都没准备,这空着手能应对的“托梦”就有限了。偏偏这事儿还当真有什么说法不成?管事看向湛炎枫,见对方几不可见地阖了阖眼,这才笑容可掬看向元戈,“少夫人请说。” 山石之后,被元戈强行留在此处的许承锦朝着身边宋闻渊翻了一个又一个白眼:与佛祖有缘?佛祖若当真有灵,与谁有缘都不能同这么一只泼皮猴子有缘,还是一只死过一回的泼皮猴子……佛祖若是知晓,只怕第一个先收了这妖孽! 偏生,元大小姐半点身为妖孽的自觉都没有,竟是仿了几分净尘的姿态,缓缓作揖,慢条斯理地说道,“这往生者将躯壳留在尘世,三魂七魄重入轮回路,自是纤尘不染的虚无,万事万物触碰不到、阻拦不住,又怎么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呢?您说是吧?” 好像言之有理,又好像……言了些废话。 管事偷偷看了眼湛炎枫,见自家三爷并未阻拦,也未曾露出不悦的表情,从他的角度看起来似乎还蛮有些耐人寻味的意思,遂斟酌着请教道,“少夫人的意思是,这托梦之事只是三爷思念大小姐所致?哎……我家三爷这些年都是孑然一身,这元戈元岐兄妹俩又没爹没娘的,他自是多操心几分。这俩兄妹没了之后,三爷也是消沉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最近又是连连梦见元大小姐,怎么也睡不踏实,这才深夜过来看看。” 这算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顺便再次解释了为什么湛炎枫非要半夜过来刨人坟。 不愧是湛炎枫的心腹。 元戈再次作揖,勉力维持着一种看起来深奥玄妙的模样,拖着调儿轻声说道,“非也、非也……元小姐托梦是真,可她为何偏偏托梦给三长老,却不托梦给身为她唯一至亲血脉的大长老?说明这症结还是在三长老身上。” 湛炎枫抬眼看去,面无表情的脸上不辨喜怒,只嘴角隐约间扯了扯又飞快落下:这女子颇有几分邪门,端着得道高僧的姿态,看过来的眉宇之间却很是老奸巨猾,就像是披了高僧的……精怪。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对方,“怎么说?” 得道妖孽再次作揖,眉眼间都是自以为慈悲的笑意,“人走轮回路,饮过孟婆汤,生前重重执念诸般因果都放下,自是孑然一身。大小姐之所以觉得身子重喘不过气来,不过是生者在她轮回路途中强加于她的本不属于她自己的因果。”说完,垂首,含笑不语。 湛炎枫咬着后牙槽瞪身旁缩着脑袋装不存在的管事,瞪了半晌瞪得眼睛都酸,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看来,本长老与佛祖无缘,少夫人的这番话,本长老听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 元大小姐眼皮子一翻,巴掌大的脸上哪还有半分笑意,于深夜寒风中自有股料峭冷意,“换言之,别干了坏事全推给一死鬼,会脏了人轮回路!”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管事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两眼一翻背过气去——这女人当真不怕死吗?!不过,不得不说,这股子邪门劲儿,还真的像极了棺材里躺着的那位…… 管事缩了缩脖子,就听自家主子终于忍不住咆哮出声,“放肆!少夫人真是好大的威风!莫不是忘了此处是我知玄山,而不是你恪靖伯府的后院!我给你三分面子,你便在我面前大放厥词,是真以为本长老不敢动你?” 元戈摇摇头,很是温柔模样,轻声说道,“我在盛京与虹妈妈有过数面之缘,每每见着,都是锦衣华服,妆容得体,又偏偏每次发间都只一支木簪……虹岚之心,我这个外人尚且看在眼里,三长老又怎会不知?您利用她的心意,让她为你经营筹谋、犯险又犯罪。我以为,她是您的心腹,可您竟是说弃就弃了,如此果决……前车在那,我又怎么可能会觉得您不敢动我?” “你懂什么!那簪子本来就是她偷的!她灌我酒!她偷走了我的簪子!她是小偷!”湛炎枫扯着脖子朝着元戈咆哮,唾沫星子喷得很远,素来从容端方的三长老激动到脸红脖子粗,他用力的样子像是解释给时空另一端的人听的。 知玄山的禁地里,是几近凋零的元氏一族的祠堂。 站在这个地方说起那支未曾送出、又被虹岚偷偷带走的簪子,湛炎枫纵然未曾理智尽失,却也已然没留下几分,他痴痴地笑,冷言冷语地骂,“她的心意?我自然是知道的,可那又如何?又不是我勾引的她……她要喜欢我,我还能拦着?再说,她既然喜欢我,喜欢到愿意为了我去当个妓女,那自然也是愿意为了我去死的,我不过是成全她罢了!你情我愿的事情,少夫人管得未免太宽了些?” 元戈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视线若有似无的掠过某处草丛,草叶似是被风吹得簌簌一抖,又缓缓趋于平和。 元戈又紧了紧拳头,倏地上前一步,抬头直直对上对方视线,字字句句,厉声质问,“若是喜欢你就要为你去死,那当初慕容少艾离世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陪着?!是你不够喜欢吗?!还是你自知自己的喜欢根本拿不出手?” “放肆!” 湛炎枫话音方落,宋闻渊身形一闪,稳稳接住了对方朝着元戈扇过来的手,“三长老,我家夫人情绪激动处略有失言,见谅。” 只是略有? 第408章 她不喜木簪,也不喜欢你 湛炎枫垂眼看去,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苍白、瘦削、节骨分明,手腕苍白几近孱弱之感,只是他暗中抽了抽,竟是没能抽得出来。 瞧着一副白面书生模样,手劲倒是很大,方才那一闪而至的身法也很是轻快漂亮。 “真不愧是这些年朝中声名鹊起的宋大人,纵然是我等这般避世知玄山中孤陋寡闻的山野之人也算有所耳闻。只是……宋大人这话倒是好没道理,见谅?”湛炎枫又抽了抽自己的手,那只看起来没使什么力道的手像是鹰爪般,让人动弹不得。湛炎枫眸色骤冷,“松开!宋大人难道还想在这里同本长老动手不成?” “自然不敢。”宋闻渊这才松了手,后退半步来到元戈身边,才略一低头,温声说道,“在下妻子说话是直接了些,性子也嫉恶如仇了些。今日是她不对,擅闯山中重地,我这就带她离开……不耽误三长老了。” 说罢,很明显地扫了眼打开的棺木,表情颇为耐人寻味。 湛炎枫几乎心领神会地领悟到了对方未曾明说的潜台词:今日开棺之事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都好,但总是站不住脚的,湛炎枫若想瞒天过海,便不该在这个时候为难他们。 这潜台词,看似含蓄,偏又直接得很,湛炎枫淡哼了声,没接话。 管事在边上听得连翻白眼,只恨自己不能直接躺下装死:说话直接了些?性子嫉恶如仇了些?这宋大人是含沙射影地说谁恶人呢?本以为来了个劝架的,没想着是来了个拉偏架的!难怪这位少夫人性子这么虎,敢情是被惯出来的?管事眼瞅着湛炎枫额头的青筋都在跳动,连忙赔笑上前劝着,“是是是,麻烦宋大人赶紧带着少夫人下去吧,注意着莫要被人瞧了去。届时说不清,还伤了和气……” 话音未落,就见着湛炎枫扫了他一眼,那几近轻描淡写的一眼,让人瞬间如坠冰窖,后面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硬生生冻结在了喉咙里。 湛炎枫垂眸轻哂,笑意凉薄,轻声说道,“本长老方才还想着,这少夫人看着年纪不大,说话的口气却委实不小,原是宋大人惯出来的。只是,若是在自家内宅后院说些得罪人的话便也罢了,左右是你自己家,只要宋大人喜欢便好……只是如今少夫人在我知玄山就该守我知玄山的规矩,夜半三更上禁地来,在亡者面前大放厥词,是真当我这个三长老是死的了不成?!宋大人,这分薄面,只怕本长老给不了。” 湛炎枫最初的确是想要息事宁人的,可宋闻渊倒也提醒他了,这温浅留在山上只会是个不受控的隐患,倒不如趁着今夜直接将人赶下山去! 他抬手指指祠堂的方向,“那是元家的祠堂,我大哥一脉除了大哥本人之外,已经尽数在此。少夫人若是对我恶语相向便也罢了,我念着你年纪小,也不会同你一般见识,但亡者沉眠之地,由不得你胡言乱语……她是元戈的母亲,按着辈分算是我的侄媳妇,少夫人与南隐交好,也算是她的后辈,纵然少夫人对我有意见,也不该直呼其名地向她泼脏水。这样的少夫人请恕知玄山无法招待了,今夜便下山去吧!从今往后,我知玄山再不会欢迎少夫人上山为客!” 湛炎枫冷脸下着逐客令,说完偏了头,远远看着祠堂所在的方向,目光悠远而寂寥。 十多年前的惊鸿一瞥,她披着嫁衣,像是一朵开得正好的娇花,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这么在他本以为这辈子都注定古井无波的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只是造化弄人,他们相识在一切都太晚的那天,她唤他,三叔……他对她的感情,谓之不伦。 他藏了半辈子,并且准备一直藏下去……这一点不能有任何意外。 他兀自盘算着,却听对方突然说道,“她不喜木簪,也不喜欢你。” 女子声线温柔,语速微缓,甚至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感觉,她看向一瞬间愣在那里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的湛炎枫,继续向他心窝子里捅刀子,“她与元家大郎成亲数载,育有一子一女,感情非比寻常,大长老给我看过她的画像,画像中她多是带着玉制首饰,大长老也说,她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女子,温柔又坚韧,性子也拗,不为瓦全宁为玉碎……三长老,这样的女子若是无心,便是身死魂消,也不会与不爱的人生儿育女……” “你闭嘴!” “你闭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对方终于勃然大怒,他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冲着元戈引颈咆哮,失了一身人前从不丢弃的风度。 那是让元戈觉得陌生的湛炎枫,一个几近失去了理智的湛炎枫。 元戈抬头看了眼宋闻渊,抿了抿嘴角,看着湛炎枫继续说道,“那个满身华服却将一支粗糙的木簪子视若珍宝的女子你不珍惜,偏要觊觎那个心里眼里从来没有你的已故之人。可若说你深情,偏偏你从未为她做过什么,生前、死后,满打满算,只有一支雕工粗糙的木簪,你甚至连多雕几根练练手都不曾……你说我不懂,我也的确不懂,这样的深情终究只是三长老您自己的自我感动罢了。” “您啊,放不下的就是那个人,还是那个自以为情深的自己。” 掌风至,元戈快速后退间,宋闻渊已经迎了上去,不过三招湛炎枫便已经败下阵来。 纵然如何保养得宜,但他年纪的确大了,这些年又沉湎在那些情绪里根本无心修炼,也不知修一身绝世武功有什么用,是以山中众人皆言他无欲无求,倒也不算假……如今只三招便有些气喘,他扫了眼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宋闻渊,又打量元戈,半晌倏地仰天大笑,笑声震天,震得一旁管事心惊胆战却又不敢上前劝阻,只手足无措地左顾右盼,嘴角都哆嗦。 湛炎枫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出来,才倏地收了笑,盯着元戈表情古怪又邪恣,“你问我为什么不跟着她一起死,对不对?” 第409章 恨 不知何时,月色变得更黯淡了些,像是天边被人覆了层轻纱,模糊又暧昧。 风却更大了,裹挟着沙石席卷而至,彼时的呜咽哀鸣到了此刻却像是猛虎出林百兽奔走,人站在悬崖之上只觉得地动山摇。 湛炎枫就站在元戈几步开外的地方,平日里连根头发丝都难见凌乱的男人,此刻站在风口,衣袍被吹得鼓鼓囊囊,他站在那里,表情诡谲,像是憋了太久的情绪亟需找到一个宣泄的裂口似的,脸上的每一条细纹都较着劲。 “你说她是因为相爱,所以愿意给他生儿育女……哈哈,你懂个屁!”湛炎枫豁然扬手指向打开的墓穴边上,“他!元岐!他们的儿子,出生之时就被大夫断言,活不过十八岁,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这一次生产便耗尽了她大半的精气神,她本不该再怀孕生子,明明、明明我劝过,劝过她,劝过大郎,也劝过大哥,可他们不听,他们一意孤行地要一个健康的孩子!” 元戈撩着眼睑看过去,目色沉静如水,胸膛心跳如擂。 幸好,湛炎枫也注意不到元戈微微颤抖的眸子,他像是突然累了,又像是那一口气突然就泄了,整个人靠着元戈的棺材坐了下来……席地而坐,这对事事讲究的湛炎枫而言,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何况他还靠着棺材、垂着脑袋,满脸如丧考妣。 他说,“是……他们得到了一个健康的孩子,整个知玄山的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一个孩子。可那又怎么样呢?这样一个掌上明珠,一出生没了爹娘,那一晚,她尚且来不及给那孩子取名,便产后血崩而死,元家大郎是个懦夫,山中众人都说他是殉情而死,其实不是的,他就是个懦夫!” “他根本不是殉情而死!他是亲眼见到了那一幕,自此郁郁寡欢,终日饮酒买醉,活生生把自己喝死了!他就是个懦夫!”湛炎枫一扫方才的无力泄气,哈哈大笑着嘲讽,“深情?相爱?一个为了健康的子嗣、为了香火传承,就拿根本不适合孕育的妻子去下注的男人他能有什么深情?!可笑!最可笑的是,慕容少艾一命换一命生下来的,仍然只是个不能传承香火的女娃娃!” 元戈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湛炎枫说母亲是为生她而死这并不意外,毕竟这是整个知玄山上下一致的说法,不管对外还是对内。若非如此,元戈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被蒙在鼓里半点端倪未曾瞧出。 只是,本就是凭空捏造的谎言自然是众口一词,又怎么可能会多出来另一份信誓旦旦饱含恨意的说辞?母亲的确是死在十四年前,不管是祖父最后的坦白还是慕容少柔出发探亲的时间都能佐证,那湛炎枫这些话又是何意?他的情绪、他的愤怒,都实在不像假的……就在不久之前,她相信了十八年的真相终于被证实不过是祖父与老师合力编造的谎言。 那一晚,她听到了真相,却也只是“听到”,这些时日她偶尔会做一个梦,梦里是一片鲜红血色,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哭着喊母亲,然后梦就醒了,醒来只觉惊魂甫定……她想,也许那就是她的记忆,也是她唯一残存的一点记忆。只是不知为何,她仍然觉得不真实,就像此刻被蒙了层轻纱的月色…… 元戈拧眉看着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神神叨叨的湛炎枫,突然生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无力感,她突然有些不敢听了,抬了抬手,指指湛炎枫身后的棺材,“起风了,封上吧,免得被吹散了……毕竟是她一命换一命得来的姑娘。” “是啊……一命换一命,却也终究只换了十八年的命,当真值得吗?”湛炎枫靠着棺材没动,只喃喃低语,半晌抬眸看向元戈,“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回答你。她死了,这是事实,若我随即跟着去了,阎王殿里也只是多一个没什么本事的死鬼罢了。她本不该死,若慕容家未曾看中知玄山势力,将她千里迢迢送来异乡,她本不该死,若元家众人听我之言将她腹中尚未成型的女儿取走……是他们合力害死了她!” 元戈倏地睁大了眼睛……她终于知道湛炎枫想要做什么了! 果不其然,湛炎枫倏地起身,一指元俊峰所住的院落,又转身指着江南的方向,温润端方的皮囊一朝撕裂,露出底下从未得见日光几近溃烂的真容,他用这截然不同的模样仰天长啸,“我为什么还活着?因为他们还没死!他们还没死——” 咬牙切齿的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像是绷到了极点的琴弦,一字一句届时入骨的恨意。 他恨慕容家,他恨元氏一族,那些恨意无从排解,日日夜夜积压于内腑,又日复一日地疯狂滋长,直到时至今日,像藤蔓一样地缠住了湛炎枫,它吸收他的生命力,也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他们早已相互依附依赖直至共生。 这样的湛炎枫,可怜,亦可恨。 偏偏全天下都能恨他,只有元戈自己不能。 元戈张了张嘴,只觉得想说的很多,宽慰的、引导的、还有义正辞严的,那些字句像是急不可耐地争先恐后地要从她的喉咙里冲出来,以至于一瞬间全都拥堵在狭窄的喉咙口里,乱了套。她几乎是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才斟酌着说道,“纵你毁天灭地,她也回不来……”话虽如此,便是元戈自己都觉得过于轻飘。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对湛炎枫而言,成佛……只怕没有什么意义了。 果不其然,对方闻言,竟有些瞠目结舌,半晌才倏地笑了,这笑少了几分疯狂,倒是多了些往日里熟悉的儒雅,还有些无奈,“本长老倒也不至于连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都不懂……死了就是死了,我也没奢望她能回来。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她走得仓促,连元戈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便走了,这些旁人欠了她的,我总该去要回来。” 他说得理所当然,也说得认真……看起来当真是认为慕容少艾死于产后血崩。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410章 湛炎枫的复仇 那种无力感,仿若潮水一般再次席卷而来,几乎就要将人彻底淹灭。 母亲死亡的真相云遮雾绕,愈发扑朔迷离,最让人细思极恐的已然并非真相本身,而是……祖父如此大费周章遮掩隐瞒的动机到底是什么?若只是保护一个亲历父母惨死的稚儿,似乎远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就算四岁的幼童受不住这些,但十几岁的孩子却不会因为真相残酷而自我封闭或者彻底疯魔。 她原以为祖父也不过是耳提面命着知玄山上下口径统一罢了,如今看来倒像是连湛炎枫都被蒙蔽其中。 只是此刻真相如何并非迫在眉睫。 她很清楚湛炎枫是个什么样的人,沉稳、蛰伏,他更像是一头老谋深算的狼,这些年来从未露出过半分端倪,可今夜却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竟是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打算都宣泄一空。其中虽有她推波助澜之举,但相较之下更像是一切已成定局之势之后的得意与嚣张……定局! 这两字甫一闪过脑海,元戈就被自己惊了一惊,面色骤变,“你对、你对大长老做了什么?” 对方微微抬了抬眉梢,似是惊异于元戈的敏锐,半晌又转身轻抚元戈的棺木,温柔说道,“我能对他做什么?你们不是给他身边留了个厉害的丫头吗?那丫头是个谨慎的,吃的、用的,但凡是送到元俊峰面前去的,都要一一验过,真是半点不含糊。而且我瞧着她那模样,武功只怕不低吧,留在元俊峰身边学几招,本就是幌子……保护才是最终的目的,对吧?你们从上山之后,就开始防我了?” “还是说,你们……本就是冲着本长老来的?” 湛炎枫平日里打理地一丝不苟的头发有几缕散了下来,他也懒得管,只修长的指尖缓缓抚过棺木,看着一具骨架的目光,温柔地像是注视着疼惜的后辈——那是棺材里那具身子还活着的时候从未见过的神色。 元戈压了压嘴角,对此并不否认,只再一次问道,“你对大长老到底做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湛炎枫容色不变,言语轻缓,目色之中却是一闪而逝的狡黠,“下毒……你们既防着我,那我不过就是班门弄斧,我还没那么蠢。暗杀,那个叫……叫鉴书是吧,身手不错,何况如今宋大人来了,我手下那些能用的终不成气候,想要对付虹姐儿尚且如此麻烦,何况是元俊峰,就不去丢人现眼了……除此之外,我还能对元俊峰做什么呢?” 他撩了眼皮子看着对方,“不过……少夫人对我大哥是真好,殊不知,我大哥待你……终不过是因着你像了几分元戈罢了,说到底,你在他那儿,就是个替身罢了。这般护着当真值得吗?” “值得。”她说。 自然是值得的。 莫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自己罢了,哪有什么替身?纵然元戈当真身死无回,老爷子也不会因着几分相似的样貌便将旁人当作了她。只她心下却也狐疑着,今夜的湛炎枫委实古怪,除了最初被自己言语相激之后短暂地失了些许理智之外,他都很平和、甚至还有些得意,纵然此刻他说着这样的丧气话,可眉眼之间隐藏得并不是很好的得意还是露了出来。 仿佛,他的计划即将成功,至少势在必得。 可是,诚如他方才所言,下毒,那是班门弄斧,暗杀,那是丢人现眼,可短时间内还有什么招数呢?这些时日,祖父身边伺候着的下人都已经不动声色地筛查过好几遍了,确保留下的每一个人都足够可信、足够可靠,如此下来可还有漏网之鱼? 她眉眼微蹙心下兀自盘算着,那边湛炎枫却已经低低笑了笑,撑着棺材站起身来,一边抖着衣袍上沾到的尘土,一边朝着身侧努努嘴,吩咐管事道,“起风了。就像少夫人说的,既然已经看过了也算安了心了,就重新埋回去吧,别把这副骨头给吹散了,到时候那丫头又要搅和地我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说完,他低着眉眼摇了摇头,甚是头疼无奈、偏又甘之如饴的模样。 管事如蒙大赦,扛着铁锹去办事了。 “我大哥啊……有个太明显的软肋,那就是元戈。死前是,死后更是。”湛炎枫走到崖边迎风而立,微微仰面看着月色舒朗夜色深浓,他轻声说道,“元戈死后,我觉得此事蹊跷,便偷偷独自一人去了那片毒蛇窟,蛇窟外面倒是没什么发现,只在更远处杂草丛生的一处山坳里,发现了一个荒废的村子和一片乱葬坟。多番打听之下才知,那些村民悉数死于一场瘟疫,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元戈脸色倏地一白,却是咬着嘴唇没吭声。 一旁铁锹坠地,棺材木板在地面费力拖行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里很是突兀刺耳,湛炎枫却似无所觉,仍然笑意温润地背手而立,轻声说道,“听说那些村民很是大义,宁可全村覆灭也没有一个人出逃求助,这才没有让这场瘟疫爆发出来。” 宋闻渊沉默着上前帮管事拖棺,不管怎么说,里面躺着的都是真正的元戈,被人挖坟、被人掀棺,小丫头自己看得开,他却不忍。 湛炎枫回眸看元戈,衣袂飘飘自有其独特的仙气,似是准备随时御风而去的仙人,他问元戈,“少夫人,你说……时隔这么久,他们的东西还有用吗?你说,你们这样防着我,可防得住这些四下传播的瘟疫?” “你疯了?!你怎么敢的?!”元戈攥着拳头才能稳住一瞬间席卷而来的眩晕感,她瞠目结舌地看着温柔微笑的男人,几近嘶声力竭地提醒对方,“湛炎枫!那是瘟疫!稍有不慎,整个知玄山上下、甚至山脚下的那些村民……都会死的!” 她攥着拳头,不知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被山风吹得,双眼都通红,咬牙切齿地连名带姓地叫着他的名字。 熟练地像是叫过无数遍一样。 第411章 悬崖脱身 湛炎枫一怔,目色微凝落在对方身上,半晌眯着眼轻笑说道,“你与那孩子的确有几分相似,不只是那几分眉眼之间的轮廓,便是连脾性都有些一样,难怪那么难弄的酆青檀都为你破例了。你方才便应该早些离开的,如此,兴许还能全身而退。” “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三长老,瘟疫何其可怖,您不会不知道,就算老、就算酆老在也不能保万无一失!”元戈下意识上前两步,“快些停手!趁着一切并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停手!纵然您与大长老有些打不开的心结,坐下来好好说清楚不好吗?” “就是这样说!多少年前的恩怨了,这都算不上恩怨,有什么说不明白的?”一直应元戈的吩咐躲在暗处没吱声忍到现在的许承锦终是忍不住了,“再者,知玄山上爆发瘟疫,您又如何独善其身?” 元戈先前的意思是,此事毕竟事关三长老颜面,若是知道的人太多兴许会让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个破罐子破摔让场面难以收拾,这才让宋闻渊和许承锦等在后头。可现如今的情况看来,许承锦实在不知道如今的场面还能如何再难看些。 果不其然,湛眼枫一看蹦出来的许承锦,脸色倏地就难看了几分,往那处山石之后又扯了扯脖子,嗤笑着问道,“你也在?那里莫不会还藏着谁吧?也别一个一个地往外跳了,一起出来吧!” “没了……就那么大点的地方,藏三个人已经藏头露尾的,也就是方才您专注于挖坟才没注意到罢了。”许承锦难得地直言不讳,半点嘴皮子功夫都不耍,“三长老,莫要再说些有的没的了,还是快些交代您将那些瘟疫之物放在了哪里、交给了谁,咱们还是快些将东西取回,该焚烧的焚烧,该掩埋的掩埋,总之,真的不能放在知玄山上!” “会天下大乱的!” 湛炎枫却笑,得意又奸诈,“天下大乱,正合我意!我就要这山上乱、这慕容乱、这全天下都乱作一团才好!我要所有人都给她赔罪!凭什么,她才死了十几年,凭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了?这知玄山上竟是再无人提起她,‘慕容’二字提不得,大家便快要连她名字都忘了,凭什么?!” 元戈看着彻底疯狂的湛炎枫,突然轻轻叹了口气,“瘟疫爆发,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结局,更不会有人知道会死多少人,可能就跟山脚下那个村落一样,一个都不剩了。三长老,若您也死了,慕容家那边怎么办?大长老纵有阻拦不力之过,但万恶之首明明是慕容家才是,不是吗?若您所说,若非他们贪慕知玄山势力,非要结这门姻亲,慕容少艾就不会横生变故,您说是吧?” 湛炎枫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元戈,嗤笑,却没吭声。 他在打量元戈,元戈自然也一直注意着湛炎枫的动静,此刻一见对方表情,便知有戏,愈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您积怨已久,精心筹谋,想必也接受不了这样一个虎头蛇尾的结局,是吧?” “你这女子,倒是比他们二人都有趣些,口才好,脑子也机灵,劝人都劝得这么动听……我瞧着你倒是愈发像元戈那孩子了。”湛炎枫笑着摇了摇头,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悬崖,才回头继续说道,“慕容家有慕容家的债,我没忘,元家大郎死得早,人死恩怨消,我就不算在元俊峰头上了,但元俊峰也有元俊峰的债要还,纵是你如何舌灿生莲亦是无用。” “至于本长老……”他倏地一笑,“本长老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留在这山上等死呢!诸位,我先走一步!” 说完,整个人倏地往后一仰,竟是直接往山崖之下坠去…… 三人下意识奔去,却终什么都没抓到,只看到一截衣袍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地飘下去,山风呼啸,便是那一截衣袍也很快便看不见了。 湛炎枫逃了。 众目睽睽之下,从山崖之上跳了下去。 元戈自然知道他不会出事,湛炎枫如今满心满眼的都是他的复仇大业,大仇未报,未曾亲眼见到仇敌身死,他怎么可能会寻死?想必是他一早就知道这峭壁悬崖之上有某处藏身的山洞吧。元戈看向宋闻渊,还未出口,便见宋闻渊点点头,言简意赅地保证道,“放心,跑不了。左右还留下一个,先带回去,他是湛炎枫心腹,既能一起来挖此处的坟,想必也跟着挖了底下的坟……挖了谁的坟,挖了些什么,又藏在了哪里,带回去审一审,总能审出些什么的。” 管事两股战战,跪了。 …… 后半夜的时候,天边落了几个响雷,雷声很近,睡得很熟的下人们被吵醒,有些迷迷糊糊翻个身继续睡,有些披了衣裳起身替院中一些很得主子们喜欢的花草撑上挡雨的油布。只是雷声大,雨点子却没落下来,冬末初春的天,夜间原是霜寒料峭的,风也大,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至。 只不知为何,总有些沉闷,似是挥之不去。 还关押着王氏兄弟的院子里,今夜迎来了新客,还是王氏兄弟的熟人,三人面面相觑,却终是半句寒暄之语都说不出来,管事瞅着王氏兄弟看起来实在不是很好,显然是被“审”过了的样子,心肝都颤。 湛炎枫的心腹管事自称湛弘昌,是湛炎枫身边伺候多年的老人了,在知玄山之前就跟着他。 “纵然如此,仍是被抛弃了。”元小姐言简意赅,又一针见血。 湛弘昌垂着脑袋,像是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鹌鹑,还是一只老得连羽毛都已经稀稀拉拉不好看的老鹌鹑。 鹌鹑沉默,鹌鹑不说话。 许承锦踹了踹他,垂眸催促,“拖拖拉拉的作甚?莫不是还指望着弃你而去的主子回头来救你?赶紧的,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争取一个宽大处理。否则,就你今夜干的这些事情,大长老就能将你丢药园里头去喂毒虫毒草!” 鹌鹑心如死灰,连眼皮子都不抬。 第412章 后悔 闷雷还在继续,砸在山间自有一种空旷沉闷的余音,此起彼伏地回荡着。 风雷如怒,鸟兽瑟瑟躲进洞里,半分声息也无,只山林间却有数十道黑影飞快掠过,身形轻快又飘忽,竟是仿若鬼魅之影般。 知玄山上,审问还在继续,只是诚如湛弘昌自己所言,他年事已高,严刑拷打定是受不住,诏狱之中那些让人脱一层皮的审讯手段显然是不能用的——湛弘昌自己也清楚,旁的不说,只偷偷瘟疫死者遗物带上山来这一件事,就是板上钉钉的死罪。 甚至根本不必千里迢迢赶去盛京城,只知玄山上就不会有人让他活着——何况,事到如今,这一场瘟疫几乎已成定局,届时大概率也是活不下来的。他耷拉着脑袋蜷缩在角落里,半晌扯了扯嘴角,无声地挤出一个惨淡的表情来,“别问了……东西几日前就送进了大长老的院子,来不及了……与其去找,倒不如现在就下山,离得远远的,兴许还有活路。” 瘟疫啊……古往今来的哪一次瘟疫不是一场浩劫? 许承锦一扇子敲他脑袋,不重,却也委实不轻,敲得人脑瓜子都嗡嗡的,许承锦却似犹不过瘾似的,又连连敲了两下,才道,“你是还没弄清楚眼下的情况吗?你不是堂堂三长老身边的大管事了,你是阶下囚,是罪人!问你就快说,哪那么多废话!” “不说是死,说了也是死。”湛弘昌一时间竟像是突然老了好几岁,疲态尽显,他垂头丧气地苦笑,“罪,自是死罪,待到天明大长老知悉是老奴动的手,倒也省却了诸位审问的精力了。我跟随三爷一辈子,临了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他的计划……何况,我又不是傻子,只有我死咬着闭口不言,才能暂时保住这条性命。” “不是不怕死吗?”宋闻渊一边朝着外头招招手让炎火入内,一边垂眸看着似乎料定了他们拿他没办法的湛弘昌,一张烛火中略显苍白的脸上半分表情也无,“留你半条性命也好,让你亲眼看看你家主子是如何被人给抓回来的,届时就捆你边上,黄泉路上有个伴,也算全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 自始至终耷拉着脑袋对什么都浑不在乎的湛弘昌倏地抬头看去,“你——” 宋大人难得地温和好脾气,耐着性子向对方解释道,“莫不是你以为……本官千里迢迢来知玄山查案子,会一点人手都不带?本官不妨告诉你,如今山中几十号人在搜寻你家主子呢……湛管事,要不本官同你打个赌,你说是你家主子成功脱身呢,还是回来此处陪你?” 湛弘昌蓦地一惊,却又觉得几十号人倒也不算很多,三爷是个心细的,又筹谋多年,自然对这山中地形很是熟悉,想要找个藏身的洞口躲过搜查并不难,只是……三爷爱干净,又讲究,怕是要遭老大罪了。 于是他叹气,沉默不语,视线看向刚进来的两个侍卫,为首的小哥年岁不大,板着脸却很有架势,也脸熟,在宋闻渊身边见过几回,此刻端着个水盆,正在往里头浸纸,一张一张,动作慢条斯理的,只与此间颇有几分格格不入……湛弘昌微微皱了眉头,一时间也没看懂这俩侍卫在做什么…… 宋闻渊回头看了看院中的天色,温声叮嘱一旁元戈,“你同承锦先出去吧。别急,先回屋歇一会儿,不管什么事情,总要等到天亮了再说,别扰了他们的好觉……届时你问问老爷子和酆前辈,虽是多年前的事情,但老师擅长医术,兴许知道些什么也说不定。” 湛弘昌倏地一愣,老师……酆青檀是个脾气古怪的,素来不好客还难相处,这些年被允许叫他一声老师的,也就一个元戈和南隐,当年前山有个学子,听了酆青檀几堂课,唤了他一句“老师”,被严词厉色地给训斥了好一番,当着所有人的面半点面子没给留,自此之后,谁还敢在人前人后叫酆青檀一声“老师”?这宋闻渊这声“老师”倒是叫得熟稔……酆青檀这回倒是没骂人?湛弘昌垂着眉眼,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种七上八下的感觉。 元戈看向泡着纸的那盆水,心知宋闻渊是不愿让自己看到审讯的一幕,遂点点头,温声道好,同许承锦一道出去了。 只俩人出了门,站在院子里看着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的黄叶,一时间亦是面面相觑……歇息?自然是顾不上的了,这个节骨眼上哪里还睡得着?只是元戈在山上这么些年还真没听说山下何时闹过瘟疫,老师来山上也才十四年,只怕知道的可能也不大……山下的老人倒是有可能听说一些,可他俩也不敢贸然去山下打听乱窜。 “还是得从那遗物查起。”元戈微微仰面轻叹,“方才湛弘昌也说了,东西已经送去了祖父院中,范围就小多了,就看这几日院中多了些什么……”说完又叹,满面愁容。 许承锦垂眸看她,想劝她别急,却也明白怎么可能不急呢?这是她的家,这里有她真正意义上的血脉相连的亲人,有爱她护她教养她的恩师,怎么可能不急呢?提了又提的手终于落在她肩膀,无声地拍了拍,才道,“好,走吧,也别等天明了,咱们直接去找大长老查一查,早点查出来,还能早些对症下药。放心,全天下医术最好的人都在呢!” 这倒是实话,虽然有些恬不知耻。 元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终究是笑不出来,最后还是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快步朝着祖父院中去了。 今晚她就一直在想,若是她更低调一些,湛炎枫是不是就不会用这样极端的手段来复仇了?她知道他会动手,下毒、刺杀,她自以为是地将这些路子堵给他看,逼得他宁可自断左右手也要兵行险着……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骄傲自大。 第413章 豁了口的碗 大长老睡得早,起得也早,但通常他会去后山打一会儿坐,然后才会回院里洗漱用膳。 是以院中下人大多会到卯时正才起身。 只今日不同。 夜半起了风,随后闷雷一道一道地砸下来,下人们迷迷糊糊地醒来看了看,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只后半夜却总睡不踏实,远远近近的呼啸声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哀嚎、呼啸,嘶声力竭……卯时未至,院中灯火通明,迷迷糊糊睡着的下人们很快被叫醒,不明所以地被带到了院子里,齐刷刷跪了一地。 老爷子背着手站在那里,沉着一张黑漆漆的脸一言不发地看着院中众人,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俩女子,也是一脸的不苟言笑,就连平日里最是插科打诨嬉皮笑脸的南隐公子都安安静静站在那里,风雷如怒,而院中沉闷压抑地仿若落针可闻。 管事躬身伺候着,小心翼翼打量着一言不发站在廊下的四位,战战兢兢上前几步,轻唤,“大长老……” “瘟疫”二字,不管在哪里都足以引起一场毫无悬念的轩然大波。 老爷子自己尚未来得及消化,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第一反应是让元戈赶紧离开,偏这丫头说什么都不走,打、打不得,骂、骂不动,死丫头偏还嬉皮笑脸地同他耍无赖,说什么一切都晚了,与其下山去祸害别人,倒不如就在这里同生共死好了……同生共死?!谁要她同生共死?!就算整个知玄山只有一个人可活,那也得是她元戈! 无数双眼睛偷偷瞄着,老爷子背着手咳了咳,才斟酌着说道,“咳,是这么回事,你们知道的,我这人平素不大管这院子里的事情,但这两日总觉得不得劲儿,像是身边什么东西被换过了……但老夫年纪大了,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以麻烦你们大家伙一起想想,最近有谁换了老夫屋子里的东西?” 就这?就因为这么点子小事,天不亮就将人全都叫来此处?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都明白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面上应着好,心下却惴惴着不敢吱声。 元戈视线扫过地下,经过之前的精简,如今这院子里满打满算也只有跪在院子里的这七八个人,都是祖父身边的老人,除了管事,还有洒扫的小厮两人,护院两人,一个照顾起居的丫鬟,除此之外便只有一个年老的嬷嬷,嬷嬷伺候了大半辈子,临了也无处可去,便养在这院中,平日里也没什么事情,只修剪修剪花草,偶尔端个茶递个水,或者陪着说说话。 要说这里面真的有湛炎枫那边的细作……便是连元戈都不愿意相信。 管事于廊下又躬了躬身,才斟酌着说道,“大长老的饮食起居,平素老奴都有看顾着,要说最近换了什么器皿物件的话……似乎还真没有,您念旧,咱们这些个伺候着的,自然是不会轻易更换您的物件的。” 底下下人连连应声,“是啊是啊,便是之前觉得您的寝衣有些旧了,奴婢想着您说穿着舒服也还没换过呢……” “您屋中物件摆放位置咱们轻易都不会动的。” 七嘴八舌里,自始至终看着下面沉默不言的鉴书倏地凝眉,开口说道,“不对。” 她越过大长老看向元戈,格外掷地有声地说道,“前两日午后,嬷嬷端来一碗银耳羹,大长老没有吃银耳羹的习惯,彼时属下还觉得奇怪,但嬷嬷解释说是大厨房那边做多了……那是个白瓷盅碗,有个不起眼的小口子,属下寻思着厨房里的下人如此粗心大意,送来大长老吃的竟然用个带豁口的碗……如今想来,若说异样,便只有那只碗了。” 声音不大,却也未曾刻意敛着,院中下人听了个明白,却又不是很明白:两日前大长老用了个带豁口的碗,于是两日后的夜半三更突然睡不着,卯时未至便如此兴师动众将他们拉到一起盘问一番? 管事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正欲试探询问,却见一旁宋少夫人已经上前一步,视线直直盯着年迈的嬷嬷,声音又冷又沉,问着,“嬷嬷……可有此事?” 平素里总笑呵呵弥勒佛一般的嬷嬷此刻竟然很明显地身子都在哆嗦,低着头跪着,磕磕绊绊地应着,“银、银耳羹是、是老奴端来的,确、确有此事,只、只是老奴年岁大了,眼神不好,这碗、碗上豁口没、没注意……是、是老奴的错,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嬷嬷砰砰磕着头,一声声打着颤说着“该死”,遥远的闷雷声中显得单薄又可怜。 跪着的下人们心中多有微词,只是看到铁青着脸色的大长老,到底是没有开口求情。 元戈转首看向管事,吩咐着,“此刻大厨房那边应该已经在准备早膳了,麻烦您去求证一下是否确有此事。” 管事下意识看向大长老,就见对方背着手板着脸沉默着点了点头,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一个字都不说。管事心下猛地一跳,虽然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必然是大事,于是略行一礼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回来地也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管事就已经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一边喘气一边禀报,“大长老,少夫人,厨房那边说这几日都未曾煮过银耳羹,而且他们那边的碗筷有专人负责检查,绝对找不到一个豁口……还说,给主子用带豁口的碗,会被重责,所以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元戈并不意外。 知玄山规矩并不森严,但下人办事大多可靠,这破了道口子的碗怎么可能会粗心大意地往主子面前送?何况,就算大厨房真的多做了银耳羹也不会送来这里,而是会送去女眷更多的马氏那边,这些漏洞百出的理由,也就是骗骗初来乍到的鉴书罢了……偏偏,对付事无巨细的鉴书,还真只需要用这样的几近拙劣的手段。 第414章 元氏一族就毁在太过良善 遥远的天边,白练一闪而过,然后沉闷的雷声坠地,轰隆隆的,似是打在群山之间。 除了嬷嬷,便是管事都不甚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下人们却似有所觉地跪地更低了,垂着脑袋自以为隐蔽地交换着狐疑的目光。 元戈步下台阶,缓步走到嬷嬷跟前,垂眸看着对方抖得愈发厉害的身子,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直到这会儿,我都在想着,也许您是不知道的,也许您只是给自己的老主子捧上一碗刚刚熬好的银耳羹,哪怕……他素来就没有这样的习惯。可是,很显然你是知道的……对吗?” 嬷嬷垂着头,既不求饶、也不辩解,直不起来的脊背愈发佝偻单薄,在风中打着颤……元俊峰移开了视线,终是不忍即将到来的答案。 元戈轻叹,“这些时日,大长老身边的人我筛了又筛,来了没几年的,手脚不干净的,犯过错被责罚的……仔仔细细地盘算着,宁可错杀也未曾放过,最后留下了你们这几个,皆是老爷子身边最信得过的。而你,嬷嬷……是我第一个不愿意、也确实未曾怀疑过的。”几近温柔的声线,目色怜悯,只这般静静站着的模样便让人觉得无措与心疼。 嬷嬷终于绷不住,砰砰磕着头,一遍一遍地喊着“老奴有罪”,一边喊,一边哭,额头磕在青石板地面上,声音又重又沉,闻之便只觉牙酸。 她说“有罪”,而非“有错”,显然很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元俊峰长叹一口气,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你……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我平日里待你不好吗?你知不知道你送进来的是什么?只害我一人便罢了,偏如今你是要亡我整个知玄山啊!你就没想过自己也会被传染吗?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老爷子连连叹气,实在想不明白。 嬷嬷是知玄山的老人,早些年是山下村民,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寡居带着个姑娘,靠着卖些自制的臭豆腐为生,母女俩知冷知热的,日子虽然拮据却也安稳……那姑娘眼看着就要及笄了,连人家都许配好了,听说是个端方博学的秀才,生得好,性子温和,家中父母俱在,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是以人人都说这寡妇家的姑娘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 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那是个雨夜,那姑娘回家途中不慎失足落水,夜半无人经过,就这样没了。 寡居多年又没了唯一的女儿,嬷嬷悲愤之下差点就跟着去了,是好心的村民上山时主动问起山中收不收婆子,这才将人招来了院中,就此伺候了这大半辈子……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是也没什么好被拿捏的,知玄山于她也算有几分恩情,元戈是真的想不到对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嬷嬷磕得狠了,额头上沁了血,血迹沿着苍老的纹路晕染开来,和额间的冷汗混合在一起,满脸的狼狈,她一边哽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湛管事、湛管事说,三爷愿意帮老奴报仇……” “报仇?”出乎意料之外的答案,元戈凝眸,早春的清晨,东面的天空隐约泛了鱼肚白,她算算时辰,又吩咐管事去药园请酆青檀过来,才继续对嬷嬷说道,“你继续说。” 这回,管事并未请示元俊峰,径直就下去了。 嬷嬷抽抽噎噎地磕了几个头,才继续说道,“幺娘……就是老奴那可怜的闺女,死的时候距离及笄还有俩月,穷人家的孩子倒也没有什么及笄礼的习惯,但她后半辈子福气好,媒婆给说了门好亲事,年满十五便要出嫁了。那天,是那梁秀才请她一道出门吃酒酿圆子,她原是不想去的,说身子骨不爽利,那阵子她总说身子不爽利,可大夫看来看去又看不出什么,老奴便以为是临近婚期给闹的,还劝着她去,还说这婚事、这婚事咱们已是高攀了,可不能再由着自己的小性子惹人梁秀才不高兴了……” “可就是那天……她没了……晚间下了大雨,桥头青苔泥泞,她失足落水,谁也怨不得,只能怨她无福!可、可老奴不是傻子,她满身的青紫痕迹,新的叠着旧的,深深浅浅,脖子上还有那么明显的掐痕……可官差都跟瞎了一样,只说是失足,说那些青紫是被水下的巨石撞了,还说、还说……还说要老奴顾念着闺女家的身后名啊!”她一边说,一边哭,说到此处已至泣不成声的地步,只模模糊糊能听个囫囵音来。 许承锦从屋子里搬了凳子来,让大长老坐了,才蹲在一旁专心致志地替他把起脉来,安静下来的脸色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严肃,听到这里突然开口,“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自是无可厚非。自己没能力,求人帮着报仇,给钱还是给命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偏偏你拿这知玄山上下所有人的性命来替你那死去的闺女报仇?你倒是敢,就是不知你那薄命的闺女受不受得住这山上数百条人命!呵……你倒也不怕给她的下辈子平添几百条杀孽。” 几近凉薄的尾音,落在冷风席卷的院子里,刺得人心都一凛。 所有尚且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下人们一听“几百条人命”,齐刷刷看向嬷嬷,沉甸甸的视线下,嬷嬷看起来愈发脆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给吹了去,她身形微晃,无力辩驳,“老奴没有……” “没有这样想?”元戈接了话,果然人生气到了一定程度反而是会笑的,她竟是被逗笑了,“可你就是这样做的。多少年了……你在老爷子身边伺候了多少年,有什么事情不能同他说一说?你要报仇,你不能找大长老?你若是求他,他会要你去作奸犯科害人性命吗?!如今三长老出逃在外,自身难保,你以为当真还会有人替你报仇雪恨?愚蠢!当初本就不该留你!元氏一族,就毁在太过良善!” 第415章 近水救不了大火 廊下三人俱是一震,齐齐变色,许承锦反应最快,瞬间出言呵止道,“丫头!说什么胡话呢!你是客人,纵然着急,也不该如此失礼!” 他字字句句,提醒元戈此刻人前的身份。 这话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元戈浑身一激灵,才恍惚着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到底说了些什么。她面色仍是不愉,却终是温声道歉,“抱歉,大长老……晚辈失言。”以温浅的身份,的确是万不该说这样的话的,偏她真的急,也是真的气,此刻脱口而出的咆哮是她今夜一直压在心上的执念,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自己出于好心救了槿素,予她温饱护她周全,结果对方从来都是那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转首投奔庄黎川犯下累累血债便也罢了,最后竟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旧主于死地。 祖父也是出于好心,收留了痛失爱女寻死觅活的寡妇,予她一方屋檐遮风避雨,亦愿为她养老送终,可人心里压着几十年的仇恨从未淡化,一颗心捂了几十年没捂暖,转首逮着机会就把整个知玄山几百口人往死路上送。 许承锦说得对,也不怕给那早夭的小姑娘下辈子平添几百条杀孽。 元俊峰收回了手,慢条斯理地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才冲着元戈招招手,“无妨,知你心急,何况原也只是些实话。只是,事已至此,再生气亦是无用,倒不如过来歇歇,今夜都还没合眼吧,眼看着就要天亮了,来这里坐一会儿。” 说着,又吩咐鉴书,“鉴书,你脚程快,就麻烦跑一趟山门那边吩咐着,就说即日起,知玄山山门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其他人……就等天亮了让管事跑几趟吧。” 元戈回到廊下,元俊峰抬头打量着她,无奈轻笑,拍拍小姑娘的手宽慰道,“自古便有农夫救蛇,今有你我救错了人,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救那条蛇,我心不忍,兴许终成多年后的心魔。如今她反口咬你,是她的错处,如若结局皆大欢喜自是最好,若是不能……你我亦不必因此后悔自责于曾经救了这样一条蛇,不过是老夫技不如人无力护着这一大家子的老老少少罢了。” 老爷子说罢,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起身之际身形微微一晃,却又很快稳住,他拒绝了元戈的搀扶,对着她慈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无事,才步下台阶,看着众人说道,“都起身吧。想必你们心中存疑,今日的确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虽然委实算不得什么好事,但总该同你们说清楚。” 老爷子背着一只手站在台阶之上,目色沉重而声线温缓,间或带着一两声的咳嗽,院中众人从一开始的好奇忐忑,渐渐地陷入一种几近压抑的沉默,却终究没有一个人失态,只格外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并未起身的嬷嬷……那是他们共事的伙伴、互相逗趣的友人,亦是推心置腹的家人,可如今……这位家人在背后捅了他们所有人一刀。 不言,是因为大长老在前,是打是骂还是杀都由不得他们置喙半句,但看向嬷嬷的眼神却已经包含了千言万语。 元戈收回目光,压着声音与许承锦咬耳朵,“情况怎么样?” 许承锦看着背对着他们的老爷子,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不大好……老爷子平日里身子骨健朗得很,有个头疼脑热的睡一觉自然就好了。这会儿也是,全凭身体自己硬撑强压着,可这就跟绷紧的琴弦是一个道理,再好的琴弦,也有一个不能承受的重力……你懂的吧?” 元戈沉默颔首,她自然是明白的,于是只言简意赅地问道,“大概什么时候?” “大抵也就是今天之内了,他的身体就会败下阵来,那时候才能真正对症下药,如今能做的也就是提前准备一些清热解毒之物。”许承锦又扫了眼院子里垂着脑袋不吭声的下人们,愈发压低了声音说道,“药材也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你要提前做好准备,山上虽也有储备,但只怕到时候会不够用。还有就是,老爷子只吩咐着不让进出山门,这样还是不行,等大家都起身了,让宋闻渊那些手下去各处吩咐着,各院之间也减少走动。” “嗯。”元戈颔首,“你和老师守在这里,药材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虽是这般说的,可一时间却也没什么头绪,作为土生土长的知玄山人,元戈的这十八年几乎没有下过山,更别说还有个个把能帮忙买药的友人了……何况,就近几个镇子本来规模就不大,人口也不多,一两个小医馆对付着就已是绰绰有余,还多是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小毛小病——想来,这近水实在救不了此刻的大火。 酆青檀提着他的药箱子跑得气喘吁吁,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窦婆婆,窦婆婆跑得更急,往日里格外重视规矩礼仪的窦婆婆此刻几乎什么都顾不得了,进了门谁也没看,直接越过了酆青檀,跌跌撞撞地奔向元戈,“小、小姐……” 脱口而出的,是无人知道已经在唇齿间辗转了多少回的称呼。 颤抖的声音,在触及到对方愣怔的眼神以及那张不同的面容时,戛然而止,她扶着栏杆喘了一会儿气,才端着一张得体的表情关心问道,“少夫人……可还好?”若是细细辨别,还是能听出话音里的颤抖。 只是此刻众人显然没有这样的精力再去细究一个嬷嬷表现是否得体。 极有可能到来的瘟疫面前,实在不是谁都能得体得起来的。 所有人都沉默得看着酆青檀号脉,像是等到一个最终审判的囚徒……可酆老也表示现在只能开些清热解毒的药以预防为主,想要对症下药还是要等病症发出来,或者也能找之前那只碗看看,兴许能看出些什么来。 只是,湛管事虽然对此事供认不讳,却仍然对那只碗的去向只字不言。 第416章 孰轻孰重 嬷嬷被关进了柴房。 这个循规蹈矩了一辈子的苦命寡妇,几乎要把脑袋都磕破,嘶声力竭地说着“对不起大家”,可并未得到任何一个人的宽慰与原谅。 没有人能原谅她。 元戈去柴房中看她,年迈的老人坐在地上,满脸的斑斑血迹也没顾得上擦洗,见着元戈只懒懒抬了抬眼皮,满脸行将就木地死气。 元戈在她面前站定,垂眸问她,到底是已故至亲的冤屈重要,还是几百条活生生的无辜性命重要?这几百条性命里,还有昔日的主子,照顾她的友人,她照顾着的后辈……元戈在世之时,也的确很受对方照顾,以至于如今见着对方这般模样只觉无奈。 嬷嬷垂着脑袋并不言语,半晌才低低笑了笑,她说,“他告诉老奴,就算没有老奴,也会有别人,既然这场祸事避无可避,倒不如老奴来做了这恶人。幺娘……我对不起幺娘,那日是我催着她去的,还说了那些个自轻自贱的话,若非如此、若非如此她是不是不会死……她没了以后,我收拾她的旧物,发现一只木匣子,里头都是她自己写的心事,一张一张的,都是那姓梁的如何、如何……” “如何”怎样,她终究说不下去了,只情绪激动地捶打着青石砖地面,不觉得疼似的,只嘶喊着咆哮着,“那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啊!可怜我的幺娘……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啊!若我就这样下了阴曹地府,如何有脸面去见她……左右知玄山必有一劫,倒不如我来……” 她口口声声的都是就算她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反正这瘟疫死者的碗总要送进大长老的院子,倒不如她来做,还能全了她这辈子唯一放不下的执念。 纵然磕了那么多头、道了那么多歉,可在她心里却早已替自己找好了开罪的借口……心下最后一点不忍终于砸落在地,碎裂成细碎的渣滓,被风一吹,就散了。 “不会有别人的。”门外灌进来的冷风里,元戈冷眼看着她,牵了牵嘴角,“你不做,这件事便不会有人做的。院中留下的皆是对大长老忠心不二的老人,只有你……只有一个你,终是我疏忽了,我以为你心中纵然挂念着亡者,却也该知孰轻孰重。” 对方抬头看来,又倏地低了头去,张了张嘴,半晌才嗫嚅道,“是我欠她的……我欠了她的……” “欠了她的就自己还!”元戈陡然拔高了声音,“山上几百条性命何时欠了她的要用这种方式来替你还债?知玄山上养了几年老就当真以为自己是山上的老祖宗了吗,定人生死如此理直气壮!” 骤然发难的小姑娘,背着光,眉眼都模糊,只那咬牙切齿的音,落在耳间字字句句,若金石相击,似雷霆震怒。 嬷嬷缩了缩脖子,什么都没说,只待视线里精致的绣花鞋面转而离去,她突然急急忙忙开口唤道,“少夫人!”心下焦急,下意识半起了身子,却又沉沉坐下……跪得太久,这双本就不利索的腿如今是站都站不直了,方才便是被下人一路拖着过来的。 元戈驻足,脚尖堪堪抵在门槛之内,却并未转身。 嬷嬷抓着身前不远处的桌腿往前挪了挪,才紧张得唤着元戈,“少夫人……老奴、老奴有个不情之请,听说宋大人是个大官,专门管朝廷官员的大官,能不能请宋大人查一查我家幺娘的案子?” 事到如今,她心心念念的仍然只有亡故多年的女儿。 此前竟是从未发现这老寡妇是个如此凉薄之人。元戈压了压嘴角,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色,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能。” “少——” 话音刚起,就被元戈打断,“从此刻起,你便好生祈祷着大长老平安无事,祈祷着知玄山众人虚惊一场,否则……”她回眸,冰冷的视线扫过对方错愕的表情,嗤笑威胁,“否则,我不仅不会替你女儿伸冤,我还要让人去挖她的坟!用她的尸骨去喂狗!你且等着看吧!”说罢,回首拂袖离去。 劲风卷过柴房的木门,重重阖上,一室晦暗不明的光线里,是对方错愕到来不及反应的表情。 元戈走出柴房,就见着不远处站着的宋闻渊,宋大人身上余毒未清,如今陪着他们彻夜不眠,此刻眼下乌青未消,整个人看起来清冷瘦削,长身玉立的,仿若染了层早春的料峭霜寒气。 见着元戈,他兀自低笑,“何必同她说那些,不应便不应了,偏说要去挖坟……平白无故多个人厌恶你,日日咒你。” “厌恶我的人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元戈浑然不在意,“我问她亡者的清白与几百条无辜的性命孰轻孰重,她虽未曾明说,可口口声声里早已做出了抉择。我只是替那些被舍弃的、被放弃的性命鸣个不平罢了。” “不过是一人之重,重过万民罢了……”宋闻渊低着眉眼轻叹一声,心知自己原也就是这样的人,如若易地而处,在元戈与无辜性命之间,他也永远只会选择前者……莫说几百条性命,几千、几万条又何妨?他们原就是极自私的人……只这丫头不同,她此刻的愤怒并不单单是因为祖父与老师,而是真正地在意这活生生的几百条人命。 压在唇齿间的呢喃,模糊不清的,元戈没听清,遂抬头问他。 宋闻渊却并不愿细说,只摇摇头,直奔正题,“虹岚来寻你,似有要事,我问着,她却不愿说,说是必须见了你才亲口同你说。” 彼时元戈猜到湛炎枫定会上山去见母亲,便想着将虹岚也带去,让这个执迷不悟的亲眼看看湛炎枫是怎么样一个凉薄寡恩的玩意儿,也好绝了虹岚的那点执迷不悟。谁知事情远超意料之中,奔忙了一整夜竟是将虹岚给忘了个彻底…… 元戈点点头,“成。我这就去见她。” 第417章 虹岚的生意 虹岚的待遇自是要比旁人更好些。 单独的院落,虽陈设简单却也宽敞明亮,侍卫守在门口,她虽是囚犯,却也能在院中自由行动,一日三餐亦是寻常又精致。 元戈寻过去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除草,抬眸见着元戈,微微一笑起身说道,“你来啦……一个人待着,闷了些,未免忧思多想,遂找些事情来做做。少夫人且先坐一会儿,我去洗个手就来。”说罢,抬了抬沾了泥土的手,从容轻笑。 不似囚犯,倒像是此间主人家。 “无妨,你先去吧。”元戈含笑颔首,目送着虹岚进了屋子,这才收回视线环顾四周,此间客院不算大,院中只有一棵常青树,树下是张普通的石桌,如今正值换季,常青树落叶簌簌地掉,只这树下落叶不多,看起来颇为干净。一旁晾衣杆上晾着还在滴水的衣衫,虹岚在此处的着装并不似醉欢楼中那般雍容华丽,反倒更像是普通村妇打扮,纵然如此,她身上也有一股寻常人不及的优雅。 纵然身染泥淖,亦能从容的优雅。 这样的虹岚,本就不该身陷情感纷扰而变得优柔忐忑。 虹岚出来得很快,她端着笔墨搁在石桌上,招呼着元戈坐了,才在元戈对面坐了,直视着对方轻声唤道,“少夫人……从那处下来之后,我便寻思了很久,想要同少夫人谈一桩买卖。我知道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是没有资格同少夫人谈条件的,但我还是想要试一试……旁人我信不过,我只信少夫人。”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只是个小姑娘,偏偏总让人忘记了你的年龄,就像此刻……总觉得面对的是自己的同龄人似的。”虹岚低眉摇头,轻笑道,“少夫人,不若听听我的这桩买卖?” 研好的墨,空白的纸,还有崭新的笔,显然是有备而来。元戈心下了然,“既是坐在此处了,听听自是无妨,说说看。” “那我便直说了。”虹岚下意识坐直了身子,正襟危坐的模样看向元戈,正色说道,“三郎、三长老所做之事我既知晓了,自然也清楚如今知玄山即将面对的情况。瘟疫并非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药材不够用,就近的几个镇子规模不大,就算当真倾囊相助只怕也不够,何况瘟疫这东西,传播力极强,邻镇亦是紧要之地,若有万一,他们自顾尚且无暇。” 这些话的确很有道理,也的确是现下最大的困境。 元戈托腮颔首,“所以你打算如何?” 虹岚低着眉眼又笑了笑,笑容略显苦涩,她说,“事到如今,有些事咱们心知肚明,我便也不必瞒您。彼时我能从大牢中脱身,靠的乃是我这些年花重金培养的几个护卫,数量不多,但胜在都有一个好身手,也忠心,他们护送着我一路逃离……如今想来,倒也是我自作多情,才落得如今这步田地。若我彼时出了盛京,便能一路逃去天涯海角,找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落,隐姓埋名地过上一辈子,倒也不至于如今落个阶下囚的待遇。” 话的确如此,天下之大,哪里不能容身?朝廷通缉榜榜单上又有多少姓名挂了许多年,连其是否还活着都无人得知?元戈支着下颌颔首,“可你还是来了,算算时日,你该是片刻都未曾耽搁的。” “是啊……彼时满脑子都是盛京这边出事了,只怕要连累了他,哪里还能顾得了自己?”虹岚摇摇头,扯开了话题,“罢了,罢了,犯傻的事情我都做了半辈子了,不提也罢,眼下的事情更紧要些。少夫人,我也知晓自己是逃不了这牢狱之灾了,我也没打算再逃,只是当初劫狱的这几个,终究是那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差事,我也从未让他们去做那些个害人性命谋人钱财的差事……” 至此,元戈已然明白对方今次找自己过来的用意,她并不表态,只淡淡“嗯”了声,“继续说。” 从她的表情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一时间,饶是虹岚也有些摸不住这位实在有些年轻但很多时候总能让人忘了她的年纪的女子在这件事上到底是什么态度……心下再三思虑,自觉自己实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遂开诚布公地坦言,“山上瘟疫爆发,急需大量的药材,山中众人却不好大张旗鼓地下山,找几个可靠的、脚程也快的山外之人自然是最好的法子。若少夫人答应事后不会为难这些护卫,我便将这些年交给少夫人调配差遣,如何?” 元戈看着对方平静陈述,“可他们劫了狱。” “是。”虹岚亦是面色从容颔首应承,“的确是这么回事,所以少夫人可愿应了这买卖?的确,他们劫狱在前,但如今只要我不交代,少夫人只怕也寻不见这些个护卫,纵然他们站在你面前,你也分不出分毫……左右也奈何他们不得,倒不如应了这买卖,兴许到得紧要关头,这知玄山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终究还是要靠这些个护卫,如此,这戴罪立功……还是功大于过的,不是吗?” 阴云一层层地聚拢过来,闷雷声愈发地遥远,雨点子却倏地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很快晕染开来,消失不见了,第二滴、第三滴,渐次落下,雨点子大,雨却不大,她们坐在枝繁叶茂的常青树下,一时间倒也淋不着。 虹岚说完了这些,便只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元戈的答案,并不催促。 她知道对方会答应,事到如今,权衡利弊,不管是从得失还是感情上来说,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大抵也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虹岚便见元戈收回了托腮的手,正色看来,颔首说道,“成交。这些人不必交给我,你花钱养的护卫,由你来差遣更合适,我需要什么药材,届时写给你,你交代下去……若是办成了,我自然信守承诺,若是办不成……且不说他们,便是你,也当罪加一等。如何?” 第418章 大小姐,求求您,逃吧! 都是聪明人,虹岚自然不会觉得这位年轻的少夫人是当真替她在考虑。 原先虹岚是将自己摘出去的,不管这事情最终成不成,她作为中间那个牵线的桥梁,是半点责任都没有的,如今对方显然是看破了她的打算,轻描淡写间,将她的如意算盘给打乱了。 纵然如此她还是应了——担责便担责吧,如今自己身处这知玄山中早已是局中人,事成,皆大欢喜,事不成,只怕都要埋骨山中,这责任担不担的,本也没什么区别了。 何况…… 虹岚看着步履从容往外走的小姑娘,无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是想藉此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她这一生,错误地心系于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因此做了不少错事,虽未曾害命,却也谋财,间接地害了不少人家破人亡……到得如今,每每坐于铜镜之前,都会觉得里面那张面容愈发模糊陌生。这人啊,越是干了坏事心里便越虚,总害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便总想着做些好事来弥补一二。 原也是不相信这些个怪力乱神之说的,如今倒好……虹岚低头苦笑,手中的帕子攥得死死的,只觉得自己走到如今田地,一事无成又遭人厌弃,怎么看都有些可笑,倒不如就这样死在了知玄山上,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元戈并不知道虹岚心中所想,只因着解决了一个大难题而心下稍定,走到院外见着窦婆婆撑着伞候在不远处,脚下微顿间,终是面色坦然地迎了上去,“窦婆婆怎会在此?” 对方手中的雨伞撑过了她的头顶,目光落在元戈脸上细细描摹着,欲言又止般唤道,“少夫人……大长老那边的事情可是真的?这知玄山上,出现了瘟疫病人的遗物?” “是真的。”元戈颔首,并不隐瞒,说完又补充道,“不过窦婆婆也不必太过于担心,瘟疫也有不同,有些凶险,有些相对温和些,而且方才虹岚也说了,她有人手在山外,可以帮咱们购买药材……放心吧,大家都会好好的。”话虽这么说,但元戈也知道,能让整个村子全军覆没的瘟疫……怎么可能温和呢? 若是换了旁人,兴许也就信了。 偏生,对方是窦婆婆,是早已认出元戈的窦婆婆,怎么可能还会相信元戈的这些话——她伺候元戈这么多年,哪能不知这个小姑娘报喜不报忧的性子,遇着个头疼脑热的咋咋呼呼地全院上下不得安宁,若当真有些什么,却又总强颜欢笑着假装无碍。 她家的这个小姑娘啊,惯会哄人了。 “下雨了。”窦婆婆看着元戈目色温柔嘴角带笑,格外温和地问道,“少夫人要去哪里,老奴送您过去?” “我……” 话音方起,对方已经托着元戈的手转了方向,一边走,一边兀自劝慰着,“还是回药园吧。您一夜未睡,眼下都是乌青,这可不行,回药园,好好睡一觉。然后……收拾一下,老奴送您下山。” 元戈侧目看去,就见着对方坦坦荡荡地看过来,墨色的瞳孔深处,是再熟悉不过的慈和与担忧。这种担忧的目光元戈再熟悉不过了……元戈从来都不是消停的性子,纵然后来几年除了去深山采药她已经几乎闭门不出,但这也并不表示她就是个安分的主儿,窦婆婆对此大抵是深有体会。 她闹腾着,窦婆婆担心,担心她又要惹是生非。她安安静静的,窦婆婆又担心,担心她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惹是生非完了还受了委屈。 再多的大道理都在这样的目光中咽了回去,元戈缓缓站定,看着对方轻叹一声,斟酌着只言片语,“您知道的,我不能走,也不会走。”几近沉重的声音,声线温缓,却又掷地有声。 窦婆婆撑着伞的手倏地一颤,雨伞整个儿微微一晃,却又很快定住,稳稳悬在元戈头顶,只窦婆婆自己知道,心跳从未有过地快:您知道的……自己怎么会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有些真相纵然自认心知肚明,可到底更像是一厢情愿,直到此刻……终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可眼下她却不能知。 “少夫人。”窦婆婆微微垂首,阴云之下光线暗沉,她按捺着想要抬头看看这孩子的心情,轻声说道,“您可以走。老奴问过酆老了,依着您这两日没怎么去过大长老院子的情况,您现在离开大概率还是安全的,少夫人,您本就是知玄山的客人,又是盛京城的世家小姐官家夫人,不需要同咱们这些山野之人一道困在此处共生死!” “窦婆婆,你明知我是……” 元戈皱着眉头刚准备开口,就被窦婆婆着急忙慌地堵了,“少夫人,老奴知道您是盛京温家的大小姐,父亲乃是当朝户部侍郎,夫君亦是年轻一代中颇得圣意的锦衣卫指挥使。少夫人,老奴知道您心善,想要留下来陪着咱们,可瘟疫不是闹着玩儿的,不是头疼脑热的小毛小病,您想想,您若是留下了,那您的夫君呢?还是南隐公子呢?难道都要留在这里听天由命吗?!” 这是窦婆婆第一次,打断了自家小姐的话。 “不会听天由命。”元戈拉住一个劲将她往药园方向送的窦婆婆,正色唤道,“窦婆婆,就是因为不想听天由命,我们才不能走。老师已经老了,精力不济,照顾不了山上这么多人,谁都可以走,只我和南隐绝对不会走……您知道的。”言语间,已然毫不避讳地称呼酆青檀为老师。 又是这句“您知道的”,窦婆婆手中雨伞早已倾斜了方向,雨点子打在两人脸上,只谁都没有在意,窦婆婆死死抓着元戈的一只手,整个人扯着脖子冲着元戈嘶声力竭地叫唤,“不知道!老奴不知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老奴只知道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有事!只独独您不能!大小姐,求求您,逃吧!” 第419章 窦婆婆的杀心 随着这一声在心底呼唤了无数遍的“大小姐”终于脱口而出落了地,这些时日以来刻意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如同潮水冲破堤岸,倾泻而出。 窦婆婆索性将手中油纸伞一丢,两手抓着元戈的手腕,因着激动而分外用力,她自己却全然无所觉似的,只直直盯着元戈,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下意识压着音量,声线嘶哑地喊,“大小姐!走吧!老奴求您了,别管这里的事情了,既换了身份,就权当重活一次吧!大小姐,自私一次吧……老奴、老奴已经失去过一回了,再不想失去第二次啊!这世上,老奴最最挂心的最最疼惜的大小姐啊……” 她几度哽咽,说到最后已是词不成词句不成句,往日里舞刀弄枪都不在话下的窦婆婆此刻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妪,连背都弯曲着似是直不起来,只抓着元戈的手却依旧用力,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大小姐啊,老奴的大小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痛不欲生啊……若不是大长老还在,老奴都已经下去陪您啦……” 元戈轻叹一声,反手缓缓将人揽到身前,轻轻地拍打着对方的后背,却自始至终没有点头应允,只无限绵长的叹息落在对方耳畔,落寞无奈到令人心都陡然揪紧。 陌生的面孔,只这安抚的动作却又那么熟悉,窦婆婆吸着鼻子,终是缓了缓激烈的情绪轻声低喃,“倒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受着那锥心之苦凌迟之痛的,只是手头无事时、又或者夜半醒来时,总觉得心里头难受得紧,不管多久都想不明白,这么大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呢……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更想不明白的是大小姐到底是怎么做到死里逃生的,可有些事她不想问,也不敢问,人还在就好、就好…… 元戈一下一下地拍打着窦婆婆,一遍一遍地轻声安抚,“对不起、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您的戈儿回来了,这次哪里都不去,好不好?我就在这山上陪着您,哪里都不去。” 哽咽的老人倏地抬头推开了元戈,“不行……” “咔嚓。” 话音方起,树林间,树枝折断的声音清晰响起,两人齐齐看去,就见不远处站着一脸震惊又手足无措的庄梦蝶……很显然,这位从头到脚都藏不住事儿的庄大小姐正为自己撞破了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大的秘密而惊骇,下意识举着双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我、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就是、我就是听说了瘟疫的事情,想要来问问……” 她去了大长老的院子,只那边护卫守着她进不去,于是她便想着去药园问问,谁知半道就见着了“温浅”与窦婆婆,彼时距离远,只见着窦婆婆情绪紧张,于是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不愿打扰,谁知方一靠近,便听见窦婆婆哭得稀里哗啦地说什么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元戈为什么没了,彼时庄梦蝶还兀自点头,毕竟自己也想不通……偏偏,这头刚点完,便听到了下一句…… 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那些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搁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怎么也听不明白。又或者,听是听明白了,只是下意识不敢相信……温浅就是元戈?!开什么玩笑!元戈,知玄山上元氏一族的大小姐,坠崖身死,尸骨都在禁地里埋着呢!纵然她真有那瞒天过海的本事骗过了这里所有人,可人温浅也是实实在在的盛京贵女,能由着她说顶替就顶替了?再者,盛京那些个高门贵府的,都是眼瞎的不成,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冒名顶替,愣是一个没瞧出不同来? 不可能!元戈根本就不是那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模样,怎么装都装不像! 可是……窦婆婆是元戈身边的老人,身手很好,忠心耿耿,也只忠心于元戈,元戈死了之后听说是去了大长老身边,那也只是因为元戈罢了……这样的人,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该甩脸子还是甩脸子的,其他人尚且可能因着温浅那张与元戈几分相似的脸就格外优待温浅一些,但窦婆婆不会。窦婆婆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元戈,和除了元戈之外的所有人。 如果一定还要细分下,那就是元戈、与元戈亲近的人、以及除此之外的所有人——很庆幸,庄梦蝶属于第二种,但也因此,庄梦蝶很清楚窦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绝对不会在温浅面前嚎啕大哭以至失态,更不会错认元戈与温浅。哪怕此刻温浅站在庄梦蝶面前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元戈,庄梦蝶也只会一笑置之,可窦婆婆说是,那就一定是! 哪怕窦婆婆指着路边的一只母猪,说那是她家大小姐转世投的胎,那也一定是! “所以……”庄梦蝶看着几步开外面色不愉盯着自己的俩人,讪讪挠挠头,不确定地问道,“所以……你真是元戈啊?你没死啊?那禁地里那个是什么玩意儿?你这是戴了人皮面具吗?那真的温浅去哪里了?” 问题很多,符合庄大小姐一贯跳脱的性子。 窦婆婆却依旧起了杀心,右手已经摸向了后腰,那里常年绑着一把柳叶刀,很小,却是她最趁手的武器,纵然是庄梦蝶也完全不是她的对手……指尖抚上柳叶刀,却被另一只手轻轻覆住,对方对上她的视线,含笑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两个字,“无妨。” 窦婆婆却不赞成,“太冒险了,庄小姐藏不住秘密。” 人不坏,就是藏不住秘密。 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商量着要不要杀人灭口……庄大小姐表示,这果然就是土匪元戈和她身边的老狼窦婆婆!她都被气笑了,“诶诶,我都听得到。” 窦婆婆扫了她一眼,从头到脚,分外轻描淡写,眼底分明传递着一个未曾说出口的讯息:将死之人,听到什么都没关系。 第420章 欢喜冤家终相认 年纪大了,眼白难免浑浊,眼皮子也松垮,看人的时候大多眯着眼很是费劲,窦婆婆却不同,她很少这样认真用力地看人,绝大多数时候纵然你只是同她打了照面,她也是低眉施礼,而后便习惯安安静静退居一旁,瞧不出深浅的低调模样。 低调到……都快让人忘了她是有身手的,身手还相当不错,祖父便说过,窦婆婆才是元戈上天入地胡作非为的最大倚仗。 庄梦蝶原是不理解的,元戈在山上的倚仗很多,大长老自是不必说,元戈元岐这兄妹俩就是他心尖尖上的,还有完全不能讲道理的酆青檀……怎么排都排不上这个看起来低调又拘谨的窦婆婆。 庄梦蝶来得匆忙,没撑伞,冷风裹挟着雨点子打在脸上,对面老人看过来的眼神被松垮垂下的上眼皮这么一压,庄梦蝶竟是没来由地浑身一个激灵——冻的,也是吓的。她突然觉得,窦婆婆是真心想要杀她……哪怕,她可以在窦婆婆的世界里,排在第二类,仅次于元戈本人的那个类别里。 在元戈遭受到威胁的第一时间里,窦婆婆就平等的敌视所有人——没有大局、没有亲疏,大概这就是窦婆婆能被称为“最大倚仗”的原因。 庄梦蝶无奈保证,“我不会说出去……窦婆婆,过完这年,我就走了,到时候我也没地儿说去啊,您说是不?再说,如今山上出了这档子事,我还等着她留在这里出力救人啊,哪里会戳破她那点小秘密啊,您说是吧?”这样的弥天大谎,在她口中成了无关痛痒的“小秘密”,说完还不甚爽利地压了压嘴角——这死丫头果然没死,自己凭白为她难过的那几个瞬间简直可笑……自己怎么就相信她死了呢? 窦婆婆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在保守秘密这件事上,老奴只相信死人。” “你……”庄梦蝶竟是哑口无言,这辈子还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元戈身边烧了一手好菜的婆子剑拔弩张的……她冲着元戈没好气地翻了个格外明显的白眼,“你怎么说?也要杀了本小姐来捂着你那点子见不得人的小秘密?” 元戈按着窦婆婆的手,咧嘴嘻嘻一笑,“没有的事。窦婆婆你又不是不认识,本小姐打个喷嚏她都要紧张半天,多担待,多担待……你庄小姐的为人咱们都是清楚的,不爱那些个乌七八糟的小心思小算计,不爱使,当然,也使不来,对吧?” 庄梦蝶点到一半的脑袋倏地顿住,大眼珠子瞪地滚圆:什么叫……使不来? “你骂我笨?” “哪能,夸你正直善良。” 元戈说得一脸坦然的模样,庄梦蝶却觉得自己会信她那张嘴才是真的蠢笨如猪了。果然,元戈就是元戈,不管换了谁的脸都一样讨人厌。庄梦蝶懒得同她斗嘴皮子,正色说道,“你那点秘密我不会说出去,你爱信不信。只是你若想好好捂着瞒着,就少做这些容易暴露的举止言行,别到时候自己暴露了还要怪罪到我身上……” 弯腰捡雨伞的窦婆婆微微一怔,满脸歉意地看向元戈,“大、少夫人……” 元戈挽着她起身,含笑摇头,“没事。原也没打算瞒着,只是解释起来比较费劲,这才不说罢了……若真的暴露,那就暴露呗,他们爱信不信的,无妨。” 窦婆婆将信将疑地应了,心下却仍不免自责,只觉得是自己害得大小姐左右为难身陷险境……她替元戈撑着伞,却又偷偷扫了眼庄梦蝶,盘算着若是自己自作主张将这大小姐杀了、或者弄下山去,后续又要如何向大小姐解释…… 这主仆俩一个谨慎小心、一个神经大条的模样,庄梦蝶连连翻白眼,最后却只是摇摇头,言归正传道,“我过来是想问问你,这山上如今的传闻可是真?不过我瞧着窦婆婆要你下山的样子,想必是真的了……我便也不必问了,只问你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说完,多少还有些不大习惯,压了压嘴角,表情有些嫌弃,嫌弃元戈,也嫌弃自己。 元戈也有些不习惯。 在元戈还是元戈的时候,她与庄梦蝶大抵是属于天生不对付的那种,谁也看不惯谁,见面必吵架,吵到不可开交还要过上几招……这种日子最终结束在庄梦蝶下山那天,再然后庄梦蝶偶尔回来,俩人也多是见不着面,自然也吵不起来,时至今日,那些日子倒真是恍如隔世,熟悉里又难免多了几分生疏客气。 元戈摇摇头,“没什么要帮忙的了,你好好待在自己院子里,别乱跑。” 自己这是被……瞧不起了? 庄梦蝶一噎,当下便有些熟悉的恼意直冲天灵盖,冷不丁抬了声音,“嘿!我说你什么意思?本小姐这些年行走江湖也是有些人脉在身上的!是,我是不懂医术,这一块我完全帮不上忙,有心无力,但我有人手啊,你若是要买个药材什么的,我也就是一封书信的事情,转眼间就能给你送上山来!” 拍着胸脯的样子,得意又张扬。 倒有了几分记忆中的模样,之前的张梦蝶总带着点压抑,瞧着怪不习惯的。元戈含笑打量了一眼气鼓鼓的庄梦蝶,笑着摇摇头,解释道,“没瞧不起你,这事儿有人做了。方才虹岚派人来寻我,便是同我说这事,她在山下有几个护卫,身手不错,脚程也快,我把这件事交给他们了。” 虹岚? 庄梦蝶想起那个看起来过于温柔漂亮、让人想起画本子中描述的“红颜祸水”的女子,半晌紧了紧眉峰,问元戈,“你相信她?若是我记得没错,她还是有案子在身上的,是在逃的囚犯。你就那么相信她能真心帮你?你就不怕她掺点什么腌臜玩意儿在这些救命的药材里头?” 元戈眉梢微挑,暗道这直肠子没脑子的庄霸天竟然也能考虑这些个弯弯绕的事情了? 第421章 瘟疫爆发 庄梦蝶被她的眼神刺得浑身不舒坦,横了一眼过去,“你这什么眼神?看不起本小姐?我同你说,本小姐这些年行走江湖,也是有很大收获的……你啊,就是太懒,不愿意下山,难免见识短,眼光浅……” 絮絮叨叨,眉飞色舞,自卖自夸的模样,俨然便是记忆中那个谁也瞧不上只自己全天下最棒的庄大小姐庄梦蝶。 元戈低眉轻笑,只觉着隔世重来,在几近陌生的知玄山上还能遇到这样一位几乎没有变化的故人,真好啊……心下喟叹,面上却只看着对方缺了颗牙的地方打趣道,“没什么,只是看看你缺着的那颗牙长出来了没。” 果然是元戈那厮,这一开口就欠揍的模样如假包换! “你信不信本小姐把你门牙给打咯!”庄梦蝶紧着后牙槽嘿嘿一笑,猛地一巴掌拍上元戈脑门,收了几分力道的巴掌,愣是将元戈打了个踉跄,庄梦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巴掌,又看了看苦着脸咳嗽的元戈,拧眉纳闷,“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武功呢?” 很显然,庄梦蝶之所以能这么快接受温浅就是元戈的事实,除了那张一开口就让人想要揍她的嘴之外,也只是下意识认为这就是一张人皮面具的事情罢了。可是,这些年来庄梦蝶从来没有结结实实地打倒过元戈……背后偷袭都没有得手过,这死丫头警觉得很,像是背后长眼睛了似的。 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巴掌庄梦蝶还真没收着什么力道,直打得只有几招三脚猫功夫防防身的元戈喉间腥甜。 元戈忍着翻涌的气血苦笑,自然知道庄梦蝶大抵是误会了,只以为自己是死里逃生隐姓埋名,一时间也不好解释,只不甚在意得温声解释道,“没什么。谁跟你一样啊,整天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的,跟个莽夫似的……我是想着瘟疫的事情,一时不慎才被你偷袭成功,这就得意了?” 微微上扬的语调,戏谑的笑意仍然很是欠揍。 庄梦蝶下意识紧了紧方才打人的那只巴掌,目色微沉——她不是莽夫,至少如今不是。在山下的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眼力见大抵就是那样练出来的,所以她现在看得出元戈的避而不谈,更看得出她明显不正常苍白的脸色。可见,并非什么一时不慎…… 可她正要追问的当口,就见着有丫鬟步履踉跄地朝着这边跑来,临近两步开外的地方叉着腰喘气,一边喘一边说道,“少、少夫人,大长老那边、酆老请您赶紧过去!” 元戈拔腿就跑,窦婆婆撑着伞稳稳跟在身侧,只剩下还在喘着粗气的丫鬟。 庄梦蝶盯着元戈远去的身形狐疑良久,总觉得这丫头好像哪里不对,自己下山几年,走之前元戈身量已经拔高,可如今看着……倒像不仅是瘦弱了不少,还矮了,行走间倒愈发有种世家千金的柔弱气质来……莫不是这温浅扮得久了,连她自个儿都开始信以为真了?庄梦蝶冲着那丫鬟招招手,“你,过来。” …… 老爷子倒下了。 他那身子骨,平日里看着健朗,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前阵子又被俩孩子的事情受了好一番惊吓,自然远不及盛年状态,多少有些外强中干了,能强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这病来如山倒,整个人开始发高热,半梦半醒间开始说着胡话,一会儿叫“元戈”,一会儿叫“元岐”,一会儿又开始叫“大郎”,偶尔还叫着一些元戈未曾听过的名字,多是元氏一族的亲眷。元戈这些年从未听老爷子提起过过去,自然也不认识这些个沾亲带故的血亲。 老爷子胡言乱语了小半日,屋子里却已然乱成了一锅粥,开方子、煎药,偏偏老爷子烧得迷糊,喂药喂不进去,喂两口吐一口,再闹腾一番,一碗药好不容易喂完了,大半碗已经吐完了。好不容易老爷子折腾完了,老管家也开始发高热,老管事倒是安分,喝完了药安安静静地睡,只偶尔哼唧两声说头疼。 院中下人不够,窦婆婆毛遂自荐带着几个可靠的小厮丫鬟留下帮忙,但饶是如此,元戈几人还是累得够呛,等到终于能坐下歇一歇喝口茶的时候,天色都暗了,院中都已经点上了烛火,庄梦蝶拎着个酒坛子进来,一只脚刚进门,先问道,“怎么样?老爷子情况如何了?” 元戈按着太阳穴,沉默着摇摇头,满脸疲惫之色,没吱声。 早上的时候还挺好的,只这一日的光景,祖父院中已经倒下了大半,这般来势汹汹显然绝非善茬,大抵是有一场硬仗在后头等着呢。宋闻渊带着手下搜山找湛炎枫,还要兼顾山上的人手,也是分身乏术……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她沉默,庄梦蝶却于那沉默中得到了答案,朝着元恶晃晃手中的小酒坛子,“晚饭总要吃的,弄了俩小菜,陪我去房顶喝两口?” 大概也就庄大小姐能如此坦然说出去人家房顶喝两口这样的事情。 元戈揉揉僵硬的脖子,拒绝,“不去,折腾了大半日,累得慌!多大年纪了,吃个菜还要爬高爬低的……” “同你聊聊天。”庄梦蝶不由分说拉起元戈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将酒坛子凑到元戈面前,嘻嘻笑着,“你、哦不,元戈院子里挖出来的桃花酿,听说是南隐亲手酿的,一直想尝尝,可你、元戈宝贝得紧,没寻着机会。这次回来前,我就想着元戈都死了,她院子里的桃花酿也算是无主的了,可不得挖出来好好畅饮一番?哈哈!” 说完,又笑,满脸的得意与骄傲。 没脸没皮的,言语间一会儿“你”、一会儿“元戈”的,半点不着调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她保守得住这个秘密……元戈生怕这大嗓门的丫头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只好由着她爬着屋顶去喝酒。 第422章 我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尸骨 上个房顶这种事,凭着元戈如今的身手倒也是绰绰有余,一个纵身便已是稳稳落在庄梦蝶身边。 庄梦蝶倒着酒,间隙扫了眼元戈,问得直截了当,“你这身体,怎么回事?” 她问的是“身体”,而不是“武功”,很显然,在这段不短的时间里,庄大小姐已经明白过来出了问题的不是武功,而是这具身体。元戈端着酒杯枕着膝盖看着底下空无一人的院落,低低笑了笑,才道,“没什么紧要的,只是没了武功罢了,左右如今我是伯府的少夫人,打打杀杀这种事也轮不到我出手。不算什么大事。” 庄梦蝶侧目看她。 庄梦蝶生了一张得天独厚的小脸蛋,出色的五官愈发醒目,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这么安安静静盯着你的时候,还颇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感,在这样的目光下,元戈竟是难得的心虚了下,避开了那过于直接的视线,摸了摸鼻子,没吱声。 只下一瞬,庄梦蝶就抓住了她的手腕,摊开,看着细嫩白皙没有一点茧子的手,冷嗤,“十几年的武功,说没就没了,就连十几年攒起来的茧子,也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元戈缩了缩手指,讪讪笑着,“倒也不是一夜之间,起码几个月了。” “元、戈!” 下意识扬起的手掌终是停在了对方脑袋之上,改掌为拳,紧了又紧,终是无力落下,只后牙槽却依旧死死咬着,压着声恶狠狠地骂,“元戈!你以为我是傻子是吗,看不出这具身体根本不会武功?到底怎么回事,你若老实说,我便也老实地听着,你若是再给我这么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的,你信不信我新仇旧怨一起算了,将你吊起来抽一顿再说!左右你如今也打不过我。” 这厮……这还真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 元戈只觉得太阳穴都在突突地跳,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最不幸的事情不是英年早死,而是遇到了这么个根本讲不通道理的庄霸天! 元戈没好气地抽回被抓着的手,又瞪了眼一脸理所当然的庄霸天,终是轻叹一声,“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醒来就成了温浅,是的,这身体是温浅的,魂魄是我自己的……其实,有时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这魂魄到底是谁,我记得元戈的所有事情,也有温浅断断续续的记忆,我便想着,元戈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梦……大梦一场罢了。” 庄梦蝶张了张嘴,一时间太过于震撼,以至于哑口无言。 她想过元戈死里逃生,也想过是重伤垂危失了武功,甚至想过是不是知玄山上出了什么事情以至于她有家回不得、不得不顶着张假脸隐姓埋名。她也想过元戈会不会杀了那温浅才有了这替身的机会,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若当真如此的话,这次说什么都要将元戈留在知玄山上……顶着杀人犯的身份在盛京城里实在太危险了,何况那宋闻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在过来的路上,她自觉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设想过了,偏偏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什么叫身体是别人的,魂魄是自己的? “很难相信吧?”元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扯了扯嘴角低头苦笑,“时至今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死了就是死了,人死如灯灭不能复生……那我这样子又算什么呢?是算活着还是死了……” “自然是活着!”庄梦蝶像是才找回失踪许久的声音似的,乍然出口的声音突兀又急躁,连她自己都似被吓了一跳,咳了咳才正色说道,“若元戈当真只是你自己的一场大梦,那现在算什么,仍然梦里吗?咱们这些人也只是活在你梦里吗?还有什么活着死了的……瞎想什么呢,我就说你真应该出去走走,长长见识,才不会这么一惊一乍!大千世界,自是无奇不有,说不定这世上大有跟你一般的人,只是你扪心自问,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能到处宣扬吗?是吧?” “再说,旁人我不好说,但你是不是元戈本小姐还是清楚得很!就你这种换了一层皮还这么欠揍的,这天下间也没别人了!” 委实不是什么好听的话。 元戈抱着一碟子水晶虾仁一个一个慢条斯理地啃,半晌眯着眼笑了笑,不咸不淡地应着,“也是,怪力乱神的之事,果然不可不信啊。” 然后便是无话,曲着腿,双手捧着碟子仰面看着愈发深浓的夜色,嘻嘻笑着,笑意在嘴角蔓延,却终究半点不曾抵达眼底,整个表情看起来苍凉又矛盾,庄梦蝶看在眼里,却终不知道如何再劝——她本就不是擅长哄人的人,不会嬉皮笑脸,也做不到推心置腹,特别是对着元戈这死丫头,出口就夹枪带棒几乎已是植刻进骨血的习惯。 略显关切便连自己都觉得不适与古怪。 于是那些担心最后只化为无声的叹息,她默默接过元戈身边的空酒杯,倒满了酒,递过去,欲言又止了许久,终是开口问道,“那……上头,禁地里,那个……是真的咯?”支支吾吾的,这个、那个了半天,怎么也说不出“尸体”二字。 元戈反倒自然了许多,沉默着点点头,“自然是真的,昨夜刚被湛炎枫刨出来,所以我亲眼见到了自己的尸骨……” 庄梦蝶又噎住了——这话题实在不知如何接,“我亲眼见到了自己尸骨”这种事大概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于是她仰面喝酒,才发现酒杯中早就空了,拎起小酒坛子晃了晃,才发现不知不觉地也喝了大半,索性也不倒了,直接就着酒坛子喝,喝完了一低头又觉得喉咙里堵得慌,沉默半晌终于开口,“诶……所以,坠崖、身陷蛇窟,面目全非……都是真的,对吧?” 声音沙哑得厉害。 元戈微微一愣,夹着虾仁的手缓缓落下搁在碟子边上,亦是半晌才轻声“嗯”了声。 第423章 他们待你好吗 先前下的雨,地面还湿漉漉的,假山上反着光,颤颤巍巍,将熄而未熄的模样。 庄梦蝶看着那微光,眯了眯眼,轻声说道,“我去过那处悬崖,很高、很陡,风吹在脸上都生疼……那时候我就想着,你摔下去定是很疼的,也幸好,你死了,便什么都结束了。”可她还活着,所以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她都记得。 庄梦蝶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程度的痛,可她一想到这一点,便觉得此刻坐在边上还能这般满不在乎地笑着的元戈……看起来像是快要哭了。 这张脸明明是笑着的,性子亦是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欠揍模样,只那些情绪就像是只停留在皮层之上,墨色眼底像是浩瀚无垠的黑色海域,幽邃地什么都看不见,分不清悲喜、看不到过往,她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瓷器娃娃,漂亮精致,却又易碎。庄梦蝶突然觉得,看着眼前的元戈,莫名让她想起这些年一个个形单影只的深夜,她到过烟雨江南听过吴侬软语,她到过苍茫大漠听过驼铃声声,她见过郎才女貌劳燕分飞,却也见过贫困夫妻互相扶持,她见过人性的洼地,也见过道德的至高点,她以为自己这一路走来早已今非昔比…… 她踌躇满志衣锦还乡,却在回程途中收到元戈噩耗,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她坐在客栈里落了一整层银杏叶的院子里,一个人点了两壶酒,喝了一整夜,那晚的月亮很亮,在她身前拉出长长的影子,她端着酒杯,对影成双。 翌日一早,她离开了客栈,拐道去了别处,只觉得这人都没了,衣锦还乡的……还给谁看啊?元戈于她,是对手、是宿敌、是谁也不服谁、是王不见王,彼时的庄梦蝶便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这样的夜晚了,像是用刀硬生生地在心口剜走了一块肉。 那么疼、那么疼……历久弥新。 直至今晚,她才恍然发觉,最疼的不是用刀在心口上剜肉,最疼的是在数月之后,用同样一把刀,切开那道从未愈合的伤口,剜走其上早已溃烂的腐肉。 原来死而复生,并非上苍眷顾。 她目色悲戚地看着元戈,倒是把元戈看得很不习惯,缩了缩脖子,一巴掌推开她的脑袋,轻嗤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本小姐没死,难道不是应该值得庆祝的事情吗,你这如丧考妣的,是怎么回事?小心眼到这个程度呢?” 元大小姐永远有一开口就将好好的气氛彻底打破的本事。 这一张嘴便是她最好的证明,谁也模仿不来,就连什么都要同她一较高下的庄梦蝶在这一方面都委实自愧不如。 此时月色正好,遥远又朦胧,烛火昏黯,就连空气里微潮清凉的气息都是恰到好处,本就神经大条的庄梦蝶好不容易因着这样的气氛衍生出的那么点悲情伤怀的心情就在触及到对方恨不得从头到脚写着“得意”二字的欠揍表情的一瞬间,烟消云散。庄梦蝶只觉得方才那满腹神伤终究是错付了。 紧了紧后牙槽,可口舌之利终究不及对方,又因着心底那份不忍,最后憋了半晌,也只是憋出一句,“你才小心眼!你才如丧考妣!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死丫头,死过一次的人,还老不正经地把死啊活啊地挂在嘴上!有些老人家说过,将死之人的魂魄大多不稳是说不得这些的,那死过的人岂不是更说不得? 偏生对方半点不在乎似的,抱着那只炒虾仁吃得欢,她吃得快,却也斯文,笑着的样子更是有种风光霁月的模样。 真是!换了张皮,还是一张欺骗世人的模样。 庄梦蝶压了压嘴角,“元戈。” 她唤,待对方侧目看来,才正色问道,“你……你是不是怀疑,你坠崖那次是这山上有人要害你?”若非如此,她实在想不出来这丫头这样藏着掖着地兴风作浪是为什么。 元戈看了眼庄梦蝶,放下手中的虾仁盘子,伸手去要酒,庄梦蝶手疾眼快缩了回去,“好好回答我,别喝了……瘟疫无小事,用得到你的地方还很多,到时候喝大了,号脉的手都不稳,你老师定要剥了我的皮去!别喝了别喝了!”说完,自己就是一大口酒,还打了个满足的酒嗝…… 明显是自己想独吞,还非要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元戈都嫌弃她,但到底是没再坚持要喝酒,只抱着膝盖仰面看天,半晌低低应了声,“嗯。我原是这样想的,我在盛京城遇到了槿素……槿素知道我的身份之后同我说,我在这知玄山上挡了许多人的路,他们都想要我死……可笑吧,我当作亲眷、家人的人,觉得我挡了他们的路,想要我死。” 庄梦蝶并不是傻子,闻言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你密室的东西?” “不过如今看来,那可能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只是……”元戈打量了一眼庄梦蝶的表情,略一迟疑,才轻声说道,“只是,虽然我的死是一场意外,但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意外。甚至,你祖父与湛炎枫早已各怀鬼胎暗中牟利、弄权都是事实,只是我的死而复生意外地将这一切掀到了台面上罢了。”所以有时候就连元戈都说不清楚,自己的死而复生从某种而言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天意”。 庄梦蝶收回了目光,双手枕着后脑勺躺在屋顶上,半晌,又一次唤道,“元戈。” 她问,“你如今身份搁在那里,此间事了,还是要回盛京去做你的伯府少夫人的吧?” 元戈眉眼温柔,并不迟疑,低低应了声,“嗯。要回的。” “他们待你好吗?”庄梦蝶打量着元戈背影,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元戈的表情,只是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的元戈格外平和,那种平和让她有些失落,她抿了抿嘴,才问,“温家的人,还有宋家的人,他们……待你好吗?” 第424章 知玄山我替你守 对方言语间的迟疑局促很明显,元戈有些惊讶,回眸看她。 藏不住心事的庄马天此刻看起来半点霸气也无,眼神躲闪,全身上下都很是局促,一双十根手指相互磋磨着似乎立志要攒在一起打上几个结似的……元戈看着那磋磨着的手指们,不由得笑了笑,温声说道,“嗯,都挺好。温家……温浅的母亲不在了,但有个继母与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虽不亲厚,但心是向着的。同你一般,刀子嘴豆腐心。” 庄梦蝶一噎,“我怎么就豆腐心了?!本姑娘那是刀子嘴刀子心!” 她不承认自己心底的柔软,却未曾反驳心是向着的……元戈轻笑安抚,“是是是,您庄小姐浑身上下都是刀子,连眼神都跟刀子似,咻咻咻地能伤人……还听不听了?除此之外,有爱护我的父亲、疼惜我的祖母,还有个才刚刚回家的大哥与大嫂,还有个可爱的侄儿叫卓卓,那小家伙,人小鬼大,却很是贴心,这许久未见,只怕又在背后偷偷哭鼻子了……” 她温声细语地一一数过,笑容愈发温柔,是很少在元戈身上看到的那种温柔。 庄梦蝶打量着着这样的元戈……曾经的元戈是带刺的,也是清冷的,更是不论何时何地都带着点忧心的——那是元岐给她带来的,可眼前的元戈,没有了这种忧,低眉浅笑的样子真的无限温柔,她看起来真的比之前还要好。庄梦蝶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嘴角,又问,“那宋家的人呢?” 元戈偏头想了想,“相敬如宾吧。有宋闻渊在,倒也不必端茶递水、晨昏定省的守着规矩,也挺好。” 都挺好,那就很好,何况南隐也是盛京人士,南隐待她那般的好,自然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庄梦蝶兀自点点头,起身将剩下的酒都喝完了,才转首看向元戈,声色说道,“这知玄山,我替你守。” 看着突然严肃极了的庄梦蝶,元戈只觉得心下狠狠一跳,像是紧绷的琴弦终于给松开,“咚……”地一声弹了回去,余音悠长。 她看着庄梦蝶,对方却已经打定了主意,并不等她表态便继续说道,“就像你说的,知玄山总要有人来守,三长老那边没人,你这边也没人,大长老老了,撑不了几年了。何况,你既还在,他总挂心着你,有时间还不如去盛京城看看你……这里,总要有人来守。若是元戈没了,谁来守都一样,可你还在,我就不放心给别人……我总不能让你无家可归。” 她们之间还从未有过这样推心置腹的时刻。 大抵是隔了一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反倒让一些真实的心意更容易表达出来。 微微睁大了的眼又缓缓弯起,元戈轻笑颔首,“好。多谢。” “若是得空,常回来看看。”庄梦蝶偏过了视线,咳了咳才道,“我这人打打杀杀的是个好手,但要我管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我可没那自信真的能管好。兴许你几年不回来,这里就荒草丛生了也说不定。” “不会。”元戈弯腰替她夹菜,眉眼温柔带着笑,像是哄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似的,“咱们庄小姐庄霸天,不管做什么,只要想做,都能做得很好。” 久违的称呼,多久没听见人叫过了? 心下莫名堵得慌,面上却仍然不屑一顾地轻嗤着,“别说这些好听的哄我,本小姐不吃这一套!本小姐将话给你搁在这里了,要是你一去不回,本小姐就将这里给你糟践没咯!你知道的,本小姐别的本事没有,糟践的本事还是不错的——说到做到!” 抬着下颌,满脸的骄傲——糟践的本事当真值得骄傲? 元戈无奈摇头,一边将几个碟子里的菜都往她那拨,一边笑道,“是是是……想我回来看你直说便是。届时你修书一封,我自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何必这般放话威胁我……好好的小姑娘家,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刀子似的戳人……都下山历练多少年了,怎么就不能改改?吃吧,吃完赶紧睡觉去,我累了一天了,困呢!” “谁想你回来看我了?”庄大小姐顿时怒目呵斥,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儿差点一蹦三尺高,一双眼睛瞪得愈发又圆又大,月色下也同猫眼似的,生机勃勃的漂亮。 元戈却连顺毛都懒得顺,懒懒打了个哈欠,冲着她手里那些菜努努嘴,“快吃,困。” “你困就去睡呀!”庄梦蝶一边吃一边嫌弃,“跟谁拦着你似的!” 嘿!元戈都被气笑了,感情大晚上威胁自己上屋顶吃酒的不是她庄梦蝶呗?元戈舔了舔后牙槽,笑,“成,这可是你说的?别等我下去又威胁我上来,不然就将我逮起来揍一顿什么的……本小姐如今细皮嫩肉的,可不敢受你一拳头。” 庄梦蝶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蓦地又唤住,“等等!等我吃完,我带你下去。” 视线对上元戈“果然如此”的表情,翻了个白眼,解释道,“就你这点三脚猫功夫,三更半夜的,我怕你摔咯,到时候没人干活。”话是这么说,却又蓦地想起彼时林中自己刚知道元戈身份时的那一巴掌,死丫头还说什么想事情没注意,原是压根儿没半点功夫……这点三脚猫的在庄梦蝶眼中与没有无异。 永远不老实的死丫头。庄梦蝶一边懊恼腹诽,一边却又加快了吃菜的速度,三两口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手抱着杯盏碗碟,一手拽着元戈下了房顶才退开一步,“我回了。” 元戈点点头,转身就往屋里走,庄梦蝶蓦地又唤,“元……你,你若是、走在我前头,要不要我将你接回来?”到了嘴边的“死”字又咽下,大大咧咧的庄小姐到底是有了忌讳,忌讳死亡、害怕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不见。 一脚已经进了门槛的元戈脚下微微一顿,回头,笑着拒绝道,“不必。百年之后,自当身死魂归……不早了,快去睡吧。” 第425章 第二个出现了 夜色已深。 对许多人而言,今夜都注定是个不眠夜。 庄梦蝶骤然跌进真相的大门,心下疑问却并不因此而减少,反倒觉得愈发惴惴辗转反侧了——若是温浅面前,她尚且能理直气壮地护着自家祖父,可面对元戈,她到底是两难的。 一边是孝,一边是义,两难之间是不管怎么选都备受煎熬的自己——可最煎熬的是,她并未有过片刻的犹豫,纵然元戈之死只是一个意外,可祖父染指元戈私人密室是真,这件事就是祖父做错了。幼时她是祖父带大的,祖父曾说过,犯了错就是要承担责任的,祖父犯了错,如今这样的结局已是很好,可她总想去亲口问一问,元戈之死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只是,这样的辗转难眠终究在后半夜,庄黎川的某个妾室开始发热说胡话,半梦半醒间牙齿打颤喊着冷,丫鬟们手忙脚乱地帮她盖了一层又一层被褥,她却又手舞足蹈地折腾着喊热,丫鬟们又帮她掀了一层被子,气喘吁吁地没坐下歇口气,那妾室又开始喊冷。下人没办法,连夜去找了马氏,庄梦蝶院子离得近,听见动静赶去一看,就见济济一堂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顿时眼前一黑,差点就晕厥了过去。 连忙疏散了下人,只留下两三个贴身照看的,又好说歹说地送自家祖母回去睡觉,原想着让人去叫元戈,可一想到元戈如今那副一阵风都能吹跑了的身子骨,最后还是决定让南隐过来一趟。 庄黎川的这些个妾室,关系是出了名的好,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往来地也勤,马氏又做了一手的好菜,她也爱倒腾些好吃的小点心,这些个妾室得空了就爱往她那扎,绣花的绣花,弹琴的弹琴,兴致来了还能一起跳个舞,倒也乐呵。可这个节骨眼上,这种现象却不是什么好事……庄梦蝶对此格外忧心,翌日一早又去见了元戈。 元戈顶着一双乌青水肿的眼,明显也没睡好,老爷子后半夜断断续续地发高热说胡话,元岐元戈地乱叫,也不知见了谁,面色痛苦地说没有照顾好这些个孩子……他在梦里道歉忏悔,元戈在外面焦头烂额,一个方子一个方子地试了,一直到天都犯了鱼肚白,老人家才算是安稳地睡着了。 饶是如此,本来看着健朗的武人身体,遭了这一场罪也是瞬间清瘦苍老了许多,躺在床榻之间看起来面容都凹陷。 元戈替他掖好了被角,揉着酸疼的脖子出来见着庄梦蝶,愈发眉头紧锁的,轻斥道,“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偏你还来上瘾了,照着一日三餐跑吗?快回去,没事别来这里,凭白惹些罪受。” 庄梦蝶也不同她客套寒暄,耿直说道,“我知道,没想来的。只是祖母那边出了点事,祖父的一个妾室昨夜似乎、可能……我觉得应该是染上了瘟疫了。” 元戈揉着后颈的动作倏地一顿,指尖停留在肌肤上,眉眼微蹙看着庄梦蝶,总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只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于是她一时间没作声。 庄梦蝶继续说着,“这不,祖母那边的情况你也是了解的。我担心那一大院子的人大抵都要被传染了,我这才来问问你,咱们还要买些什么药材,我现在就先去找人处理起来,以免因为药材不够耽误了事情。还有,虽然你说虹姐儿也应下了此事,但她如今身份终究是站在你对立面的,你总不能全然信了她。她那些人手交给我,此事你也交给我,断不会出了半分岔子!” 信誓旦旦的姑娘,眼下虽然也泛着淡淡的青色,但一双眸子却是又大又黑,一张脸认真地半分笑意也无。 “我没信任她。”元戈静默片刻,到底是温声解释着,“我便是因为不信任她,这才将她拖入其中,若是置身事外便更不可控了。” 庄梦蝶连连摇头,“人人都道你心有七窍狡黠如狐,我却总觉得你最是天真纯良。你既不信任她便不必用她,想要她无法置身事外自然多得是其他的法子。这件事你便交予我吧,不必操心了,左右不会耽误了正事。” 原不想将庄梦蝶牵扯进来的,但对方既信誓旦旦地承诺了要守好这知玄山,往后几十年只怕还要遇到更多的麻烦事……这般想着,元戈到底是点头应允,“人可以交给你来安排,只你自己小心行事,马氏与我祖父这边没事便不必乱窜了。” 苦口婆心的,絮絮叨叨的,庄梦蝶听着连连摆手,“行行行,知道了!怎生愈发念念叨叨的像个老太太了,我祖母都没你这么爱唠叨!快去写吧!赶紧写完给我让我走,我也不爱在这待着。” 具体的方子还没定论,但大规模需要的药材大多都是常用的几样,的确可以提前购买。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元戈就拿了一张写满了药材的纸出来了,只较之进去之前,她看起来分外心事重重的样子,眉头锁着,垂眸盯着手里的药材单子,像是要把它盯个洞出来似的。 庄梦蝶只以为她是担心,摆摆手,唤回对方游离的思绪,“好啦好啦,没什么大事,本姑娘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这点小事还能办砸了不成?看诊治病我是不如你,这件事上却是你不如我……走了!”她扬扬手中的单子,转身即走。 元戈蓦地抬头唤道,“等等!” 她问庄梦蝶,“你祖父那些个妾室,何时来过这院子?” 庄梦蝶心思都在单子上,想也没想凝眉轻嘲,“说什么呢?这么多年你何时在这里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些个妾室们虽然闹腾,却也安分守己得很,瓜田李下的事情从不沾染……可别坏人名声!走了!”说罢,摆摆手,转身出了门。 徒留元戈站在原地,目送着庄梦蝶风风火火地离开,眉头却半点未曾舒展开来:是啊……庄黎川的那些妾室,这些年的确从未造访过其他男子的院落,和这边也无甚交集,那为什么就这么快染上了瘟疫呢…… 第426章 你刚挖了我的坟 元戈去见了湛弘昌。 宋闻渊不想她去见湛弘昌,可这会儿宋闻渊带着人搜山呢,看守是两个面生的小伙子,没有得到明确的命令之前自然不会拦着自家少夫人。 临时准备的拷问室,自然比不得诏狱的氛围,但元戈一脚踏入,便已经被一股复杂又刺鼻的味道惊了惊,说不上来的味道,血腥味、尿骚味、还有些奇怪的味道,混合成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气味……是一种让人浑身不适的气味。 房间不大,为数不多的两扇窗户都被封死,半点光线透不进来,只此刻打开的房门外,光线从身后打进屋内,照亮眼前的方寸之地。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人眯着眼看来,蓬头垢面下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大抵是看不清门口站着的是谁,他“哼哧哼哧”地从喉咙里吐出几口浑浊粗重的气息之后,才说着勉强可辨的话来,“我是不会交代的!有本事就弄死我……呵,传闻中的锦衣卫指挥使也是个孬种,有本事就弄死我!” 说完又笑,一边笑,一边哼哧哼哧地喘气,听起来像是喉咙里卡着一口绵密的痰,上不来,也下不去。 元戈站在门槛之内,蹙眉打量着角落里的湛弘昌。 他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年迈的虾米,脑袋都快要埋在膝盖里,衣服头发脏兮兮黏糊糊的,很是狼狈。但委实看不出受了什么重伤的样子,偏空气中又有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元戈忍着翻涌的气血,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湛弘昌,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门口的看守,“王家那对兄弟呢?”话音方落,湛弘昌猛地一哆嗦,朝着角落里又缩了缩腿。 看守老老实实坦白,“之前王家兄弟受了些刑,如今被大人送去山下医治了。”甫一说完,元戈就见着湛弘昌又是一哆嗦,他将自己的一双腿都抱了起来,脑袋埋在膝盖里,身体微微打着哆嗦。 看得出来“王家兄弟”四个字,是他恐惧的源头,方才还吆喝着“有本事弄死我”的老管家在这漫长的审讯过程中,虽然没有受到肢体上的伤害,却接受了精神上的拷打。而王家那对兄弟……显然是被当成了杀鸡儆猴的“鸡”。元戈沉默颔首,提着裙摆踩过凌乱的地面,走到里头才发现,原本落了灰尘的地面早已脏污地不成样子,血水混着尘泥,呼在地上薄薄的一层,脚底只觉黏腻。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宋闻渊不愿让她过来了。 着实让人浑身不适。 可她现在心疼有个疑惑想要一探究竟,她忍着这种从脚底板直直窜上天灵盖的不适感,步履轻缓走到湛弘昌跟前,垂眸打量着半晌,见对方自始至终半点反应也无,这才唤道,“湛管事。” 女子声线温润,湛弘昌哆嗦的身体一顿,抬头看来,半晌喃喃,“是你啊……少夫人屈尊降贵,来这脏兮兮的牢房里探望老头子,不知有何贵干?” 他像是这才意识到对面站着一个拿他没办法的女子似的。 看来这“王家兄弟”四个字,还真是他的死穴啊……元戈心下倒是好奇宋闻渊到底是对王家兄弟做了些什么,她压了压嘴角,本想着蹲下来同他说话,但看着眼前的地面,这想法到底是作罢,她先是问道,“湛管事,破了口的那只碗,后来你藏在哪里了?” 她温言细语,微微弯着腰,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甚至,看起来像在哄小孩子,湛弘昌心底嗤笑,觉得宋闻渊大抵是黔驴技穷了,才想到找这么个姑娘家来审他。他直直看着元戈,扯了扯嘴角,眼底讥诮讽刺一闪而过,“丢了。从山上丢下去的,至于那个地方,我年纪大了,又是黑灯瞎火的,记不清了。”这答案他说了无数遍,纵然嗓音粗哑难听,却也比之方才流利许多。 元戈仍是一张喜怒不辨的脸,闻言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又道,“那村子何时染得瘟疫?为何我从未听说?我也问过老师,他也从未听闻……” “呵,你一个世家千金,远在千里之外,又如何得知我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讽刺声戛然而止,湛弘昌突然变了脸色,他像是被喉咙口的那口痰彻底堵住了所有的话,那些字字句句堵在喉咙口将他本来毫无血色的脸涨得通红,他用一张几乎见鬼了的表情看着元戈,“你……你叫酆青檀什么?老师?” “嗯。”元戈从容颔首,“我如今是他的药童,唤他一声老师不是很自然的事情?湛管事何故如此吃惊?” 为何如此吃惊?若非此刻这副身子骨实在动弹不得,湛弘昌觉得自己如何都要一蹦三尺高来表达一下自己到底如何吃惊!一个伯府的少夫人,谁人不知这小药童就跟闹着玩似的,没多久就要离开的,这就能叫酆青檀一声老师了?!若是如此才真的是见了鬼了!等等……这女人方才说什么?“为何我从未听过?”是这句话吧? 昏暗的光线里,背着光的女子面容愈发的模糊不清,只看得到对方微微低头看来的样子,像是带着几分笑意。 嘴角微勾的样子,温柔里带着几分邪恣……曾几何时,那人坐在她院中的紫藤花下的千秋架上,回眸看来同自己打着招呼的样子,便是如此的笑容! 只一瞬间,湛弘昌突然得浑身都哆嗦,比方才听到“王家兄弟”还要哆嗦得厉害,他几乎是撑着双手往后缩着,只是他身后便是墙角,避无可避,只好一个劲地蜷缩着双腿,看着元戈嘴唇都打颤,“你、你、你不是那个少夫人,你、你到底是谁?!” 元戈愈发弯腰欺近,微微笑着的样子落在对方眼底像是罗刹索命般可怖。她却似无所觉,咧着嘴,露出白牙森森,笑得自以为明媚,“哦,我是谁?湛管事不认识我了?真是让人心寒呢……明明,你刚挖了我的坟呢。” “啊!”湛弘昌终于爆发出了有生以来最用力的尖叫声…… 第427章 三叔公 门口看守纷纷回头,皆是一脸震惊。 湛弘昌是个“硬骨头”。他似乎认定了宋闻渊不能真对他用刑,哪怕是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时候,仍然死死咬定了什么都不知道,问就是不记得了,再问就是年纪大了,实在记不住。 弄又不能弄死,诏狱里头那些招数还真不好实施,毕竟是别人家的地盘,以至于这管事虽然是受了不小的折磨,但要说实实在在的身体上的苦头,还真没怎么吃到,如今这少夫人进去说了几句话,这老爷子就惊惧至此……?看守对视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什么个情况,就见着宋闻渊带着林木进来了。 看守连忙迎了上去,将屋子里的情况尽数汇报,林木最近被这湛弘昌弄得心绪不佳,正烦着,闻言便呵斥,“里面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少夫人闻不得血腥味不知道吗?怎么还将人放进去了呢……” 里面什么情况他们清楚,可少夫人闻不得血腥味他们真不知道,再说……少夫人要进去,他们俩也拦不住哇!正欲说话,就听里面湛弘昌再一次失声尖叫道,“不可能!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我不信!我不信!说!你到底是谁?!” “你们不是不明白酆青檀为什么突然收我做药童吗,你们不是也不明白大长老为什么会将鉴书留在身边吗?”弯腰弯得累了,元戈缓缓后退一步站直了身子,抱胸而立垂眸看着眼前疯了一样喊叫着的湛弘昌,几近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密室去过吧?就算没去过,应该也听说里头好多稀奇古怪的秘术秘方,槿素就是带着能令人死而复生的秘术离开的……借尸还魂什么的,是不是也能接受了?”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林木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是还有人在呢! 宋闻渊却几不可见地牵了牵嘴角,这丫头句句实话,偏句句都不像实话,更是字字句句从来没说自己是元戈。他抬了抬手让人待在原地守着,自己上前两步来到门前,却也没进屋,只背着手安安静静看着。 湛弘昌并没有注意到门口的人,他抱着膝盖死死抵着后背的角落,看着元戈的表情仓皇又恐惧,“不……”他连连摇头,“不……你不是她,她都死了,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没了!再厉害的人一旦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何况是一个小丫头……” “是啊,何况是一个小丫头。”元戈压了压嘴角,背着光的眼神浓烈到仿若夜色下的暗流涌动,她说,“只是一个小丫头,偏偏你们闻着些风吹草动就要去刨她的坟,扰她的清净,又是为何?还是说……湛管事与这个小姑娘的死有些脱不开的关系呢?” “胡说!”对方倏地起身,又重重跌坐于地,只扯着的颈项却仍伸得长长的,凹陷的眼眶里,眼珠子突兀又渗人,他几近嘶声力竭地驳斥着,“什么关系?!她自己坠崖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同你说,就算要寻仇,也不该寻到老夫身上来!” “那该寻去谁的身上?” “自然是——”戛然而止的音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湛管事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你不是回来复仇的嘛,谁害了你你不知道?多么可笑,自以为是这知玄山上的大小姐,也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多少人哄着宠着的,殊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路啊!哈哈!”他似是极为畅快,仰面哈哈笑着,笑得呼吸都不畅,咳得满面通红。 又是这句话……殊不知挡了多少人的路。彼时槿素也是这样说的,话里话外都似她是被人害死的。 元戈眉宇紧锁,“挡了谁的道,湛炎枫吗?” 对方笑声已消,笑容却仍然挂在嘴边,偏着脑袋打眼瞅着元戈,像是要将眼前这具皮囊盯出个子丑寅卯来,他意味深长地笑,甚至好心情地换了个坐姿,将蜷缩着的双腿往外伸了伸,才道,“三爷?三爷护着还来不及,怎么会害她?三爷这人啊,原是罗刹脸、菩萨心,偏生看上了个不该看上的人,他怨极了元氏,只你和元岐是个例外,你不知道吧,他私底下寻了多少神医名士,向他们打听医治元岐的法子……这些不都是要银子的?他一个没什么实差的三长老,能有多少银钱的进账?” “自然只好寻了别的门路。偏他是个傻的,不邀功便也罢了,硬生生这许多年还只字不提!”湛弘昌一边说一边痴痴地笑,笑声干哑又苍凉。 湛弘昌看似清明,可言语间一会儿“她”一会儿“你”的,显然是有些糊涂了,可他话里话外提及的这些事,又委实不像是假的——甚至因着这几分糊涂,反倒显得愈发真实。 他说,湛炎枫的初衷,是想要救兄长?湛炎枫不会害她,那是谁……或者,到底是哪些人?她到底挡了哪些人的路?元戈百思不得其解,打量着表情诡异的湛弘昌,轻声唤道,“湛伯……” 对方几乎是浑身一颤抬头看来,声音都打颤,“你……” “湛伯。”她又一次唤道,几近怜悯地看着对方,轻声慢语地说道,“你到底替多少人办差?那些沾了毒药的碗筷,到底是三叔公让你送去的,还是你另外的主子让你拿去哄骗了三叔公,告诉他这是瘟疫病人的遗物?” 对方才伸展开来的双腿又倏地缩了回去,他死死抱着膝盖,见鬼一样地尖叫,“你叫他什么?!” 话音落,是元戈陡然拔高的音调,“告诉我!” 对方亦是陡然一吼,“胡扯!什么毒药!那就是瘟疫!是山下瘟疫死去的老百姓用的碗筷!我从他们废弃的屋子里翻了出来送上了山!用完之后就给丢了、丢啦!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三叔公岂是你能叫的!” “三叔公”的确不是所有人都能叫的,迄今为止,只有元戈叫过。 第428章 真正的幕后黑手 三叔公的称呼,的确是只有元戈叫过。 元戈这人,打小就透着一股子邪性,心里头越是不服气,面子上却越是嬉皮笑脸,像是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宗旨,一边嘻嘻笑着,转首就是一刀子,还专挑人痛处捅,哪里痛捅哪里,一刀子一刀子地捅,嬉皮笑脸,又咬牙切齿。 什么时候瞅着湛炎枫不痛快了,就“三叔公三叔公”地唤。 众所周知,湛炎枫不喜这个称呼,他年龄摆在那里,辈分也在那里,一声“三叔公”理所当然,可他畏老,这些年见着一根白头发都要拔掉,眼角多一条皱纹都要沉郁许久,众人看在眼里,自然提醒着自家小辈在这位三长老面前莫要太过于“守礼”。元戈自然也知道,偏她反其道而行之,你越不喜欢,我便唤得越亲切。 当然,这也就是她最淘气的几年里常干的事情,如今想来早已久远到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可对付一个湛弘昌却是已经绰绰有余,湛弘昌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扑向了元戈,元戈倏地后退一步险险避开,却还是被他攥住了裙衫下摆。枯瘦脏污的手指像是枯树根一样地攥紧了元戈的裙摆,他趴在地上,仰面盯着元戈,嘶声力竭的质问元戈,“你、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攥得极紧,元戈抽了抽,没能抽得出来,遂由着他攥着,只笑嘻嘻蹲了下来,轻声说道,“湛管事没听过吗,这人若是死得太冤,死后不愿入轮回,这魂魄留在世间会化成厉鬼回来寻仇……我便是如此。如今只是一个我便也罢了,到底掀不出什么风浪来,可湛管事想过没有,这知玄山上可是有几百号人物呢……届时因你而死,几百条冤魂向你索命是什么感受?” “哦,当然,那时候你也死了……人是死了,可魂魄还在啊!几百条因你而死的冤魂,日日冲着你叫嚣,合力撕扯着你的魂魄……别说什么死了就是死了,死了以后的世界啊,我可是比你知道得更多呢……” “胡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将瘟疫病人用过的破碗送进大长老的院子里吗?不只是大长老的院子,还有二长老妾室的院子里也有,是吧?倒是没想到,湛长老平日里与各院私交甚好呢!也不知届时那些冤魂撕扯的时候,会不会念着这几分私交下手留情些……三叔公就没那么好运气咯,只怕要被撕得神魂俱灭永世不得投胎咯!” 对方终于忍不住,攥着裙摆的手反手狠狠一推,手舞足蹈地吼,“不是三爷!是——” 戛然而止的音,向后退了一步堪堪稳住身形的元戈只觉得腰侧环上一条胳膊,她偏头看去,就见着一张漆黑如墨的脸,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才转首看向湛弘昌,目色平静地问道,“不是湛炎枫,那是谁?是谁想要整个知玄山的性命,元戈又挡了谁的道?” 事到如今,湛弘昌自然清楚自己方才说漏了嘴,也猜到了对方今日这番话真假难辨,假的可能性更大些,什么冤魂索命大抵都是胡编乱造。可经此一遭,他本就为数不多的精气神又泄了大半,愈发地所剩无几,加之方才惊惧太过,直到此刻都只觉得心脏狂跳而手脚无力,指尖都微微发麻。 湛弘昌自然清楚自己方才说漏了嘴,也猜到了对方今日这番话真假难辨,而且假的可能性更大些,什么复仇索命的冤魂大抵都是胡编乱造。可经此一遭他惊惧太过,哪里还有那精力同这样一个眨眼间全是鬼点子的人耍什么心眼子……何况,后面还跟着一个宋闻渊。他手脚并用坐起来,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慕容家。” 总不能让三爷遭了那么多的误会。 “元戈的确挡了许多人的路,二长老、三爷,但他们终究只是想要谋些蝇头小利,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那也不会去谋财害命……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下得了手呢?二长老那边我是不知道,可三爷在元戈元岐死后很是低落消沉了一阵,元岐的身体蹉跎多年,倒也多多少少已经做好了不能百年的心理准备,但元戈……着实突然,三爷完全接受不了,这件事上你怀疑任何人,都不该怀疑三爷。毕竟那是……” 后面的话湛弘昌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因着三爷的关系,他对元戈也总有一种“自家孩子”的心情。 慕容。 又是慕容家。 意料之外,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也算情理之中……虽是外祖家,但到底只是没见过面的外祖家。这个答案总比打小就朝夕相处着的长辈更让人松了口气。元戈真的缓缓呼出一口气来,看向对方的视线都多了几分平和,又问,“所以,你其实是慕容家的亲信?慕容家到底想要做什么?元戈又如何挡了他们的路?” 问题有些多。 对方又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了,才轻声说道,“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慕容家的亲信,他们用三爷威胁我。三爷就那么点不能与人道的事情,这辈子都栽上面了……慕容家真不是人啊,自家的闺女,死后的清誉用来威胁一个外人,呵呵。他们家想要什么?当年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但如今便是想要那密室里头的东西啊!数不清的宝藏、远古时期的秘术,传闻有多么离谱,他们就有多么觊觎!” “元戈不懂,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道理啊……她觉得自己将它们锁着,是造福世人,殊不知……” 殊不知,多少人盯着呢!只是知玄山名气太盛,这才阻了大部分觊觎的目光,可慕容不一样。湛弘昌垂着脑袋瘫坐在地上,他看起来疲累至极,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喉咙里那口痰仍然堵着似的,听起来很是费劲,他说,“你们都不知道吧,慕容家那老家主,本就是靠着各种秘法吊着一口气呢……” 元戈一愣,她的确不知。 第429章 又见安市 她不仅不知道慕容家的老家主是靠着各种秘法吊着一口气的,她甚至根本不认识慕容家的老家主——她的外祖父。 湛弘昌知道的也不多,用他的话说,他知道的那些也多是通过只言片语间的信息得来的,只知道老家主其实病了几十年了,慕容家家大业大,但实权都还在老爷子手里攥着,这些年底下那些个子子孙孙为了哄着老爷子分点肉汤出来,几乎是削尖了脑袋铆足了劲地找那些个长生的秘法。 与知玄山的联姻,亦是这个目的。 那几年的知玄山,名声已起,长老与为数不多的几位授业老师都很齐心,纵有想要钻空子的宵小也难以如愿,但知玄山上自有秘宝的消息传出,远在千里之外的慕容家便已经起了心思。联姻,自然是最好的法子。 听闻起初送来联姻的是慕容家的二小姐,性子活泼好动,很是适合知玄山这样的地方,只不知为何后来送来的却是慕容家的大小姐,性子娴静温柔。湛弘昌说到这里,亦是无奈长叹,“兴许,若最终嫁过来的是那二小姐,便也没有后面这许多事了吧……到底是天意弄人啊!” 是天意弄人还是人为设局实在不好说,但事实就是,最终嫁来知玄山的是慕容家的大小姐慕容少艾,那个让古井无波的三长老湛炎枫一眼万年的姑娘。 湛弘昌说,慕容少艾与元家大郎很是恩爱,大婚后很快就有了元岐,日子亦是和和美美,慕容家倒是再也没出现,许是想着从这大小姐身上下手,只没成想大小姐没几年就难产去了……他说得唏嘘又无奈,半点不像是有半分违心之意。 他和湛炎枫真的认为,慕容少艾就是死于难产。 像是被人篡改了记忆似的——既如此,他此刻说的事情究竟能信几分? 元戈回头看了眼宋闻渊,终是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只听湛弘昌继续说着那些旧事。他说自己是六年之后被慕容家的人找到,他们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三爷的心思,也知道了他设在暗室里的东西,若要他们闭嘴,那就替他们做些小事。事情的确很小,大多都是传递一些元戈元岐的近况,毕竟是这俩孩子的外祖家,相较于三爷的清誉,湛弘昌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传递地也不多,几乎是每三个月,他会写一封信送去安市的一个酒肆,收信人只知“慕容”二字却不知其他,但他也留了些心眼,有时候故意留几个显而易见的玄机,待对方主动问起,如此一来二去,便知道了一些关于慕容家的事情……但毕竟知之甚少,一边还要小心翼翼地瞻头顾尾,这些年也是艰难。慕容家最终目的终于露出端倪那会儿,是他们开始要他打听酆青檀的事情,他觉得有异,顾左右而言他地拖了几次,对方却恼了,竟然兴师动众跑到了知玄山。 也是那一次,他听到对方言语间提及老爷子的病,说是也不知能吊着多久,又有何处的方子用着,竟要人血为引,又说慕容少艾是个吃里扒外的,来知玄山这么些年,什么都没传回去云云……湛弘昌听得一身冷汗紧着一身冷汗,可如今人在贼船上,想要下船已是不可能,何况他们还攥着三爷的弱点。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目的愈发明晰,除了酆青檀最近又在搞什么东西,就是元戈学了什么,知玄山最近收了什么宝贝……直到元戈建了一个密室的消息传出,那边催得愈发频繁,几乎是一封信一封信地催着他去密室一探究竟。可元戈素来谨慎,她找人做了机关锁,整个知玄山上下只有槿素知道那机关如何打开,槿素是她身边的丫鬟,平素里护主得很,也机灵得很,如何旁敲侧击也无用,反倒惹了她的警惕……直到元戈身死。 说到这里,湛弘昌像是终于疲累至极,他整个人靠在后面的墙壁上,垂着脑袋,呼吸粗重。 元戈见他停了,等他缓了一会儿,才问道,“所以,元戈的死……到底是慕容家的手笔,还是只是一场意外?” 湛弘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段时间他们的确来了知玄山,在山脚下住了一阵子,我还下山会过面,他们扬言若我再打不开那密室,就要将我和三爷的事情都公之于众,让我们在知玄山待不下去……知玄山名声在外,纵然我与三爷离开了知玄山,这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人人喊打,诚如过街的老鼠。那几日,我天天暗中跟踪槿素,便也未曾过多关注元戈,没成想,她就突然地没了……” “是不是意外我真的不清楚。可若是人为,那绝无可能是三爷,二长老贪财、胆子却小,害人性命这种事情也断断不会做。所以,若是人为只可能是慕容家的。” 沉默。 光线从身后打进来,到得角落里已经依稀有些模糊,湛弘昌脸上的表情隐没在暗处,愈发讳莫如深。 元戈垂眸打量着,到底是没有再问,只沉默着走到门口,眯着眼仰面看天,长长叹了口气,就听着宋闻渊轻声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死后的世界?”微微上扬的音调,声音却沉,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明显是秋后算账的样子,只眼神却又心疼,不待对方回答,轻轻十指相扣,轻叹,“往后,别说这种话。” 他说,“听不得。” 听不得三个字,很轻,很缓,散在风里,几乎听不清,偏偏只在耳边略过,便觉得心惊,令人想要落泪。元戈直直看着宋闻渊,半晌,眉眼弯弯轻声说道,“好,以后再也不说了……其实我就是糊弄他的,哪有什么死后的世界。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呢……所以宋闻渊,好好活着,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性命最重要。从今以后,别为了任何人犯险。” “好。”他垂眸轻笑,又道,“除了你。” 第430章 茅塞顿开 元戈一噎。 偏对方含笑看来的样子,颇有一种“虽然我拿你没办法,但你拿我也没办法”的潜台词,没脸没皮,混不吝得很。 说再多亦是无益。 关于这次的事情,湛弘昌到最后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结果,他说其实自己也不清楚那只碗到底从何而来,那碗是随着一封信一起送过来的,信中要他告诉三爷这是湛弘昌自己无意撞进一个早已没人的废弃村落,在一间屋子里看到了对方留给后来人的书信,说这个村子遭遇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瘟疫,为了不将瘟疫传出去,他们这才决定将自己困死在这里。 湛炎枫其实早有灭世之心,这些心思在元戈元岐死后终于膨胀到了顶点,他对元氏一族的恨意也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几乎无需如何煽动,便咬牙切齿地应允了,只吩咐着湛弘昌行事谨慎着些,莫要只往元俊峰的院子里送,多送几处,如此突然爆发,迅雷不及掩耳,他们也好全身而退。 湛弘昌嘴上应着,可心下却也犯怵,这碗只有一个,总不能打碎了往各个院子里随便丢几个碎片等着人去捡吧?偏他实在不好解释为什么一个因为瘟疫死绝的村子里,会只有这么一件遗物。于是,他只好威胁了嬷嬷给元俊峰送去了一碗平日里鲜少会吃的银耳羹,元俊峰这人吧,是个典型的武人性子,直来直去,不爱动什么心眼子,对身边人更是不太提防……元氏一族的心眼子大概都给了元戈。 送去了银耳羹之后,他取回了那只破碗,庄黎川那些个妻妾倒也是奇怪的人,这些年从来没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情,大家和和乐乐在这山上,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每天去马氏那边用晚膳已是她们雷打不动的惯例,挤挤攘攘的一大屋子,有说有笑的。于是湛弘昌就趁着这个机会偷偷将那只破碗又送到了妾室的房里。至于是哪位,他还真不清楚,只随便挑了个就近的,将那只碗搁在了屋子里极显眼之处——哪怕那些个讲究的下人见了豁了口的碗丢了,可到底是经手了,信中也说,这上面的东西很厉害,经手必传染。 湛弘昌不知真假,但仍然每次都极其小心地用厚厚的旧衣将它裹着,到底这上面到底是真的瘟疫还是只是普通的毒药,他还真不好说。 元戈觉得像是走到了死胡同。 问,问不出来,查,暂时也没有方向,半点头绪也无。真相就好像在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墙之后,看似触手可及,却又远在天边。 原本以为的罪魁祸首湛炎枫最终被发现只是那些人手中的一把利刃罢了,这把利刃握在谁的手中隐约可见——那是她与这具身体共同的血脉源头,她的外祖,涉嫌诛杀亲生女儿的外祖。说没有任何低落自然是假的,虽未曾见过,却也是血脉至亲,她此生六亲缘浅,对亲人总多了几分无可奈何之后的期许。偏生,越是期许着,才愈发伤得体无完肤。 那些以为不在意的,到了此刻化作一根根尖刺,或深或浅地扎在身上,痛感来得后知后觉,却又历久弥新。 她不知道血脉上的这位外祖父到底是得了什么怪病,这些年遍寻名医而无果,他们也从未主动开口求助于知玄山,偏要用这些个腌臜手段来偷来抢来害人性命……若只是害她便也罢了,偏生害了她爹娘又来害祖父与整个知玄山。她不明白,甚至百思不得其解,若慕容家好言相告,知玄山并非一定不肯救。 除非……委实是什么伤天害理的法子。 彼时初建那密室,其中也没什么至宝,大多都是老师和祖父网罗来的宝贝,一些值得收藏的药典、一些名家打造的兵器,那时候的密室还没有如今这样复杂的机关锁,也没有防着山上人的意思,湛管事若真要进去,随时都可以。直到后来,她在无意中见到了一本写满了秘术咒语却又不知来路、不明真假的医书,这才有了密室外那道几乎无人知晓的机关锁。 可事实上,慕容家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觊觎知玄山了……以至于多番试探未果,最后杀女屠亲,所图到底为何,她不明白。 到了夜间的时候,庄黎川院子里的丫鬟开始有了发热喊冷说胡话的症状,许承锦又在那里守了一整夜,元俊峰那里最严重,一口药都喂不下去,喂一口吐两口,到得最后像是恨不得将胆汁都吐出来似的。酆青檀一把年纪了,跟着熬,熬得两眼乌青,几天之内看起来一下子瘦了好大一圈。 元戈看着也心疼,心底最后那点对另一份亲情的渴望也终于消磨殆尽,她看着床上迷迷糊糊地老爷子,紧了紧拳头,终是叹了口气,想着去院子里透透气…… 宋闻渊背对着屋内站在院中,听着脚步声回头,关心问着,“如何了?” “不太好。”元戈摇摇头,“看起来并不像瘟疫,但要说中毒……我又实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老师也说未曾见过……” 她无声叹息,头顶落下一只手掌,晚风里带着些许微凉,莫名让人有些安心,那些燥郁、悲凉仿若得到了安抚,终于有了栖息之处。她轻叹一声,将那些充盈在肺腑之中的悲戚缓缓吐出,轻声说道,“我不明白……他是我的外祖,若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直言便是,何必走到这一步……如今这般,整个知玄山几百条人命若尽数覆灭,于他们又有何好处……” 最后的尾音,戛然而止,散在风里。 元戈几乎是浑身一凛,瞠目结舌般缓缓看向宋闻渊,声音都打着颤,喃喃说道,“你说……知玄山若是真的没了,对他们来说真的会有半点好处吗?” 宋闻渊几乎是瞬间心领神会,“你的意思……” “嗯。”元戈颔首,又紧了紧身侧的拳头,半晌,像是下了决定一样,看向宋闻渊,“你守着这里,林木留给你,炎火跟着我去密室。我得去查点东西。” 没有人会煞费苦心干得不偿失的事情,除非蠢材。很显然,慕容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