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侦察连》 第1页 [军事小说] 《侦察连》作者:瞿旋【完结】 侦 察 连 (长篇小说) ——谨以此献给首先占领南京总统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英雄们 曲直99 1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前身,是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而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种子,应该是国民革命军山东第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 这二支队是由当地的地下共产党员把沂水、莒县一带的民间武装凑合起来编成的,原来叫山东八路军游击第四支队第六大队,成立时间是1938年2月9号。 本来,在事变前,山东的共产党叫韩复榘关的关,杀的杀,都折腾得差不多了。但小日本大兵压境,国共第二次合作,一些蹲在监狱里的共产党员被放了出来。刚好这时韩复榘撒了脚丫子,小鬼子只占了几条线,面上还没展开,一下就显出了一片没有顶的天。共产党立马就抓住了机会,情管造吧,就是连翻七十二个跟头也没管你的。恰好这些党员个顶个的是些人物,在全省各地起枪枝,拉队伍,闹得烽火遍燃,硝烟处处。这还不算,他们抓紧向自己的大本营延安要能打仗的红军干部。偏偏共产党领袖的战略空间意识是第一流的,对着那个像骆驼头一样的山东半岛地图看了半天,一下就注意到了这里边蕴涵的巨大战略机会,二话没说,马上派了一批身经百战的红军骨干,星夜兼程,赶到山东,充实进了这些武装。从此拉开了经略山东的大幕。在以后十几年的战争中,共产党都会从这个决策中获得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利益。 六大队在沂水成立后,由几个红军干部和韩复榘的老兵当教官,练了一阵兵,学会了几支歌,当年7 月,又拉到莒县岳家沟、跺庄一带驻扎,整编为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从延安派来的红军干部分别当了司令员、政委和两个营的营长、教导员,连一些连排长都由他们干了。 队伍拉起来了,虽然是五百多人的队伍,其实就二百多桿枪。其中有一百二十三桿汉阳造,八十六桿老套筒。一营营长罗积伟带着几个老兵,挨个儿验枪,枪栓拉得咔咔响,觉得虽然枪是不多,可比他们当红军拉队伍时也算不孬了。他们来山东前,在山西和日本鬼子干过几仗,多少了解一些鬼子的武器,就拿步枪来说,这汉阳造也算是不错的了,比起三八大盖,除了射程稍差一点,杀伤力却毫不逊色。老套筒其实和汉阳造是一个家族,只不过老套筒比汉阳造早一辈儿,是比照着人家德国的毛瑟枪造的,因这枪枪管外面有一个套筒,所以叫它“老套筒”。后来去了套筒,以上护木代替,别的地方也稍微改了改,就成“汉阳造”了。这些枪都还将就,可惜还有十几杆太老了,膛线都快磨平了,有的还用麻绳捆着枪栓,免得掉了。除了这些枪,别的就是些打兔子的抬杆以及大刀、扎枪之类的玩意了。 可就算这样,毕竟也是一只队伍啊?国民党莒县县长许树声和社会上的一些人士,都说共产党光知道拉队伍、抢山头,派款派粮,就是不真正地打鬼子。罗积伟很生气,娘的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一不打仗心里就长毛,竟然说老子不打鬼子?这时候部队已经转移到了莒县南边的一个村子驻扎,他就派出了营直属侦察班的班长董家莆、副班长宋加强向西到一个叫马梁子的鬼子据点附近侦察。 像罗积伟这样侦察兵出身的打仗油子,开始就重视侦察的作用。部队成立初期,在沂水练兵当教官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四处打量合适的角儿,心里大体有了目标,一营一建立,他就死皮赖脸地把这些角儿抠来,放到营直属侦察班里去。 他挑人有自己的办法,练兵的时候,他专瞄着人的眼睛看。伴着练兵的动作,有一种眼光冷煞煞地、半隐半露地滴熘在眼膜上,会像磁铁一样磁住他。打了多少年仗,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早悟出了一条道道,打仗是干什么的?那些鸟大道理归大道理,其实归总了一条,就是杀人!他找的就是天生的杀手!一个队伍能不能打仗,不能看他到底有多少兵,关键是看里边有多少个这样的杀手。一个班里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兵,这个班就带起来了;要是有两个,那就是超强班了。同样的,一个排、一个连乃至整个部队都是如此。只不过,这种天生的杀手很难得,得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 他瞄准了这种眼光后,接下来,再看看这人的骨架,考察一下他的灵敏劲儿,心里就有数了。不过说实话,刚刚拉起的队伍,这样的角儿毕竟太少,千挑万选,也只选了八个他认为合格的。让其中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当了正、副班长。也只好先这么将就了。 侦察班里本来就两支枪,一是在韩复榘部队当过兵的赵庆江带来的汉阳造,一是在吴佩孚队伍里当过侦察员的董玉麟带来的枪牌撸子。别的就是董家莆、宋加强从“金钟罩”里带来的砍刀、铁鞭之类的玩意儿了。罗积伟当然不满意,在全营范围内,给两个班长调剂了短枪,董家莆是驳壳枪,宋加强是 “撅把子“。这“撅把子”是罗积伟带来的,是红军根据地的兵工厂制造的,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打完后,还要把握把向下撅开退出弹壳,所以叫“撅把子”。不过别看它很苯,因为使的是步枪子弹,威力还是有的。罗积伟来到山东,调剂了一把驳壳枪,所以把这把“撅把子”给了宋加强。后来,部队在五莲山区和伪和平救国军张步云的部队打了几仗,有了些缴获。对侦察班的缴获,罗积伟就当不知道;别的连队搞到枪,他就要调剂一下。三调剂两调剂,就把侦察班的枪配齐了。虽然有的是马拐子,有的 第2页 是汉阳造,长长短短的,反正是配齐了。这还不说,他还叫当过铁匠的庞有富给每人打了一把匕首,做了套子,有事没事地掖在腰里。一些连队有眼红的,说他偏心眼儿,罗积伟也不搭理。 2 董家莆和宋加强是两个艺高胆大的傢伙,干什么都干得邪虎。对于侦察是怎么回事儿,练兵时倒听过课,大约摸知道就是探消息、瞅动静、看个地形什么的,就以为什么都明白了,接到命令,二话不说就上了路。他们头戴顶上破了个洞的苇笠,露出一撮直楞楞的头发,穿一件露膀子的白短褂,敞着怀,下穿一条黑色的刚过膝的大裆裤子,推一辆轱辘马,扮做收花生米的,在马梁子附近的几个村转悠了一下,除在沟坡村打听到常有鬼子和二鬼子出去催粮催草,从这里走以外,别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有些遗憾,照他们的理解,营长叫他们出来侦察有没有打鬼子的机会,是不是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宰他几个?可看来这机会也不是现成的。无精打采往回返时,已是偏晌的时候了。走出几里远,潜入沟坡村东南角一块树木遮天的坟地,想歇息一下,顺便想再等等看看,那些征粮草的鬼子今儿从这里过不。 在一座坟前的草窝里坐下来,解开搭裢,拿出带来的地瓜面煎饼、咸萝蔔条,卷巴卷巴吃起来。吃完后,打开水葫芦灌了几口水,就躺下来,舒服地眯起了眼。 刚眯下眼不久,从北边的小路上来了两个光头小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大的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小的甩着手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他们都穿着破袷衣,一根草绳子揽在腰间,一边拣着石子,一边抹着鼻涕,走进了林子。 俩小子只顾搜看树上的鸟了,没看见躺在坟后的两个人。 凭着一股灵敏劲儿,俩小子踏进林子的剎那,董家莆和宋加强就醒了。掏出枪,两桿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目标。不过看清来者后,就把枪收了起来,眯着眼看着他们。 俩小子仰着头,四处洒觅,董家莆和宋加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只见那大小子一抬手,一粒石子儿嗖地飞上了树枝,紧接着,一只鸟儿被击中了,不过没落下来。叫树上的一个枝衩儿夹住了。 那小子二话没说,抱住树身就要向上爬。可就在这当儿,令人心惊的一幕发生了:在树下的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蛇。董家莆和宋加强都认识这种蛇,差一点儿叫出声儿来。这蛇叫“草梢子”,是当地少有的毒蛇中的一种。身子短、细,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身披绿色花纹,经常窝在草丛里,不细端详,根本看不出来。它有很厉害的一手儿,能在草尖上游走,身子披分开草梢,滑爽地游出一个个“s”,眨眼间就会游出一大截儿。故名“草梢子”。甭看它细、短,毒性可了不得,人被它咬上,不到半天功夫,保准浑身肿胀,血凝得像泥块子,还有个活?眼下那小子显然惊动了那蛇,从草尖上窜游起来,在离那小子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仰起上半截身子,细如针尖的蛇信子飞快地吐缩着,细圆的、灰白色的小眼睛鼓突着,上面蒙着一层模糊的釉质花纹,透着可怕的、深不可测的意味。 第一卷 侦察连(2) 空气一下被搅干了,现场的人谁也不敢动,生怕再次惊动那蛇,对那小子发起猝不及防的进攻。 那小子显然也看见了那蛇,不过他很老练地稳住身子不动了,眯着眼,鼓突着嘴,和那蛇静静地对峙起来。剎那间,那小子不知怎地出了手,一下拽住了蛇尾巴,手腕一抖,蛇身就垂下去了,接着,左手拇指、食指环住蛇身子,上下捋动了几下,蛇全身的骨节就零散了,成了一截瘫软的草绳子。那小子把蛇悠了几圈,“刷”地悠向空中,飞得不见影儿了。 接着,那小子就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贴着树身向上爬,身子一曲一曲地,形成一条流动的曲线,像一头豹子,眨眼就爬了上去。在离小鸟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有一根树枝横在他的头顶,他手抓树枝,一个滚翻翻上去,顺手摘下小鸟,扔了下来。 这小子真真把董家莆的心挑动了一下。就说打弹弓吧,好象根本没瞄准,头一偏,左胳膊一举,右手一拉,就有了。关键是在打弹弓、抓蛇的几个剎那,他眼里闪出的东西,像磨亮的刀锋在日头底下闪了一下,冷冷的,锐锐的,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酷和冷静。其实他这种感觉和罗积伟是一样的,这说明他和罗积伟的天性有共通之处,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而已。 董家莆小时侯也是个爱玩弹弓的主儿,可比起这小子,他觉得功夫还差一截子。 鸟儿就落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起身过去拣起来,递给那小子,说:“小伙计,叫什么?” 这时那小子才看见了面前的两个汉子,有些出乎意料,斜楞一眼,没说话。 董家莆说:“乐意当兵不?打鬼子,有白面吃。” 他本来只是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谁知道那小子张口就说:“中!” 董家莆一怔,说:“还当真了?你不怕鬼子??” 他说:“怕啥?那些x操的也是一块肉。” 董家莆和宋加强对视了一下,反倒有些犹豫。看他年龄,毕竟还嫌小。 那小子眉毛皱起来了,问:“咋啦?说话不当话?拉了屎还要坐回去?” 第3页 宋加强笑了,拍拍少年的头:“小子有种啊!”他对董家莆说:“俺看中!带上他吧!” 董家莆说:“谁说不带了?” 那小子对象是他弟弟的少年说:“你回吧,和娘说一声。” 弟弟说:“娘不乐意呢?” 那小子说:“反正俺要走。你回吧,俺把这把弹弓给你。” 弟弟说:“真的?” 那小子把弹弓递给弟弟,说:“哄人是鳖羔子。” 弟弟高兴地接过弹弓走了。 路上,董家莆问:“该说你的名了吧。” 那小子一抽鼻涕:“俺叫许传领。” “多大了?” “十四。” 3 董家莆确实看好了这个傢伙,觉得天生是块当兵的好料儿,这样的料儿可遇不可求。 董家莆是沂水王各庄人,家里很穷,锅里经常是清汤煮菜叶子。可这不妨碍他打小喜好舞枪弄棒。王各庄有习武的传统,村里有个武学,据说打明末时就有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凡是男人几乎人人都习武防身。武学的场院里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习武的人整日在刀光剑影里闪转腾挪,出门都是小衣襟短打扮儿。他自然深受影响,得空儿就跑去,跟着大人比划。跟在他后边的,还有一个小他两岁,名叫罗成的。时间长了,什么踢腿、压腿、弓步、马步等基本功都很象样儿了。他一个远房二叔会一手铁鞭工夫,舞起来见人不见鞭。他看坡时,只要把铁鞭吊在看坡窝棚的门框上,就没人敢偷庄稼。董家莆常跟屁虫似地跟在他腚后边,跟着他学铁鞭。虽说到长大了也没学出什么大名堂,但一身功夫底子是打下了。就是因为有这点底子,村里组织“金钟罩”,他和罗成就成了骨干。 “金钟罩”是大刀会的一个支派,只要净了身,喝了符子,受了咒语,就算加入了。据说打仗时只要默默地叨咕咒语,身子就会像金钟罩着一样,刀枪不入。这一带的村子多数有“金钟罩”,青壮年参加的不少。比方说宋加强,和董家莆隔了几个村子,也是“金钟罩”里的一把好手。鬼子来了后,许多村子又以“金钟罩”为底子,搞起了常备队,董家莆还当了本村的队长。当有人拉常备队到沂水参加八路军的六大队时,他和罗成都跟着去了。宋加强是跟着他的大大(父亲)参加的队伍。据说他家里很殷实,有百多亩地,可他大大是个共产党员,把自家的地都卖了,买了枪,拉出一只队伍到了六大队后,留下宋加强在六大队当兵,自己到鲁东南特委工作了。以后不久,董家莆、罗成、宋加强几个人就都让罗积伟挑到了一营侦察班。 不过,在沂水搞军事训练的几个月里,董家莆就觉得自己学的武术没什么大意思了。眼下毕竟不是岳家军抗金的时候了,你武术再厉害,撑得住一枪了?看看那些教官,不论是射击还是刺杀,使枪的名堂真是不少,他们才是这年头的好汉!悟出这个道道,他一下就攮在了训练场上。不论哪个教官,只要叫他缠上,不陪他练到耗尽了力气不算完。 到了侦察班后,他很感激营长,除了因为让他当了班长,还因为营长给侦察班挑的几条汉子,个顶个的有几把刷子,而且其中几个本来就是训练场上的教员。能当他们的头儿,可不是简单的事儿。比方说赵庆江,在韩复榘部队里当过兵,练出一身本事。鬼子进逼山东韩复榘率部逃跑时,他先是带一桿汉阳造回了家,后又参加了六大队;还有董玉麟,三十多岁了,长得老相点,都叫他董老头儿,既跟过吴佩孚也跟过张作霖,并且当的是侦察兵,浑身都是武艺;再一个是彭二,据说当过红军?不过不是上边派来的,而是自己参加队伍的。这傢伙神神道道的,有种说不清的味道,不过打仗确实有几锤子。这三个在六大队时都当过教员。别的,副班长宋加强和罗成甭说了,在“金钟罩”里时就是一把好手;当过铁匠的庞有富,有一身打刀的功夫,更有一身使刀的功夫。剩下的李乃好呢?是个大力士,摔脚没几个能摔过他的。他的家在日照县海边的一个村子,不过家里没下海的,家里有几亩薄地,主要由大大、哥哥打理。他呢?贩过私盐,也贩过鱼。他一身力气,也习过武,贩盐那当儿,领头的一般不叫他挑盐,而是拿着一根木棍当保镖,碰上查私盐的盐警就叫他出来对付。曾经有一次他连着把三个盐警扔到了路边的沟里。后来他觉得干这个风险太大,就又贩开了鱼。许多时候就是挑着鱼到西边乡里换粮食。他就是在到沂水换粮时,看到正在练兵、唱歌的六大队,里边还有女兵,感到很热闹、新鲜,正好旁边就是一个招兵榜,就干脆当了兵,把鱼担子也献出去了。 但他们侦察班连他是八个人,少了点,营长叫他注意再找几个。他也一直在物色着。没想到在出来侦察的路上,就碰上了一个。小点不打紧,既然是侦察,有时也需要,再说支队里还有十三岁的兵呢! 4 对许传领这小子来说,当八路也不是没由头的。 他家就在附近的上崖村。在这一块,他的胆大是出名的,人家都叫他“楞头青”。早就有传说说村北的坟地里闹鬼,可和小伙计们藏蒙蒙,他专往那里藏,谁也找不到他。一次他一个人猫在一个坟窝子里睡着了,一气到了天亮。家里人找到他后,使劲看他有没有异样,他擦擦嘴角上的哈啦子,摘巴摘巴身上的草,就回家了,什么事儿也没有。事后有传说说他那晚上是叫鬼迷住了,转不出坟地了。他听了后说:“屁!瞎胡咧咧!” 第4页 上崖村东南角有一座矮爬爬的土地庙,里边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两尊塑像。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庙里的土地奶奶不见了,可同时呢?那尊土地奶奶却在相邻下崖村的土地庙里出现了。为这事儿,上崖和下崖还闹了一场,差一点儿打起来。还是双方的族长出面,把那尊土地奶奶搬回原址才算完。后来有了一种说法,说是上崖村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赌博,把老婆输给了下崖村的土地爷。这当然是老人借这事儿劝戒不要赌博的。 其实这事儿的真相,只有许传领和他那帮小伙计明白。许传领为了把村南头刘家二小子福子手中的鸟夹子赢到手,在土地庙前和他打赌,福子说,你要是能叫土地奶奶搬家,俺就把鸟夹子给你。许传领立时和他拉了钩。当天晚上,他带了几个小弟兄,捎着扁担、绳子,硬是让土地奶奶搬了家。事后福子没敢耍赖,把鸟夹子给了他。 第一卷 侦察连(3) 他一直是小伙计们的头,就是一些比他大,个头比他高的,也服他管。他打仗不要命,就算一次次把他摔个大马爬,他也要一次次站起来,扑上去,非叫对方服软不可。时间一长,就没几个敢和他较真的了。 去年开春,上崖村的许家存在北河沿上开了一块荒地。这里本来是没人管的河滩地,都是黄泥头、石头茬子,谁走那儿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许家存捡石除泥,送土积肥,硬是把它整得象样儿了。这块地是在上崖和下崖之间的,也没个明确的界限。可他整出来后,下崖一个叫谢洪顺的,硬说这块地是他家的,带人过来强行耕种。许家存哪肯答应,就要阻拦,两下撕巴起来,许家存吃了亏,回家喊了本家兄弟、侄子等七、八个人,又把谢洪顺一伙打得头破血流。谢洪顺们又跑回村,煽风点火,喊了几十个人,持着铁杴、挠钩、镢头等家什,嗷嗷叫着打了过来。这边许姓的人家见势不好,也回去喊了几十个人,两下这就叮哩噹啷打了起来。 这边姓许的先有人受了伤,有人就有些慌,眼看要溃败。突然,下崖村人的后边乱了套,一伙人斜刺里打过来,前边是一个毛头小子,持一把铁杴,头发炸煞着,什么也不管,只埋着头一个劲儿疯抡,一下把下崖村后边的人冲散了,前边的人一慌,上崖村的人趁机打上来,下崖的人便四下里窜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楚,原来那毛头小伙是十四岁的许传领。带的那帮人也是些十三、四岁的娃娃。事毕许传领叫娘好一顿吵,可他就是不服软,娘气得把他关在家里三天不叫出门。 除了这件事,上崖村的人对许传领这个魔头式的傢伙提起来就摇头,但说来也怪,许家辈份最大、七十多岁的许老槓不知怎地却很偏爱他。逢春节晚辈到他那里拜年,有些在外边读书的晚辈,提起来长辈脸上就放光,可许老槓对他们都很一般,点点头,给点磕头钱就算了;但对许传领就不一样,给的磕头钱多不说,还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个劲儿摸他的头、脸、肩膀,说这年头儿,就这样的小子能有出息。毫不遮掩那股喜爱劲儿。 有些人不服气,也不理解,背地里嘀咕,传到许老槓的耳朵里,他很不以为然,说:“读书当然好,可咱许家多少辈来缺的不是儒生,是武生。细琢磨琢磨,咱为啥没少受人家欺负?就是咱家的脉气软,在世上挺不起腰来!甭说眼下还不太平,有小日本在闹腾了!碰到事上,单凭酸不拉叽的儒生不顶事儿!领孩这小子骨子里凶巴巴的,天生就是一块搞武的料!就看有没有时机了。”几句话就把人给顶回去了。 5 许老槓听说许传领的娘把许传领关在了家里,拄着拐杖走进他家,对许传领娘说:“我说孙媳妇,管孩子不是不好,不过应当顺着孩子的性子来,要不越管越呛茬儿。叫俺看,依着领孩的性儿,还不如叫他去当兵,说不上能出个人物,咱许家也能硬气起来!” 传领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不会答应送老二去当什么兵的,“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一向明事理的老人,怎么还能出这番主意?不过她还是把传领放了出来。 传领听到老爷爷说的话,怦然心动。其实细想想,他确实是很喜欢枪的。村里有好几家富户,数张家厉害,在岚山头、青岛、上海都开了商号,叫“利盛达”。他家在上崖的大宅子里养了兵,有的背匣子枪,有的背汉阳造。许传领一看见,眼就直勾勾地盯个没完。好象人一背上那玩艺儿就变得不一样了,钢钢的、硬硬的、神神的,快顶上天兵天将了。他总感到那傢伙要是拿到自己手里,肯定会通了自己的气脉,全身畅快得像过节。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当兵了。为什么?就因为当兵的有枪。 当然他想喜欢枪,还有别的原因,就是这两年来他憋了几口闷气。 他家里只有三亩薄地,平时就不够吃,加上大大(父亲)长年有痨病,花销大,每年一打春就挨饿。二十六年(民国)春,大大的病更厉害了,说着就咳出了血。有一次眼看要毁了,想起要喝点小米稀饭,娘领着传领到一个不出五服的三叔家讨一把小米,三叔很不耐烦,说:“也没见你们这么没有心眼的,你家那块薄地,俺盘了三年都没盘来,这倒想着来讨小米了。你娘俩回去沖俺那个犟头兄弟说,要是今儿想卖,我原价再加一斗小米,别说喝稀饭了,就是吃干饭也得吃多少日子!” 第5页 娘是哭着走出三叔的门口的,她没敢把这事对大大说,也嘱咐不让传领说,只说三叔家也没小米了。那一次大大到底没吃上小米,就闭了眼。 这一口气算是憋在传领心里了,还有一口气是日本人给的。 二十七年(民国)五月十二号那天,他跟着下崖村的舅舅到日照县的南湖集去贩虾皮儿,大他一岁的表姐想到集上买衣裳,也跟着去了。那时他心里就对两个嫚(女孩)有好感,一个是和他同岁的福子的妹妹刘秀菊,再一个就是这个表姐。有一次刘秀菊给在外边玩的福子送煮熟的地瓜吃,也偷偷塞给了许传领一个,悄悄说:“背地里吃,甭叫别人看见。” 许传领悄悄熘到一棵大树后边,把还温热的地瓜吃了。回想着秀菊的神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象在家偷偷喝了一口糖水似的。 表姐对他也很好,只要去她家,有什么好吃的比方说一块锅贴了,一个梨疙瘩了,都给他留着。这天他们赶到南湖集,没想到刚摆下摊儿不久,就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在响,呜呜的,震得耳朵嗡嗡响。抬头一看,有五只鸟一样的东西在飞,有知道的人喊:“飞机,飞机。” 集上好多人都抬起头来看景,因为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玩艺儿,寻思怎么这样的铁疙瘩还能在天上飞?真是怪了。个个掂着脚,脖子抻得老长。 不多会儿,那五架飞机抖了抖翅膀,发着刺耳的叫声,突然滑沖了下来。接着,从它们肚子底下滴熘熘地下出了好几串蛋。 下边的人还不知是怎么事儿呢,就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狂啸,就是一片烟山火海。地皮被掀起来了,天倒过来了,人、房屋、商摊儿,地面上的一切都迸向了空中。 他眼前一片灰黑,剎那间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了。待醒过神来,整个大集已是一片尸山血湖了。断臂残腿,肝肠心肺,飞得到处都是,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贴在断墙上,有的就血糊燎烂地垛在自己的脚底下。一股腥腥的、焦糊的、呛人的气味,浓得像泥汤,堵住他的鼻、嘴,噎得喘不过气来,噎得一个劲儿想呕。 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人家说的十八层地狱?他想叫喊,想快跑开,可恐怖像一根绳子,把他身子捆住了,一步也挪不了。 这一场惨绝人环的“5·12”大轰炸,死了637人,伤者过千。好在他伤得不厉害,只叫蹦起的土坷垃砸着了脑袋,一会儿就不疼了。他舅舅的胳膊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可表姐呢?待他们醒过神来,只哭喊着找到了半截绣花鞋,别什么也没见到。 这以后的一阵儿,他老是做恶梦,愣不怔怔地醒过来,惊出一身汗。他常琢磨这日本人:你说怎么还有这么狠、这么不讲理的呢?你在天上,俺在地下,都是些庄户老百姓,隔老远呢,也没惹你,你怎么能那么祸害人?成百上千条命,就是对一群蚂蚁下手也得思量一番啊!就是因为俺们老实,没有你们那样杀人的铁疙瘩? 林林总总地经了这些事儿,他才觉得,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平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一把利盛达家兵那样的枪,跨上马,当一条好汉,他娘的杀尽日本鬼子和天下不平事才好呢!虽然这时候利盛达那样的大户人家为躲战乱都已经搬走了,见不到枪了,可他还是想。有时在梦里就喊:“枪!枪!”牙也咬得咯咯响。 所以董家莆半真半假地叫他当八路时,他立马就应承了。 6 眼下,董家莆对许传领说了他们窝在坟地里的想法,嘱咐他,要是看见了鬼子,就数数儿,看看到底有多少。于是他们几个爬在一个坟后边,直瞅着东边的路。 别说,也没白费功夫,太阳大偏西的时候,路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前边是一队二鬼子,中间是几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后边是一队真鬼子。 这段路处在两个坡中间,董家莆他们隐藏的坟地是西坡,东坡也是一块坟地。两块坟地的上边遮着黑压压的松柏。从这里向路上看,西照的太阳把光线洒过来,土黄色的二鬼子,鲜黄色的真鬼子,杂色的大车,骡子,挑在肩头的乌亮的枪身、一闪一闪的刺刀,在松柏浓郁的背景下,就像皮影戏里的影子逼进了你的眼睛。 第一卷 侦察连(4) 许传领看到这列人马的剎那,不知怎地,头皮就铮——地麻了一下。听人说,人要是碰到了马虎(狼),就算还没看见它,头皮也会发麻,可他在坟地里碰到过马虎,没觉得头皮发麻,碰到鬼子倒麻了。他们上崖村很偏僻,虽然听到了不少鬼子的事儿,但还没亲眼看见过,今天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些鬼子不是平常人,身子里可能装着一些很怪、很邪虎的东西,莫非是些铁牙钢嘴,铜心石肝? 不多会儿,就觉得血一个劲儿向上顶,顶得脑门发晕,太阳穴嘣嘣地跳,身子蓦地鼓起一股劲儿,想像着自己像条恶狼似地窜上去,狠狠地用嘴撕那列影子,撕得他们血糊潦拉、粉身碎骨。可他同时又感到有一种恐惧在身子里游荡。冲动加恐悚,像两列对撞的浪头,汇成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使身子微微抖颤起来。眼看着那列人马走过了这段路。 这当儿,董家莆和宋加强已经给鬼子过了数,互相对了对,董家莆说是四十六个二鬼子,四辆大车,三十二个真鬼子。宋加强说是四十八个二鬼子,三十个真鬼子。他们又问许传领,他这时才一下清醒了,红着脸没说出个所以然。他根本没记着数数的事儿。 第6页 不过董家莆也没埋怨他,和宋加强一商量,大差不几个,就以自己数的为准。 第二章 1 回到岳家庄,董家莆和宋加强到营部汇报完后,营长罗积伟就跟着过来了,拍拍许传领的后脑勺儿,亮着嗓门说:“我看看你们领来的是个什么小子?” 许传领感到他锉子样的大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很不舒服,并且他的话音怪不拉叽的,有点象蛮子腔,又不太象,反正叫人听了不舒服。就梗梗脖子,剜了他一眼。 罗积伟咧开大嘴笑了:“好傢伙!虎了巴几的!这么的吧,我还缺一个通讯员,跟着我吧!” 旁边的董家莆急了:“营长,人可是俺带来的!” 罗积伟说:“看你吓那样子。那就叫他留在这里,看你们能不能把他带成一个好侦察兵!” 董家莆嘴一咧:“营长你情管看就是!” 罗积伟说:“看看吧,看看吧,训练了那么多日子白费了!这样就行了?应该敬礼是不是?” 董家莆一个立正:“是!” 许传领这下有点明白,营长好象是个不小的官儿。鼓了鼓劲:“营长,俺的枪呢?” 罗营长一楞,接着说:“噢——来就要枪啊!也对,兵嘛!不过,你是侦察班的人,你的枪我可管不了。”他向董家莆偏偏脸:“你得问他,这枪该怎么发。” 他说完就走了。 许传领眼巴巴地看向董家莆。董家莆粗着嗓音说:“咱队伍也不是不发枪,可眼下缺,要等的话,就得等别人替你抢,有种的是自己从鬼子手里抢。” 许传领脸一下热了,想:“毁堆了,赶他们要枪,是不是叫他们把自个儿看成没有种?娘的!不过一时没有枪,学打枪总可以吧?”就说:“那打枪教不?” 董家莆说:“当然要教了,你还得好上学!懂不?” 许传领突然扑到宋加强那里,一下把枪从他腰里掏了出来,喊:“俺先看看!” 宋加强吓了一跳,一个翻腕把枪夺了回来。说:“你小子这么楞啊!找事不?真想学啊!吃了饭再说!” 说到他们吃饭,是营部的管理员老范发饭票,每人一天八两粮票,四分钱的菜票。一天两顿饭。侦察班吃饭有个诀窍,就是每顿饭交上全班人的饭、菜票,到伙房凶头恶脑地划拉一簸萁干粮,舀满一桶菜汤,把饭打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样笼统着打饭,量多数能超过实际人数。副教导员杨义分工负责营部的后勤,老范就找杨义反映,杨义找到董家莆和宋加强熊过几次,他们都是说一定改正,可下次打饭还是如此。时间长了,也就没了办法,因为营长宠着侦察班。许传领来后,虽没吃上姓董的说的白面,多是些高梁煎饼外加菜汤,可多数时间能管饱,比在家里强多了。 这天老范用几个月的伙食节余,托地方上的人买了两只羊和一些白面,炊事班嚷着要做炕饼、羊肉汤。人们一听,都恣得不得了,老早嘴里就淌水了。侦察班的彭二还到炊事班帮着杀羊,用自己的匕首挑开羊脖子和腿腕子,一会儿顺腿腕子吹气,一会儿剥皮,一会儿嘴里叼着血淋淋的刀,用手向外掏五脏六腑。不仅仅杀了、剥了就算了,还把骨头该剔出来的剔出来,骨节、筋脉很是明白,下刀没个错。做这些时,眼里迸着锃亮的光,喉管子里吭哧吭哧的,很过瘾的样子。几只羊都是他杀的,几经折腾,不多会儿就杀完了,变成了一块块肉。引得一边观看的人啧啧称嘆。不过许传领老感到他的样子有些吓人。 饭做好后,侦察班扛回去锅盖般大小的一张炕饼,打回一桶羊肉汤,先稀里呼噜吃了一桶,又去抢了半桶。可班里的人哪个也没吃过许传领。他盛一碗埋头喝一碗,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碗,最后又到桶里捞时,勺子只碰着了桶底。罗成看见了,就把自己的半碗倒给了他。他半仰着头,三口两口地又喝了。喝的时候老感到肚子是个无底洞,怎么也灌不饱,可喝完后,就撑得直不起腰来了。 彭二很看不起他的样子,讽刺他:“你是不是属猪啊!一个人喝了七碗半,将近一半都叫你灌进肚子里了。” 他这才感到不好意思,想:“自己是喝了七碗半吗?”不过这顿饭是他下生以来吃得最过瘾的一顿,一辈子也没忘。 吃完饭后,天已经发黑了,董家莆是个喜好练兵的人,就是这个空子也不能让闲下来,把全班人拉到村头开练。 董家莆说:“俺为啥老带大伙儿这么折腾?没啥理由,罗营长说了,当兵是干啥的?就是杀人的!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怎么着?就得学好杀人的本事!咱虽是侦察班,可也耽误不了打仗。往后,咱——咱是九个人不是?什么也不比,就比杀人!哪个杀得多——对了,还有哪个缴枪多,哪个是好汉!咱这里记着帐,中不中?” 大伙儿说:“中!” 彭二说:“这可不比喝羊肉汤啊!” 有人笑了起来。 许传领只感到血一下顶上了脑门,又有些委屈:“娘的,不就是多喝了几碗羊肉汤吗?你当你还多么能?姓彭的你等着!老子就和你掰上了!到底看看谁杀得多!娘的!杀!” 第7页 一股热腾地涌上了全身,一种莫名的快感颤慄开来。 董家莆特别叫赵庆江教许传领打枪、扔手榴弹。直到练得看不清人影,大伙累得快散架了时才算完。 2 自听完董家莆的汇报,罗积伟就下了决心:“就打他娘的一仗!”向刘涌司令员汇报了后,刘涌也同意了。支队又安排了几次侦察,一营侦察班的董玉麟还带着庞有富混进了马梁子据点,悠了几圈,进一步摸准了敌人的来回规律。刘涌和两个营长由董家莆和宋加强带路,亲自化装到沟坡附近看了地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部队吃了一顿白面饽饽,菠菜鸡蛋汤,连夜出发了。 因为这是打鬼子的第一仗,所以他们很慎重,除留一个连的留守部队,全支队都参加了,还动员了六区区中队的五十多个人。还好,临出发前,总算发给了许传领两颗手榴弹和一把匕首。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沟坡村东南角的阵地。按照部署,一营的一、二连担任主攻,埋伏在西边的坟地;三连和六区区中队埋伏在东边的坟地,担任助攻。二营的三个连,分别占领周围的一些要地,担任阻援任务。支队特务连担任预备队。刘涌是总指挥,罗积伟是主攻指挥。 按侦察的情况,催粮的日伪军也就七十多个人,自己这一方出动了六百多,打主攻的也有三百多人,应该是牛刀子杀鸡,没有问题。不过刘涌、罗积伟几个和日军打过仗的老红军,对他们的战斗力是有所了解的,还是有些担心。虽然他们怕影响士气,没过分渲染日军的厉害,但无论是在战前的战斗动员,还是部队进入埋伏阵地后,都一再传达命令,要小心、慎重。 从一大早一直待到下午,爬在草丛里不能有大的动作,中间小小心心地啃了两顿干饽饽,喝了点凉水,也实在够他们受的。 好容易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征粮的车队过来了。仔细看去,二鬼子的队形和鬼子的队形就是不一样,二鬼子走得吊儿郎当,鬼子走得很整齐——抬腿甩胳膊齐刷刷的,看肩线和刺刀尖,一起一伏的,总是一条线,隐隐地透出一种摄人的气度。不过他们确实骄傲得鼻孔沖了天,大意的很,眼睛根本不向两边看。 第一卷 侦察连(5) 侦察兵在战斗打响的时候,一般都担任警戒任务,没有特殊情况是打不了正面进攻的。眼下,一营侦察班埋伏在西边坟地的北端,营长给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漏网、逃跑之敌,并特意嘱咐董家莆,没有他的命令,绝对不能随便出击。营长明白组成一个侦察班的不易,不想让他们受损失。看着路上的鬼子,许传领又有了第一次看见他们时的那种反映,头皮“铮——”地一麻,一股说不清的什么劲儿顶得他很难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出开火命令的,只听见周围噼里啪啦响起了枪声,一层淡淡的蓝烟升腾起来。 他浑身一竦,知道战斗开始了。 走在前边的二鬼子不撑打,胡乱爬在地上和车轱辘后边开枪,还有撒开脚丫子跑的。鬼子就不一样了,表现令人吃惊:听到枪声后,就像被按了按扭似的,一下全卧倒了。离路沟近的,接着翻到路沟里,用刺刀三撅两挖,在沟沿挖出一个槽子,枪一支,就“八勾——”、“八勾——”地开了枪。只看得见半截钢盔和枪口,看不见他们的身子。 这里除两边坡地上的坟地被八路军占了外,紧贴着路东还有一小片坟地,因为离路太近,八路军没布置人。在路沟里鬼子的掩护下,别的鬼子侧着身子向这块坟地爬,右手拖枪,左胳膊肘儿柱地,左腿一绻一缩,右脚一蹬一蹬,象一条黄虫子,出熘出熘地,很利索。一爬到坟地,枪就伸出来射击。有了他们的掩护,爬在路沟里的鬼子也虫子似地爬进了坟地。两边坡地上的枪一齐向他们射击,打得土、石“扑扑”、“啪啪”地溅起来,可就是很难打中他们。 鬼子分成两组,一组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十几支步枪,分别向西坡、东坡的坟地射击。他们的枪法奇准。许传领看见这边阵地上一个黑脸汉子,在土坎上放上了一块石头,垫在枪下边,刚打了一枪,随着就有一枪打过来,把那块石头打成了碎片。黑脸汉子一下冒了一头汗。再也不敢抬头了。别人也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有个排长火了,猛地站起来,举起驳壳枪就打,刚打出几发子弹,一颗子弹就打进了他的脖子,他一声不响,像一截沉重的木头,“扑”地摔倒了。二连的文书是个戴眼睛的,视力不好,爬着瞄准,瞄得时间稍长了一点,还没等扣扳机,一发子弹就打中了他的头,红的血、白的脑浆子,迸了出来。 这边的枪声一时哑了下来。 东坡的坟地更被动,鬼子一还击,区中队的一个人被打死了,一个班的人竟然一下爬起来,盲目地乱跑,全被鬼子用枪点了,还趁势发起了冲击。鬼子本来人就不多,还有一些封锁着西坡的坟地,竟然起来十几个人,吆喝起十几个二鬼子,分开两拨进行包抄。东坡坟地里的人开枪射击,可鬼子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卧倒,根本打不着他们。 东坡坟地里的人要是一露身子呢?肯定会被打倒。眼看鬼子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呜里哇啦地越来越近。坟地里的人觉得他们简直是些打不死的妖怪,终于沉不住气了,先是区中队有人爬起来跑,几个影响一群,最后连二支队一营三连也跟着跑起来。鬼子趁机占了这块坟地,机枪扫,步枪点,眼看区中队的人一堆堆被打倒了,几乎没剩下几个。三连也伤亡了不少人。 第8页 3 许传领蒙了,仗还有这么打的?天!才三十来个鬼子啊!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胳膊,手里只是两个手榴弹。咬着牙,有想哭的感觉。 解除了东边的威胁,鬼子又调过头向西边的坟地射击。 眼看对手占领了有利地形,西边阵地上的人忍不住了,一个人爬出坟地,爬到右边一个崖头上,那里地形好,可以从上到下看清对方的阵地。他举起马枪,本来是想打鬼子的机枪射手的,可把机枪副射手打中了。他又开了一枪,干掉了一个露出身子的二鬼子。看来他的枪法还可以。这时许传领听身边的董玉麟嘟囔:“哎呀,快换地方!” 那人正在兴头上,又举枪射击,可刚抬头,一颗子弹打来,正中头部。他不动了。 许传领突然想:看来在一个地方不能同时打死几个对手,要不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时,红了眼的罗积伟到前边来了,喊:“沖!娘的给我沖!” 一群人站起来就沖,可沖得蒙蒙怔怔,还没到路边,就全被机枪打倒了。 咱这边有实在气不过的,尤其是那些红军干部。他们血里火里打了多少年仗,一个个儿都成了“精”,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可旁边就是一些刚扛枪不多久的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二连连长就是一个红军干部,他实在火了,一把脱下褂子,裸着上身,一手拿着驳壳枪,一手抓着两棵手榴弹,干脆自己沖了出去。动作倒是很利索,也会利用地形地物,几个翻滚就越过了路面。看来他是想把鬼子阵地北头的一挺机枪打掉。 他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跃进,有时像鬼子那样左胳膊肘儿柱地,左腿一绻一缩,右脚一蹬一蹬,出熘出熘爬几下,有时连翻几个跟头,很是麻利。子弹在他身前身后不时爆起一朵朵土花,可就是打不中他。这边有人低声喝好。许传领紧张地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眼看就要接近鬼子的机枪阵地了,他抬身用驳壳枪打了一梭子,接着扬起胳膊就要投弹,可就在这剎那,一梭子机枪子弹排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一下子歪倒了,但他稍顿了一会儿,还是向前爬了几步,留下了一汪通红的血印子,挣扎着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不过也就扔了几米远,在他头前爆炸了。他的身子又抽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也可能又叫自己扔出的手榴弹的弹片击中了。 鬼子的机枪还在叫。 二连指导员和一连连长红了眼,扯着嗓子大喊:“沖啊!”站起来就带人冲上了路。 鬼子的两挺机枪和步枪疯了似地扫射,路面上不时有人倒下去。有人退回来,有人冲过了路,占了路边的几个坟头,和鬼子对射起来。本来只有监视任务的侦察班,实在压不住了,董家莆忘了营长的嘱咐,一声喊:“咱也上!” 九个人一下沖了上去。不过许传领无意中看见,董玉麟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稍迟一会儿,才沖了上来。 因为他们是在最北边,一直没开枪,鬼子没注意,在鬼子发现他们掉转枪口以前,已经一阵风似地沖了过去,也占领了路东边的几个坟头,和刚才占领几个坟头的人一起,对鬼子形成了包抄之势。 许传领蒙头蒙脑地跟过去,后边的董玉麟一把把他拉倒在身边,说:“别露头!” 鬼子的火力分散了,但还是压得很紧。赵庆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向鬼子那里扔了块土坷拉,一个鬼子以为是手榴弹,起身一闪,赵庆江乘机“啪”地一枪,那鬼子一头栽倒了。赵庆江眼光冷冷的,嘴角夹着一丝笑。另一个鬼子起身去拖被打倒的鬼子,宋加强也是一枪,把他撂倒了。不过突然有一枪打过来,顺宋加强的头皮搓过去,头发燎出了一条沟,发出一股焦糊味儿。他赶紧把头低下,吐了吐舌头:“娘的!还挺准哩!” 这个时候许传领有些急,眼看着赵庆江和宋加强一人干倒了一个鬼子。可自己连枪都没有,怎么和他们比杀人?这太不公平了! 鬼子的火力被吸引过来不少,西边阵地上,罗积伟又带人发起了冲锋,终于冲进了鬼子的阵地。鬼子“呀呀”地喊着,挺着刺刀迎上来了。 一场刺刀战开始了。许传领看到,咱的人拼刺刀好扎堆,几个对付一个。好象是叫一股劲儿逼着,不由自主地向自己人身上靠。鬼子倒不是这样,一个是一个的。在人堆里,还能零零碎碎地听到枪响,不过枪响后,倒下的往往是鬼子。当时,许传领还不知道鬼子拼刺刀枪里不准留子弹的规矩。不过他看见,鬼子拼刺刀很利索,经常看见他们胳膊向前一突,脑袋一埋,一个垫步,刺刀就出去了。枪、胳膊、肩、脑袋基本是一条线儿。挡对方的刺刀也是,握枪的手腕子一翻,幅度很小,枪刺就压下去了,对方的刺刀就会“铛”地被拨开,接着就会来个突刺。咱的人呢,多数操枪的动作很大,像抡大棒似的,一动就闪出空挡,叫对手占了便宜。几个对付一个都还有些吃劲儿。 这时太阳已经大偏西,西斜的阳光打在黄蒙蒙的硝烟、尘土上,刺刀在里边一闪闪地起伏,人影像斗鸡一样,一会儿这个起来,一会儿那个下去。不时有一股血浆,“扑”地溅起来,就像一枝枝鸡冠花举向了天空。 第一卷 侦察连(6) 咱眼看要撑不住劲儿了,渐渐被鬼子逼出了坟地。 第9页 咱这边又有人急红了眼:一个大个子,头上裹着绷带,往地上一躺,一边打着滚儿,一边连拽带扯,从躺在地下的尸身上,扯下了几个手榴弹袋子,急急地裹在腰上,里边共有十几颗手榴弹,他把它们都揭了盖儿,白色的拉火索晃在腰间,又拣起一桿三八大盖,大喊一声,跃起来,冲进了对手堆里。好象是二连的副指导员,也是个老红军。 对手看到他这架势,愣怔了一下,大个子趁机一个突刺,捅倒了一个鬼子,紧接着两个漂亮的垫步向前加突刺,又刺倒了一个二鬼子,动作一点也不亚于鬼子。对手终于清醒过来,恼火地围上他,几把刺刀同时逼上来,后边一把刺刀眼看刺到他身上,他一个闪腾,胳膊肘一甩,枪托唰地抡过去,“咔”地砸在了对手的钢盔上,对手被砸晕了,他接着一刺刀,挑了对手的肚子。赶紧收回动作,又把刺刀对准了前方。 又有几个鬼子成半圆型围住了他。他跳来闪去,几个回合过去后,大口喘着气,本来他头就负了伤,看来实在坚持不住了。鬼子把他逼到一个坟边上,他拼命出枪,已经不那么有劲了,被对手把刺刀拨开,接着一个反刺,刺中了他的左胸。血立时就染透了他的衣裳。他又咬牙刺中了前边一个鬼子,连抽回刺刀的劲儿也没有了。侧面一个鬼子又刺中了他的肚子。他向前抢了一步,站住了,但同时,又有几个鬼子刺中了他。他倒下的剎那,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股浓烟升腾起来。他周围的人影全不见了。 后撤的八路军喊着,趁机又攻进了坟地。 4 许传领只觉得喉头一热,眼看憋不住,眼泪要流出来了,激愤得下腭骨不住地抖。他觉得这些老红军简直就是神,能打仗的神,当兵就要当这样的!他不相信这样的人能死去。他突然想,当这侦察兵平时在队伍里挺神气的,其实很窝囊,到了打仗的时候,只有看的份儿。他想像着自己窜了上去,拼刺刀的本事比那些老红军和鬼子都要厉害,一个突刺就倒下一个鬼子,不一会儿就倒下一大片。 他注意到,董班长胸脯子一起一伏的,眼瞪得比牛眼还大。许传领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心眼看要跳出来。支起身子,紧握手榴弹,随时准备窜上去。 说起来,董家莆虽然带人冲进了坟地,但心里还是顾虑营长的命令,不敢再次冲锋,眼下实在压不住了,又把命令丢到了脑瓜子后边,大喊:“给俺上!” 他又想起什么,喝斥许传领:“你待这儿,甭动!”说着就跳了出去。 一剎那许传领象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凭啥不叫俺上?这还叫比谁杀人多?这么样俺杀个鸟?越想越气,终于按捺不住,去他娘的!一下跳了出去。 看见一个鬼子在和董家莆转圈儿,嵴樑正对着他,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劲儿驱动着,只感到脑子里呼呼地象刮着一股热风,兔子似的窜过去,一个蹦子蹦到鬼子嵴樑上,左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两腿攀在他腰上,右手举起手榴弹,照着他的耳朵根子就砸。那鬼子急得乱蹦跳,就是摔不下来。因为鬼子带着钢盔,许传领用手榴弹砸不准地方,干脆头一底,狠狠照脖子咬去。他感到嘴里软乎乎、热乎乎的,还有筋骨被咬碎的咯吱声。一剎那,身上象有什么被唤醒了,血一下沸起来,亢奋得浑身发抖,更下了力气。鬼子哇哇直叫。董家莆乘机攮了一刺刀,鬼子倒了。许传领也跟着歪在了地上,啐了一口嘴里的血。 另一个鬼子“呀呀”地赶过来,照准他就刺。赵庆江手持上了刺刀的汉阳造,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沖鬼子就是一刀,鬼子赶紧躲开了。赵庆江和他对刺起来。 许传领突然觉得赵庆江的刺杀动作也像那么回事。不过看来,真正能找个刺中对手的机会也不容易,因为对手也不是没本事,既会躲,又会冷不丁反刺过来,赵庆江也得躲。因为老是刺不到目标,他眼里压着一股躁火,把眼光都烧绿了。 有意思的是董玉麟,他并不使长枪,也不混在人群中间,而是拎着他那把枪牌撸子,只在人群边上熘来熘去,像个小偷,冷不丁抽空子就是一枪,撂倒一个。其实他才不信鬼子拼刺刀不开枪是讲“仁义”那种说法呢! 在东北军时,他孬好对鬼子不陌生,琢磨过他们的三八枪和拼刺战术。三八枪身子长,射得远,打得准,射速高。可就因为这样,打中目标后一穿一个透,伤口熘滑,杀伤力反倒不大。但弹头穿过第一个目标后,速度就慢了,还会翻滚,变形,万一再打中第二个目标,杀伤力反倒会大大增强。拼刺刀的时候在人堆里开枪,打中的第二个目标经常是自己人,误伤的比例常常大过被对方刺倒的数量。这个帐小鬼子还不会算?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鬼子的预备刺杀姿势是一手握前护木,一手握枪托的弯脖儿处,枪托下垂在右腿的侧面,半斜向面对对手,刺刀尖差不多和眉毛持平。这样,枪身的斜面正好护住脖子、胸脯、和肚子,而自己呢?刺刀一甩就可以突刺。问题是这样一来,枪口就斜向天了,格斗起来,要作射击准备,手指就得放在扳机上,这样问题就多了:一是双方的枪一磕碰,就会走火;二是手不能全力握枪,拼杀中使不上力气;三是三八枪太长,调转枪口的时侯自己可能就被刺倒了。拢总说来,使用三八枪拼刺刀,能有效射击的机会很少,保留枪膛中的子弹就没意思了。 第10页 所以说,小鬼子拼刺刀退子弹决不是讲“仁义”,终归还是为了自己。咱中国的枪,子弹穿透力不强,打中对方后,子弹反倒能留在对方的身子里,杀伤力更强。咱为什么不占这个便宜?要是和鬼子讲那种“仁义”,才叫上当哩!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小偷战术很有道理。 彭二的刺杀的动作更特别。本来个子就不高,身子很墩壮,圆熘熘的,向前刺的时候,剎那间两脚腾空,像个皮球样蹦起来,恶狠狠地把刺刀攮出去。他还有个怪劲儿,就是拼刺的当儿,眼鼓着,嘴紧闭,一声也不吭,好象是力量都放在享受杀人上了,连哼一声的力气都不乐意浪费。不过正是因为他能蹦达,马上就引起了几个鬼子的注意,被围起来了。他眼看蹦不起来了。 正在这时候,东北角一阵喊,原来被打散的三连,又冲过来十几个人。这一下,鬼子吃不住劲儿了,开始向后退。趁这个机会,彭二的刺刀一下攮进了一个鬼子的肋骨。 剩下的二十几个鬼子带着二十来个二鬼子,用两挺机枪交替掩护,顺一条沟撤。二支队要追击,但不断有人伤亡,眼看压不过去,鬼子越退越远。 5 这时,许传领突然看见远处有一枝长枪,横在一个鬼子的尸体前边,眼都直了,耳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一下蹦出去,跑了足有二十几米,一把拽起了那枪的背带。临离开前,突然有了个想法,看了看那鬼子的脸。只见那脸腊白蜡白的,下巴颏上的胡茬子铁青。这不和咱差不多嘛!他胸脯上的血还没干,泛着红沫子。他又按了按鬼子的胳膊,还挺暄乎。这龟孙不也是肉长的嘛!子弹也能穿个窟窿。 像了却了一件心事,蓦地感到心实落了许多,这时才拖着枪向回跑,枪托在地上磕磕碰碰地跳,双方都还开着枪,一些子弹在身边“啾啾”地飞,在脚下“扑哧扑哧”地跳,他竟然连腰也没弯,一气儿跑了回来。 董家莆气了蓝眼,骂:“这么乱来,找死啊!” 彭二也斜他一眼:“真是个累赘——” 许传领本来就对彭二不满,老吊着个脸,谁欠你八百吊钱啊?一股火顶上来,说:“扯吊蛋!你说哪个是累赘?” 彭二说:“扯——扯你个蛋!说你没说完呢!” 赵庆江在一边打抱不平儿,说:“咋着了?咋着了?和个孩子较劲儿,显你能啊?” 许传领还要说什么,董班长说他:“你甭嘟嘟了!还有理了是不?记住了,以后在战场上,不管有什么行动,都要向班长报告!听见没有?” 许传领低声嘟囔:“俺没枪?怎么杀鬼子?怎么比?” 这时候,一连几个进入坟地搜索的人,突然咋呼起来:“快抓住他!抓住他!” 原来,一个二鬼子没来得及逃跑,躺在地上装死,被搜索的人惊起来了,起身就窜,可他蒙头蒙脑的,竟然向侦察班这里窜来了。彭二反映比猎狗还快,董家莆一声“抓活的!”声音未落,他就一阵风似地截了过去。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象一头熊。彭二一点不怕他,借着跑过去的劲儿,脑袋一低,炮弹似地撞上去,一下把对方撞倒了。 第一卷 侦察连(7) 对方本能地反抗,一拳打在了彭二的脸上,彭二身子一闪乎,差一点仰倒。他稳住身子,左手一把拽住对方的头发,右手抽出匕首,只见空中一道白刃一闪,一股血“滋——”地喷向了空中。接着,沾了血的刀刃不断地在空中闪烁起落,翻出了花儿。直到董家莆、许传领赶过去一看,那二鬼子已经被开了膛,豁得不象样子了。彭二还不算完,又照二鬼子捅了几刀,才把匕首照二鬼子身上抹了抹,插回了腰间。站起来时,眼光锃锃亮。 本来战场上就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此时,一股更浓的味道一下堵上了许传领的鼻子,差一点呕出来。脑子里奇怪地闪出了彭二杀羊的场面,看着他的样子,感觉很复杂,有些怕,又有些羡慕,更有些不服气。想:“杀了个逃跑的,算什么本事?” 董家莆不满地说:“叫你抓活的,你偏捅死他!” 彭二满不在乎地说:“留着是个累赘!” 许传领扛着那棵比自己还高的三八枪,想:“完了!连姓彭的都杀了一个,自己只啃了个鬼子的脖子,这一下,这龟孙又有笑话自己的本事了!” 他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恨不能从地皮底下瞅出一个鬼子,上去杀了他。可硬是连根鬼子毛也没有了。 这时候四周的枪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支队司令部的通讯员小跑着过来传达刘涌的命令:阻援的部队已经很吃紧了,要这边不论战果怎么样,赶紧撤出战斗。 罗积伟一把把帽子抓下来,说:“他娘的!撤!” 第三章 1 打完这一仗,二支队的人别提有多窝囊了,尤其是刘涌、罗积伟等几个红军干部。你说几百个人对付几十个鬼子,充其量再加几十个伪军,竟然没灭了他们,自己还吃了大亏。他们的三连打残了,一个区中队基本报销了。尤其是死了一连长和二连副指导员,这两人可是他们一起来山东,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啊!从心里讲,真叫他们心疼的还是这两个人。这样的人可是种子啊!可以带出成百上千个响噹噹的好兵! 第11页 这场战斗,后来还亏着侦察班沖了一下,总共灭了十几个鬼子,二十几个伪军。要不还不知怎么收场呢!闹得当地的百姓找区长要人,区长找他们要人,红着眼说他们不会打仗,往后要是再向区里要人,门也没有!支队的人也只能憋着火挨数落,你还能说什么?区长他们走后,刘涌把桌子一锤:“奶奶的!怎么也得找个机会练兵!往死里练!” 罗积伟到侦察班里表扬了他们:说全支队打死了十几个鬼子,他们就打死了四个。对董家莆批评许传领抢枪的事儿,他说:“你也别光说他,你们冲锋还不是违犯老子的命令?日后可要注意了,要是给老子伤了人,可和你不算完!” 对许传领,他说:“冒失是冒失了点,不过你小子胆子还行!”他又说:“以后侦察班缴了武器,先保证自个儿使!你们一人一支是不够的,要一长一短两件傢伙!” 许传领听得心里直跳,恨不能赶快再去缴一支班长那样的二十响。 尽管营长这么说了,许传领抢到的那杆三八大盖还是没捞着用,副营长非要让他先上缴,他要命不答应,并说营长说了,侦察班缴了的枪,先保证自个儿用。副营长说:不是不保证你用,是要统一调换,保证给你杆称手的。许传领说:“哄人呢?你赌咒!” 副营长说:“奶奶的!老子和你合尿窝耍啊!哄人不是人!” 许传领这才把枪给了他。许传领白天黑夜地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等了几天,果然给他从二连调剂过来一枝枪。他还是有些不高兴,嘟囔说这枪不如他得到的那杆长。 董玉麟把枪拿过来,一拉栓,枪托向肩上一靠,做了个瞄准动作。看来他对枪有些研究,说这是杆三八式马步枪,是从三八大盖枪身上设计出来的,零件都一样,也使三八式子弹。差别就是它的枪管和枪托短一些,重量也轻,配用的刺刀是三零式,主要是给骑兵用的。因为也象三八步枪一样,在枪机上加了一个防尘盖,所以也叫马盖子。虽然比起三八大盖射程和精度都稍差些,不过侦察兵很少打阵地战,用来足够了。他羡慕地说:“嗯,不孬!” 赵庆江也说:“咱侦察兵用什么长枪?再说你看你那个儿,还没三八大盖高呢!用这个就中!别不知足了!” 许传领想想也是,照比起来普通连队,就算是在侦察班,这枪也算不错了。他又想:老子缺的就是短枪了,什么时候再捣鼓一把。 这场战斗,赵庆江、宋加强、董玉麟一人杀了一个鬼子,彭二杀了一个二鬼子,许传领咬住了一个鬼子的脖子,被董班长刺倒了,全班商量了一下,他两人每人算了半个。这些都记在了董班长的草纸本子上。许传领拿眼斜弄彭二,心想:俺这半个可是真鬼子,比你那个二鬼子不差! 对许传领缴了一枝枪的事情,有了争议,彭二咬着说他是冒险违反纪律缴的,不能算。 罗成和赵庆江打抱不平,说这叫勇敢,应该算,全班多数人也同意应该算,于是也记在班长的本子上了。 2 侦察班九个人,住在一座三间草房子的外间,用麦秸打了地铺。睡觉、开会都在这个地铺上。班里的几个人,多数许传领感觉不孬。比方说班长吧,厉害是厉害一点,但总得来说,对自己就像一个老大哥。宋加强呢?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看去板板整整的。他是挨着自己睡的,天热,还有蚊子咬,自己睡不塌实,几次感到他给自己赶蚊子、煽风,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只好装做睡熟了的样子。赵庆江、罗成就甭说了,有什么事儿总护着自己。李乃好呢?记得刚见了自个儿的时候,就憨憨地笑着要掰手腕,想试试自个儿的劲儿。虽然没掰过他,可他还是说自个儿的劲儿不小。庞有富是个喜相儿,看人就好眯着眼笑,叫人感到很舒坦。董老头儿一时叫人看不透,他精瘦的,个儿也不高,眼皮厚厚的,总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腰上老是宝贝似地吊着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壶,一剎也离不开。 对他许传领总有些神秘感,比方说他腰上吊的那个布袋儿,里边装的是一副象棋。只要得空,就会掏出来摆开。有人和他下他就迎战,没有人下就自己一边眯着壶嘴,一边闷着头琢磨。他的棋术说起来也真是厉害,别说过去的六大队,就是现在的二支队也没有下过他的。这可不是瞎说,因为听说他下棋厉害,许多人都找主动找他挑战过,无一例外都是大败而归。平时在侦察班和营部,任何人和他下,他都让半边车马炮,一样赢得你轻松。杨副教导员下棋算是厉害的,老是不服,可从来没有下过他的记录。有时很长一段时间不和他下了,回去照着棋谱使劲琢磨一通,再回去和他下,还是照败。谁也不知道他的棋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至于他的水壶里是什么,许传领原来以为是水,一次训练完了,感到口渴,看到董老头儿正对着壶嘴儿喝,他上前抢过水壶就往嘴上按,没想到,一股辛辣味儿猛地堵满了他的嘴、鼻子,差一点憋过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缓过气后才知道,那里边装的是酒。好傢伙,敢情他平时喝水一样喝的都是酒啊!赶紧还给了他。他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好象是说,小崽子,当这壶那么容易抢啊! 他还有一身功夫,本来,一副瘦巴巴的身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不知底的人很拿他不当回事儿。刚到侦察班时,赵庆江推着李乃好和他摔脚,两人刚一贴身,还没看见他使什么动作,李乃好就躺下了。李乃好也没不服气,红着脸爬起来,一抱拳,表示甘拜下风。董玉麟懂很多事情,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什么张大帅、吴佩富的逸事私闻,什么哈尔滨、奉天、北平、天津等地的风情事故,他没有不知道的。一啦起来就能开个话场子,班里的人都爱听他啦。据说他小时侯当过和尚,在吴佩服的部队里给一个将军当过勤务兵,更在东北军里干过侦察兵。九·一八后,他的部队倒和鬼子打过几仗,后来打散了,他流落到山东做小买卖,可当兵当惯了的他,做别的已经不习惯了,八路军扩军时,他就投了八路。不过许传领觉得他还是挺厚道的,比彭二强多了。 第12页 许传领感到最不得劲儿的是彭二,在睡铺上,他紧挨着他的另一边。这傢伙老像看不起自个儿,有时问他话,他也爱搭不理的。尤其是刚参加队伍那几晚发生的事儿,让他好一阵别扭。刚来的头天半夜,他起来撒尿,刚披上衣服走到外边,突然感觉后边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彭二。不过当时他没怎么多想,只是本来想把尿尿在墙根就算了,见他出来了,不好意思,就到西墙根猪圈那里解决了。可让他觉得别扭的是,第二天晚上他起夜的时候,他又跟着起来了。老子尿尿你老跟着干什么?是碰巧了他也有尿吗?可关键是他看见彭二真还没滴几滴尿。他心里就划横了:娘的,这是咋回事儿呢? 第一卷 侦察连(8) 还有一次,是大前天吧,班里轮到他值日,这值日除了打扫班里的卫生,按规定还有一条,就是要给房东家挑水。不过当时房东担着自家的筲浇园去了,他只好到邻居家去借。这家邻居是一个寡妇,他刚要进院门,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迎面出来了彭二。后边,那寡妇依着正房的门框子,脖领敞着,脸红红的,看着往外走的彭二。这边,彭二看见许传领,猛不丁吃了一惊,愣怔怔地看着他。 许传领说:“俺来借筲。” 彭二说:“我来借笤帚。”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许传领借了筲,老是感到彭二有些怪,说借笤帚吧,也没见他手里有笤帚。不过也可能没借到吧。反正,对这个人他觉得有些别扭。看看,就说今儿开会吧,这小子就和自个儿摽上了。 3 散会后,天刚蒙蒙黑,除了站岗的,别人是一段难得的自由活动的时间。赵庆江看见彭二出门后,前后撒觅了一下,顺巷子向西走去。自当兵以来,赵庆江有几次都觉得这个彭二有些神神道道的,这傢伙,搞什么鬼?看见许传领过来了,悄悄说:“你跟俺走。” 许传领见他神秘兮兮的,虽不知是什么事儿,还是跟上了他。待他发现跟的是彭二后,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 彭二走在前边,拐了个弯儿,又从南边一条小巷子向东走了回来。赵庆江和许传领不明白了,这小子是咋回事儿? 彭二走到这条巷子的巷口,向后看了看。赵庆江和许传领躲到了一个门洞里,彭二没看见。他们更奇怪了:他们班的住房就在后边那条巷子东边的第二家,彭二这么走,不等于白走了一段路吗?难道这小子是闲得难受瞎熘步?彭二向北拐过去后,他们跟了过去,眼看着他拐进了他们住处的巷子。他们跟到巷口,猛丁没看见彭二,却听见最东头这家的门“吱扭”响了一声。许传领突然想起来,他到这家借筲的时候,碰到过彭二,他是不是又进了这家?他看看赵庆江,赵庆江也皱着眉,看来拿不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主意,悄悄熘到这家的墙根,拣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只听“咚”地响了一声。许传领也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儿,急忙熘回了住处。 不多会儿,彭二回来了,好像不是很自然,熘了大伙一眼。赵庆江和许传领脸对着墙, 装作什么没发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以后不几天,有一件事叫许传领奇怪了——他起夜彭二不跟了。一天早上上完早操往回走,看见宋加强走在前边,他突然想起这个事儿,就问:“副班长,你说在早俺起夜,彭二怎么老跟着呢。” 宋加强一听就明白了,啊呜了几声。班里的骨干都有帮新兵的任务,帮当然也包括了监视。因为新兵刚来的一段时间,最容易开小差,还有带了枪跑的。过一段时间,这人到底想不想跑,大体有数了,也就不监视了。 班里人都还不知道,宋加强其实在家里时就跟着他大大(父亲)入了党,参加六大队不久,部队建立党组织,支部建到了连上,排里有党小组,班里设政治战士。进了侦察班,他既是副班长又是政治战士。表面上协助班长工作,还有一个使命,就是掌握班里人的情绪、动态,一有反常,就及时向党小组汇报,然后定出帮教的办法,以保证班里战斗力的稳定。不过党员都是保密的,一般人不知道。 说起“帮助”许传领这件事,还是他和董家莆安排彭二负责的,现在看许传领打仗勇敢,又是受苦人出身,相信他了,所以就不叫监视了。这倒不是不相信许传领,说到底他还是他和董班长领来的,不过队伍上就有这不成文的规矩,怎么也得走这个过程。这事他也不好和许传领明说。现在见他来问,只说那是碰巧了他也想尿尿,你甭搁在心上。就应付过去了。 4 说到练兵,其实不光是支队的头儿急,侦察班的董家莆也急。董家莆是个椭圆脸,颧骨有点高,脸的轮廓就像用铁锤砸出来似的,一张典型的鲁中一带的脸相。他的性子也像他的脸,认定了的事就像锤砸出来的印子,想抹去是不可能的。对练兵,就更是这样了。 想想打过的仗,谁不窝囊?就算不用上边布置,整训开始后,班长董家莆也会成为一个练兵狂。把赵庆江、董玉麟、彭二请出来当教员,一得空儿就带着大伙儿上打谷场。每到这时,平时笑模悠悠的脸就会抹下来,变得象块黑铁,六亲不认。他有时和大伙儿一块儿练,有时在后边看着大伙儿练,谁要是稍微偷懒和动作别扭,就会骂一声:“姥姥地,怎么地你?”揣他一脚。好象对大伙儿有仇似的。对许传领更是严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赏给了他多少脚。许传领开始当然受不了这个气,常沖他翻白眼儿,他就说:“瞪什么瞪?偏你眼白儿多是不?快给俺瞄准!” 第13页 他练兵有自己的一套,把自己带来的铁鞭送给了一个老百姓,叫别人把带来的大刀之类的玩意都交到了营部。除了练立正、稍息之类的队列动作,就咬准了两条:一是叫大伙儿练步兵战术动作——射击、刺杀、投弹、利用地形地物、匍匐前进、修工事;二是练侦察兵需要的捉俘虏、格斗、匕首等技术。他说:“从小鬼子那里咱都看到了,武术是武术,打仗是打仗,打仗有打仗的规矩,甭看动作简单,不比武术花稍,可那些动作了不得,一下有一下的名堂。叫俺看,不死数不清的人是换不来的!咱得下死了劲儿练!” 其实那一仗打完后,许传领也琢磨了不少事儿,回想着鬼子叫他看傻了似的动作,就那么几下儿,就能顶大用。咱也有厉害的,比方说一连的连长和那个副指导员,可惜像他们那样的太少了,他们还不是死在了鬼子的枪下?不过,经过这一仗,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儿,他亲眼看了一个死鬼子,还试了试他的身子,原来这些龟孙不是什么青面獠牙,也是肉长的,子弹一样能打穿,这就好对付了。只要好好练,练出本事来,就能和他们比试比试了。所以说,班长说的要下死劲儿练,正对他的心思。 其实就是没有班长的话,练这玩意也正和他的天性,他的身子骨好象专门是为练这玩意长的,一招一式都暗合着他的脉动;练一次,就象有什么东西镶进了身子,让他充实了一截儿。依他的意思,恨不能一天就把所有的本事学到手,马上就可以上战场开他娘的杀戒。他挨班长的脚,多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动作不规范。所以尽管他练得胳膊、腿都肿了,一到晚上就疼得呲呀咧嘴,也还是能够坚持下来。 他先学的是射击,最有感觉的也是它。论武功之类的,他佩服董玉麟,可论打仗的本事,他最佩服的是赵庆江。这傢伙的一身本领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学的。事变前,韩复榘的部队到这一带抽壮丁,因为他家里穷,他雇给邻村当壮丁,替人家当了兵。这兵他当得并不舒服,班长像有瘾一样,对班里的兵不是脚揣就是嘴骂。不过他有一条,就是不管舒服不舒服,他要把当兵的本事学到手,学到手了是自个儿的,谁也夺不去。他知道在乱世,这玩意肯定有管用的时候。所以,不论平时受多大憋屈,他都闷在心里,得空就抱着枪练。一般的战术动作不说,最好的就是射击。两年下来,练出了一身好本事。一天晚上,侦察班的人亲眼看到他把一根香火插在百米以外,一枪打灭了。 所以说,在练兵上,许传领就缠上了赵庆江。在他的辅导下,开始还感到别扭,可时间不长,把马盖子向腮上一贴,肩上一顶,就感到枪生了根似的,稳当多了。一次次持枪、瞄准、抠板机,也不知道练了多少遍。好容易盼来特批他这个新兵打两发子弹,卧倒后,按照赵庆江指导的射击要领,抠板机时屏住呼吸,手指先慢慢抠半截,待标尺、准星、目标稳在三点一线了,再稳稳地抠下去。听见“啪”地一声,就象枪对他唱了一声歌似的,枪身也更紧密地向他的腮、肩贴了贴,他的心愉快地跳了跳。一剎那,就觉得有一股血脉一下贯通了枪身,枪象有了温度、有了神经似的,和他连在了一起。其实,干什么都要有感觉,他天性对这类傢伙有感觉。 靶子是画在远处半截土墙上的一个圆圈,两发子弹射出去后,宋加强过去看看了,高兴地回来说:“小子行啊!优秀以上。” 第一卷 侦察连(9) 战术动作他也了解了个大概。这下他才知道,打伏击时他看见那些日本鬼子的爬,原来叫做匍匐前进。有什么高姿匍匐、低姿匍匐、侧身匍匐、高姿侧身匍匐,什么跃进、滚进、曲身前进、直身前进等等的,名堂真是够多的。 除了练这些玩意,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刺杀了。他想起打伏击时,咱们人的一些动作真是不行,抡大棒似的,说防右刺了,就胳膊、枪一块向右抡,幅度很大,收回去的动作就慢,很容易给对手留下空子。不过侦察班练到现在,功夫确实长了一大截子:原来当过兵的赵庆江、彭二、董玉麟就别说了,因为董家莆、宋加强、罗成在“金钟罩”里都练过武术,庞有福也有一些功夫,毕竟有底子,练起来就快。许传领老琢磨他们的动作,尤其是琢磨动作好看的赵庆江,就说防右刺吧,对方的枪刺过来后,不是摔臂去拨,而是把握枪托的右手腕子当作力量爆发的中心点,一个翻压,自然带动了右臂和握住枪前端护木的左手的动作,幅度很小,但爆发力很强,借着对方刺过来的劲儿,足可以把对方的枪刺打下去。接着一个突刺,就把对手撂倒了。甚至你不用用多大劲儿,借着对方前突的惯性,他自己就会顶到你的刺刀尖上来。掌握这样的动作也要有悟性,有的人就是练一辈子,动作也总苯不拉叽的,叫人感到不得劲儿。有的人呢?不长时间就掌握了,使出来的姿势很洒脱。打了十多年仗的罗积伟,眼睛是很毒的,挑出的这么几个人,都是这方面天资很高的,所以掌握起来就快。 就悟性来讲,许传领一点也不弱于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底子,身子骨也还嫩,可他一直细细地琢磨刺杀的门道,一琢磨就明白,就一个劲儿向里用劲,不掌握要领不算完。 5 侦察班就是侦察班,不但练一般的战术动作,罗积伟还从支队司令部里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油印的侦察教材,送过来,让董玉麟当教员,教他们学。班里人原来只感到侦察兵和普通兵不一样,现在才知道不一样的地方。原来,他们是首长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啊。他们可以在阵前,也可以化装钻到敌人的肚子里侦察,还可以抓舌头。总而言之要把敌人的情报搞到手,让首长知道,好以此下定作战决心。油印教材上还有简单的捕俘、格斗、匕首等之类的战术动作。 第14页 许传领就象饿急了的人逮饭一样,什么都想学。只要一到训练的场合,血就流动得快多了,磨得血管发热。他实在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比如捕俘,怎么接近,怎么堵嘴,怎么捆人,都有很多道道。就说捆人吧,就有什么勒脖捆绑法、简易捆绑法。勒脖捆绑法就是连脖子加胳膊一块儿绑,被绑的傢伙越挣扎越疼,会勒得喘不过气来;简易捆绑法就是只捆对手的两只手。他拿罗成当对象,捆了多少次才把他捆结实。有几次把罗成捆得嗷嗷叫,亏着他脾气好,才没发火。还有什么堵口法:怎么用手巾堵,怎么用棍棒堵;还有什么摸哨技巧:有掰盔制敌法,勒脖制敌法,刺刀柄制敌法,石块制敌法,枪托制敌法,刺刀制敌法等等,门道多着呢。还有格斗:什么出拳,格挡,侧踹,横踢,前顶肘、后顶肘、横摆肘,他就象吃一桌大餐那样学得有滋有味。稍微掌握了要领,就使尽浑身解数向宋加强发起攻击,一打起来,就感全身的肉块都在跳。哪怕一次次被赵庆江击倒,也要一次次爬起来。 他学匕首术象学刺杀一样感兴趣,这玩艺董玉麟是把好手,什么倒握式,直握式,刺、噼、抹、挑,随着步子的腾挪,在他身子周围有无数个光点在闪。许传领缠着叫他把动作分解开,一遍遍地做给他看,直到心里有了眉目,自己才一遍遍地做。 董玉麟特意教了他一手“一招制敌术”:右手反握匕首于身后,左脚上前一大步的同时,右手持刀由身后向正前方斜上划,到位后上右步的同时,反手直刺。动作熟练后,半秒之内就可以完成。此招主动进攻或防守反击都可用。效果是右手反握匕首,敌方不易看见你的刀,突然划向敌左颈动脉,敌如本能后退,就可以顺势直刺咽喉! 许传领特别感兴趣,反覆练这个动作。 班里还练班进攻、班防守,包抄、利用地形地物、构筑线形工事和环形工事,反正,只要没有任务,董家莆就抓紧了让弟兄们死练。不过许传领喜欢这样,自己来得晚,只有这样练才能赶上大伙儿。他甚至觉得董班长就是专门为自己练的,心里很高兴。他觉得练武对人来说,不说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主要的本事。你说人不就是一个身子加胳膊、腿?本领不就是拳脚上的本领?有了枪、刀,就再加上刀枪的学问就是了,其实它们也是人的拳脚使唤的。学好了这个才能打天下。他心里还一直摽着彭二,巴不得自己的本事快超过他,早晚叫他服气。 多少天的训练下来,许传领先是感到浑身的肌肉酸疼,以后就不痛了。时时感到血在身子里到处冲撞,热得象着了火。他知道这是在长劲儿,更有了信心。 一次训练完了后,宋加强对董班长:“那小子行,天生是一块打仗的胚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董家莆说:“这还用说了嘛!我还能看走眼啊!” 6 部队已经吃了好长时间的粗煎饼就咸菜疙瘩了,这天,副教导员杨义见大伙儿练兵很辛苦,又让营部管理员老范把这段时间积攒的伙食节费拿出来,到老百姓家买了一头的猪,要炊事班杀了改善生活。像这种杀猪宰羊的活,炊事班已经养成了依赖彭二的习惯,就捆了猪,让彭二杀。彭二说:“把它抬到我们住的地儿,我在这里杀。” 炊事班的人只好把猪抬过来,交给彭二,就回去做午饭去了。彭二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喊过庞有福帮忙,把那头猪的嘴绑起来,挂在树杈上,回头拿过步枪,照那猪练开了刺杀。庞有福说:“你这是干啥?” 彭二说:“没个靶子,练不出个劲儿!” “杀——”他又是一刺刀。 他杀得可真来劲儿,几刀下去,眼光就绿了,溅了满脸的血也不管。 庞有福一看,也来了劲头,拿来枪,照那猪身子就刺开了。几下过去,那猪就不蹬腿了。 正在屋里擦刺刀的许传领听到他们的喊声,出来看,庞有福对他说:“来,小子,你把猪当鬼子,干他娘的几刀!” 许传领本来觉得他们是瞎胡闹,现在一听,觉得有道理,提枪过来,照那猪“杀——杀——”地刺起来。他想像着吊在树杈上的是一个鬼子,浑身还真是被一股气充起来了,刺个不停。脸上同样溅上了血点子,冒出了汗,也不在乎。 不多会儿,赵庆江、李乃好也来了,轮番刺起来。把一头猪刺得浑身都是血窟窿。 等都累了,彭二才把那猪解下来杀开了,好象刺杀的劲头还没过去,一会儿用刀挑脖、开膛,一会儿口叼刀子,用手吭哧吭哧地剥、掏。炊事班的人过来抬猪,一看浑身是窟窿,不高兴了,问彭二是咋回事儿。彭二说:“猪要跑,叫我们用刺刀捅了。” 他又接着说:“这不要紧,要是剁馅儿,你们还省了好多力气。” 炊事班的人皱着眉把猪抬走了。 他们也不光练兵,还学习,学唱歌,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许传领最喜欢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杀——”这一句。主要是沖那个“杀”字去的,一吼,浑身的血就漾漾地沸一下。学习就是学什么《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听老红军讲长征等等。 第15页 说到老红军,其实并不老。大多二十来岁。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资格老,就习惯这么叫了。山东纵队不仅是刚成立时到延安要了一批红军干部,115师入鲁后,还和山东纵队作了一次交换,山东纵队先后拨给了他们三万兵,而115师呢?给了山东纵队三千红军干部。这么一换,楞是使两只部队该健骨的健骨,该添肉的添肉,都得了大便宜。所以说来,那时在部队里见个老红军是很容易的事。 对他们,一般说来许传领是很佩服的,一听是当过红军的,就要多看他们几眼。不过心里也有划槓的时候。比方说彭二也说他是红军,要说不信吧,他还真留着一顶红军的八角帽,旧得都成白色了,连前边的五星也看不到一点红影儿了,边上都起了毛;再说他打仗也像个老兵;要说信吧,他却不像其他红军干部一样,是从延安或者115师派来的。照他的说法,他是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掉队了,流落了好长时间,听说山东有八路,就赶来参加了六大队。因为这年头实在缺兵,尤其是能打仗的兵,六大队看他是个老兵样子,就把他收下了,只是没把他当干部用,他也没有意见。 第一卷 侦察连(10) 说到长征,要是听老红军的报告,你能听神了,觉得这些人都是为了啥“主义”而献身,心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不得的天兵天将。不过按彭二背地里的说法,就不全是那么回事儿,那长征其实就是一次大逃跑,为了活下来,就得疯了似地走路、打仗!路上那日子比叫花子还窝囊,真不是人过的,最后人死了十之七、八。许传领心里有疙瘩,问董玉麟这两种说法哪个是真的。董玉麟说哪个都是真的。许传领不明白。董玉麟说,那长征肯定是共产党打不过国民党了才搞的,走了那么长时间,那么多路,国民党又围追堵截,红军的日子还好过了?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一帮人走了二万五千里,打了二万五千里,血里火里地滚摸爬打,该死的死了,该逃得逃了,剩下的,什么人也磨成铁疙瘩了,怎么也有点特殊之处。听这么一说,许传领对老红军就照旧很佩服,就说彭二吧,毛病再多,打仗还是中的。 第四章 1 说话到了1940年10月,这些日子,二支队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这是因为,山东八路军整编,统一番号,二支队整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二旅。从支队到旅,好像更像一支正规部队了,是标准的主力了。全旅下辖4、5、6三个团。旅长孙继先、政委江华。五团团长刘涌、政委刘仲华。五团一营营长还是罗积伟。全旅一万多人,兵强马壮。 去年夏天,日军曾进行了一次大扫荡,八路军受到很大损失。滨海根据地泰石公路以北,多数被日军占领,还有一部分被国民党部队占据。八路军恢复元气后,只好向南发展。先后攻克大店、碑廓等重镇,三折腾两折腾,也折腾出了一块以十字路、三界首、钟楼为中心,方圆几百里的根据地。部队还第一次基本上发全了军装,虽然是手织粗布,用槐米染成了土黄色,但毕竟是军装。尤其右胳膊上还有一块长方形的带黑边的白布块儿,里边有八路军三个字,更是叫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好象到现在,他们的身份才正规了似的。不过一营侦察班除了正、副班长发了军装,别人都没份儿。理由是侦察班多是便衣侦察,不用军装。要是问班长怎么发了呢?回答是:“他们是班长。” 连着打仗,部队的装备也有了一定的改善。就说一营侦察班,每人都调剂了一桿三八式马步枪,一把短枪,一把匕首,还有一根结实的专门用来捕俘的牛皮绳儿。宋加强的“撅把子”早换成了驳壳枪,连许传领也有了一把“张嘴蹬”。这是一种德国造手枪,因为枪管前面没有套管,敞开着,像张着嘴一样;又因为它抛弹壳干净利落,就像向外蹬,所以叫“张嘴蹬”。这倒不是他亲手缴获的,而是在反扫荡中用缴获的一桿三八大盖调换的。照说这也是一种好枪,只可惜太旧了,烤漆早没影儿了,浑身有不少疤瘌,枪把子缺了一块,膛线也快磨光了,可毕竟是把短枪。 就是在115师的老主力部队里,能装备到一营侦察班这种程度的也不多见。 1941年3月,115师教导二旅也挺进滨海,配合山纵二旅作战,一时实力大增,自当月19日起,继续向南卷击,连下海头、兴庄、朱堵等十几处据点,直逼陇海路。 八路军在滨海的发展,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就是在国民党57军控制了石臼、岚山头几个出海口的形势下,与日军争夺岚山头南的另一个出海口蔗旺。 从孙继先个人来讲,对怎么打好这一仗,是有考虑的。 说起来,现在的二旅,也就是原来的二支队,发展到现在是不容易的。就说去年夏日军的那次大扫荡,二支队因为应对不足,在莒县城西公婆山上血战了一场,各路突围部队不顺利,许多部队被打散了。扫荡结束,把队伍收拢起来,一清点,人竟然少了一半。好在五地委急忙派出当地党员和干部到根据地安上招兵牌,到处招兵,并紧急把一些区中队升级,二支队得到补充,人员才又扩大到了两千多人,设了第四、第五两个团。也就在这当儿,孙继先来当了支队司令员,原来的司令刘涌呢?当了五团团长——这年头,部队变化很大,指挥员也经常换,上上下下的很频繁。就说最早的二支队司令员吧,是谁?是罗积伟,刘涌来了后,还不得当营长?现在来当司令的孙继先是谁?在红军队伍里那可是大名鼎鼎。他是红军里少有的山东籍指挥员,长征时在红一军团第一师第一团当营长,带了十七个勇士,强渡大渡河,威名镇全军。后来他成为红三十一军九十三师参谋长。而刘涌呢?在红军的最后职务是红一军团第四师第十一团的副团级特派员。孙继先来当司令员,他哪能不服? 第16页 人马多了,可二支队的头儿并不高兴,这些红军干部知道,一个部队厉害不厉害,兵不在多,关键看能不能打仗。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打仗锻鍊,还是一条,就是练兵。上边自然也知道新部队练兵的重要,山东军区下令把二支队部队拉倒了沂蒙山的腹地蒙阴,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形势下练兵。 别说,二支队整训了一个冬天,总算有了些底气,1940年春天回滨海地区的路上,在沂南县一个叫孙祖的地方打了一仗,灭了一百多个鬼子,振奋了山东根据地,算是小试了一下牛刀。 孙继先从部队的训练和打过的几仗中,已经看出来,部队里已经有了一些能打仗的指挥员和士兵,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有了一些新气象。孙继先知道,这是个很微妙的阶段,只要把这种气象向上引一引,这支部队就起来了。要是不注意保护这种气象,或者让它再次受到挫折,那么要想让这支部队成为一流的,就要费更大的功夫。他才不信什么主力不主力的呢!所有的主力都是打出来的,关键是看带兵的怎么带。 他深知,蔗旺这一仗,是带有地域性的、具有一定战略意义的、硬碰硬的攻坚战,不光对滨海乃至山东根据地,就是对二旅本身,取得胜利也非常重要。对二旅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怎么保证它的胜利?论人数,己方肯定要数倍于敌方,可这未必就是取胜的保证。八路军和日本人打仗,经常要几倍甚至十几倍于日军,才能有取胜的希望,这好象是八路军不如日本人能打,其实道理不那么简单。除了部队的训练确实不如日军扎实外——八路军很难有正规的训练条件——更主要的是,日军的单兵携弹量,一般都是150发子弹,而八路军呢?除非一次缴获特别多,或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休整、积累,才能发到十到二十发子弹,一般情况下,每个战士配备五发子弹就不错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日军的单兵火力就数十倍于我们,就别说飞机、大炮、坦克那些玩意儿了。打仗的力量对比一般习惯是比人数,其实,根本力量对比应该是火力,在一场战斗中,枪口里喷出的子弹密度,几乎起着决定性作用。所以说,你来个硬碰硬的攻坚战,就算胜了,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怎么打这一仗呢?说实话,自带人打了泸定桥,恐怕谁也没有孙继先对突击队的作用感触深了。十八个人的突击队,对中央红军、乃至对中国革命的意义,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显示了它的作用。眼下面临的这一仗,虽然没有了当时的背景,但为了打好它,他就不能不想到突击队的作用。怎么组织突击队呢?他想到了侦察兵。 2 山东分局划定的滨海地区的范围是北起胶济铁路,南至陇海铁路;东濒黄海,西界沂河的一块地域。面积36000平方公里,人口500多万。它北衔胶东,南沖江淮,西连鲁南、鲁中,东邻青岛、石臼、岚山头、连云港几个港口。在中国所有的战略区中,地位非常独特而重要。共产党不愧是战略地理大师,盯准这方地域,就铁定要在这里角逐一番。因为这块地方与地处沂蒙山区的鲁南、鲁中根据地相连,所以这一带的八路军经常根据情况跨区转移、作战,但毕竟大体划定了区域,山东纵队第二旅的作战范围主要就在滨海区。 当时沂蒙山区的八路军都羡慕到滨海去,要是谁负了伤被安排到滨海治疗,就会恣个半天,别人也会羡慕。因为,滨海区东部的日照县濒临大海,比较富饶,到那里能吃上海鲜。尤其那里的识字班(姑娘、媳妇),有湿润的气候滋润着,比较漂亮。山东八路军里流传着一段话:“蒙阴沂水出山绸,新泰莱芜出大牛,泰安神了小赌棍,日照净出俊丫头。” 第一卷 侦察连(11) 现在,山纵二旅五团团部的驻地是碑廓。不过离海还有二十几里地呢! 一营的驻地是碑廓西的一个小村子。本来,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专人提前到驻地联繫号房子。有自己政权的,由村里的干部派就行了;没建立起政权的,就靠部队自己号。这里是新区,就只能由自己号了。对一营来说,按分工,营部包括直属营部的单位,都应该由管理员老范号,不知怎地,这一次老范却叫侦察班自己号了。 原来这里的老百姓看见当兵的就皱眉头,不太乐意让住,甚至流传着一句话:“不怕国民党打耳光,就怕八路军叫大娘”,原因是国民党兵虽说也有些抢夺行为,但那多数是杂牌武装,正规军有固定补给,骚扰百姓就少一些。八路军呢?一直没有固定补给,许多时候只能就地徵收,有钱留点钱,没钱就开张白条,签上指挥员的名字,正规的还盖上部队的大印,叫他们以后找地方政府兑换粮食。可那时好多地方政府也不稳定,谁还相信这帮土的掉渣的队伍以后能坐江山啊?所以,对百姓就算你态度再好,嘴巴甜甜地喊多少声大娘,人家还是害怕你住在这,还要吃在这——其实就是老区,也有这样的人家——老范碰了好几次钉子,把营部、通讯班、炊事班的房子号下来后就烦了,所以让侦察班自己号。这个老范三十多了,营部直属单位里除了董老头儿就数他大了,办事很油,董家莆不想和他计较,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就叫赵庆江带着许传领出去号。 赵庆江可不管那一套,要叫自己号,就专门找好房子。老子抗日,手里有枪,只要一瞪眼,哪个敢不让住?可这村子实在穷得很,全是外边富户家的佃户,没有一处象样的房子。转悠了半天,在村南头看到有三间房子,虽是草房,但院外是一块空地,看样子是几家合用的打谷场,倒是方便训练。就带着许传领走了过去。门前有个黑黑的中年汉子正持一把木叉整理头年的麦秸垛,看见他们来了,头一埋,不理他们。 第17页 赵庆江笑嘻嘻地说:“大哥,俺是八路军,借您的房子住几晚上怎么样?” 中年汉子先小声嘟囔:“什么八路九路啊?丘八哩!怕来怕来的就来了。”又大声说:“俺家挤,没地儿。” 他嘟囔的话让赵家庆听到了,眼一瞪:“你这大哥嘴怎么不干净?” 汉子说:“咋不干净了?” 赵庆江说:“你骂谁是丘八?俺看你是个汉奸!” 汉子说:“俺就是汉奸你怎地?” 赵庆江说:“是汉奸俺就可以毙了你!” 这汉子分明是个楞头青,说:“你敢?你敢?”举起木叉就要向这抡。 赵庆江用胳膊一挡,上去一脚踢倒了汉子,汉子抱住他的腿把他拽倒了,两人在地上抱起了轱碌。许传领倒不知怎么好了,帮赵庆江?可他知道有纪律,是不能打骂百姓的;不帮吧?又怕赵庆江吃了亏。不过细看看,他是吃不了亏的,虽没对汉子下狠手,但用了几个小动作,掐了他的穴眼,他就“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了。 这时董家莆来看房子号得怎么样了,正好碰上了,急忙上前把汉子扶起来,训斥赵庆江:“你老毛病怎么改不了?” 赵庆江说:“他说他是汉奸,我这是轻的了!” 许传领说:“他是说他是汉奸了。” 董家莆认真地问汉子:“你真这么说了?” 汉子说:“他非要号俺的房子,俺说的是气话!” 董家莆脸一下沉下来:“要命!你怎么这么说?还亏着这个兄弟手下留情,要不,早就开枪打死你了!打死汉奸可是天经地义的!哎呀——往后你千万别这么说了!” 汉子害怕了,点了点头。董家莆看看前面的打谷场,也馋这个地角,说:“八路军号房子,就是借住,不会损坏任何东西的,就算损坏了也要照价赔偿——要不这么地吧,咱不号你的房子了,就用前边的打谷场练兵吧。就是——就是要挖掩体、打靶什么的……” 汉子说:“罢了,罢了,俺家您要住就住吧。” 赵庆江和许传领和老百姓打架的事情,不知怎地让杨副教导员知道了,他也是营里的民运委员,负责和地方上的关系,所以对这事儿很重视,一定要给他们处分。这个赵庆江不说,多少次犯这种毛病了;那个许传领,听说也是多次在战场上违规,不乘机教育一下,以后不还是一个赵庆江? 杨义原来是沂水的一个小学教师,事变前就是地下党员,在早参加了六大队拉队伍的工作。他很爱看书、看文件,对八路军的条条了解得很认真、仔细。就怕队伍里出了事,毁了队伍的名声。他一直对侦察班的作风看不惯,就凭着能打仗,平时吊儿郎当、凶头恶脑的,要是不教育,不生生把八路军的纪律搞坏了?但他的意见在营部的党组织生活会上,让营长、教导员几句话给撅了。教导员武坤的意思是那事情经过董班长做工作,老百姓已经没有意见,没造成多大影响,对当事人给予批评就可以了,处分就不必了。营长的态度更浑,反问说号房子的事情是谁的?责任不在侦察班! 杨义心里一阵火起,好你个罗积伟!你不注意维护纪律,倒要倒打一耙了!他对罗营长不满意的还不止这一点。对彭二这个人,杨义也曾经提出过要进行审查。这人是刚成立六大队的时候加入的,说自己是红军。看他的言谈做派,虽然像个当过红军的样子,可杨义又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细问他,他大咧咧地说他原来是红1军团4师9团3营的一个副班长,改编成八路军后,从山西进入河北,一次他们排到冀鲁交界的一个地方单独执行任务,被一股土匪包围打散了,他一边躲着一边走,最后听说山东也有八路军,就来到山东,流落到临朐一带,听说沂水有个八路军的“六大队”,就过来参加了。他说的头头是道,可毕竟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按说应该搞清楚的。可营长反问他:“他打仗勇敢不勇敢?” 他说:“还可以!” 营长说:“不是还可以,是很勇敢!这不就得了?还要搞清楚什么?” 杨义说:“看问题不能这样!单纯勇敢就说明一切了?” 营长:“扯淡!不看能不能杀鬼子,勇敢不勇敢看什么?我看你就把心放到打仗上来,甭弄些里拐隆了!” 当时杨义被一句话噎住了,气得说不上话来。那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对眼下这事儿呢?营长还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过杨义没说出来。因为,从根上说,号房子的事情应该是老范的,而总的后勤工作是由他分工负责的,所以心里有些虚。不过,会后他还是先把宋加强叫到他那儿熊了一顿。因为他是政治战士,该汇报的就应该汇报,该负责的就应该负责,可他都没有做到。宋加强没有辩驳,因为他觉得副教导员熊得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对老百姓动粗是不对的。不过他心里也稍微有些不服气,百人百性,形势又很紧张,只要没有大错,也犯不上太认真!再说他对副教导员也有自己的看法,老说侦察班里毛病多,可侦察班就是这么一帮人,是从全支队挑的,你想让他们和普通连队的兵一样,那还叫侦察班?凡事将就一点就是了,何苦非闹个一清二楚? 第18页 杨义熊了宋加强,接着又到侦察班熊董家莆、赵庆江和许传领。无非还是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董家莆和赵庆江一个劲儿点头,好象老老实实认错的样子。许传领也低着头,心里真还有些虚。杨副教导员刚走,赵庆江说了一声:“吊!”就摇头晃脑地哼起京戏段子来了。许传领心里也说了声“吊!”轻松多了。 不过宋加强还是分别找到赵庆江和许传领,说不论怎么样,和老百姓动手是不对的。不知道赵庆江是怎么个想法,许传领对宋加强还是很佩服的:他不论什么时候,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透着一股利索劲儿。走到哪里,一些大闺女、小媳妇都爱偷偷端详他。听说他大大是共产党一个不小的官,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为人很实诚。从心里讲,论打仗,许传领一直把赵庆江、董玉麟当榜样;在其他方面,他的榜样就是宋加强了,一举一动想跟着他学。虽然总也学不好——比方穿衣服吧,总想像他那样把风纪扣扣好,浑身上下板板整整的,可坚持几天就不行了,衣裳就会乱了套——可毕竟有了个可以比照的样子。所以对他的话他还是听的,心想,往后不论怎么着,对老百姓是不能动手了。 第一卷 侦察连(12) 3 这里离许传领的家不远,算得上是故乡,风俗习惯差不离儿,所以在这里他很习惯,感觉就象主人一样,话也多,事也干得主动。班里安排给房东家挑水、扫院,轮到谁谁干,但赵庆江嫌房东落后,有些不情愿,许传领就替他。不过几天后,房东见这帮扛枪的只是晚上挤在外间的地铺上睡觉,不碍自己的事儿,还帮着干这干那的,还算不孬,老阴着的脸也放晴了,见了赵庆江也打招呼了。赵庆江呢?也不和他计较了,逢到值日,自己也挑水了。 他们在蒙阴整训的时候,吃饼子、窝头比较多,虽然也多是高梁面、地瓜面做的,但毕竟暄软,嚥得下去。可到了这里以后呢?正闹春荒,主食就是高梁煎饼,又黑又硬,嚼在嘴里,使劲咬下一截,用牙使劲搓磨,还是渣渣拉拉的,向下嚥时挺着脖子,翻着眼,就象有粗沙拉一样。菜也缺得很,有时几天见不着根菜毛,村头的树倒是放青长叶了,榆树、柳树、杨树、槐树等等的,周遭的坡里也有好多野菜,都比地瓜叶子、地瓜秧子好吃,可采、挖了几天,老百姓不乐意了,这么些大兵,一群群地出来挖,还有老百姓吃的不?所以部队就下了命令,不许与老百姓“争树头”、“争地头”。没办法,只好到五里外的地方挖野菜。不过也不是那么严格,有时他们也偷偷摸摸就近挖一些,或者采一些柳数芽、榆树叶,藏在怀里带回来,卷在煎饼里吃。这里边也有学问,单纯那么吃,肯定有一股子苦涩味儿,罗成和庞有富就到百姓家讨点盐,偷偷用盐水渍在茶缸里闷几天,就好吃了。他两个常把这种盐渍的树叶悄悄送给许传领,让他尝个鲜。许传领很高兴,吃得很香。这几年来,班里的几个大哥比方说赵庆江、罗成、庞有富几个,经常照顾他,让他很是感激。 老吃这种东西,时间稍长,不适应的人就不行了,到夜里,肚子胀得一敲咚咚响。大便也不方便,一粒粒地向外挤,羊屎蛋子似的。大便一次,就呲牙咧嘴地抽冷气儿。伤病员的伙食好多了,吃“全麦馍”,就是将小麦磨成粗面,不去麦皮,虽然黑些,但营养高,伤病员有时还能吃到用黑豆或查豆生的豆芽菜。大伙儿都眼馋这些伤病员,想自己要也是伤病员就好了,当然不能是重伤号。 一天团政委到一营来,侦察班的菸鬼好长时间没抽到真正的烟了,争着夺过政委的烟包,打开一看就撒了气儿,原来里边装的和大伙儿一样,也是“大掺和牌菸叶”,就是豆叶、芝麻叶、苦菜叶、薄荷叶之类的草叶子。 还得帮百姓种地呢,因为灾害实在厉害,老百姓把麦种都吃光了,部队上只好把军粮拿出来给他们当麦种。种地时,老百姓扶犁他们拉犁,七、八个人拉一张犁,拉不了两趟,就气喘嘘嘘,汗流挟背,站着歇会儿再拉。这身上一暖和,一淌汗,虱子就鼓涌出来了,疥疮就痒了。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哪个身上没有这两件宝啊!痒得实在受不了,干活歇息时,找个避风向阳的地儿,第一件事儿就是挠痒痒——疥疮被汗水一浸,痒进了骨头,不挠是受不了的;第二件事就是捉虱子——汗湿了衣服,虱子爬出衣缝粘在身上,从身上向下捏,特方便。因为绑腿那儿紧,虱子进不去,在绑腿沿儿上聚了一大圈,一抖一大堆。要是衣裳里虱子太多了,就干脆顺衣缝咬,一咬啪啪响,这样咬比用手捉的彻底,可以把虮子一起咬死。 不过对家里一直很穷,并且是出生在这一带的许传领来说,对这一些还不是很不习惯的。尤其是吃煎饼,更是不在话下。说真的,在家里时,遇上灾年,这样的煎饼也是宝贝。吃起来,张嘴就逮,牙一咬,一错,一截煎饼就下来了,在嘴里窝几窝,就顺熘熘地滑进肚子里了,看去那个香啊。董玉麟和彭二两个外地人看着,馋得流了口水,觉得许传领吃的煎饼和他们的可能不一样,就和他换着吃,,可往自己口里一塞,还是那样子,就嘆了气。 说来也怪,就这三两年的工夫,许传领个子窜了一截,快和董班长平头了。身上肌肉也多了,这里鼓一块,那里鼓一块的,胳膊、腿就像棒槌似的。其实也不怪,主要原因是队伍上的伙食尽管有时有些困难,但基本能管够,他胃口又好,吃得多,遇到打了胜仗老百姓慰问,送来猪肉、白面什么的,更是一个劲儿往肚子里逮。比方孙祖战斗结束后,他们就连着吃了几天猪肉粉条加饽饽,还有水饺。他的骨架本来就大,加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好象把以前缺的全补上了,说着就发酵似地窜起来了。 第19页 就在孙继先筹划蔗旺战斗的这些日子,侦察班的人自然能感觉到大战来临之前的气氛。董家莆又抓空子带领大伙演练战术动作。虽然他们一直注意练兵,尤其在经过蒙阴一个冬季的整训以后,全班的战术技术提高很快,几次比武,在全团也是拔尖的,不过董家莆还是不满足。军事技术这玩意练一次进步一次、扎实一次,没有顶,只要在部队里一天,他就要带着手下的弟兄练,是不能松气的。 他尤其注意许传领。这傢伙虽然有天分,各种本领学得快,又经过反扫荡和孙祖战斗的洗礼,现在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但毕竟还是年龄小,就算他练得很自觉,得空还是要给他开小灶。就象刺杀,他一定要每天的早、中、晚,让他各练三百个突刺动作。胳膊练肿了,消了;又肿了,又消了。最后就只剩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块了。一天下午,董家莆到营部拿了两桿木枪,特意把他喊到村头小树林前面的一块空地前,要试试他的功力。 董家莆一端枪,许传领反映奇快,几乎在同时完成了预备用枪的动作。董家莆一个假刺,许传领本能地感到这动作的力度不够,枪尖稍微跟着动了一下,便收住了。董家莆接着就是一个对他枪尖的打压,顺势突刺而来。许传领在他打压的时候“刷”地后退了一步,董家莆一下刺空了,许传领接着就是一个反刺。不过董家莆在刺空的剎那就已经感觉不好,马上收势,也躲开了许传领的反刺。 董家莆看看许传领,只见他也收回了动作,侧身持枪,两膝微曲,又是一个标准的预备用枪动作,嘴角上挑着一丝冷笑。 董家莆心一动,收了枪:“好了,就到这儿吧。你有进步,不过还要加强。”他想:“娘的,这傢伙是出道了。” 他不仅对许传领满意,对全班的弟兄都很满意。说到家,虽然他不强调练过去的武术,可弟兄们还是沾了武功底子的光。可别小瞧了这底子,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不论什么动作,一做就扎实得像石墩子,透着一股结结实实的杀气儿。在过去的几次战斗特别是孙祖战斗中,他们和鬼子拼了几次刺刀,已经杀出了一种气势。他明白,现在再把自己的弟兄拉出去和日本人干……哼!绝对有的一拼! 4 山纵二旅第一次对蔗旺发起进攻,开始还真是动用了旅直属侦通连的一个侦察排。孙继先想要他们化装成鱼贩子、菜贩子之类的小生意人,接近门岗,一举拿下西门,然后让主攻部队六团打进去。谁知一个带班的皇协军的小队长识破了侦察员,只好变巧攻为强攻。还好,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还是把蔗旺夺了下来。 日军自然知道蔗旺的重要性,不会让它落到八路手中。不过别看日军作战有一套,可有时战术也笨拙得令人难以理解。开始,他们只派出二百多人,连加部分皇协军向蔗旺反攻。叫六团好一顿教训,丢下一些尸体大败而归。第二次,他们纠集了一千多日军加两千皇协军,发起了进攻。在周围一些地区,还出现了大量援兵。二旅在方圆二十里地带和各路敌人展开血战后,六团先撤出蔗旺,晚上又杀进去,逐屋争夺、拼刺刀,把对手赶了出去。日军把这次战役打成了逐次添水的战法,第三次,又纠集了三千六百多人,拖着十余门大炮反扑过来。血战了一天一夜,终于重占蔗旺。 孙继先火了,把伤亡较大的六团撤下来,让五团进攻。考虑到对手火力强大,孙继先还是提醒五团要注意发挥突击队、侦察兵的作用。 这天晚上,担任主攻的一营的罗积伟,派出了侦察班。不过他给他们的任务只是给随后跟进的突击队摸清进攻道路,并没给他们突击任务。 第一卷 侦察连(13) 董家莆对班里弟兄作了交代,都换上黑色的衣服,腰扎紧,长枪、短枪、匕首、绳索全部配齐,在离镇口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开始匍匐前进。象九只贴在地上的豹子,一曲一曲地向前爬。 董家莆特别交代要大伙儿把匕首含在嘴里。对这样做的道理,董家莆没解释,不过董老头儿知道。潜伏者衔枚——也就是嘴里咬东西——是中国军队老早就用的办法,古时候咬木棍、树枝、树叶什么的,现在有刀子,咬它就更方便了。除了需要出刀的时候快一些,还有很多作用,一是为了闭气——如果张嘴呼吸,声音大,容易让敌人听现。尤其是新兵,越紧张出气声越大,自己还不知道。如果嘴里咬上东西,呼吸声就叫分散了,声音会很小;二是防止牙齿打颤,有些人紧张的时候,牙齿会互相打颤、碰撞,而且无法制止。在夜晚这声儿是很响的,不制止不行;三是防止打喷嚏、咳嗽;四是止疼。在潜伏、偷袭的过程中,要是负了伤,只要用劲咬一件东西,就可以缓解伤痛,不至于叫出声儿来。 还有一点,就是止渴,越紧张人越觉得渴,一渴人就会心浮气躁。咬东西可以分泌出大量唾液,使人镇定下来。总之,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多的。 他们个个把刀子含在嘴里,向前爬行。在后边,潜伏着一个加强排的突击队。 在镇口,他们看见了敌人的岗哨。董玉麟悄悄向左边扔了一块小石子,又向右边扔了一块。只见那岗哨端着枪躬下身子,来回看了一会,便又回到哨位上去了。董玉麟知道这里没有暗哨,悄悄摸了上去。一会儿,他的身影消失了,就像被夜暗融化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第20页 不多会儿,只见在岗哨的后边,有个影子象是突然从地皮上揭起来似的,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岗哨就无声地倒下了。 董家莆向后挥挥手,一队人影一熘烟儿潜入了镇内。 5 他们顺街向里摸,看见前边有一个院落,门前也有鬼子的岗哨。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一次是罗成摸过去,同样干净利落地用匕首干掉了岗哨。他们熘进院子,发现正面一座大砖瓦房门上上着锁。庞有富用匕首把锁挂鼻别下来,摸进房子,用手一摸,竟然都是子弹箱和炮弹箱——这是个弹药库啊! 这时突击队也跟过来了,侦察班竟让他们当了搬运队,向外搬弹药,自己继续沿街向里摸。在一个挂着商号的店铺前,他们听到了阵阵呼噜声,一听就知是一帮男人在睡觉。看来这店铺是让鬼子徵用当住宿的地方了。董家莆早忘了他们只有摸清道路的任务,像这种正面接敌的事儿应该交给突击队干的道理了,给董玉麟递个眼色,董玉麟踮着脚,轻得像一只猫,几步窜过去,靠上门框。掏出匕首,用刀尖伸进门缝,一点点把里边的门闩拨开,敞开了门。侦察兵们摸了进去。 可能是因为打了几天仗,鬼子太累了,睡得很沉。借着外边透进来的暗淡的月光,可以看见他们一共有十几个,睡在一个通铺上。十几枝枪并排放在墙边的枪架上。侦察兵们干脆把他们的枪全部收拢起来,抱到了外边。他们再怎么小心,还是会有动静。有个鬼子终于醒了,一睁眼就惊呼起来。 董家莆喊:“用刀子,照着光身子的捅!” 侦察兵们掏出匕首,像一群饿狼看见了一群羊,一个蹦儿蹦到铺上去,骑上目标就下傢伙。屋子里寒光闪闪,热血迸溅。因为光线朦胧,许传领也来不及细看,只伸手向前摸,摸到光身子,就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捅上去。有时只听到扑哧一声,软软的,就象刺进了一个肉袋子,他就接着来一个斜挑,只听见哗啦一下子,就像布袋被划破了,里边的东西淌了出来;有时又觉得格棱格棱的,可能是刺到了骨头上,他就用左掌把刀把子向里狠狠地一砸,可以听见骨骼咯吱咯吱的断裂声。不断有湿热的东西喷到身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管摸一个刺一个。他又感到有一股热气直顶脑门,所有的细胞就像被惊扰了的蜜蜂似地飞舞起来。南湖大集的血山尸海,表姐的半截绣花鞋,象几道尖利的影子在脑子里划过。 彭二杀得更凶,他不讲究数量,逮住一个就杀个过瘾的,绝对不会只赏给他一刀,几刀下去,就会使目标开膛破肚,五脏横流。他的吭哧吭哧声也变得异常粗壮、清晰,顶得上火车头的喘气声。 本来是在狭小的屋内,又加碰上了这批手持短刀的杀手,这十多个赤身裸体的鬼子也算倒了霉,尽管也拼死反抗,惨烈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声音已经不是人调了,但根本没有用。侦察班的人都杀起了性,毫不顾忌地“啊——啊——”地狂喊着,身上、脸上溅满了血,直到屋里没了鬼子的声音,手还是收不住,有的鬼子甚至被杀了好几遍。 这场杀戮终于惊醒了住在其它地方的日军。枪声响了起来。八路军的突击队搬完了弹药,顺着侦察班趟出的路线杀了进来。 日军精良的战术素养,每每会在一定的时刻显现出来。他们的反击队形形成后,就开始从各个方向猛烈地反扑过来。突击队冲击得太远,被日军围起来,发生了惨烈的白刃战。叮噹的铁器撞击声、惨烈的吼叫声,撕破了夜幕,令人惊心动魄。 侦察班这时是在另一条街上向东北方向打,准备接应从那里突击的另一支部队,听到隔街的拼杀声,董家莆让宋加强带领董玉麟、彭二、庞有福、赵庆江四个侦察员继续向东北方向打,自己带着许传领、罗成和李乃好杀向了隔壁的街道。这时,突击队的最后一名战士,刚刚从一个日军的左肋把刺刀拔出来,同时又有数把日军的刺刀刺到了他身上。他倒下了。在他周围,躺满了八路军战士和日军的尸体。 董家莆红了眼,大喊一声:“弟兄们!上刺刀,杀——”带着三个弟兄杀了过去。 这时,驻在镇子里的许多日军都被突击排吸引到这里来了。刚才的一场刺刀战,拼得鬼喊神号,他们还惊魂未定,突然又杀来了一支生力军,开始不知是多少人,真有些蒙,四个战术素养一流的八路军侦察兵,揣着复仇的怒火,端着刺刀开了杀戒,一个个利索的突刺,在战火闪烁的空中划下了一道道寒光。一个突刺的前端,就会倒下一具躯体。 日军终于清醒了,只听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日军向后一退,接着就围起了一个圈,把四个八路军围在了中间。他们已经知道杀过来的只有四个人,他们有充裕的能力对付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 董家莆四个人背靠背,龙睛虎眼地盯着各自的方向。在过去的几次许传领虽是第一次参加这样面对面的刺杀战,但背后靠着自己的弟兄,感觉到他们身体传导给自己的热量,心里踏实多了。更何况,他身上好象天生就有一种火药,只要一擦,就会点燃,爆出热量。这种热量刚才在日军住宿的房子里已经爆发过一次了,现在,那感觉又涌到了胸口,鼓进了四肢,四肢在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这是能量的鼓荡,他的身体渴望发泄!他旁边的李乃好和罗成下意识地从两侧关照着他,离他稍微近了一点。但他并不满意,因为这样要妨碍他的刺杀路钱。所以每当他俩向他靠,他反而就前出一点,使他的刀尖始终保持着前突的态势。 第21页 日军“呀——”一声喊,向他们突刺过来。董家莆们也是一声“杀——”,一齐来了个防守反刺,眨眼间,周围就躺下了四具身躯。其实,双方的喊声也是一种心理的较量。 日军的战术要求很刻板,说到拼刺,动作很正规,喜欢留出一定的拼杀空间,一般不会蜂拥而上。现在这个场合,说来他们的人数占绝对优势,但一方面能够直接和八路军对阵的人数不需要很多;一方面他们又抢着和站在前边和八路军接触,反而拥挤,妨碍了动作的施展,所以一时反而不占优势。 第一个回合,日军完败。但他们退下后,接着又扑上来。董家莆们照例再来一个突刺,又撂倒几个。许传领的感觉很好,倒在他刀尖下的两个对手,都是他的枪“咔”地压下刺过来的刺刀的同时,刺刀稍微向前一挺,对方就借着失控的惯性挺上刀尖了。突刺反倒用不了多大力气。 四个侦察兵的动作熟练极了,就象一座精心搭配的杀人机器,一个出手,刀刀见血;一个回收,马上就是下一个预备用枪的动作。在战火的映照下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板结的紧张,反而挂着淡淡的冷笑;持枪动作也似乎闹着玩似的,甚至有些松垮。越是这样,对手越是害怕。因为内行都明白,正是这种松弛的状态,才会保持良好的反映弹性,能在瞬间凝聚、迸发出超人的力量。一个拼刺者能到这种程度,除非经历了千百次的白刃战;其次本来就是杀人的天才。他们四个人应该是后者。再加刚才堵了鬼子的窝,每个人都溅了满脸、满身的血,浑身透着一种残厉、恐怖、冷酷的气度,个个都像杀人魔头,无形中增加了摄人的力量。 第一卷 侦察连(14) 如果他们是一座岛礁,周围的日军就是狂浪。浪一扑上去,就会溅起一圈浪花,然而在坚硬的礁石面前,浪花会再次退下去。 不过就象这种生死相博,都有一个微妙的心理刻度。即便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场合,如果产生的心理频率向某个方向震动,他的意志会垮掉的话;相反,如果频率向另一个方向震动,同样会把他带进勇敢甚至疯狂的状态。一般说来,在搏斗的双方,如果一方进入疯狂状态了,那么对另一方,多数就是灾难性的。 日军毕竟也有军人的自尊,在这几个中国士兵面前,度过了初期的不适应甚至恐惧,一种情绪终于被激发起来了。一个中队长模样的人举着指挥刀,狂吼了几句,日军就又喊叫着扑了上来。这次可不是前边的一被刺倒后边的就退下了,而是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接着涌上来,甚至不再坚持刻板的刺杀动作。 董家莆几个人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但他们要命不分开。他们知道,在人数众多的对手面前,只要一分开,结果就是不可想像的。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前边,都有许多对手。几个日本兵面对着许传领,“呀呀”地刺得很凶。许传领也实在有些累,动作稍微有些软,一个突刺向最前边的对手刺去时,却被一个防下动作打下了去,但还是刺到了对方腿上。也就在这时,有几把刺刀同时向他刺来。眼看躲不过去,只听“咔”一声,一棵枪横刺里杀来,一下把几把刺刀挑开了。 原来是罗成。他见许传领危机,闪开当面的对手,杀了过来。但正因为这样,他们四个人的队形松疏了,他的右肋暴露给了对手,在他挑开三把刺刀的剎那,有两把刺刀同时捅进了他的右肋。他一个踉跄,还是咬牙向前走了两步,把许传领和鬼子隔开了。又有一把刺刀刺向了他的腹部。他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但还是抓住鬼子的刺刀,口喷鲜血,骂着:“狗、狗日的——”硬挺着不倒。 许传领醒过神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罗哥——”猛地冲到了前边,什么也不顾了,疯了似地照准刺向罗成的鬼子刺去,只感到“扑”一下,枪捅进了半截儿。 李乃好也看见了这边的情况,一个箭步冲上来,大喊一声:“日你姥姥——”竟然把另一个鬼子挑向了半空,接着一抛,鬼子的五脏六腑散落下来,一时竟下了一场血雨。 别看李乃好平时不太爱说话,班里都叫他“闷犊子”,可一股劲儿一上来就了不得。 这个血腥的场面一时把几个日军吓呆了,回头就跑。 许传领不依不饶,红着眼“啊——”地叫着,象只狼似的向前扑去。 他们的队形分散了,变成了各自为战。 就在许多日军被吸引到这里来的时候,在其它方向进攻的八路军,已经在宋加强他们的带领下突了进来,周围杀声大起。这里的日军见情势危机,一边应对着董家莆几个人,一边向后退。但杀红了眼的几个侦察兵,那肯放过他们?死缠着不放,直到一些八路军战士潮水般涌过来。 许传领一把抱起了罗成,一边走一边哭喊:“罗成哥——罗成哥——” 罗成气管里像有什么堵着了,出气很紧,断续对许传领说:“兄弟,子弹带压身上——难受——难受——” 许传领赶紧把他放下来,小心地给他向下解,一动他的身子,他就疼得呻吟起来。许传领急得出了一脸汗,好容易解了下来,罗成说:“我冷——冷——” 第22页 许传领又抱起他走着,哭着说:“哥,就要到卫生所了,就要到了。” 罗成嗫嚅:“冷——冷——” 他声音渐渐消失了,许传领感到好象有一股气在他的身子里渐渐地向上顶,接着咯噔一下,停下了。他的身子也沉了下来。许传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不好,加快步子向村外跑,好容易见到了卫生所抬担架的人。 他们把罗成接下来,一拭他的鼻子,说:“死了。俺们还要抬别的伤员。”就走了。 许传领一把抱住罗成,大哭起来。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对准两个离开的担架员,一拉枪栓:“娘了个x,谁说他死了?放屁!你们回来,把罗成哥抬到医院里去!要不老子毙了你个龟孙!” 两个担架员看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一双冒火的眼睛,抠在扳机上的手指,脸吓白了,抖抖嗦嗦地说:“别、别开枪,别开枪,俺抬、抬就是了!” 他们小心地把罗成抬到担架上,许传领在后边押着他们,一熘小跑着到了卫生所。 担架员走到一个胸挂听诊器的医生面前,也不知道小声嘟囔了些什么。医生走过来,蹲在躺在担架上的罗成面前,用听诊器听听胸音,翻翻罗成的眼皮,试试他的鼻息,摇了摇头,对许传领说:“同志,他是死了。” 许传领又“哇——”地哭了。 6 蔗旺争夺战,反覆了三次,整整打了十多天。这是八路军和日军硬碰硬、实打实的攻坚战,日伪死伤九百多人,硬是让八路军占了上风,以让八路军占领该地而结束。从此从这里到安东卫一带,八路军控制了一线沿海,不光有出海口,还有了自己的盐场。盐对共产党的意义,可不是一般的。这一带出的优质盐,不仅解决了大量的税收,出产的盐,甚至还支援了很多根据地。当然,为了争夺这一块地方,二旅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伤亡三百多人。 对于许传领来说,这是他当兵以来侦察班第一次有人牺牲,而且是平时对他很好的罗成。更重要的是,他是为了掩护他牺牲的,这让他更受不了。尽管侦察班里又补充了一个叫邹见富的,可哪能代替罗成?许传领开始甚至不吃饭,只流着泪,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任谁说也不行。睡觉的时候,常常“罗成哥——罗成哥——”地喊,手脚乱动,把旁边的李乃好弄醒。 这天吃晚饭时,他还是躺在铺上不起来,董家莆发了火,训他:“你要真是念记罗成,就给我好好吃,好好练,多杀鬼子!替他报仇!看你是条汉子,怎么象个娘们?” 他抽泣一下,猛地站起来一个立正,恶狠狠地喊:“是!”一下抓过一张煎饼,一咬一大截,就象吃鬼子肉似的。不过他刚吃了一个煎饼,赵庆江拽拽他的衣襟,示意他跟着出去。 出去后,赵庆江悄悄说:“留着肚子,待会儿俺领你去个地方。” 许传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过回去确实也没再吃煎饼。待天大黑下来后,赵庆江又对他挤挤眼,他就跟着出去了。 赵庆江领他转到了营部伙房的外边,悄悄说:“今儿我看见,营部招待地方义勇队的司令,有炕饼,还有鸡,剩下不少,咱他娘的也解解馋。” 许传领一听,嘴里不觉浸出了些唾液,真是好东西啊!不过要说偷着吃,他还是有些打憷,犹豫说:“这——好吗?” 赵庆江说:“怕个鸟?就算咱找营长要着吃,他也不能不给,咱不能难为他就是了。再说,俺也主要是看你几顿饭没吃饭,该搞点好的补一补。” 许传领对他后边的话不太相信——拉倒吧,还不是你想解馋?但还是说:“那好,你进去,俺给你看着点。” 赵庆江答应了,他们悄悄走到伙房门边,赵庆江腰一弯,就把门端了起来。这一带的门都是两头有轴,安在石墩的坑里的,要是里边没有什么顶住,只要向上一抬,下边的轴就能脱离开石坑,把门摘下来。赵庆江猫似的熘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把门安上离开那里后,许传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炕饼,说:“娘的鸡没有了,就剩了一块饼。”他说着掰开来,给了许传领一块。 许传领早饿了,狠狠地逮了一口。真他娘的香啊!这地儿的炕饼是白面的,放在一个大鏊子上烙,一个有锅盖顶那么大,两寸多厚,皮脆里暄,很香。眼下伙房里只剩下了一小半截儿,赵庆江不好意思全拿了,掰下了一块,和许传领分开了。 许传领大口吃着,噎得抻脖子瞪眼的。还剩下一小块的时候,想起什么,终于忍住了,把饼掖在怀里,回到了住处。他一看,庞有富几个人已经钻到了被窝里,他沖庞有富挤挤眼,偷偷把饼塞给了他。庞有富弥勒佛似地裂嘴笑了笑,把头蒙在被窝里,咯吱咯吱几口就把饼填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炊事班长见饼少了一大块,他本来是想留给营长吃的,气呼呼地向营长报了告,说:“保险是叫侦察班那帮夜猫子摸去了!营长你得治他们!” 第一卷 侦察连(15) 罗营长说:“拉倒吧!谁吃不是吃?要真是侦察班的,就当奖励他们了!娘的这帮龟孙!” 第23页 打下蔗旺,令许传领高兴的是,部队这一次北上休整,要经过上崖。大伙儿纷纷拿许传领开涮。赵庆江挤眉弄眼地说:“看看传领恣的,那个嫚在家等着啊?” 庞有福也嘻着嘴说:“到时候可领来咱看看啊!可不兴独吞啊!” 彭二有些嫉妒,酸熘熘地说:“毛还没长全呢!还有嫚?哼!” 许传领不服了,反刺他:“你毛没长齐呢!” 不过他心里想:“有个嫚在等我吗?哪有啊!” 但他还是想起了刘秀菊那红红的脸,细声细气的话。这天,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下,第二天就能到上崖了,许传领突然有点不高兴,皱着眉对董家莆说:“班长,俺想去连队!” 董家莆不解地说:“什么什么?你上来哪股劲了?” 许传领说:“当这个破侦察兵,连军装都不发!” 董家莆:“你——挎双枪怎么就不说了?咹?咱八路军有几个挎双枪的?你真烧包!” 许传领说:“俺要回家,谁知道当的是什么兵?” 董家莆眨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抓抓头:“噢——这个呀!俺的那身军装,借你三天,怎么样?” 许传领咧嘴了:“真的不是?” 董家莆说:“你这会就可以拿去!鬼心眼子不少!” 许传领一併腿,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敬礼!” 部队到了上崖,果然要在这里休整一天。 7 许传领当然要请假回家看看,赵庆江和庞有富也嚷着要跟他回家看看大娘。他高兴地答应了。当他们走进许传领的家门时,家里人眼看认不出来许传领了。娘右手攥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左手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象是看他身上少没少块东西。嘴里一个劲儿埋怨他没对娘打招呼就跑到队伍上了。他有些不服气,明明让弟弟告诉家里了嘛!姐、弟、妹几个围在他身边,倒象陌生了似的。直到他沖他们笑了笑,他们才也咧嘴对他笑起来。 娘和家人也热情地招待了赵庆江和庞有富,尤其是娘,知道当娘的惦记在外边打仗的儿子的心,对赵庆江、庞有富问这问那的,还给他们缝了袖口和领口,留他们和许传领一起吃了中饭,临走时炒了花生,塞满了他们的口袋。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地回了部队。 部队来了,早就成了根据地的上崖自然要慰问,村农救会、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都来了。侦察班和营部住在一起的,村里人到营部慰问,自然能见到许传领。对许传领来说,都是一个村上的,不论是同姓或是外姓的,平时见了,都是三叔二大爷或者婶、姐地喊。 原来他只是一个常年流着鼻涕,浑身骯脏的野孩子,现在眨眼已是17岁的小伙了,个身窜了一头,浑身的肉块紧梆梆的,又加穿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是挎双枪的,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乡亲们自然一阵惊喜。围着他问这问那,啧啧个没完。 他老是感到还有目光在看他,抓空儿偏脸一看,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原来是刘秀菊啊!她身子也有些发了,高了,丰满了,脸皮儿润润的,好看多了。原来,她也参加了识字班,这次是和姐妹们送鞋来了,眼下只是不好意思地在一边看他。因为人多,乱糟糟地,她看了几眼,就和姐妹们放下鞋走了。尽管就是几眼,许传领心里也有异样的感觉,和她给他地瓜时的感觉不一样。 许老槓听说许传领回来了,也特地跑到营部来看,见到他的样子,乐得合不拢嘴,说:“看看吧,传领这棵苗儿,哪里的土都不能长,就是队伍上的土能长。”他对许传领说:“什么时候回来骑着马、领着卫兵啊?” 许传领说:“赶明儿。” 许老槓哈哈笑了,捋着鬍鬚:“好!俺就等着这个明儿。” 不过不光是乡亲们见了许传领惊奇,许传领见到了乡亲们也是惊奇。自己离家就这么点日子,乡亲们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呢?倒不是他们的穿戴有什么变化,穿的还是破破烂烂的,关键是他们说话啦咶的派头,骨子里溢出的精神头儿,真象换了个人似的。比方说农救会主任许传祥、村长许凡仪什么的,和八路军说话啦哌大大方方的,指派伙食、住房、慰问品时气气派派的,真是换了个人儿。要知道他们原来都是村里的觅汉(长工)、工夫(短工)啊,一年到头抄着手,揪着肩,象杆晒蔫了的秫桔杆子,头都抬不起来,眼下咋了?就象灌了浆的高梁,一下就舒枝展叶,挺起来了。真是神了! 对这事儿,晚上临睡觉前,董玉麟也感嘆了一番,说:“哎——叫我看,这天下早晚是共产党的了。” 庞有福问:“从哪里说起?” 董玉麟说:“哪路队伍能叫老百姓这个样?咹,你说说?” 部队在上崖住了一天,第二天就接着北上了。临走时,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到村口送队伍,一个劲儿向战士的手里掖花生什么的。 许传领有点小预感,正要到处撒觅撒觅,果然见一个花影子扑入了他的眼睛。刘秀菊穿了一件浆得挺挺刮刮的花衣裳,向他跑来,塞给他一件东西,低头就跑了。许传领有些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低头看看塞给他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蓝印花手方包着四个热呼呼的鸡蛋,还有一个红荷包儿,是绸子的,绣着荷花。他心一跳,急忙把这些东西放到衣兜里了。看看前后,都在应付着百姓,没怎么注意他,才放下心来。 第24页 在村口,他又看见了娘和姐姐,看来是在这里送他。他没怎么地,和她们招招手就走了。走远了后,心里才感到有点悠悠呼呼的,没个着落似的。 旅侦察科要搞一个侦察骨干培训班,董家莆的侦察班去了宋加强、李乃好、许传领三个人。这事班里的人都想去,尤其是彭二,见叫许传领去了,更是不服气,找到董家莆说:“为什么不叫我去?” 董家莆说:“许传领当兵晚,更需要培训不是?” 许传领他们在旅部驻地学习了一个多月,由侦察科长和侦察参谋上课。除了常规的侦察业务,还有一些让许传领感到新鲜的,就是学识图、标图、学指北针、学截听电话、还学简单的日本话、骑自行车、骑马等等的。 这些玩艺术儿,别的都让许传领感到头疼,好赖学了下来,他最感兴趣的是骑自行车、骑马。比方说骑自行车吧,就那么两个轮子的东西,竟然爱怎么骑怎么骑,还倒不了。培训班就那么两辆德国造破自行车,人人争着骑,正常时间闲着不多,他就利用吃饭的时候,几口扒完饭,趁别人没吃完,把车子推到外边练。刚开始骑得别别扭扭,身子硬橛橛的,老是摔,可他不怕,摔倒了爬起来再骑,几天后就骑得象那么回事了。 骑马也是这样,刚骑上去的时候不行,多骑几回身子就灵活了。骑在上边高高的,看人、看景,感觉就不一样,威风了许多。他想,要是这样骑着马,挎着枪,再回一躺家就好了,让老少爷们——让秀菊看看。这么一想,他摸了摸放在贴身口袋里的荷包,就感到浑身发热。 学习临近结束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返回部队。 日军的大扫荡又要开始了。 第5章 1 日军当然不会坐视八路军这么发展下去的。这年秋,日军驻华总司令畑俊六大将亲赴山东,坐镇临沂,想给山东八路军以致命的打击。 畑俊六算得上是一个中国通,他先担任台湾驻军总司令,后担任上海战区的指挥官,一直注意研究中国的历史和现状。他深知,共产党、八路军是一支有着清醒、坚定的政治战略目标的力量,却又没有正式地位,生存条件非常恶劣,很长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这种条件反而更能使他们的思维高度集聚起来,使种种决策变得尖锐而不合常轨,但又最实用、到位,能把任何关于生存、作战的事情,按照有利原则推演到极至。他们的军队决不是简单的作战工具,每一个作战单元都负载着清醒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战略目的和功能,就象裂变力极强的种子,走到哪里就深深地下潜到哪里,以极快的速度适应那里的水源、土壤,牢牢扎下根,以坚韧的毅力向外快速分櫱、扩张。比如在山东,八路军115师和山东纵队,走到一处,分兵一处,发展一处,已经建立起了多个大块的根据地。在根据地里,他们虽然没有採取红军时代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搞的是什么“二五减租”,农民得到的实惠还不是根本的。可八路军送给了他们什么?送给了他们“政治”。这可不是个小东西,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东西比几亩地更能激发人的精神。中国的老百姓把身子拱在黄土里几千年,是最下等的奴隶,可这个东西让他们抬起头、挺起腰来了。他们的农救会、妇救会、青抗先、儿童团之类的组织,可以商量、决策事务,和那些大户人家对话甚至对他们保持某种优势。这是什么?这是几千年来的大翻身!中国农民会得到什么样的感觉?主人、权力和自尊!这是精神上的裂变和爆炸,是豁上性命也值得捍卫的啊!八路军就是凭着这,把汪洋大海似的农民拉到了他们的阵营中。他们是政治大师,最懂得中国问题的穴眼、命脉。大日本帝国也不是没想到要建立模范区,给中国人以实惠,可根本做不到共产党这种程度。一是天然的种族隔绝;二是不可能象共产党那样,为了得到穷人而牺牲掉富人。这一点,不但他们做不到,国民党也做不到,因为他们一直以正统的政府自居,共产党是在野的,甚至很长时间是非法的。他们的做法可以不符合正统的规则。 第一卷 侦察连(16) 这样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这次来山东,他更是非常谨慎。多次对部下说:虽然山东的八路军在所谓的百团大战中不怎么积极,可也正说明了他们的狡猾之处。他们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但一直以最坚韧的姿态,结结实实地拓展着地盘,扩充着实力。他们的根据地已经成了气候,不摧毁这些根据地,以后肯定会酿成大祸。山东接南北,临中原,东向大海,可与未来可能的太平洋战事想呼应,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山东又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文的方面有孔子、孟子,是中国文化的发源地和中心;武的方面,中国几乎所有的兵家始祖、名家都出自这里,比如姜尚、孙子、孙膑、诸葛亮、戚继光等,军事文化非常丰富,为任何一个地方所不能比肩。鑑于这些原因,在山东这个地方打仗,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当然明白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派出了大量的侦察力量,紧紧地盯住115师师部和山东分局的动向。他终于得知,115师师部和山东分局机关庞大,只有很少的掩护部队,此刻正集中在沂蒙山区。他象一只闻到了血腥味儿的狼,一下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来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调动了第5、6、7、10混成旅团全部,21、17师团主力,以及32、33师团一部,加上各据点的守备部队,共五万重兵,让驻山东的日军司令官土桥一次中将亲临前方督战,象一张巨大的、密集的网,撒了出去。 第25页 他们成功地运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把正在山东北部反扫荡的115师和山东纵队的主力部队甩开,竟然也学着八路军的战术,白天隐蔽,主要兵力星夜南下,每驻一地即封锁路口,准进不准出。从11月2日半夜开始,兵分11路,在飞机、坦克和大炮的配合下,向沂蒙山区扑来。 115师师部在留田一度陷入绝境,虽然成功突围,但其后日军先后在大青山、崮屿、马鞍山一带,合围了山东分局、山东军区、115师部等后方机关,以及抗大一分校和一些地方部队,八路军经过血拼,发生了许多次比狼牙山五壮士壮烈得多的战斗,才突出重围。但损失惨重,牺牲了很多高级干部。 2 在日军扫荡沂蒙山区的同时,也分兵一部进入滨海区,对滨海的八路军实行牵制和扫荡。但滨海的八路军顶着巨大压力,一方面抽出兵力增援沂蒙山区,一方面插入敌后,攻打敌据点,牵制在沂蒙山区扫荡的日军。如果说在敌人扫荡的地区可以游击、躲避,那么在这里就是主动出击,就是硬碰硬的战斗。山纵二旅独立团九连和新十连驰援鲁中,在李林村被日军包围,吸引了五千多敌人,血战一天,誓死不降,除一个负伤的排长只身突围,其余的全部牺牲。五团在刘涌的带领下,直插敌后,罗积伟的带领的一营,向莒县中部的白莲汪、大官庄、岞山一带进逼。 在穿插的路上,到处看见了鬼子扫荡留下的痕迹。几乎每一个经过的村庄都起火冒烟,长长的烟带,像一条条不祥的黑龙,在半空中卷翻,拖得老长,空气里的焦烟味儿几乎没有断过。路边村头,经常看见百姓的尸体。有的被挂在树上,有的被剖开肚子,还有的老小几个人死在了一堆。许传领又想起了南湖大集上的尸山血海。他实在不理解。这日本人怎么就是各一类呢?打仗归打仗,当兵的和当兵的撕杀,怎么来都可以,怎么还拿杀老百姓像闹着玩一样?他们杀人是不是和抽大烟一样上瘾?听说他们那里是一个不大的岛子,难道在那里出生的人,骨头都是黑的?娘的! 五团到达目的地后,立即展开攻势,一度切断台潍公路,后又在岞山一带和大批日军血战了一场。来不及休整,接着受命西下,直接支援沂蒙山的战事。西行一百多里,来到群山绵绵的山区,在一个叫做和尚崮的附近,突然遇到了一个突围出来的沭水县大队的兵,说他们县大队和几千个老百姓被日军合围在这一带,希望主力部队支援。 因为五团还要继续向西执行任务,团长就命令留下了一个连。因为当时的一营侦察班正处在作为先头连的这个连的前边,团长下命令时只说要前边的九连留下,侦察班便也顺势留下了。他们突进合围圈,和县大队汇合在一起,一看,县大队是52个人,九连和侦察班是121人,一共是173人。他们赶紧把县大队修好的工事又加固、扩大了一番,让老百姓隐蔽在阵地后的一条山沟里,准备把敌人阻击到天黑后再突围。带队的刘连长要侦察班在沟口掩护老百姓,说侦察兵带路、探路有经验,到一定的时机带着他们冲出去。董家莆觉得这个任务也挺重要的,就答应了。 一场战斗拉开了序幕。 侦察班在沟口前的一个高坡上,看着左前方山腿上的战斗。 日军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退,兵力不断向那里集中。从山顶到山腿,方圆几里的地方,惨烈的喊声,钢盔、刺刀的闪光,手榴弹、炮弹爆炸的烟团,烟尘有数丈高,成了一副铁火血肉搅成的图画。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退,八路军坚持到太阳偏西,伤亡很重。 山腿上的刘连长觉得这样很难坚持到天黑,只能现在趁日军临时停止进攻,冒死撕开一条口子,让侦察班带着老百姓突出去。他把全连的四挺机枪、十六枝驳壳枪都集中起来,和部分手持三八大盖的战士一起,组成织一支突击队。 之所以如此,是基于他对驳壳枪的理解。驳克枪有多种叫法——由于它的枪套是一个木盒,所以有的叫它盒子炮或匣子枪;也因为它的弹匣装二十发子弹,所以叫它二十响。其实它的正式名字是毛瑟军用手枪。它出自德国,欧洲军队却不喜欢它,原因是它作为手枪太大,佩带不便;作为冲锋鎗呢?威力又嫌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直握它射击时,枪口向上跳动大,射击精度差,所以在欧洲它最终没成为制式装备。没想到它在中国战场上派上了用场,成了名扬天下的一代名枪。为什么?因为中国军队尤其是八路军,装备差,自动武器很少,只好靠夜战、近战对付对手。这一来,这枪就发挥作用了。八路军还摸索出了很特殊的使用方法,就是斜着出枪,横着扫,克服了直握的缺点,威力就出来了,一扫一大片,为了出枪快,有的甚至锯掉了准星,打熟了,一样可以百步穿杨。日军提起它就害怕。用这样一支队伍当突击队,可以更好地搭配、发挥火力。 刘连长观察了一下地形,认为突围要是选择前面的山头肯定不行,那里易守不易攻,突破了以后,老百姓也不方便转移;选择在东边的山谷也不行,敌人要是在两边山上火力封锁,几乎没有射击死角;只能选择在西边的一块石板地。那里的中间地带,离两边的山头各有七、八百米,不利之处是因为它只有相对平缓的斜坡,是日军防守的重点,突击起来伤亡会很大。好处是只要打开缺口,就可以相对躲开山上的火力,老百姓可以快速通过。 第26页 突击队的前边是四挺机枪和十几个战士,刘连长的意思是,前边的机枪手和战士强行突击,一旦接近了敌人阵地的前沿,紧跟在后边的十六个驳壳枪手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事情也真是这样,驳壳枪手一冲上敌人阵地,枪一抡,泼开密密麻麻的弹雨,顶得上十六桿小机关枪,以十倍、数十倍于日军三八大盖的火力,硬硬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后续部队跟上来,分开向两边一压,一个宽五十多米的缺口就暂时稳定下来了。侦察班的人马上带着老百姓涌了过来。 本来,日军以为喜欢夜战的八路军会在晚上突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以区区百多人的弱小兵力,在白天冒死冲锋,硬是打开了一个缺口。醒过神来后,急红了眼,拼命向缺口进攻、压缩。日军有多少?象一排排的浪头,从两边的山脚下排过来,足有几千人。缺口两边的八路军拼命抵抗,把前边的鬼子压下去,后边的鬼子又涌上去。一阵阵吼声,好象要把天鼓破了。八路军后边就是老百姓,不能后退半步。可老百姓毕竟有几千人,加上有老有幼,拉拉杂杂地,侦察班的几个人组织起来很困难,行动不是那么利索。他们一次次来回跑着,喊着,扶老携幼,好容易把人群送出缺口,又掩护着他们突了出去。 第一卷 侦察连(17) 刘连长松了一口气,准备撤退的口令眼看就要喊出来,突然,缺口处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小女孩扶着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刘连长一犹豫,只好把撤退的口令改成了“打!” 八路军的百多条汉子打完了子弹,全和日军拼上了刺刀。一个个挺着刺刀,迎着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几乎都是自杀式的。就凭这不要命的劲儿,一次次阻住了卷上来的狂潮。就算日军稍微退下一段距离,八路军的汉子也全然不退,就地端着刺刀,摆着刺杀姿势。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至少都有一处刀伤,浑身洇着血花,可还是雕像般地立在那儿,等着下一波的冲击。 小女孩和老太婆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八路军用血肉组成了两堵墙,护卫着墙体内的小女孩和老太婆。 因为有督战队,日军也退不很远,刚退下几步便又会卷上来。八路军的影子被捲入黄色的波涛之中,越来越少,可他们誓死不退。负轻伤的石柱似的立在那儿,负了重伤的,爬在地上还在挣扎,抱住日本兵的腿,拽倒他,然后用牙咬。一个个战士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艰难地搬动了一块大石头,顺斜坡向日军群里滚了下去,石头碾着他的血肉,在日军群里压出了一条血胡同。刘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只剩下副连长带着三十几个战士。 小女孩和老太婆终于走了出去,消失在前边的树丛中。 日军终于突破了八路军的防线,围了上来,负了伤的副连长带着三十几个弟兄进行了一次拼死突围,突出了八个人,牺牲了十几个,剩下的副连长和十六个人没能突出去,又退回了山顶。他们抛完最后一块石头,摔碎了唯一一挺机枪和所有长、短枪,站在山头上。 鬼子一步步围上来。一个军官对身边的翻译嘟囔了几句什么,翻译很感动的样子,说:“河野少佐说了,你们尽力了!都是英雄!皇军很佩服你们。只要你们投降,会得到我们的尊重!” 头上裹着绷带的副连长说:“放你娘的屁!弟兄们!拼了!” 猛地冲上去,抱住一个鬼子,一下咬住了他的耳朵。鬼子惨叫起来,几个鬼子上去,朝副连长连着捅了十几刺刀,他的牙也没松开,直到耳朵咬下来,才倒下了。 八路军喊着:“拼了!拼了!”一起扑上去,有的抱住鬼子不松手,直到被扎死;有的和鬼子一起滚到了悬崖下,有的直接跳下了悬崖。 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突出去的侦察班听着山上平息了的枪声,个个感到嗓子眼里发热,流出了泪水,咬着牙,腮肉不停地抖,眼红得要出血。 许传领心里只蹦着一句话:“小鬼子!等俺剥了你的皮!剥了你的皮!” 但他们还负有带着百姓冲出去的任务。虽然已经冲出了山口,但可以看见,一条火龙在远远的前方燃了起来,他们明白,前边至少还有几条封锁线。 眼下他们前后分开,董家莆带许传领几个人在前边当尖兵,宋加强带几个人在后边,中间是老百姓。侦察兵的左臂都系一条白毛巾。探测、标示路线也是侦察兵的基本任务之一,一营侦察班在平时的行军打仗中都学过、用过。遇到岔路口,在白天他们可以用白灰、石子之类的标示前进方向,夜晚,前边当尖兵的只能留下一个人,给后续人马指示了方向后,再赶回前边。他们准备带老百姓插向南边的上崖一带。那里还是根据地,到了就安全了。 3 经过一段时间的急行军,突围队伍悄无声迹地来到一条大路边,见没有什么动静,许传领几个人急忙跳上大路,两边分开警戒,留出一条十几米的通道,让几千人的队伍顺着通道快速通过了。过不多久,就听见后边路上传来了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看见了刺破天幕的汽车灯光。 董家莆几个人作为尖兵,走在队伍前边三十多米远的地方,许传领走在最前边。不多会儿,又进了一条山沟。本来是晚上,又加有大山的遮蔽,更显得黑暗无比。许传领突然听见前边有簌簌的声音,急忙触了一下后边的人,后边的人又把信号传了下去,大队人都停止了脚步,或者就地爬下,或者贴在了山壁上。 第27页 显然,对面来了一队悄悄行进的人。就这个范围而言,不可能是自己人。声音越来越近,好象就在身边。许传领右手持枪,左手一摸,竟然摸着了一顶冰凉的钢盔。鬼子?他心中不一惊,本能地举起了枪。不过被摸了一下的对方,竟然没有反映。一队日军掠过这里,顺另一条小路穿过去了。侦察员们倒吸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了。董家莆命令继续前进。他悄悄对许传领说:“看样子这队鬼子是向和尚崮一带穿插的。这帮龟孙执行命令死板得很,为了保密,没有命令是绝对不能开枪的。再说,他们也可能真没搞清是什么人摸着了他,觉得是自己人呢。” 走了不多会儿,出了山口,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那条蜿蜒曲折,不见首尾的火龙又出现了。它锁住了周围所有的大小山头和路口。 按照事先定好的方案,后边的宋加强们也跟了上来,董家莆把侦察班分了四个组,悄无声息地扑向了火龙。宋加强、许传领一组,顺着火光的死角,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匐,象几只灵活的豹子,接近了目标。这堆篝火边上有两个站岗的日军,持着枪,散漫地踱着步。看来,他们想不到八路会在这里突围。宋加强和许传领分了工,一人负责解决一个目标。几乎是在同时,他们一个跃起,各自用了拿手的动作,眨眼间就完成了。许传领用的是掰盔制敌法,从鬼子背后跃起后,右手抓住鬼子钢盔的前帽沿,同时用左手抵住鬼子后颈;右手用力向后拽,左手猛向前推,利用钢盔的风带硬硬地将他绞闭了气儿。宋加强用的是一刀制敌术,一刀扎进目标的脖子,又狠狠一挑,一股黑血溅上了天空。还小声嘟囔了一声:“娘的!” 他们接着扑灭了火堆。其他几个地方,火也一堆堆地灭了,看来别的小组干得也很顺手。一个黑咕隆冬的口子被撕开了。两边立刻放上了警戒,眼看着突围的人群通过了。 这时候许传领才知道,可能是在跃起向上沖的时候,自己的脚脖子扭了,疼得钻心,他只好忍着。但因为天黑,过路的人群以为这是最后一道封锁线了,纷纷向前跑,队形有些乱,脚疼得厉害的他落在了后边,董班长他们也没注意到。他眼看着大队人群走远了。 他看看地形,准备顺一条水沟向前走一会儿,绕过一块平地,再爬上去,向南插到上崖。 这时天已见亮,阳光几乎是平行地抹过了地面。许传领的脑袋刚从沟沿冒出来,满满地灌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就见大片裸田的尽头,浮动着一片闪亮的钢盔和刺刀,就象灰色的湖面上,有一条冷酷的金属线渐渐地围箍过来。 这次日军用的是拉网战术,什么叫拉网呢?对重点地区,除了要设立好几道封锁线,外围还有搜索漏网敌人的任务。先是以大队为单位,以战斗队形展开;接着渐次以中队、小队为单位展开;直到以单兵为单位,每人相隔十几米,一步一步向前搜。甚至还有骑兵部队来回机动。就是一只兔子也难以逃出去。日军对付八路军的许多办法,不但在战略上用到了极至,就是在技术细节上也用到了极至。 被围在和尚崮一带的人大部分突出去了,可毕竟还有少数掉队的。另外,这一块还有其他地方的百姓、地方干部、零星的八路军士兵,此刻都被兜在了这个网里。日军一发现他们,亢奋地又喊又叫,摇着小旗,压了过来,枪口喷出了一片火网。 被围住的人先是开始乱跑,后来不知跟着哪一拨人,都向东边突围,好像形成了一股潮水,裹着你,不得不跟着跑。许传领不知怎地,一是脚脖子疼;二是觉得不应该这样随大流跑。所以他爬上沟沿,钻进一堆凌乱的秫秸堆里,躲下了。 鬼子开始拦截向东边突围的人群,炮弹总是打在人的前边,一会儿就“咣咣”地冒出几朵土花,迟滞着突围人的脚步。鬼子的骑兵也上去了,端着机枪边驰骋边扫射。眼看着很多人被扫倒了。 许传领想:娘的!老子偏不窝窝囊囊地跑了,就等这儿,小鬼子你要过来,就和你拼了! 激烈的枪声、喊声渐渐远去了,不过显然还有部分鬼子留在这一块搜索。在许传领的周围,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声。许传领枪口向前指着,不知一股什么劲儿,鼓得他浑身热胀,心突突跳,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第一卷 侦察连(18) 突然,他听见一种声音,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渐渐向自己逼来。终于看到了两条枣红色的马腿。他的心像灌进了一股凉风,蓦地凝结了一种东西,出奇地冷静,把枪口和冰冷的目光投到了骑在马上的鬼子的脸上。鬼子显然也看见了他。剎那间,空气凝固了。许传领非常清楚地看清了鬼子的脸,或许是因为蒙满了灰尘的缘故,好象没有表情,只有两只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鬼子一拨马头,走了。 许传领皱皱眉,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咦——人有时候还真是没法子琢磨。 直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才赶到上崖,找到了部队。 4 此时,上崖村虽然已经成了根据地的边缘,但毕竟还是根据地,他们可以放心地休整。可刚驻下,区委刘区长和村农救会长许传祥、村长许凡仪就找上来,要他们帮助除掉这个地区的“两大坏”。 第28页 这“两大坏”其一叫谢洪顺,下崖村人,是个光棍子。就因为和本村农救会主任闹了点矛盾,又贪图一点赏钱,就做了大梁家据点日军的眼线。上个月提供情报让日伪军偷袭了下崖和上崖村,抓了下崖村的农救会主任、民兵队长和妇救会主任;上崖村的多数村干部幸亏逃得及时,没被抓住,但农救会副主任刘寒食却被抓走了,村干部家的房子也都让烧了。被抓去的人都被活埋了,下崖村的妇救会主任还被糟蹋了。谢洪顺接着就跑到据点当了便衣队长,经常挎着盒子枪逛荡,带着鬼子和二鬼子到这一带骚扰,开出征粮征物单子让各村到据点里送。就在前几天,上崖就又接到了一张单子,上面尽是白面、鸡鸭鱼肉,外加千元大洋。说上崖村过去跟着八路军跑,帮了不少忙,眼下必须更好地为皇军效劳,抵补罪过。 许传祥和许凡仪给回了信,说东西都给准备好了,你们来人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谢洪顺很恼怒,和和平救国军中队长刘信义带了一百五十个人来教训上崖,没想到叫村民一顿土炮轰死了十几个,跑了回去。 第二“坏”叫贺本斋。是跟着驻临沂的日本顾问岩本从河北过来的,搞情报工作很有一手,经常化装在鲁南、滨海一带活动。几次扫荡都是他提供的情报,使县大队和区中队受到了损失。听人说最近他又来到了六区,原因是他在大梁家镇搞了个漂亮的女人,想娶她当小。因为大老婆在临沂城,家不敢安在那儿,就在大梁家镇买了房子,想在这月十六号在大梁家举行婚礼,把和小老婆的家安在这儿。这两个傢伙要是不打掉,对上崖和这一带的村庄威胁很大。 罗营长一听,想都没想,就把任务交给了侦察班。班长一听,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许传领和邹见富。其实许传领在回家看娘的时候,已经听家里人和邻居说了这些事儿,气得要命。最坏的就是本村出内奸,卖乡亲们的血了,你说这还叫人吗? 这次回家,还有一件事儿让他心里有些失落。就是他听说秀菊也当兵了,在鲁南军区卫生二所当护士。姐姐还对他说:秀菊临走前还到咱家来过,和娘啦了哌,还问娘你近来给家里写信没有。许传领听了,心里像浮来一朵云彩,悠悠地游来,又悠悠地游走了,感到温温的、甜甜的,又有些怅然。 营长要他半月之内完成任务。许传领说:“不用半月,十天八天就中。” 营长说:“军中无戏言,可不能说大话。” 许传领不高兴了,想:“怎么就知道我是说大话呢?”上来一股劲儿,反而说:“十天八天的也多了,五天。” 营长盯着他:“咦——来劲了是不是?好,我等着你!” 许传领的话并不是信口胡来,说五天,是因为他听乡邻们说谢洪顺爱赶集,几乎逢集必赶,每次都骑着马,带着两个手下,主要是为了在集上捞点小便宜。他想:“大后天是十五,大梁家镇逢集,在集上敲了姓谢的;十六是姓贺的婚礼,在婚礼上敲了他。说起来四天就可以完成任务,原来说十天八天的,是留了一大把余地;说五天,也是留了一天的余地呢!” 不过给他当助手的是邹见富,这叫他不高兴,这傢伙事儿太多。 这个邹见富是沂水人,他父亲邹老汉是周围出名的过日子的好手。精心算计着过日子,人家都说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他恨不能把一个钱掰成十瓣。一天天的,终于把四亩地算计成了二十亩。还把邹见富送到新学堂里念了三年书。主要是知道新学堂里有一门算术,他指望儿子把这一门学到手,好帮着他把家业进一步算计大。在邹见富十八岁那年,邻村有一家张姓人家,拥有良田近百亩,主动托媒人到了他家门上,要把他家的闺女说给邹见富,说要是答应了,就陪送三亩地当嫁妆。对邹老汉来说,这简直是老天爷开眼,送了个天大的好事儿。人家张家是什么底子?主动上门来就是屈就了,竟然还要陪送三亩地?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嘛!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这可苦了邹见富。因为这张家的闺女他见过,矮矮的,秃眉毛,塌鼻樑,满脸黑雀子,说话偏偏还嗲声嗲气的。你一见了她,心里就会硌硌稜稜的,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想到让她当他的媳妇,晚上抱着她睡觉,就浑身麻飕飕的,还不如杀了他呢!他当然不答应,无奈邹老汉由不得他说,硬是定下了亲事。邹见富一看没了指望,干脆逃走了,加入了二支队。在部队里他倒很吃得开,小伙子长得齐刷刷的,脑瓜子灵便,还识字儿,打仗的本事一学就会,就叫杨义看上了,把他要到了营部通讯班,培养他入了党。他也争气,时时处处正儿八经的,逢事很认真。 侦察班的人还不知道,正是杨副教导员找到教导员,非要把他安排到侦察班的。理由是他识字儿,有正义感,打仗本事也可以,还有一条就是他也是个党员。杨义把他安排到侦察班的目的,就是想在侦察班提高正气,压倒邪气。杨义还让他把侦察班的情况随时向他汇报,因为实际证明宋加强这个党员在这一方面是不称职的。 实际也是,自邹见富来到侦察班,对一些作风真也看不惯,在班务会上常发表意见。赵庆江和许传领觉得他爱挑毛病,不服他。眼下班长叫他跟着许传领执行任务,他当然不得劲儿。提出要和赵庆江去。 第29页 班长说:“别挑挑点点了!邹见富还没单独执行过任务,叫他跟着锻鍊锻鍊。” 许传领就没话说了。 第6章 1 大梁家大集是在大梁家镇西边的河滩上,两天过去后,许传领和邹见富头戴瓜皮帽,肩上搭一件搭裢,上穿黑色对襟大褂,当腰揽一条带子,下穿灯笼裤,走到大集东边一个路口的大树下坐下歇了起来。之所以在这里歇下来,是因为从据点出来赶集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 根据许传祥的说法,谢洪顺是大个子,四方脸,脸上有几个浅麻子,好戴灰色礼帽,穿灰色长袍,脖子上经常围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不知怎地,他对自己骑的马很爱惜,说是能丢了老婆也不能丢了马,谁向他借都不行。那马是栆红色的,很猛气。许传领早记住了这些。和邹见富坐在一棵树下,看着来往的人群。 谢洪顺好象今天出来得晚一些,直到快天晌了,才出现在路口。毕竟他是高个儿,骑马的人又少,所以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穿戴,骑的马,和许传祥说的一点不差。脖子围着那条深蓝色的围巾,显得很拽。马后边跟着两个步行的手下,一个留分头,一个戴三页瓦毡帽。一行人看去倒有几份威风。 许传领精神提了起来。老天爷开眼,没叫扑了空。他和邹见富装做在争一笔帐儿,他说邹见富欠的是两块三,邹见富说欠的是两块一。眼看着姓谢的一行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他们起身跟着进了集。 谢洪顺下了马,让三页瓦牵着,挨着熟肉摊儿逛起来。这里有猪头肉、猪蹄、猪耳朵、猪肝、猪肚、猪肺、猪肠,还有烧鸡、狗肉冻等等的玩意儿,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重的肉香。这样的摊儿旁边一般都有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木凳,讲究的还要搭上一个布蓬子。有的客人喜欢当时叫摊主切上个半斤八两的,要上一瓶酒,坐那儿咪上几盅。 此刻谢洪顺就选了这么一个桌儿,坐下来,吆喝着叫摊主切上半斤猪头肉,半斤猪肝,四个红烧猪蹄,再加一个烧鸡。摊主自然认识这尊神,挑了些好的,称打得老高,急忙把东西上全了。谢洪顺叫留分头的手下拿来一瓶酒,让另一个手下把马拴在就近的柱子上,三个人就美滋滋地喝起来。 第一卷 侦察连(19) 不多会儿,许传领和邹见富也过来了。在谢洪顺的邻桌坐下来,许传领也大咧咧地喊了一斤猪头肉、一瓶烧酒。因为任务特殊,临来时他们到老范那里支了两块钱的北海票子,本来想要三块的,老范要命不给。他们只好将就这两块钱,到合作社兑换了在敌占区流通的联合准备银行发的票子,算计着花起来还是有余头的。 他们坐下后,许传领高声大嗓地和邹见富干杯。邹见富刚开始有顾虑,但叫他一咋呼,劲儿也起来了,他要干杯,就和他干,不多会儿脸就红了。 谢洪顺开始注意这俩小子了。娘的这个集上谁见了老子不老老实实地尊着让着?他们倒好,坐在自己旁边喝酒不说,还吆吆喝喝的,能得不赖!他朝留分头的使了个眼色,留分头的走到许传领跟前,问:“你们哪里的?” 许传领眼一斜楞:“你哪的?” 留分头的一楞:“咦——知道不?俺是便衣队的!” 许传领说:“便衣?什么便一便二的?俺在这儿喝二两,碍你啥事了?” 谢洪顺突然觉得这俩小子好象有点脸熟,对了,是不是刚刚在东边路口树底下坐着的那两个人?怎么有点不得劲儿啊!他突然掏出枪,走过去,对准了许传领:“站起来!别动!把棉袄解开!” 许传领站起来说:“干么这是?掏枪弄棒的?俺们可是本份的老百姓!” 谢洪顺警惕地后退一步,把手指扣在手枪扳机上:“别罗嗦!解开棉袄!要不老子真开枪了!” 许传领把棉袍子解开:“你搜就是了!” 他说着把胳膊张开,那袍子也随着张开了。其实他的那把“张嘴蹬”掖在后腰,所以不怕敞开怀儿。谢洪顺见状,有些放松了,让三页瓦搜邹见富,分头在一边监视着,自己把枪向枪套里一揣,开始搜许传领的身。这一搜,他的头就低到许传领的袍子底下了。 这当儿,旁边一些看热闹的人看见,许传领的袍子不知怎地就合上了,只看见谢洪顺的上半身被包在袍子里,露在外边的两条腿在乱蹬,却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待他两个手下人觉得不对劲儿,想掏枪时,许传领和邹见富已经把枪掏了出来。只不过许传领是用左手掏的枪,他的右胳膊夹着谢洪顺,一动也不动。那两人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时傻了眼儿。 许传领说:“鸟样!在一营侦察班面前还要耍威风?看把你们能的!牵上马,老老实实跟俺走!” 邹见富上前把他们的抢掏了出来。这时候谢洪顺的腿早就不蹬了,许传领的右胳膊一松,他就象一截木头似的一下从袍子底下掉了下来,嘴角上挂着血,眼瞪着,身子挺了。刚才许传领的右胳膊铁棒一样夹住了他脖子,硬把他夹憋了气儿。 许传领掏出一张告示,放在了他身上。那两人的脸都吓白了,乖乖地跟着向外走去。围观的人群都惊呆了,醒过神来后,掉头就跑开了。 刚才的集市还像一潭平静的湖水,就因为这里捲起了一个旋涡,一下就暴市了,赶集的人一边跑一边嘀咕五团一营侦察兵打谢洪顺的事儿。不多会儿集市就散净了。 第30页 许传领押着两个人,邹见富牵着马,早就走出了集市。越向前走,两个俘虏越害怕。他们这些便衣在周围的村子里几乎都作过孽,要是让他们带到八路军根据地,叫百姓认出来,还能饶了他们?分头向三页瓦使了个眼色,在过一道沟的时候,他们两个先爬了上去,趁后边的人没爬上来,拔腿就跑。 邹见富慌了,喊着要追。许传领根本没当会事儿,爬上沟沿,抽出手枪,“啪”一声,子弹落在了他们两个前边半尺远的地方。他们向后一躲,“啪”地又一枪,子弹又跟着落在了前边半尺远的地方。他们想向左跑,左边半尺远的地方落了一颗子弹;他们想向右跑,右边也落了一颗。分头慌得尿了裤子,挺起身子硬窜,一声枪响,他的脑袋被凿了一个窟窿,一股血纷纷扬扬地喷向了天空。三页瓦吓煞了,脸白得象石灰水刷了一遍,腿哆嗦着,转过身想走回来。但许传领不领情儿,又在他前边开了一枪,他一哆嗦,神经错乱了,眼直直地,啊啊地狂喊着,掉头就跑。许传领又是一枪,敲碎了他的膝盖。他一个迾跙就倒下了。 许传领吹吹枪口,对邹见富说:“咱走。” 邹见富说:“你——你——怎么开枪上了瘾?他本来想过来投降的,怎么还杀他?” 许传领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投降的?俺看他是想跑。” 邹见富说:“把他打伤了,怎么不带他回去?” 许传领说:“带他回去,你给他养伤啊!就这么叫他回大梁家镇吧,报个信儿,别叫他们太扎煞了。你知道不?有的人可以叫他投降,有的杂碎就是该杀。便衣队的杂碎个顶个的该杀。” 邹见富很反感他的态度,一是违背俘虏政策;二是他心太狠。不论怎么说也是一条命,都要回来投降了,怎么还敲碎了他的膝盖?这不一辈子残废了?还不如一枪毙了他呢!这号人是拿着人命当玩笑耍了。回去一定要汇报,这种习惯不改还中? 回来后,班里对许传领却很满意,宋加强偷偷问他:“乐意加入党不?” 许传领一楞:“加入党?” 他突然想起来,噢——就是加入共产党啊,怎么想起来叫俺加入呢?管他呢!叫加入就加入,要是加入了,嗯,起码会比彭二厉害一点。高兴地说:“乐意!咋不乐意?” 宋加强说:“那你还要好好表现自己,除了作战勇敢,平时也要注意纪律,啊?” 不知怎地许传领想起了和赵家庆偷炕饼等等的事情,脸热了一下。他奇怪地问:“怎么俺乐意了还不成?还要好好表现?” 宋加强说:“那当然了。入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说入就入了。” 许传领有些失望,想:“拉倒吧,叫俺入俺就入,不叫入拉倒!什么表现不表现的!那不是胡弄人嘛!” 不过他对宋加强还是很感激的,觉得他看得起自己。班里除了班长,爱管事的就是他和邹见富了,可他管事和邹见富不一样,他是什么事都明着来,而且是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 2 不过杨副教导员对许传领可不满意了。邹见富向他汇报了后,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想:“土匪!这是标准的土匪习气!宋加强还要发展他入党,哼!什么水平!” 他决定此事不和营长打交道,先和吴教导员私下里沟通一下。对侦察班里的臭毛病再不当回事儿,要犯大错误,捅大漏子的!他不信面对这样的事实,教导员还会装糊涂,和稀泥。 武坤的住处是在营部的西里间,炕上放着一个小方桌,平时他就在那上边看文件,写东西。眼下杨义隔着方桌在他对面的炕沿上坐下来,说了那件事后,看着他,想听他到底是什么意见。 武坤脸一凛,说:“这小子,净惹事儿!咱该调查的一定调查!要真有严重违纪的事儿,一定严肃处理!” 杨义有些高兴了:事到临头,教导员还是明事理的。 武坤又说:“不过,不过——嗯,你的看法不能说不对,是对咱部队负责哩!说实话老杨,没有你这样的同志,咱部队真还形不成战斗力!可我觉得呢?看问题也要从多方面看。侦察班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什么叫百里挑一?就是和多数人不一样呗!没个小性儿,没个特点,也成不了侦察兵。你想想嘛,鬼点子多、打仗不要命的,不都是这样的主儿?他们性子很硌棱,都有毛病,可一些危险的任务多数还得靠他们完成。一个部队要是没有这样的兵,真还撑不起来。刚才不是说到战斗力了吗?从这方面说,尊重他们,也是尊重战斗力。你说是不是?” 杨义不同意武坤的话:怎么还非得浪当兵才能当侦察兵?岂有此理。他奇怪地看着武坤,乍看他比罗积伟要斯文一些,其实骨子里真还是半斤八两,只不过教导员这个职务使他不得不稳重一些罢了。本来只以为他是没原则、和稀泥,真是大错特错了——原来对侦察班那帮二大爷的偏爱,他比营长还厉害啊!还啦得一套一套的呢!不过都是标准的偏理、歪理!按说这个武坤和罗积伟一样,也是红军干部,既然都是红军干部,觉悟怎么都了了呢?看来就是因为没有文化。杨义倒感觉自己应该负更大的责任了,一股神圣感油然而生。他严肃地问:“照你的看法,野蛮还成了战斗力了?” 第31页 第一卷 侦察连(20) 武坤说:“你看,你看,不能这么说嘛!我主要是从怎么看待战斗力这方面说的,在一些事儿上,咱们能包含的还是要包含一些。当然这也有个限度,不能没原则。我前边说过了嘛!要真有严重违反纪律的事儿,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的。要不还了得?” 杨义紧逼一步,问:“那你看许传领这件事,是不是违反纪律?就这样的人?还能发展入党?” 武坤说:“这些情况我一块了解了解吧。不过把他列入入党的考察对象,是他们班里报上来,我同意的,就是个考察嘛。” 他果真找邹见富和许传领了解了一下,过程差不多,但解释不一样。许传领说他开枪打他们的前后左右,是想压住他们,让他们回来。他们硬要跑,才把他们打死的。 武坤回去对杨义说了许传领的理由,杨义明知道有狡辩的成分,可也不好反驳,只好临时算了。 3 许传领对邹见富咬耳朵根子瞎汇报的事儿很生气,老子叫你跟着完任务就不错了,你还在后边挖墙角儿,什么玩意儿!他把这事跟赵庆江说了。他早把他当成是贴心兄弟了,有什么心事就对他说。 赵庆江皱皱眉说:“是得扎鼓扎鼓他。” 许传领看着他的脸,看他有没有好主意。 终于他的眉头松开了,说:“你跟俺来。” 许传领悄悄跟他到了房东家的伙房。这时都是下地的时节,房东家里没有人。赵庆江踩着凳子,从房东家高高的后窗台上,拿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一挂鞭炮,说:“上次俺帮他扫房子看见的,咱摘几个下来。” 他们摘下了三个,把别的又放了回去。 许传领问他干什么。他说:“你情管等着看就是。” 晚饭前训练完刚回到住处,邹见富把枪放下就走了出去。赵庆江沖许传领使个眼色儿,悄悄跟着他走。 老乡家的茅房太小,加之人家家里有女人,队伍上的人住到房东家后,只要有条件,一般都会在外边搭一个自己用的茅房。眼下在这家老乡家外边的沟沿上,他们就用土坯搭了一个没有顶的简易茅房,由营部和侦察班共用。 邹见富进了茅房,眼见得他蹲了下去,赵庆江和许传领熘过去,赵庆江从布兜里摸出那三个鞭炮,把捻子拧在一起,又递给许传领一个火镰,小心擦着,点着了捻子。赵庆江看看捻子快烧完了,顺着墙头放了下去,接着就和许传领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他们听到,后边先是传过几声沉默的声响,接着就是人的咋呼声。不过那是两个人的声音,另一个好象是杨副教导员。 许传领有点害怕了,想:“毁堆了,里边怎么还有个他?” 他把担心说了,赵庆江大咧咧地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扎鼓了就扎鼓了!” 他们从前边绕回了住处,好象是刚从出操的地方回来。 不久就传开,那时真是杨副教导员和邹见富蹲在茅房里拉屎的,有人把鞭炮扔进茅坑里,炸起一些屎,溅了他们一腚。本来杨义和邹见富以为是有敌人开枪或者扔炸弹,吓得不轻,看清是鞭炮后,虽然放了心,但也窝囊得不行,找地儿擦洗了好半天才算利索了。 不过杨义还是认为有坏人搞破坏,嚷嚷着要查,可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倒是邹见富觉出了点什么,皱着眉毛沖许传领看了好多眼,可楞是瞅不出道道。生了一阵子气也就算了。 可打贺本斋许传领是捞不着去了。本来许传领掏了谢洪顺,彭二眼见得他的成绩越来越大,眼都红了,非争着去完成打贺本斋的任务。正好许传领打谢洪顺的事儿引起了争议,董班长就让彭二和李乃好去了。说起来,侦察班里就李乃好认实儿,好搿乎,和谁配帮都中。不过他们还是採用了许传领的方案。根据据点里送出的情报,贺本斋的婚礼在大梁家镇香四海酒家举行,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个机会。 4 第二天也就是十六号天傍黑的时候,彭二和李乃好进了大梁家镇。这一次他们戴的是呢礼帽,穿的是海昌蓝布长袍,手里拎着两个点心盒子。尽管因为发生了刺杀谢洪顺的事情,盘查有些严,但因为他们早准备好了良民证,所以顺利地进了据点门。 他们直奔香四海酒家。 看来,昨天大集上的事儿并没有影响贺本斋的兴致。毕竟这是在据点里边,保险得很。酒家里外披红挂绿,喇叭琐吶锣鼓鞭炮鼓破了天,一拨拨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来人在门口的红案上登记一下,递上红包礼品,就可以入座。因为人多,许多人并不认识。彭二和李乃好登记的姓名是张福奎、明常财。递上点心盒子和包着几十块钱的红包,就进了门。 他们打量了一下里边的情况,见来的客人分了两拨,日本人和一些贵宾在二楼,一般的来客在一楼。一楼天花板当中吊着两支汽灯,大厅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来人随便坐就行。他们选了靠楼梯的一张桌子,和早坐在那里的几个人点点头,就坐下了。这里离灯远了点,又有楼梯挡着,有些昏暗。贵宾的目标大,且多是贺本斋的熟人,彭二他们不方便上二楼,只能在一楼等机会。 不多会儿酒宴就开始了。他们与同桌的几个人互相介绍了一下,他们说是贺本斋小老婆舅家门上的表弟,那几个人说他们是在临沂做买卖的,日常得了贺本斋的关照,特意来贺喜。他们几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海吹胡嗙开了。 第32页 过一会儿,楼梯那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厅里一阵骚动,原来是贺本斋下来敬酒了。他身穿印花大红绸布长袍,头戴绣着红围箍、插着两根红翎子的礼帽,满面红光,挨着每个桌子敬酒。说话间就来到了彭二的桌子边上。因为来人有小老婆的娘家人,有临沂、莒县、日照甚至苏北各地的商人,他不可能都认识,所以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套例行的客套话。他脸胖呼呼的,很白,看去倒是一副文雅的样子。 他敬完酒,刚要离开,彭二突然用本地土话说:“哎——对了,表哥,俺三娘托俺问您个事儿。” 他离开座位,走到贺本斋前边,说:“俺三娘的意思是叫俺三叔到临沂城开个布店,不知中不中。” 他边说边向贺本斋的身子靠,好象下边的话要悄悄说。 贺本斋皱着眉头,他当然一时弄不清这个叫自己表哥的人是谁,他三娘又是哪个门上的。这个倒无所谓,小老婆门上的新亲戚多,凡是有用的,以后慢慢认就是了,问题是他觉得眼前这人有点逼人的味道,在一时反映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向后逼了两步,身子不觉间贴近了楼梯。 彭二把嘴堵在贺本斋的耳朵上,脸上笑眯眯的,不知说着什么,身子堵住了来自大厅的大部分视线,贴近了贺本斋。不一会儿,彭二离开了。不过贺本斋的身子还靠在楼梯上。 彭二还是一脸浅笑,举着酒杯,好象要到别的桌子上敬酒,离开了这里。李乃好也跟着离开了。靠近门口的时候,他们径直走了出去,看见门口放着好多来贺喜的人的自行车,两人别开两辆自行车的车锁,跳上去,飞似地射入了夜暗。 这时候酒店里才炸了锅。原来,人们一直觉得和贺本斋说话的那人与贺本斋的关系肯定很亲密,对他们靠着楼梯说话不奇怪。直到那人离开一阵儿后,才有人注意,怎么贺本斋老站在楼梯那儿不动呢?待觉得不对劲儿,过去看时,才心惊胆战地叫起来。原来,贺本斋当胸插着一把匕首,只露出很小的一截把儿,匕首尖牢牢地插在他身后的木质楼梯上——他被钉在了那儿。 彭二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把匕首早揣在了棉袍的袖子里,悄悄对贺本斋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说话间,他胳膊已经抬起来,照准他心脏的位置,匕首猛捅进去,又狠狠地推了一下。贺本斋只来得及在嗓子里哼了一声,所有的意识就消失了。 3 许传领对邹见富咬耳朵根子瞎汇报的事儿很生气,老子叫你跟着完任务就不错了,你还在后边挖墙角儿,什么玩意儿!他把这事跟赵庆江说了。他早把他当成是贴心兄弟了,有什么心事就对他说。 赵庆江皱皱眉说:“是得扎鼓扎鼓他。” 许传领看着他的脸,看他有没有好主意。 终于他的眉头松开了,说:“你跟俺来。” 许传领悄悄跟他到了房东家的伙房。这时都是下地的时节,房东家里没有人。赵庆江踩着凳子,从房东家高高的后窗台上,拿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一挂鞭炮,说:“上次俺帮他扫房子看见的,咱摘几个下来。” 第二卷 侦察连(21) 他们摘下了三个,把别的又放了回去。 许传领问他干什么。他说:“你情管等着看就是。” 晚饭前训练完刚回到住处,邹见富把枪放下就走了出去。赵庆江沖许传领使个眼色儿,悄悄跟着他走。 老乡家的茅房太小,加之人家家里有女人,队伍上的人住到房东家后,只要有条件,一般都会在外边搭一个自己用的茅房。眼下在这家老乡家外边的沟沿上,他们就用土坯搭了一个没有顶的简易茅房,由营部和侦察班共用。 邹见富进了茅房,眼见得他蹲了下去,赵庆江和许传领熘过去,赵庆江从布兜里摸出那三个鞭炮,把捻子拧在一起,又递给许传领一个火镰,小心擦着,点着了捻子。赵庆江看看捻子快烧完了,顺着墙头放了下去,接着就和许传领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他们听到,后边先是传过几声沉默的声响,接着就是人的咋呼声。不过那是两个人的声音,另一个好象是杨副教导员。 许传领有点害怕了,想:“毁堆了,里边怎么还有个他?” 他把担心说了,赵庆江大咧咧地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扎鼓了就扎鼓了!” 他们从前边绕回了住处,好象是刚从出操的地方回来。 不久就传开,那时真是杨副教导员和邹见富蹲在茅房里拉屎的,有人把鞭炮扔进茅坑里,炸起一些屎,溅了他们一腚。本来杨义和邹见富以为是有敌人开枪或者扔炸弹,吓得不轻,看清是鞭炮后,虽然放了心,但也窝囊得不行,找地儿擦洗了好半天才算利索了。 不过杨义还是认为有坏人搞破坏,嚷嚷着要查,可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倒是邹见富觉出了点什么,皱着眉毛沖许传领看了好多眼,可楞是瞅不出道道。生了一阵子气也就算了。 可打贺本斋许传领是捞不着去了。本来许传领掏了谢洪顺,彭二眼见得他的成绩越来越大,眼都红了,非争着去完成打贺本斋的任务。正好许传领打谢洪顺的事儿引起了争议,董班长就让彭二和李乃好去了。说起来,侦察班里就李乃好认实儿,好搿乎,和谁配帮都中。不过他们还是採用了许传领的方案。根据据点里送出的情报,贺本斋的婚礼在大梁家镇香四海酒家举行,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个机会。 第33页 4 第二天也就是十六号天傍黑的时候,彭二和李乃好进了大梁家镇。这一次他们戴的是呢礼帽,穿的是海昌蓝布长袍,手里拎着两个点心盒子。尽管因为发生了刺杀谢洪顺的事情,盘查有些严,但因为他们早准备好了良民证,所以顺利地进了据点门。 他们直奔香四海酒家。 看来,昨天大集上的事儿并没有影响贺本斋的兴致。毕竟这是在据点里边,保险得很。酒家里外披红挂绿,喇叭琐吶锣鼓鞭炮鼓破了天,一拨拨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来人在门口的红案上登记一下,递上红包礼品,就可以入座。因为人多,许多人并不认识。彭二和李乃好登记的姓名是张福奎、明常财。递上点心盒子和包着几十块钱的红包,就进了门。 他们打量了一下里边的情况,见来的客人分了两拨,日本人和一些贵宾在二楼,一般的来客在一楼。一楼天花板当中吊着两支汽灯,大厅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来人随便坐就行。他们选了靠楼梯的一张桌子,和早坐在那里的几个人点点头,就坐下了。这里离灯远了点,又有楼梯挡着,有些昏暗。贵宾的目标大,且多是贺本斋的熟人,彭二他们不方便上二楼,只能在一楼等机会。 不多会儿酒宴就开始了。他们与同桌的几个人互相介绍了一下,他们说是贺本斋小老婆舅家门上的表弟,那几个人说他们是在临沂做买卖的,日常得了贺本斋的关照,特意来贺喜。他们几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海吹胡嗙开了。 过一会儿,楼梯那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厅里一阵骚动,原来是贺本斋下来敬酒了。他身穿印花大红绸布长袍,头戴绣着红围箍、插着两根红翎子的礼帽,满面红光,挨着每个桌子敬酒。说话间就来到了彭二的桌子边上。因为来人有小老婆的娘家人,有临沂、莒县、日照甚至苏北各地的商人,他不可能都认识,所以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套例行的客套话。他脸胖呼呼的,很白,看去倒是一副文雅的样子。 他敬完酒,刚要离开,彭二突然用本地土话说:“哎——对了,表哥,俺三娘托俺问您个事儿。” 他离开座位,走到贺本斋前边,说:“俺三娘的意思是叫俺三叔到临沂城开个布店,不知中不中。” 他边说边向贺本斋的身子靠,好象下边的话要悄悄说。 贺本斋皱着眉头,他当然一时弄不清这个叫自己表哥的人是谁,他三娘又是哪个门上的。这个倒无所谓,小老婆门上的新亲戚多,凡是有用的,以后慢慢认就是了,问题是他觉得眼前这人有点逼人的味道,在一时反映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向后逼了两步,身子不觉间贴近了楼梯。 彭二把嘴堵在贺本斋的耳朵上,脸上笑眯眯的,不知说着什么,身子堵住了来自大厅的大部分视线,贴近了贺本斋。不一会儿,彭二离开了。不过贺本斋的身子还靠在楼梯上。 彭二还是一脸浅笑,举着酒杯,好象要到别的桌子上敬酒,离开了这里。李乃好也跟着离开了。靠近门口的时候,他们径直走了出去,看见门口放着好多来贺喜的人的自行车,两人别开两辆自行车的车锁,跳上去,飞似地射入了夜暗。 这时候酒店里才炸了锅。原来,人们一直觉得和贺本斋说话的那人与贺本斋的关系肯定很亲密,对他们靠着楼梯说话不奇怪。直到那人离开一阵儿后,才有人注意,怎么贺本斋老站在楼梯那儿不动呢?待觉得不对劲儿,过去看时,才心惊胆战地叫起来。原来,贺本斋当胸插着一把匕首,只露出很小的一截把儿,匕首尖牢牢地插在他身后的木质楼梯上——他被钉在了那儿。 彭二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把匕首早揣在了棉袍的袖子里,悄悄对贺本斋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说话间,他胳膊已经抬起来,照准他心脏的位置,匕首猛捅进去,又狠狠地推了一下。贺本斋只来得及在嗓子里哼了一声,所有的意识就消失了。 第7章 1 战事紧张,一营在上崖休整了几天,接着就转移到外地作战了。 这给大梁家据点的日伪军提供了一个机会。本来,上一次他们到上崖催粮款被打死了十几个人,就结下了仇,最近又连着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两个非同一般的人物,驻临沂的日军长官非常恼火,把据点的日军小队长井上和沂洲道皇协军王洪九部的中队长刘信义喊去,好一顿教训、奚落,他们更是红了眼。可大梁家据点只住了一小队日军,一个中队的皇协军,在上崖有一营驻防的情况下,不敢前去报复,眼下一营走了,自然感到时机来临了。 不过他们明白,就以据点的兵力,对付已有准备的上崖村民,恐怕还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到临沂城调了一部分鬼子,正好还有驻新埔到沂蒙山扫荡的一批日军回返要经过这里,刘信义就通过驻临沂的日军长官,说服他们顺手帮忙解决上崖村这个八路军的老窝。这帮日军立马答应了。 于是,这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这批日军在大梁家据点部分兵力的配合下,共一千五百多人,带着四门野炮、十三门九二步兵炮、迫击炮,几十挺轻重机枪,扑到上崖,天亮的时候,完成了包围的部署。 因为形势所迫,上崖对日伪军可能的袭击早就有所准备,在围墙上修了工事,并早架好了土炮、土枪,派专人值守。这天早上,在围墙上站岗的一看见鬼子黄压压地来了一片,惊悚中马上敲起了锣。村里人一听,正在吃早饭的青壮年马上放下了饭碗,按照早定好的方案,纷纷奔向围墙自己防守的位置。 第34页 他们的方案是:全村一共316名青壮年,分成二十四个组,分别把守围墙的各个位置。还安排了许端午等五个屠户,光着膀子,扛着大铡刀,来回巡视,当监督队,发现哪个临阵脱逃,就可以当场执法。 昨晚,刘区长和县委宣传部部长许坦正好宿在上崖,眼看情势危机,就和许传祥、许凡仪一起上了围墙,分头指挥。 敌人向村里和围墙开了炮。“咣——咣——”,数不清的钢铁碎块在空气里爆裂开来,空中到处划割着刺耳的尖啸,连绵不绝的刚脆的巨响,滚滚的浓烟,在人们心头瀰漫着死亡的信号。被击中的房屋,就像纸糊的一样,剎那间就倒塌了。村里传出了哭喊声,有人被炸死了。村民们眼下才领教到,钢炮原来这么厉害啊!他们的心缩紧了,好象眼下才明白,一个你死我活的日子来到了。 第二卷 侦察连(22) 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敌人开始进攻了。子弹、炮弹打得墙头上一片硝烟,弹片、碎砖乱迸。村民们躲在墙垛后边,蹲在土枪、土炮旁边等待着开火的时机。 村民们用的多是五子炮、“生铁牛”之类的土炮,也有用打兔子的土枪的。每杆炮旁边都放一个药罐子,炮手的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火绳儿。开炮前,从炮口里餵进火药、铁砂,要是开炮,就用火绳儿点着炮身上的捻子,把火药发射出去。它们和现代大炮的差别就是,现代大炮的炮弹是用自身火药产生的推动力发射出去,用自身爆炸产生的弹片杀伤敌人,射击起来可以定标尺,打得远,射得准。土炮呢?是把火药和铁砂混在一起,装在炮筒里,点火后一起喷出去。放一下,再重新填药,很费时间。加上准头差,打不远,确实是土掉渣了。可在几十米的距离内呢?效果就不一样。它们开炮的剎那,威力一点也不比现代大炮差。尤其是粗壮的“生铁牛”,威势势地蹲踞在那儿,炮口比碗还粗。一次可以餵五碗黑火药、五碗铁砂。炮一开,就扫帚似地扫一个面,被打着的人非死既伤。五子牛、土枪的威力稍差些,可隔近了,杀伤力也很强。 等鬼子攻到离围墙三、四十米的地方,一声令下,几十桿土炮、土枪一齐开火,立刻就是惊天动的轰鸣,围墙都震得抖动起来,滚滚的灰烟腾空升起,铁砂夹在火药里横扫下去,立时就有十几个鬼子、二鬼子倒了下去。 围墙上的武器是分了两组,一组打完了,后一组跟上来,打完的一组再填药。就这样轮着打,一连打退了敌人的六次进攻。 2 敌人刚刚退去,在东门围墙上指挥的许凡仪,趁着硝烟渐渐消散,开始观察围墙下的情况,突然看见远处一个指挥官举着望远镜向东北角看,接着,他旁边的一个鬼子拿着一个小旗开始向那挥动。许凡仪知道东北角那里是一段新修的围墙,不太结实,考虑到鬼子可能要从那里进攻。于是赶紧带了一拨人,扛着土枪、土炮赶了过去。 他们刚安好枪炮,鬼子的十几门大小炮就集中轰击开了,围墙上的砖石不住地倒塌下来。上百个鬼子开始进攻了,围墙上的土枪、土炮开始猛烈地轰击。火药眼看用完了,就派人回村,让家家户户赶紧把所有造鞭炮的火药都拿出来,把锅、齿耙敲碎了,制成铁砂,火速往前边送。 连着打退了鬼子的几次进攻,鬼子趁着围墙上火药再次用完,终于攻到了墙下,沿着打塌了的砖石向上爬。许凡仪几个汉子急了,抱起石头就向下砸。火药终于来了,抢先装好了一门五子炮,一炮轰过去,打死了几个鬼子。鬼子退了。 村里的一些女人过来送热水、热馍,让他们趁空赶紧吃点饭。并告诉他们别的地方打得也很激烈。这些女人里边,有一个留短发、穿八路军裤子的姑娘。她是秀菊。她昨天回来探家,没来得及归队。眼下她对许凡仪说她是八路军战士,应该留在这里打鬼子。许凡仪不同意,让她领着抢救伤员。秀菊只好带人把负伤的七个人抬了下去。 午后一段时间里,鬼子干脆不进攻了,发了疯似地用炮轰,只见围墙上、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光,整个村子上边都叫烟雾罩住了,烟辣吼吼地直往人的嘴里、鼻子里钻,呛得喘不过气来。轰——轰——咣——咣——的爆炸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脑袋都震木了。终于,东北角的围墙先后塌了三段,溅起了一阵浓烟,好几个汉子被压在了下边。 一些村民立马赶过来,用箱子、门板等东西堵缺口。 一个缺口没来得及堵上,鬼子上来了。许端午、许家好两个手持铡刀,赤膊督战的屠户,正巡视到这里,一看情况危机,干脆手持铡刀,傍在了缺口的两边,像两尊门神。鬼子一露头就用刀砍,许端午连砍了六个,只听到“咔、咔”的筋骨断裂声,血一股股喷向空中,刀刃都砍豁了。许家好也砍了四个。他们已经很累了,大口喘着气儿。终于,十几个鬼子一窝蜂地涌进来。他们的铡刀上下翻飞,又砍了几个。最后,许端午实在没了力气,手臂艰难地举起铡刀,还没落下,一个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肚子,几个鬼子接着涌过来,连扎了他十几刀。他眼睁得大大的,浑身是血,躺下了。几乎是同时,许家好也被鬼子刺倒了。 许凡仪红了眼,赶紧带人过来堵口子。用一桿扎枪横噼直扎,刚扎到一个鬼子,他却叫一个倒下的同伴绊倒了,一个同样红了眼的鬼子举着刺刀扎过来,眼看就要扎到许凡仪身上,却见鬼子一下爬下了。原来是许端午的媳妇,用镢头砸碎了鬼子的脑袋。 第35页 许端午的家就在这豁口附近,他爹见这里情势危机,带着儿媳妇和一群女人过来助阵。媳妇救了许凡仪后,才看见了躺在碎石堆上的男人,她跑过去,呆呆地跪在男人身边,没了知觉一样。见公公过来了,才长喊一声“爹——”大哭起来。 端午爹一下楞了。 正在这时候,鬼子又冲过来了。端午爹哭一声“儿呀——”转身持着扎枪扑上去,狠狠扎进了一个鬼子的身子。扎进去后,却卡在骨头缝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从地上拣起一桿土枪,用火镰打着火绳,刚要点火,一个鬼子冲过来,把他扎死了。 端午媳妇疯了,举着镢头,哭喊着砸向了一个鬼子的头,再把镢头举起来时,两个鬼子的刺刀一起刺进了她的肚子。 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她六岁儿子栓宝也过来了。本来娘把他自己留在了家里,可他害怕,跑出来了。眼看着爷爷和娘都浑身是血地躺倒了,冒着烟的火绳还躺在爷爷的手里,一桿土枪枪口沖前,斜倚在爷爷的身上。他一腚坐在爷爷身边,脸上满是灰,用手抹抹鼻涕,不知怎么想的,呆呆地拿过火绳,触着了枪身上的火药捻子。枪“轰”地响了,打在了一个鬼子的腰上,鬼子“哇”地倒下了。栓宝咬着嘴唇,不知道还要向里填药,还要用火绳点药捻子,但怎么也点不着了,一个鬼子哇哇叫着,冲过来用刺刀把他扎在了地上。 许凡仪看到了,丢下自己的对手,眼眼看要鼓出来,大喊一声:“我操你老娘——”把扎枪狠狠地横噼过去,噼断了那鬼子的半截脖子。 又有十几个鬼子涌进来了,一个叫林孩的青年,从碎石乱砖堆里抱出了一个火药罐,点着后,抱着沖了过去,炸起了一片火,林孩和鬼子都躺下了。 3 村外的鬼子疯了,炮、机枪猛烈地盖过来,围墙一片片塌下来,人一个个倒下去。坚守在别处的刘区长、许坦部长带人赶了过来,可鬼子的火力太猛烈,眼看着一阵烟火把刘区长几个人吞没了。 许坦眼看这里守不住了,忙喊许凡仪带人转移到街边一座结实的院子里,准备在这里坚守。 大群的鬼子涌进来了。 这条街上,家家户户都拼上了。屋里的老人、女人、娃娃,抄起了镢头、铙钩、铁杴,擀面杖、菜刀、剪子,能用什么用什么,村子上空响起了一片凛列的喊声。鬼子早就红了眼,打进一家,杀一家、烧一家。除许传祥带着人还拼死坚守在南街街口,大半个村子都被烟火淹没了。 许老槓把一些老人、女人、娃娃集中到了他家,关在屋子里。又挑出了十三个老汉,发了镢头、铙钩、铁杴,木棍等东西,守在院门两边。几个鬼子砸开门冲进来,老汉们一齐涌上去,噼头盖脸地一顿砸。鬼子醒过神来,“呀——呀——”地用刺刀反击,一个老汉的肚子被刺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另一个老汉的胸脯被刺穿了,血染红了棉衣。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哥、老弟,老汉们也发了疯,红着眼,撅着鬍子,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瘦骨棱铮的胳膊上。不求躲开鬼子的刺刀,只求把手里的家什砸在鬼子的头上。鬼子终于被这种气势吓住了,退出了院子。在外边和另一群鬼子汇合起来,疯狂地向院子里开枪,并开始点火。 坚守在这条街另一个院子里的许坦、许凡仪一些人,突然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些不对,他们一帮汉子撤过来了,这条街上的老幼妇孺怎么办?听到外边的喊杀声,再也待不住了。许坦、许凡仪领着二十几条汉子,脱了上衣,光着上身,有的持铡刀,有的持扎枪,呼儿咳地一声,豹子似地冲出门,沿街筒子向前猛杀,杀出一条血胡同,一直杀到许老槓的院子附近,把正在放火的鬼子杀散了。不过回头一看,鬼子又跟着涌了过来。他们一咬牙,干脆又杀了回去。因为街筒子窄,鬼子不能放开射击,多数情况下只能用刺刀,面对着这帮杀红了眼的汉子,也占不到多大便宜。二十几个人硬是连杀了三个来回,大刀和扎枪上没有不沾血的,谁也说不上到底杀了多少鬼子。他们当中也不断有人倒下去,可他们连眼也不眨。 第二卷 侦察连(23) 许坦身上连中弹加刀刺,被穿了九个窟窿,全身像从血浆里捞出来一样,才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几个来回过去,这帮汉子还剩下九个满身是伤的人,才杀进许老槓的院子,和他们一起坚守起来。 秀菊的家里也进了鬼子。她家里有十几个在围墙上战斗时负伤的村民,她用自家干净的床单,都给进行了简单的包扎。鬼子进来时,她手里拿了一把剪子,急忙冲出院子,想把鬼子引开。她十三岁的弟弟勇敢地跟着冲出去,想保护自己的姐姐。几个鬼子一看冲出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是女八路的模样,马上亢奋地跟过去,叽里哇啦把她围了起来。秀菊把剪子举在胸前,脸上有些紧张和恐惧,这时她可能才觉出了自己的孱弱。当她看见弟弟也冲过来时站在了自己身前时,更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把弟弟拉倒了自己身后,咬着唇,愤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一个鬼子过来,伸手要抓她,她举起剪子就刺,但叫淫笑着的鬼子一下抓住了手腕。弟弟冲到前边来,鬼子端枪就要扣扳机。姐姐急忙把弟弟拉倒一边,一把抓住了鬼子的脸。也不知是抠在了哪里,只感到食指底下很软,就顺势抠了下去。鬼子哇哇叫着跳开了,他一只眼睛被抠了出来。他疯了似地举起枪,沖秀菊连着开了五、六枪。秀菊临倒下的瞬间,把弟弟窝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 第36页 秀菊家里的伤号叫鬼子全赶了出来,逼他们喊全村人投降。他们没有一个喊的,鬼子开枪把他们全打倒了,又扔进一个干粪坑,浇上汽油,点着了。十几个人在火里惨叫着翻滚。 除了南街,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发生了撕杀。汉子、老人、女人、娃娃,没有一个不拼上了命。 4 这时,村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五团得到消息,从七十里外紧急赶来。一营先头排的四十几个人看到燃烧的村子,来不及等后边的部队,一口气没歇,疯了似地向村外的鬼子冲锋。二十几个人倒在了冲锋的途中,十几个人冲上去拼了刺刀,全部牺牲。五团后续部队赶到后,更红了眼,十几把冲锋号急促而昂扬,接着就是拼死的冲杀。敌人看事不好,急忙带着十几个被抓起的老百姓,撤到了大梁家据点。 侦察班本来不应该在前边,但他们跟着心急如火的许传领,不多会儿就跑到了冲击部队的最前边。 他们进村后,看到一家家被烧毁的房子,一具具尸体,这里边有他们熟悉的房东家的大叔、婶子和弟妹,更有许传领本家的人。他们边向前沖边流泪。 许传领发疯似地向自家的地方沖,赵庆江和庞有富紧跟在他后边。他们也揪心地惦记着大娘,生怕出了什么事儿。不过还好,许传祥带人守着南街口,与鬼子血战了一场,鬼子还没冲过去,所以南街除挨了一些炮弹,打塌了几十间房子,死的人还不多。他匆匆回家一看,姐姐和大弟也参加了保卫战,刚刚浑身泥土的回到家,一家人还好。许传领、赵庆江和庞有富稍微稳稳心,一句话没说,又掉头跑了出去。 街上,部队的人在纷纷救火,抬伤员。在秀菊家门口,董家莆看见了浑身是血的秀菊,身子底下还压着她的弟弟。他把她扶过来,一看,她身子已经僵硬了,眼睁得老大,看着天空。她弟弟还有口气儿,急忙喊庞有福把他抱去找卫生员了。 许传领几个跑过来了,许传领一看,眼一黑,心猛地往上一撞,接着就是一阵剧烈地痉挛。 对秀菊的感觉,在早他只是朦朦胧胧的。可自前一次回家,他接受了她的一个绣花荷包后,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还是在心里滋生出来了。她那红红的脸蛋儿、柔柔的腰身儿,时不时地在脑子里晃,先是浅浅的、淡淡的,后来就越来越清晰,在悄悄地、甜甜地熨贴着他,让他觉得日子有了些特殊的滋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他火烧火燎地睡不着,她就成了他的慰籍。时间长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亲人般丝丝缕缕、血肉粘连的感觉。对她他已经有了主动性的情感,可眼下,当这一切被割断了后,他才感到了它的残酷。心像被揪下了一块,漓下了鲜血。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恨不能把自个儿变成一颗炸弹,搂住那些可恶的鬼子,和他们一起炸个稀烂! 五团大部分转移了,留下一营帮助村民清理家园。 第二天上午,一营和全体幸存的村民臂缠黑纱,在上崖村西的林地里举行了公祭大会。这里新堆起了一百七十九座坟,里边埋葬着牺牲了的乡亲、地方干部和战士。哀戚的唢吶,飘飞的纸钱,撼天动地的哭声,形成了一层锅盔似的氛围,压在会场上方。 许传领脑子里晃着秀菊和一具具乡亲们的血尸,心里鼓突着一股股怒火,象要憋炸了一样。他咬着牙,不想哭,可眼泪还是一串串淌下来。他还被一种感觉压得抬不起头来:自己是一个从上崖走出去的战士,却没能保护好乡亲,实在是一种耻辱!他一下跪下了。赵庆江、庞有富也跪下了。跟着,全体一营战士跪下了。 许传领的感觉,一营战士都有。过了一会儿,营长罗积伟黑着脸,撕破喉咙似地喊:“全体起立!” 大伙儿站了起来。 罗积伟带着大伙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战士们跟着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营长喊:“一营要报仇!” 战士们跟着喊:“一营要报仇!” 营长喊:“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 营长喊:“报仇!报仇!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报仇!报仇!” 繫着黑纱、持着钢枪的胳膊森森地竖起来,声音穿透树林,漫向天空,带来一阵阵回响。一群雀鸟扑扑稜稜飞起来。战士们胳膊上的黑纱是罗营长要求带上的,并声称,不报了仇决不把黑纱解下来。 第8章 1 从一打回上崖村,罗积伟就咬着牙考虑怎么报仇的计划了。根据情报报告,参加攻打上崖村的日军,驻新铺的那部分第二天就回返了——娘的便宜了这帮杂碎!但驻临沂的那部分还留在大梁家据点,正在接受据点里的慰问。罗营长估计他们至多能再在大梁家据点休整一、二天,早晚要回去。而从大梁家到临沂只有一条大路,途径蚂蚱岭。这里多是敌占区,敌人不会防备。他下了集合的命令。当天夜晚,三个连队都悄悄集中到了蚂蚱岭,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凌晨天还很黑的时候,进入了阵地。 蚂蚱岭是一道东南到西北走向的土岭,岭上是茂盛的杂木林,一条大路紧傍岭南脚下。再南边有一条河,河床里都是砂石,中间部分有水。在岭东南方向有一个村庄,村后是一个骡马店。依照地形,主要战场只能设在岭腰和岭下的河滩里。罗营长用上了一营的全部兵力,一连埋伏在蚂蚱岭半腰的杂树林里,二连埋伏在河南岸的柳条丛里。三连的一、二排埋伏在蚂蚱岭的东南端,待打响后出击,堵住敌人的尾部。 第37页 连一营侦察班也没闲着。蚂蚱岭向西北延伸了五百多米就不见了,但在三十多米处,又冒出了一个小土丘。因为大路在这里向西北拐了个弯,这个土丘正好扼住了这里。侦察班除负有战前的侦察的任务,还和三连三排一起被布置在这里,准备阻击突出来的敌人。 这次战斗,县大队、区中队也被调过来了,负责阻击可能增援的敌人。 教导员对这种部署提出了异议,因为没有留出预备队。罗营长说他就是故意不留预备队的,并且把营里的大部分共十六挺机枪、四挺重机枪和四门掷弹筒都集中在了主要的突击位置——蚂蚱岭中段的半腰。这次被伏击的敌人,估计数量和自己的差不多,他就是想利用突然性,一下投入全部力量,往死里打。这里战线短,形态一目了然,外围又有县大队和区中队警戒,留预备队没有必要。 说起来,对八路军和日本人作战,要好几个对付一个才能勉强扯个平手的说法,罗积伟并不服气,小鬼子是仗着武器好,弹药充足而已。就是这样,也不是每次战斗咱的人数都比他们多,有时还少于他们。比如好多次突围战和阻击战,咱用很少的兵力,就硬硬地抵住了很多鬼子的进攻。这也应该算是硬碰硬的阵地战。虽然这似乎都是在特殊时刻才表现出来的,可既然有这种潜力,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普遍的呢?这次战斗,借着大伙心里那把复仇的火,他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在基本对等的情况下,把这帮鬼子都拾掇了。再说,这股敌人里边还有二鬼子呢,他们的战斗力还要打折扣的! 第二卷 侦察连(24) 对罗营长的想法,教导员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罗营长的战前动员就是几句话:“奶奶的,都给我听好了!咱今天就是要开杀戒,对那些杂碎,一个也不留!听到了吗?一个也不留!” 兵们高喊:“听到了!一个也不留!” 侦察班这里,董家莆是个很重视战术要求的人,在土丘上构筑阵地的时候,和三排长商量着,要求很仔细。清理视界、射界,构筑射击掩体,加修堑壕、交通沟和人员、弹药的隐蔽工事,甚至连大伙方便的地方也挖了出来。能用树枝伪装的就盖上树枝,哪一点不合格也不中,搞了一个超豪华的加强排防御工事。一个晚上可把大伙累得够呛。可大伙都明白这时多流一把汗,战时少流一滴血的道理,没什么怨言。 筑完工事,天刚蒙蒙亮,按照营里的部署,董家莆布置了侦察任务。开始他想派董玉麟、彭二和庞有福沿敌人的来路向大梁家据点方向走,侦察这股敌人的出发时间、人数和主要装备。敌人今天能回返就在路上侦察,不能回返就混进据点侦察。想了想,又不叫彭二去了,要庞有福去喊上许传领。彭二本来都已经开始拾掇衣裳了,又听说要许传领代替他,很生气,说:“怎么了?我不称?” 董家莆说:“你看你怎么这样?叫他去,有他的好处。” 彭二更不满了:“他——有什么好处?” 董家莆耐心对彭二说:“这次任务特殊,他是当地人,接近敌人方便,你甭想多了。” 彭二不说话了,掉头走了出去,迎面看见过来的许传领,话也没说。 就在准备出发的时候,迟迟不见许传领,正着急着,从外边来了一个推轱辘马车的小青年,脸脏不拉叽的,穿得破破烂烂,发出一股酸味。头发乱得象喜雀窝,上面扣一顶破了几个洞的毡帽,露出的头发上还沾着草。轱辘马车上面有两条破麻袋,一条里边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干杂鱼,另一条里边是一些发霉的地瓜干。他头低着,瓮声瓮气地说:“三叔、二大爷,给俺换点地瓜干吧!” 董家莆看出是许传领,踢了他一脚:“你搞什么鬼?” 许传领哈哈笑了,抬头说:“董班长,怎么样?俺能糊弄吧?” 董家莆想:“这小子化装得倒很像。”但还是嘱咐说:“你一定要小心。” 许传领大咧咧地说:“没事儿。” 路上,董玉麟、庞有福和许传领三人先以急行军的速度顺敌人的来路向前赶了一阵,又商量了一下,董玉麟和庞有福下了路,顺一条小路向大梁家插,这条小路不好走,可是离大梁家近。许传领则推着车,顺原路继续向前走。 他们这样做,是考虑到要是敌人今儿回返,差不多已经上路了,许传领就能碰上他们;要是他们还没走,董玉麟和庞有福就进据点侦察。 2 许传领的一身行头是从山下村里一个做换粮生意的光棍子借来的。刚才董班长特意点了要他去,感到是看重他,就更上心了,想了半天,想了这个办法。 他向前走了一阵,刚穿过一个小村子,先是远远看见前边有一股黄尘,接着就看见了一队人马。娘的,看来不用进大梁家了,鬼子真是今儿出来了。罗营长还真是神机妙算哩!他也来不及想董玉麟和庞有福知道不知道了,只佝着身子,低着头,推着车,步子拖拉拖拉地向前走。直到和这股队伍撞了头,一个瘦得象一根筋的二鬼子喊:“妈的,小杂种,干什么的?” 许传领这才抬起头,装作害怕的样子向路边让。不过还是不服气地沖那二鬼子喊:“你喊哪个杂种?你娘生出你来,是叫你骂人的?” 第38页 旁边的几个二鬼子见一根筋受到了奚落,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几个真鬼子不知他们笑什么,也跟着裂开大嘴笑起来。 一根筋羞恼地说:“妈的你个要饭料,找死是不是?” 后边一个日本军官喝斥:“你的,快快地走路!打闹的不要!” 又沖许传领喊:“你的!快快地走开!” 许传领装做害怕的样子,离开了路,沿着路南边的田埂,逆着鬼子的队伍向前走。不过他眼睛的余光一直扫着这支队伍。不时很随意地从地上随手划拉一些草棒、草叶和石块子。一边默默地数着机枪、小炮和人数。一根草棒代表一挺轻机枪,一个草叶代表一挺重机枪,一个石块是一门小炮。等队伍走过了,他记下的数字是:鬼子是一百二十来个,二鬼子是二百三十来个。九二步兵炮两门,迫击炮四门,重机枪九挺,轻机枪二十三挺。另外还有五辆骡子拉的大车。他记在心里了。 等队伍走过去,在他经过的那个小村子歇息了,他离开路向南走了走,擦着村子南边的树林,急急地向回赶,赶到蚂蚱岭,直接找到罗营长报告了情况。不一会儿,董玉麟和庞有福也回来了,他们在路上也看见敌人已经上了路,爬在一个山坡的石头后边数了数他们的人数、装备,和许传领的相差不大。罗营长马上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 3 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蚂蚱岭上的观察哨就看见了太阳旗。 敌人的大队走过来了,有骑马的军官,有拉着“战利品”的大车;有骡子拉着的九二炮,走在自己的治安区里,大意得很,连战斗队形也没摆,懒洋洋地向前走。只在前边三百米处放了一个班的尖兵。 待尖刀班走近三排和侦察班守卫的土丘时,大队人马也走到了蚂蚱岭下。营长一声枪响发出了战斗信号,一连、二连,连加插到后边的三连,一齐开了火。路上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人影都被一层灰色的烟雾笼罩了。子弹和弹片交织成了密集的网,路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展开火力,一片片被绞死在这个网中。拉车的骡马也大多数非伤既亡,躺在了河滩上。伤骡子咴咴的惨叫,加深了恐怖气氛。罗营长就是下令死打,把火力发挥到最大限度,给敌人以最大杀伤后,才下令吹起了冲锋号。 日军的指挥官毕竟有一定的战术素养,短暂的惊慌后,马上判断了一下形势,先是收拢部队,接着就兵分两路,一路在河滩上找了块洼地,摆成一个环形阵地,用炮、轻重机枪向四面还击;一路返身向来路冲击,想撕开一个口子。没想到包抄到他们后边的八路军打得很猛,这一块又是平坦的河滩,没有隐蔽的地方,日军伤亡很大。指挥官马上下令让这部分日军回过身来,混同前边的尖刀班,向三连三排和侦察班把守的土丘发起进攻,想从这儿夺开一条出路。 向河滩上冲锋的八路军一时也不顺利,倒下了十几个,别人被压在了地面上。 困兽犹斗,向土丘上的冲击一开始就是猛烈的,三十几个日军带着六十多个二鬼子,摆开冲击队形,喊叫着向上沖。 三排长很沉着,竖起大拇指,目测了一下距离,在敌人离阵地约有九十米远的时候,他命令各班长给每个战士指定好打第一枪的目标,然后一声令下:“打!”一排子弹打了出去,对方的冲锋队形里倒下了十几个。 接着,各班长又指定了第二枪的目标。就这样,阵地上并不进行急促射击,只不慌不忙地瞄准了打排枪。对方不断有人倒下。但在一个指挥官的指挥下,队形并没有乱。 三排长走到侦察班的阵地上,说:“听说你们本事都不孬,打枪也准,这么地吧,你们九桿枪都给我瞄准那个拿指挥刀的鳖羔子!” 宋加强说:“不用九桿枪,有赵庆江就中。庆江,你来!” 赵庆江目测了一下距离,定好标尺,稍一瞄准,砰一枪打过去,目标仰面倒下了。赵庆江眯眯眼,嘴里啧啧了几声,好象不过瘾似的。 三排长说:“嗯——还中!” 敌人的队形终于有些乱了。可不多会儿,又一个指挥官跳出来,指挥进攻的人分散开来,三、两个人一组,时而匍匐,时而跃进,渐渐逼了过来。 这边,三排长反倒不让开枪了。阵地上沉寂下来。直到敌人冲击到三十米的距离,就要挺身加快冲锋的瞬间,三排长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说起来,把攻方放到三十米以内再射击,是个很危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赌徒式的打法,因为在冲锋的速度下,三十米是个几秒钟就可以通过的距离。敢用这种打法,起码在心理素质上就应该有特殊之处。可共产党的部队,已经把这种打法用得很习惯、很成熟了。 眼下就是这样,在三十米以外,三排长指挥手下用冷枪或者排枪尽量多干掉一些敌人,别的,你不论来什么战术动作,就是不理你个烂咸菜。等攻方到了三十米以内,双方正面接触的空间已经很小,攻方的队形想分散也分散不了,而且还要挺身冲击。这个时候,阵地上一挺机枪、几十支步枪,再加数不清的手榴弹一齐开火、爆炸,在宽不到二百米,高不到两米,纵深三十米左右的空间里,这些弹片、弹丸和迸溅出的石片,密度是极高的,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尤其是在修工事的时候,守方已经清理了射界,三十米以内没有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在这块范围内,打出了一片硝烟,一片铺天盖地的火帘,攻方的人一进入这个范围,就会被这片火帘舔掉,死伤率是很高的。其实,共产党部队的战法都是叫装备差逼的。可这一逼,就逼出了个近战、夜战的打法,在无数次战斗中积累着局部的优势,早晚积累成了力量的转换和战略上的优势。 第39页 第二卷 侦察连(25) 除了这些,还有侦察班阵地上传出的“啪、啪”的单枪击发声。侦察班的人经过死练,包括射击、刺杀在内的各种单兵技术,早就超群了。日军不一会儿就领教了这种枪声,基本是弹弹咬肉,离阵地三十米远的一条稜线,几乎就是一条死亡线,只要一踏上这条线,就很容易叫子弹咬上。老兵怕冷枪,一些有战斗经验的日军知道,自己是碰上射手了。 几次冲锋下来,阵地前边就爬下了一堆尸体,弄得攻方一到三十米远的稜线附近,就畏缩不前。 自侦察完回来,许传领就上了阵地。他已经有了一种感觉,每当在射击的时候,枪好象就会生发一种气息,贯通他的全身,使他能够气定神娴。尤其到抠扳机的时候,不论旁边有多大的事情发生,他也会视而不见,屏住呼吸,只待稳稳地把扳机抠下去。今天,他心底虽然有一股火在别别地跳,但在射击的时候,还是能够做到这一点。不同的是,每当扣一下扳机,心里就会骂一声:“打死你个龟孙!” 他感到秀菊和村里其他死去的乡亲在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眼泪出来了,枪打得越来越凶。每当看见前边的目标倒下了,就会感到有一股东西注入了体魄,撑得骨节叭拉叭拉响,身子里象在凝聚一种什么,凝得象石块那么结实。 但他还是感到不过瘾,抓空子看身边不远处那挺机枪的射击。他想,要是论过瘾,还是这玩艺管用,一扫一个扇面,鬼子轮上就没个跑。按平时训练能使用各种枪枝的要求,他已经学会了使用机枪,但还没在战场上使过。 连着打了几个回合,攻方没有结果,加强了火力。迫击炮、步兵炮、掷弹筒、轻重机枪,一齐向阵地盖来,弹片、断枝、土块、碎石、硝烟,不多会儿就把阵地盖住了。打红了眼的攻方,紧跟着炮火向上沖,守方刚退到阵地后边躲避一阵儿,就要返回阵地。已经有了伤亡。侦察班这里,一截战壕被打平了,许传领、庞有福、李乃好看见右边有半截土地庙的土墙,就跑到墙后,守在了那里。 在攻方又攻到三十米距离的时候,三排长刚发出开火的命令,就叫一颗炮弹炸倒了。几个人要架他下去,他怕下去几个人会影响战斗,就用枪逼着他们返身去对付鬼子,自己依在工事墙上指挥。阵地上的人没想到,上崖村竟然组织民兵来支援了,主要是抬伤员。他们把三排长和几个负伤、牺牲的人抬了下去。 4 连着打退了六次冲锋,大路上八路军压得紧,这里的鬼子更急了,他们不会老这么僵持下去。这边阵地上的人亲眼看见一个鬼子军官用刀噼了一个爬在地上起慢了的士兵,接着撕哑着狂喊着什么。 日本兵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狂喊着,也顾不得冲锋队形了,疯狂地卷了上来。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踏着倒下的身体,照样向前沖。几挺重机枪也压着小丘上的轻机枪打。许传领不远处的那挺机枪哑了。许传领刚想去抢,一串重机枪子弹哗地压过来,一个人一脚蹬开他,他倒在地上,眼见得自己刚刚待过的地方被机枪子弹打成了蜂窝。 蹬倒自己的那个人一步抢过去,抱起机枪就打。许传领一看,原来是庞有福。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感到他是好样的。不过庞有福抱起那挺机枪一看,已经被打坏,没法用了。嘴里骂了一声,把机枪一丢,又抄起了步枪。 刚才被鬼子击中的机枪手,就倒在许传领不远的地方,看见他血糊撩烂的头,就知道已经死了。许传领咽了一下唾沫,骂一声:“我操死你老娘!”站起来,和别人一起投出了手榴弹。几十颗手榴弹压上去,炸倒了不少鬼子。 可鬼子稍一迟钝,又卷了上来。他们也是豁上了,吼叫着,一时声音竟然像惊人的狂涛。 侦察班防守的正面,起码有几十个鬼子冲过来。侦察班没有重武器,只能一枪一枪地打,在拼死冲锋的对手面前,就压不住阵了。 许传领、李乃好和庞有福守着半截庙墙,面前有七、八个鬼子沖了过来。 这时候,突然有个穿老百姓衣服的人,拖着一桿“土压五”从后边跑了过来,照准鬼子就开枪。许传领认出这竟然是本村的许开镰。看来他是跟着民兵上来抬伤员的,却过来参加战斗了。只冲许传领咧了一下嘴,也没顾上说什么。看来他不会单眼瞄准,脸通红,虎着两只眼,眨也不眨,一枪一枪地打。打一枪,要是落了空,就嘟囔一句:“操他娘!”要看到前边倒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他打的,照样痛快地说:“小舅子!叫你能!” 七、八个鬼子被打倒了几个,还有几个冲到了墙下,与他们只隔着一道墙。许开镰说:“来!把墙推倒,砸死他个狗日的!” 许传领们一听是个办法,就一齐使劲,嘿——一声,真把墙推倒了,四个鬼子被砸在了下边,不是被砸晕了就是被砸伤了,还没等爬起来,就让许传领们用刺刀捅了。许开镰用枪托砸了一个。 这时候,敌人已经蜂拥上了阵地,三排付排长大喊:“上刺刀!共产党员们,给我拼啊!” 阵地上的人吼喊着压了下去。 付排长的这声喊,叫许传领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他喊的是共产党员跟他沖。对共产党员这个词儿,在部队里当然经常听说,尤其是上政治课的时候。虽然党员是保密的,但对周围谁是党员大约摸也能猜出来,比如班里的宋加强。对什么共产党员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之类的话,他就有点不服气,怎么还非得共产党员冲锋在前啊!难道不是共产党员就不能沖了吗?口口声声说讲平等,这不还是把人分了两类吗?眼下副排长这么一喊,他顿了一下,看到别人沖了,才愤愤不平地冲上去。他看见董玉麟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酒,动作照例稍微一黏糊,也沖了上去。 第40页 许传领知道,董玉麟的这个动作就是两码事了,说起来里边还是有道道的。乍看这可能是个习惯,只是一瞬间,总的说来并没违抗冲锋的命令。但不知怎地,许传领第一次战斗就注意到了。董玉麟偏偏对他不保留,在孙祖战斗后对他说,其实这里边有学问:当听到冲锋的命令,你在合理的时间内哪怕是慢上半秒钟,前边也会冲上去几个人。一般来说,有经验、有悟性的打仗油子才能养成这种习惯。说起来冲到前边的人会替他挡了子弹,有点不仗义,不过能冲上去解决战斗的还是得靠这样的老兵。董玉麟还特别说,他是看到许传领的脑瓜子灵,肯定能成为一把打仗的好手,才告诉他的,并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说。 对这一点,许传领挺信服的,不是不想学,可老是学不来,每次冲锋,说上就上去了。现在更是只有一个念头,向前沖!但刚沖了几步,只听“咔咔咔”一阵暴烈的声响,接着就感到小腹那里被什么狠狠地推了一下,猛地向后跌出了两步远。定神一看,自己没什么事儿,可枪把子断了。可能是一串子弹打在了枪身上,枪救了自己,可枪毁了,娘的!这怎么办? 前边,一派灰黄色的烟雾中,闪烁出了一片刀光血影,传过一派叮铃咣郎的铁器撞击声和惨烈的喊叫声。一场拼死的白刃战开始了。 5 侦察班的人主要在东南角一带和鬼子拼,不同的是许开镰竟也混进了人群,拿一桿“土压五”,用枪托子乱砸。 李乃好仗着腿高臂长,枪一抡就是一个大弧,一杀就是一个扇面,刚用一个突刺刺退了一个鬼子,另一个鬼子紧接着刺过来。他后退不及,把枪横着向上一抬,“咔”地把刺来的刺刀架起来,接着顺势向右下一个斜噼,“咣”地噼在鬼子的钢盔上。鬼子的钢盔斜挂了下去,露出一张吓白了的、麻木了的脸,他接着就是一刀,捅在了鬼子的脖子上。 在一般情况下,董玉麟都会因为嫌费力气,不太乐意拼刺刀,经常在人群边上熘来熘去,来个小偷战术。可自看到上崖村的惨相儿,就不一样了。尽管他爱喝酒,可在战斗中是很少喝的,但这次很反常,临冲锋前,把壶嘴按在嘴上灌了几大口。 他要大开杀戒了。 他不喜欢拼刺刀,并不是没本事。当兵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又加扎实的武术底子,哪能没几把刷子?他尽管同意董家莆的主张,最好不要把武术动作带到刺杀动作当中来,但真还达不到这个要求,因为在别的部队里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到拼刺刀拼得性起时,手里的枪就一会儿变成一桿扎枪,一会儿变成一桿刀,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根棍:拦拿抡噼穿戳点捣扫撩斩扎,无所不用,瘦小的身子像一只灵活的猴子。这些动作当然已经结合了步枪的特点,不像枪、刀、棍术那么规范,乍看还挺别扭,但自有他的悟性在里边。 第二卷 侦察连(26) 他持一桿三八马枪刚跳起来,两边就逼过来两个鬼子,面凝凶厉,眼冒红光,他们也是杀红了眼。右边一个抢在前边,“呀——”一声,狠狠地把刺刀刺了过来。董玉麟胸一收,刺刀冷厉地从胸前划了过去。鬼子的身子没收住,闪了过来。董玉麟顺势用枪管往他嵴樑上一点,鬼子就爬下了。董玉麟一个弓步向左一挪,左脚跟为轴,身子一转,带着枪横向里一抡,枪刺“唰”地横扫向了左边的鬼子。 董玉麟先用的是棍术中的“点”,先把最要紧的对手“点”爬在地上,后又用的是棍术中的“拦”,直指向左边。在左边那个鬼子的眼里,八路刚把自己的伙伴拍倒,刺杀动作还没调整过来呢,就想趁势杀过来,挑了这瘦猴子似的八路。谁知这瘦猴子根本没用刺杀动作,竟然身子一转,来了这么一手儿,他根本没法躲,只听“哧”一声,肚子就被横划开了,肚肠流了出来。他“哇——”惨叫一声倒下来,一双眼睛怨怨地盯着天空。 这时董玉麟才开始收拾刚才被“点”在地上的鬼子。他刚刚爬起来,董玉麟转身一个垫步,一个突刺,只见一条直直的虚影在空中一闪,一把刺刀狠狠刺进了鬼子的眉心,从脑后扎了出来。鬼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这个突刺动作如同教科书那般规范。 董玉麟把一桿枪使出了花,耍得像一股旋风,卷到哪儿,哪儿对手的身上就会出现一个血窟窿、血口子,眨眼间,他的脚下就倒下了几个对手。别说别人,就是侦察班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威风。 说起来,董家莆叫大伙儿比试谁杀人多,其实要真杀起来,哪个也比不了董玉麟。只不过他心里有自己的秘密——毕竟在寺庙里念过几天经,不想杀人太多,除非情况特殊,他真开了杀戒。 宋加强却被一个鬼子逼住了。这鬼子在鬼子群里是个少见的粗壮的大个子,技术又很熟练,一下下地,刺得又狠又刁,刺刀总是逼在宋加强的鼻尖上。宋加强被逼得一步步后退,脸憋得血红。一急,脚一抬,把自己的鞋向鬼子摔过去,趁机“杀——”一声,一刀刺了过去,没想到鬼子反映何等了得,稍一慌,接着就稳了神,把宋加强的刺刀“咔”地拨开了,还把宋加强逼得退了几步。宋加强因为光着一只脚,反倒更不得劲儿了。 第41页 手中没了枪的许传领正急得要命,看到这情景,更是急火攻心,看见有个腿上负伤的八路军坐在一边,急忙过去,伸手就夺他的枪。那人一慌,看清是自己人后,一边护着枪,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什么?” 许传领急赤白脸地说:“你借俺使使!” 那人明白过来,怎么也不撒把。许传领见夺不过来,看见旁边还有一个八路军抱着一桿三八大盖,在刺杀的人群外边,老是不敢向里进,便一下跑过去,一把把枪夺过来,照着宋加强前边的鬼子就沖了过去。 鬼子的眼角扫着了他,一慌神。宋加强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必须抓住的机会,大喊一声:“杀——”刺刀狠狠地刺了过去,只听“扑”地一声,一股血喷了出来。鬼子手中的枪落了地,手抓着宋加强的刺刀,不甘心地看着他。宋加强又喊了一声“杀——”狠狠地把刺刀转着顶了一下,鬼子倒下了。 宋加强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感激地看看窜过来的许传领。不过许传领早掉转身子冲进了人群。 6 眼前的鬼子在许传领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清晰的人形,就是一群狰狞的妖魔、野兽。他心里闪着死去的秀菊和乡亲们的影子,先是在心里哭,后来眼里也流泪了。“杀——”声变成了声嘶力竭、野狼似的哭喊。这哭喊凝聚了钻骨锥髓、蛮野狂躁的仇恨。他变成了一个哭喊着的、狂热的杀手,心里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只膨发着“杀”的念头。 虽然没了清晰的战术意识,可就是这狂热,调动着他平时所有的体能和技能,变成了一个杀人的机器,所有的动作都是条件反射,却到达了杀人技能的最高境界。一个突刺,一声“杀——”,一个倒下的对手,一股迸溅的血污,就令他酣畅淋漓,荡气回肠。他刺倒一个鬼子,另一个鬼子恶狠狠地向他刺来,他一个防下动作,竟把鬼子手里的三八枪震掉了,接着一个突刺,刺进了鬼子的肚子。五个鬼子围了上来,他哧——地撕下了耷拉在胸前的烂衣服,胸膛赤裸着,一个箭步蹬上一块石头,借着蹬力,一个转身,纵身一跃,“杀——”居高临下地跳进鬼子群中,刺穿了一个鬼子的胸膛。不但刺刀不见了影子,甚至枪管都捅进了一截。一抽枪,却一时拔不出来了。急忙一个滚翻,捡起了一枝三八大盖。一个鬼子冲过来,他一个垫步迎上去,也没看到是刺到了哪儿,只觉得一股热血扑地溅了一脸。他一个收回动作,眼瞪得老大,射出一股腥红的凶光。 剩下的三个鬼子围过来。许传领举枪向前突刺,不过这是一个虚招,趁当面的鬼子一躲避,后边的鬼子向前捅杀,他身子向旁边一个闪收,躲过后边的刺刀,用枪托顺势向后恶狠狠地一捣,只听“咔”地一声,鬼子生生被捣掉了膀子。他接着一个转身刺,“哈”地一声,把鬼子挑上了半空,狠狠地摔向了身后。鬼子肚破肠断,五脏六腑血淋淋地溅落了下来。 他麻利地收回动作,两腿微屈,眼睛血红,滴血的枪刺迎向了剩下的两个鬼子。那两个鬼子竟然被吓傻了,一个转身就跑,剩下的一个连跑都跑不动了,只瞪着眼看他,眼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突然跪了下来。 许传领咬牙喊:“一个不留!”刺刀毫不犹豫地扎了上去。 逃跑的那一个,被庞有福迎头截住,一刀穿透了。其实,论到对鬼子的恨劲儿,一营的战士,尤其是侦察班里的人,一点不亚于许传领。上崖村死了的老乡,他们都认识,有的并且就是他们的房东。他们喝过他们的水,穿过他们做的鞋,处得就像家人。他们都揣着一股复仇的怒火,杀疯了。 彭二和赵庆江已经和对手抱开了轱辘,不过和侦察班的人短兵相接,对方肯定赚不了便宜,因为他们都有短傢伙。赵庆江从绑腿里抽出匕首,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肚子,一脚蹬开他,看见有两个鬼子正在对付邹见富,便爬起来,拣起一桿枪,从后边冲过去,一刀从一个鬼子的后背穿了过去。 不过,同样和对手抱在一起的彭二却没动刀子,而是把脸向对手的脖下一埋,一口咬住了对方喉管。对方像条上了岸的鱼,疯狂地扑棱着身子。彭二眼里又迸出了荧荧的绿光,把嘴深深地咬下去,牙床切着嘴里的组织,脸一甩,呼啦猛地向外一扯,生生把对手的半拉脖子撕断了。满脸涂血的彭二冷蔑地踢了一下鬼子的尸体,抓起一桿枪,又一个蹦儿蹦起来,蹦蹦跶跶地杀去。 庞有福身上的杀气到了最盛的时候,只剩下了杀的惯性,没了躲避的念头,迎着刺刀向上沖,用的全是突刺动作,刺倒一个,又是一个。碰到这种不要命的,鬼子纷纷避让。他不依不饶,接着一个跃步加垫步突刺,又刺倒了一个。 鬼子恼了,围了上来。 他好象没看见四面八方逼上来的刺刀,盯准一个目标又是一个突刺,刺到了对方的胸膛上。但这同时,有三把刺刀一齐刺进了他的前胸。他身体剎那一挺,竟然咬牙眦目,顶着刺刀,硬硬地推着鬼子向前走了一步,把自己的刺刀捅进了正面一个对手的肚子。倒下之前,又用右手推着枪把子,使劲向前推了一下,把刺刀深深地推了进去,才和对手一起倒下了。但他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第42页 一声爆炸响起来,腾起一股烟柱,周围的鬼子全倒下了。 侦察班的人剎那间浑身一震。董班长一声撕帛似的大喊:“弟兄们!报仇!杀啊——” 三排的人也被感染了。他们和侦察班的人,几十条汉子的脸上都抹着血和灰烟,胳膊上繫着黑纱,像几十尊黑煞神,异常刺眼,哭嚎似地狂喊着:“杀——”凶猛地扑向了对手。 每个战士都成了血人,每个人的身边都躺着一些鬼子的尸体。 在战场上,双方用枪弹射击,不论多么激烈,多数当事者的心理都还能够承受,因为毕竟隔了一段距离,生存机率的弹性还是很大的。但要说到拼刺,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了。因为面对对方的刺刀,生死机率一下就逼上了百分之五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晃在眼前的那长长的、冰冷的刀锋,比起飞在空中看不见的子弹,更能给你实实在在的刺激。所以说来,敢于和习惯拼刺刀的士兵,都是心理素质超常的。 第二卷 侦察连(27) 说到拼刺的能力,除了体能和技术,很大程度是看哪个胆大,哪个愣,哪个不要命,哪个敢毫不犹豫地出刀。要是经过实战锻鍊和特有的悟性,使这股劲儿与体能、技术一起,化作了本能和条件反射,那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刺杀高手。侦察班里的人,除刚来的邹见富还弱一些,别的可以说都成了这样的高手。在这场刺杀中,攻方本来在人数上还占优势,但就因为侦察班凶神恶煞般的一群人,加上三排的三十多个战士,眼看把攻方的意志压了下去,开始溃退。 7 这时,河滩上的总攻也开始了,罗营长集合起十几挺机枪,一把抢过一挺,机枪手嘟囔:“俺怎么着?” 罗营长把自己的驳克枪扔给他:“奶奶的,你当营长!” 他喊一声:“给我沖!开火!” 十几挺机枪一字儿排开,泼出暴雨似的子弹,凶猛地向前冲去,后边是一营几乎全部的兵力。几百把闪亮的刺刀和臂缠黑纱的战士,几百条嗓子的吼喊,声音鼓破了空气似的,憾天动地裹向河滩。 敌人终于撑不住了,拼死突到了河滩东南边那个骡马店的大院里。罗营长又命令二连长带着二连,卷上了三连三排和侦察班坚守的土丘。 消灭了土丘上的鬼子后,许开镰好象还不知道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还蹦跳着要向丘下沖,嘴里喊着:“杀!杀!杀狗娘养的!”庞有福和宋加强上去按住他,他硬向外挣。抬担架的民兵上来后,硬把他拉了下去,他还是手舞足蹈地咋呼着:“杀!杀!” 许传领捡起了两桿三八大盖,一桿三八马步枪,找到了被他夺走枪的那个人,不好意思地说:“俺还您两桿枪!”说着给了他两桿三八大盖,自己留了一桿马步枪。 那人也正在到处找夺他枪的小子,眼红红的,见他来了,本来想揍他一顿的,现在见还了他两桿枪,也没话说了。当时拼刺刀的场面那么惊人,他吓傻了,没敢冲上去,现在毕竟也有些心虚。接过两枝枪,气哼哼地走了。 河滩上,把骡马店围起来后,突击连长就要组织进攻,罗积伟让他先等一等,再次把轻重机枪集中起来,命令突击连长:“你不用担心打坏房子,尽管放开手脚,往死里打,战斗结束后由咱赔!” 突击连长一声令下:“打!”无数弹道切割、划开了空气,捲起了一阵热辣辣的狂风,几乎听不出声音的节奏,只有呼呼的风声,铺天盖地地覆盖了院子里几乎任何一个角落。没死的日军全被压到了屋内。 突击队跟着爬上了屋顶,扒开洞向里扔手榴弹。屋里弹片飞溅,日军被炸得血肉横飞,剩下的十几个终于支撑不住,砸开大门,几挺机枪开路,竟然拼死从正面冲出来,向田野里跑去。 突然,在东边的天边扬起了滚滚尘土。仔细一看,原来是展开了一线骑兵,在跑动中形成一个弧形,向一张张开的网,疾速向鬼子兜击过去,马刀在西斜的阳光下发着瘆人的寒光,不一会儿就把十几个鬼子围住了。原来,二旅得知了五团一营这次战斗的消息,紧急从八十里外调过了旅骑兵连,可惜只拽住了战斗的尾声。横噼竖砍,切瓜菜似地削了几个,剩下的六个,举起了手。 这时候,在土丘上打阻击的侦察班和三排过来了,每个人都是衣杉破烂,身上、脸上染满了血污、灰尘。侦察班的四个人用担架抬着血肉模糊的庞有福,另四个人护围在担架旁边。 许传领和赵庆江抬着担架走在前边,人们看的见他们脸上的泪水和眼里通红的火苗儿。罗营长看见担架,心倏地一紧,他最怕的就是侦察班里出现伤亡。打蔗旺牺牲了罗成,他内心里就空空落落地难受了好多天,现在看来,这种事情又发生了。 几个战士推推搡搡地把骑兵连俘虏的六个鬼子带了过来,六个鬼子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儿,虽然被绑着胳膊,还是甩膀子蹬腿地挣扎着,眼露凶光,嘴里叽里哇啦地不知喊些什么。罗营长牙咬着,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枪把子上。 突然,一个抱机关枪的人影一下窜到这群鬼子跟前,枪口向天上一举,“嘎嘎嘎”地打了一个连发,血红着眼对几个押送鬼子的战士喊:“滚开——” 第43页 几个战士一时傻了,本能地向旁边一躲。六个鬼子看事不好,嘴里狂喊着什么,掉身拔腿就跑。那人把枪口一压,哭喊着:“操你姥姥——”狠狠地抠动了扳机,子弹“嘎嘎嘎”地吐出了枪口,迸出了火苗儿,鬼子没跑几步,就全部倒下了。可子弹还在倾泻,鬼子的身子就象是烙铁上的鱼,腾空蹦跳着。 这人是许传领,他一看见鬼子,脑子里“铮——”地一声,什么都忘了,把手里的担架向邹见富手里一塞,从一个机枪手手里抢过机枪就跳了过去。直到一梭子子弹打完。他把机枪一扔,对着庞有福的担架跪下,哭喊:“有福哥,俺替你杀了六个鬼子,您走好!” 庞有福的担架已经让上崖的担架队接过去了,还没抬走。 侦察班的人都脱了帽子,向庞有福低下了头。 罗营长也脱下了帽子。 全营的人都脱了帽子。 庞有福的担架渐渐远去。 第9章 1 说是不能放走一个,不过一时谁也没发现,还是有一个鬼子小队长偷偷熘走了。他先是被一个手榴弹震晕了,脑瓜被弹片豁破了,满脸是血地躺在一条沟底的草丛里。八路军打扫战场时他就甦醒了,不过还躺在那里装死,八路军离开后,他就悄悄爬起来,向大梁家据点跑去。顺一条沟跑出有二里多路,刚从沟里露出头来,一个到山坡上撒尿的战士看到了他,咋呼:“跑了一个!跑了一个!” 许传领听到了,跑到山坡上一看,顾不得告诉任何人,二话没说,撂腿就追。 他心里憋着火,抄近路,遇坡越坡,逢沟爬沟,腿被磕了多少次,也感觉不到疼,跑得飞快,眼里只有前边鬼子的身影。鬼子的身子很虚,加上开始没看见有人追他,跑得不很快,不多会儿许传领就快赶上了。鬼子这才发现了他,一哆嗦,拼命窜起来。 鬼子身上只有一把打光了子弹的手枪,许传领身上却有长短两桿枪,跑起来就有负担。不过他就是没开枪,因为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要活抓他。见鬼子加速了,他也加了速。鬼子跑得快,他只能跑得比他还快。时间一长,子弹带勒得喘不过气来,心怦怦地跳,眼看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他撕撕子弹带,咬着牙跑。 这时暮色渐浓,周围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但在他眼里,前面鬼子的身影却深深刻在他的眼睛里,始终很清楚。他跑着,喘气越来越难,但还是恶狠狠地想:“娘的!老子死也要抓住你!” 鬼子更慌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在他眼里,死死追他的那个影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索命的魔鬼。一股神秘的、恐怖的力量罩过来,摄住了他的心魂。不过他还是越来越有希望,因为这里离大梁家据点已经不远了,可以模糊地看见它的城墙了。 许传领却像没看见大梁家据点,只一个劲地追。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鬼子终于到了据点的吊桥下边,上气不接下气,叽里哇啦地喊着什么。城墙上站岗的二鬼子听到喊声,像是日本人的,不过看不清楚。白天在前边的蚂蚱岭恶打了一场,据点里出去增援被打回来了。八路军红了眼,都打疯了,他们跑回来就不错了,所以不敢下去开门,虽说有可能是跑回来的日本人,但要是八路军的计策怎么办? 正在这时候,许传领也赶到了,一把揪住了鬼子的后脖领。在这一剎那,鬼子一下惊掉了魂,早忘了反抗,又沖城墙上大喊起来,声音已经不象人声了。许传领用短枪把子一下把他敲昏了,扛起他就向回走。 城墙上大约感觉到了什么,机枪、步枪一齐打开了。许传领突然觉得像有一串石头打在了后身上,沿着大腿、屁股、嵴樑,向上排了一串。他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不过还是收住了脚,大步向前走去。随着他越走越远,据点里终归没出来人。 路上,他又把鬼子手脚捆住了,扛着他走。走一阵歇一阵,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走到了上崖。他没歇气儿,又一直把鬼子扛到村西坟地跟前,一下把鬼子扔下了。鬼子醒了,不住地扭动,可能已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呜呜地吼着,眼里闪出了绝望的凶光。 许传领骂:“娘的,你还冲鸟能!给俺跪下!” 第二卷 侦察连(28) 他硬把挣扎着的鬼子按跪在坟前,满眼泪水,边哭边说:“爷、叔、婶子、兄弟——秀菊姐!俺带了两桿枪,没保护好您们,今儿俺一营给您报仇了!俺带一个当官的过来,用他的赃血祭您们来了!” 他掏出手枪,照鬼子脑袋扣动了板机。鬼子一头攮在了地上。 他似乎还是不解气,哭得很厉害,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没看见,这时候赵庆江过来了,站在他身后也跟着流泪。他是发现许传领不见了后,按照董家莆的命令去找他的。在战场附近找了半天没找到,又找了回来。猜测他是不是到坟地里看乡亲了,找过来,没想到就找到了。看到了他杀死的鬼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陪着流了一阵眼泪,赵庆江说:“传领,咱回吧。还有别的任务!” 他们回到住处,在蓖麻油灯光下,宋加强突然看见许传领的身后全是血,不禁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这才感到有些疼,龇牙咧嘴地哎哟了几声。班里人急忙小心地解下他的衣服,只剩了一条短裤。一看,从大腿到嵴樑,竟然排了八颗子弹,更奇怪的是,这些子弹竟然都没钻进去,露着半截屁股。 第44页 宋加强急忙让邹见富喊过营部卫生员,卫生员让邹见富到房东那里要了一大把盐,用热水化开,一边洗着伤口,一边用镊子把子弹一颗颗拔了出来。许传领偷眼看看彭二,不想叫他笑话,疼得嘴里丝丝地直抽冷气儿,脸上直冒冷汗,也不喊出声。等盐水的杀劲儿过去了,敷上药,包好,便感到轻松了许多。 董家莆问卫生员需要不需要到团卫生所,卫生员说都是浅表伤,不用去了,只要注意别感染,换几次药就行了。 卫生员走后,大伙看着爬在铺上的许传领,一个劲儿感到惊奇,怎么子弹都沾在了皮上呢!真是怪了! 董玉麟说:“可能是这批子弹的药力不行,打倒传领身上,正好就剩那么点劲了。” 赵庆江羡慕地说:“小子好有福气啊!” 许传领说:“钻了十来个洞,还福气?” 董玉麟正儿八经地说:“别说,打仗还真有怪事儿。有的人就是能克子弹,子弹拿他没办法。我们都管他叫‘枪漏’。” 宋加强裂嘴一笑,说:“莫不是传领这小子也是‘枪漏’?” 许传领说:“你才是哪!” 2 许传领也真是一副好身板儿,第三天上,他就能象样地活动了。为了解救被关押在据点里的乡亲,营里有个到大梁家据点附近侦察的任务,本来是董玉麟和赵庆江的事儿,他却红着眼争。董家莆考虑到只是侦察,他身子确实也能活动了,关键是他对这一块地理非常熟,就答应让他和赵庆江去了。 他们闷声不响一直走到了据点的围墙下面。赵庆江刚想喊许传领爬下,观察围墙上的动静,没想到许传领把脖子一挺,竟然扯着嗓子骂开了:“狗杂碎们听着!俺是五团一营侦察班的!听说了没?祸害上崖的鬼子叫俺一锅端了!谢洪顺、贺本斋也是俺们宰的!娘的你们竟然还敢押着上崖的老百姓?有本事咱个对个地较量,拿老百姓出气算个什么鸟男人?” 围墙上“啪啪啪”地响了一阵枪,不过很快就没动静了。 许传领接着骂:“娘了个x,你们还敢打枪?便衣队的贾队长,还有刘信义,知道八路军的黑红帐不?你们的名下没有一个红点,净是黑点,要是再多一个黑点,俺们永远不接受你们的投降!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镇压!限你们明晚以前把上崖的人都放出来,他们要是少了一根毛,你们这些杂碎就和谢洪顺、贺本斋一个样,活不过一集!” 给汉奸记红黑点,是武工队用的办法,现在许传领把他拿来吓唬人了。 赵庆江干脆跟着骂开了,说:“娘了个x的,听着没有?” 他说着,举起马枪,一枪把围墙上的一盏马灯打灭了。 整个据点黑压压的,鸦雀无声。 第二天上午,这些百姓就回到了家。周围的老百姓偷偷地传说:“一营侦察班厉害,一跺脚、一顿骂顶几千兵,把大梁家的二鬼子吓破了胆,立马就把抓的人放了。” 既然对手已经吓破了胆,罗积伟说:“娘的!干脆把大梁家端了个球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梁家南边的沟沿村里突然来了几个穿青布大褂的庄长,每人带着几个身体壮实的挑夫。周围的几个村子,也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有背褡裢的小商贩、算命先生、有歪带破礼帽的“地痞”、“懒汉”。 第二天上午,几个庄长带着几个挑夫,担着粮食蔬菜,从南门进据点送给养。周围其它几个门,分别进去了一些小商贩、“地痞”、“懒汉”之类的人。他们都是一营侦察班和一些突击队员化装的,进去后就控制了吊桥、城门和几个碉堡,听到两声枪响后,埋伏在周围两个连的突击队马上沖了进来,打了个把小时,就把据点拿下了。从此,这一带再也没设过鬼子据点。 班里进行这一段时间战斗成果的统计,因为战斗紧张,不可能每次战斗以后都在班务会上统计,但每一仗过后董家莆都给记着帐,每次记帐的时候,都要找本人和能证明的人证实。虽说经过多次战斗后,大伙不是很清楚了,但也能大约摸有个数。 不过这次统计结果的时候,班长为了难,就是许传领杀的那六个鬼子和那个小队长应该不应该算,要是不算的话,第一还是赵庆江,杀死鬼子十六个,二鬼子十八个。令大伙稍感意外的是,就是不算那七个鬼子,这一阵也数许传领的战果上得快,他杀死鬼子的数,已经到了十三个,二鬼子十六个。彭二是十二个鬼子,二十一个二鬼子。虽然总数彭二多一些,可对杀死鬼子和二鬼子的事儿,后来班里商量了一下,觉得杀死一个鬼子应该顶三个二鬼子,所以以这个标准说来,许传领是超过了彭二,紧排在赵庆江后边,成了“老二”。董玉麟排在第四。其他的依次是董班长、宋加强、庞有福、李乃好和邹见富。 班长又问起许传领打死的那七个鬼子算不算,彭二早就不服气了,马上说,当然不能算!不但这七个不能算,就是上一次和邹见富一起抓的两个二鬼子,私自打死一个,打伤放走一个,也不能算!因为这都是犯纪律,不但不能算数,还要处分。 邹见富一听,立马表示同意。 第45页 于是又开始了争论。像先前一样,赵庆江还是看不服彭二那股劲儿——娘的纯粹是瞎嫉妒!虽说要是把这几个鬼子算上,许传领会超过自己,成为第一,可他还是要打这个抱不平儿,说抓的那两个二鬼子,他们要逃跑,打死是应该的;至于那几个鬼子,营长早就说了,这次对他们一个不能留!传领只不过是执行了命令。那些龟孙杀了多少老百姓啊!不该死吗? 彭二说那是两码事儿!反正杀俘虏是犯错误,还、还立什么功? 他胳膊一甩一甩的,急赤白脸的,都有些结巴了。 其实谁也说不透彭二为什么老是和许传领过不去,叫他自己说,恐怕也未必说得很明白。不过有一点就是,他刚来二支队的时候,本来觉得自己打了多少年仗,到一个刚拉起来的队伍里来,怎么说也会很吃得开,就算不方便吃老红军的老本,可就凭战斗经验吧,哪个也得高看他一头。把他选到侦察班的时候,开初他就很得意,想:“这不?老子还行吧?” 不过几天后,他就得意不起来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就是新队伍里也是藏龙卧虎啊!就说侦察班里的人,虽说多数人军事技术一时还顶不上他,他还当了他们的教员,可他明白,凭他们的底子,不用多长时间,就会个个不比他差,甚至有人会超过他。于是就有些沮丧了。 董家莆和宋加强把许传领领来后,他见来了一个孩芽子,根本没放在眼里,谁知时间稍长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别看年纪小,可骨子里就像一只逮人就占上风,咬人不撒口的小狼。隐隐觉得他以后肯定不是善茬儿!可临时看毕竟还是个孩芽子,他也没怎么想对付他,只不过一见到他扎煞、显摆,心里就来气,娘的你这样的雏儿也想充能啊!忍不住要刺他几句。许传领呢,也不会让,一句说他,至少几句等着你。时间一长,两人就成了一对冤家。 其实彭二不光对许传领这样,他对大伙儿的态度也叫人不好捉摸,有时觉得他还不孬,和大伙儿挺和得来;有时就不行了,不知怎地脸就阴下来,对谁也爱搭不理的。歇息的时候还常常见不到他,也不知到哪里熘达去了。反正给人的感觉是他挺“独”的。 第二卷 侦察连(29) 眼下,许传领一方面很恨彭二,一方面怕大伙同意他的意见。狠狠地斜楞了一眼彭二,又可怜巴巴地看一眼大伙,埋下头,小心地听着动静。 董老头儿说:“不过——不论怎么说,这小鬼子是打被死了,不能说他活着哩!” 他正在擦他的驳壳枪,用的是一颗子弹,先用弹头顶住弹匣卡笋,卸下托弹板和托弹簧,使击锤处在待击位置,在上推阻铁座卡笋的同时,抽出击锤,然后拔出阻铁座,与枪管、节套分离,再卸下闭锁卡铁,一支枪就分解完了。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擦得津津有味。那模样,就像给一个什么宝贝疙瘩洗澡似的。平时开班务会,有什么争论了,他一般不表态,或者擦擦枪,或者只咂着菸嘴儿,厚眼皮搭垂着,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好象一棵苍老的大树,默默地看着人间事态。可这时他说了话。 宋加强说:“不过传领还是很勇敢的。这次拼刺刀,还亏他向我这里沖,鬼子一慌,我才把鬼子干倒了。我看也是,人打死了就是打死了,这个是否定不了的,该记的还是应该记。” 董家莆说:“你们说得都有理。那两个二鬼子的事儿,已经闹清楚了,就那样了。说到鬼子小队长的事儿,叫俺看,活抓了鬼子,应该立大功;杀了,也是有原因的——营里早就下了命令,为上崖的乡亲们报仇,一个杂碎也不留。不过既然活抓了还是不该随便杀的。这样,该立大功抵了犯错误,就剩下了个该记。那六个鬼子呢?也是的,死了就是死了,不记不就成了悬帐了?所以说来,记还是该记的,不过要在旁边点个点儿,意思是虽然是许传领打死的,但一时还不能算成绩。” 除了彭二和邹见富,多数人都说:“那就这么地吧!” 不过剩下的李乃好还是唯一一个没表示意见的,彭二和邹见富和大伙儿都把眼光看向了他。 李乃好这人太认实,不论是谁,只要一说出意见,差不离的他都觉得在理儿,就会点点头;可另一个说出相反的意见呢?他想想也会觉得在理,照样也会点了点头。好在他是个“闷犊子”,不太爱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已。眼下见大伙儿看向了他,鼻尖上都出了汗,末了,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也不知他是沖那种意见点的。好在还是有个多数,班长就按自己的意见,把那六个记下了,又在旁边点了点儿。 许传领舒了一口气,他也觉得这样挺合适,算不算成绩的,反正记上了。 董班长沖许传领说:“你杀了他娘的这么多鬼子,还是不简单的!不过,你老是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不是第一次犯这毛病了,该批评的也得批评。你接受不?” 许传领赶忙说:“接受,接受。” 这一次追击鬼子小队长,许传领还从他身上得了一把手枪。对他原来那把破旧的“张嘴蹬”,他本来就越来越不满意了,感到不像是爷们使的。得到这把枪,乍看挺难看的,把子细长,象个鸡脖子,枪管后边鼓出来一块,象个鸡腚。不过枪把黄澄澄的,枪管油亮亮的,还挺新,总得来说比那把“张嘴蹬”强,他就把它留下,把“张嘴蹬”交了上去。 第46页 董玉麟拿过来一看,这是支大正十四式南部手枪,也就是大伙儿喊的“王八盒子”,是专门装备日军步兵低级战斗军官的,弹匣里装8发子弹,穿透力不强,可杀伤力了不得,被它打中一般来说非死即残,很难医治。 许传领听了,心里更有了安慰。 3 在这段时间,学文化抓得也紧了。转移到一个村子,训练完了,不论是小树林里还是住宿的地方,马上就会摆下一个课堂。邹见富是侦察班的教员。 许传领对这个是非常在意的。过去在家里的时候,每看到识字儿的人,就感到他们很不一般。当邹见富把字写到黑板上,教他们念、写的时候,他才相信自己也能识字儿了,可以当不一般的人了。本来他是不怎么尿邹见富的,可眼下看他也舒坦多了。 他写字上了瘾,白天只要一有空,就用树枝在地上写;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用手指在肚皮上划拉。他还在房东家的草垛里看见一本快被火烧光的《三国演义》,拾起来一整理,还剩几十页好的,就每天找到邹见富,叫他教一段。教了就回去温习。 这天,他们上完了课,许传领去一家人家还一个箱子盖。这是个旧箱子盖,箱子坏了,只剩一个盖了,这本是邹见富借来当黑板的,但许传领为了讨好邹见富,就主动替他去还。这家人家又是一个寡妇。 许传领走进院子,看见正房的房门关着,走过去刚想敲门,突然听到里边有一种动静,怪不拉叽的,像是一个女人在哼哼,声音时高时低的,还有什么在咯吱咯吱响,好象是床铺。是不是那女人病了?他有些犹豫,人家有病?管不管?要不问问吧,要真有病,可以喊人。这么想着就敲了门:“婶子,俺来还箱子盖。你——是不是不舒坦?” 屋里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接着传出晰晰簌簌的声音,好象很慌乱。许传领感到奇怪,不过也没想别的。门开后,令许传领更感到意外的是,出来的竟然是彭二。他脸有些红,说:“是你啊!我来给她家帮忙修窗户棂子。” 说完就走了。 那寡妇出来了,说:“哎呀,同志咋就这么认真?这么一个破箱子盖,还什么啊?” 许传领说:“那不中,该还一定要还的。” 他不知怎地,看那女人老是不舒服,搁下箱子盖就离开了。 他想起老早碰到过彭二一次,和这回差不多,娘的,怎么净碰这种事儿呢?不过——不过——这里边有什么景儿呢?他模糊地想到了一些什么,不过又不肯定,脑子乱乱地回去后,偷偷对董玉麟说了这件事,董玉麟说:“娘的,这小子就知道寡妇的门!” 不过他也再没说别的。 许传领又对赵庆江说了这事儿,赵庆江想起以前他和许传领跟踪过彭二,皱着眉头说:“也是,这小子……这么地吧,咱找个空子,一定要逮住他的尾巴根子。” 这天临黑的时候,许传领和赵庆江早就开始注意着彭二的动静。不多会儿,果然见他眼一熘熘地看了看四周,又走开了。许传领和赵庆江跟上了他。谁知彭二现在走的巷子更多了,穿过来拐过去的,有时候还突然回回头,弄得他两个几次差一点没来得及躲开。气得许传领心里骂:“娘的这小子越来越鬼了!” 他们正气着,彭二又走进了一条巷子,他们急忙跟了过去。 彭二在前边走着,一直没回头。他们放了心,加快了跟踪的脚步。谁知就在这时,彭二突然来了个大转身,调头向回走来。他们两个根本来不及躲闪,一慌,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和彭二来了个面对面。 彭二看了他们一眼,眼光冷冷的。他身上本来就有股阴煞煞的劲儿,那眼光又一扫,一般的人都会被摄住了。不过许传领和赵庆江也不是善茬儿,最初的慌张过去后,自己的眼睛也盯了过去,也是冷煞煞的。彭二毕竟心虚,眼皮一耷拉,一句话没说,擦着他们的身子就过去了。 赵庆江和许传领嘆了气:娘的,这一下又揪不住他的尾巴根子了!他肯定是在什么时候发现了他们,故意来了这么一手。 赵庆江气呼呼地说:“这小子肯定有道道,咱非逮着他不可。其实他说他是老红军,俺看就来历不明。咱队伍上那些老红军,哪个不来得明明白白?就他是自个儿跑来的!” 许传领倒没想这些,就是觉着没逮住他有些遗憾。又想起班务会上他老是抓住自个儿不放的事儿,肚子里的气更是一鼓一鼓的,觉得上一次扎鼓了邹见富,这次也不能便宜了他! 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 法子。 4 上半夜他下岗回去的时候,在外边拣了一块狗屎,用树叶包起来,偷偷塞进了彭二的鞋窝子里。第二天早上跑操的时候,彭二把脚蹬进鞋窝子里,觉得脚粘达达地不得劲儿,把脚抽出来,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心里很是窝囊。急忙抽出蓆子底下的麦秸擦脚擦鞋窝子。三捣鼓两捣鼓,上早操的时间耽误了。他跑到打谷场上后,别人都等他一段时间了。董班长生气地问:“你怎么拖拖拉拉的?” 他说:“不知道哪个把屎塞进我鞋里了。” 董班长说:“一泡屎重要?还是战斗重要?你是老兵了,连这一点都不懂?” 第47页 第二卷 侦察连(30) 有人“哧——”地偷笑了一声。 彭二不说话了,只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那是气的。 下了操,班里人都到打谷场前边的小河里洗脸,洗完向回走时,许传领走得慢,落在后边,刚拐进一条小巷,彭二从一个巷口冒出来了,红着眼问:“是不是你干的?” 许传领脸一红,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俺干的?” 彭二伸出拳头亮了亮:“装什么糊涂!屎是不是你抹的?” 许传领一见他伸拳头就有些冒火,说:“你要咋地?那屎是狗的!” 他巧妙地说了一句模糊的实话,因为那屎确实是狗屎,所以就显得理直气壮、火气十足。彭二感到许传领反驳的理由有些不对,一时也不清楚不对在哪里,把拳头伸到许传领的 鼻子底下:“就是你抹的!” 许传领说:“就是狗的!” 彭二说:“就是你抹的!” 许传领说:“就是狗的!” 彭二感到理讲不通,拳头离许传领越来越近,许传领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把拳头拨拉开了。彭二见他动了手,伸手捣了许传领的肩膀一下。这一下就像一把火点着了火药,许传领的火气一下爆发了,骂一声:“操你娘!”一下扑上去,照着彭二的脑袋就打。 彭二也骂:“操你娘!” 两人抱上了块,你一拳,我一巴掌,打得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候,有人喊:“你们这是干什么?” 两人像没听见一样,还在打。来人强硬地推着他们的胸脯,把他们推开。原来是赵庆江。他模糊地听见后边有动静,过来一看,见是他两个在打架,就过来了。两人象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还在怒视着对方。 彭二没占着便宜,愤愤地许传领说:“有本事咱再来!” 许传领说:“你来啊?” 赵庆江瞅彭二一眼:“你这是干什么?仗着你是老兵,年龄大点?咹?” 彭二鼻子里“嗤”了一声,没说话。 赵庆江对许传领说:“咱走。” 许传领蹬一眼彭二,鼻子里也“嗤”了一声。跟着赵庆江走了。 这事他们都没声张。 5 不过,第二天上午,在营部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旅政治部组织科和保卫科的两个干事突然来了,说是要调查一营侦察班发生的枪杀俘虏的事件。 营长一听火了,说:“扯鸡巴蛋!你们离战场十万八千里,怎么能知道这里有枪杀俘虏的事儿?” 组织干事说:“我们是听到有反映才过来的。” 营长说:“谁反映的?你叫他站出来!要是站不出来,就是你们胡说八道!” 其实那天在河滩上,许传领开枪不久后,罗营长脸一凛,紧跟着就喊了一句:“小鬼子要跑,该杀!” 作战动员前,他说过对这次的对手要一个也不留,可那六个鬼子是骑兵连活捉的,当时没处理,带到他眼前来,这事就不好办了。他虽然有杀死他们的冲动,可毕竟有忌讳,没想到许传领这傢伙把这事儿办了!他这么喊了一声,就算替这件事作了结论,省得往后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没成想还是有了麻烦。 保卫干事也火了,说:“罗营长你怎么这个熊样?你骂谁啊?我们来就要完成任务!我们这就要到侦察班调查,要是情况属实,就要把人带走!请你配合工作!” 说着拉着组织干事就要向外走。 营长火冒三仗,把枪掏出来,朝屋顶“砰”地开了一枪,灰草掉下了一堆。大喊:“谁敢?妈拉个巴子!” 一边的武坤赶紧上来把他的枪夺下了,说:“老罗!不能这样!” 两个干事脸吓白了,一时不知所措。 营长说:“娘的!老子的侦察兵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叫小鬼子打死了两个,我看哪个汉奸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你们不在前边干鬼子,倒在后边捣鼓我杀鬼子的战士!什么玩意儿!滚!” 组织干事小声嘟囔:“你——我们要报告!” 营长一跺脚:“滚——” 两个干事赶紧离开了。 第二天,团长刘涌就接了旅长的电话:“一营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刘涌说:“小题大做!他们抓了几个鬼子,要跑,叫侦察班的一个战士‘突突’了。一营内部有人不了解情况,越级向旅政治部汇报了。旅里的两个干事要下来抓人,罗营长有些急,枪走了火。” 旅长问:“是不是真的?” 团长说:“一营的人都可以作证。” 旅长说:“娘的!净给我惹事!以后对你那个好尥蹶子的营长,还有他那个侦察班,一定要管得严了点!再出现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先拿你试问!” 团长说:“是!” 他放下电话,对刚向他汇报完了情况的武坤说:“看来在旅长那里就这么回事了,不会追究了!不过可别以为咱这几句话能糊弄着旅长,他心里明白着哪!不和咱计较就是了!回去告诉罗积伟,以后少惹些麻烦!还有,你那个杨义,什么玩意儿!越级汇报,团长、政委他要是没放在眼里,就哪里发财哪里去,别他娘的在五团晃悠!” 第48页 武坤说:“我一定回去整顿纪律!” 这次还真是杨义直接汇报给旅政治部的。许传领打死那六个鬼子的时候,他没在现场,不过马上就听邹见富汇报了;还有,他竟然变本加厉,擅自杀了那个被俘的鬼子小队长;更有甚者,让他到大梁家侦察,他竟然去骂阵,忘掉了自己是一个负有任务的侦察员,简直和一个骂大街的老百姓一样了!这象什么话?看看吧,几次要处理他们,营长就是护犊子,这不,事情越来越严重了吧?他知道要是在营里解决这件事,连门都没有;汇报到团里?团长那个水平,比罗积伟也强不了多少。正好他有个材料要送到旅政治部,就顺便汇报了这些事。 既然接到了汇报,旅政治部的张主任就不能不管,派了两个干事到一营调查,并说如果情况属实,就把当事者带回来。没想到事情闹大了。 张主任到旅部向旅长和政委汇报了后,旅长给刘涌打电话问了问情况,回脸说:“没有那么严重!他们是枪毙逃跑的俘虏。以后这种事情由他们团里处理就行了,咱该不插手的就不要插手!” 在一营营部,罗营长把帽子一摔,对武坤说:“这样下去不中!老子的兵在前边拼命,他姓杨的老是在后边使拌腿,这仗还怎么打?你向上边建议,快把他调开,离开咱一营!你要不建议,我到团里去找政委!” 武坤说:“你看,你看,摔什么摔啊?对老杨,你也不要看得太偏。其实他的做法儿对部队还是有好处的。你主要精力都放在作战指挥上了,我呢?琐碎的事儿考虑得少一些,剩下的事儿谁管?他呗!就算管的不一定对,可起码能给咱提个醒,对一些不良习气也有约束作用。其实什么是思想工作啊?许多时候还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组成的。总起来说咱的纪律好,抱团抱得好,就是靠了这类工作,不然,咱什么优势也没有了。从这点上来说,没有老杨这样认真的人也不行。你说是不是?” 罗营长皱着眉头,没吭气。 侦察班住处门口,邹见富正弯着腰繫鞋带儿,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猛然被人踢了一下屁股,向前踉跄了一下,差一点儿跄倒,憋了一肚子火,刚要直起身子回脸骂,却见踢他的是班长董家莆。他还是说:“你——凭什么踢俺?” 班长说:“妈了个巴子!踢你怎么了?就踢你个嘴践!日后你遇事再在背后瞎咧咧,老子还要踢你!” 休整了几天后,地委和军分区扎起了主席台,开起了蚂蚱岭战斗祝捷大会。周围的老百姓都来参加了,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很多人都上台讲了话,对一营提出了表扬。 听说主席台中间和军分区司令坐在一起的,就是宋加强的大大。不过也没见坐在台下宋加强怎么地。他大大也讲了话。 其实别人都不知道,今早开会前,宋加强和大大见了一面,两个男人也没有多少话说,大大简单说了说宋加强娘和两个妹妹的情况,要他甭惦记,接着就问儿子有没有多余的子弹。爷俩用的都是驳壳枪,子弹可以通用,不过儿子觉得大大问得怪,这年月还能有多余的子弹?但他还是说:“有,您要几粒儿?” 大大说:“甭给多了,能余多少是多少吧。” 儿子捏捏巴巴掏出五粒,递给大大:“您用吧,俺打仗多,缴获的机会多。” 大大把子弹收起来,说:“你们侦察班打仗挺蝎虎的,在外边出了名。不过也不能全靠猛劲儿,还要多长点心眼儿,甭叫你娘惦记,啊?” 第二卷 侦察连(31) 儿子说:“俺知道,没事儿。您也注意了点,啊?” 大大说:“好了,要开会了,你回吧。” 爷俩就分手了。 会上,许传领没太听清台上的人说的是什么,只想着那个许开镰,听说他打了蚂蚱岭一仗后,确实是疯了,回村后,眼一直大大地睁着,到处喊着“杀——杀——杀鬼子!”不吃饭,不喝水,一直到死。 许传领心里嘆口气:“哎——打仗也能叫人疯?” 第10章 1 1944年10月,滨海八路军的进攻矛头直指雄据鲁南、鲁中、滨海三区枢纽地带的重镇——莒县县城。 这时候的山纵二旅五团,已经被整编成了两个独立营。 那是在经过1942年底日军的大扫荡和1943年初的“蚕食”运动后,根据地缩小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儿,八路军的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掉个身儿都很困难,经常与日军发生冲突,遭受损失。为适应形势,1943年3月,山东八路军搞了一次大精简,主力部队地方化,取消旅编制,团缩编为营,营缩编为连。编余的老弱病残交地方安排,很多干部被降级使用,旅长当团长,团长当营长,有的班、排长干脆去当战士。山纵二旅的编号取消,旅长孙继先和五团团长刘涌分别去到鲁中和胶东军区任职。五团一部分被整编为莒中独立营;一部分整编为莒南独立营。原一营被编进了莒中独立营。独立营其实还是团的级别,配政委。原一营营长罗积伟调鲁中军区某团当团参谋长,莒中独立营新任营长叫马骅,政委王建青,副政委曹吉亭,都是当地人。经过几年的战斗,不论是115师还是山东纵队,在山东当地不但产生出大批基层指挥员,而且还成长起相当一批中级指挥员。原来的一营副教导员杨义当了政治部主任。 第49页 但这时的八路军毕竟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反扫荡只是被动地躲避,现在已经有能力打阵地战、攻坚战了。在日军集中优势兵力扫荡的地区,他们可以分散打游击。可一旦缓过劲儿来,就要集中兵力,你打我的根据地,我打你的占领区。这就是着名的“翻边战术”。在1942年底日军对沂蒙山区用兵的时候,滨海区的压力一小,八路军主力就曾展开过攻势,山纵2旅和教导2旅刚结束了甲子山战役,接着一口气没歇,南下海陵,五天横扫十六个据点。后又稍事整顿,于1943年1月北上鲁南,拿下了重镇郯城。 在1943年日军的“蚕食”运动中,滨海区的八路军其实也就艰苦了几个月。最艰难那当儿,根据地只剩下莒北横山那丁点儿地方,人们都笑话说:“前横山,后横山,南北长十里,东西一线穿。”但从当年的下半年开始,日军的兵力已经使用到了极限,劲儿一松,八路军便缓过了劲儿,出手就是狠的。 用一次在行军途中董老头儿的话就是:“也不能说小日本没本事,就看这些年他们用的法儿吧,先是铁壁合围——都说要包围就是四面八方,可他们动不动就是十几路,天上还有一路。什么呀?飞机;再就是拉网——咱在家里哪个没拉过网?小鬼子把道沟、路、据点搞成一格格地,真成了一张网,队伍在里边拉过来,拉过去,不留丁点儿空档;还有梳蓖战术——就是像用篦子梳头,那篦子齿儿多密啊!队伍排成一列列的,一遍遍地梳;那剔抉呢?就是看准了一个地方,老鹰逮兔子似的,猛地扑过去;眼下又来了个蚕食战术——就象蚕吃桑叶,一口口地向前嚼,直到把桑叶嚼完。你说就用这些法子,什么对手跑得了?神仙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了,也真是把本事耍到顶了。可话说回来,正是把本事耍到顶了,就说明再也没有办法耍了。咱怎么着了?小鬼子厉害得赛过神仙,不还活下来了吗?看起来兵是少了,可你前后左右瞅瞅,精兵骨干都留下了,只要稍微缓过劲儿来,说拉队伍,马上就是一个大架势。这又说明了什么?说明下一步,小鬼子就要走下坡路了。” 6月,八路军先是动用滨海、鲁中的部分部队,趁着国民党部队调防,出击滨北五莲山区,整整打了一个夏季,把国民党顽军在山东的最后一块地盘夺了过来。在这次战役中,莒中独立营打下了石井、朱流几个据点。抗战以来,在山东一直有三股主要的力量,老大是日军,老二是国民党,老三是八路军,现在看来,老二的本事还是稍逊一筹,硬硬地被挤出了山东,现在只剩下八路军和日伪军两股力量了。 滨北的战事一完,部队集中作战越来越多了,规模越打越大,甚至形成一种和日军对打的局面,你有本事扫荡我,我对你占领区反击的规模甚至更大,这也是一种扫荡!11月,滨海军区部队包括莒中独立营再次挥师南下,又把矛头指向了日伪盘据的干余县城。这一次可不只是为了骚扰一下,而是坚决地打了下来,并同时横扫了干于以北所有的十几个大小据点。 1944年,山东各地的反攻逐成燎原之势。2月,莒中独立营和其他八路军部队一起,首先扫除敌伪据点石沟崖、纪家店子,活捉了大土匪朱信斋;3月,以夏庄为中心,连克敌伪数个据点;7月,横扫山东半岛南部,连克据点30余处,日军为了挽回颓势,又组织了一次扫荡,但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我硬碰硬的打击下,坚持了7天就匆匆撤退了。接着,八路军兵临莒县城下。 2 这一时期,许传领所在的侦察班跟随着部队,几乎天天有仗打,嗓子里整日呛着烟味儿,不过他们感到很过瘾,毕竟打的都是进攻战,而且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胜利。 原来都说八路军能走,许传领也不是没领教过,可象现在这个走法,可真还是第一次。这里的战斗刚结束,气儿还没喘够,下午四、五点钟,一个紧急集合,立马开拔。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少则百十里,多则一百四、五十里。一人一桿枪、四个手榴弹、一条子弹袋、一条干粮袋、一个背包,有的还有铁楸、小镐,合起来就将近二十斤。那时只有正营以上的有马,可他们的营长、教导员几乎也没骑过,不是驮了病号就是驮了淄重。 侦察兵平时扛双枪挺神气的,可这时候呢?就得多负担一点了。那个走啊!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时间一长,两腿酸软,脚板儿生疼,常常望着看不见头的路想:这地要会缩就好了,一缩,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当然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的,还得一步步往前量。 不过许传领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心里把路一段段地分开,比如途中要经过一座村庄、一条河或者一个小树林什么的,就把它们当标志,一段段地走,就不会觉得远了。常走路也摸出了规律:走一阵儿觉得累;再走一阵儿觉得很累;再坚持一阵儿呢?你会觉得累到顶点了,眼看撑不住了,可只要再咬咬牙,撑过这一阵儿,双腿反倒像麻了一样没感觉了,一下轻松了,尽管向前甩就是。他从而知道,人走路原来是有一个坎儿的,过了这坎儿就好了。他还养成了一个绝招,就是走着路可以眯一会儿眼。选路平、直的地段,眼一眯,脑子晕呼着,脚还能机械地迈,只要眯它十几秒,再睁开眼,精神头儿就有了。他们还特别注意到驻地后用热水烫脚,用头发丝穿泡,再把脚高放在被卷上倒控一会儿,把它看得比吃饭还重要。因为这是歇过来的好办法。 第50页 八路军没有车、马,可就凭着一种组织化的毅力,把人走的功能发挥到了极限。游东飙西,击南打北,形成了最好的机动效果,远远超出了有机械运动能力的敌方。并且在以后的战争中,把这种能力进而把战斗力发挥到了极限。 叫许传领感到头疼的是,这一段战斗这么紧张,部队还是挤空儿又搞了一阵儿什么“整训”运动。除了“练兵”、就是“整风”。练兵没得说,可搞什么“整风”啊!前几年就搞过一回“整三风”,咋又搞了呢?许传领觉得,共产党真好搞这类事儿,部队打仗就是打仗,捣鼓这类玩意儿顶么用? 先是排以上的干部参加,侦察班因为直属营部,班长也参加了。他每一次回来,脸都红呼呼的,有心事的样子。练兵的时候,很少骂人、踹人了,有时刚要动嘴抬脚,不知怎地就收了腔。最后班里也搞开了,在反兵痞会上,许传领的心里也起了毛。先是赵庆江挨了批,虽然他该检讨的时候就大咧咧地检讨,像是没当真事儿,可叫人指着鼻子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接着彭二开始咬许传领,指出他多次违反纪律的事儿。许传领被咬急了,突然想起几次在寡妇家里碰到他的事儿,说:“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好违反纪律!有的人就好串门子!” 第二卷 侦察连(32) 彭二脸红了,问:“你什么意思?” 许传领说:“什么意思你知道!” 彭二怔了怔,口气突然软了,说:“随便串门子也是不对的!这个咱往后也要注意。我给传领提出的毛病,其实我也有,往后一定改正。” 许传领觉得他这是狗熊了。痛快地想:“你小子也有怕的时候啊!” 不过在整风中,提出了一个“谁养活谁”、“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这些问题原来许传领在一些场合也听说过,可模模糊糊的,不是十分明白。“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对自己来说,就是因为喜欢枪,可以报仇呗?比方说打鬼子。 还有“谁养活谁”,本来觉得这不应该是个问题,道理不明摆在那儿吗?要硬说穷人交租子养活了地主也可以,可你租了人家的地啊?不交租子行吗?说地主是靠放高利贷剥削穷人发家的,想想村里的富户,倒真有些欺负人的,就像自己的叔辈三叔,就不是玩意儿!可也有些不孬的啊,比方说盛茂源家吧,逢灾年就放粮,街上支上大锅,煮上稠稠的高梁糊,尽着人喝。平时收租也很公平,日常里没个说孬的。所以说,坏不坏的,应该看他人品,跟富不富没什么关系。可一次上课,杨主任帮着通讯班一个叫张六子的算了一笔帐,他爹给本村的地主张永善当了18年长工,种了45亩地,每年收谷子90石,他爹只能得到3石工钱和4石口粮,18年来,他爹一个人就被张永善剥削去了1200多石谷子,按每人每年吃4石计算,可供300人吃一年!这么说来,是挺吓人的。就算你有地,抠得也太狠了。穷人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出头? 这么说来,穷人当兵就该为穷人了,八路军就是穷人的兵,头儿就是毛主席,穷人的指望就在这里了。自己是穷人,就是为自己当兵了。按这个道理再往深处想想,打跑鬼子还不能算到头哩,因为,你还要为自己打仗啊! 哎——谁知道还有这么多道道啊,想多了就头疼。 这天晚上,许传领碰到营部的文书,他悄悄对许传领说:“这次营部要开会讨论你的入党哩。” 许传领并不以为然,说:“还要讨论啊?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 会后却没有动静了,他老是等人来对他说:“你是个党员了。”可老是没人来说。 第三天上他截住文书问,文书对他说:“看来是没通过,还要考验你哩!” 他不知道,在这次会上,董班长的党员通过了,他还是杨义别着,没通过。许传领心里有异样感,考验个鸟!不入就不入!还耽误老子打仗了?不过想想战斗中动不动有人喊共产党员上,共产党员上的,还是有点遗憾。娘的,真是不公平! 宋加强找到他,嘆口气说:“传领,你还得使使劲儿啊!事儿不一定都顺利,别灰心,啊?” 许传领想:副班长倒比自个儿还急呢,咱灰个什么心?不过他不好意思拂逆他的好意,不佩服不行,人家对自个儿很是细心啊!说:“副班长你情管放心,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宋加强说:“往后你不要把自个儿当成个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兵,一个好兵不能光知道打打杀杀,为了一个人的痛快,还要知道为什么打打杀杀。咱部队的政策、纪律,都是很有道道的,里边有些大道理,一个好兵就要用心琢磨,该遵守就得遵守。” 什么大道理啊!有闲工夫去琢磨这些玩意儿吗?许传领感到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了些压力。不过人家毕竟是为咱好,听不听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3 进攻莒县的战役就要打响了。 独立营拉到了莒县县城南边40里的一个村子。这天下午,马营长来到了侦察班,说要开个会。侦察班住的是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房子是石基、砖垛、土打墙,麦秸屋顶,前沿压着几熘瓦,院子里很干净,算是个过日子很仔细的人家。 第51页 侦察班住在偏房的西间。偏房东间是伙房,西间是放家什的,不过有个土炕,一拾掇,上边可以睡四个人,下边打地铺也可以睡四个。营长过来后,大伙让了截炕沿让他坐,其他人有的坐炕上,有的坐地铺上。营长掏出一盒大鸡牌烟,抽出一颗,刚要点,赵庆江抽抽鼻子:“好烟啊!” 营长只好递给他:“馋猫鼻子尖。” 他又抽出一颗叼在自己嘴里,看看大伙:“谁还要?” 不过一边说着,一边把烟盒揣进了兜里,看出有些不捨得的样子,别人也就不好开口了。 营长说:“前一阶段,侦察班表现不孬,给咱营争了不少光,军区首长好多次表扬了咱们。不论是彭二、李乃好,还是宋加强、赵庆江、邹见富几次任务完成的都不孬,其他同志表现也挺好。这次是军区陈司令员特地叫我过来的,要我和大伙一起总结总结前几次侦察的经验,再议论议论这个莒县城的侦察怎么搞,城怎么攻。” 其实他刚到攻城指挥部开了会,讨论了打莒城的办法。陈士榘司令员说,根据山东军区首长罗荣桓的指示,现在八路军已经从游击战为主,更多地转向了运动战、攻坚战,应该注意部队的正规化建设,对部队的工兵、通讯尤其是侦察等兵种要进一步加强建设。以前虽然也经常发挥他们的作用,但是不够的,现在应该上升到更加自觉的高度,给予重视。 陈士榘的意思是根据罗司令员的指示,这次打莒城,应该结合莒城的情况,综合考虑一下侦察兵、工兵和爆破的作用,在这上边做做文章。因为莒中独立营侦察班的名气越来越大,加上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司令部的人在会上议论了一下,已经决定把侦察任务交给他们了。 董家莆说:“既然首长对咱们这么信任,咱要好好议论议论。” 营长又说:“莒县是山东少有的大县,人口91万,日本人把它列为一等县,位置很重要。虽然城里的保安大队有起义的想法,有和干余县城一致的地方,但他们一共是3500多人,配有日本教官、顾问,再说还有一中队装备精良的日军,情况复杂,不好掌握。城墙上的工事也很坚固,光碉堡就十几个。尤其是西城墙南北两头两个大碉堡,可以控制全城,由日本人亲自控制,所以说不能简单地学六团打干余的办法。” 这一阵儿许传领心里挺憋气的,一是去年1月打郯城时彭二、李乃好在醋大庄据点掏了一个二鬼子的小队长;二是去年11月打干于前的侦察任务,是由滨海军区六团也就是过去的115师教导二旅六团的侦察兵完成的,他们进城和内线刘副官接了头,当天晚上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主力全部进了城,迫使和平救国军第36师71旅向八路军投了降。六团的侦察兵立了大功。莒中独立营虽然也参加了这次战役,但侦察任务没沾边;三是今年1月宋加强、赵庆江、邹见富在石沟崖抓了大土匪、汉奸朱信斋的便衣,这些都没有他的份儿。所以这次马营长的表扬里没点他的名,虽然说了个其他同志表现也挺好,不过是客气话而已,谁听不出来?当时彭二的眼就得意地朝他飘了飘。许传领咬牙想:“得瑟什么!不就掏了个‘二鬼子’嘛!瞎猫碰了个死老鼠!你等着看俺就是!” 可这事怪谁?只能怪这几次董班长都没叫他去!对侦察莒县城,他本来有自己的看法,此刻也气嘟嘟地不想说。 但班里议论了半天,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他就终于忍不住了,说:“这事还不好弄?叫俺看,关键就是莒县西城墙上的两座大碉堡,要是拿下了,从西门打进去,剩下的就好说了。” 彭二说:“你倒会说,那两个大碉堡是饽饽啊?就凭你的嘴解决了它?” 许传领说:“你的嘴啊!俺说的是要智取,怎么的?不中?” 董玉麟点着头:“就是,就是。” 营长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说:“我看你们都动动脑子,眼下不一定就拿出意见,各人回头都想办法,谁的办法好,就用谁的,就叫谁去侦察。怎么样?” 大伙都点了点头。 散会后不久,许传领找到董家莆,说这次要是不叫他进城就不算完。董家莆说:“急什么呀你!营里还没定哪!” 许传领一听,转身就到了营部,一腚坐在马营长的铺上,说这次要是不答应让他去侦察就不起来。 马营长正坐在门口,抱着一件衬衣,对着阳光抓虱子,嘎吧嘎吧掐得正得劲儿,说:“你看你个驴性儿,只要你能想出法子,叫你去就是了!” 第二卷 侦察连(33) 许传领一下蹦起来:“俺早想出来了嘛!先进去摸清楚那两个大碉堡的情况,炸了个狗日的!” 营长说:“你真这么想的?” 许传领说:“那还有假!” 营长说:“那叫你去就是了!” 许传领高兴地一个立正:“ 是!营长!——营长你的虱子大不?俺身上的都胖得鼓涌不动了。” 营长说:“那好啊!不正好杀个狗日的?” 不过,虽说营里基本同意了许传领的侦察计划,但又补充了好多细节。包括在进城侦察前,最好捉个俘虏,了解一下城里的情况尤其是日军的情况。另外,还要侦察一下县城周围敌据点的动向。侦察班的人大部分都领到任务,出发了。因为许传领的主要任务是针对县城,所以,抓俘虏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他二话没说,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路。 第52页 4 他一身当地人打扮,肩搭一个草药袋子,一气走到城北,进了一个紧靠公路的村子,走进村北头的一个老乡家,问这路上常过鬼子不? 老乡说:“近些日子常过,有时候一队队的,有时候零零散散的。” 许传领说他是做药材生意的,想到路北的坡地里刨点药草根。说着从草药袋里抽出一根绳子,把袋子留在老乡那里,向他借了一把镢头、一个柳条筐。想了想,又借了一条麻袋,放在柳条筐里,挂在镢头上,向肩头一扛,就过了公路。 走进路北的一块坟地,脸向着公路,在一丛干柳条后边坐下来,有人过公路了,就站起来刨几下,一边观察路上的动静。他想:“彭二你等着,俺非逮个真鬼子叫你看看!” 可一直等到天黑,连个鬼子毛也没看见。 他不想歇气,胡乱刨了几墩药草根,回到那个老乡家里,干脆住下了。第二天又去了坟地,这天上午是等着了鬼子,有十多个,一个班的样子,向北走去。不过他们不分帮儿,他没法下手。太阳快落山的当儿,北边终于又出现了一队鬼子,看样子是头晌的那帮鬼子返回了。不同的是,他们的队列里有了五头毛驴、两条水牛,背上都驮着装得满满的粮袋子。 许传领估计得不错,这就是上午过去的那帮驻莒县城的日军。这些日子,他们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可能到来的大战,也预感到这一次有可能是凶多吉少,开始千方百计地到处筹粮抢粮,准备长期坚守。他们对城里的工事还是很有信心的。今天这算是满载而归了。 不知怎地,许传领预感到眼下会有机会。因为鬼子的队列过去后,虽然里边多了些性口,可他总觉得好象少了几个人。果然,不多会儿,真来了三个鬼子,都扛着三八大盖,其中一个一瘸一拐的,不象负伤的样子,象是葳了脚。看来另两个是陪着他的。 许传领想,干不干?一个对付三个中不中?正想着呢,脚就向公路上走开了。这里还是敌占区,三个鬼子看见有个扛镢头的庄户人走过来,也没当回事儿。只是看去有些累,步子有些疲塌。 许传领走近他们,身上又象过了电,倏地麻了一下,想也没多想,抡起镢头,一下砸在了东边那个鬼子的后脑勺上,鬼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另两个鬼子一时蒙了,他趁机又把镢头砸在了第二个也就是葳了脚的那个鬼子的头上。第三个鬼子终于清醒过来,把枪从肩上摘下来,一个出枪,“咔”地一声,把许传领砸过来的镢头挡住了。这傢伙墩壮壮的,满脸横肉,劲很大,许传领的镢头一下离了手,胳膊震得麻飕飕的。但没等鬼子把枪收回去,他滚到被砸倒的鬼子身边,拣起一桿大盖枪,一个鹞子翻身跃起来,摆出了刺杀姿势。 鬼子“呀”地一声,凶狠地刺过来。许传领一个防右动作把他的枪拨开了,接着一个跨步向前,腰一拧,带动身子和枪身一转,枪托在空中划一个斜弧,“砰”地砸在了鬼子的太阳穴上,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许传领试试他的鼻子,还有气儿,就把他的战斗帽摘下来,塞进他嘴里,用随身带的绳子把他的手脚捆住,塞进麻袋里扎好,刚要背上走,又看到丢在地上的三桿大盖枪,觉得丢了可惜,但又不能带,想了想,就把枪塞到了路沟下的干草里,用土盖了盖,心想要是能来取就来取。他背上鬼子回到村里,老乡问:“你背了个什么啊?” 他说:“逮了一只马虎(狼)。” 老乡说:“真不赖,这么大一只。” 他说:“俺把药袋子放你这儿吧,换你这条麻袋。” 老乡说:“那你不吃亏了?”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一个马虎(狼)就顶了。” 老乡说:“也是,两天没刨着多少药,倒捣鼓了一只马虎。” 回到侦察班,把麻袋放下解开一看,那鬼子已经没气儿了,也不知是憋死的还是因为伤了太阳穴的缘故。许传领很窝囊,还挨了班长好一顿训,说是命令他去抓个活的,他倒好,费了两天的功夫,背回来的一个还是死的。并且说,打死的这个鬼子可以记在本子上,可要在旁边画个问号,到底算不算成绩还不能定。许传领不光这一点窝囊,就是那三桿枪,以后也再也没机会去找了,杀的另两个鬼子,因为没法证明,也没法记。真他娘的! 听说马营长对这件事也很可惜,不过也没说别的,说了句就这么地吧,活口就不抓了,安排进城吧! 这时候,出去侦察的大部分人都还没回来,或者是回来一次又安排出去了。不论班长乐意不乐意,进城侦察的任务还需要许传领完成。不过班长还是早就留了一手,就是董玉麟到一个据点侦察回来后,没再给他派任务,实际是让他在家里等着许传领,让他和他一起去,这样保险一些。班长对许传领说:“你要是再毛手毛脚的弄不利索,往后这种事儿你就拉倒吧!这次进城叫董老头儿和你一块去!” 这倒不要紧,许传领还是乐意董老头儿和自己去的。要是弄个彭二、邹见富之类的,就别扭了。 这次进城侦察的任务很特殊,摸情况的同时,还要与一个内线接头。 5 第53页 董玉麟化装成一个布贩子,头戴毡帽,身穿灰色长袍;许传领是一身伙计打扮,穿一件大襟袄,当腰揽了一根草绳子,推着一辆独轮轱轳车,上面有几捆白细布料。董玉麟走在旁边照应着。 在城西门口,站岗的是保安大队的四个士兵。见他们过来,看了看他们的良民证,又开始仔细地搜他们的身。一个瘦筋筋的士兵在弯腰摸许传领腰的时候,许传领看着他细细、黄黄的脖子,心里老是有点冲动,想:只要把胳膊向下一落,一别,这脖子就会象秫秸杆那样断了。 这时那士兵的手指不知怎地触疼了他的肋骨,他一吸冷气儿,身一绷,眼光一聚,本能地就要做夹脖子的动作。那士兵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抬头看许传领,一对上他的眼睛,只感到一道冷冷的寒光刀锋似地刺入心中,全身一麻,动作剎那间象被冰住了似的。 不过就在这时,许传领看见董玉麟眼光闪电似地抽了他一下。他一抿嘴,收了心,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那士兵又看看他的脸,眨眨眼,似乎不相信刚才的感觉。不知怎地有种恐惧感,匆匆用手按了按布料,就说:“你们进吧!”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其实,董玉麟和许传领的短枪是捆在独轮车架子底下的。车架子上铺着纸壳子,上面还有几捆布,站岗的当然发现不了。他们走了很远之后,那士兵还在愣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皱着眉头琢磨。 进城后,董玉麟和许传领两个推着车子,有人的时候就吆喝一声:“卖布喽——又细又白的东洋布喽——”没人的时候就围着城门附近转,把这里的大街小巷看了个遍,牢牢记在了心里。看看快天晌了,董玉麟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十一点半了,便拐进另一条南北巷子,在巷子西侧有一家酒馆,许传领把车子推进后院放好,便走进了进去。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热情地招呼:“来客喽——二位请——!” 他们两个看看周围,因为这个酒馆比较偏僻,来人不多,只有西北角上有三个人在划拳喝酒,一个个面红耳赤的。他们在最东南角上要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伙计马上上来了热茶,递上一份菜单,说:“客官请看,六十六道热炒,三十三道凉拌,一十九道热汤,请选好咧——”。 董玉麟说:“我们先喝点茶,等一会儿还有客来。” 第二卷 侦察连(34) 伙计忙收了菜单,说:“好唻,您先用好茶。” 过了一会儿,约摸十二点的工夫,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进来了。他戴一顶细呢青色礼帽,穿一件立领布扣半长衫,戴一副眼镜。进门就四处看了一下,董玉麟与他的眼光对上了,彼此的穿着符合接头人的特徵。董玉麟站起来说:“张老闆您来了?布样子带来了,在后院呢!来来,咱先甭急,喝几盅再看吧!” 来人说:“好好!你们可准时啊!” 董玉麟点了四喜丸子、萝蔔炖兔子肉、煎刀鱼、鸡蛋蛤蜊汤几个菜,要了一瓶兰陵老烧,三个人就喝了起来。他们出来侦察尤其是进城侦察,一般都要带点钱,由营里直接发。面对着这一桌酒菜,许传领想:娘的,过年也没吃上这么一顿呢!这进城侦察就是好啊! 他们一边喝一边啦哌,大声啦的是生意经;小声说的是城里特别是那两座大碉堡的情况。啦了一阵儿,张老闆拿出一盒烟让他们抽,顺便把那盒烟放在了桌子上。待到吃饱喝足临起身时,张老闆提醒董玉麟:“李老闆别把烟丢了。”说罢看了他一眼。 董玉麟把烟捡起来,放进衣袋里,说:“那咱就去看布样子?” 张老闆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酒馆,在后院的门前,见没人注意,就分了手。 其实,那个“张老闆”是驻该城的保安大队副大队长莫正民的手下。早通过莒城的地下党与滨海军区敌工部接上了头,制定了里应外合,打下莒城的计划。他留给董玉麟的烟盒里就装着一份城防图。 他们会完副官,还推着车到处转着“卖”布,要是有问多少钱一尺的,就堵上一句:“八毛六”。对方一听,摇摇头说:“这么贵啊!”就走了。他们就继续转。 现在他们侦察的重点是西城墙上的两座大碉堡。这两座碉堡加上城墙共有四层,底部是大块的花岗岩,上面是足有五尺厚的砖垒成的,很结实。在这一带,它们傲视方圆数里,更可以用火力支援周围的十几个小碉堡,并牢牢控制着城西门。 他们已经听莫正民的手下说了,在平时,这两座碉堡白天不设岗,每天晚上7点才派上几个值班的日军士兵,第二天早上8点撤回。他们有了主意,转到西南角城墙一个低矮的内门旁边,许传领装作要撒尿,进了小门。董玉麟在外边守着小车看动静。 许传领进去后,发现这里边真的还有道道,内墙有好几层,就象迷宫一样。要想进碉堡,要拐很多弯儿。他是从西南门进的,必须绕到北边进第二层门,然后再绕到南边,钻进一个低矮的小门,才能登上碉堡。他走进碉堡,在最上面的一层看了看,只感到风从枪眼里呼呼地向里灌,向上爬时身上出的汗不一会儿就干了。顺枪眼向外看,可以看清城里这半截所有的角落。城外的庄稼地、村庄尽收眼底。又转着摸了摸砖墙,想:“娘的,这帮小舅子也太大意了,怎么白天就不设岗呢?就觉着俺八路军白天不敢打你们这些龟孙?等俺给你安上炸药,再结实有什么鸟用?” 第54页 他出来后,和董老头儿又把布推出了城。路上,许传领老是不说话,脑子里转悠着一个主意,小鬼子是晚上7点上岗,要是咱的人早进去,把炸药带进碉堡,炸了个球的,部队接着攻城,不就省老鼻子事儿了? 回去把情报交上,又把这主意和营长一说,营长用手指把帽沿向上一顶,眼睛贼亮了一下,问:“情况确实吗?” 许传领说:“我在碉堡里看了好半天,要不是怕暴露,还差一点儿在里边撒一泡尿呢!” 营长说:“好!这次就叫你到那里撒一泡尿。” 许传领知道,这就等于同意了他的建议。 6 在正式攻城前,独立营侦察班还接到了一项对他们来说是很神秘、新鲜的任务。 这晚天刚蒙蒙黑,他们分成几组,带着手摇电话机和电线,每个组里有几个侦察兵和一个步兵班,配上一个朝鲜义勇军或者是日本人民反战同盟的人,由军区的一个参谋带队,分头出发了。有一个叫本桥的和许传领他们一组,是日本人民反战同盟的。 说起反战同盟的日本人,许传领第一次见到还是在去年夏天。一天上午,营部里来了一个叫博野的日本八路,当时班里都觉得怪生生的,日本人还有当八路的?过去一看,只见他穿了一身八路军装,看不出和真八路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就是他上下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显得很板整。他见人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要是不开口说硬橛橛的中国话,一时真还看不出是日本人。许传领就怪了,听说他们原来都是日本兵,日本兵是什么玩意儿?是妖魔鬼怪!是野兽!怎么还能是这个样子?见了人还会笑?还——还有点害羞?并且还能反过头来帮着八路军打日本?不亲眼看到,要命也不会相信!这么说,小鬼子也是不一样啊!娘的! 这个博野是到这一带配合武工队到鬼子据点附近喊话的,如果没有任务,就回到一营驻地休息。 他拼刺刀厉害,闲着的时候就教通讯班里的人刺杀。侦察班里的人也常和他过招,有胜有负,他要是输了,就朝对方举起大拇指,说:“大大的厉害!” 不过侦察班的人还是把他作弄了一番:一次他听见赵庆江在背后骂营部的老范“老丈人”,感到很奇怪,问赵庆江“老丈人”是什么意思。赵庆江说:“老丈人大大的好人!你的,老丈人的!” 博野咧开嘴笑了。从那,只要见了人,一高兴了就说:“我的,老丈人的!” 别人这么叫他,他也高兴地答应。 后来杨义知道了,虎着脸不让大家叫。不过这时的博野也完成任务要离开了。临走时见了侦察班的人还笑嘻嘻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的,老丈人的!” 总的来说,许传领对博野这个日本人的印象还可以,后来听说这个博野叫鬼子抓住了,他誓死不屈,牺牲了,许传领心里还可惜了好长时间。现在见了这个本桥,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嗓子那里老痒痒,也想叫他“老丈人”,当然终归没叫出来。 他们来到县城北边的一片洼地,这里有一熘日军的电话线杆。步兵班负责警戒,因为侦察兵们学过电话截听,就由他们操作电话。许传领爬上线杆,把带来的电线搭在通往日军址沟据点的电话线上,就滑了下来。宋加强摇摇电话机,感到正常,就把话筒递给了本桥。 本桥“餵”了几声,就叽里哇啦地讲开了。当天晚上,其它几个方向的侦察兵也都这样接通了周围据点的电话。回来的路上,许传领好奇地问带队的康参谋这个小日本说了些什么,康参谋说他们是以滨海八路军主力的名义警告据点的敌人,最近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们最好别出来,不然一定要拿下据点,严惩不怠。 许传领想,这样子有用吗?不过说来也很有意思,打莒城的时候,周围几个据点的日伪军出来试探了一下,阻击部队一开枪,就缩回去了。看来他们的电话阻敌却也起了一些作用。 7 炸碉堡的计划当然要有工兵配合。要完成这个任务,关键的就是向里带炸药。为了保险起见,攻城指挥部启动了城里的关系。这次送炸药侦察班里需要去两个人。本来,李乃好和彭二非要争着去,但许传领争得更狠,非要他和李乃好一块去不可。也是因为他熟悉情况,班长答应了他。 10月14号傍晚,城里保安大队内线在门岗附近安排了接应的人。许传领和李乃好两个特意配搭的工兵各自骑着自行车,后边的麻带里装着小米,里边埋着炸药。他们走近城门的时候,许传领看到有一个穿保安队中队长制服的,知道接应的人过来了,便说:“哎——这不是张队长吗?您要的小米俺给带来了。” 张中队长说:“啊,来了!进来吧!进来吧!” 站岗的都认识张中队长,挥挥手就把他们放行了。进门后,向西南方向拐过一个弯儿,张中队长看他们一眼,就离开了。他的意思好象是,以后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他们分了两路,许传领和一个工兵负责炸西南角的碉堡;李乃好和另一个工兵炸西北角的那一个。许传领来到西南角的城墙下,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本来就很偏僻,加上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暮色笼罩了下来,几乎没有别人活动。他们干脆把自行车也推进了城墙下的那个内门,一直拐到最里边的小门前边,才把麻袋解下来。 第55页 第二卷 侦察连(35) 工兵是个个子很高的姓樊的汉子,他和许传领一起把小米和炸药倒了出来。炸那碉堡按说有四十斤就够了,但他们分两个麻袋带进来八十斤。眼下用麻袋把炸药打了两个包,然后把两个包捆在一起,装了五个雷管。这些主要是老樊干的,边捆边骂:“日他姥姥,要尝就叫他尝个过瘾的!” 他们钻进小门后,按计划,许传领应该在这里掩护老樊,由他把炸药搬进碉堡。 老樊离开后,许传领把一枝驳克枪掏出来,并摸了摸腰中的南部手枪,在门南侧,倚墙坐着等开了。这次长枪不能带,但他带了两只短枪。他早看好了,这个小门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守着它,进一个点一个,鬼子甭想冲过来。规定的攻城时间是6点50,这里6点45点导火索。他从怀里拎出副政委的那块怀表看看,已经6点30了,娘的快了。 不过真还有事儿了。原来,八路军在从四个方向向莒县城运动的时候,尽管採取了隐蔽的措施,但毕竟是大兵团运动,要想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就在刚刚进入阵地的当儿,日军终于发觉了,除责令保安大队赶快进入他们负责防守的碉堡、阵地,还赶紧向两个大碉堡各派了两个班的兵,都携带着机枪和小炮。 向西南方向赶的这一队,来到内墙里边的那个小门跟前,一眼看见了两辆自行车,呜里哇啦喊叫起来。门这边的许传领听见动静,笑了笑,照旧倚墙坐那儿,动也没动。 一个鬼子探头向里钻,许传领看都没象样地看,手腕一别就扣了板机。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鬼子就爬在地上了。随着枪响,许传领心里就象有一口气顺顺熘熘地滑了出去,真是舒服。 后边的鬼子一见被打死了一个同伴,喊叫起来。不多会儿,有个鬼子猛地探过身子,要向里窜。可那顶许传领的手快?一声枪响,鬼子又爬下了。因为两个鬼子的上半截身子在这边,腿留在那边,所以叫他们拖回去了。这一下鬼子急了,有一只拿王八盒子的手伸过来,刚要开枪,可还没等手脖儿弯过来,这里的枪就响了,王八盒子掉了下来,墙那边响起了一声惨叫。这时候,许传领听到西北角那里也传过了枪声,知道李乃好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不过他知道,有李乃好在,鬼子也赚不到便宜。 许传领通过伸过来的手,看出鬼子是在门南边,这倒启发了他。他悄悄向前挪了挪,照准门框儿打了一枪,被打碎的木渣子迸了起来。他估计鬼子肯定会本能地躲一下,乘机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把枪向外一伸,哗地打了一个连发。在子弹扣出去的剎那,他一个滚翻,拾起了鬼子丢下的王八盒子枪,顺势滚到了门的北侧。并又给驳壳枪装上了新的弹匣。 只听那边叫声一片,估计是撂倒了不少。鬼子也疯了,伸手撂过了一颗手榴弹,滋滋地冒着烟。不过是扔到原来他在的南边的,加上一滚,离他就十几米远了。他一个卧倒,手榴弹爆炸了,弹片在墙壁间嗖嗖地飞,打得墙壁扑扑响,不过连他的一根毛也没伤着。他卧倒的姿势是标准的准备射击的动作,所以当一个鬼子趁着爆炸又要向里钻的时候,他用驳壳枪一个点射,鬼子又爬下了。 这时,就见老樊跟头轱碌地从碉堡那里跑下来了,喊:“点着了,点着了。快隐蔽!” 许传领知道是到时间了,不过他也只能卧在那儿了。老樊刚喊完,就爬了下来。只听“轰”地一声响,地皮一下抖起来,接着,一股浓烟从西南方鼓了起来,一些碎石乱砖飞上了天空。甚至有一些噼里啪拉落到这里来了,不过都是小块儿,没伤着他们。 几乎是在同时,西北角上也响起了爆炸声。 这时候,西门处枪声大作,冲锋号也响起来了。 这边的鬼子慌了,叽里咕碌返身向回跑。大碉堡被炸,他们要回到原驻地进行抵抗。 许传领把王八盒子扔给老樊,探出半个身子,用驳壳枪照准鬼子的后背就扫,几个鬼子倒下了,还扔下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他一个箭步窜过去,抄起来就搂了火。 这里是两面墙夹着的胡同,只要掌握好枪口的高度,根本不用瞄准,只管打就是。机枪在他怀里跳,心里就象揣着一声声狂笑,真他娘的畅快!眼看着前边的鬼子通了电似地乱跳,乱七八糟地倒下了。有个别的鬼子勉强回过身来还击,可慌张间子弹都不知打哪儿去了。许传领把机枪里的子弹一气儿打完,把枪一扔,掏出驳壳枪和南部式手枪,双手并用,老樊也端起了那把王八盒子,两人一边开枪一边向前走。 在他们脚下,一路都躺着鬼子尸体。他们溅着血浆,血染红了他们的鞋。他们一直向前走,直到把剩下几个负了伤的鬼子都点了名。 接着,许传领对老樊说:“走!接部队去!” 8 战役结束后,军区特意在城内开了表彰会,会后还举行了宴会,款待立功的战斗英雄。许传领、李乃好和几个参加爆破的工兵都参加了。 这次战斗许传领不但配合工兵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而且和老樊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事后打扫战场时有人清点了一下,那条胡同里躺着二十四个鬼子。军区政治部的组织干事来问许传领他和老樊每个人打死了多少,许传领自己也没有数,说:“两人平半呗。” 第56页 其实组织干事已经问过老樊。老樊详细啦了那个过程,说自己顶多打死了四、五个,别的都是许传领打死的。组织干事还是相信老樊的话的,眼下见这个许传领挺谦虚的,想了想,还是按照老樊的话,算他打死了五个,剩下的十九个,都算给了许传领。这个组织干事就是上一次去调查侦察班违纪的那个人。那事闹过后,一营侦察班给他的印象本来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不过和这个许传领一接触,觉得还不孬。 这样以来,加上打莒县以前的几次战斗,许传领在班长那个小本子上的杀敌数量已经是鬼子四十六个,二鬼子六十三个了,合起来是一百多了。这还不算点了点的呢。其次就是彭二,总数是八十九个;再次是赵庆江,是八十七个。侦察班里最少的邹见富,也是二十多个了。在这次表彰大会上,军区也表彰了莒中独立营侦察班。侦察班在整个军区都牛了起来。 许传领喝了个半醉回了班。赵庆江酸酸地问:“喝的是什么酒?酒肴是什么?” 许传领晕呼呼地说:“吃喝无所谓,要紧的是陈司令给咱敬了酒。” 彭二本来躺在铺上眯着眼,象睡了似的,现在开了腔:“得瑟什么,瞎猫碰了个死老鼠。” 许传领火了:“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瞎猫?” 彭二说:“我说瞎猫,你信什么?当我不知道啊?这次进城送炸药,本来是我的,有人使坏,到营部硬给争去了。” 许传领说:“你胡说八道!” 彭二说:“哼!有胡说八道的!” 许传领说:“俺这就和你去营部问问,谁要不去是狗!” 彭二说:“去就去!” 两人进了营部,许传领说:“报告!” 营长正和政委在对着一张地图琢磨什么,头也不抬地说:“进来!什么事?” 许传领和彭二进去。许传领说:“这次进城,彭二说俺使坏!” 营长不耐烦地:“什么什么啊!狗屎猫屎地跑到这里来?” 政委偏偏脸:“到底个啥事儿?” 彭二说:“以前进城都有我的份儿,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是许传领使了坏!” 营长火了:“好你个彭二!谁说进城都该是你的?你个老同志了,还不知道个团结,俺抽你两把掌!快给俺滚!” 许传领和彭二两人脸都胀地通红,转身走了出去。许传领有些得意地看看彭二,彭二斜他一眼,说:“看什么看?” 许传领说:“眼是俺的,怎么看你管得着?” 彭二说:“你就欠揍!” 许传领说:“哎——看把你能的!说不上谁揍谁呢!” 彭二说:“有本事你出手?” 许传领说:“有本事你出手!” 彭二真过来捣了他一捶。许传领嗷一声扑上去,和彭二抱了轱碌。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屁股分别被狠狠地踢了几脚,有人骂:“滚起来!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回去开班务会,检讨!”原来是董家莆。 他们住了手,站起来,还是互相不服气。恨恨地看着对方,鼻子里哼哼的。 董家莆真没对他们客气,回去召集了班务会,要他们好好检讨,并要大伙批评帮助他们。说要是检讨不好,就到营部汇报,关他们禁闭。 他们只好检讨了。不过脸都别着,没看对方一眼。 第二卷 侦察连(36) 9 这年山东八路军连续发动了春、夏、秋、冬四季攻势,攻城掠地,猛烈扩大解放区、扩编部队,打下莒县城不久,莒中独立营和莒南独立营就升级为滨海军区独立第三团。1945年春,战斗重点一度转向了沿海,八路军的口号是控制沿海,迎接盟军登陆;日军战略重点也转到了这里,不惜从“满洲国”调来十万关东军入鲁,抢点驻要,要防止美英登陆。于是在山东沿海,八路军和日军展开了残酷的撕杀,整日炮声隆隆,西边根据地却基本没有战事,形成轰动一时的“东紧西松”的战争奇观。 滨海八路军尽管承受了重大压力,可也丝毫没有退让。他们的战斗力早就不是初期了。5月,在海边重镇安东卫的一场硬碰硬的血战,彻底打垮了日军的气势。滨海军区和其它各战略区一样,发起了总反攻,截止到7月,扫荡各部敌伪,解放国土2500平方公里。 8月14日,为适应反攻需要,山东八路军又进行了整编,山东军区下辖五个军区、八个师、十二个警备旅和一个海军支队。八个师是主力野战部队。分为五路反攻大军。滨海军区部队编为两个师零三个旅。为第二路反攻大军。部队统一改称山东解放军。滨海军区独立第三团编入山东解放军第一师,还是第三团。 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对这事儿,尽管四面八方的人把锣鼓家什都敲破了,嗓子都喊哑了,营里也喝了酒,不少人都喝醉了,可许传领却感到有些失落。妈的,正是杀鬼子的好时候,罗成哥、有富哥还有秀菊等等许多乡亲们的仇还没报过瘾,小鬼子就投降了?真他娘的窝囊!好在,鬼子说投降了,却不向八路军投降,眼前还有仗要打。 8月19日。莒南大店,八路军山东军区驻地,最高负责人罗荣桓站在一副山东地图前,扠腰看着各路反攻的路线。 第57页 他是人们公认的儒将,平时多数时间里都显得温文尔雅。可现在,他站在地图前,似乎看见了八年的铁火血海,看见了滚滚浓烟中肆虐的太阳旗,又似乎看见了五路大军勇猛进军的雄姿。胸间不觉涌起一股雄浑的大潮,胳膊一抡,大喊:“我要扫地——” 这声喊带着浑厚的胸音,象撞了一口大钟,发出嗡嗡的回响,眼里闪出了荧荧泪光。露出了他铁血汉子的一面。 八年了,山东八路军从最初地方党领导暴动拉起的不到一万人,加上115师入鲁的几千人,发展到主力部队27万人,占全国总兵力的百分之二十五;消灭日伪军51万,占全国消灭日伪军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一个全国唯一一个基本上以完整的省份为单位的根据地已初露端倪。就算不以省为单位,而以各大根据地为单位相比较,山东根据地的兵员数量和消灭敌人的数量,也是全国第一。山东在全国的战略地位,山东在抗战时期的贡献,无有出其右者。有的人诧然罗荣桓的失态,可有的战友理解他——是啊!日本鬼子已经“扫荡”了我们7年,这下颠倒了位置,轮到我们“扫荡”他们了,而且是让他们彻底覆灭的扫荡! 许传领这帮侦察员们,来了一次飞行侦察。他们三、两人一组,化装成鱼贩子,骑着自行车,在沿海沿线来了个飞行侦察,随时把侦察到的情况通过地下交通线送回部队。反攻大军就跟在他们后边攻城拔寨。常常是他们刚走过不久,后边的据点就解放了。 按约定,他们要在石臼所北边万平口的海边汇合。这天,许传领一组从日照县城中间穿过,一路东上,骑了有二十来里路,看见一个镇子,便向北拐去。把车子推上一个沙岭,突然看见了一汪浩浩荡荡的大水。还有白色的鸟在飞翔。许传领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抹抹脸上的汗,问赵庆江:“娘的!咱这不是到海边了吗?” 赵庆江说:“南边的镇子就是石臼所,咱这儿就是万平口。” 许传领不知怎地,一阵激动,眼角那儿湿了。说:“这么说咱是打到头了?” 赵庆江说:“是哩!打到头了!小日本没地儿跑了!” 别几个小组也赶来了。 许传领突然说:“娘的小日本是不是在海的那一边儿?咱找只船,到那里去侦察,把部队领过去,掀他娘的老窝!” 八个侦察兵站在海边,咧开大嘴笑了。 他们的后边和南边,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大炮声…… 中 部 第11章 1 1948年7月,全国的战略反攻态势已经初露端倪,共产党的统帅对每个转折关头都有着惊人的敏锐和准确,并且会毫不迟疑地进行相应的准备。为了保证大反攻的力量,华东野战军又一次大扩军,7月6日,鲁中南纵队正式成立。由鲁南、鲁中军区的各基干团统一组成,下辖46、47两个师,共一万四千余人。司令员兼政委傅秋涛。直属华野山东兵团。纵队各师成立直属侦察连。47师以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为基础,从各团侦察排精选骨干组成了师侦察连。下辖一个机枪班,三个排,一排是便衣排,二、三排是武装排。除了班以上干部发军装、便衣两套服装外,其余的战士都发便衣。机枪班拥有四挺捷克式机枪。全连每人一支短枪、一把匕首,除了机枪班,各班班长、副班长一人一桿汤姆冲锋鎗,战士都是一人一桿三八马枪。那一阵儿许传领们恣得心里一个劲儿痒,终于正式编入华野野战部队的序列,可以打野仗了!娘的,等了多少天啊! 早在1945年10月,他们的老部队包括山东主力部队的第1、2、3、5、6、7师北上东北的时候,有少部分人被留在山东的部队千方百计抠出来留下了,包括他们侦察班。鲁南军区特务团以他们为骨干,组成了团直属侦察排。有三个班,一个武装班,两个便衣班。老侦察班的董家莆当了排长,宋加强当了副排长,其他人几乎都当了各班的正副班长。许传领当了武装班的副班长,班长是赵庆江。说起来他们也没吃亏。更主要的是,武装班里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让许传领抱上了。说是武装班,主要是在需要时进行火力支援和火力侦察,正常的侦察任务并没有改变。 对这件事情,他们感觉挺复杂的,当后来他们知道老部队是上了东北,心里有些庆幸,听说东北那鸟地方,冬天尿尿还得带着把棍,要不就会把傢伙冻住了。但总也有些遗憾,本来他们是被编进1师的,那可是头等主力啊!这倒好,又编进了个军区特务团,还是个地方部队。他们的命也真是苦,老是跟着地方部队走,娘的!后来他们还听说,对一营侦察班,其实是鲁南军区特务团早就预谋好了的。特务团侦通排的一个侦察班前不久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受到了很大损失,急需重建。团长翁绍原早就听说了莒中独立营侦察班,一直打听着他们的下落,军区政委傅秋涛问他需要补充什么力量,翁绍原说他就想要1师3团1营的侦察班。傅秋涛有些为难,翁绍原给出了个主意。趁着山东军区在临沂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傅秋涛抽空宴请一师师长梁兴初,一顿兰陵美酒一灌,就把这事解决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就这么回事了。以后,当他们知道滨海部队的底子,在东北打成了名誉天下的王牌第38军、第27军之后,会更悔青了肠子。 第58页 那段时间形势一时一个变化,闹得人心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是什么“双十协定”;一会儿却又打了一场津浦战役;一会儿听说由美国、国民党和共产党三方组成的军调部到了临沂,真的要停战了,毛主席都答应要到国民党政府里做官了。甚至解放军也开始了复员,要迎接军队“国家化”的改编。可一会儿呢?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百日大练兵”,还教育大伙克服贪图享乐安逸和和平麻痹思想。 面对着这些事儿,许传领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听家里传来消息,已经进一步实行了“双减”,种地也不是那么难了,难道就这样回家种地去?不是说咱是穷人的队伍,还要为穷人打仗吗?哎——机枪还没抱够呢!真他娘的! 这天训练完后,他懒洋洋地半仰着躺在操场的树底下,对董玉麟说了这些心事。 这个董老头儿却一时没答他的话,说:“小子,你看看你这边,是个什么景儿?” 许传领奇怪地扭头看看,哪有什么景儿? 董老头儿又说:“低头看!看这儿!” 第二卷 侦察连(37) 许传领坐起来,看到了一大群蚂蚁,看这玩意干么?闲得难受啊? 董老头儿说:“你细看看,看能看出道道不?” 许传领只好又看了看,不过还真看出了点意思。这堆蚂蚁不是一群而是两群,正在可劲儿打架呢!好傢伙,打得还很蝎虎!这些小东西谁也不让谁,在交锋的那儿挤成了一个疙瘩线,还有不少死尸呢,可后边的还是一疙瘩一疙瘩地向前涌,称得上是前仆后继了。 董玉麟说:“看清了没?蚂蚁为啥这样不要命地打仗?不是为了地盘儿,就是为了一口食。不光是蚂蚁,世界上什么动物都一样,你当人还是多么了不起的玩意?其实也是一群动物而已,和蚂蚁没两样!” 许传领不服他的话,人就是人,怎么能和动物一样了?真是瞎咧咧。 董玉麟又问他:“你说,一山容得二虎不?” 他说:“容不了啊?” 董玉麟说:“就是,停战?连门儿没有?不信你看着。你看咱们解放区,复员的不都是些老弱病残啊!你只要乐意扛那捷克式,有你扛的!” 果然不久,什么协议不协议的,全都无效了,双方一下就打红了眼。 战事一开,鲁南的地方部队也就是在鲁南战役中参加过总攻,打得过瘾,往后什么莱芜、孟良崮、南麻、临朐等战役什么的,不管打得好不好,基本都是敲边鼓儿,搞得他们很憋火。 不过说起来,山东这地儿还真是共产党的福地,抗战时期,八路军在这里发展起来,其后主力下关东,以他们为骨干发展起了后来的百万东北野战军;解放战争开始后,剩下的山东部队又发展起几十万,先是在内线打得热火朝天,此后又提师二十余万打到外线,仅留几万部队在内线。打了不到两年,内线部队又发展起了几十万大军,反击如卷席,先后打下莱阳、张店、周村、淄川、博山、泰安、曲阜、兖州等城。山东只剩下了济南、青岛、烟臺、临沂几座孤城,共产党基本上占领了山东全境,威逼徐淮,指顾长江。另外,刘邓大军也经略过鲁西南,并以那里为跳板,挺进大别山。 山东战略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2 鲁中南纵队侦察连一组建起来,连长董家莆和指导员宋加强就来了个列队点名。 董家莆一声“立正”,全连“咔”一个标准的立正动作,齐刷刷的,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身高马大的山东汉子。一些个子矮的,肯定也都是各怀绝技。董家莆很满意,但只是腮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侦察兵都是从战斗连队遴选出来的精兵,现在的侦察连又是从各团侦察兵里精选出来的,可谓精中之精了。 董家莆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种,战争是最好的遴选器,一次次战斗,一次次死人,那些性子软、身子弱,脑瓜不灵便的,早晚被淘汰掉,剩下的就是好汉!再从这里边精选精兵良将,还孬了吗? 不过按照董家莆的习惯,满意归满意,是骡子是驴,还是要拉出来熘熘。点了名后,接着就要开始演习汇报,各班挑出三个选手组成一组,排以上干部也要组成一个组参加。这里边就有比试、摸底的意思。还拉来了师侦察科科长沈洪义、侦察参谋张峡当裁判员。没办法,对于练兵成瘾的董家莆来说,他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对自己队伍的练兵情况,董家莆是最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咱练兵是不比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队正规,咱的路子是有点野,可咱那兵是怎么练的?不管战斗多么紧张,不管住什么地儿,除了吃喝拉撒睡,只要有一丁点儿空子,都要把人拉出去练上一番;要是有完整的时间了,更是往疯里练,什么冬季大练兵、百日大练兵、群众大练兵,什么大比武、大竞赛,名堂可多了。上边就像抢夺什么似地红着眼安排你练。虽说没有什么正规的教官、教材,可千方百计地整理土教材,找有经验的官兵当教官,不论是单兵技术还是什么班、排、连、营甚至团进攻、防御,不论是针对山地、平原、水网地带还是乡村、城镇,逮着什么练什么,早形成了一整套的打法。 第59页 别看国民党兵和日本兵穿的有模有样,武器也齐整,不过说实话,到了后期,论单兵技术,咱的老兵对他们的老兵,只比他们强决不会比他们差——后来很多军史家探讨共产党军队战斗力的时候,对他们的练兵情况都没加以注意,实在是一个疏忽——对董家莆来说,对自个儿手下的侦察兵,更是从来没放松,练起兵来,比一般的连队更是狠上了一大截儿。他天性争强好胜,骨子里本来就有股子狠劲儿,当班长就把这股劲儿用在了班里,当排长就要用在排里,当连长呢?自然要用到连里。现在,一个侦察连刚组建起来,他便来上了这一手儿。 先是刺杀。三人一组,每组相隔两步远,排成两列,先是按照口令,做完了所有的刺杀动作。基本功都很扎实,差别不大。接着就是比直刺,一般来说,连续二十个动作不变形就是合格,可他们多数坚持到了一百。坚持到二百时,剩下十个人;坚持到三百时,剩下了的四个:一个是二排副排长赵庆江,一个是一排一班战士杨守莱,一个是三班班长孙进海,一个是三排三班班长李乃好。 他们个个不相让,在副连长李顺孩的口令下,每刺出去一下,胳膊、枪身就是一条直线,一种死亡的力量夹带着虎虎风声,凝聚成刀尖上凛冽的寒光。超过了四百以后,一个个脸憋得通红,动作也有些慢了,但还是不松劲儿,眼看要超过四百了,也没有谁要放下枪的意思。 沈洪义说:“好,你们是刺杀并列第一!收枪!” 他们才把枪收回来。不过李乃好还是又多刺了一枪。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好象在和谁赌气儿。队列中的许传领看到这儿,不由得想起了罗成,他要是在这儿,刺杀本领决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差。不由得心酸了一下。 轮到射击项目了,机枪班班长许传领先出列。 从老侦察班里出来的人,对训练要求都是钉是钉铆是铆的,一丝不差。按说现在弹匣都是装好了的,他一个人完成射击就行了,可他还是要求副手刘洪宪和弹药手张寒食,按照战术要求,和他一起进入了掩体。当时,一挺轻机枪的完整配置是三个人,副手卧在射手的右侧,负责帮助观察目标,更换备用枪管,并随时替换伤亡的射手。弹药手卧在射手左边,向弹匣里压子弹,及时把弹匣递给射手,换下打光了子弹的弹匣。因为子弹不能充足供应,机枪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连射的,不然会受到批评。但战斗激烈的时候,连射的情况不可避免,更换弹匣的时间很快,弹药手的作用就更重要了。还有,真正打起来,机枪都是双方重点打击的目标,伤亡率很高,完整的三人配置的情况就不多了,就需要剩下的人及时代替伤亡人员的职能。总之,要保证机枪的不间断射击。 三人在各自的位置爬好后,许传领娴熟地把托肩板顶上肩窝,一种射击时的感觉就又来了,而且因为机枪枪身大,枪托厚实,那感觉就来得更扎实——一股气浑然地与枪身贯通,所有的神经络线都与枪身连在了一起。 他是个好弄明白事理的人,对自己使用的捷克机枪,在特务团侦察排的时候,就到团部作战科缠着一个干事作过了解,并找到一本介绍它的书,结合着认字儿,不知翻了多少遍,连上边的洋码儿,他都缠着那个干事念熟了。它是什么捷克斯洛伐克生产的,英国叫它是布伦机枪。好处是结构简单,动作可靠,维护使用方便,火力强、精度高。弹匣在枪身上边,装弹20发。瞄准具由准星和缺口照门组成。发射7.92毫米子弹,有效射程900米;理论射速----每分450~500发。它的孬处是卡壳率高,需要经常抹油维护保养。所以许传领平时不但经常琢磨它,还很照顾它,不光叫副射手经常擦,自己也经常擦。 现在他的眼光一下就连串了准星、照门和靶子,先是几个节奏分明的点射,只听“哒,哒哒,哒哒哒”,六发子弹先点射出去,接着就是连射,哒哒哒……十二发子弹一股脑儿射了出去。这种机枪的枪托后部有托肩板和托底套,内有缓冲簧,可以减少后坐力。射击前,把托肩板上面的簧片扳开,打开托肩板,抵在肩上,和木托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射击过程中,机枪手的肩窝,控制板机的右臂、右手,压住枪身抓手的左手,形成了一个大三角;持枪人的着力点和机枪脚架的两个支点,又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几个三角共同起作用,所以稳定性很好。但稳定性不论达到什么程度,也要求持枪人微妙的感应力与之相通,否则,你下多大力气也未必能真正掌握它。有的人打了一辈子机枪也未必成为好射手,就是这个道理。 第二卷 侦察连(38) 许传领天性就是一个打枪的料,枪身向身上一靠,感觉就来了,挡都挡不住。射击时,身子马上就会和枪身形成一个和谐的感应体,微妙地调节着枪身,使之始终保持在一条轴线上。眼下他打完了一梭子,经过验靶,子弹全部打中了。考察机枪的射击尤其是连射,在百米外,只要能射中靶子,就算是优秀了。 在他射击完的剎那,刘洪宪半仰身子爬在右边,麻利地卸下了枪身上的枪管,把一根新枪管换了上去——现在这根枪管是不需要换的,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一个配合过程。在这同时,许传领也接过张寒食递过来了的新弹匣,“咔”地安在了新枪管上,做好了下一次射击的准备。整个动作配合得当,一气呵成。 第60页 他们三个人站起来,并排站好,面向观摩的人群“唰”地打了一个敬礼,一个向右转,走回了队列。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啧啧赞嘆。他们赞嘆的不仅仅是射击成绩,还有他们小组的战术配合动作,这才叫战斗力。还有,主射手眼里自始至终透着的一丝冷蔑、一丝凛然,也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一个出场的是一排副排长贺篷,进行的是科尔特左轮手枪射击。这傢伙原来是新四军一支队的,参加过皖南事变突围,1946年随部队撤到了山东,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出院后原部队转移,他就地参加了鲁中军区独立团,在侦察排当副排长。他上场后,先来了个装子弹的动作,只见左手从布兜里掏出六颗子弹,在持枪的右手掌上“咔”地一拍、一晃,眨眼间六颗子弹全部上了弹仓,枪柄稳稳地攥在了右手里,剎那间举枪射击,“啪啪啪……”连着六声枪响过后,报靶员报出了五十八环的成绩。他好象还不怎么满意,在人们的啧嘆声中,嘴里不知骂了一声什么,才入了列。 一排一班副班长魏继贤用的是三八马步枪,他先进行的是百米三发射击,用卧、跪、立三种姿势,三发三十环;接着是二百米五发射击,三发子弹打完了前边的三种姿势,他又仰躺在了地上,枪托顶在右掖窝里,枪桿摽在左膝盖边,凭藉左腿的伸、绻、移、摆,牵动枪桿,瞄准目标,一拢板机,“啪”一声,命中靶心。 周围响起了称奇声:“啧啧,躺着也能打啊!” 议论声还没落,魏继贤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扛着枪转身向回走,大家都以为他的射击结束了,他却猛一回头,枪从肩上向下一甩,一个出枪动作,“啪”一声,枪就响了,打完了第五发子弹。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在同时完成的。 人群里又有议论:“呀!这是回马枪啊!” 报靶员又报靶了,他这五枪,又是个五十环。 他这才真的往回走,枪背在肩上,胸挺背直,一脸的矜持。不象是他给人家表演,倒像他是正在检阅队列的首长。摸着他脾气的人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他这表现还是轻的,在一些说话的场合,哪怕是啦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他也经常胸一挺,嗓子一清,学着首长讲话的气派,拖腔拖调地啦一通。怨不得外号叫“二政委”呢。 射击完了,接着就是投弹、攀越障碍,格斗术,匕首术等表演、比赛,许多人都亮出了绝招。老侦察班的人包括董家莆、宋加强、彭二、邹见富几个人,都显了一下身手。董玉麟还来了一段六合拳,一会儿力士分牛、一会儿西子捧心、一会儿掀箱取宝,一气耍完了七十二式套路,精瘦的身子皮球样蹦来蹦去,虎虎生风,很有些架式。也惹起了声声赞嘆。 3 出现在比赛场上的,有几个人许传领早就认识了。 比方魏继贤,是枣庄人,15岁当煤矿工人,一下井就是一天,一班发两毛钱,五斤硌牙的豆面。因为矿里天天死人,日本人一车车往北门拉,他回家就能见到路边白森森的骨头。他干不下去了,跑出来参加了铁道游击队。再后来他们那拨人跟着原铁道游击队队长刘金山编入鲁南军区特务团,他到侦察排当了侦察员,在这里和许传领他们碰了头。 还有杨守莱,凫山县(现邹县)人, 15岁参加了区中队,是个愣大胆,一次区中队到一个二鬼子据点喊话,本来是想叫他们投降的,谁知二鬼子出据点来打他们,他们一慌,多数跑散了。区中队长掉进了壕沟里,在下边吆喝,没人管,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杨守莱本来也要和人跑的,听到队长的喊声,不跑了,把一条腿伸下壕沟,把队长拽了上来。其实二鬼子也就出据点打了一阵枪,没象样地追他们。 回去后队长连着骂了好几天娘,也不知是骂谁。惟独对杨守莱好,还问他乐意不乐意用手枪。在杨守莱眼里,当官的才用手枪,莫不是想叫自己当官?就心怦怦跳着点了点头。哪知队长是见他胆大机灵,想叫他当侦察员。他知道了后,略有些遗憾,不过还是挺高兴。侦察员也不孬,毕竟是挎手枪的。后来随着升级,他们编入了鲁南军区十九团,他在侦察排干侦察员。许传领和他认识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 那是在1946年12月的鲁南战役前,鲁南军区给各团侦察兵下达了一个奇怪的任务,让他们到兰陵以北,在峄县至太子堂、卞庄一线之间,重点了解下湖和漏汁湖这块上百亩洼地的情况。并绘成地图。许传领在那里碰见了杨守莱等几个十九团的侦察员。因为许传领学过绘图,让邹见富、魏继贤几个人或者用步子,或者拉着皮尺测量,自己用标尺、土造圆规之类的画图,画了不到三天,就把那一带的地形图画好了。 在头一天,杨守莱就守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问:“这一圈圈的是么玩意啊?” 许传领爱搭不理地说:“等高线。” 杨守莱说:“你也给俺画一张吧。” 刚开始许传领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样,虽然那时解放军的衣服没几个干净的,可他比哪个都脏,黑黑的帽沿早软塌下来了,盖住了半截眉毛,衣服上到处都是磨得发光了的灰块子,领子都快成了黑铁圈了,隔远了看,倒象一个古代的铁甲武士。怪不得和他一起的人喊他是“杨赖呆”,意思就是懒汉、拉里拉蹋的人。可这人是天生的自来熟,见谁和谁好,不论你怎么对他,他老是对你笑眯眯的,使你讨厌不起来。自他们在下湖边碰了头,互相知道了身份后,他就和许传领粘上了。 第61页 眼下他对许传领提出要求,接着就从脏不拉叽的口袋里抠出几个干瘪的山栗子,笑眯嘻嘻地说:“你吃吧。”说着就塞进了许传领的口袋。 不过许传领并不领情,说:“那还中?” 因为画这种地图上边也没要求多么规范和专业,只要把周围大体的地理形势和距离标明白就行了,各团的侦察组应该按照自己的角度画,画完了交上后,上边综合考虑着使用。所以说许传领没答应。杨守莱见许传领很认真的样子,看看许传领的口袋,心疼了一阵山栗子,也没再勉强,讪讪地离开,领着他那几个弟兄到一边画去了。画完后,怕别人看不明白,还让一个识几个字的侦察员在上边歪歪斜斜地标了不少字。地图交上后,据说军区还是选用了许传领画的那一张。还有人说粟裕拿着这张图,亲自到现场去勘察过。 侦察兵们回到各自的部队后,就投入了紧张的打坦克训练。什么反坦克装备都没有,怎么练?练怎么接近,怎么糊瞭望孔,怎么揭盖子,怎么用自制燃烧瓶、手榴弹、炸药包炸,都是土掉渣的办法,简直就是些娃娃游戏。坦克的原产国——美国的正规教科书上是绝对没有预防这种打法的训练大纲的。地方上,鲁南区紧急动员20余万民工支前。刚进行了“双减”和初期土改的庄户人,很知道报恩,一动员就出来了。不同的是,往时支前,都是运送粮食、弹药、担伤员,这次支前是干什么?是在下湖和漏汁湖这一带挖坑。这里本来就是一块洼地,土质松软,一杴下去就是一个坑。几天过去,但见这百亩洼地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深坑,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片鱼鳞。洼地一边的公路,被挖了三条宽6米,深5米的深沟。挖好后,华野指挥部要求鲁南军区的几个团埋伏在周围。 其实他们还不知道,这正是鲁南战役的前奏,作战对象是国民党整编第26师及第1快速纵队,它们可都是国民党的嫡系,一式美式装备,抗战时参加过缅甸远征军,把日军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第一快速纵队,核心部队的坦克、装甲车、榴弹炮、卡车,包括所有的轻重武器甚至连从头到脚的服装,也都是美国提供的。其中的战车第一团,开始干脆由美国人白伦上校亲任团长,后来才由蒋总统的儿子蒋经国接任。 第二卷 侦察连(39) 这支部队一动起来,铜城铁阵,喷火吐钢,可以吹风似地把挡在前边的任何力量都销蚀得无影无踪。可以说,其战斗力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按常规,对这样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土八路应该避其锋芒才对。别说国民党不相信共产党会有胆量和办法对付他们,就是鲁南军区的部队也有些怀疑,不让他们参加打突击,让他们埋伏在这个鱼鳞坑阵周围,人家的坦克怎么就能听你的,偏偏向这里走?但不按常规出牌的共产党的军队将领,偏偏就有这样的胆量,偏偏就能想出一些邪不拉叽的法子来对付自己的对手。 战役是1947年元月2日22时打响的,撕杀到4日,在雨雪寒风之中,马庄、太子堂一带整编26师师部及44旅全部、169旅大部被歼,第1快速纵队依仗钢盔铁甲和巨大的火力优势,杀出重围,夺路向西,往峄县撤退。南、北、东三个方向都有解放军的主力压逼。快速纵队铁甲滚滚,就算是撤退,也带着一股凛凛的杀气,势不可挡。但走至卞湖、漏汁湖一带时,前面的公路已被几条宽大的深沟切断,好在旁边有一块低洼的开阔地,坦克、装甲车、汽车争先恐后地开了进去,想从那儿绕过去。但实在没想到,这里是壕沟纵横,深坑遍地。加之雨雪下个不停,泥泞如胶,车辆进去后,不是被陷进深坑,就是被泥泞粘住。 正在这时,周围升起来了信号弹,八二炮、六0炮、重机枪钢心弹,急风暴雨般卷了过来。国民党部队知道已陷入生死之地,也拿出了决绝的气势,就是有坑也要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前边的坦克陷进去了,后边的就压着冲过去。无奈坑太多了,那些坦克、装甲车是填不满的。 鲁南军区的几个团见是时候了,吹起了冲锋号。这一下,许传领们也不埋怨不过瘾了。和其他的战士一起,嗷嗷喊着沖了过去。 此刻快速纵队搭车的步兵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下车纷纷逃窜,或者干脆等在那儿投降。坦克兵的心理也很复杂,要是他们开火,那一辆辆坦克,即是开不动了,也是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钢铁碉堡,对方是占不到便宜的;但他们许多都是从缅甸战场上下来的学生军,可以红着眼打日本,现在是第一次投入国内战场,面对的毕竟是中国人,让那可怕的火力喷过去,总不是那么好下决心。更主要的是,现在是陷入死地,抵抗即便可以增加对方的伤亡,但总归很难逃走,徒增自己的罪责。 毕竟还是有开火的坦克,不过从瞭望孔里看去,这些共产党的士兵竟然不怕死,楞往这些浑身铁甲的庞然大物上扑。他们又不是盲目的,分成一个个战斗小组,青蛙似的蹦蹦跳跳,躲避着火力,就算有倒下的,也不管不顾,照样向前沖,不多会儿就有窜到坦克射击死角的。这一下就出现了令坦克兵们瞠目结舌的景观,有几个解放军士兵紧帖着一辆陷在泥里的坦克转,老想向上爬,爬上去就滑下来,直到第三次才有一个从坦克后腚爬上炮塔,抓着一个铁稜子稳住了。坦克里的士兵很惊慌,不断地开枪开炮,可老是打不到他。终于,这个士兵看到炮塔上有几条小缝(呼吸孔),就把枪口插进去,“砰砰”打了几枪。坦克终于不动了,顶板掀起来,里边的人举着手出来了。开枪的是鲁南军区19团侦察排的杨守莱。 第62页 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士兵爬上一辆还在挣扎着开动的坦克,用一把泥糊住了瞭望孔,坦克转动炮塔,想把他甩下去,可他紧紧地抱着炮管,身子随着炮塔转。坦克兵掀开盖子,伸出手臂要用手枪打他,他一边躲闪,一边伸手拽住了那只胳膊,硬硬地把坦克兵从里边拖了出来。这是特务团侦察排的许传领。坦克只好停住,投降了。 放眼看看,几乎所有的坦克、装甲车都被解放军士兵围住了,僵持了不多会儿,就纷纷投了降。许传领把抹在瞭望孔上的泥巴抹了去,跳进坦克,好奇地坐在驾驶座上尝了尝滋味。里边挤得要命,汽油味直堵鼻子,边上还堆着一堆坦克炮弹。在里边看来也不舒坦。从瞭望孔里看出去,能清楚地看见一辆辆汽车、坦克。汽车上都用白漆写着“炮五团”的字样。 他出来后,一个大个子也了进去,说:“娘的,老子也尝尝滋味。”这人是魏继贤。 最后他们三个都从坦克上跳下来,嘿嘿笑着捶了对方的肩窝一下。 这个在印度、缅甸战斗了五年,打出了威风的部队,就在共产党部队最原始的泥坑阵和贴身战法中败了下来。诺大的一个快速纵队,只有七辆坦克终于突出重围,逃向了峄县。第一纵队既然已经覆灭,解放军乘胜转兵峄县、枣庄、齐村,全歼26师残部和整编51师,那突出去的七辆坦克,又一次被俘虏了。此役历时18天,共歼敌五万三千余人,生俘两位师长马励武和周毓英,缴获坦克24辆,榴弹炮48门,汽车470辆。 几个侦察兵都感到很过瘾、痛快。他们也成了哥们。 4 侦察连训练了不几天,就突然接到任务,组成一个二十几个人的侦察分队,包括机枪班的两挺机枪,携一部电台,到临沂附近对国民党军的兵力部署,以及临沂以南国民党军的活动情况进行侦察,把情报汇报及时提供给纵队,特殊情报可以越级直接向华野总部报告。 临沂眼下驻有国民党第83师和王洪久的保安旅,虽然它的四周不远就是解放区,但附近一些村庄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防范很严。 侦察连里有人有些迷糊,看样子这次侦察是为打临沂做准备的,可为什么还要把侦察到的情况越级向总部汇报?就一个临沂城,至多一个纵队就可以解决了嘛! 侦察分队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到临沂西南约二十多里的地方。 因为这一带是敌我交叉区,一些闹过土改的村子,都叫王洪久的还乡团洗劫过。放眼瞅去,村子里房屋倒塌,人烟稀少。成熟了的庄稼没人收割,整个田地里清冷荒凉。经常会看到一堆堆死尸。看那样子,刀砍、活埋、开水泡、剖腹、挖心、割鼻子、挖眼、割奶子等等的手段没有用不到的。有的一个坑里就埋四、五十个人,被狗扒出来,撕得肢体散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见了活人也会扑上去。在一个小村子里,十户人家都被杀光了,在一家,他们看到了五个尸体,其中两个是年轻女人,赤身露体,头发乱糟糟的,有一个还可看出扎着一条辫子,无疑是个没过门的闺女。她们的下身里插着树枝,流了一大滩血,看来是被糟蹋死的。还有一家,在炕上斜躺着一个女人体,满头是血,一个一岁大小的小男孩趴在女人肩上,脸带着泪迹,身上无伤,一定是饿死的。 侦察分队的人看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单是恨了,还有很异样的感觉,人啊!你说他是人,可到了一定的份上,你说他是什么都不奇怪!董玉麟边走边摇头:“哎——过了,过了!” 他们原计划是到一个叫隋家庄的村子住下来,在地方干部的帮助下开展工作。但这时天已经放亮,离隋家村还有几十里路,便在附近一座山上转了半天,找到一个山洞,钻到里边临时隐蔽起来。 眯了一阵眼,天亮时从洞里探出头一看,不由得楞住了——四周的大小道路上,到处都是国民党兵。原来因为近来形势紧张,83师和保安旅经常进行例行的搜山。侦察兵们简直象饺子馅一样被包在了中间。石洞很浅,只要梢一露头就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大气不敢出,在里边憋了一整天,啃了一点干粮,水也没喝一口。 好容易等到晚上,敌人退后,才小心地摸出来,赶到了隋家村。谁知刚进村,就和敌人的游动哨碰上了。枪声一响,四面枪声都响起了,许多国民党士兵围了上来。董家莆急忙让许传领带着两挺机枪站在前边,顺街狂扫,弹道在街筒子里划出一条条绵密的火龙,撞在两边石壁上,火星乱迸。 许传领有好长时间没这样开过枪了,张着嘴,机枪在怀里抖抖地跳,就象有一阵狂笑从心里颤出来。跟在机枪后边的战士同时向前后扔出了手榴弹,国民党兵一下被打蒙了,趁着这个机会,他们一声吶喊,沖了出去。越过一条小河,狂奔十几里,在一个山村隐蔽起来。没想到临近傍晚,又被一股搜索的敌人发现了,又是一阵好打,好容易突出去,甩开了敌人。 第二卷 侦察连(40) 董家莆骂了一声:“娘的!”要大伙都说说,应该怎么办。 杨守莱说:“俺家离这里不远,村子西边有座姑姑子山,半山腰全是洞,洞洞相连,里边还有泉子,藏个几百人没问题。在上山的要道有一桿枪守着,多少人马也上不去。” 第63页 董家莆一听,很高兴,决定採纳他的意见。当晚他们避开一个个村庄,赶到了那里。按照地形布阵设防,洞口和要道都用石块垒起来,设上暗哨,这才象样地歇了下来。 董家莆考虑应该找到这一带的地方武装,依靠他们开展工作,不然单凭侦察分队真还很困难。第二天晚上,就把杨守莱、许传领派了出去,要他们潜回杨守莱的老家杨家庄。 杨守莱先没回家,悄悄敲开了他二婶子家的门,让她帮着联繫区中队。可他二婶子还没答应就先哭了。原来,就在上个月,杨守莱的爹被还乡团抓起来,让他把杨守莱找回家,他到哪儿去找?撑了三天没答应,就被活埋了。离这里不足三里的金家沟村的祠堂已经成了国民党的区公所,村里住着几十个还乡团,还经常到这里骚扰。 杨守莱早气得眼里冒火,浑身哆嗦了,看了看许传领。因为这次他们下来,许传领是头。许传领也气得不行:这帮畜生,比日本鬼子好不到哪里去。问了问杨守莱二婶子祠堂里的情况,很想把那帮还乡团端了。不过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把联繫区中队的任务完成了,再找机会端那帮狗日的。杨守莱敛敛火,同意了他的看法。 杨守莱的二婶子出去找到了区中队。队长带了几个队员,和他们两个一起回到了山洞。董家莆说出了要区中队配合他们完成任务的想法。这一带本来是解放区,现在还乡团肆虐,区中队已经转入了半地下的游击状态,乍见了自己的部队,亲切得很,队长痛快地答应了董家莆的要求。不过他也提出一个要求,要侦察分队帮助他们打掉金家沟国民党的区公所。这帮龟孙有临沂城里王洪久的撑腰,作尽了坏事,区中队一时治不了他们。杨守莱和许传领本来就有这个想法,立马就迎合。董家莆想了想,终于点了头。 5 第二天下半夜,侦察分队和区中队摸到了金家沟村外。区中队队长介绍说,还乡团分两拨住在村内,一拨住在祠堂,一拨住在村里的刘家大院。侦察分队和区中队的人也分了两拨,一拨对付祠堂,一拨对付刘家大院。董玉麟、彭二先摸了村头的哨,两队人就扑了进去。 贺蓬带一队人负责解决祠堂里的人,杨守莱和许传领是尖兵。 杨守莱对这个村子还是很熟悉的,带着许传领顺墙根向祠堂摸去。走到一个巷口,躲在一棵大树后边,悄悄向祠堂门口观望。看见一个岗哨抱着一桿长枪,蜷缩着身子,依着墙在打盹儿。他两个顺墙根的阴影,猫似地摸过去,许传领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用匕首抹了他的脖子。此时的杨守莱,身子里的杀气早就压不住了,竟然忘了自己是尖兵,顾自沖了进去。许传领一看也没办法,也跟着沖了进去。 他们已经知道有十五个还乡团员住在祠堂的南屋里。摸到门前,听听动静,里边起伏着酣声。杨守莱向门轴上撒了点尿,悄悄把门端下来,两人进了屋。 借着窗外透过来的朦胧的月光,可以看见有十几个人个挨个挤在一个通铺上。他两个手持短枪,对一下眼,象在自家里似的,许传领大咧咧地走到铺西头,杨守莱大咧咧地走到铺东头,同时出枪,从边上到中间,不慌不忙地点开了名。一声响就是两个,打的都是脑袋。等铺上的人反映过来,要爬起来时,两人已经点到第四枪,打死八个了。剩下的七个,懵懵怔怔蹦起来时,两人冷静地抬高枪口,“啪啪啪”又是几个点射,七个人全躺下了。 算起来,许传领开了八枪,杨守莱开了七枪,一枪一个,十五个人一个没剩。打完后他们吹吹枪口,看到依在枪架上的十几棵长枪,理也没理,只顺手把挂在墙上的两棵汤姆枪捞了下来。整个过程最多几十秒钟。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时,贺蓬才带人冲过来,一看,已经完事了。操着安徽腔骂他们:“妈了个巴子!叫你们当尖兵,你们当了突击队了!” 区中队的人进去把长枪抱了出来。 这时候,刘家大院那里枪声已经激烈地响起来了。他们急忙赶过去,见董家莆他们已经冲进了大院,便跟着沖了进去。却发现后墙被推倒了,除被打死的几个,一些还乡团已经跑了。 区中队队长脸一下变得刷白,说:“糟了!还乡团长跑了。这次没打死他,回头这一块老百姓又倒霉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董家莆懊恼地一咬牙:“奶奶的!追!” 撒腿就向村外追,一直追到天放亮,终于看见了二十几个还乡团的影子。还乡团看见他们追上来了,也有些慌张,跑到路边一个坟地里,向他们射击开了。 董家莆说:“打!” 侦察分队的精神头儿一下起来了。董家莆一挥手,分了两队,两挺机枪掩护,一队正面进攻,一队右边迂回。机枪的火力象两条火鞭一样向坟地里抽去,哪个地方传来枪声,鞭子就会抽到哪里。甭说侧面进攻的了,就是正面进攻的那一队,还乡团也压不住,十二个人分了四组,三人一组,手持汤姆冲锋鎗和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马大盖,一会儿利用土坎,一会儿利用洼地,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伏,蹦蹦跳跳,眨眼间就接近了坟地边缘。侧面迂回的那队人也包抄了过去。娴熟的战术动作,不光令还乡团恐惧,连那个区中队的队长也看呆了,他叫住队员,让他们看侦察分队的进攻,说:“娘的你们都给俺睁大眼睛看看——看清了没?仗就该这么打,嗯,就该这么打!” 第64页 坟地里的还乡团终于撑不住了,撒脚丫子就跑,侦察分队的两挺机枪、四枝冲锋鎗和十几杆步枪,织成一张弹幕,铺天盖地地盖了过去,就象撂麦个子似的撂倒了一片,只有5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侧面迂回的几个侦察员压过去,全抓住了。 还乡团员多数是在土改中逃出去的地富分子,和当地的贫僱农一见面,双方眼里就冒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地方部队的战士多是当地农民,所以他们抓住了还乡团,一般很少留活的。抓到这五个后,杨守莱当场就点了三个,剩下吓蒙了的两个,还没等他动手,叫董家莆制止了,说要问问情况。问了几句,这两个小喽罗什么有用的都不知道。杨守莱看看董家莆,董家莆眼光冷冷的,没说话。 杨守莱刚要举枪,彭二一把推开他,说:“你小子怎么不知道省子弹啊!” 把那两人把往路边一推,没等人看清什么,只见一把匕首在空中一闪,两个还乡团就被挑开了膛。 区中队的人脸都看白了。彭二看看躺在地上的人,照他们身上擦擦刀上的血,好象还不过瘾,踢了踢他们,才离开了。 此后,侦察分队开始布置侦察任务,分成几个小组,分散到附近各村,由区中队牵头,依靠当地积极分子开展工作。山洞作为基地,电台留这儿,由几个侦察员驻守。各小组掌握情况后,随时到山洞里来汇总,选择有价值的,通过电台发给上级机关。 他们有的披上蓑衣,化装成下地的、放牛的,靠近公路边侦察敌人的调动情况;有的干脆化装成做小买卖的,混到临沂城里侦察。被他们动员起来的老百姓也发挥了作用,连一些老太婆、小媳妇、小孩子也成了侦察员。公路和据点旁边,早晚都有拾草、拾粪的,要是路上过兵,他们就数着数,按照侦察员告诉的,一粒石子一辆车,一根草棒十个人,一根小木棍一门炮。每天都有十几、几十条消息集中到山洞里来。时间不长,临沂及周围的敌驻兵情况和临沂以南一些敌人的活动情况,都让他们捕抓到了。一些情报随着电台,源源不断地发往纵队司令部和华野司令部。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华野部队在进行济南战役之前,对济南以南临沂之敌的一次侦察活动。为的是摸清他们的情况,由此估计济南战役打起来后他们的动向,以决定採取怎样的应对措施。 6 完成了这次侦察任务,他们侦察连拉到解放区一个叫麻疃的村子里休整。老百姓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对他们进行了慰问,花生、鸡蛋、鞋垫什么的送个没完,还吃了一顿猪肉水饺,真像到了天堂一般。机枪班和一排被安排在了一个宅子的东、西两间屋里,这是个青砖青瓦到顶的四合院,肯定是家大户人家。不过这家的闺女却是共产党的干部,宅子堂屋里的南墙上,帖着好几张奖状,都是模范共产党员、模范干部什么的,盖着滨海专署的红印。 第三卷 侦察连(41) 这家的房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直没出面,只让他老婆给部队里的人做饭烧水。倒是那闺女一点也不避讳,总问同志们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看去很干净,皮肤白白的,模样很俊。不过表情老抑郁着,像有什么心事,叫人猜不透。彭二和邹见富老爱和她说话,她虽然也和他们说,不过看来更喜欢和邹见富说。 这天吃完了饭,她突然来到东屋,说要把一些书送给邹见富,让同志们好好学习。邹见富接受了,说以后就教排里的同志学这些书。他三掏两掏,拿出自己的钢笔,要送给那闺女。那闺女突然眼里有了泪,说:“俺用不着了。”说罢扭头就走了。 本来屋里除彭二嫉妒地看着邹见富,别人心里都暗暗羡慕,但这一下子,倒弄得邹见富和满屋子的人摸不清头脑了。 到邻村师部开会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回来后,突然召集全连说要开一个紧急会议,说现在老区正在搞土改大复查,部队要支持贫僱农的革命行动,不准参与村里的斗争,说三道四,绝对不能同情地主,大伙儿说:“地主该斗就斗呗?同情个什么劲儿?”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街上敲锣打鼓,口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许传领他们出门一看,见房东一家都被绑了,那闺女竟然也在里边,被一群人押着向外走。许传领他们迷糊了,她明明是共产党的干部,而且还是模范,怎么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走了?邹见富的反映更强烈,脸都白了,锁着眉,抿着嘴不说话。 部队的人虽然没参加斗争会,不过不断听到一些消息,听得他们浑身发麻,因为一些贫僱农对地富份子用了些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堂。许传领他们住的房东家的闺女,竟然经过了“耙齿定四肢”,“火筷烙腚穿孔”等等的折磨,最后在一阵乱棍之下结束了性命。后来听说,那天滨海专署曾派人来想把她接走避一避的,但为时已晚。他们什么也没敢说就回去了。 房东家的闺女遭到了这种结果,包括房东在内的其他被斗者的下场就更惨了,什么“上望蒋杆”、“上望蒋台”、“啃草疙瘩”、“割耳朵”、“火筷子扎肉”等等。所谓上“望蒋杆”,就是在场子中央竖一根十几米高的杆子,把绑着胳膊的被斗者滑上杆顶,下边的人问:“看没看见老蒋?” 第65页 上边的人喊:“没看见——” 下边的人就喊:“娘的,没看见就再升一回。”说着把绳子一松,杆上的人就“砰”地摔了下来。接着又把人拉上去,又问:“这回看没看见老蒋?” 上边的人气息奄奄地回答:“看见了——” 下边的人就喊:“娘的,还真盼着老蒋来哩!你下来迎他去吧!” 说着又一松绳子,上边的人又摔了下来,几次三番地就会摔个血糊燎烂,没了气儿。 所谓“啃草疙瘩”,就是用绳子栓上人的两个脚脖儿,套上毛驴拉着满村转,被拉着的人脸朝下,啃着地皮,啃不了两转圈就把五官磨平了,头颅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 这一下侦察连的人都明白这大复查是什么了,原来就是要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彻底消灭啊!他们原来当然是贊成斗地主的,可一看到了这种程度,就看不下去了,愤愤不平。尤其是邹见富,眼泪汪汪的,说:“有政府在,怎么好随便把人打死呢?再说,怎么把自己人都打死了呢?” 没想到他这话不知怎地传到贫僱农小组的耳朵里去了,马上就有一群人找到门上来,说他同情地主,要拉出去批斗。那时的批斗,只要拉出去就别想活着回来,乱棍打死是轻的。许传领急了,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急忙让杨守莱快到连部送信。宋加强急急慌慌地赶来,一边阻止着贫僱农,一边再三解释,说他的战士不是同情地富,是言出有误,不了解政策。并说责任在领导对战士教育不够,请贫僱农原谅。好容易平息下来。 贫僱农走后,宋加强捏着一把汗,把邹见富好一顿熊,说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谁也保不下来。 原来,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黎玉有明文规定:不管是谁,也不管你在政府,部队有多高的职位,只要群众要你回去批斗,你就得回去,任何单位不得阻拦。 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还是议论,说:“娘的,那些什么贫僱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这种做法的?” 董玉麟嘆口气,说:“过了,过了。看见了不?人啊,到了这份儿上,成了什么了?啊?怪不得呢,就这个搞法儿,起码为蒋介石送去了几十万还乡团。”不过他又说:“这样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有点杀气,一些人铁心变成了共产党。没这样的人也不行。再说了,硬生生把地送给贫僱农,更——更是把事儿做到家了!共产党的底子算是牢靠了!” 许传领突然想起这年元旦过后不久,部队开始搞新式整军运动,当中还闹了一阵“三查三整”。开初各单位都成立了贫僱农小组,权利大得出奇,当官的都靠边站,什么都由他们说了算。特务团侦察排的许传领和彭二被推进了这个小组,不过许传领不感兴趣,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的弟兄,谁不知道谁?查这个查那个的,什么意思啊!真是不得劲儿。不过彭二可很当回事儿,很拿大,特牛,连董排长都敢顶,后来连岗都是他派了,自己倒不站岗,成天窝在热炕头上。 “三查三整”就是先诉苦,每个人都把自己受过的苦倒出来,倒得眼泪涟涟的。李乃好家里受的苦不少,诉苦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都哭晕了,一度只大睁着眼,觉不睡,饭不吃,谁劝他都不听。后来宋加强发现他看见了写在黑板上的“毛主席”三个字,嘴里就老是恭恭敬敬地嘟囔,灵机一动,到吃饭的时候,就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吃饭!”他就吃了。到睡觉的时候,他要是还不睡,就再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睡觉。”他就睡了。好多天以后,才不用给他递条子了,不过特地把他补进了贫僱农小组。 诉苦完后又开始个人检查,人人过关,看看有没有违背自己阶级的思想和行为。一个人检查完了,大伙儿再帮助,反覆找问题,找到了就再进行“三整”。直到实在没问题了,才能过关。这一整还整出了不少事儿。比如对赵庆江对老百姓态度不好的事儿,就反覆批评了不少次,直到赵庆江认了错。这件事当然也跑不了许传领,好在赵庆江把主要责任都揽过去了,才没怎么难为他。要是彭二再想咬他们,许传领就拿“有人乱串门子”唬他,这一唬就灵,彭二就会顾左右而言它,转了话题。 因为彭二的事他们毕竟没抓着实的,所以也只能唬唬。 到董士麟那里就麻烦了,反覆叫他交代在旧军队里的事儿,怎么检讨也过不了关,最后他跑到团部,把枪一交,说不干了。对这个出名的老侦察兵,团长自然要保,亲自到侦察排打了招呼,才放过了他。侦察排里幸好没有地富出身的,别单位里一些地富出身的,都要送到教导队集中,每个人都要“大拐弯”,反覆检讨,直到组织觉得你能彻底与自己的阶级断绝关系了才能过关。不少单位开除、处分了人,还有的枪毙了人。有一个司务长,还是个老红军,就因为贪污了三十几块钱伙食费,就被枪毙了。有几个贪污少的,拉去陪绑,吓得尿了尿。这样搞了一阵儿,看来上边看着有些过火,就把贫僱农小组撤了,运动又交给党支部领导了,慢慢地才结束了,彭二也不牛了。接着开展了大练兵。 这一下大伙儿才感到松了一口气儿,练兵练得热火朝天。他们都有个感觉,身子再累也比心里累好。 第66页 一天晚上,许传领对董士麟说:“哎——你说咱不好好打仗,捣鼓些这个干什么?” 董士麟却说:“咳——不这么简单啊!你说世界上哪号军队能这么捣鼓?光整风什么的咱搞了多少次了?甭说还天天这教育那教育了。俺当跳墙和尚那剎,见那些和尚念经也没念这么紧。这一来,虽说是过了点,可到底还是能把人心拧紧了——” 他摇着头,看来对被整的那一下,还是心有余悸。 许传领一想,也是,你说这诉苦、阶级教育什么的,自己开始也不当回事儿,甚至还觉得不得劲儿,可就因为这么一次次地搞,终于也觉得自己这贫农出身是一个好阶级了,和共产党天生是绑上块的。 第三卷 侦察连(42) 就在这天晚上,副排长宋加强突然把他找到村头,说要和他啦啦哌。 原来,经过长期对他的考验,党组织决定发展他为党员了。当晚就举行了仪式。跟着宋加强宣誓时,他也不十分明白誓词里的话,不过有了一种感觉,就觉得从此身子里多了一种东西,站得更牢靠了似的。 说起来,几年前入党不入党这事儿就闹得他发晕,本来都快忘了,眼下呢?却说来就来了。那个老是别扭自己的杨义,听说也没跟着部队去东北,而是调到了鲁中军区,按说他早离自己远远的了,可进这个门,还是要这么长时间!也真是的! 举行完了仪式后,宋加强送给了许传领一个棕色的硬壳笔记本儿,说他学文化学得好,认字越来越多了,往后可以用这个本子记记事儿,炼炼写东西。 许传领看着这个本子,很是喜欢。在他眼里,这玩意儿只有有文化的人才配用,他配得上吗?不过既然副排长给了自个儿,说明也差不多了。他小心地把本子捧在胸脯那儿,给副 排长敬了个礼,说了一声:“是!”离开了。 宋加强看着他的背影,满眼里都是欣慰。许传领是他和董家莆带出来的,当时还是一个毛孩子,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眉毛浓黑浓黑地扬在额上,眼睛精灵精灵的,一米八的个头,武装带扎在腰里,勒出了一身的健子肉,真是个虎背熊腰。有一点他还不知道,就是许传领的穿衣、举止一直是把他当样子学的,在早学得还不咋地,现在是越学越象样了,风纪扣经常扣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板板整整,要多英武有多英武。真是块好坯子!连他自己都有些嫉妒了。他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暗里。 没想到第二天,在麻疃又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在开斗争大会之前,一个本来也要斗争的富农家的闺女失踪了,贫僱农小组带人搜了半天也没搜到,没想到这天早上,有人在村北的坟地里看见了她的尸身。光光的,头、四肢、奶子被割掉,肚皮被豁开,下身和直肠都被掏出来了,简直就像被宰了的一只羊,整个现场狼籍一片。区上的公安员来调查,还到侦察连找当晚站岗的彭二了解了一下情况,彭二说什么也没看见。 本来这闺女也要在斗争会上砸死的。既然调查不清楚,这事也就算了。 不知怎地,许传领看见董玉麟老是看彭二。厚厚的眼皮一掀,一道光闪一下就合上了;不多会儿,眼皮又掀一下。 在麻疃住一些日子,说话间就到了9月,一天,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归队,参加济南战役。 第12章 1 1948年的9月,国共两党两军大决战的态势,在关内、关外都已初露端倪。关内决战的开端,集中在山东省会济南。华东野战军分成攻城、阻援两部分,攻城部队分为东西两个集团。东集团由第9纵队、渤海纵队和渤海军区部分兵力组成;西集团由第3、第10及两广纵队、鲁中南纵队第46师组成,另以13纵队为总预备队。阻援部队也分为阻援、打援两个集团,阻援集团由第4、第8两个纵队和冀鲁豫军区部队组成,部署在运河以西城武、金乡、巨野、嘉祥一带;打援集团以第1、第2、第6、第7、第12纵队和中原野战军第11纵队以及鲁中南纵队第47师组成,部署在邹县、滕县一带。 华野部队除了特种纵队的装甲部队和几个炮兵团,每个纵队都有自己的炮兵团,司令部一声令下,32万大军,又加几十万支前民工,近百万人马,如漫野的铁流,车粼粼,马萧萧,在齐鲁大地上捲起滚滚尘土,势不可挡地逼向了各自的目标。 经过多年血与火的苦战,共产党终于有了这等气吞千里如虎的气势。 鲁中南纵队第47师与其它部队一起,在邹县、滕县一带构筑工事待敌。 许传领心里又憋了火,娘的这不又捞不到打主攻了吗?原来还想到打进济南府,进去看看景儿,闹了半天还得在这片荒野里挖工事。真没道理啊! 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几乎整个47师都有这个情绪。后来,师部悄悄流传开一个说法,说这次说是打济南,其实重点在打援,准备包国民党第2兵团或者第7、第13兵团的饺子。攻城的部队用了14万,阻援和打援的部队却用了18万,连一部分特种部队都参加了。攻城部队是许世友司令指挥,打援的部队却由华野司令部直接指挥。可见上边对打援的重视了。 这么一听,许传领们心里好受些了。要是这么个打法,还说的过去。 阵势既已形成,华野司令部除派出了直属侦察部队,还命令各部队都派出侦察部队对正面的敌人进行侦察。因为这是一次预计规模很大的战役,所以侦察的程度也要达到战役规模,要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47师决定由侦察连组成三个侦察组,分别由贺蓬、赵庆江、董玉麟带领。并由他们打破班排界限,挑选组员。贺蓬挑了魏继贤、杨守莱;赵庆江点了许传领、李乃好;董玉麟点了彭二、邹见富。 第67页 在董家莆眼里,侦察连的兵虽然个个都有两把刷子,但毕竟还有个优中选优的问题,说实话,直到这时他还是认为,他熟悉的、可以称的上尖子的侦察员,还是老侦察班的那几个人,此外,就是贺蓬、魏继贤、杨守莱几个了。许传领虽然在机枪班里,但侦察连一般不打阵地战,在没有火力侦察任务的情况下,机枪用不上。所以有什么侦察任务,他还是习惯安排许传领参加。只不过他知道这傢伙和彭二这两个傢伙一直摽着劲儿,分配任务时会适当考虑一下平衡。 头天下半夜,贺蓬他们搭乘纵队后勤部的一辆卡车向南走了一段,便下了车步行。到徐州一线的铁路虽然已被截断了,但他们基本还是沿着铁路线走的。当天傍黑就到了徐州附近。他们估计国民党对从北边来的人比较注意,就绕道从南门进了城。 他们一身小生意人打扮,装做找旅馆,到处转,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气氛,在街上碰到的多是国民党军政机关人员、警察等等,没见到有大量正规部队活动的徵候。随便找一家旅店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是没见到有部队调动的迹象。他们一商量,干脆出了城,向固镇一带走去。快接近那里的时候,气氛就不一样了,附近公路上,国民党部队车来人往,周围的村庄都驻满了。 他们不方便靠得太近,走进一个远离公路的小村子,见眼前有两间破房子,进去一看,就一个老太婆。他们说是到这一块收蛤蟆酥的,渴了,想找点水喝。 老太婆眼眉很善,嘆口气说:“哎——兵慌马乱的,还往外跑啊!” 这就张罗着到另一间房子给他们烧水去了。 杨守莱坐在门坎上,说:“闹了了半天,国民党还在这里鼓涌呢!” 魏继贤说:“他们这是和老蒋磨洋工呢!” 贺蓬说:“咱今晚上得出去,摸个舌头,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嘀咕着商量了一个办法。 在老太婆家喝了点水,又掏出一块钱,叫老太婆熬了锅稀饭,熘了几个锅饼,就着咸菜吃了一顿,待到天黑,便离开了。转进一块田野,找到了一熘军用电线桿,顺着走进一处洼地,杨守莱脱了鞋,蹭蹭地爬上了一根电线桿,把电话线剪断了。他们走进洼地边的柳条棵子里隐蔽了起来。 杨守莱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魏继贤和贺蓬抓紧时间眯了眯眼。 过了好长时间,西边有一道手电灯光打过来,一个查线的国民党电话兵走过来了,看见那根断了的电线,从地上捡起来,骂了一句什么,就把脚磴子套在脚上,电线头咬在嘴里,向电线桿上爬。 爬了半截,突然听到下边有动静,低头一看,看见了两把指着他的短枪,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听到一声压底的声音:“小子,别吭声,下来!” 他乖乖地下来了,看见面前是三个穿便衣的汉子,有两个个子高的拿枪对着他,一个矮个子问:“想活命不?” 电话兵说:“想活,想活。” 贺蓬说:“那好,你听明白了,下边我问什么你说什么,知道不?” 电话兵说:“知道,知道。” 贺蓬说:“你哪一部分的?” 电话兵说:“报告长官,俺是303团的。” 贺蓬说:“哪个军,哪个兵团?” 电话兵说:“7、7兵团63军的。” 贺蓬说:“军长是谁?” 电话兵说:“陈、陈章。” 贺蓬说:“你们下一步有什么行动?” 第三卷 侦察连(43) 电话兵说:“只听说要去增援济南。别的我不知道。” 贺蓬说:“为什么还没行动?” 电话兵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贺蓬说:“有没有假话?” 电话兵说:“没有,没有。俺一个小兵蛋子,不敢说假话。” 魏继贤又走到前边来,清清嗓子,胸一挺,说:“你要知道,蒋家王朝是撑不了几天的……” 贺蓬已经摸着了魏继贤的脾气,怕他在这里当一番“二政委”,就打断他的话,说:“算了,时间很紧,有话回去说吧!” 他们押着那个电话兵,连夜向回赶去。 2 赵庆江、许传领、李乃好一组,出发稍微晚一点,是第二天早晨上路的。走不多远,碰到一辆大车陷在路边的一个大坑里,车老闆一个劲儿用鞭子抽,骡子累得吐了沫子也拉不上来。赵庆江说:“咱帮帮忙,把车给推上来。” 他们三个就一齐下了手,帮着把车推了上来。 车老闆感激地说:“三位老闆这是到哪里发财啊?” 赵庆江说:“到徐州,打探一下煤炭行市。老闆你这是上哪?” 车老闆说:“去韩庄。咱也是顺路,你们几个就搭搭车吧。” 赵庆江说:“那不得劲儿吧?累着牲口?” 车老闆:“不碍事。俺这骡子棒着呢!有压车的,它更来劲儿。你们上来吧。” 赵庆江说:“也好,咱路上啦个哌儿。” 许传领和彭二、李乃好这才明白了赵庆江让帮着推车的意思。他们挤挤眼,跳上了车。分别坐在车辕上。 第68页 车老闆说:“你们打探煤炭行市?哎——兵慌马乱的,什么行市也不好啊!” 赵庆江说:“可也没法儿啊?总得填肚子吧?” 车老闆说:“那是,那是,要不俺也不会跑这车哩!”他又神秘地:“看出来不?这一块要打大仗了。听说济南已经被共产党围了,光大炮就了不得哩,人都能从炮筒子里钻进去。滕县那一块,共产党的兵也老鼻子了,到处都黄压压的。你说也怪了,土八路的兵硬是越打越多。” 许传领说:“听说他们都是孙猴子,拔一根毛,嚼巴嚼巴一吹,就能变出小猴来。” 车老闆笑了笑。又嘆口气:“哎——这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你说说,鬼子都打跑了,咱中国人还打个什么劲儿?咹?” 许传领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儿?有时侯,就是一家的弟兄该打的也是打。” 赵庆江问:“老闆,共产党的部队到了滕州这一块,那这会儿徐州的国军肯定也不少吧。” 车老闆说:“徐州还没什么大动静,不过听说新安镇那一块,倒有不少。” 车到了韩庄,他们和车老闆分了手。 赵庆江对另两个人说:“我看咱们不必进徐州了,干脆他娘的到新安镇那一块看看算了。” 许传领和李乃好说:“中!” 他们从徐州西边绕过去,直插新安镇一带。接近新安镇时,老远就看见那里的公路上不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和马匹的嘶鸣声。扑起一股股灰尘。这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他们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公路两边都是刚割过不久的麦田,里边有不少麦垛。他们商量了一下,从一块麦田里悄悄接近公路,把一个麦秸垛掏空了,整理了一下,三个人躲了进去。 里边上下都是麦秸捆,很暄乎,感觉很舒服。他们扒开一条缝向外观察。只见公路上不时有一队队国民党士兵以及运兵的、拉炮的汽车通过。观察了一阵,实在累了,就眯眼睡了 一会儿。 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新安镇上空灯火通明。他们离开麦垛,又向公路靠了靠。趴在一个草丛后边。毕竟是晚上,路上的行人少多了,不过总还有零星的大车、汽车来来往往,基本都是国民党部队的人。因为这里离路太近,过路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过了一阵儿,从北边来了一辆马车,借着月光可以看见,除了一个驾车的,另外还有两个国民党士兵和一个军官。赵庆江说:“娘的,就弄这个!” 他们猛地扑上公路,靠上大车,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车上的人。正在他们犯傻的当儿,不知怎地枪就叫人摘下去了。李乃好说:“都下来!跟俺走!” 正在这时候,后边公路上射来几道汽车灯光,如光剑般割裂了夜幕,接着传来汽车的马达声。 车队越来越近,车上的人犹豫着,许传领抓住那个军官的领子,一把把他提熘下来,说:“下来吧你!” 赵庆江和李乃好也把枪对住两个国民党兵,赵庆江低声呵斥:“把枪放那儿!滚下来跟我们走!都老实点!要不小心老子打死你们!” 两个国民党兵下来了。汽车马达的轰鸣越来越近,李乃好转脸看了一下,一个国民党兵趁这个机会,一拳打掉了李乃好手中的枪,掉头迎着车队跑去,边跑边喊:“共军!有共军——” 赵庆江骂了一声“奶奶的!”出手“啪”地一枪,把那国民党兵撂倒了。 公路上的汽车灯光一下熄灭了,传过嘈嘈杂杂的喊声,一队人向这冲来,开了枪。 这边急了,赵庆江和许传领一人用枪指着一个,赵庆江喊:“咱快撤!李乃好你掩护一下,随后跟着俺来!” 他和许传领押着两个俘虏下了公路,顺田野向东跑去。 路上,一批国民党士兵也要下路,李乃好一看急了,看看车上留下的两桿汤姆枪,抓起一桿就扫了过去。于是一部分国民党兵向这边冲来。 3 李乃好靠在大车边上,一个劲地边骂边射击。国民党士兵分成扇形,包抄过来。但还是有一些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向田野里追去。李乃好急得眼里窜火,枪口一掉,一个劲地向那扫,把他们压倒在了地皮上。 本来,拉着这辆大车的是一匹退役的军马,一般的枪声惊吓不了它,可此刻的子弹毕竟太密集,不时打在车身上,擦出一道道火花。于是那马就有些烦躁了,不时刨蹄子,扬起脖子咴咴叫。车身也不稳了。李乃好换了一桿汤姆枪,干脆跳上车,站着拉着缰绳,让马车掉过头来,一声“驾!”迎着公路上的国民党兵就沖了上去。 马车狂奔起来。李乃好的帽子早掉了,头发被高高地吹起来,风在耳边“飕飕”地响,他左手拉着绳子,右手持枪扫射,枪口喷着火舌,就像一个战神驾着一辆战车,冲进了国民党兵中间。国民党兵有的被子弹击中,有的被马车撞翻,公路上响起一片惊叫声。李乃好的腿、肩上也中了几颗子弹,血染红了衣服。可他还是像一根石柱子,牢牢地站在车上。田野里的国民党兵闹不清公路上究竟怎么了,只感到那里情况紧急,终于返过身,向公路上支援过来。 第69页 在国民党部队的车队中间,有几辆美国吉普,前后还有几辆担任警卫的卡车。眼看情势危机,从大卡车上跳下了一些士兵,清一色的汤姆枪,冲到前边,照准马车狂扫。马被击中了,大车一下翻到在了路下。车上的人摔了下去,但还是有一串子弹射向了天空。 李乃好被翻到的大车甩出去,落在路沟里。几个国民党士兵上去把他压住捆了起来,他还是狂吼着拼命反抗。 吉普车旁边一个军官喊士兵把人带过去。这时的李乃好已经不能走了,被抬到了中间一辆吉普车的前边。车上的一个佩带中将军衔的中年人威严地问他:你这么凶,杀了我这么多士兵,是不是要我把你交给他们处理?” 李乃好说:“随便!” 这个中将是国民党第13兵团第8军军长周开成。他问:“你哪一部分的?来这里干什么?” 李乃好硬硬地说:“俺是解放军那一部分的!” 周开成问:“你们是哪一支部队?” 李乃好说:“就解放军这一部分的!你耳朵不好使还是怎地?” 周开成问:“你们的指挥员是谁?下一步意图?” 李乃好说:“毛主席指挥俺!叫俺来打济南!”他记得部队现在要打的是济南战役,所以就这样说了。 旁边一个军官火了,说:“你知道你面前是谁?他是军长!” 李乃好冷蔑地哼了声。 周开成心里一冷,严厉地问:“你不怕死吗?” 李乃好说:“怕死不当解放军!” 周开成说:“你投降吧,我们也优待俘虏!你要知道,你是侦察兵,知道的情况太多,我是不能放你回去的。我现在任务紧急,没空和你罗唆!你只要答应参加国军,为政府出力,我可以放你到侦察部队当中尉连长!” 李乃好头上疼出的冷汗不住地向下落,又冷蔑地哼了一声:“你不懂道理是不是?你们快败了,哪有快胜利了的向快失败了的投降的?连你这军长还不知道能当几天呢!” 第三卷 侦察连(44) 周开成嘆口气,摆摆手让人把他抬下去了。 两个士兵过来架着李乃好向外走,李乃好皱皱眉,不理解地:“真是不懂道理,哪有胜了的向败了的投降的?真他娘的!” 李乃好被枪决了。侦察兵如果被俘,能活下来的是很少的,双方都是这样。 周开成象被打了一棍似的,身子颓然向后一依,对身边的军官说:“不亲眼见到真还不相信。这也就是个普通的士兵吧?怎么这么顽固?你说共产党是用了什么魔术?” 军官说:“共产党靠什么?就是靠政治呗!他们的政治比宗教厉害得多,连士兵都叫灌晕了。” 周开成嘆口气:“哎——哪这么简单哟!” 赵庆江和许传领押着俘虏跑了一阵,把那个国民党士兵的手脚捆起来,堵上嘴,塞进了一个麦垛。带着那个军官继续向前跑。听着公路上越来越急的枪声,他们急得要命,不住地回头看。可直到枪声平息了,也没见李乃好跟上来。 在一个村子前,赵庆江让许传领进去买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逼着国民党军官把衣服换下来,一路押着,连夜向北赶。路上,许传领老是回头看。不时看着那个国民党军官,眼里渐渐地有了杀气。国民党军官好象感觉到了什么,怯怯地说:“兄弟,我现在是一心一意跟你们走了!我想好了,向贵军投降,不是多么羞人的事儿,反正都是中国人。” 许传领说:“甭啦些好听的!都是中国人。你们怎么还进攻解放区?” 国民党军官说:“这事儿还不能简单地说。当时贵党要是接受停战就好了,咱中国人就打不起来了。你说说,国共两党这种劲儿要是放在打鬼子身上多好?” 赵庆江说:“放你娘的屁!还说打鬼子呢!打鬼子那时你们就不老实,老是搞摩擦!再说,这一仗是哪个先打的啊?头些年,俺们的毛主席都到你们那儿谈判去了,都要收拾收拾东西到你们那儿去做官了,你们狗日的却仗着势力大,来打俺!说实话,还亏着你们来打呢,要不毛主席真是撇了俺们去做官,俺们怎么收拾你们这帮小舅子?” 国民党军官说:“这个——这个——也是因为贵党老是不想放弃割据。国民党政府毕竟是国家政府,一个国家没有统一的政府怎么行?” 赵庆江说:“放你娘的屁!算是什么政府啊?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老百姓连说理打官司都打不起,俺们那儿,土匪闹了几十年,连个土匪都管不下来。” 许传领觉得赵庆江说的很对,上崖不也是那个样儿?不说穷富的事儿了,就说土匪,自家那一带就好几帮,村子里整天提心弔胆地防着,你说要是有个象样的政府,哪能连个土匪都管不下来?这个熊玩意儿,还说想投降呢!整个儿是一个混帐货!” 他晃晃手中的枪,恶狠狠地说:“娘了个x,你再胡说八道,俺这剎就崩了你!还有,俺那兄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饶不了你!” 国民党军官悻悻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人带回去后,一问,这个军官是国民党第13兵团第8军的一个军需官,姓张。 第70页 董玉麟、彭二他们也在窑湾一带抓回了一个国民党军的排长。 董家莆、赵庆江、许传领、彭二几个人,在驻地村南头盯着路看,一直看到太阳落山,看到天完全黑下来。看着空荡荡的路,眼泪从他们的脸上流了下来。黑夜中,他们的剪影一动不动。 4 这一次,参加阻、打援的华野各部派出了大量侦察兵,共捕抓了近百个舌头,搜集了大量情报。通过对这些情报的分析和对战场形势的观察,华野司令部基本得出了结论,国民党的增援部队不会认真北上。实际也是,济南战役打响后,直至破城之日,国民党第7、第13兵团尚在新安镇、固镇一带集结;第2兵团由商丘慢腾腾地进抵城武、曹县一带后,听说济南守军已被全歼,即仓皇回撤。他们在路上好象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似的。 这样,虽说保证了济南战役的胜利,但是歼灭敌人增援兵团的意图却落了空,上上下下的不免都有些遗憾。 不过对鲁中南纵队的侦察兵来说,任务还没有结束。这天,纵队司令部的一辆吉普车“吱——”一声,停在了连部院门前,跳下一个人就走进了连部。这个人的装扮很奇怪,象是一个富商。汽车马达也没熄火。 不多会儿,董家莆从连部里出来了,在院子里喊:“彭二,魏继贤,有任务!出来!”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院子,侦察连的连部、机枪班和一排都住在这里。魏继贤从西屋里跑出来,却没见彭二出来。 董家莆心里急了:“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过许传领却从南屋里跑了出来,急急地问:“什么任务?俺去!” 董家莆看看他,说:“好!你去就你去!带上短枪,上车!” 他早就把枪带好了,跑到门外,猴子似地窜上了车。那个富商模样的人早就坐在车前边的座上等着他们了。 这时彭二边繫着腰带边从茅房里跑出来,说:“我来了!我去!我去!” 董家莆瞪他一眼,什么话没说,转身进了屋。说实话,他心底喜欢这小子和许传领较劲儿,这样对保证战斗力有好处。可他不想让他两个把距离拉大了,这样反倒对竞争不利。他本来是想把这个任务派给他的,可他偏偏窝在了茅坑里。人家许传领出来主动承担了,任务又急,谁还等你啊! 彭二又皮球似地蹦出了院门,只看见了吉普车留下的一熘尘土。骂了一声“狗日的!”恨恨地跺了一下脚。许传领约莫听到了彭二的喊声,不过他装没听到,连头都没回。痛快地想:“拉倒吧小子!” 他和魏继贤还是头一回坐车,闻着好闻的汽油味儿,新鲜得不得了。坐在车里左看看,右摸摸,还洋洋得意地向两边看,偶尔有熟人经过,就挺直了身子,做威严状,连这次是什 么任务也没顾得问。 原来,济南城破后,攻城部队把济南城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王耀武的影子。因为傅秋涛很长时间都是鲁南军区司令员,对这一带的情况很熟悉,所以华野司令陈毅亲自命令他务必抓住王耀武。傅秋涛急忙布置地方上到处布置岗哨,尤其是通向青岛的所有路口。 这天,在离济南有三百多里地的寿光县的一个路口,来了一辆骡子拉的大车,上边驮着一些动物皮,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青色府绸衫,戴着墨镜,边上的两个穿白洋布短衫。看样子像是一个皮货商带了两个伙计。走到一个镇子的路口,站岗的民兵截住他们盘查了一阵,没发现破绽,就放行了。 大车走进镇子,忽然有一个留分头的青年人迎上来,抱拳作了个揖,把他们领到了一家皮货店。好象是早就熟识的同行。 镇上的民兵听说皮货店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又过来检查。检查过程中,一个民兵上茅房,看见一个穿青色府绸衫的人刚从里边走出来。这个民兵撒尿的时候,偶尔发现刚出去的那个人用的手纸很高级。那民兵心眼挺活,把怀疑汇报了。这段时间,解放区对盘查漏网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命令层层抓得很紧,所以当地政府不敢耽误,这个情况很快传到了傅秋涛那儿。傅秋涛不想放过任何消息来源,立刻派纵队侦察科长姚含生,带着47师侦察连的许传领和魏继贤,乘一辆吉普车赶了过去。 车上那个像是富商的人就是姚含生化装的,好在许传领和魏继贤穿的是当地便衣,就当了他的伙计。到了镇口,姚含生让司机把车开到镇政府隐蔽了起来,自己带两个侦察兵赶到皮货店附近,让两个侦察兵在皮货店对面的一个茶棚子里等着,自己进去了。看看柜檯里有一个中年人,就问:“老闆,有上好的貂皮吗?” 老闆打量了姚含生一眼,认为是个有钱的主儿,满脸含笑,回答:“有啊!先生要是有诚意买,请进来看货。” 姚含生走进柜檯,翻着貂皮:“你这些货太旧了,你看,你看,还有生虫子的,有新的吗?” 老闆说:“老闆您是外行啊!皮毛货老的比新的好,我这些货有新有旧,新的难保管,易长虫。你手上那张长虫子的,就是新的。” 姚含生说:“我太太过30大寿,我倒是想为她买件成品的好皮衣。” 老闆说:“这个……皮衣倒是有一件,不知贵夫人穿合不合身。” 第71页 姚含生说:“快拿出来看看。” 第三卷 侦察连(45) 老闆从柜檯底下拿出了一件。姚含生一看,油光水滑的,果然不错。说:“嗯——,倒是一件上等货,可惜我太太的五短身材配不上。哎——” 皮货店老闆看出姚含生有应付之意,也没了心,说:“本店的货就在这里,你不中意的话,也没办法。” 姚含生见状又寒喧了几句,退了出去。 姚含生向许传领和魏继贤交待了一番,要他们继续监视这家皮货店,自己回到镇政府了解这家皮货店和附近旅店的情况。 许传领和魏继贤守着一壶茶,从下午一直到天傍黑,也没见到那店里出现可疑情况。他们着急了起来。路上,姚含生已经向他们交代了这次任务的内容,心里激动得很,可明明听说那一拨人进了这家店,可怎么除了那个老闆,就是没见别的人影呢?正急着,他们突然看见一个留分头的青年人走过来,向四周一看,闪身进了皮货店。 过一阵子,那留分头的又出来了,向东走去。 许传领悄悄对魏继贤说:“俺跟着他,你守在这里。” 分头在前边走,许传领跟在后边。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 分头一直走到一家门头上挂着“鸿运”的牌子的小旅社,回头看看,走了进去。 许传领也跟了进去,一边向一个窗口里的人打听住宿价格,一边看着那分头,只见他敲开了3 号房门。 许传领记住了门牌号,和窗口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 这时,姚含生已经通过镇政府联繫上了寿光县公安局,了解到那家皮货店是他们早就开始监视的国民党特务联络点。老闆代号叫“老八”。 姚含生见到许传领,听他汇报了旅店的情况,马上布置他和魏继贤去把旅店监视起来。姚含生带着十几个民兵,敲开了皮货店的门。老闆见了这一拨人,尤其见了姚含生,脸色大变。 姚含生说:“老闆,还认识我吗?” 老闆说:“你——不是老闆啊!” 姚含生厉声道:“先别说我,你是干什么的?” 老闆说:“这不明摆着吗?搞点皮货生意啊?” 姚含生说:“少来这一套,‘老八’,请问你们的省主席王耀武在哪里?” 老闆咬牙说:“先生的话叫人费解,我一个卖皮货的,哪里知道什么省主席?” 姚含生说:“‘鸿运’旅店里住的是什么人?” 老闆再也镇定不了了,面如土色,焦燥不安。 姚含生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行人急急地赶到旅店附近,见到许传领和魏继贤,姚含生向他们交代了一下,许传领和魏继贤带着民兵就向里沖。谁知这时候3号房间里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两个人拔枪窜到门口,傍在了门两边。 许传领一脚踢开门,猛地闯了进去。屋里的人深知这是解放区,不摸情况,一时不敢开枪,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踢掉了许传领手上的枪,接着就把他扑倒了。许传领在倒下的剎那,就势拔出了腰里的匕首。等那人压在他身上时,冰凉的刀刃已经顶在了那人的喉管上,许传领低声呵斥:“娘的!老实点,滚一边去。” 另一个人也抱住了几乎是同时冲进来的魏继贤的腰,魏继贤胳膊肘向后狠命一捣,击中了那人的太阳穴,那人“吭”了一声,就晕倒了。 屋里的床上传来几句话:“算了!别打了!” 民兵和姚含生都涌了进来,店老闆过来点着了蜡烛,姚含生对着床上的人说:“走吧,王耀武先生。” 第13章 1 济南战役结束以后,华野几十万大军组成的铁流随即顺势流转、漫进,向徐淮一带张开了数个钳口,咄咄逼人,气势凛然。其中鲁中南纵队的一万四千多人马,前出到苍山一带。 侦察连的驻地在离师部约二里多路的卜罗崮村。抓紧时间进行补充弹药、练兵和战斗总结。 老一营侦察班自转到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以后,董家莆就把统计杀敌的任务交给了各班班长,自己的小本子也就收起来了。抗战那当儿,老侦察班里杀敌总数最终是许传领拔了头筹,起码从表面上看,别人都习惯这个结果,老是瞎攀比也没啥意思。就是彭二老不服气,总觉得许传领是沾了运气的光,还有就是他好死皮赖脸地抢机会。比方说上一次,他竟然趁着自己上茅房,抢走了捉王耀武的任务,和魏继贤一起,一人立了个二等功。娘的,这不明摆着是土匪吗?虽说到了侦察排尤其到了侦察连后,他们已经不象过去那么直接比了,但他还是不服气。不过他也怨自己倒霉,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拉屎呢?娘了个巴子的!所以在这次总结会上,他也没好意思提这件事。 休整完毕,人人都作了补充,现在可不是抗战时期了,每个人的弹匣、弹袋里都塞满了子弹,每人都是二百发。粮袋里装满了小米。大伙儿都感到要有大行动了!晚上都嘀嘀咕咕猜测着,睡不着觉。这天晚上许传领下了上半夜的岗,向回走时,突然从前边的树丛里走出两个人影,急忙闪到一个墙角躲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估计不会是敌人,但也不能不防备。 第72页 那两个人影渐渐近了,他突然看出那是一男一女,而且,那男的竟然是指导员宋加强。许传领反倒更不敢动了。只听指导员说:“好了,你回吧!看来我们又有仗打了,等战斗结束了,我会来看你的。” 女的说:“俺等你!”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好象是一块布,说:“俺看有的人枪把儿上都繫着红布儿,挺好看的。俺也给你缝了一块,你系上吧。一拿起枪,就记得俺了!” 宋加强说:“嗯,俺一定繫上。你回吧,这条道来回有上岗的,叫他们看见了不好。” 女的“嗯”了一声,走了。 宋加强看那女的背影,看了好久。 躲在暗处的许传领心一动,想:“咦——想不到指导员还有这种事儿啊!” 不过他知道这事儿不好张扬,就想闷在心里不对别人说。他一直觉得宋加强是个好人,虽说不像别人那样,成天和自个儿掰着脖子搂着腰地称兄论弟,可他其实一直在注意并关照着自个儿,心细着呢! 第二天,许传领看见指导员的驳壳枪上果然繫上了一块红绸子,上面还绣着字儿。许传领有意无意地看了好多遍,才看清是“前进、胜利”四个字儿。那绸子飘在枪把上,就像马脖子上的长鬃似的,很是好看。他觉得指导员走路好象特有劲了似的。 他突然想起了秀菊,鼻子里一酸。 11月4日,47师突然紧急集合,7千多人齐刷刷地站在一个河滩里,师长胡大荣和师政委彭胜标站在河埂上,彭胜标操一口湖南话,一手拤腰,一手挥舞着做动员报告,说:“同志们!咱们野战军下一步要打大仗了!多大的仗?要和国民党在长江以北进行决战!这个大仗的名字就叫淮海战役!这个战役的第一枪要打哪里?由谁打?我告诉你们,是打郯城!由我们鲁中南纵队第47师打!打下郯城这个拦路虎,我们几十万大军就要大举南下!指挥部命令我们在6号打响,保证两天内解决战斗!同志们!这是我们47师的光荣!我们一定要完成任务!” 一听到什么“决战”、“光荣”、“第一枪”这些词儿,河滩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怦怦跳,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头上顶。 师长胡大荣操一口湖北黄梅腔,说得很简单:“同志们!就几个字——好好打!别操蛋!出发!” 2 驻扎在郯城的是王洪久的国民党临沂保安旅。他们原来是和国民党第83师一起驻扎在临沂的,济南战役一结束,83师就撤了。王洪九当然不会留在临沂城叫解放军包饺子,于10月10号弃城逃跑,进驻到了郯城。一是这里靠近徐州,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向国民党主力靠拢;二是这里的城墙工事虽然远不比临沂,但毕竟还比较完整。 王洪久本来就是临沂人,盘据临沂多年,抗战时期就是日本沂州道皇协军的头目,日本投降后,被国民党改编,曾一度被解放军从临沂打跑。后来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他又带着保安旅、还乡团打回了临沂,这几年来,指挥手下杀了当地共产党的干部、农民8000多人,很多村子都杀绝了。鲁中南纵队的战士多是当地人,许多人的家里都遭了难,一听说要打王洪久,其实不用动员,劲也就上来了,巴不得出口恶气。 第三卷 侦察连(46) 第二天,部队兵临郯城城下,完成了包围态势。各部队马上展开了侦察。 赵庆江受命带彭二、魏继贤到城下抓个舌头。魏继贤想起在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时用过的办法,和他们说了,赵庆江点了点头。 他们穿着当地的便衣,把短枪掖在腰里就出发了。走近城门的时候,赵庆江和彭二躲在路边沟沿的一蔟干草后边,准备掩护魏继贤,同时用望远镜观察着城墙。赵庆江边观察边想,这个破城墙,好多地方墙垛都塌了,工事肯定也强不了。 魏继贤浪里浪当地向城门走去。接近的时候,吆喝:“大黄——大黄——” 这时天已傍黑,保安旅两个站岗的士兵正准备关门呢,听见吆喝,一拉枪拴,咋呼:“干什么的?” 魏继贤装做害怕的样子,讨着好,说:“俺找牛!俺家的大黄不见了。老总您见了没?” 哨兵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可总觉得他虽是一幅害怕的样子,可这害怕里有种油滑的东西,叫人感到不得劲儿,说:“娘的,什么牛不牛的?俺看你不象好人!过来,让俺搜搜!” 保安旅不是正规军,穿的是蓝制服,里边还乡团的人特多,年龄偏大,基本不受正规军纪律的约束,在临沂一带就作腾得不赖。魏继贤见了他们心里就窜火,手就痒痒。不过毕竟眼下有任务在身,还是得压住火。照旧笑眯嘻嘻地:“俺有什么好搜的?你情管搜就是。” 说着就走了过去。 两个哨兵一个端着枪在一边看,一个把一桿中正式步枪向掖下一夹,就开始搜魏继贤的身子。在练兵的时候,魏继贤曾跟着许传领学了手胳膊夹谢洪顺脖子的本事,当那哨兵把头低下,去摸魏继贤的腰时候,魏继贤胳膊一收,猛地夹住他的脖子,一拧——本来动作已经完成了,够那哨兵受的了,可他还是没收手,膝盖一抬,猛向哨兵的腿档撞去,这一下用的力气太大,好象把所有憋的气全用上了,对方的身体腾空飞出了几米远,重重地落下,一点气儿也没出,就爬那儿了。 第73页 另一个哨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魏继贤一个箭步冲上去,枪口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压低声音喊:“娘的!把枪扔了!不准出声!给俺走!” 哨兵脸都吓白了,乖乖地扔了枪,跟着魏继贤离开了这里。因为时间很短,又没弄出声音,竟然一时没惊动城里的敌人。 赵庆江和彭二迎上去,一块押着俘虏,紧跑慢跑地向回赶。 在他们前边有一个土崖,路在那里拐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就在他们快走近那儿的时候,有八个身穿蓝制服的保安旅的人正从土崖的另一面向这走,其中一个挎着王八盒子,另七个人持长枪。其中三个的枪尖上晃里荡地挑着包袱、提蓝之类的东西。他们这是到附近村里捞了点外快,正向回赶呢! 因为有崖头隔着,两拨人都看不见对方,没成想就在拐角哪儿打了个照面。 剎那间两拨人都愣怔了一下,接着就同时出枪。魏继贤急中生智,把身前的俘虏向对方猛地一推。对方挎王八盒子的那人出手很快,眼见得一个人影向自己扑来,早就拔枪抠了扳机,没成想打倒的是被解放军抓的俘虏。就趁这个机会,彭二一个箭步沖了上去,赵庆江和魏继贤的也枪响了,“啪、啪、啪、啪”四声枪响一过,四个持长枪的倒下了。 彭二用的竟然是匕首,因为距离太近,那三个挑着东西的人,长枪还没来得及顺过来,彭二的匕首就到了。他用的是“秒三刀”,意思是说在一秒的时间内做三个动作,刺倒三个目标。这说法可能有点夸张,不过时间确实极短。老侦察班的人用的匕首是庞有福打的,双刃的,这个动作是直握式,匕首向右上方提的时候就是第一个步骤,直取第一个目标的脖子,斜挑了他的喉管后,接着就是向左的一个平抹,横割开第二个目标的脖子,再接着一个弓步右跨,匕首斜噼,从第三个目标的左肋插进去。就这样上挑、横划、斜噼三下子,在空中形成一个“又”字的轨迹,眨眼间动作就完成了。问题是这时一股能量已经在彭二身内爆发了,三个血淋淋的身子躺在脚下后,他眼里已经迸出了荧荧绿光,收不住手了,紧接着向那个原本手持王八盒子的傢伙扑去,眼看就要开了他的膛。没成想赵庆江斜飞起一脚,把他踹倒了,呵斥:“干什么你?还上瘾了哩!不要舌头了?” 原来,那傢伙早已经被魏继贤制服了。刚开始抓的那个俘虏已经被那傢伙打死了,怎么也得把这傢伙留下来对不? 彭二醒过神来,喘气声还是像抽动的风箱那么响,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骂了一声“娘的!” 3 夜里,侦察连机枪班四挺机枪分成四个小组,各带一个掩护小组,在四个方向展开了火力侦察。临来之前,许传领和杨守莱还做了一件事儿,走在半道上时,许传领想了想,觉得就凭这点火力,未必能让城墙上的火力点全部暴露,就对杨守莱说了这个担心。 杨守莱问:“那你说怎么着?” 许传领反过来说:“你动动脑子嘛!” 杨守莱眨眨眼,想出了在19团时用过的一个办法,悄悄对许传领说了。 许传领点点头说:“不孬,不孬!” 他让刘宪洪和张寒食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说是借他们的,以后再还。那时很少发津贴,偶尔发几块钱,都揣在内衣口袋里,有的还用线缝上,生怕掉了。都想攒下几个,以后捎回家。现在班长要借他们的钱,刘宪洪和张寒食虽不知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把所有的北海票子都掏了出来。 在一个村子旁边,许传领叫别人等一等,他和杨守莱向这个村子走去。 这一进村,就传来不少狗叫。过去,为了让八路军晚上活动方便,这一块的老百姓响应号召,差不多把狗都打光了,可这几年这里成了解放区,就又有养的了。许传领和杨守莱是听到哪家有狗叫就到哪家去。去干什么?买狗。连着敲开了两家的门,三说两说地买了两条,用绳子扎了嘴、腿,拎起就走。 他们规定是十点整一齐开火。在时间没到之前,杨守莱和张寒食先悄悄爬到了护城壕前。一个拖着狗;一个带了一个土弓箭。弓箭是为了搞清壕沟的宽、深度。箭后面系上一根绳子,把箭头射到对面,就可以根据绳子的长度知道壕沟的宽度了,测深是把绳子上系一块石头,放进沟底。他们完成了这个任务后,还是爬在那儿没动。 十点整,四下里一齐开了枪。因为是四面射击,加上有机枪,城里慌了,剎那间城墙上下许多火力点都开了火。许传领的那挺机枪是由副射手刘宪洪打的。在双方的对射中,许传领掏出一张图,不时在上边标示着对方的火力点。 就在这时,杨守莱和张寒食解开狗腿上的绳子,把它们扔进了沟内,接着就快速爬回了掩体。被绑了嘴的狗在壕沟的水里扑腾扑腾地挣扎,这一下可把城墙上人吓坏了,咋呼:“有人爬城了!有人爬城了!”于是,枪声更激烈了,一些本来没开枪的暗堡也开了枪,子弹“啾啾”地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光道,还夹杂着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不过始终没有传出大炮声,看来这王洪久部就是没有大炮。 他们规定是射击十分钟。时间一到,他们就回去了。 不多会儿,城墙上下的枪声也停了。 第74页 4 郯城打得很顺利。山东的部队在抗战时期就多次攻打设防坚固的县城。费县、干于、沂水、郯城、莒县、临沂什么的,反覆打了多次。不论是爆破、过壕、破鹿砦、破铁丝网、架梯突破城墙什么的,早就形成了一整套打法。鲁中南纵队虽然是刚从地方上升级来的,但升级前各部队都参加过不少攻城战,对这种战法也不陌生。11月6日下午开始进攻,因为火力侦察时,东门那里的火力点暴露最充分,就把主攻放在了这里。十几门步兵炮、山炮、迫击炮一个劲儿轰,把城门附近的城墙轰矮了半截。接着,几十挺机枪的火力把城墙上打得冒起了一层青烟。 在火力的掩护下,梯子组冲上去,在壕沟这边把梯子竖起来,一放,就搭上了对面。第一爆破组踩着梯子冲上去,点燃导火索后,把绑在长木桿上的炸药靠在墙头上,几十公斤炸药就把本来就被炮弹炸矮了一截的城墙又炸塌了一截。第二组接着冲上去炸,炸药的硝烟还没散尽,第三组又沖了上去。每个爆破组都有预备队员,要是有负伤的或者是牺牲的,马上就有人补上去。接二连三的爆破,上百公斤的炸药足可以把城墙炸成一面斜坡。这梯子、炸药杆的长短,都是根据侦察员亲自侦察或者是审问俘虏得到的数据造出来的。在火力掩护下,梯子组又上去了,十几架梯子架在壕沟上,突击队踩着梯子冲过壕沟,冲上城墙的斜坡。有的梯子干脆架在了城墙上,突击队员踩着梯子登上了墙头。整个过程就象一架精密运行的机器,丝丝紧扣,环环相连。经过多年积累,善于学习和总结的解放军,把在一定条件下的战术技能运用到了极至。 第三卷 侦察连(47) 这种打法凭一个是国民党的保安旅是吃不消的,打了一阵,东门这里眼看要突破的时候,本来只是佯攻的北门城墙却先被突破了。接着就进入了巷战。 侦察连是没有进攻的任务的,安排在北门外负责监视敌人。但随着城里的枪声越响越远,在这里的还监视个屁?董家莆沉不住气了,向师部提出要求进城打扫战场。师部考虑到北门一带的敌人差不多已经肃清,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限定他们打扫战场的区域就在北门一带。 但他们一进去就没了界限,谁知道这一带的界限到底在什么地方?听到南门那里枪响得厉害,就向那里突去。 这时的保安旅终于顶不住了,打开一直没受到攻击的南门,纷纷外逃。这一来,全城的守军几乎都向南门拥挤而来。谁知解放军虽然没攻南门,但早在外边布置了强大的火力,就等守军从这儿逃呢!他们刚涌出来,数十挺轻、重机枪,大小炮弹打出一片火网,整个儿盖住了南门。可保安旅已经收不住脚了,就象决堤的水,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接着涌过来,挡都挡不住。在门前、门外,倒下的尸体堆得老高。侦察连又插过来,照着敌人的身后一阵猛打。一些死硬分子回头开枪对抗,许传领本来就带着机枪班的几挺机枪,边沖边射击,这一下就来了个狠的,一顿狠扫,把十几个开枪的全打倒了。剩下的敌人终于被打蒙了,跪在地上举起了手。杨守莱对还乡团恨得牙根儿疼,一把夺过许传领的机枪,一梭子扫过去,把他们都收拾了。 侦察连开始打扫战场,一般的枪枝连看也不看,只拣机枪和冲锋鎗。杨守莱和许传领身上都背了两枝冲锋鎗。来到一座被炸倒了的青砖到顶的二层楼前,只见周围有不少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处乱飞,一些战士正在拣。这是些金圆券,许传领抓了一把,想要是能兑换北海票的话,就用它还刘宪洪他们。杨守莱见有的票子小一点,印着洋文,纸很结实,就拣了五十四张,想用它们做副扑克排。 旁边还有许多银圆,他们用脚踢了踢,没当回事儿。不光他们没当回事儿,别人拣它们的也不多。那时天天行军打仗,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完了,要那老沉的玩意揣在身上干什么?他们倒是对好枪、子弹之类的更有兴趣,什么一切缴获要归公啊,拉倒吧,眼面上的大件比方枪之类的,实在留不住就交上去,碰到子弹什么的,谁不先把自己的子弹匣子、袋子塞满?交个屁! 不过,对银圆这类玩意,多数人没兴趣,总还有有兴趣的。比方说邹见富,蓦地看见那一堆银圆,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撞了一下子。要说过去打仗,也不是没见到钱,可那都是纸票,而且也没有多少,真没太当回事儿。可眼下,竟然有这么多银圆明晃晃地堆在那儿没人捡,感觉就不一样了!甚至还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早先,银圆在一家人的眼里是什么?你就是把眼盼红了,也难得见上一块。就算好容易攒上一块,大大(父亲)也会早早把它藏在一个最隐蔽的地方,别人休想见到。在大灾年,有时侯两块银圆就能买一亩地啊!你说,这么一堆得买多少亩?整个儿能顶一家大户的全部家当啊!庄户人苦累几辈子也未必实现的梦,眼下就堆在自个儿的脚底下,你说这事儿神奇不? 不过他毕竟明白,眼下是在打仗,你没能耐把那堆银圆都划拉到自个怀里。加上听声音又有别的战士要过来了,就来不及多想,趁人没注意,抓了几大把,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又觉着太沉,坠在口袋里太明显,便又抓出来,塞进了背包里。 离开时,他回了好几次头,向银圆那里看。 第75页 第14章 1 部队还在打扫战场,侦察连就接到了命令,先于部队出发,直插西南,向新安镇、窑湾一带前进。这个任务是师侦察科长沈洪义亲自到连里布置的。侦察连挑选骨干,分了四个小组,分别由赵庆江、贺蓬、董玉麟和邢文路带领,配合其他纵队,分别对第7兵团的第25军、63军、64军、107军进行侦察。侦察连的其余人员充当尖兵,负责确定后续部队的前进路线,做好路标。全纵队将在8号这天随后跟进。其实这次战役规模的侦察任务是华野司令部直接安排到各纵队的,其他一些纵队已经开始了,比如第九纵队,短短几天的时间,就捕抓了上至校官,下至士兵等一百二十多名俘虏。 因为对这一次侦察任务特别重视,侦察科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沈洪义带来了几身国民党军装,有当官的,也有当兵的。还拿出了几张国民党的介绍信,让他们带着,看看能不能有用处。介绍信是济南战役中在王耀武的司令部里缴获的,上面右下角有国民党徐州剿总的大印。纵队侦察科在上面填写了新的内容,意思是介绍剿总司令部作战部副官xxx前去您部联繫事务,望接洽云云。侦察员每人取了一套国民党军装,带队的每人还拿了一张介绍信。赵庆江用手甩了甩,说:“这玩艺说不准真能用上呢!” 沈洪义走后,邹见富嘆口气:“哎呀——郯城这里还没利索,连口气都捞不着喘啊!” 董玉麟说:“解放军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有了胜势,步步紧逼,一点空儿也不给对手留。” 杨守莱说:“这叫胡箩卜塞腚步步紧!” 邹见富说:“塞你赖呆个嘴啊!” 杨守莱把拳头一握,就要向邹见富的嘴里塞:“俺真塞你个臭嘴!” 邹见富赶紧躲开了。 赵庆江小组还是许传领和杨守莱,负责对第63军的侦察。许传领兴奋得要命,说:“娘的咱这次侦察,坚决不要伙夫蛋子、掉队的浪当兵之类的下三烂,要弄就弄值钱的。” 彭二白了他一眼,象是说你别吹牛。 许传领还了他一眼,象是说:“走着瞧!” 纵队派了一辆卡车,一直把47师的侦察兵们送到接近运河的桥头。他们下了车,便分头向各自的目标插去。 赵庆江一组插向窑湾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已是夜晚,见附近的公路上走着一群群的国民党部队。走进最东边一家老百姓的家里打听,老百姓说这几天这一带就一直过63军的兵,驻在窑湾那儿,闹闹嚷嚷的,看样子想过运河。 赵庆江们有些急,赶到路边,伏在路沟里向路上观察着,见过路的都是军人,象他们这样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真还不好混进去。赵庆江想到那几身国民党军装和那封介绍信,说:“咱真还得穿上国民党皮呢!” 本来他们是把国民党军装放在一个包袱里,让杨守莱背着的,他们就在路沟里把军装换上了。因为那身国民党军官服是大号的,赵庆江穿嫌大,就让许传领穿上了,他和杨守莱穿上了士兵服。他们大摇大摆地上了路,故意走得很慢,等后边跟上来一队国民党部队,他们就跟在他们后边,混进了窑湾。 村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兵,看去人心慌慌,碰了面谁也不问谁。他们三个倒得了劲儿,在村子里乱转,终于在村东南角看见一个院子,上空有不少电线、天线,肯定是一个重要机关,就互相使了个眼色,进去了。 这是个小四和院,所有的房间都灯火通明的,东屋里传出嘀嘀哒哒的发报声;西屋里有打电话的声音。正面堂屋里的人出出进进的,很忙乱的样子。许传领走在前边,直接闯进了这间房子。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俯在桌子上看一副地图,抬头看见他们,问:“你们——” 许传领敬了个礼,说:“我们是剿总的,来这里看看你们这里的情况。” 他说着把介绍信递了过去。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派不起来,不免有些心虚。 那军官懒洋洋地还了个礼,接过信看看,把它放在桌子上,看来是没产生怀疑,说:“敝姓周,152师参谋长。我们已经接到了兵团部撤过运河的命令,正在抓紧准备。” 许传领心安了一些,提提气儿,问:“你们师长呢?” 参谋长说:“到前边视察去了。快回来了。” 许传领眼瞄瞄桌子上的图,约莫看到了“……战役决心图”几个字,看来这玩意有用处,正想着怎么动手,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师长带着一拨人回来了。 许传领们还没想到怎么应付,他们就进屋了。师长看见他们,诧异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参谋长把介绍信递过去:“他们是剿总的,来看看咱们撤退的情况。” 第三卷 侦察连(48) 师长看看介绍信,脸突然变了,说:“好大胆!竟敢闯到这里来了!抓住他们!” 原来,济南失守后,丢失的一些介绍信、公文、函件什么的,尤其是能够牵扯到上层的,在国民党内部已经传达到了师以上军官,同时也宣布作废了。这个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这一声喊,双方都拔出了枪。赵庆江一枪打碎了吊在樑上的马灯。敌师长被一个随从猛地推出了屋外,参谋长躲到了桌子底下,许传领趁机把桌子上的地图抢到手,三窝两窝地塞进了怀里。这时从院子的南屋里涌出了警卫排的士兵,向这所房子冲来。 第76页 赵庆江咋呼:“冲出去!” 他们把手中的枪一抡,几串子弹扫出去,趁对手惊慌,几步跳到院子里,隐蔽在一辆吉 普车后边。对方也清醒过来,嗷嗷叫着围上来。 赵庆江一边射击对许传领喊:“我掩护!你们快跑!” 许传领说:“我掩护!” 赵庆江红了眼:“你他娘的还啰唆!想叫咱们都撂这儿?快滚!” 许传领一咬牙,吆喝杨守莱:“沖!” 他隐隐约约听到赵庆江的声音:“兄弟——走好!” 许传领和杨守莱冲出去,又照从北边街上涌来的一群敌人抡了一串子弹,向南拐了一个弯,连跳过几个墙头,因为都穿着国民党军装,所以很容易地沖了出去。 后边传来一片激烈的枪声。不多会儿,就渐渐平息了。许传领摸摸胸口的地图,边跑边淌眼泪。 2 许传领他们冲出院门后,院子里的国民党兵也向院门冲去,看样子要追击。 赵庆江一看,几个翻滚滚到门前,把守住院门。因为那里没有隐蔽物,他胸、腹马上就中了几颗子弹,但他半跪在那儿,浑身是血,咬着牙射击,打完了枪里所有的子弹后,还用左手抓着门框,半跪着身子支撑在门上,象一个把门的门神。 敌师长命令抓活的。国民党兵见他没了子弹,大胆地沖了上去。没想到赵庆江突然掏出了匕首,刀锋在人群中寒光闪闪,转眼周围就躺倒了三个。国民党士兵一时惊慌地退下去,接着又扑了上去。 赵庆江“啊——”一声,破嗓大吼着,用全身力气,把匕首送进了一个士兵的肚子。一个士兵终于恼怒地沖他连开了几枪,他浑身一震,右手抓着匕首按在了地上,成了一个血人,但还是纹丝不动地半跪在那儿。 好一会儿,一个士兵才小心地走过去,用枪一拨,赵庆江像一座崩塌的山,轰然倒下了。 这次侦察,邢文路、魏继贤小组在老百姓家里买了一幅卖大枣的担子,挑到25军驻地,抓了他们的一个军需官;贺蓬、彭二小组也化装成国民党军人,在64军驻地,帮着一个国民党少校号房子,把他领进一个院子拿下了;董玉麟小组在路上截了107军一辆骡子拉的大车,上边有一个中尉,两个士兵,连大车一块儿赶了回来。 按照事先约定,各路侦察兵在邳县运河铁桥北和南下的纵队汇合,汇报了请况。并且得知郯城一仗打得干净利落,保安旅的三千多人全部被歼。可惜的是,王洪久在战斗打响之前就偷偷熘了。 部队一路向南急插,匆匆忙忙的,许传领一直青着脸,心里压着一股潮。在一个短暂休息的当儿,他感到那潮实在压不住,要把他的胸口顶破似的,急忙跑到路东一片树林里边蹲了下来。这一蹲,一声长哭就喷了出来。 这声音先是压抑的,从嗓子里硬挤出来,一脉脉地向外沖,冲出一波,就顿一下,似乎带出了缕缕血丝。末了,这声音终于放开了,一股声气破阻而出,沖向天空:“赵哥——赵哥——你不该这样……不该走了啊——你叫俺怎么着,怎么着啊——” 他的背后出现了董家莆、宋加强、彭二、杨守莱几个人。董家莆不让他们劝许传领。他的眼睛也湿了。看看别人,眼睛也都红红的。二支队一营老侦察班最早的九个人,除了杨守莱,就还在场的四个了。 3 事后华野司令部一统计,这次对国民党第7兵团的侦察,各纵队的侦察兵一共掏了几百名国民党的官兵。把第7兵团的的所有动向、计划,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次战役开初,华野的战略是,从11月6日开始,华野主力各纵队形成一个巨掌,以 压顶之势从东、东北方向进逼徐州,徐州周围黑云滚滚,其势紧迫,徐州的国民党已断定共产党的下一步重点是打徐州了,本来急于从连云港西撤的国民党第7兵团也放缓了速度。其实暗地里共产党是奇兵暗渡,华野几个主力纵队突然飙分而出,闪击东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徐州以东截住了第7兵团。在这个巨大的时空里,共产党统帅部的战略推演,心理分析,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11月9日傍晚,华野8纵抢占邳县运河铁桥,其后,鲁中南纵队也南下窑湾、新安镇一带。11日,9纵将第7兵团第63军和第100军第44师残部,分别截杀于窑湾和曹八集一带。第7兵团部和其他4个军,被华野的5个纵队包围于碾庄一带。但以五个纵队包围四个军和一个兵团部,兵力悬殊不大,加之解放军各纵队是在转进中投入平原攻坚战的,一度形成了胶着的局面。12日,国民党邱清泉兵团和李弥兵团东援黄百韬。华野调整部署,以6个纵队围歼黄百韬,以3个纵队在徐州以东正面阻击邱清泉、李弥兵团,并计划以鲁中南纵队等几个纵队前出至徐州东南,阻击并准备侧击邱清泉、李弥兵团。但鲁中南纵队刚刚到达徐州东稍偏南约40公里的吕良山一带,突然接到上级命令,紧急修筑工事,就地防御。原来,邱清泉兵团把这一带当作了主要突击方向之一,滚滚铁流已经压了过来。 鲁中南纵队来不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背包一扔,便开始紧急构筑工事。铁杴、镐头不够用,到当地老百姓家借,还是不够用,连扬场的木杴都借来了。好在这里是黄河故道,土质松软,挖起来还不是很吃力。刚挖好简单的反坦克沟和战壕,就看见了前方扬起的灰尘。 第77页 这灰尘高达几丈,宽十数里,里边扎扎地响着金属撞击声。尘阵上面,还有几十架轰鸣的飞机。这阵势,就象一堵凛然的高墙,铿铿锵锵地压了过来。刚进入阵地的战士,心一下提了起来。天!他们谁面临过这样的阵势?不仅仅是他们,就是那些所谓一流的主力部队,也未必见过。 邱、李兵团在徐州东、东南宽达四十多公里的正面上,发起了全面进攻。鲁中南纵队迎头碰上了国民党的五大王牌之一——邱清泉第二兵团的第五军。 在鲁中南纵队匆促之间还没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一股铁火组成的飓风,就带着横扫一切、融化一切的力量呼啸而来。那是当时最先进的坦克、大炮、重迫击炮、火焰喷射器、机枪、冲锋鎗,还有天空狂啸的飞机炸弹组成的飓风。47师一线部队刚刚填上去,就被这股飓风舔去了近三分之一。一时间他们被打蒙了——鲁中南纵队是地方部队刚升级的,一个炮营只有很少的十几门山炮、野炮,装备比不上自己部队的主力,和第5军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简直可以说是鸡蛋碰石头。但你能怎么办?撤吗?肯定不行!上边已经下了死命令,阻击部队一天至多退5华里,你现在刚上去,能撤吗?再说,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下,你要是撤,把部队摊散在没有任何工事的平野上,更无异于自杀。 战场的节奏和气氛是很微妙的,有的节奏和气氛能挑起人的恐惧,有的却能一下子把人逼入一种决死的状态。就象文火可以把肉煮烂,猛火却只能烧得夹生一样。再说鲁中南纵队也不是没经过战阵的汉子,在地方部队也打过很多恶仗。在第5军一开始就炽热化的攻击面前,经过剎那间的不适应,决死的欲望反而一下子烘起来了。没有退路,大不了是一个死。仗打了多少年,死过多少回了,不差这一回了。射击、射击、再射击,拼刺、拼刺、再拼刺,抱着集束手榴弹钻进坦克肚子底下炸坦克,人只要想豁上命了,什么对手也无所谓了。 硬着头皮顶了一天,阵地就打平了。然后撤到第二道防线。 国民党的进攻部队每天只能前进三、四里。后来,阻击部队从大庙撤到大许家一线,离黄伯涛兵团驻守的碾庄越来越近了。但就在这一线,阻击部队的阵地就铁钉一样扎住了根。 面对着第五军能消融一切的钢墙火海,鲁中南纵队填上一部分预备队,打光了,再填上一部分。打到20日,他们知道身后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这是道底线。要是顶不住,让国民党援军与被围的第7兵团汇合,那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就是丢十次脑袋也负不起。 第三卷 侦察连(49) 邱清泉也疯了,把总预备队74军也派上了。这个74 军就是在孟良崮上被歼灭的整编74师,为了显示它的存在,重新组建后,还是一式的美国装备,还是那样的胆壮气足。这一天,在碾庄、碾庄西的阻击阵地,双方几十万人马和倾泻不尽的弹药,把地球上这一块狭小的地域打成了一个高热点,打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绞肉机。 47师师长胡大荣吐了血,和政委彭胜标一起,把警卫员、文书、参谋、伙夫,师部所有的人都派上去了。最后,他终于把侦察连也派了上去。当下达了这个命令,他流泪了。他觉得47师已经打残了,给留点骨干、种子也好啊!侦察连就是最后的种子了,可现在,这点种子也不能留了。谁都知道上去以后会面临着什么。但想不那么多了,连胡大荣和彭胜标都拎起了汤姆冲锋鎗,准备在最后的时刻把自己填上去。 4 侦察连的一百多条彪形汉子,冲到阵地上的时候,正是敌方进攻的间隙,但还不时有枪弹打过来。防守的部队已经所剩无几了,工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弹坑可以利用。机枪班直接由连长董家莆直接掌握,他命令机枪在他的两边选择阵地。许传领一眼看准了右前方的一个弹坑,弹坑前边不远处还有一条土塄子。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弹坑是一个合适的阵地。但偏偏前边是敌人机枪的一个封锁区,他看看前面的一条浅沟,把机枪腿一合,向自己两腿间一夹,把帽子抓下来向上一扔,趁对方注意力被分散的剎那,抱着机枪,一个滚儿滚到了那条浅沟里。此后,他又扔了一块土坷拉,用同样的办法滚进了那个弹坑。刘宪洪和弹药手张寒食也先后跟上来了。 魏继贤和杨守莱跳进了同一个弹坑。进入阵地之前,他们两个本来正在抓空子玩牌,牌就是杨守莱用在郯城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做的。接到命令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牌收起来,就攥在各自手里,跳进了弹坑。魏继贤还惦记着手上的一把好牌,非要和杨守莱分出个高低。在这种场合,杨守莱有些不太乐意,魏继贤说:“好你个‘杨赖呆’!想把这一把牌赖过去是不是?”接着清清嗓子,胸一挺,说:“你是不是以为这把牌抓的不顶我好,就不敢打了?这是不对的,打牌也是为人……” 杨守莱看他又要“二政委”了,本来就有些不服气,赶紧说:“你甭啦了!谁那么想谁不是人!咱打就打!谁怕谁啊!”说罢两人就在弹坑里出开了牌。 这时,敌方的试射开始了,这里那里,零星地冒出了许多烟团。他两个根本不管,只顾专心地出牌,直到一块巨大的土块儿砸在了两人之间,把牌埋了一多半。董连长大声喊:“敌人开始进攻了!各排注意!”他们才住了手。 第78页 魏继贤懊悔地说:“奶奶的!可惜了我这把好牌!” 敌方各种口径的大炮开始急促射击了。先是可以看清一蔟蔟土浪,象一个个蘑菇不断冒起来,接着就是一排排,一片片,后来就分不清点了,大地膨胀了,就像地心深处猛然拱起一股力量,抬起了一堵黑森森的高原。天上的飞机,连看也顾不得看了,由它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不知道谁活谁死了,老老实实、无助地爬在那里,反而是最好的躲避方式。因为你实在没法躲避。 敌人冲锋的阵势出现了,一顶顶钢盔,一辆辆坦克,在被尘土遮盖的灰濛濛的阳光中闪烁着幽幽的亮光,随着起伏的地势起伏着,象一重重即将咆哮的海浪。 此刻的国民党士兵也经过了数次生死的历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麻木的状态,这种麻木就是无畏。 开始,这个阵势是匀速向前推进的,尽管守方微弱、零星还击的炮弹不时落在他们中间,但他们一点也不理会,只管向前推进。那无数闪烁着钢蓝色光斑的钢盔、坦克,带着钢性的、金属的质量,以从容不迫的、冷酷的气度向前逼来,让守方心里隐隐产生着一种畏惧感。 许传领们打仗多少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就是小日本的大扫荡,比这也差得太远了。 在守方阵地前方百米处,冲击阵营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一些坦克陷进了反坦克壕里,填在壕沟里的麦糠、虚土水花似地溅了起来。但士兵还是向前沖。守方阵地上,谁也没听见开火的命令,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所有的枪口都喷出了火舌。攻方的压制火力也开始了。热燎燎的空气,辛辣的硝烟,翻江倒海般的声浪,早把守方士兵的心搅撩得狂躁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射击,射击,再射击。在这一方空间,双方成千上万的重机枪、轻机枪、冲锋鎗、步枪、战防炮、化学臼炮、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还有各种口径的步兵炮、山炮、加农炮、榴弹炮都在射击,都进入了炽热、疯狂的状态。 许传领心里一边默念着“赵哥”,一边搂着板机,子弹呼啸出一条条火链,狠狠地扫向对方。枪管打红了,刘洪宪脱下棉袄,光着嵴樑,用棉袄包着枪管卸下来,再装上备用枪管;再打红了,再卸。张寒食一个劲地向弹匣里压子弹,手指挤破了,出了血,还是压。许传领打完一梭子,就抓紧递上另一梭子。 渐渐地,整个战场上听不清声音的节奏了,只听到骇人的“吼——吼——”的声音,是狂风,不,是颱风、飓风!铺天盖地地紧贴着你的头顶刮过。空气全部变成了灰黄色,朦胧一片。除了飞机在近处扔下的重磅炸弹,发出沉闷的声响,地皮抖颤一下外,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一般口径的炮弹所炸之处,只见无声地冒起一朵朵颜色更深一些的烟花。烟花、烟花,到处都是烟花,最后烟花连成了一片,大地再一次膨胀了,长高了。 张寒食想换换侧卧的姿势,嵴樑稍微一抬,后背的棉衣就被一排子弹齐齐地斩去了一层。棉衣的碎片象一群蝴蝶,飞扬了起来。接着又被弹雨绞成更小的碎片,再接着就不见了踪影。许传领想把机枪重新支一下,刚一抬,就感到一股力量“咣”地把机枪掀了起来。他一缩身子,把枪一收,一看,见是机枪的右腿被击中了,生生划了一道槽。他知道,枪身不能再抬高了。在他们的上方,紧贴着头顶,是一个铁雨织成的网,不,是一个火红的、炽热的、没有一点空隙的死亡之盖,任何东西只要沾上它,都会被撕得粉碎。其实,正是许传领本能的选择的那个弹坑保护了他们。弹坑前边的那条土塄子,使他们的战术姿势正好最底限度地处在那个死亡之盖之下,只要稍微高于它,就会被撕烂。 敌人疯狂地冲锋,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踩着前边的身体冲上来,终于冲进了守方阵地。到了这个份上,任何指挥和命令都没有了,只有生命个体和个体的对撞,都调动起高度的自觉和最大的潜能,结晶在杀人意志上。守方反冲锋了,两股洪流撞在了一起,溅起了激烈的浪花。每个人的嘴里都发出了喊声,这是一股从心底挤出来,带着血腥、绝望、决死意念的野兽般的吼叫。它荡激着、沸腾着肾上腺素,大脑里象煮沸了一锅开水,刀刺、枪扫、枪托砸、口咬、手拤、脚揣,所有的杀戮手段都用上了,所有的意念都被过滤了,只剩下一个最单纯的念头:杀人。 国民党士兵也打疯了,魏继贤拤住了一个开迫击炮的士兵的脖子,拤得他翻了白眼,他还是挣扎着把一颗炮弹填进了炮管。魏继贤气得一气儿把他拤得闭了气。彭二把刺刀捅进了一个士兵的胸膛,他在倒下的剎那,还是把冲锋鎗梭子里的子弹一股脑儿勾了出去。 5 攻方终于被压下去了,可他们仅仅后退了几步,后边,督战队的机枪向他们喷出了火舌,他们被两方的弹雨挤压在最狭窄的生命胡同里,生存欲望和博杀的冲动再一次迸发了。吼叫着又涌上了守方的阵地。守方眼看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剎那,许传领看见,一个人影一下跃上了一个土坡,高举着驳克枪,枪柄上的红绸带飘飘地扬起来。那是指导员宋加强。他好象是在呼喊什么,但听不见他的声音。随之,一颗炮弹在那个土坡上爆炸了,一蔟灰黑色的土花爆裂开来,瞬间彻底消化了他的身体,只见一块绸布飘飘地升起在空中,又悠悠落了下来。在钢和火的世界里,标示了一个鲜红的、浪漫轻柔的符号。 第79页 第三卷 侦察连(50) 许传领的脑子里蓦地闪烁起一个画面:一个女子情谊款款地送给指导员一块绸布。 董家莆又跃上了土坡,一瞬间,一条弹道穿过了他的脸,他被狠狠地楔在了地上。许传 领又看见,右边不远的特务营营部也落下了一颗炮弹,营长的手还按在电话机上,就和教导员、电话机一起消失了。 在暗绿色钢盔的浪涛里,在灰黄色的烟雾中,在铁火交织的绞索里,一个个土黄色的身影倒下了。 一块淋着血的肉块从天而降,砸在了许传领的脸上,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上血糊缭拉的。他喉咙抽了一下,但嘴里干得咽不下唾液,眼泪涌出来了,胸口象火烧,热得受不了,一下把衣服撕开,敞开了胸。他不知怎地就怀抱机枪站了起来,想喊一声沖啊——但没喊出来,嘴僵硬地大张着,眼里冒火,向前冲去。机枪在他怀里跳跃,所有的机枪手都站起来冲锋了。一排排对手倒在了他们的枪口下。 许传领打完最后一梭子子弹,随手拣起了一桿带刺刀的m1格兰德美国步枪,他没跑着冲锋,而是一步步地向前走。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生理消耗几乎到了极限,已经跑不动了, 而且,连躲避的动作也不做了,因为那也要耗费力气。他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一个念头上,就是接近对手,打死他! 后边的刘洪宪、张寒食,也拣起了步枪,跟着他向前走;彭二满身是血,眼光锃亮,嘴里叼着淋着血滴的匕首,手拿一桿步枪,走了过来;魏继贤、杨守莱也跟上来了。再后来,董玉麟从掩埋他的土里爬出来,向前走来。他举着酒壶,向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其他活着的战士也跟了上来,他们都是衣衫破烂,裸胸赤腿,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涂满了黑黑的烟硝。惟有刺刀上闪烁着寒光。 有的战士被打倒了,可旁边的人看也不看,只管向前走;有的被子弹击中了,可踉跄一下,照样向前走;一个战士被炮弹的震波鼓上了天,落下后,奇蹟般地还在射击;一个机枪手的双腿炸没了,竟然还爬在地上,边推着机枪边向前爬,边搂着扳机;一个战士不知怎么地,浑身的衣服都没了,赤裸的身子被烟火、泥土涂得黢黑,像是没了别的感觉,只知道端着枪,机械地走了上来;张寒食的肚子被子弹撕开了,肠子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向肚子里一塞,衣服一扎,照旧向前走。在昏黄的空气里,他们都成了一个个虚影,打不碎,击不倒的虚影。这是一种沉静、一种安详、一种把毫不惧死的精神演绎到极至了的状态。他们铿锵在对手的心里。在对手眼里,这些虚影已经不是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索命之神。 张寒食抱住一个国民党士兵,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和他一起在烟雾中粉碎了自己。 国民党士兵本来也已经打到了狂热的份上,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敢精神,但在这种阵势面前,他们的意志还是崩溃了。即便他们成了一块铁,但在火山爆发似的熔岩面前,铁又算得了什么?先是一个,两个,接着就是一群,腿一软,掉头就向后跑,就象被水掏空了的大堤,一下垮了下去,再也不管后边的督战队。他们宁愿干净利落地死在枪口下,也不乐意和一群杀人之神血淋淋地肉博。 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剩余士兵,卑夷地看着逃兵的背影,嘴角上挑着冷笑。太阳西下,十几个互相搀扶着的弟兄,被如血的残霞抹成一排血红的雕像。 6 黄百韬的部队出乎意料之外的顽强,加之邱清泉、李弥兵团奋力向东推进。华野不得不两面作战。战役规模越打越大,形势越来越复杂,几天下来,打完了弹药,吃尽了战区百姓的地瓜和麦种,主攻部队的每个纵队至少伤亡三千余人 ,国民党东援集团已推进了十公里,碾庄却岿然不动。战场的直接指挥粟裕第一次内心感到了紧张甚至恐慌,甚至一度向中央军委告急,一面紧急请求支援弹药、粮食,一面建议陈毅、邓小平统一指挥。这里边就有了以求分担责任的意思,但被陈、邓婉拒。 终于,14日后,来自遥远的大连兵工厂的炮弹、山东的小米,源源不断地运了过来。粟裕毕竟是一个天才,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后,立即调整部署,调动四、六、八、九纵队,利用近迫土工作业接敌,猛攻在黄百韬兵团中较弱的第44军和第100军。 一条条壕沟接近了敌阵。 16日晚,总攻开始,华野集中特纵及刚刚缴获的国民党军所有的榴炮、野炮、山炮、平射炮,并调来了特纵坦克大队。随着一声命令,整个黄淮平原颤动了起来。夜空中,红色弹道以前所未有的密度,交织成一个巨大的火网,砸在了黄百韬兵团的头上。所有的村庄几乎夷为了平地,几堵幸存的高墙如同摇摇欲倒的破帆,在黑烟中晃动。火势熊熊,天崩地裂。已伤者再伤,已死者的尸身再次迸裂。几十辆特纵的坦克嘎嘎地碾压过来。这些坦克是在济南战役中缴获的,属日本血统,资格很老了,大部分没有炮,只有机枪。但在这里使用是足够了。机枪扫处,国民党官兵如一排排被割的麦子刷刷地倒了下去。遇到地堡,能压则压;不能压便驮着爆炸手开到地堡跟前,爆炸手跃下坦克,将地堡一个个炸掉。身着结满冰凌,破成丝缕的棉军装的解放军士兵,早进入了一种疯癫状态,只知道冲锋杀戮,不知道死亡,吼喊声震人心魄,把一种杀人的意志逼上了最高峰值,状态极为惨烈。 第80页 黄百韬兵团中第44军第150师竟然全被这种阵势摄住,举师投降。19日,44军、100军基本被歼。解放军继续向碾庄圩黄百韬兵团部发起攻击,黄百韬逃到六十四军防地,解放军不歇气地掩杀过去,22日晚,全歼64军和25军残部,黄百韬毙命。 就在这一天,腾出手来的华野几个纵队向邱、李兵团包抄过来,他们见势不好,急忙撤回了徐州。 鲁中南纵队撤下来的时候,部队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二。许多连队只剩七、八个人,特务营二连一个连队只剩了四个人。 第15章 1 每个人几乎都还没从血与火的拼杀中缓过劲儿来,在结束了徐州东南阻击战仅仅三天之后,鲁中南纵队刚刚经过补充,就接到了参加第二阶段作战的命令。 淮海大战伊始,身穿土黄色军装的四十多万华东野战军,灰色军装的十几万中原野战军,黄色洋布军装的八十多万国民党军,伴和着空前猛烈的炮火和无边无际的烟阵火海,云集在淮海平原,穿插、周旋、交混、冲撞,捲起一个个疯狂的、死亡的涡旋。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一切开始的时候,这些色团是一锅乱粥,纷杂混乱,看不清眉目。并且,因为土黄色和灰色的色调要单薄一些,还显示了某种被动和劣势。不过不长时间后,你就会发现,那土黄色和灰色的活动线路会逐渐显得清晰,操纵它们的一双手似乎更灵活、高明一些。它们或纵横驰骋、或剔决包抄,或横断阻隔,不多久,在平原的东部,一股黄色就被土黄色浸润、消化了;不多久,在西南部,另一部分黄色,也被灰色和土黄色兜围了起来。在其它地方,黄色也分别处于土黄色、灰色的阻隔状态。战役进入第二阶段的时候,中原野战军张网以待,包围了国民党的第12兵团。不过中原野战军比之华东野战军,毕竟实力要弱许多,吃不掉它。淮海前指紧急调动华野几个纵队加特种纵队的重炮支援,取得了优势。 徐州方面自然不能眼看黄维的12兵团重蹈第7兵团的覆辙,调遣第2兵团和第16兵团,由徐州出动,混成一股钢铁洪流,于11月25日,向南滚滚而来。 鲁中南纵队的任务就是和其他几个纵队一起,插向徐州以南进行阻击。对手竟然还是国民党的第2兵团,并且当面就是第74军。 又是一场血与火的拼杀,从25号到28日傍晚,鲁中南纵队与邱清泉的第74军整整抗衡了四天四夜,74军仅仅前进了10多公里。 当师部通讯员跑到侦察连阵地上传达让他们撤下去的命令时,他们竟然象没听见一样, 还是红着眼睛看着前方。 对于刚经过补充又打掉了一半多的他们来说,只有死在这里,和那些曾经朝夕相处,已经牺牲了的弟兄们躺在一起才是对的,要是下去,根本不在情理上。对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来说,残酷的战争早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他们其它的情感,血和火只能冶炼、打磨一种极为单纯的战友情谊。他们组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生存群落,少了任何一个,就会造成心理缺失,很长时间才能修复过来。打仗时间长了,一些大道理早就虚化了,为什么打仗?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自己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打的。大多数弟兄先躺在了吕良山下,又躺在了这里,他们活着的倒一时惘然了,自己下一步怎么干?干什么?但最起码的是,他们不能下去! 第三卷 侦察连(51)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脉博已经跳动到了极点,只有在杀人中才能释放出来,要是立即让他们停止,会毁了他们。就象烧红了的锅,猛然浇上凉水就会爆炸;又像高速运行的车,猛踩剎车就会翻车一样。 当那个通讯员又一次催促他们时,一个人竟然红着眼对准他头顶开了一枪。通讯员吓得赶紧爬下了。直到华野第8纵队的部队上来,接替了防御。他们才朦胧地意识到什么,恍恍惚惚地,互相搀扶着走下了阵地。 这种情况不光是侦察连,其他部队也一样。第二次几乎打光了的特务营二连向下撤时,指导员彻底疯了,被人强制搀下去后,手还挥舞着驳克枪,又蹦又跳,眼睛血红,狂躁地大喊:“杀——杀——”好几个人按住他,把枪夺下来,把他送到了后方。许传领这是第二次看见有人打仗打疯了。 鲁中南纵队经过补充的部队又损失了将近二分之一。 在后撤的路上,他们看见沿途路边的树上,挂满了横副标语:“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八纵是三纵!”“向鲁中南纵队学习!” “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八纵是三纵!”是在国民党部队流传的说法,因为这两个纵队善于防御,国民党部队屡屡与他们交手,无论倾泄多少弹药,几乎从来没有打败过他们,所以已经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八纵打出这样的标语,有向敌人示威的意思。但实际证明,鲁中南纵队打得毫不亚于他们,他们打出“向鲁中南纵队学习!”的标语,确实也是表达了衷心的敬佩。 八纵和其他增援部队上去后,已经被挫伤了元气的国民党部队,就在孤山集、后官桥、四堡、褚兰以北地区全线陷入了停滞状态,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2 鲁中南纵队撤下休整,侦察连驻在一个小村庄里。许传领的脑子里老是过电影一样过着两次阻击战的镜头。好象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那飘落的红绸子,楔倒在地的连长,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张寒食,一个个倒下的身影,老在脑子里晃——第一次阻击战结束后,许传领千方百计在战场上找到那块红绸子,揣在了怀里,觉得那是宋加强在贴着自己,没有离。建国后,许传领虽然把这块红绸子交给了中国革命军事历史博物馆,可这红绸子在他心里一直飘了一辈子。57年后的一天,当他与笔者谈起这一幕时,笔者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除连长被抬下去不知生死了外,他们老侦察班最早的几个人,只剩下他和董玉麟、彭二几个了。这一次阻击战,连后来认识的杨守莱也负伤被抬下去了。 第81页 说来也怪,原来,每倒下一个弟兄,他都要难受好些日子,甚至还会偷偷摸摸地哭一场,可现在,他心里几乎没有激动了,就象有一种东西,从头顶开始向下沉淀,是麻木了?又不象。这感觉好象有过几次了,但只有这一次更深沉、更有力量。它沉甸甸地落下来、冷凝起来,直到感到自己的心象铁一样了。 各部队又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还有少量从解放区参军的民兵。47师侦察连原来是一百一十人,第一次战斗下来,不算轻伤留下的,一共牺牲了三十六个,伤势较重送到后方医院的四十九个。经过补充,人数又到了八十三个。这一次战斗下来,又牺牲了二十三个,负伤送到后边三十四个,现在补充了八十六个,总人数到了一百一十二个。机枪班原来是十二个人,两次先后补充了八个人,现在还是十二个。 部队利用短暂的休整时间,开展了速成式的诉苦活动,对俘虏兵进行阶级教育。但因为指导员宋加强牺牲,连长董家莆负伤,加上时间实在是太短,这方面工作的力度不大。一夜之间俘虏兵就逃亡了一大半。晚上睡觉时,许传领横睡在门口,挡在那儿,可因为实在太累,第二天醒来一看,七个俘虏兵跑了六个,枪倒是没带走一支——俘虏兵也知道带走枪枝被抓住要被枪毙,可他们却带走了全班唯一的三件大衣。这是班里站岗轮流穿的,都拿它们当宝贝,当晚好心让他们盖着,却被带走了。这让许传领心疼了好半天。 后来,侦察连坚决要求从全师挑选老战士,少量的新兵也必须是从解放区补充来的民兵,并威胁说,如果再给他们配备俘虏兵,就要枪毙他们!师里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侦察连又成 了一个建制整齐的连队。 来了一个新指导员李战胜。 共产党军队的再生机制异常惊人,在抗战时期,根据地就形成了村民兵、区中队、县大队、军分区部队、野战主力部队的层递结构,通过源源不断的升级来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形成了一套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兵役体制。解放战争时期,除保留了这套体制,更有利用俘虏补充自己的绝好办法,数量上一削一加,双方的实力变化成倍增减。因为国民党士兵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子弟,所以对他们开展几次诉苦运动,就会打掉他们脑子里残存的正统观念、自尊、不服气等东西,对共产党产生天然的亲近感,一夜之间就会变成“自己人”,第二天就会红着眼向自己过去的军队开枪。就凭着这,华野的部队从参战初期的40多万人,经过了那么惨烈的激战,到12月底,部队反而剧烈膨胀到了80多万。共产党的部队,天下无双。 刚刚休整了没几天,气儿还没有喘过来,他们纵队又接到了会同其它八个纵队向永城、萧县急进,截击准备西逃的杜聿明集团的命令。 3 其实,淮海战役打到这个份儿上,国共两党的军队表面上的实力还没分出明显的优劣,但心理上不同的势却已经慢慢成型了,共产党军队尖锐的、不依不饶的进取精神更加鲜明,国民党军队的末日情绪却越来越厉害,就象阴雨中腐木上的霉菌,不可遏制地蔓延起来。表现在他们的决策上、行动上,即使偶尔闪现几朵火花,也无济于事了。杜聿明终于决定放弃徐州了。数十万华野将士开始了规模宏大的、打乱建制的、疯狂的追击。 双方七十余万大军在广袤的徐州西平原上捲起无边无际的烟尘,形成了一股方圆40余里的战争颱风,向南方缓缓移动。 杜聿明撤退的行动本来设计、进行得很巧妙,甚至一度设计了杀回马枪,解黄维之围的的奇招,华野一度很被动,据说粟裕继在打黄伯涛时惊出一身冷汗后,这一次又被惊出了冷汗。但在这个过程中,杜聿明一度犹豫过两次,耽误了两天。事实上,国民党的黄伯涛集团、黄维集团,在面临解放军包围的时刻,都先后有过迟疑,而解放军都是利用这种稍纵即逝的机会,抓住了对手。作为一个指挥官,在复杂紧急的时刻偶尔出现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犹豫,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贵的是,解放军那种生机勃勃的思维,就象无孔不入的水,能够覆盖任何空间,流入任何缝隙,对手哪怕出现任何破绽,他们都能够牢牢地抓住。也不能说国民党的领袖和将领都是一群傻瓜,他们也是根据战场情况,出尽招术,甚至不乏精彩之笔,问题是时世运转,在一种大的趋势之下,这些招数能起多大作用呢? 12月4 日,杜聿明集团30万人被合围在徐州西南65公里处的陈官庄地区。这样,淮海大战形成了三个战场:北线,华野包围着杜聿明集团三个兵团;中间,中野及华野一部包围着黄维兵团;南线,华野阻击着李延年、刘汝明两个兵团。 12月14日夜,接连急行军几天几夜赶到了永城一带的鲁中南纵队第47师,又接到前线总指的命令:紧急南下,直插安徽涡阳。据有关情报说,双堆集面临突破,黄维有可能乘坦克突围逃跑,南京方面将派飞机到那里接他逃跑。他们的任务就是插到那里,截住黄维。一百四十多里路,必须天黑以前赶到。 他们气也来不及喘,接着就调头向西,一路都是小跑,有的士兵实在受不了,一头栽到了地上,后边有收容队,其他人对倒在路上的人看也不看,只知道赶路,赶路。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涡阳。 第82页 这是一座典型的淮北小城,白墙、青瓦,街面是石板。小城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还没有清醒过来,寂然无声。 部队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黄维可能出现的方向布置好部队,其余的战士一头倒在街道两边屋檐底下的石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第三卷 侦察连(52) 师部带着侦察连占了一座大庙,刚进大殿,一群鸽子扑拉扑拉飞了起来。胡大荣掏枪就打。许传领、董玉麟看见,手也痒痒了,掏出短枪,也打开了。一时大殿里弹雨纷纷,一些鸽子纷纷落了下来。最后数了数,一共是九只。胡大荣说他打了五只,许传领也说他打了五只,董玉麟说他打了六只,争来争去,最后谁也说不清到底谁打了多少支。胡大荣对警卫员说:“拿下去,叫炊事员做了,红烧。” 侦察连便衣排却没能歇下来,被安排在城东北方向15华里的地方警戒。不久,华野司令部的一个骑兵通讯员找到了他们,告诉说黄维兵团已经被解决,黄维被7纵队活捉,并传达华野司令部的命令,让他们马上返回永城,参加围歼杜聿明的战斗。说罢掉头就回去了。 邢文路让魏继贤赶紧带一个战士到师部报告。魏继贤和那个战士跑到大庙,报告了这一消息。因为消灭黄维是意料之中的事,师部里的人听到这一消息没怎么太高兴,倒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抓黄维的,没想到却让7纵抓到了。 国民党军可能侦知到涡阳有共产党的军队,几架b29轰炸机又赶来轰炸,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幸亏伤人不多。 4 稍微歇了一会儿,简单地吃了点早饭,他们已经跑了一百四十多里路,接着又开始北返。 从11月6日到12月14日插到涡阳,一个月零8天的时间里,他们纵横穿插几千里,先后进行了打郯城、徐州东南和徐州南的阻击战,尤其是两次阻击战以后,部队应该说已经打残了,按照一般军队的常规,每次战斗之后都应该进行一次象样的休整,遭受重创的部队要恢复战斗力,更要经过十个月以上的恢复期。可他们晃晃身子,眨眼间战斗力就恢复了,现在向回返时,还满是精神头儿。究其原因,部队尽管已经补充了很多新兵、俘虏兵,但骨干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根据地的子弟,骨子里早就种植了一股特有精气神儿,这东西就像基因一样,只要给一点条件,就可以再造一个强壮的体魄。 侦察连是尖兵。走在侦察连前边的,是彭二带着的两个人,排成三角形队形。走了一多半路程,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突然见前边有一彪人马,影影绰绰地,正从西南向东北方向急插。彭二喊:“哪一部分的?口令!” 对方回答:“胜利!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彭二知道当天的口令是“淮河——运河”,听到对方答错了,想也没多想,一扣汤姆式的板机,一串子弹就打了过去。几乎在同时,对方也开了枪。一时,两边的部队都展开了,枪声大作。 也不知怎地,现在许传领一听见枪声,全副身心一下就会揪到一个“杀”字上。眼下是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不由分说从刘洪宪的肩上把机枪拿过来,左手握护木,右手扣板机,一边向前跑着s形,一边射击,动作一气呵成。惯常的兴奋感没有了,只剩下冷漠的条件反射,却是手更麻利了,心更顺了,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 他这一冲,后边侦察连的弟兄也跟上了,十多挺机枪、几十枝汤姆冲锋鎗,一下便形成了一个绵密的火网,噼头向对方罩去,对方一时被压在了地皮上,火力都没法发挥。侦察连便打开一个缺口,卷了过去。对方醒过神来,毫不客气,也冲过一彪不要命的人马,想堵住缺口,嘴还咋呼着“缴枪不杀!” 侦察连的人一听不对劲儿,怎么还是解放军的喊法呢?果然不多会儿就有人喊:“停止射击!停止射击——我们是中原野战军!你们也不要打了!” 许传领的手指猛地收住了:娘的,这闹得是什么事儿? 在朦胧的月光下仔细一看,对方果然是穿灰军装的。这边有人埋怨:“娘的,瞎眼了还 是怎地?” 对方也有人回骂:“奶奶的!是哪个瞎眼了?打自己人倒一股邪劲儿!” 对方有人喝斥:“甭胡骂了!” 这里也止了声,双方都接近了,枪都上了肩,倒亲热起来了,互相招呼:“嗨!从哪边过来的?” “涡阳,娘的,想逮黄维那小舅子没逮着!你们呢?从哪里来?” “杨庄!” 尽管双方都有死伤,但只能压下来,把一股火憋到肚子里。 他们走到了一起,对方一个络腮鬍子还拍了拍许传领的肩膀。不过这时许传领发现,跟自己冲过来的,只有自己的机枪班和便衣排的一个班,他这才想到要找自己的部队。但和对方告别后,回头找了半天没找到。想,可能自己刚才沖得太猛、太远了,部队已经继续赶路了。他有些委屈,娘的就不能等等嘛! 正想抓紧时间追,听到有人边说着话边走过来:“那小子……你没见他抱着机枪,拐着弯儿冲锋的凶劲儿哪!” 等人走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络腮鬍子,正对一个背着手枪的人说话。络腮鬍子一看见许传领,就说:“对,就是他。” 第83页 他又对许传领说:“这是我们的团长,他有话对你说。” 团长走过来,把许传领拉到一边,说:“你是机枪手?” 许传领说:“我是侦察连的机枪班长。” 团长说:“噢——侦察连的啊!这么的吧,你和这些同志留下,我们这里也有侦察排,你当侦察排的排长也行,当步兵排的排长也行。” 许传领想:“这闹了些什么明堂?这不是叫我当逃兵吗?” 团长好象是看出了他的心事,说:“不要有顾虑,你的军龄都保留,要是党员,党龄也保留。” 许传领说:“还是不好吧。俺们还是走吧。” 团长说:“……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你们走啊?到时候叫华野怎么看我们哪?这么地吧,你们在这里吃顿饭,睡一觉,明天走。” 他吆喝络腮鬍子:“大老刘,招呼好兄弟部队的弟兄。” 说罢就离开了。 5 他们被络腮鬍子们连劝加拥,劝到一个院子里,让进一个房间,里边的地上铺着松软的 稻草。络腮鬍子让他们解下背包歇息一下,还叫来卫生员,把三个伤号重新包扎了一下。接着,两个炊事员又给他们挑来了饭担子,真还不错,是白面猪肉白菜大包子,还有小米稀饭。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儿。许传领们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阵猛逮。 大伙都说:“兄弟部队真不孬!” 吃过饭后,许传领还惦记着赶快归队呢,就找络腮鬍子说了说。络腮鬍子说:“我说兄弟,你急什么?歇一晚嘛!——对了,我看我们团长的意思挺好的,你们不如留下来,咱们一起干。你看看,我们部队还是不错的吧?” 许传领吃饱了,不好意思硬顶,说:“那是,你们真是不孬。等你们有机会到俺们部队,俺们一定好好招待。” 络腮鬍子说:“你看,你看,你还是不想留是不?” 许传领说:“不是不想留,咱的部队有纪律,哪能随便脱队?” 络腮鬍子说:“你实在不想留,也不好勉强,不过你们还是歇一歇,明天再走吧。这是我们团长亲自交代的,我要是完不成任务,他不得剋我个狠的?” 许传领说:“这管你什么事儿?俺们本来就该走嘛!” 络腮鬍子说:“咱就甭争了,还是明天说吧,啊?” 他说着,就带炊事员走了,到外边,把门锁上了,竟然还留了一个岗哨。 许传领想:“胡闹,要坏事儿,看这架式,说不定要硬留呢!” 他和刘洪宪、邹见富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过他们确实也累了,还是想先睡一觉。这么一想,一头攮下就睡了。一屋人的呼噜打得山响。许传领却一直没象样地合眼,到下半夜的时候,悄悄推醒了刘洪宪、邹见富,一块爬起来,熘到院墙底下,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墙外的动静,只听见哨兵懒洋洋的脚步声。 许传领踩着刘洪宪的肩膀,悄悄爬上墙头,探头向下看,只见哨兵正在下边来回走动。等走到许传领的下边,他一个横滚翻下去,一手搂住哨兵的脖子,一手堵住他的嘴,制服了他。接着,刘洪宪也跳下来,帮忙把哨兵捆住,嘴用毛巾塞住。两人一起用劲,把院门端了下来。进了院子后,邹见富已经把人集合起来了。他们把哨兵抬进屋,说声兄弟对不起了,就离开院子,顺小巷悄悄熘出了村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走出约有二十几里路吧,后边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辆美国吉普车,想不到的是,上面坐的是络腮鬍子,另外还有几个士兵。干什么?还追上来了,太过分了吧!许传领不由得摸摸腰里的短枪。 第三卷 侦察连(53) 车追上来,在队伍前边停住,络腮鬍子跳下来,对许传领说:“你们不够意思,我们对你们可以吧,你们倒好,绑了我们的人,偷偷摸摸就熘了。” 许传领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是俺们怕麻烦你们嘛!” 络腮鬍子说:“你们实在想走,我们也不会拦你们嘛!这不,我们团长派来一辆车,叫把你们的伤员先送回去。” 许传领有些感动了,说:“谢谢你们了!” 络腮鬍子说:“甭客气!解放军是一家。你们快把伤员抬上来吧。” 许传领们赶紧把三个伤员扶上了车,另外让邹见富上了车,要他负责把车带到永城,找到部队。 络腮鬍子带着几个人回返了,还回身和许传领们告了别。 许传领一行回去后,师部的人已经听邹见富汇报了这件事,胡大荣拍着许传领的肩膀说:“你小子立场坚定!咱哪能当那叛徒?” 彭胜标政委说:“你做得对,无论到哪里,都得把组织纪律观念放在第一位。炊事班给你们的饭做好了,快去吃饭吧。” 6 在淮海战役的第三阶段,许传领们的感觉并不好,没有了让人龙睛虎眼、神经激荡的激 情。因为两只格斗的猛虎,其中一只的筋骨已经垮了,精神已经蔫了,简直就像猫玩老鼠了,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1949年1月6日,对杜聿明集团的总攻终于开始了,已经完全没了斗志的杜聿明的人马,就象一些狂风中的树叶,被卷得零乱飘散,不可收拾。4天的时间,几十万人就被拾掇光了。 第84页 这块地域铺展开了一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观:到处都是尸体,国民党士兵的尸体。对当兵的来说,看到一些死尸还不是经常的事儿?问题是这里太多了,横枕竖压的,一片片、一叠叠,黄压压地铺在泥浆雪地里,顺着地势,高低起伏,绵远不绝,这就多出了一种力量,多出了一种量的冲击力。你就不由得不想像,原来这都是流着热血的身体啊!转眼就成了一堆堆死肉?这是怎么了? 还有,到处都是国民党的伤兵。共产党的军队只顾冲锋,一时来不及打扫战场,自己的伤兵都还照顾不过来,谁还顾得上他们? 许传领看见,一个伤兵被打掉了半拉脖子,食管都露到外边了,可生存的意志还是那么强烈,不知是谁丢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咽不下去,就用手指捏下一块馒头,放在嘴里,硬向下捅,可以看见馒头在食管里一点点向下动,伤口里不住地向外冒血沫子。但他还是向下捅。 一个穿旗袍、很洋气的年轻女人,胳膊上带着黑纱,腿受了伤,看来实在撑不住劲儿了,一把抱住邹见富的腿,非让他带走她不可。邹见富看看周围的战友,脸红红的,使劲把她的手拽开了。她淌着眼泪瘫在了地上。 吃过午饭,侦察连想烧点水喝,可四周河里的冰面上、雪地里,到处都是尸体,血一滩一滩的,根本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好几个人都带着空桶回来了。许传领又去找,找到一个已经没有人烟了的村子前边,好容易看见了一口井,探头一看,很深,里边结着一层薄冰,不过竟也有三具尸体。是晚上失脚掉下去的?怎么办?不喝这里的水?还到哪里去找? 他一咬牙,把桶递下去,墩破冰面,提上了一桶水。回去后,对大伙儿说这水干净,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这个巨大的尸海交织在脑子里,像一个过滤网似的,一下过滤掉了许多东西。许传领突然想: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意思在哪儿啊?许传领想起和那个国民党军需官的争论,娘的,这死的可惜都是中国人,要是小日本就好了——娘的小日本不也是人吗?一下死这么多,也够瘆人的了。人不是都有脑子吗?有什么事儿商量着来不好吗?非得杀个尸山血海? 他又想起董玉麟的话,咳——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好象什么都明白,其实什么也不明白!压根就是些动物。大道理都是杀出来的!该杀的就得杀!哪个服软哪个吃亏!人就是这么一种贱货!你软一份,对方就要凶十份!你凶十分呢?对方就孬种了!当年和小日本不就是这样吗? 娘的!看来该杀就得杀!不杀就换不来新活法! 第16章 1 淮海战役一结束,鲁中南纵队移驻江苏省邳县曹八集一带休整待命。 2月,华野又进行了整编,遵照中央军委的统一命令,华东野战军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辖4个兵团和1个特种兵纵队。别说,在这次整编中,多数部队都扬眉吐气,喜气洋洋的,就鲁中南纵队被迎头打了一闷棍,差一点晕了。 这支由地方部队升级不长时间的部队,淮海一仗,打出了威风,打出了硬梆梆的骨头,一度被改编为华野第十六纵队。淮海战场上,在“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三纵是八纵”的口号之后,甚至又一度流传开“千炮万炮打不动,就数华野双八纵(十六)”的说法。但因为改编为十六纵的时间仅有十几天,接着就来了全军大整编,所以十六纵没叫开。 差一点令他们晕了的原因是,这一次虽然他们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第7兵团第35军,但军长却是吴化文。 原来,自吴化文率国民党整编第96军起义后,部队逃亡的逃亡,遣散的遣散,所剩已经不多了。但为了在形式上维持起义部队的完整性,还是把剩余的人集中起来,和鲁中南纵队一起,整编为第35军。辖103、104、105三个师。当然还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人数占多数。每师三个团中的两个团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一个团是原吴化文部队的。军、师的主官是吴化文部队的,但政治委员和副职是原鲁中南纵队的。比如47师整编为103师后,原47师师长胡大荣升任副军长,原吴化文部队的于怀安担任了师长,像政委彭胜标,副师长翁少元,参谋长林毅,政治部主任南萍,都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人。因为心理上的因素,又加原国民党的军官确实不适应共产党军队的打法,实际指挥权都在共产党的指挥官手里。比如第103师,作战指挥基本就是翁少元说了算,于怀安很乖巧,除了做做样子,履行程序上的义务,实质问题基本不参与意见。 但就是这样,原鲁中南纵队的官兵也是“血”不情愿,对吴化文他们很熟悉,起义前和他交过多次手,一些鲁中南纵队战士身上还有与他们打仗时留下的伤疤,他是有血债的。再说这个人一会儿投日本,一会儿投国民党,一会儿又投共产党,不成了一个拨楞鼓了?怎么说也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反而是个投机分子。听说和他的部队整编在一起,不单是战士,就是军官也不乐意。有好多人跳着脚骂,说有人这么糟蹋他们,是瞎了眼,放风要跑到别的部队里去。侦察连里的这种叫骂声也没少到哪里去。就像兜头被人泼了一盆污水,你说这滋味能好受吗? 整编前,各部队的政委、教导员、指导员自己心里尽管憋得难受,还得一遍遍给别人做工作,说一是因为鲁中南纵队是老解放区成长起来的,觉悟高,经过多次战斗证明,是一支特别能打的部队,是基于高度信任才把改编吴化文部队的任务交给他们的;二是部队的比例是按二比一配置的,鲁中南的部队占多数;三是原吴化文部队的官兵毕竟是掉过头来打国民党的,是有觉悟的;四是现在哪个解放军的部队里没有国民党兵?许多部队俘虏兵的比例早就超过了原来的解放军,其实都是一回事。只要当了解放军,不就是一家人了?这样反反覆覆做工作,总算起了一点作用。 第85页 后来军里又拿出了一招,就是吴化文这个军长,亲自在全军大会上做了检讨,这人也有能耐,能屈能伸的,对过去的那段历史检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伙儿一看,堂堂的大军长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看去也算说了真心话,鲁中南纵队的人也就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2 整编后的部队,不但做到了满员,还加强、超编了许多,淮海战役前全纵队是一万四千人,现在是二万二千多人,武器弹药进行了充实更新。军有炮兵团,师有炮兵营,山炮、野炮、榴弹炮样样不缺;团有步炮连,营有机炮连,步兵炮、迫击炮、重机枪一应俱全,真正做到了兵强马壮。侦察连也又换了一次装,汤姆冲锋鎗全换成了加拿大冲锋鎗。不是汤姆枪的火力不强,而是它太笨重,整个儿象个铁砣子。加拿大冲锋鎗呢?很轻巧顺手,火力也不差,缺点就是没有保险,弄不好容易走火。这不要紧,小心点就是了。 第三卷 侦察连(54) 许传领是扛机枪的,虽然没有冲锋鎗,但也换了短枪,在陈官庄打扫战场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尸身底下压着一把短枪,掏出来一看,油光锃亮的,喜得不得了。因为在自己队伍团以上干部的手上,他多次见过这种枪,都叫它是加拿大撸子,又叫“加九零”,口径九毫米,可以调标尺,其实就是一种勃郎宁大威力手枪。本来是配有木制多用枪套的,必要时可以抵着肩膀射击。可惜现在不见了这种枪套。这种枪关键在弹匣上,是双排大容量,装13发子弹,握起来还挺顺手。想想吧,威力快赶上二十响盒子炮了,又比盒子炮漂亮灵便,怎么能不叫人喜欢?自己原来那把鸡腿、鸡腚样的南部14式比起它来,更是寒碜多了,怪不得都叫它是“王八盒子”呢!娘的小日本还能捣鼓出什么好货了?他就把南部十四式交了上去,把加拿大撸子留下了。 遗憾的是连里基本上大换了血。战役进行当中,许传领像被放在一个晃里晃荡的大蒸笼里,几乎整个儿被蒸晕了,蒸疯了。现在猛不怔怔地停下来,脑子一冷,就觉得前些日子的事情好像是在另外的世界发生的,离自己很远很远,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己的身子里被蒸进了好多东西,又好象被蒸走了许多东西。前前后后,自己失去了多少好兄弟啊!董家莆和宋加强,自己当兵就是他们领出来的,一直跟着他们,说没就没了——噢,不,董连长只是负伤,可能还会回来——那么宋加强呢?还有,赵庆江、李乃好……往前了数,庞有福、罗成……他们的影子老在脑子里晃。幸亏还有几个老弟兄比方说董老头儿、彭二、邹见富还在——也怪了,现在他不觉得彭二讨厌了,好象也成了一个依靠了!不过,淮海战役一结束,邹见富有点变了,不爱说话了,时常盯着一个旮旯木呆呆地看,这傢伙是怎么了?哎—— 另外还有一件事叫他感到安慰,杨守莱这个“赖呆”,真是个打不死的活宝,伤还没有好利索,就从医院跑回来了。他当兵以来,前后负伤八次,几次离死不远,可都能捡回一条命。这一次,综合一检查,他被定为了二等一级残废,本来想叫他回解放区进荣军学校的,他要命不干。大闹了医院,掀了一张桌子,说他们是胡说八道,是瞎了眼,自己能伸胳膊能蹬腿,怎么成了残废?说什么也要离开这个孬地方。医院本来对这个傢伙就挺烦,从来不知道讲卫生,衣服没见他洗过,袜子实在脏了,碰到下雨天,就扔到外边叫雨淋淋,半干不干地再套到脚上。看外表他倒象是个好脾气,经常笑眯眯的,可一变脸就成了凶神。这样的傢伙,乐意走就走吧,也没拦他。 他觉得枪枪炮炮、走走打打就象吃饭喘气一样离不开了,更要命的是他离不开自己的弟兄,要是离开了,活着没意思。不过还好,他每个月有残疾金,还有几斤肉的补助钱,比弟兄们富多了。弟兄们就老是打他的土豪,叫他掏钱买好吃的,所以他的补助基本就是弟兄们的了。 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杨守莱碰见了日照县的两个老乡,一个在后边推着一辆小车,一个在前边拉,他们向杨守莱打听七纵在哪儿,说他们是给七纵送粮食的,在一次飞机轰炸中,和送粮队失散了,只好打听着给他们送去,已经找了十多天了,还是没找到。杨守莱看他们衣裳都破了,瘦得皮包骨头,车上的干粮袋子早就瘪了,连说话都没有劲儿了。不过车上两个装粮的麻袋,还缝得严丝合缝,没开一点缝儿。 杨守莱心里很不好受,劝他们只要是自己的队伍,把粮食卸下来就中,也算完成了任务,不用非找到七纵了,再说现在七纵改成哪个军了,眼下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 两个老乡却连连摇头,不答应,推、拉着车,步子沉沉地,一步步走开了,杨守莱喊:“你们甭走,跟俺去吃点饭吧!” 两个老乡还是没住脚,渐渐走远了。 以后杨守莱想起他们心里就酸酸的,觉得当时应该硬留住他们。 3 住在车站附近很好玩儿,铁路上有轨道车,几个人站在上面,用脚一蹬,就可以顺轨道跑老远,在下坡的地方就更得劲了,不用脚蹬,轨道车就可以自己跑,越跑越快,风都把头发吹起来了,很过瘾。309团的几个兵这样玩,越跑越快,上面的人发出过瘾的喊叫,旁边铁路工人和老百姓在摆手呼喊什么,也没听见。车越跑越疯,眼看已经被国民党飞机炸断了的淮河大桥扑到眼前,不知道怎么剎车的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一下翻了下去,半个班的人就这么搭了进去。 第86页 师部发出紧急通知,严禁命令私自乘轨道车,但杨守莱还是心里痒痒,偷偷约了几个人,找个没有下坡的地方,用脚蹬着玩,直到玩够了才算完。 这一阵儿供应很好,从山东过来的猪肉白面一直不断岔儿,一个礼拜能吃一顿白面饺子。 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因为总没有大块吃肉滋味好。没多久就有了一个机会——他们看见在车站军管会院子前边的一棵树上栓着一匹马。这是匹得了重病的军马。当时有规定,战马不能随便杀,这匹马的部队就把它交给了军管会。这马确实病得不轻,食料也不吃了。 杨守莱注意上后,隔不多久就去看看。这天傍黑,终于看见那马倒下了。 晚上,他喊了几个弟兄,把马抬到驻地的院子里,当然要叫彭二杀。 彭二好长时间没宰牲口了,又来了劲儿,尤其是剥皮的当儿,嘴叼着滴血的刀,一手拽着剥开的皮沿子,一手握成拳,一下下地揣,不多会儿就把皮揣下来了。掏肚子时更利索,几把就把里边血呼呼的五肝六脏抱了出来。看来只要懂得了猪、羊之类的东西,对这些大牲口就会了解个差不多,这马的骨节他心里也有数,分割的时候,那把匕首剔挑捅旋,玩出了花儿。红肉白脂,关节筋脉,条是条,块是块,刀很少钝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嘴角溅上了一缕马血,从他嘴里斜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几下就把它舔光了。 不多会儿,那马就成了十几个肉块块。可把一些在旁边围观的新来的侦察兵看傻了。 连夜用锅煮,香气跑出了好远。侦察连一些敢吃马肉的汉子就站在大锅边上,手拿把拤地望口里塞。连师部侦察科的干事张峡也赶来了,他和董老头儿是全师两个出名的酒鬼,师里下了多少次禁酒令,对他们两个就是没脾气。两人拿着酒壶,一下下地碰,一下下地干。酒香终于把别人的馋虫撩起来了,先是杨守莱,后是魏继贤、许传领,一齐上去抢,把两个人的酒壶夺过来,三口两口地干光了,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喊:“留点儿,娘的留点儿!” 可一点用没有,许传领和杨守莱早把酒壶的底儿朝天,放在嘴上摇晃半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军管会的人见马丢了,赶紧派出两个人找。 本来他们是想等马死了后,请示一下上边自己解决了它的,都已经列入肠胃计划,涎水也冒了好几天了,没想到竟然不见了,还有个不恼火?别说,那两人的鼻子是尖,一路打听着,闻着味儿,就到了侦察连的驻地。一看,一口大锅里还冒着热气呢,不过里边光剩下骨头架子和一锅汤了。生气地责问他们为什么偷马。 杨守莱很不高兴,回嘴说:“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叫偷?” 对方一个高个儿说:“你们这不是偷是什么?马是自己飞到你们锅里来的?” 杨守莱说:“这是匹死马,俺出力替你们处理了,还没找你们要辛苦费呢!” 对方的矮个儿说:“你看你这同志讲理不?这么说我们还得给你送钱来了。你们首长呢?” 杨守莱说:“我说地方上的同志啊,你们是不是馋肉汤了?要是馋了就直说,咱这里还是懂得拥政爱民的,你们回去拿个桶,提熘一桶回去就是了,值得这么吹鬍子瞪眼的?” 高个子说:“不和你啦了,我们要找你们领导!” 杨守莱说:“你们去找好了。” 他们两个果然走了。 不多会儿,他们和政治部的一个干事过来了。干事一脸严肃地问:“这马肉是怎么回事?” 贺蓬说:“在路上碰到了一匹死马,就抬回来了。” 干事说:“真是在路上捡的?咹——?” 贺蓬转脸问:“你们说是不是啊?” 第三卷 侦察连(55) 杨守莱们说:“那当然,不是路上捡来的,还是自己飞过来的?” 干事说:“你看你看,都这么说,看来是捡来的。是不是那马挣开了绳子,自己跑出来,死在了路上呢?不过我们还会批评他们的。你们看是不是就这样了?” 两个人无奈地说:“还是希望你们严格教育。”说完就要回返。 杨守莱说:“你们不留下喝点汤?” 两个人愤愤地哼了一声鼻子,转身就走了。 干事愤愤地说:“你们净吃独食!有没有了?给俺捞一块!” 4 指导员李战胜到医院里去看连长董家莆,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脸立时就挂不住了。 他早就是一个模范指导员了,曾带出了三个拥政爱民模范连队,这次师里把他调到师直属侦察连,也是看重了这一点。没想到战斗刚结束,就闹出了这种事情,象什么话? 他把全连集合起来,连着责问了几句:“怎么能出这种事?怎么能出这种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着糊涂汤喝了?俺就不明白了!咱侦察连是直属师部的,是咱师的脸面,怎么怎么怎么这纪律还不顶一个普通连队呢?咹?” 接着就开始不点名地把那几个挑头的人好一顿数落,当然就是杨守莱那几个去抬马的了。末了,更严肃地训斥说:“听说还有在大锅旁提熘着酒壶喝酒的?行!行!真行啊!咱的禁酒令早就有了,这倒好,来了个一窝蜂犯纪律!赶得上‘山大王’了!领头的还是个老同志呢!听说资格很老了?可你顶得上师长、政委的资格老吗?咹?他们敢这么提熘着酒壶犯纪律?俺这才听说哩,原来这同志腰里吊着的是酒壶啊!这还了得?咹?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那么的了,往后可不中!解散后,希望这个同志把酒壶交上来!另外,所有吃马肉、喝酒的,都给俺在各班检讨!” 第87页 杨守莱问:“那喝汤的呢?” 又有人说:“就是,还有啃骨头的哩!” “还有闻味儿的啊!” 下边有了笑声。 连邹见富都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什么纪律不纪律的已经不怎么较真了,甚至有时候也来点出格的事儿。看来,在侦察连这些“二大爷”堆里,你就得这么个混法嘛!在早在一营的时候,杨副教导员费了多大劲啊!也没把侦察班的那股劲儿扭过来,最后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了?眼下他都觉得新指导员这么教训这些“二大爷”,有些嫩了。 李战胜一怔:“什么?什么?喝汤?啃骨头?喝汤、啃骨头怎么了?也检讨!解散!” 他觉得火不但没发出来,还又赚了一肚子闷气,回到连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闷地不说话。 这时董玉麟来了,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枪,一齐放在桌子上,说:“指导员,东西我放这儿了。” 李战胜一愣:“不是叫你交酒壶的吗?哪个叫你交枪了?” 董玉麟一声不吭地走了。 李战胜感到有些坐腊,这是他娘的怎么了?掉头到了师部,找到政委彭胜标就把这烦心事说了。彭胜标放下正在看着的《前线报》,笑了笑,先表扬了他的责任心,接着说了一番令李战胜不怎么服气的话。 政委的意思是说对侦察连还是应该区别看待。理由有三,一是他们要经常单独完成任务,甚至深入敌后,难免养成些浪当习气。可不这样也不行啊?你想,要是让他们和一般战士一样,养成走有走相,站有站相的习惯,还不叫敌人一眼识破了?二是他们都有些本事,有本事的人都有个性子,要是把他们的性子磨光了,恐怕本事也没有了;三是他们的任务都是出生入死,危险性大,功劳也大,对他们的要求还是应该稍微宽一些,不要像对待普通连队一样对待他们。他还说,你知道不?原来的胡师长每次下禁酒令的时候,都说侦察连除外。当然,凡事都有个槓槓,太放任了也不行。 李战胜这就为难了,“槓槓”,谁知道这“槓槓”在哪里?要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到这侦察连呢!他问:“那——老董的酒壶和枪咋办?” 彭胜标说:“这个老董啊,你说提拔他吧,几次叫他当班长他都不干,说他不乐意管闲事;你说不提他吧,他已经四十大多了,全师是老大呢,又是少有的侦察骨干。所以说呢,该尊重他的还是要尊重的。至于他交上的东西,你再还给他呗?” 李战胜想:“什么?什么?还叫我去还呀!” 他回去后,喊了通讯员,叫他去还。通讯员临走时,他突然又说:“你等等。”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个钱,让通讯员到外边的小卖铺里打点散酒,装到酒壶里。 董老头儿正让了车马炮,在和三四个对手下象棋,见通讯员来了,象早知道他会来似的,头也不抬,说:“放那儿吧。” 通讯员把酒壶和枪放在他的腿边就走了。 他脸也不偏,抓过酒壶,一晃,扭开嘴子喝了一口。脸上泛出了一丝儿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第17章 1 刚吃完马肉的第三天,也就是2月28日,第35军终于接到了南下的命令。 让103师侦察连感到新鲜的是,开始他们是坐着火车南下的。这车有的是闷罐子,有的是没有顶的货车盒子,侦察连坐的就是这样的货车盒子。车一开起来,寒风里一个劲儿向怀里钻。大伙儿把棉帽的帽耳朵放下来,衣服扎紧,没有皮带的,就用草绳子。好在人挤人,还不至于被冻透了。但他们还是很高兴。103师这一次乘火车,除307团出身于铁道游击队的人,其他大多数是大闺女坐轿头一遭。看看冒烟的车头,摸摸车箱,看着路两边飞速后退的树木、村庄,总有个新鲜劲儿。火车这么一跑,一小会儿就顶得上步行老半天呢!不过可惜好景不长,也就过了两个来时辰的瘾,到了固镇,就下车步行了。 这时候大伙才看见,邢文路竟然还提熘着一团马肠子。原来,昨天他很喜欢吃这玩艺,前天拾掇马肉的时候,别人把肠子扔了,他却捡起来,用雪埋了起来,想等吃完马肉后,过一、两天再吃这玩意。没想到没来得及吃就南下了,只好一路带到了这里。 这一下车就是急行军,带着一盘肠子不得劲儿,他要杨守莱帮他拿一些,杨守莱觉得骯脏,赶紧说我还得尿尿,就离开了。他又找了好几个人,都不拿。好容易找了一个战士,可拿着拿着,在小跑的时候,又把它扔了。邢文路骂骂咧咧地又捡了起来。 好容易到了休息吃饭的时候,别人都啃的是干粮,他却找了一些干柴,烤开了马肠子。别说,这么一烤,香味就出来了。惹得大伙都流口水。邢文路也不客气,只顾自己边烤边嚼。看他得意的吃相儿,原先从不吃马肠子的人也觉得那是好玩艺儿了。于是就上前凑乎,说好话。邢文路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对最前边的杨守莱说:“你拉倒吧,叫你帮着拿都不拿,还有脸吃?没门!” 杨守莱看着烤好的一截肠子,说:“你看你看,这么记仇啊!那俺这会帮你拿还不中?”说着就抢过一截肠子提熘走了。邢文路起身抓他,却见别人又把剩下的肠子抢走了。气得他大骂:“娘了个巴子!吃白食,真他娘的不仗义!” 第88页 吃完了肠子,又赶路了。 真值得放眼看啊! 百万大军下江南!大路、小路、田埂子,只要能走人的地儿,全都是黄压压的军队。大路走车、走炮:美式大卡车拉的155式榴弹炮、骡马拉的日式150毫米榴弹炮、各式各样的山炮、野炮、加农炮,过也过不完;小路走兵:步兵、骑兵,一队队、一列列,宽的地方四路纵队,窄的地方两路或者一路纵队,肩上架着的美式武器有m1919a6式、m1919a4式重机枪、勃郎宁轻机枪、美制m1加兰德步枪、1903式步枪、汤姆冲锋鎗;日式武器有92式重机枪、11式(也叫歪把子)机枪、96式轻机枪,三八式步枪,另外还有杂七杂八的马克辛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中正式步枪等等。不光是队伍,从山东来的支前民工,推着轱辘马,有的也背着枪,同样是数也数不清,一队队走在部队的两边。 这股大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金戈铁马,旌旗猎猎,象一股漫天淹地的洪水,一个劲儿向前压、向前压。你看了,没有个不激动的。 这是一种势。几千年的流转,几百年的累积,几十年的血战,中国历史历经了无数个时空板块的衔接、碰撞和更迭,在这个时刻,才形成了这样一种合力,把这个“势”抬了出来——一种大势,一种改写历史、改朝换代的大势。 第三卷 侦察连(56) 路边还有文工团的小女兵呢,一个劲打着哌达板儿,说着顺口熘: “钢铁大军勇向前, 没有累,只有甜, 一步过长江, 两步到江南, 是英雄,是好汉, 走在路上比比看! 解放全国才算完!” 大兵们见到女兵就来了精神,也不感到累了,有的连队还唱起了歌。直到下起了雨,脚粘粘的,拔不出来,累得实在不行,也没精神头儿唱歌了。不过还是不歇脚地向前走! 35军连着行军十几天,经蚌埠,于三月十一日赶到安徽乌衣,此后又由北向南、向东展开,慢慢推进,直逼国民党首都南京在江北设立的拱卫阵地——号称“三浦”的江浦、浦口、浦镇三镇。临时归属第8兵团指挥。 这三镇是南京的北大门,也是保卫南京的桥头堡。在解放军大军压境的形势下,正是为了保卫南京,国民党才在长江北岸设立了这处唯一重兵把守的据点。 他们精心构筑了工事,先由国民党第96军,后由第28军防守,号称能守半年。 部队在这一带刚一展开,就闻到了火药味儿。 2 按照中央军委最早的考虑,象南京这种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国民党首都,必然要重点设防,所以在这一段并不想急于渡江,而是把35军留在当面牵制,当别的部队在其它地方渡江后,包抄至南京城下,逼迫国民党守军投降,这样会有更大的政治意义。但也应该有两手准备,必要的时候实施强攻,打下三浦,突破长江,直取南京。 35军驻扎下后,开始了紧张的练兵,主要就是学会使船游水。。 这一带是水网地带,大河小河四通八达,桥却很少——桥多了会防碍行船。要是走陆路,有时到对面的村子,竟然要绕几十里,又大多是田间小路,又窄又滑。偏偏这里雨多,隔上一两天就不紧不慢地来一场,路就更难走了。在这里要是不会使船游水,真还不中,更别说对付长江了。 “北人骑马,南人架舟”,大多是山东人的三野将士大部分不会驾舟,就是坐过的也很少,对长江更是没见过,有个说法是“江没底,海没边”,这江真的没底儿吗?江里还有国民党的兵舰呢,那么一个大铁傢伙来回巡逻,咱过江最多用些小木船,靠得住吗?不用说兵舰上的大炮,就是轻轻一撞,也会把小木船撞个粉身碎骨。好多士兵都害了怕,在陆上打仗,不论打多么凶还有个地皮托着,在江里,你怎么办?——过江?就等着喝江汤吧。好多人都把身上的几个钱掏出来买鸡蛋吃了,把好多一时用不到的东西丢掉了,好象这真是最后一仗了。不过在103师侦察连,这种情绪就少得多——到哪山砍哪柴,该死该活x朝上,想那么多干什么? 正在这时候,侦察连的董家莆归队了。这傢伙命大,子弹从左腮帮穿过了右腮帮,伤好后,反倒在两个腮帮上分别留下了个大酒窝儿,使黑煞神似的脸有了几份妩媚。他的归来使大伙儿一阵高兴。可一些新来的兵,不久就知道了他的厉害。为什么?正赶上练兵啊?他本来就是个练兵狂,你想能饶了大伙吗?练游泳、练划船,练水上射击,一练就是个疯。没有船,就到处借百姓家里采菱的大木盆,在滁河里学着划。学这玩艺也真是有点挠头,左撑右撑它就是不离岸,就算到了河中间,也像个醉汉似地转圈圈,并随着河水跑。就不得不下水推。不过也就几天功夫,好多人还是学会了撑蒿、摇橹之类的技术。 说到游泳,在北方农村,只要村边有河,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多数都会点狗刨,所以侦察连里能扑腾两下的人还是不少的。许传领在这方面是高手,狗刨就不说了,厉害的是踩水,在河里能一手举着衣服,胸膛露出大半截儿,一晃一晃地踩几个来回,衣服一点也不会湿。于是他们这帮会水的,就成了那些旱鸭子的老师。教了几天,多数人多多少少地也会游了。他们还用芦苇扎了些a型救生圈,虽说样子不太好看,但在水里完全可以托起一个人。 第89页 有了这几手,心里多少就踏实一些了,长江就不那么可怕了。不过侦察连还得多学几手,比方学当地话,了解当地的民情风俗等等的,因为他们还负有侦察任务啊! 这天下午,他们刚刚训练完回到住处,杨守莱沖许传领挤了眼儿。许传领跟他走到村口,杨守莱沖许传领掀开衣服下摆,许传领一看,是两颗手榴弹。杨守莱说好些日子没见腥了,要炸鱼尝尝鲜。并说手榴弹是他偷偷多留出来的。 许传领想像着鱼的鲜味儿,想这个点子不孬,就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村西一个大汪边上,杨守莱说:“这里恐怕就中。” 许传领点点头:“嗯,中。” 杨守莱把手榴弹盖子拧开,拉出铁环,拉着后,在手里放了一会儿,才扔到汪里去。他们接着爬在了地上。只听“扑”地一声,接着冒出了一簇水花,声音是不怎么大。不过水里就浮出几条鲫鱼壳子。 杨守莱说:“我炸,你得下去捞。” 许传领一听也是,自己不能吃白食儿。就脱了裤子,下去把鱼捞上来了。他们又走到大汪西南角扔了一颗手榴弹,这一下效果好,翻出了好多鲫鱼、鲤鱼、草鱼什么的,许传领又下去把它们捞了上来。 当晚全连喝了个鲜美的鱼汤。 董家莆问了一句:“哪来的?” 杨守莱抢着说:“我和许传领到南边的大汪边上啦哌,他娘的鱼就蹦上来了。” 董家莆说:“不赖,有个小福气,那些傻瓜蛋鱼偏偏能撞上你俩。” 不过喝了鱼汤后,许传领想:“往后最好不干这种事儿了,孬好咱是个党员了。” 3 在练兵的同时,对“三浦”一带的侦察活动就全面展开了。103师的参谋长林毅和侦察科长沈洪义出席了在军部召开的侦察会议。军参谋长要求全军军、师、团的侦察工作要统一领导,分级进行,得到的情报除自己掌握,还要一律汇报给上级,统一分析使用。至于侦察方式,除了靠自己的力量侦察,还要和当地地下组织和老百姓联繫,利用他们搜集情报。 任务布置下去后,各部队数百个侦察兵,就身着便衣,全部潜入了两军的前沿地带。103师侦察连分了六个小组,三个小组深入敌占区侦察,三个小组在附近和当地地下党以及百姓联繫。 103师担负正面进攻江浦的任务,负责对江浦的侦察。三个深入敌占区侦察的小组分别是董玉麟、孙进海和许传领;贺蓬、彭二和一排三班战士尹洪亮;魏继贤、邹见富和杨守莱。 董玉麟一组到村里找当地老百姓借衣服,却在村口一个破庙里看见了一个和尚,穿一件破烂的僧衣,董玉麟动了心眼儿,走过去,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和尚,递给和尚几个钱当押金,把那身僧衣借了下来。他们随后又进村,借了两身衣服和一副挑筐。 董玉麟在前边,拌成一个云游化斋的落魄和尚,许传领挑着挑筐,孙进海跟在旁边,两人一起跟在董玉麟的后边,一边走一边商量进门的办法。走到江浦城南门,站岗的国民党士兵看到来了一个赖和尚,鼻子一捂,搜也没搜就叫过去了。许传领和孙进海这才明白董老头的高明,不由得暗暗佩服。他们走到门前,许传领一扭身子,扁担的后头一下扫着了孙进海的头,孙进海恼了,骂“龟儿子咋不长眼哩?” 许传领也火了,回骂:“你个龟儿子!”两人就打了起来。 孙进海一脚踢翻了许传领的筐子,许传领眼血红血红的,抡起扁担就要打孙进海,孙进海急忙躲到了站岗的国民党士兵后边,许传领不依不饶,还要冲上来打,孙进海不要命地跑进了门洞。这时门前已经挤了好多人,有看热闹的,有急着进城的,站岗的急于检查,来不及顾及两个打仗的人,许传领拿着扁担追进城的时候也没管。这两个乡巴姥好凶哟!叫他们打去吧! 许传领扛着根空扁担,赶上孙进海后,孙进海说:“你小子眼血红血红的,真打啊!” 许传领说:“不当真事,那帮小舅子能信?” 他们看见了前边邋里拉遢的董玉麟,他毕竟当过和尚,一招一式的真还象那么回事。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不过不怎么顺利,在城里转了半天,除看了几个城门和一些城防工事,一直没碰到抓舌头的机会。见到的多是一般士兵,碰到过几个当官的,不是有几个人跟着,就是在军营附近,不好下手。眼看太阳已经大偏西了,董玉麟使了个眼色,他们只好走出了城外。 第三卷 侦察连(57) 在城外,他们无精打采,心里很不得劲儿。走了一会儿,迎面来了三个人,戴着有檐的毡帽,上穿夹袄,下穿袍子,是当地小生意人的打扮。 和那三人擦身走过时,董玉麟三人就觉得他们有些不得劲儿,正琢磨间,对面一双压在毡帽底下的眼睛向他们描了一下。就这一眼叫董玉麟抓住了。那三人刚过去,董玉麟对许传领和孙进海示意了一下,抽枪就扑了过去。 对方那几个人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其实,这两拨人不论哪一方,在这种场合,要是碰上平常的人,自自然然地也就过去了,可他们偏偏都是侦察员,一种特殊的感应说不清为什么就会产生出来。两拨人刚擦过身,那几个人也是互相示意了一下,就要抽枪。但毕竟比董玉麟他们差了半步,他们早就一个箭步扑过来,枪口顶在自己太阳穴上了。 第90页 许传领顶住的那个,个子和他差不多,也是高个儿,脸黑黑的,只不过身子更粗,被顶住的剎那,身子向下一蹲,躲开枪口,随即一拳把许传领手上的枪踢飞了。一般说来,只要被枪口顶住了脑袋,是不会反抗的,所以许传领有些大意。 不过这一踢,踢得他脑子里轰地一响,浑身腾起了一股火,身上全部的反应机能都被点燃了。就地一滚,随手抽出裤筒底下绑带上的匕首,一个鱼跃起来,狠狠地把匕首捅进了对方的身子,接着就是一挑,一股血喷了出来。对方本来已经掏出了枪,此刻只把一粒子弹射向了空中,就一截木棍似地,“扑通”倒下了。 经过了十多年数不清的战斗和不断重复、强化的训练,侦察连里一些老兵的战术技能比如射击、格斗等等的,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就说匕首术吧,出手都是一刀直取要害,刃指之处,不是颈动脉就是心脏,不同的就是根据格斗双方的位置,进刀的部位不同而已。眼下的许传领,是在对方的左边跃起来的,就从对方胸膛偏左下的地儿向上进的刀,一下就挑裂了对方的心脏。 这一切就发生在瞬间。在短兵相接的时候,有匕首的一方会占很大的便宜。 本来,在那黑汉子踢飞许传领的枪时,另两个人本能地感到有了机会,可眨眼间形势就发生了逆转,眼见得一条壮实的汉子爬在地上倒开了气儿。血腥场面的巨大的辐射力,把他们反抗的意念按下去了,他们的脸都吓白了,一声不吭,放弃了反抗的意图,乖乖地被押走了。 后来经过询问,他们是国民党第28军第52师搜索排的一个排长带着两个部下,到解放军驻地完成了侦察任务向回返的。被许传领干掉的那个,是个班长。 他们回去时经过308团驻地的一个村子,见一些战士正来来往往地抬桌子、挂白布帘, 脸上都阴嘟嘟的。一问,原来是308团侦察排的一个班,接近浦镇侦察时,误入地雷阵,一个人负了重伤,其余全部牺牲。他们这是准备开追悼会。 许传领们一听,好长时间没说话。整整一个班啊! 4 贺蓬一组进的是东门。贺蓬在前边,临进门前,想了想,把自己的衣兜用刀子割了一个口子,进门时,国民党士兵要证件,他一摸兜,骂了起来:“娘的哪个掏我的兜了?不得好死!” 他骂着,还把穿了底的布兜翻出来,说:“您看我的证件和钱都搁这兜里的,这下全没了,老总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站岗的一看,布兜真还叫人割了。就说:“好了,好了,快进去吧!”贺蓬就进去了。 彭二和尹洪亮见来了一个唱戏的班子,就跟在了后边,唱戏的领班到前边和站岗的说了几句好话,偷偷塞了几张票子,站岗的就放行了。彭二和尹洪亮也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他们三个在城里逛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南北街道上,看到一家门脸朝东的茶馆,就走了进去。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要了一壶乌龙茶,点了几盘点心,就喝起了茶。 这时间来来往往进出了几拨人,他们都用眼角捎着,没理会。过不多久,进来了一个穿国民党军官服的人。茶馆老闆客气地打招呼:“长官来了?快请坐!还来一壶龙井?” 军官情绪不高,点了点头。 茶泡好后,军官闷头喝起来,也不知装了什么心事。 贺蓬几个人互递着眼色,可一直没有动手的机会。 他们两张桌子眼看都添了几次水,就象比着谁能喝似的。终于,军官站起来,走进了茶馆后门。贺蓬也跟了过去。原来里边是一个小院,西侧有一个厕所,军官是来小解的。他进了门,把门掩上,刚照准马桶里撒了半截尿,门开了,贺蓬进来了。军官有些不满,刚想说什么,贺蓬的枪就指向他了,他半截尿也吓了回去。 他们三个前后夹着他,彭二夹袄下的枪口对着他,他一声不敢吭,被押出了城。回去一问,这军官是一个专管伙食採买的特务长。 魏继贤一组找了当地一个姓陈的农民,推着一辆驮着油篓的小车,化装成卖油的,那姓陈的农民说他们是亲戚,混进了城门。他们胆子更大,在敌人的团部附近,用枪逼住了一个副官,带出了城。还把团部的位置记住了。 白天侦察了,晚上还要火力侦察,许传领带着一个配了机枪、步兵炮的火力组,很过瘾地打了一阵,记下了很多火力点。叫许传领高兴的是,在火力侦察中,他叫刘洪宪操着机枪,他逮机会开了一炮。 他是个有心人,练兵的时候,对侦察兵的要求是尽量多掌握几种武器,他把所有的步兵武器包括重机枪都学了个遍,就是没打过炮。太大的炮不敢摸弄,对那种不到半人高、小巧可人的九二步兵炮还是不打憷的,有空没空就跑到特务营机炮连,看炮手操作。 当然他也有理由,上级要求侦察兵多学几手,他这是响应号召嘛!机炮连长也不好硬撵他。于是他把操作步骤学了个滚瓜乱熟,还操作了多次,可惜就是没机会开上一炮。 这夜是火力侦察,上级指示可以打三炮。这个炮手是他学习时的师傅,他认识,加上他又是小组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提出要打一炮时,炮手犹豫了一阵儿,后来想:“这小子的操作没问题,再说这只是火力侦察,射击要求不是很高,自个儿又在一边指导着,叫他打一炮也中。”就答应了。 第91页 许传领很恣儿,摸摸绿油油的炮筒子,摆弄一下奇巧玲珑的观测器,看看标着日本字儿的瞄准镜,才举起拇指,按照夜间观测的要求目测了一下距离:“四百五十米。” 炮手没做声。 许传领觉得这说明他同意自己报的数儿。就把身子伏在炮架上,慢慢把水平器的气泡调整到归零,搬开一字标尺,旋转了一下数字,然后把帽檐一歪,右手摇升降器,跪在地上把眼睛凑上镜口,瞄了一会儿,重新调整了水平器。这才装上炮弹,卸下瞄准镜,握住拉火绳的小锤,站到炮架的右后边,问:“怎么样?拉火吧?” 炮手说:“拉吧。” 许传领轻轻一拽拉火绳,炮身在炮架上猛地向后一挫,接着向前沖了一下,一股青烟从炮口喷出、散去,对面城墙下,腾起了一股烟柱,接着,炮弹的轰响在夜空中向四面八方漫溢开来。 炮弹出膛的剎那,许传领的胸口“嗒”地敞亮了一下,爆炸声传来后,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了全身,真是过瘾啊!可惜炮弹没打在城墙上。能打第二炮不?别了,那就太难为人家了。按他的性儿,就是什么武器杀人厉害就谗什么武器,不过打了这一炮后,他想:“炮这玩意儿看起来是比枪厉害,一打一堆。不过打起来太麻烦,还老是躲在后边,还是不顶拿枪在前边干过瘾。” 刘洪宪的机枪也响了起来,于是,对面城墙上、下,枪炮打成了一锅粥。 炮手接过许传领的位置,把标尺又旋到五百米,一炮打过去,正好打在城墙上。对面的火力更猛了,一些暗火力点也开始了射击。 这边赶紧把火力点一一标註下来。 连着十几天紧张的侦察,几乎所有想了解的情况都摆在了军、师指挥员的桌头。 这天晚上,文工团来到103师驻地汤头镇演《三世仇》。连演了三天。侦察连是第三天也就是4月19日晚上过去看的。许多战士都看红了眼,许传领倒有些不以为然,戏里的王老五太窝囊了!叫人骑在头上撒尿,怎么还不拿斧头和恶霸拼了?一命换一命得了! 看完戏后,董玉麟说:“好打仗了!” 第三卷 侦察连(58) 5 也叫董玉麟说对了。第二天15时55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和渡江战役前线指挥部正式给35军下达了攻占三浦的命令。35军两万余人,操枪拉炮,金戈铿锵,跑步从各自的驻地出发,象一股夹带着肃杀之气的洪流,漫过山岭河道,进入进攻阵地,直逼各自的目标。 当晚,战斗正式打响。103师侦察连大部分拉至高旺西江口附近,监视沿江情况,并准备堵击从这个方向逃窜的敌人。不过在负责警戒的同时,侦察连还负有另一项使命,派出一些小组,深入附近沿江各村,尽最大努力找到船只。 许传领和邹见富是一个小组,许传领想:“邻近的村子都不知找过多少遍了,要找就到偏僻的地方。还有,找这玩意也不用两人一组,分头找效果会更好。” 这么一想,就和邹见富分了手。这个时候,找船比什么都要紧。可怎么找呢?他想:“沿江的人家,也不都是住在村里,还有零星住在江边的,也得去走走。” 这一来,位置明显的人家他干脆连门也不进了,专找那些偏僻的。一户两户的也不放过。不过找了一天同样没有结果。听着打成一锅粥的枪炮声,心里很不舒服。哎——,人家他娘的正打得热火朝天呢,咱还在这里瞎转悠。 江浦是21日早上打下来的,听说主攻团307团伤亡了430多人,主攻一营三连是一个140多人的大连,只剩下了20多,也够激烈的了。窝囊的是出了一个事故:本来,这次炮火准备很充足,不算自己的炮,光军里就支援了一个榴弹炮营。可在打开突破口时,在前边指挥的副团长刘金山命令通讯班长发延伸射击信号。延伸信号应该是一红一绿,谁知那蒙了头的班长竟然打了表示向原目标射击的两红,结果,登上突破口的突击排的三个班,一下就被打掉了两个。把这个前铁道游击队长气疯了,差一点儿把那班长当场毙了。 22日,各部队继续攻打浦口、浦镇。 许传领在继续找船。他知道,别看仗打得很紧,其实军首长的眼光多半还是在船上。 原来隔着“三浦”,35军没有直接渡江的任务,野战军总部没给他们分下船只,现在, 眼看要拿下“三浦”了,万一需要渡江怎么办?船就成了全军上下望眼欲穿的东西了。偏偏江这边的船早叫国民党兵搜了多少遍了,连一艘也见不到。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一直找到下午两点多,突然看见前边不远的一条土堤下,有一丛树木遮掩着几间茅舍,他也没想到会不会有结果,就走了过去。 看来因为外边打仗,这一家人都没出门,一家七口老少三代都在。他们已经接触过解放军,看见一个穿着大军服装的人走过来,并没怎么惊慌。许传领客气地说了自己的意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急忙摇了摇头:“你们来找过了,咱这里没船哩!” 许传领却从直感上觉得,这老汉表情的后边有些东西,心一动,耐心地说:“大爷,有没有船先甭说,眼下要解放了,谁给解放军出力,不会白出的,要立功哩!借的船不但要还,坏了也要赔的。” 第92页 老汉说:“道理我们懂,不过没船有什么法子?” 不知怎地,许传领总觉得这一次有戏,所以还是耐着性子劝说,不过老汉干脆麻达着眼皮不答腔了。 这时候,一个老汉儿媳妇模样的人给他端来了一碗水。他接水的时候,说了声谢谢,眼光与那媳妇接触时,突见她似乎向屋后使了个眼色。他心一动,一边喝水一边想着什么,待把水喝完,抹抹嘴,说:“大爷您住这地儿倒不孬,俺转转看看。” 他说着起身向外走,看见老汉眼里有些惊慌。 走到屋后的大堤上转了半天,看见有一堆干芦苇堆在这边的堤下。心一动,过去端详了一会儿,掀开一片芦苇,一看,心中一阵狂喜,这分明是一条船,看去不大,毕竟也是船啊!要知道,全军直到现在都没找到一条船。 他急忙回到屋里,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大爷,俺在您屋后看见了一条船,您说是不是您家的?” 宋老汉说:“不是,不是。” 许传领说:“那好!这船解放军就徵用了。它就在您家后边,您可要看好了,要是丢了,可就是破坏大军作战了,谁也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老汉有些慌,说:“这——这是我家的哩!” 许传领说:“那你就更不对了,不管借不借,怎么能对解放军撒谎呢?你是什么意思呢?咹?” 老汉脸红红的,说:“不瞒你大军,这船是我全家的命哪!搁不住一颗炮弹哩。” 许传领说:“大爷俺不是说明白了吗?要打坏了,俺们要赔的。” 老汉说:“你们至多赔个钱,船能赔得上?哎——你们会使船不?” 许传领说:“俺们学了个差不离儿。” 老汉说:“就凭这差不离儿,过得了江?”他闷头抽了几口烟,眉头紧锁着,好一会儿,深深嘆口气,说:“要不这么地吧,我老汉豁出来给你们划船去!” 许传领惊喜地:“太好了!太好了!” 他想,这老汉可能是觉得把船交到大军手里不放心。不过毕竟是个大好事儿。 临走时,他很想对那个媳妇模样的人表示一下感激,但总而没好意思。他不明白那媳妇是出于什么想法给自己暗示的,但总而言之是她帮了忙。 许传领找到了一只小船的消息,轰动了全军。军政委何克希带几个人亲自到现场看了看船。高兴地对许传领说:“你好样的!一定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能离开!”说着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就这几个句话,叫许传领恣了半天。警惕地守着小船。不多会儿,一辆大卡车带着魏继贤、杨守莱等十几个人开了过来,急匆匆地跑过来,喊:“快!快把船抬上车,拉到浦口码头!” 第18章 1 其实,在103师21日凌晨打下江浦之后,解放军百万大军已经分东、西、中三路强渡长江。拂晓时分,首先是中路、紧接着东路强渡成功,总前委担心南京守敌逃跑,命令南京当面的35军务必尽快结束三浦战役。 22日凌晨,104师打下浦镇。103师继打下江浦之后,又加快了对浦口的进攻。侦察连在高旺西江口完成了截击任务,包了逃跑之敌的饺子,在主力还没打下浦口的情况下,沈洪义就带领他们紧急插向浦口渡口。 一路上,国民党军舰上的舰炮不住地开炮,一颗颗炮弹在田野、路边里爆炸开来,在清晨清明的空气里,发出“咣咣”的带着金属音质的声响,升腾起一团团灰色的烟雾,弹片就像撕破绸布那样尖啸地划过,硝烟味一股股地扑进鼻腔。还有人踏响了地雷,不是负伤就是牺牲,不过别人都没在乎,只是一个劲地向前插。 插到渡口,他们隐隐约约看见浦口的敌人已经溃逃下来了,一船逃敌刚刚离岸,沈洪义喊了一声“打!” 侦察员们立即向敌船猛烈射击,有不少敌人中弹,扑哧扑哧掉进了水里。敌人也从船上向他们射击。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艘炮艇来接应逃敌,向岸上开枪开炮,火力很猛。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逃到对岸去了。 这里离对岸不远,目光可以大约看到对岸的情况。 沈洪义命令这里支起几挺机枪,向对岸射击。在望远镜里看去,对岸却很平静,没有反映。 机枪扫射停止后,过了一会儿,望远镜里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奇怪的是,他们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桿白旗,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桿红旗。拿白旗的那人向后跑去,拿红旗的那人跑到前边来。这样的动作,反覆了多少遍。什么意思呢?……对了,是不是对岸的人是在告诉这边,国民党跑了,要打着红旗的解放军过去?可国民党跑了,怎么江里还有炮艇呢?还有,对岸是些什么人?究竟是不是这意思?又没船过去,真是急死人了! 这时,先是307 团,后来是全师的部队陆续赶到了。 沈洪义向林参谋长报告了情况, 林参谋长也很着急,不时与军部通着电话。下午,传来103师侦察连机枪班长许传领找到了一艘小船的消息。林参谋长立即命令沈洪义赶快找人把船搞来,并马上与军部取得了联繫。 不多会儿,他就接到了政委何克希的命令:立刻派103师侦察连的侦察员过江侦察,目标是对面的下关电厂。到了后,要注意和地下党取得联繫,并在他们的帮助下搞到大船。林参谋长不知道,此时中央军委和渡江前指随时与军部保持着联繫,掌握着这里的所有动态。 第93页 第三卷 侦察连(59) 大卡车把船拉来后,林参谋长立即命令侦察连马上派人过江。 沈洪义命令侦察连:“全连集合!” 董家莆喊:“集合!” 全连站好后,沈洪义命令:“贺蓬!你点四个人,立刻过江侦察!关键要搞到船!” 贺蓬答应:“是!” 他点名:“魏继贤!” 魏继贤一个立正:“到!” “孙进海!” “到!” “尹洪亮!” “到!” “邹见富!” 邹见富好象犹豫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到!” “跟我上船!” “是!” 他们刚想登船,一个意外发生了,许传领跑到船上去,脚蹬着船尾,手扒着船帮,死也不下来。说:“船是俺搞来的,凭什么不要俺去?” 董家莆呵斥:“别胡闹!船是你搞的,就是你的了?快下来!” 许传领红着眼,一口咬着不放:“就是俺的!不叫俺去!就是不下来!” 沈洪义稍微一想,说:“好!带上一挺机枪!你上去吧!” 许传领一个蹦儿蹦下来,一个立正:“是!” 沈洪义又命令:“除了枪枝弹药,所有的东西都留下!另外,每人给家里写一封信!” 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这个任务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是一艘小船几个人,要到的地方可是国民党的老窝,对手即使真逃了,剩下的残兵游勇也可以轻易解决他们。这么一想,心里沉了一下,不过这感觉马上就过去了。已经到这份上了,还瞎想个啥?去他娘的!留什么信哪!他们几个,除邹见富犹豫了一下,别的都说:“划拉些哪个干什么?不写!” 邹见富也跟着说:“不写!” 船老大见了这景儿,也有些慌了,哆哆嗦嗦地说:“大军同志,我不会写字哩!” 孙进海拍拍他的肩膀说:“写什么呀!没见俺们都没写嘛?有俺们保护着你,没事儿。” 老大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抓起了桨。 2 船向江心划了一阵,天就逐渐黑下来了,加上雾大,几米远就看不清了。许传领把机枪架在船头,别人也把冲锋鎗端在胸前,随时准备开枪。小船向江里划去。 接近江心的时候,就听见军舰的马达声远远近近地响着。他们根据声音调节着方向和速度。突然,敌舰开了炮,一些炮弹落得很远,一些炮弹却落得很近。冒起的水花差一点儿把船掀翻了。贺蓬几个人估计敌人是乱开炮,没理会。魏继贤拍拍船老大的肩膀,示意让他放心。到这份儿上,船老大倒也沉住了气,桨摇得很稳当。 好在船老大过去在下关电厂靠过码头,当晚没费多大周摺,终于靠上了码头。 刚靠上不久,就从黑影里走出了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他们急忙把枪口对准来人,低声喝问:“谁?干什么的?” 来人小心地问:“你们是不是对面过来的?” 贺蓬说:“我们是解放军!你是什么人?” 那人赶紧跑过来,两手握住贺蓬的手就抖个不停,借着远处电灯的余光,可以看见他眼里的泪光。说:“我们是电厂的地下党员,早接到工委的指示,在这里等你们了。我们盼你们盼了多少天、多少年啊!快跟我来!” 公元1949年4月22日夜8 时16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六个侦察兵,踏上了国民党首都南京的土地,揭开了改朝换代的最具象徵性的一页。 不过,对于许传领们来说,一时是考虑不到这些的。一踏上码头,心里甚至还有些虚,毕竟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大城市,可见到处都是黑黝黝的高楼、大烟筒,脚底下是挺硬的洋灰地面,还有煤烟味儿和说不上是什么的味道。不过一见对方这样激动,才明白他们在这些地下党心里的分量,心随之踏实并骄傲起来。 贺蓬说:“我们要赶紧搞到船。” 对方说:“船?没问题!你们先吃饭,我会安排人搞的。” 他一边带他们走着,一边介绍情况:一是他们护厂队坚决把电厂保护了下来;二是国民党军正在组织大撤退,已经没心管事了等等。路上,他又喊了了几个护厂队员,让一个人把 他们带到一个伙房里,给他们做了一顿蛋炒饭。他们吃得很香,都觉得有些不够,可也不好 意思再开口要。 刚吃完饭,戴鸭舌帽的人就回来了,说船找到了。他们赶紧跟着走到码头,果然看见了一艘大铁船——其实就是一艘小火轮——足能载百十个人呢! 这是下关电厂的运煤船,叫“京电号”(后来,这艘船被存放在南京历史博物馆)。工人们把它藏在离厂10多里的小河汊里,才躲过了国民党“一律烧毁、炸毁”的厄运。加上水、煤后,却没有驾驶员。鸭舌帽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让贺蓬派两个人跟他进城找大副。贺蓬让魏继贤和邹见富跟着他。 他们本来就是便衣,把冲锋鎗放在脚下,加上是夜晚,城里到处乱糟糟的,没谁注意他们。不多会儿就到了那个大副的家。 第94页 这是个中年人,一见鸭舌帽领来两个身高马大的汉子,着便衣,手端冲锋鎗,怀插短枪,看来是多少日子没洗澡,一股酸味儿隔老远冲过来,撞得他一抽鼻子。那两人的黑脸上隐凝着莫测的神态,有一股无形的杀气向他罩来。他既害怕又很不满意,不知怎么是好。 鸭舌帽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说他们是解放军的侦察员,并说出了来找他的目的。他一时很犹豫,也有些不满。魏继贤胸一挺,清了清嗓子。在一边的邹见富知道他又要当“二政委”了,不过眼下当“二政委”或许是个时候。 魏继贤说:“这个同志你放心,俺们划着名一个小船都过来了,你捣鼓那大铁船一定更保险。现在解放了,你为解放军做事,就是为人民立功,人民是忘不了你的。俺们专门来请你,事关重大,请你不要耽误俺们的行动!咹?” 他最后几句话有点严厉,尤其那“咹”字,有些质问的意思了。说话间,还有意无意拨弄了一下冲锋鎗的枪栓,“咔塔”响了一声,在这黑夜里特别刺耳。 大副脸抽搐了一下,总算答应了。 当时的形势很复杂,一方面国民党的江防舰队正在联繫起义,一方面还有个别军舰在长江里游弋,开枪开炮;一方面国民党主力部队已经从南京城里撤退,一方面还有一些军队散落在各处,心态五花八门。所以在发动船的时候,怕让江边的国民党军队听见,他们很小心,十几个人使劲把船撑离开码头,才发动了机器。贺蓬、尹洪亮、邹见富留在这边等待接应,许传领、魏继贤、孙进海跟船。 船航行了一阵后,江南岸果然有炮弹打过来,但船已经驶远了。 3 当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突”地靠上浦口码头的时候, 解放军自己却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甚至差一点儿动了枪。 原来,104师打下浦镇后也陆续到了浦口。按照军里事先的部署,过江的序列应该是104师、103师、105师。104师一到浦口,就开始紧张地扎木排、竹划,想争首占南京的头功。虽然听说103师侦察连搞了一只小木船,到对面搞大船去了,他们才不信能搞到什么船呢。当小火轮一靠近,他们先是呆楞了一下子,接着精神一下提起来了。既然船搞到了,那就上呗?于是,师长一声令下,一个尖刀连闹嚷嚷地就要上船 。 103师侦察连的人却火了,我们搞到的船,凭什么让你们用?现成饭这么好吃啊!许传领、孙进海和魏继贤说什么不下船。103师的其他人也有这个看法,一些人和侦察连的人一起,把着码头不让路。 按说,103师有自己的看法是有理由的:按作战计划,103师、104师、105师同时分别对江浦、浦镇和十里桥据点开始进攻。江浦是个县城,难打一些,由103师承担;浦镇容易打,所以规定104师打下浦镇后,要立刻攻打浦口。哪知道103师付出重大牺牲打下江浦后,104师还没有打下浦镇,103师接着又承担了应该由104师承担的任务,打下了浦口,并由侦察连直接插向了码头,再说船也是103师侦察连搞到的。怎么能让104师占这便宜呢? 两个师的人就在码头上激烈地争起来。当然还数103师侦察连的人闹得凶,杨守莱几个人还把手抓在冲锋鎗的扳机上,一脸的杀气。104师的人也不相让,认为应该按军里的部署来。这么僵持了半天,林参谋长连着两次请示了军部,军部都坚持要104师先过。孙进海和魏继贤也犹豫着要下船。 104师尖刀连得意地看看杨守莱他们,就要上船了。杨守莱实在憋不住了,一个箭步跨到踏板前面,枪一横,大喊:“看哪个龟孙敢上!” 第三卷 侦察连(60) 许传领也把孙进海和魏继贤拦住了,虎彪彪地站在船上。 104师的人实在忍不住了,一个团长拔出了枪,说:“你们要干什么?敢阻拦军事行动,好大的胆子!” 但杨守莱根本就不尿他!一脸的冷蔑,好象是说:“有种的你开枪!” 一时又僵持住了。沈洪义实在憋不住了,睁着两天两夜没合一下的血红的眼睛,对林参谋长说,不让103师先过,起码也该让咱们的侦察连先过。不说船是他们冒死找来的,还有咱的几个侦察员在那边呢!已经和地下党接上了头,熟悉情况,方便接应部队过江嘛!过去后也可以尽快开展侦察工作,对战斗有利。 林参谋长脸一舒展,点了点头说:“对,这是个理儿!” 他又拿起了电话,直接要了军政委何克希,把理由说了。 何克希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第一船就由你们师侦察连先过,过去后再把船交给104师。” 104师不服气,师长又打电话请示,何克希严肃地说:“不要再争了!就这么定了!谁要是再争,耽误了这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要军法从事!” 104师的人这才没脾气了。 不过因为船小,侦察连只上了机枪班、一个便衣排和一个武装排,带了一部电台。共六十多个人。正要登船的当儿,林参谋长又接到了何克希的电话,说:“由103师侦察连过江侦察的方案已报中央军委批准,你们这是踏进国民党首都的第一船!不仅是中央、总前委的首长们在看着你们,全国、全世界也都在看着你们,新华社已经作好了报导解放军占领南京的准备,你们务必要慎重再慎重!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第95页 林毅眼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滚出来。他向侦察连传达了军政委的话。 如果说先前他们仅隐约感到这次行动意义非同一般的话,那么眼下经军政委这么一说,就明确地感到不一般了。好傢伙!不光是毛主席、朱总司令他们,全国、全世界都在看着他们呢!身子里象通进了一股气儿,一下挺得更硬朗了,眼里、脸上都迸出了光,得意地上了船。 4 晚上接近12点的时候,船抵达下关码头。贺蓬他们在地下党的帮助下,早就找到一辆大卡车等在这里了。按照地下党的意见,他们胳膊上都戴上了白袖章,以当地一个民间组织“万子会”的名义出现。沈洪义和一个地下党员坐在驾驶室里,许传领带一挺机枪架在驾驶蓬上,挑选了三十几个侦察员爬上车厢。董连长带其余的人在原地找了一家小旅馆,安排作了临时指挥部,等待接应主力并与进城的人保持联繫。 卡车进了挹江门,在昏弱的街灯中沿中山北路向前行驶。车上的人把几十桿枪口向外,眼瞪得老大。街上行人很少,偶尔会传来零星的枪声,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如一把把撑开的伞,在路面上投下一片片阴影,象隐藏着莫测的杀机。 走了一阵儿,只见前面路边一个院子外停着一辆国民党军用卡车,一群国民党兵正在往车上装东西,看见一辆卡车开过来,脸都别了过来。沈洪义的命令还没下,汽车驾驶室上边,许传领的机枪就响了。 既然机枪响了,车上的其它枪口也不容犹豫,一时,机枪、冲锋鎗“哒哒哒”地泼出绵密的弹雨,罩了过去。 像这样明显的敌我突然碰面,凡有经验的老兵,在第一时间就会生发杀心,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就会打滑似地抠出去,置对方于血泊之中。他们做得冷峻漠然又毫不犹豫,这是一种很珍贵的反映本能。要是等到命令再开枪,或者喊什么“不准动”、“缴枪不杀”之类的话,那才是傻瓜一个呢!不常在第一线上短兵相接的人,可能对这个习惯不以为然,觉得这有点草菅人命,可对老兵来说,只能这样做。因为敌我双方相向,哪怕是百分之一秒的迟疑,都会决定生死。 国民党兵一下倒了好几个,蒙了,早失去了反抗的意志,有人喊:“别打了!别打了!你们是哪一部分?” 这边喊:“解放军来了!快投降!” 对方赶紧喊:“我们缴枪!” 驾驶室里,跟车的地下党员对沈洪义说:“这是国民党的司法院。” 沈洪义本来有些不满意的,娘的,车上这是怎么了?没有命令就开枪?不过看来开枪的效果还不错,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这边的人跳下车围过去,一看,车上装的是炮弹。一个国民党军官打量着围上来的人,问:“你们真是解放军?” 沈洪义说:“这还有假?” 他惊讶地说:“来得这么快呀!” 由于任务紧急,魏继贤几个人上去缴了他们的枪,丢到车上,命令他们留在原地,等待后面部队来收容,他们就继续前进了。这算是侦察连进入南京市区打的第一仗。 车继续向前开,不多会儿,前边又出现了两辆美式吉普,这边车上又是一阵狂扫,子弹打在对面车身上直冒火星。一辆车上的司机被打中了,车一歪,扎到路边不动了。另一辆车疯似地窜了。抓到路边车上负伤的司机问了问,原来他们是国民党特务头子毛森的卫士车队,毛森刚跑了不久。 他们就象一帮猎人,是见了目标就开枪,偏偏还不断有猎物向枪口上撞。娘的,这在国民党首都里打仗,还挺滋润啊!沈洪义也不管了,就是,你坐在驾驶室里,要是见了目标再下命令,还不耽误事儿? 说话间,他们到了新街口由林森路向南拐弯的地方,迎面又来了一辆敞篷吉普车,上面坐着5个穿便衣带枪的人。这时候有带枪的,除了这辆卡车上侦察连的人,肯定都是敌人。因为解放军别没有任何部队过来。那辆吉普车自然又挨了子弹。 他们急喊:“你们什么人?” 这边许传领喊:“解放军!你们什么人?” 对方喊:“我们也是解放军,华东挺进纵队的。” 妈的!哪有什么华东挺进纵队?许传领又是一阵扫射,喊:“少罗嗦,快投降!” 这一阵射击,“挺进纵队”倒了两个,剩下的三个急忙下车投降了,招供说他们是留下来准备从事地下活动的特务。 此时情况已经基本探明,南京的国民党部队确实已处于涣散状态,应该通知后续大部队马上进入南京。于是沈洪义和十几个人下了车,安好电台,准备和江北联繫,同时看押着那几个特务。对他们可不能象前边的国民党俘虏那样,让他们自己等在那儿。沈洪义同时命令卡车继续向前搜索,并要他们完成任务后到下关的临时指挥部汇合。 卡车继续向前。贺蓬和魏继贤进了驾驶室。司机问:“往哪儿开?” 魏继贤说:“还哪儿?奶奶的,总统府!” 他们一路边打边走,一共抓了56个俘虏。 第19章 1 天快亮了的时候,总统府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了眼前。只见大门半掩,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但他们还是没有贸然冲进去,跳下车来,沖两边散开,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大门。许传领平 第96页 端着机枪大喊:“有人没有?快出来投降!” 彭二、杨守莱几个人也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 贺蓬说:“娘的!沖!” 他们推开大门就沖了进去。 里边是一排长长的走廊,两边是朱红油漆的柱子,樑上是金碧辉煌的雕刻。他们只觉得花花拉拉、富丽堂皇的,可根本来不及端详,只一边警觉地向两边打量,一边向里沖。许传领端着机枪沖在最前边,刘洪宪紧傍在他旁边。后边都是冲锋鎗,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两边。 终于零零散散地看见了几个人,都没穿军装,没带武器。许传领一个虎步,手指搂着扳机,大喊:“什么人?过来!” 那几个人赶紧过来,一个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不是解放军?” 许传领回答:“是!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说都是伙夫、勤务工,没跟着国民党跑。许传领没搭理他们,让一个人带路向里搜索。 在院子里搜了一阵后,他们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带路的人说这是会堂。中间的通道都铺着红地毯,墙两侧的窗子又高又大,半掩着窗帘,显得半明半暗。走道两边的座位,都是深红色的,油光锃亮的。主席台上的桌子都蒙着桌布。 许传领想:“娘的!真是气派。这屋里光布使了多少尺?要是做衣裳,还不知道能做多少呢!” 他们登上主席台,邢文路扶着主席桌向下看,想:“老蒋是不是就在这里对着下边讲话的?” 第四卷 侦察连(61) 主席台正面的墙上,挂着孙中山、蒋介石的大幅画像。魏继贤看着蒋介石说:“看把他扎煞的。” 杨守莱问带路的人:“哎,茅房在哪里?” 勤务工说:“茅房?” 杨守莱说:“真苯!就——就是——拉屎撒尿的地儿。” 勤务工说:“台下的右边就是。” 魏继贤说:“怎么?尿急了?” 杨守莱说:“俺去挖点粪,给老蒋抹上,省得叫他在这里扎煞!” 刘洪宪说:“那是干吗?怪骯脏的!” 彭二说:“那咱把龟儿子的像倒过来。” 许传领高兴地说:“中!中!” 他们从旁边抬来几张桌子,踩在上边,把蒋介石的像倒挂了过来 许传领又问勤务工 :“老蒋待的屋子在哪里?” 勤务工说:“大军您是说他的办公室?” 许传领说:“办公室——” 勤务工说:“就是、就是处理公务的地方。” 许传领说:“对,对,就是那地儿。” 他们出了会堂,穿过一块草坪,顺一条长廊拐来拐去的,才来到了蒋介石的办公室。 一推开门,里边很宽敞,写字檯、靠背椅、沙发,都还挺整齐的。墙上也挂着一幅孙中山画像。不过这里边没像他们想像得那么豪华,有些失望。挨个到蒋介石的椅子上坐了坐,许传领坐的时候,开初不知怎地有些心虚,屁股不敢向下沉,但一想,有什么不敢的?真他娘的!一屁股就坐下了,还晃了晃椅子。总统不也就这么回事儿? 他突然想:“娘,知道吗?您的老二眼下正坐在蒋总统的座子上哩!这可是真的呀!” 他们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本画册,彩色的,很漂亮。封面上的一行字是“悼念黄伯韬将军”。杨守莱一腚坐在桌子上,拣起画册掀开看,他们也凑上去看。上边是说黄伯韬是多么勇敢,消灭共匪多少万人,最后为党国壮烈自戕等等。他们感到被严重地伤害了自尊!边看边骂娘,谁不知道黄伯韬兵团是他们华野硬碰硬干下来的?竟然用这么好看的册子造谣!真是混帐! 走出蒋介石办公室,来到一个院子,看见了一辆奶黄色的小轿车,象个小乌龟,非常可爱。许传领跑过去,问那个带路的勤务工:“会开不?” 勤务工说:“会!” 许传领把枪向刘洪宪手里一递,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让勤务工坐上副驾驶的位置,把门一关,让勤务工手把手教他开车。 教了一个时辰,许传领觉得挺简单,无非就那几下子。就要自己开。勤务工的手刚松开,车就不听使唤了,左一拐,右一拐,撞向了一堵花墙。好在勤务工一下把方向盘抢过来,踩了剎车。车前边撞去了一块漆,没大碍。 在许传领学车的当儿,杨守莱、鲁秀登几个人在一个偏房子里发现了一些铁盒子,像是炸药,杨守莱抓起来向远处仍了一个,没听见响。董玉麟过来一看,说是肉罐头,好吃。他们用匕首把罐头起开,一尝,是好吃极了,一窝蜂跑上去,把剩下的罐头抢了。 出来后,这才注意到,总统府门楼上边,一面国民党旗还浪荡在那里呢! 彭二、杨守莱几个人端起冲锋鎗就是一阵扫射,但只是穿了几个洞,还在那里飘。一排一班战士鲁秀登几个人干脆爬上去,把旗撕了下来。贺蓬让杨守莱去下关找沈洪义汇报这里的情况。杨守莱答应一声就走了。 这时候,也就是23日的早晨,他们看见104师的部队过来了。 那个着名的晴天白日旗降下来,红旗升上去,总统府上面站满了104师士兵的镜头,是后来补拍的。 第97页 2 这时候,“解放军已经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南京的工人、学生、工商界和群众组织,纷纷派人来到下关那个小旅馆里和侦察连联繫,要求他们去参加会议,演讲,接收敌产,抓敌特分子,保卫重要目标。可侦察连一共过来60多个人,一会儿派人干这个、一会儿派人干那个,忙得焦头烂额。 这天早上,沈洪义们还没吃早饭,一个戴着“南京维持治安委员会”白袖章的青年,神色紧张地找到他们说,山西路有座敌人的弹药库,特务要引爆它,要他们马上去处理,还说治安委员会的主任是金陵大学校长吴贻芳。 沈洪义一听这个问题很紧急,立即要几个侦察员跟他去处理。他们刚出门,一下怔住了:门外停着两辆美式吉普,车前头挡风玻璃的下沿,横写着一排醒目的中文字: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处。坐在车里的美国人,包括司机位置上的,都穿着美式军用夹克,竟然也都戴着“南京维持治安委员会”的袖章。从气质和派头看,准是大使馆工作人员。车上还有两个翻译。 战前沈洪义他们学过“约法八章”和涉外纪律,知道不允许与外国人特别是敌对国人员随便接触。于是沈洪义对那个年轻人说:“不行,这车我们不能坐。” 年轻人解释说,美国大使馆也参加了维持治安委员会,这两辆车是以维持治安委员会的名义向美国大使馆徵用的。他催促他们赶快上车,说去晚了,万一炸药库爆炸了,损失就大了。情况紧急,沈洪义顾虑不了许多,只好一招手,带几个侦察员上了车。 汽车很快开到山西路那座仓库。沈洪义进去一看,并不是弹药库,而是军需库。大多是航空、照相器材之类的玩意儿。沈洪义馋一架望远镜,就拿着了。所以虽然心里怨那几个美国人大惊小怪,但还是有点安慰。留下两名侦察员和仓库人员一起看守仓库,就随车往回返。路上,他看着旁边美国人的黄头发、大鼻子、蓝眼珠、白得像石膏一样的脸,想:“世界上还有长这副模样的人哩!不过也怪了,按说他们和国民党是一伙的,怎么还来找解放军呢?而且看去还挺认真的。娘的,看来这些美国佬也不仗义!怨不得有句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哩!” 开车的美国人通过翻译连问了沈洪义几个问题:“你们进城的有多少部队?占领南京的最高司令部设在哪里?司令是谁?” 沈洪义假装糊涂地说:“我们的司令是朱总司令。” 美国人说:“我是问你们这支部队的司令是谁?” 沈洪义说:“噢,是陈毅。” 美国人不满意了,一个劲儿“no,no ”地摇头,说:“陈毅我们知道,我是问你们进 城的这支部队的司令是谁?” 沈洪义只好直白了说:“对不起,还是我们的军事秘密。” 美国人耸耸肩,说:“噢,我们理解。” 沈洪义的意思是想返回临时指挥部的,但车却拐向了美国大使馆,美国人把车停在马路边,要请沈洪义进去喝咖啡。沈洪义一肚子心事,哪能答应?再说他哪有和这些大鼻子打交 道的能耐?就拒绝了。美国人这才说:“我们的大使司徒雷登先生想见见你们,并通过你们 见见你们长官,请予合作。” 沈洪义更慌了,幸好战前政治学习时听过怎样应付这种事儿,于是就生硬地说:“我们不知道什么美国大使馆,只知道你们是住在中国的侨民。” 美国人生气了,说:“那就请你们下车,我们要回去处理公务。” 沈洪义想:狗日的说变脸就变脸,下车就下车,这点路还难得住老子了?又一想,这样做岂不是丢面子了?脸一拉,说:“你们是维持治安委员会派来帮助我们执行任务的,从哪里把我们接来,就该把我们送回哪里!” 他和两个侦察员就是不下车。美国人摇摇头,只得开车送他们回去。 这时已是早上9点多钟了,104师的部队一队接一队地从街上走过。南京市民、工人特别是学生不断涌上街头夹道欢迎,使沈洪义们感到惊奇的是,国民党的交通警察居然也上岗了,站在路口维持秩序。后来听说他们的头头是地下党员,南京的地下党真还有两下子。 3 许传领离开总统府前,实在馋那辆轿车,就动员那个勤务工开着车,带着他、刘洪宪、杨守莱、魏继贤几个人,一直把车开到了下关。碰到有问的,许传领就说:“这是留给师部用的。” 这时侦察连已经接到新的命令,去占领国防部二厅,他们就和连队一起,进驻到了原国民党国防部二厅,那辆轿车也被开进来了。 因为侦察连进驻得太突然,里边还有一些人没撤走。不过他们都是穿长衫或中山装的,对侦察连的人说他们只是勤杂人员,是特意留在这里等待起义并保护财产,等待大军接管的。不过南京地下党工委来人说,这些人十有八九是留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因为国防部二厅是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大本营,里边有许多国民党特务系统的机密档案,说不定他们还没来得及全部转移呢!地下党的人要侦察连的人一定要保管好这些档案,不要让特务破坏了,他们对上级汇报后再来接管。侦察连的人发现,在一个大房子里果真有一个半地下式的大保险柜,他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没打开。于是董家莆就命令机枪班就住在这里边,严加防范。他们就睡在地毯上,倒也觉得舒服。 第98页 第四卷 侦察连(62) 不过也有叫侦察连难为的地方:你说这里边没走的人是特务吧,没有确切的证据;你说不是吧,他们又待在你身边,整天这里串游那里串游的,叫你不放心。一次机枪班出去执行任务,一个人还不知怎地熘进了那个大房子,叫连里值勤的看见了,喝令他出来,他点头合腰地说是按习惯进来检查保险柜的,生怕被搞坏了,他们没法交代。 董家莆和李战胜听了这个情况,到大房子里来,皱着眉头想:你说这大铁柜子里到底是啥玩意儿?要真是重要档案,万一叫特务破坏了就麻烦了。不过怎么对付那帮留在这里的人呢?这帮人的住处已经被集中在了西侧那座楼房的二楼,说起来好监视了一些,但毕竟不能完全看好他们。他们嘀咕这事的时候,许传领在一边听见了,说:“那还不好说?把这帮人撵出去就是了。” 李战胜说:“你说的倒轻巧,人家说是起义的,你凭什么把人撵走?” 许传领说:“你们情管把这事儿叫给我,保准叫他们自个儿乖乖地走。” 李战胜还是不太乐意答应的样子,董家莆却说:“那好!限你两天之内完成任务!不过不能乱来!” 许传领说:“是!” 那些留守人员是分别住在三间房子里的。这天早上,他们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这三间房子第一个起床的人刚打开门,头顶上都突然掉下了一个手榴弹,在脚下 的地板上砸出了一个白印儿。而且,看来手榴弹弦是扯出来吊在门框上的,门一开,就掉下来了。这一下,开门人吓得没了人声儿,惨叫着:“手榴弹!手榴弹!” 抱头向屋里窜,待屋里人明白过来,也吓得纷纷往床下、桌下和墙旮旯里躲。不过奇怪的是,这些铁傢伙都没炸。可他们还是吓得不轻。找来侦察连的人,哆哆嗦嗦地说了情况。 董家莆阴着脸,三间房子走了走,拣起三颗手榴弹看了看,看出里边的药已经倒出来了,知道是许传领这小子捣的鬼,但他把这秘密闷在心里,对那拨人说:“看来,你们起义叫国民党特务恨了,要治死你们哩!也幸亏这几颗手榴弹受潮了,没炸,要不——哼!看来,你们在这里的安全是没有保证的,还是搬走吧。” 一个人问:“有什么证据说是国民党特务干的?” 董家莆眼一瞪:“娘的!不是国民党干的是哪个干的?咹?你说!告诉你们!不管是哪个干的,俺们对你们是负不了责的!有些事儿该明白的也得明白!甭找没趣儿!你们要是还赖——嗯——住在这儿不走的话,哪个死了哪个负责!” 那拨人互相看看,没做声儿。 当天下午,他们都悄悄搬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第二天,南京地下党工委的人就带着介绍信来了,他们还带了几个技师,打开了那个大保险柜,里边果真是些敌特档案,无比重要。他们对侦察连表示了感谢,把档案全部带走了。 李战胜碰到许传领,问:“这好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许传领说:“什么好事儿?是不是那些傢伙滚了?” 李战胜没好气地:“走了!” 许传领说:“这不就得了嘛!” 说罢就走了。 李战胜看着许传领的背影,皱着眉头没说话。想想也是啊!无论如何,那帮人是走了,少了一桩大心事。 4 这天,35军的三个师已经全部过江,进驻到了南京。103师驻防在下关到新街口、中山路到中山北路以西;以东是104师;再向东至中山陵一带是105师。 为了防止出现违纪事件,军部下令,除正常的值班、上岗,部队没有命令一律不得外出。 但因为103师侦察连是第一个进来的连队,所以军部下令让他们以南京军管会的名义上街巡逻,处理应急事务。这一下侦察连人人都成了政治家、外交家、治安警察等多面手了。一会儿有搞破坏的特务要他们去抓,一会儿还要回答突然遇到的中外记者的问话,一会儿有起义、投降的国民党部队要他们接收。侦察连本来集中了,又高度分散了,人人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连部突然接到师部一个命令,要他们紧急赶往郊区的土山,那里本来有国民党两个团要投降,可不知怎地出现了骚乱的苗头,要他们赶紧去处理。在家的董家莆傻了眼儿,全连大多数都去执行命令了,自己还要留在连部值班,随时应付突发事件,不能离开,这里满打满算只能凑合起轮班在家的贺蓬、魏继贤、杨守莱等十来个人,也就一个班的兵力,要他们去对付两个团?天!中吗?可不中也得中啊!既然是命令,哪有不服从的说法儿?他只好把贺蓬叫来,把事情大约说了说,要他把在家的所有人都集合起来(除了董家莆本人),火速赶往土山。 贺蓬把人集合起来,拉倒大街上,一边往土山的方向赶,一边看着街上的车辆,终于看到一辆空着的大卡车开了过来,贺蓬手一摆,魏继贤、杨守莱几个人站到路中间,冲锋鎗挎在胸前,凶巴巴地打了个停车的手势。卡车停下了,魏继贤、杨守莱二话没说就跳进了驾驶室,其他人跳进了车厢。 司机惊慌地解释说,这车是按照维持治安委员会的指示,到机器厂拉人到中山陵一带维持秩序的。魏继贤说:“你们的事儿重要还是大军的事儿重要?什么委员会不委员会的,俺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呢!眼下你们要看清形势……” 第99页 杨守莱见他又要作报告了,凶凶地对司机说:“罗嗦个啥呢!叫你开你就开!去土山!耽误了俺们的事儿,你吃不了兜着走!快!”他把枪沖司机摆了摆。 司机只好一踩油门,卡车快速向前赶去。 赶到土山,情况比他们想像得要严重。 原来,解放军过江后,国民党的这两个团没有跑,留下来和解放军进行了接触,要求以起义对待,但解放军方面的谈判代表没答应,说他们这种情况只能算作投诚。国民党方面一些军官本来就不满意,偏偏解放军因为刚过江,事情太多,把他们扔在一边没顾上管,他们集中在几个大院子里,连着几天吃不好,喝不好,在一些军官的煽动下,终于要闹事了。虽说他们的枪已经大部分被集中在一个临时仓库了,但还是有少数人留了下来,待贺蓬这拨人赶过去,正赶上一个院子里有人开了枪,一些人撞倒解放军的谈判代表,冲到院子门口,要到临时仓库去把枪夺回来。 眼见情况紧急,贺蓬几个人堵到门口,沖天上开了枪,大喊:“谁敢动?” 闹事的人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解放军,一阵惊慌,收住了脚。 魏继贤大声问:“哪个闹事的?站出来!” 前边有人小声嘟囔:“你们不给吃,不给喝,就这样子对待我们?” 可能闹事的人猜测到解放军来人不多,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又开始有了乱象。 贺蓬看见天上飞来一只小鸟,左轮枪一举,“怦”一声,小鸟落了下来,大声说:“谁说没吃的?先给你们尝尝飞禽的味儿!” 魏继贤也从旁边一个战士手中拿过一桿马枪——他长枪打得准——“怦、怦”两枪,把惊飞起来的两只鸟打了下来,喊:“俺再送你们两只!” 他们接着把枪口转向人群,哪个不老实,把枪口对准哪个。对准了哪个,哪个就赶快噤了声,身子也缩小了一圈儿。 杨守莱也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人群。 一个谈判代表趁机喊:“你们谁身上有枪,希望现在马上交出来!还算你们是投诚!要过了这个时间,就坚决以敌对分子处理!” 杨守莱大喊:“娘的!快点!这会儿还留枪,找死是不?” 终于,有七、八支短枪扔了出来。 魏继贤喊:“还有!快点!” 又有三把扔了出来。 人群里有人喊:“哪个还有?快点扔了吧,别连累了弟兄!” 过了一会儿,再也没有枪扔出来。有人喊:“长官,真没有了。” 贺蓬说:“谁说我们不管你们吃喝了?这不,我们带来的车,就是给你们拉给养的嘛!你们要老老实实回屋里等着!现在,你们听口令——立正!向后转!目标——各人的房间,齐步走!” 闹事的人听着口令,走回了房间。 贺蓬和几个谈判代表商量了一下,要他赶快派人跟车回城里,向军部汇报情况,并抓紧派来兵力,送来食物。谈判代表答应了。 下午,来了一个加强连和几辆满载食物的大车,侦察连的几个人才撤走了。 第四卷 侦察连(63) 5 尽管进城部队东扑弄西扑弄,但怕出事怕出事的还是出事了,而且还多出在自己身上。103师307团一营谢营长带班出来,走到美国大使馆前,实在压不住好奇心,要进去看看洋景儿,大使馆的警卫都没拦住他。这一下惹恼了司徒雷登,出来用熟练的中文斥责他。 谢营长也毫不客气——咱是胜利了的大军,你们是帝国主义,谁怕谁?就义正词严地给大使讲了一番大道理。大使恼了,叫他立即滚开!谢营长更是义愤填膺,叫大使滚出中国的土地!司徒雷登见和这大兵讲不清道理,回到办公室就给北平的共产党中央发去了抗议电报,同时也给华盛顿发了电报。 当夜美国之音就对此事进行了广播。 中央见事儿闹大了,严令查办,8兵团政委江渭清亲自带人到了307团驻地,关了谢营长的禁闭,等候进一步处理。后来,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里,把这件事的主角写成了这个营姓王的教导员,让他戴了怨帽子。不过好在人们对这个冒失的角色都不怎么讨厌,至多抱以善意的一笑。 还有一个想观洋景儿的战士闯进了苏联大使馆,不过还好,大使夫人请他喝了怪味儿的咖啡,还送给了他一包糖果,怀了孕的她还亲自开车把他送回了部队,说要看看他们这支英雄的部队。大使夫人一离开,那战士就被关了禁闭。 许传领分到的任务让他苦笑不得。在他们驻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挂着“美聚院”牌子的三层楼房,其实是一个妓女院。经常有穿旗袍、涂脂摸粉的女人出出进进,扭腰摆臀,眼波勾闪,惹得一些经过的大兵,一个劲儿偷偷地看。师里怕出事,就派许传领和邹见富一人一支短枪,在美聚院门前站岗。这一阵儿不知怎地,邹见富说话少了,经常勾着头想心事。有时和他打招呼,他还会猛怔地吓一跳。这小子,是怎么了? 其实,这时的邹见富真还有满肚子心事。心事就在自个儿的一个帆布挎包上。自郯城战役他拣了二十三块大洋后,又拣了一个帆布挎包,把大洋放在了里边,白天塞进背包里,晚上枕在头底下。说也怪了,自有了这个挎包,以前他不太在乎的纸票什么的,也在乎了,有就留下来。淮海战役时,他还拣了一些金银细软,都放在了挎包里。 第100页 说到淮海战役,他参加八路军后,曾形成了一些观念,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有了一种盼想,觉得挺好,可是老天!那淮海大战是一种什么打法啊!那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那是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仗啊!天摇地动,血海尸山,人人都成了红了眼的兽,人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一场血火大战,把他震得骨酥心寒,原来脑子里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一下子被抹得苍白无味——不论是什么“主义”、“思想”,要是用这么多血去染、去泡,不叫人心冷吗?这合理吗? 还有,自己刚到队伍那阵儿还很吃香,可时间长了他明白过来,真吃香的还不是自己这类人,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只要是能杀能砍就能吃得开。就象许传领那样的,入党比自己晚多了,不早就是班长了?自个儿呢?不还是大兵一个?你还有什么混头? 这样一想,那个帆布挎包在他心里就更沉了。眼下,他的这番心事许传领自然是不知道的。 6 因为耽误了的生意,“美聚院”的老鸪对给她们派岗一事很不满,就常指使里边的女人出来挑逗他们。许传领还是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些花枝招展、身子轮廓突鼓突显的女人,只觉得脸热心跳,滋味很复杂。自进南京城以来,大街小巷的,经常看到穿袍子、身段明显的女人,原本压在心里的一种东西,好象醒过神来似的,老是在身子里窜来窜去的,弄得他每每费老大的劲儿才能压住它。眼下对着这样一群女人,他脸板着,一点意思也不敢露出来,时间一长,脸都快僵了,可她们还是老围着转。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怕把不住自己,也不知是把不住什么。把枪一拔:“妈拉个巴子!快滚!再过来老子毙了你们!” 几个女人花容失色,尖叫着跑了。许传领觉得对这些好看的女人这样真是不应该,有些于心不忍,心里说:“谁叫你们老在这里转来转去的?” 比起来,他还是喜欢到街上去巡逻。这天终于轮到他和杨守莱上街了。走着走着,看到右手街面上有个照相馆。他们都是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城市,又是占领了南京,心里本来都有照张像的想法。许传领就说:“走,进去照张像!” 进去后,还是第一次看见照相机,高高地站着,象一架重机枪。他们轮着过去让这重机枪扫射了一番,照了像。照相师傅要他们三天后来取。他们要掏钱,师傅连连摆手,说:“大军作战辛苦,不要钱,不要钱。” 许传领还是掏出几张北海票子,也不知道够不够,扔给了照相师傅。 他们又走到一个摆摊儿的地方,摊儿上全是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他们看见有一个卖国民党旧军服的摊子,军上衣、裤子、帽子、鞋等等的什么都有。军上衣是呢子的,领章什么的都摘掉了,看去很馋人,不过不能买,因为用不上。倒是那些鞋还可以,翻皮的大头鞋,好象也是美国货吧,很结实,又气派,就想买一双。 许传领掏钱想买,摊主一看是北海票子,说不要。许传领想:“娘的,都解放了,为什么不能用?觉悟真是低啊!”就质问他怎么不能用? 摊主说现在市面上还没使这玩意,他们不能要。 杨守莱想起自己在郯城拾的那些花花拉拉的票子。当时他一共留了54张,淮海战役和魏继贤在弹坑里打牌时丢了二十几张,还有二十几张,不知眼下能不能用。他心里已经作好了碰钉子的准备:一是还不知它们是不是钱,是什么钱;二是上面叫自己划上了红桃k,梅花a等符号,搞得乱七八糟的。孬好拿一张试试吧,问摊主:“这个能用不?” 摊主接过一看,用手甩了甩,眼冒了光,奇怪地看看杨守莱,问:“老总能用,能用!您买几双?”他又奇怪地看了看杨守莱。 当时,许传领穿着军装,杨守莱却穿着便衣,头戴瓜皮帽,上穿黑色的右大襟短袄,大裆裤子,典型的鲁南百姓服装。尤其是那大襟短袄,脏得厉害,油光光的,中间还束了一根草绳子。要不是他背着枪(还一长一短呢),一边还站着个穿军装的,谁还把他看成是个当兵的?说是个要饭的嘛,倒有人相信,可他身上偏偏就有货真价实的美元,你看怪吧? 当下杨守莱就琢磨开了,他拿出一张票子来只是试试,可听摊主竟然问他买几双,看那意思,那一张还能买两双?就大胆说:“两双。” 他要给自己的哥们也买一双。 摊主连连点头,抱出了几双鞋,要他们挑。挑了两双后,摊主又问:“老总还要什么?” 杨守莱又想:“巴不是那张票子还没用完?”又不能露出自己不知道的样子,看了看自己束在腰上的草绳子,说:“那皮带——也是两根。” 摊主麻利地拿了两根皮带。 杨守莱接过后,又眼巴巴地看着摊主,想看他还问不问买什么了。 摊主说:“老总,您买这些东西,照理还欠我几分,不过我也不要了。您走好啊!” 杨守莱虽有些疑惑,可这次毕竟也是意外的收穫,更重要的是知道了那副 “牌”是很值钱的,因此心里还是很恣的。他分给许传领一双鞋、一根皮带,两人喜气洋洋地向回走。 第101页 其实,摊主早就看出那两个土包子不知道这是一张十元面值的美元了,按当时的价儿,买他的半个摊儿都不成问题,可他适可而止,卖给了他们两双鞋、两根皮带,把他们打发了。 7 第二天许传领是和董玉麟上街巡逻,看到一处地方一堆堆的,围着好多人,就走了过去, 一看,原来是一些象棋摊儿,摆擂台的设下牌局,让人来下,要赢了,设局的就输给挑战者一元钱;要输了,挑战者就输给设局的一元钱。董玉麟是个棋迷,看到这种事儿自然放不过,在一个棋局旁边看了起来。 这个设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他的摊儿上,围的人最多,挑战的人也最多,有的还连下了好几局,可都一无例外地输了,钱都让老者划拉去了。个个输得脸红脖子粗。 董玉麟默不做声地在棋局面前蹲了下来。老者看看他挎着的枪和旁边同样挎着枪的许传领,说:“大军还是不要掺和这些事儿。” 第四卷 侦察连(64) 董玉麟说:“怎么了?怕不给钱是不是?告诉你!一分也少不了!” 老者冷笑一声,道:“按规矩,第一步你先走!” 董玉麟也不说话,眯着眼走了一步。 老者看他走的第一步,就有些奇怪,抬眼看看对手的脸,跟着走了一步。 董玉麟又走了一步。 老者神态有些紧张,琢磨了一会儿,再跟了一步。 董玉麟又走了一步。 老者鼻子尖上出汗了,也不出手了,憋了好半天,脸红了,嚅嚅嘟囔:“算你赢了。钱 在那儿,随你拿吧。” 董玉麟冷笑一声:“甭急,钱先放那儿。” 他又走到邻摊上,和新对手下起来。结果,也是走了没几步,赢了对手。 这天,他横扫了这里的十个棋局,还有几个收了摊,不和他下了。他没要哪些摊儿的钱,只对他们说:“就凭你们这些臭棋,还到这儿骗钱?快滚!” 那些棋摊主儿,个个红着脸,收起摊子离开了。 周围观棋的人发出啧啧的声音,看着董玉麟,像看一个奇异的神人。 许传领傍在他身边,神气也壮了许多。他光知道董老头儿在部队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好象这还不说明问题,可今儿一看,在南京街头他也是威风八面哩!不觉更佩服他了。 其实这董老头儿的棋术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他一直没对人细讲。 他是河北沧州人士,生于1902年,早年父母双亡,十几岁就流落到北平,在香山寺附近结交了一帮流浪小儿,成了他们的头儿。讨饭之余,围着香山寺上墙爬树,打狗掏鸟,也有好多孩童的乐趣。过不多久,寺里一个胖胖的方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他一张坐毡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木制棋盘,经常有一些棋界高手过来找他下棋,可无一能将动他的老帅,就别说赢他了。因他的老帅从来没动过,时间久了,颜色就比别的棋子深了许多,并蒙上了一层灰尘。 一次董玉麟偷偷动了动那老帅,竟然纹丝不动。这才明白,这老帅是用钉子钉在棋盘上的。怨不得方丈放言,哪个能将动他的老帅,他就从此不下棋了呢。 对董玉麟这捣蛋鬼,方丈是不讨厌的,反觉得他聪明伶俐,手脚利索,内心里挺喜欢。董玉麟在旁边看棋,时间长了,偶尔提醒客人几招路数,竟然也让方丈暗暗心动。后来干脆收他做了一个“跳墙和尚”——就是在寺里干些杂活,跟着和尚做点功课,寺里施捨一些衣食,但不是正式出家——常教给他武艺和棋术。 孰不知这董玉麟天资聪慧,不论是武术还是棋术,功夫日进。1918年6月的一天,师徒二人又在对弈,十几步下来,已是十六岁的董玉麟果真一步将到了点子上,方丈盯着棋盘,哑然不语了许久,忽然举起手掌,“啪”地一掌,棋盘粉碎,棋子像颗颗弹丸迸向空中,竟然打断了些许树枝,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董玉麟脸吓白了,忙跪地谢罪。 方丈赶紧将他扶起来,说:“弟子不必这样,我是早就盼望这一天了。要不我会终身扯 在这局棋上,迷也迷死了,今日是你把我解脱了出来。不过我早就看出来,这一方小寺,并不是你的久居之地,既然你的技艺已成,可以闯荡江湖了。记住,不论走到哪里,摆下棋局,只要说是从香山寺里出来的,别人都不敢小看你。” 其实方丈早就看出董玉麟不是出家之人,要不早就收他当正式和尚了。眼见得他成为了一个小伙子,棋艺、武艺日精,也期望他闯荡社会,成就一番事业。 董玉麟满怀伤感,谢了师傅,这就走出了寺门。谁知时世难料,上天并没给他特别的造化,他在外流浪多年,走投无路,只好走入行伍,先跟吴佩孚,后跟张作霖,又跟共产党,颠簸半生,从武二十余年,临时来看,似乎并没成就一番事业,好在面上看,他在队伍里自我感觉尚可,至于究竟能不能有什么造化,还看以后了。 第20章 1 没想到董玉麟横扫街头棋局这事儿,马上就传遍了南京的象棋界。 第三天上,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走上门来,要见识见识大军里的奇人。他穿长袍,戴宽边眼镜,蓄银色长须,很有飘逸之风。连长、指导员让通讯员给老者倒上了热水,对他的 第102页 要求也不好拒绝,把董玉麟找了来,将就连部,摆好了棋局。 侦察连的人听见了,都过来看。但指导员不让别人进,他们只好围在门口,叽叽咕咕地边议论边向这看。 董玉麟连着和那老者下了三盘。前两局董玉麟赢,本来他们说好了是三局两胜,按说胜负一定,但老者非还要下第三局。这一局董老头输了。不过老者脸红红的,双手在胸前一抱,说:“我知道是先生让我,惭愧,惭愧。” 董玉麟说:“哪里,哪里,先生的棋术已经很是高明了。” 言谈中还是隐隐透着一股傲气。 连长、指导员客气地请老者喝点水,休息一下。 没想到这老者也不客气,坐在他们当面,藉此洋洋洒洒地抒发开了情怀:“大军里真是什么高人都有啊!在下深表佩服!佩服!其实我早就知道,天下非你们莫属。老夫通读史书,遍览几千年,自汉末以下,腐儒充斥,骨软气懦,华夏早没了堂堂气象,尤近百年来,以广大躯身,竟堕为垂垂病体,任列强剪割,老夫犹深埋窨井,心死久矣!没想到时至今日,霍霍杀出一彪精英,老夫豁然开窍,汉家并非无人,武魂犹在!早年汉武大帝手下有卫青、霍去病两员大将,千里飙击,万军丛中取上将头颅,驱匈奴于万里之远,皆因武帝刻意培养擢拔,明珠终现。如今毛泽东麾下更是猛将如云,人才济济!这样的大将何止千百!只不过汉武大帝从早襟带卫、霍,带出了一种皇家气度,其实就才质而言,大军里的猛将绝不亚于他们。倘日后咱华夏倡勇武,行刚健,以此等威猛精神经营家园,威势四方,则中华兴盛指日可待!在下以区区棋局窥大军魂魄,一番感言,请不要见笑。” 这边的连长、指导员、董玉麟和傍在门边的一些人,一时听愣怔了。没想到一个棋局,引出了老先生这么一番感慨!他们虽然没全听明白,不过显然表示的是对他们的钦佩之情,心里不觉也有些自豪。看看董老头儿,送去了佩服的眼光,觉得他为他们争了脸儿。 指导员客气地对老者说:“我们是第一次进入大城市,有好多东西不懂,有冒犯的地方,还望指教。” 老者连说“哪里哪里”,客气一番,不顾挽留,就告辞了。 老者走后,大伙问董玉麟第三盘是不是他让的,他不以为然地说:“他也算得上是一个高人,咱的棋不能下绝了。” 事后他们知道,这老者还是南京一个知名人士。 谁知就在侦察连里这种自豪感还没过去的时候,当天晚上,连里就出事了。李战胜阴着脸找到许传领:“走!跟我出去一趟!” 2 事情出在彭二身上。 这天晚上他和鲁秀登一起出来巡逻,他不知怎地换了便衣,只是戴上了军管会的红袖标。巡逻了一阵子,他突然想自己走一走,就对鲁秀登说他要到另一条街上巡逻,这样范围可以扩大一些。鲁秀登答应了。 他们分开后,彭二转悠了一阵,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这里的路灯隔得很远,瓦数也不高,昏昏暗暗的。走了一阵儿,右侧的一个门开了。一个少妇出来泼了半盆水,又回到屋里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她家的客厅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针线篮子,里边好象就她一个人。这么想着,他已经过了那门,可脑子里老晃着那少妇的影子,不知怎地又转了回来,并且把红袖标也摘下来了。 走近那门时,就觉得脑子里轰地一热,像迸开了一股热雾,一股劲儿猛烈地泛滥上来,不知怎地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少妇果然是一个人坐在灯下做针线活儿。他只看到那少妇嘴张了几张,似乎问了一句什么,他似乎也回了一句,好象是说想找水喝,但嘴很干涩,也不知说出来没有。接下来就是他看着少妇丰满的身子,扑上去了。眼前闪过少妇惊慌的眼神,耳边响起了刺耳的尖叫。 其实这座房子里并不只是少妇一个人,二楼上,她的丈夫和几个人正在打麻将。听见少妇的叫声,一起沖了下来,见一个汉子狗熊似的正扑在少妇身上折腾,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大胆的,一下子火冒三丈,扑上去就把那汉子按住了,并用绳索把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 第四卷 侦察连(65) 要在平时,这四个人要捆住彭二可不容易,可当晚彭二就像吃了迷魂药,大脑一片混沌,希里糊涂地就让人捆粽子似地捆起来,挨了一顿臭打。直到这时他脑子才清醒过来,但已经 晚了,一点也动不得了。 少妇的男人问他是哪儿的、干什么的。彭二想吓唬他们,说:“你们快放了我!我是大军的人!” 屋里的人有些怀疑,踢他一脚:“胡说!你说实话!” 彭二反倒更来了劲儿,嚷:“我是103师侦察连的!不信你们去问!我进屋是找水喝的,快放了我!” 屋里人反倒不服气了:奶奶的,你都爬到人身上了,还说是找水喝!都说大军纪律严明, 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大军的人,大军能怎么处置他。 于是他们就让一个精瘦的汉子打听着到了103师侦察连,报告了这件事。 董家莆和李战胜一听,脑子“嗡——”一响,眼看要炸了。赶紧商量了一下,李战胜决定喊着许传领去核实一下,随机处理。因为许传领是党员,这事儿喊他合适。 第103页 走到那户人家,李战胜和许传领一眼看见那个少妇的领口被撕破了,正在嘤嘤地哭。被捆在地上的果然是彭二,他们心里哭笑不得。不过许传领看他穿着便衣,不觉多了个心眼儿,偷偷对他使了个眼色,上去狠狠踢了他一脚,骂:“什么侦察连的?竟敢冒充解放军?” 李战胜心一动,也说:“把他带回去!严加处理!” 许传领上前把彭二腿上的绳子解开,胳膊还绑着,推了他一下:“走!” 这家人家半信半疑,说:“他真不是大军的人?不过你们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李战胜狠狠地说:“你们放心!对这种祸害老百姓,冒充大军的人,我们一定不会轻饶!” 回去后,董家莆和李战胜马上对彭二进行了询问,彭二低头搭拉角地,本来想辩解,可当李战胜问他为什么穿着便衣、没带袖标单独出去巡逻,并且让绑在了人家家里,那少妇的 衣服还被撕烂了时,他没了话。董家莆恨恨地说:“娘的!你就绑那儿吧!” 对这事连里当然不能隐瞒,马上汇报给了师部,师部又汇报给了军部。军部下令坚决予以严惩,决不姑息!按规定犯了这种事儿被枪毙是无疑的,军部的坚决予以严惩也是这个意思,可毕竟没明确地指出要枪毙。师里考虑到他战功累累,加之当时他穿着便衣,李战胜和许传领现场处理得当,还没给解放军造成很坏的影响,就决定枪口底下放人,作出了开除军籍、党籍的决定,第二天就让他缴出武器、军装,离开了部队。师部汇报给军里,说是执行了命令。 彭二临走时,连里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回家。连里发给了他一些路费。董玉麟、许传领几个老战友为他送行,许传领心里怅怅地,劝他:“到哪山砍哪柴,你也甭想多了。” 彭二看他一眼,眼里有感激,说声:“兄弟再见!” 就走了。头也没回 。 这彭二走出南京城不长时间,就找到了三野25军的一支部队,说自己原来是35军104师的侦察兵,掉队了,想参加他们的部队。这个部队的团长听说他是侦察兵,二话没说就把他收下了。 3 其实,彭二这是第三次重新参军了。他的秘密也到了好揭开的时候了。 他是江西吉安人,家有三亩稻田和六亩竹园。1933年,他家和邻居家发生了一场血案。 这家邻居姓秦,主人外号“竹耙子”,老婆外号“竹笊篱”,听这外号,就知道他两口儿的为人了。两人是天生的一对。他家有四十亩稻田,二十亩竹园,在村里算得上是富户了。本来,他们两家的竹园隔着一条路,园子离路都还有段距离。可竹耙子任由自家的竹园向外长,一直长到了路边。这年春上, “竹笊篱”跑到老彭家的竹园里挖竹笋,彭二娘看见了,过去责问她,竹笊篱说她挖的笋是自家竹园里的竹子长过来的,彭二娘是多管闲事儿。 彭二娘说她不讲道理,竹笊篱说你家的娃要是到我家耍,不还是你家的娃吗?咱到底是 哪个不讲道理?彭二娘竟然一时不好反驳,但总觉得她就是不讲道理,也没饶她,两人骂着骂着就抓挠起来。竹笊篱没占便宜,带着满脸抓痕,衣衫破烂地跑回了家。 这一下两家就闹了起来。老彭家还不知道,其实竹耙子早就打他家竹园的主意了,见自己老婆吃了亏,自知机会来了,便叫她浑身包扎,在床上躺下来,到县府递了状子,花了些 大洋,县府一纸判决下来,说老彭家蓄意伤人,要他家赔偿大洋一百。老彭家自然不服气, 也上告,可没有钱花,哪能有结果?又赔偿不起,县府就把竹园判给了竹耙子家。 那天竹耙子带人到老彭家的竹园打桩,老彭手持砍刀,抓着竹耙子要拼命,叫他家的帮工一棍把老彭砸倒了。竹耙子让帮工下狠劲儿打,直到老彭憋了气。 彭二娘跑来救丈夫,也叫人揪住了。竹笊篱赶过来,把彭二娘的衣裳全撕碎了,还往他娘的嘴里塞了大粪。彭二娘赤身裸体地跳了涧。这年彭二16岁。他听见了竹园里的喧闹,跑过来,正好看见了竹笊篱打他娘和他娘跳涧时的一幕,竹笊篱披头散发、两眼血红、张牙舞爪折磨他娘的模样,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突然觉得女人是这么恶,这么丑!他跳过去要撕碎了竹笊篱,叫人一棍子打晕了。 当晚,一队红军路过,他参加了红军,队伍上发给了他一把砍刀。 队伍走到另一个村子宿营时,他偷偷返回去,潜入竹耙子家,用刀剁了竹耙子和竹笊篱。对竹耙子,他就照脖子砍了两刀,对竹笊篱就不客气了,一刀砍晕了后,想起了赤身裸体的娘,也撕光了她的衣裳,连着向她身上砍。在这剎那,他突然觉得身子里甦醒了一种东西, 窜游在血管里,使他浑身发热,手怎么也收不住,先是砍她的奶子和大腿,接着浑身乱砍。 直到像厨子剁馅似的,把她剁了个稀烂。 完事后,到河里洗了身子,跑回了队伍。 此后,血里火里地打了几年仗,吃了几年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身子里剁竹笊篱时产生的那种发热的东西不但没消失,反倒越来越明显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泛上来,骚热着、鼓涌着叫他想干点什么。不过说来也怪,干什么也不如在战场上刀刀见血的拼杀发泄得痛快。于是,在拼杀中那股劲儿不断地膨胀、生长,又反过来耸动着他更疯狂地拼杀,这使他很快就成了一个豹子般勇敢的战士。 第104页 长征走到贵州的时候,一次歇息,他无意走到一个寡妇家借桶用,那寡妇高他半头,又 黑又粗,看到进来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眼波一勾一勾的,痛快地借给了他。在他去还的时 候,那寡妇把他喊到屋里,要他帮忙把房樑上的一块腊肉取下来。 那寡妇搬了一个凳子,却要他在下边扶着,自己上去取,不知怎地身子一晃,眼看要歪倒。彭二刚一扶住她,她就倒在了他怀里。 往下一段时间,他就觉得是云里雾里、昏头热脑地折腾了半天,衣物说不上怎地飞上了天,像和敌手搏斗似地,你上去,她下来;她下来,你上去,呼哧呼哧的粗喘比风箱还响。待到他清醒过来,看着身边光熘熘的、粗粗大大的黑女人,才品咂出刚才是发生了什么。 这一品咂不要紧,一股劲儿忽地又顶了上来,扯着女人的腿就把她拽了过来,那女人似乎还要和他对博一番,手脚乱扑弄,但在中了魔似的彭二面前,怎么扑弄也不行了,几个回合下来,女人就成了一个面布袋,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不长时间,他竟然连着折腾了四回,直到那女人成了一滩水。 这时他才体会到,干这玩意就像杀人一样,也他娘的很痛快!痛快得要死了! 第二天部队离开时,他看到那寡妇站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眼巴巴地看着队伍。当时许多人也包括他都带着一顶苇笠,他没抬头,就这么离开了。 4 从那,他的寡妇缘就开始了。并且逐渐有了个本事,部队不论在哪里住下,附近只要有寡妇,不用几天他就会摸清门子,比猎狗鼻子闻兔子窝还灵。 部队一直强调“爱民”,在村里住下,一般都会给百姓干些挑水、扫院子之类的活儿,有时也断不了到百姓家借个家什用用。彭二总有藉口到这样的寡妇家里借东西,三说二卖的,断不了打水、扫地地“爱民”一番,三爱两爱的就能和寡妇爱上床。当然他知道纪律,这种事儿做得很隐秘,多数都能应付过去。当然也有露馅的时候,这就有了三次重新当兵的故事。 第四卷 侦察连(66) 第一次是红军到达陕北,打了山城堡以后。部队在一个村子里休整,这段时间的休整, 吃的也饱,穿的也好,他心就痒痒了,瞄上了一家寡妇的门。 按他的经验,对一些独门独院的寡妇,只要稍微动点心思,大多能上手。没想到他找个藉口进到这家动手动脚时,人家吓得要命,喊了起来。他被人家邻居抓住了,送到队伍上,队伍上二话没说:“枪毙!” 不过这枪毙要等到第二天,开完大会后执行。当晚他就挖穿土墙,跑了。跑哪儿了?跑到陕北红军第27军,说自己是红一军团掉队的,要参加他们的部队。像这样的老战士,第27军还有个不要?这算是他的第一次重新参军。 “7·7事变”后,27军和贺龙的红二方面军等被改编成八路军第120师,进了山西。 1938年5月,他们部队打完一仗休整的时候,他又犯了那个毛病,撞到枪口上了,可他同样逃脱了。逃到哪儿去呢?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离不开队伍,进一步说,是离不开共产党的队伍。 说到原因,一是他当兵已经习惯了,叫他干别的真还不行;二是他有那种毛病归有那种 毛病,可对共产党的队伍还是很有感情的,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叫这个队伍浸透了,要说到别的地方比如国民党部队里去,他想都没想。不过再参加120师的部队他还是忌讳的,让人认出来怎么办?他突然想起来,原部队里有些干部好象被派到了山东,听说那里也闹起了八路军,不然就他娘的到山东吧。于是他凭着坚强的信念,风尘僕僕,坚韧不跋,一路要着饭,叫狗咬了六回,饿晕了三回,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山东。听说沂水那里有个八路军的“六大队”,就赶过去参加了。这是他的第二次重新参军。 跟着部队南征北战,闲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骚热劲儿是一阵阵儿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上来。只要一上来,就会鼓得很难受,就会千方百计转悠到某个寡妇家里去。当然总是有危险的,比方他几次都差一点叫许传领碰上了,而且还让他和赵庆江跟踪了至少一次。最令人惊心的还是他在那个叫麻疃的村子里干的事儿。 那几天,只要有心,村里要开斗争大会,并且要砸死一些地、富分子的气氛,都约莫能感觉到。这天,他偶尔听见村干部嘀咕,说这大会第二天就要开。 他早就注意到,在村西头有一家富农,为人刁钻歹毒,名声比村里的地主都坏,他全家肯定会被列入被砸之列。他膝下偏有一个好闺女,长的白白净净的,彭二碰到过几次。他就琢磨,这样的闺女要被砸死,不可惜了吗?偏偏这天晚上轮到他站岗,他在富农家门前转悠了一会儿,终于见到那闺女出来找她的弟弟,说他有话要对她说。 那闺女知道他是八路军,在当时的气氛下,有这么个八路军很亲切的对自己说话,就象在大水里看见一块木板那样嚮往,自然就答应了。当下就跟他走到了村北的坟地。到了那儿,彭二就不客气了,硬扑上去糟蹋了她。她嘤嘤地哭,说要到队伍上去告他。他本来就愁着怎么对付那闺女,听她说要告他,又想到她是个就要被砸死的富农分子,杀心顿起,堵住她的嘴,捆住她,狠劲儿糟蹋了几番。在这当儿,他心里里蓦地浮出了许多杀戮的影子,杀竹笊篱、杀国民党士兵,杀日本鬼子,甚至杀牲口,一股热气直顶脑门,一把抓过匕首,就动了手…… 第105页 这事过后,他后怕了一阵子,也有一段时间没踩寡妇的门槛。但一阵儿过去,还是照样儿。 这次进南京城后,最吸引彭二眼球的就是大街小巷里的那些女人。她们多是穿了旗袍,走起路来身子一扭扭的,胸、大腿、屁股立鼓立显的,从自己身边走过,那香味儿裊裊的,好久不散,心里别说有多痒痒了。想:要是和这样的女人睡上一觉,真是死了也值得。这时他才知道,原先和自己睡觉的寡妇是多么地不上档次了。 可城里人口密集,房子挨房子,象在乡下那样找家独门独户的寡妇就很难了。“美聚院”那种场合,都放了岗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钱去。过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一股火鼓在心里,麻糟糟的,干什么都安不下心,后来就越来越厉害,直至烧得浑身发热,好象不干点什么,身子就会被鼓破了似的。 于是就有了那晚的事儿。接着就是他的第三次参军了。 5 说来也真是,侦察连好象到了多事之秋,刚处理完了彭二,又跟着发生了一件事儿:邹见富不见了。 连里连同师部撒下人马,四处寻找也没找到。尹洪亮汇报说:这几天,他好几次看见邹见富摆弄他的一个挎包,里边叮叮噹噹地响,一次从里边掉出了一块银圆,叫他看见了。当时他怀疑,问他怎么有那么多钱,他说是攒的。可攒哪能攒那么多?现在想想,他是不是带了那么多钱跑了? 这可不是小事情啊!要是新兵犯了事儿还好说,偏偏犯事的是两个老兵,邹见富还是个 党员。更主要的是,他们都是第一船过江,进入南京的英雄。就那么几个人啊!师里已经把他们几个人的材料报到了第三野战军政治部,报的那可是特等功啊!全野战军也没几个!可这两个傢伙偏偏出了事儿,你说叫人说什么好呢! 对邹见富这事儿,师部也没办法,只好以失踪处理了。不过把政治部副主任和沈洪义派进了侦察连,帮着李战胜使劲抓思想教育,并对认为表现异常的人挨个谈话,好一阵子才渐渐平静下来。 对这事儿,许传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怎么说呢?彭二和邹见富都是一营侦察班的老兵,说起来和他们都有些恩怨,可恩怨归恩怨,是是非非的,总也是个心理依託。他们这一出事,他心里就像有个风筝断了线,一下空落了许多;又好象心里原先有个很牢靠的东西,被松动了几下。你说说,仗打了多少年,血里火里都过来了,怎么偏偏在进了大城市后出了事儿?难道人这一辈子,就不能有个很牢靠的想法儿?碰到点馋人的事儿,说变就变?真他娘的没出息! 不过,这几天许多部队驻地包括侦察连的驻地成天很热闹,不长时间,许传领就把那点 烦事儿忘掉了。最热闹的就是连驻地天天围着一群南京中央政治大学的男女大学生,打听着要参军。尤其是一些女生,嚷得更厉害。因为一下要求参军的太多,部队不敢做主,向上汇报,惊动了中央,周恩来下令绝对不能全部接收,因为这样会在国际上酿成事件,说共产党裹胁学生集体参军。于是103师挑选了部分学生,其余大部分都动员回去了。 这一下,103师师直各部门一下增加了不少大学生,热闹了不少。 其中有一个叫魏仪的女生,要求参军时去过侦察连多次。她围一条红围巾,衬一张白里泛红的瓜子脸儿;穿一件浅黄薄呢长裙,顺身体流水似地搭下来,显出了令人眼热的腰身,简直叫你担承不了。 也怪了,她见了许传领就打招呼,问他战斗故事。他被问多了,有时也扯几句打仗的事儿。他说话的时候,她毛茸茸、乌熘熘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里边还有火苗儿似的东西在跳。但他不敢看她,眼皮一麻达,就把眼光躲过去了。他觉得那只是城里的闺女好奇而已。 她参军后被留在了师宣传队,许传领遇到她,她每次都高兴地和他招手,乌熘熘的眼睛还是那么看他。 他看她穿军装的样子,和以前又有不同,乌黑的短发在帽沿下露出来,衬着白皙的脸,帅气又妩媚,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想不到世界上的女人还有这么好看的。他想,她怎么老是那么看自个儿呢?城里的闺女和老家的闺女就是不一样,老家的闺女才没这么看人的呢!那还不叫人笑话死?是不是她对自个儿……他不敢想了,一想脸就热,脸一热就更不敢想了。人家是大学生,又是城里的闺女,听说她家里开着好几个厂子,钱老鼻子多,怎么能对你有那种想法呢!你拉倒吧!再说眼下是个什么日月?成日里玩刀弄枪的,女人你搿得起吗?他突然想起了秀菊,眼一热,湿乎了。 其实他是低估了自己。就他在男人群里也少见的体魄来说,足以构成一个吸引异性的强大的磁场,何况一个对革命、对现实中发生着的一切都正神秘着、嚮往着的少女呢! 第四卷 侦察连(67) 侦 察 连 (长篇小说) ——谨以此献给首先占领南京总统府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英雄们 qu99 1 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的正、副班长董家莆和宋加强,是两个艺高胆大的傢伙,干什么都干得邪虎。刚当侦察兵没几天呢,对于侦察,只大约摸知道是探消息、瞅动静、看个地形什么的,就以为什么都明白了,接到罗营长要他们到马梁子据点侦察的命令,二话不说就上了路。 第106页 他们头戴顶上破了个洞的苇笠,露出一撮直楞楞的头发,穿一件露膀子的白短褂,敞着怀,下穿一条黑色的刚过膝的大裆裤子,推一辆轱辘马,扮做收花生米的,一竿子就插到了马梁子附近。不过,他们在周遭几个村转悠了一下,除在沟坡村打听到常有鬼子和二鬼子出去催粮催草,从这里走以外,别真还没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他们有些遗憾,照他们的理解,营长叫他们出来侦察有没有打鬼子的机会,是不是可以搂草打兔子,顺便宰他几个?可看来这机会也不是现成的。无精打采往回返时,已是偏晌的时候了。走出几里远,潜入沟坡村东南角一块树木遮天的坟地,想歇息一下,顺便想再等等看看,那些征粮草的鬼子今儿从这里过不。 这片林地以松、柏为主,中间夹杂着柞、榆、柳、槐等树木,长得很密,枝枝杈杈在上空遮成了一个绿盖子,坟地里几乎不见阳光,偶有微风吹来,草丛起伏,树叶簌簌作响。在这热辣辣的天气里,难得有这么一处荫凉地儿。他们在一座坟前的草窝里坐下来,解开搭裢,拿出带来的地瓜面煎饼、咸萝蔔条,卷巴卷巴吃起来。吃完后,打开水葫芦灌了几口水,就躺下来,听着“知了——知了——”的蝉鸣,舒服地眯起了眼。 刚眯下眼不久,从北边的小路上来了两个光头小子,大的十五、六,小的十二、三。大的手里拎着一把弹弓,小的甩着手跟屁虫似的跟在后边。他们都穿着破袷衣,一根草绳子揽在腰间,一边拣着石子,一边抹着鼻涕,走进了林子。 俩小子只顾搜看树上的鸟了,没看见躺在坟后的两个人。 凭着一股灵敏劲儿,俩小子踏进林子的剎那,董家莆和宋加强就醒了。掏出枪,两桿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目标。不过看清来者后,就把枪收了起来,眯着眼看着他们。 俩小子仰着头,四处洒觅,董家莆和宋加强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儿,只见那大小子一抬手,一粒石子儿嗖地飞上了树枝,紧接着,一只鸟儿被击中了,不过没落下来。叫树上的一个枝衩儿夹住了。 那小子二话没说,抱住树身就要向上爬。可就在这当儿,令人心惊的一幕发生了:在树下的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蛇。董家莆和宋加强都认识这种蛇,差一点儿叫出声儿来。 这蛇叫“草梢子”,是当地少有的毒蛇中的一种。身子短、细,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身披绿色花纹,经常窝在草丛里,不细端详,根本看不出来。它有很厉害的一手儿,能在草尖上游走,身子披分开草梢,滑爽地游出一个个“s”,眨眼间就会游出一大截儿。故名“草梢子”。甭看它细、短,毒性可了不得,人被它咬上,不到半天功夫,保准浑身肿胀,血凝得像泥块子,还有个活? 眼下那小子显然惊动了那蛇,从草尖上窜游起来,在离那小子不到一步远的地方,仰起上半截身子,细如针尖的蛇芯子飞快地吐缩着,细圆的、灰白色的小眼睛鼓突着,上面网着一层模糊的釉质花纹,透着冷漠可怕的、深不可测的意味。 空气一下被搅干了,现场的人谁也不敢动,生怕再次惊动那蛇,对那小子发起猝不及防的进攻。 那小子显然也看见了那蛇,不过他很老练地稳住身子不动了,眯着眼,鼓突着嘴,和那蛇静静地对峙起来。剎那间,谁也没看清那小子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胳膊在空中闪了一道虚影,一下拽住了蛇尾巴,手腕一抖,蛇身就垂下去了。但蛇不甘心,上半身一挺挺的,箭头似的脑袋一昂昂的,火苗儿似的蛇芯子一灼灼的,想把身子扳过来,攻击那小子。那小子压根儿没当回事儿,左手拇指、食指环住蛇身子,上下捋动了几下,蛇全身的骨节就零散了,成了一截瘫软的草绳子。那小子把蛇悠了几圈,“啁——”地吹声口哨,将蛇“刷”地悠向空中,飞得不见影儿了。 接着,那小子就像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贴着树身向上爬,腕节屈张伸缩,四肢躯干一抱一蹬一拱一贴,身子形成一条滑畅流动的曲线,像一头豹子,眨眼就爬了上去。在离小鸟还有一截距离的地方,有一根树枝横在他的头顶,他手抓树枝,一个滚翻翻上去,顺手摘下小鸟,扔了下来。 这小子真真把董家莆的心挑动了一下。就说打弹弓吧,好象根本没瞄准,头一偏,左胳膊一举,右手一拉,就有了。关键是在打弹弓、抓蛇的几个剎那,他眼里闪出的东西,像磨亮的刀锋在日头底下闪了一下,冷冷的,锐锐的,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冷酷和冷静。 董家莆小时侯也是个爱玩弹弓的主儿,可比起这小子,他觉得功夫还差一截子。 鸟儿就落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他起身过去拣起来,递给那小子,说:“小伙计,叫什么?” 这时那小子才看见了面前的两个汉子,有些出乎意料,斜楞一眼,没说话。 董家莆说:“乐意当兵不?打鬼子,有白面吃。” 第四卷 侦察连(68) 他本来只是半真半假地问了一句,谁知道那小子张口就说:“中!” 董家莆一怔,说:“还当真了?你不怕鬼子??” 他说:“怕啥?那些x操的也是一块肉。” 董家莆和宋加强对视了一下,反倒有些犹豫。看他年龄,毕竟还嫌小。 第107页 那小子眉毛皱起来了,问:“咋啦?说话不当话?拉了屎还要坐回去?” 宋加强笑了,拍拍少年的头:“小子有种啊!”他对董家莆说:“俺看中!带上他吧!” 董家莆说:“谁说不带了?” 那小子对象是他弟弟的少年说:“你回吧,和娘说一声。” 弟弟说:“娘不乐意呢?” 那小子说:“反正俺要走。你回吧,俺把这把弹弓给你。” 弟弟说:“真的?” 那小子把弹弓递给弟弟,说:“哄人是鳖羔子。” 弟弟高兴地接过弹弓走了。 路上,董家莆问:“该说你的名了吧。” 那小子一抽鼻涕:“俺叫许传领。” “多大了?” “十四。” 2 董家莆确实看好了这个傢伙,觉得天生是块当兵的好料儿,这样的料儿可遇不可求。 对许传领这小子来说,当八路也不是没由头的。 他家就在附近的上崖村,在这一块,他的胆大是出名的,人家都叫他“楞头青”。早就有传说说村北的坟地里闹鬼,可和小伙计们藏蒙蒙,他专往那里藏,谁也找不到他。一次他一个人猫在一个坟窝子里睡着了。睡着睡着,看见一个小伙计找过来了,伸手要抓他。他起身就跑,小伙计一个劲儿追。渐渐地小伙计变成了一个虚影子,像粘在自个儿脚后跟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并且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他前面。他有些愕然,因为这影子的脸光光的,看不清眼眉,像一个肉饼子,脸皮后边还传出“嘿嘿”的笑声。娘的,这到底是哪个小子?影子拽住了他,硬要向一个地儿拖,他恼了,反倒反身一把搂住了影子,死死地搂着,想:还翻腾你了!想拖俺走?没门儿! 第二天天亮,他还在睡呢,家人和邻居在坟地里找到了他。看到他的样子,人们“哇”地惊叫一声,连退了好几步。他这才被惊醒了。家人指指他的怀里,话也说不清“你——你——” 他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怀里搂上了一个白森森的死人头壳子。没当回事儿,抠着头壳子的眼窝儿,一下扔出好远,然后擦擦嘴角上的哈啦子,摘巴摘巴身上的草,就往家里走。家人使劲看他有没有异样,却什么事儿也没看出来。 事后有传说说他那晚上是叫鬼迷住了,转不出坟地了,差一点儿被勾掉了魂。他听了后说:“屁!瞎胡咧咧!” 上崖村东南角有一座矮爬爬的土地庙,里边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两尊塑像。一天,人们突然发现庙里的土地奶奶不见了,可同时呢?那尊土地奶奶却在相邻下崖村的土地庙里出现了。为这事儿,上崖和下崖还闹了一场,差一点儿打起来。还是双方的族长出面,把那尊土地奶奶搬回原址才算完。后来有了一种说法,说是上崖村土地庙里的土地爷赌博,把老婆输给了下崖村的土地爷。这当然是老人借这事儿劝戒不要赌博的。 其实这事儿的真相,只有许传领和他那帮小伙计明白。许传领为了把村南头刘家二小子福子手中的鸟夹子赢到手,在土地庙前和他打赌,福子说,你要是能叫土地奶奶搬家,俺就把鸟夹子给你。许传领立时和他拉了钩。当天晚上,他带了几个小弟兄,捎着扁担、绳子,硬是让土地奶奶搬了家。事后福子没敢耍赖,把鸟夹子给了他。 他一直是小伙计们的头,就是一些比他大,个头比他高的,也服他管。他打仗不要命,就算一次次把他摔个大马爬,他也要一次次站起来,扑上去,非叫对方服软不可。时间一长,就没几个敢和他较真的了。 去年开春,上崖村的许家存在北河沿上开了一块荒地。这里本来是没人管的河滩地,都是黄泥头、石头茬子,谁走那儿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许家存捡石除泥,送土积肥,硬是把它整得象样儿了。这块地是在上崖和下崖之间的,也没个明确的界限。可他整出来后,下崖一个叫谢洪顺的,硬说这块地是他家的,带人过来强行耕种。许家存哪肯答应,就要阻拦,两下撕巴起来,许家存吃了亏,回家喊了本家兄弟、侄子等七、八个人,又把谢洪顺一伙打得头破血流。谢洪顺们又跑回村,煽风点火,喊了几十个人,持着铁杴、挠钩、镢头等家什,嗷嗷叫着打了过来。这边许姓的人家见势不好,也回去喊了几十个人,两下这就叮哩噹啷打了起来。 这边姓许的先有人受了伤,有人就有些慌,眼看要溃败。突然,下崖村人的后边乱了套,一伙人斜刺里打过来,前边是一个毛头小子,持一把铁杴,头发炸煞着,什么也不管,只埋着头一个劲儿疯抡,一下把下崖村后边的人冲散了,前边的人一慌,上崖村的人趁机打上来,下崖的人便四下里窜了。这时人们才看清楚,原来那毛头小伙是十四岁的许传领。带的那帮人也是些十三、四岁的娃娃。事毕许传领叫娘好一顿吵,可他就是不服软,娘气得把他关在家里三天不叫出门。 除了这件事,上崖村的人对许传领这个魔头式的傢伙提起来就摇头,但说来也怪,许家辈份最大、七十多岁的许老槓不知怎地却很偏爱他。逢春节晚辈到他那里拜年,有些在外边读书的晚辈,提起来长辈脸上就放光,可许老槓对他们都很一般,点点头,给点磕头钱就算了;但对许传领就不一样,给的磕头钱多不说,还把他拉到自己跟前,一个劲儿摸他的头、脸、肩膀,说这年头儿,就这样的小子能有出息。毫不遮掩那股喜爱劲儿。 第108页 第四卷 侦察连(69) 有些人不服气,也不理解,背地里嘀咕,传到许老槓的耳朵里,他很不以为然,说:“读书当然好,可咱许家多少辈来缺的不是儒生,是武生。细琢磨琢磨,咱为啥没少受人家欺负?就是咱家的脉气软,在世上挺不起腰来!甭说眼下还不太平,有小日本在闹腾了!碰到事上,单凭酸不拉叽的儒生不顶事儿!领孩这小子骨子里凶巴巴的,天生就是一块搞武的料!就看有没有时机了。”几句话就把人给顶回去了。 3 许老槓听说许传领的娘把许传领关在了家里,拄着拐杖走进他家,对许传领娘说:“我说孙媳妇,管孩子不是不好,不过应当顺着孩子的性子来,要不越管越呛茬儿。叫俺看,依着领孩的性儿,还不如叫他去当兵,说不上能出个人物,咱许家也能硬气起来!” 传领娘嘴上没说什么,心里是不会答应送老二去当什么兵的,“好铁不打钉,好汉不当兵”,一向明事理的老人,怎么还能出这番主意?不过她还是把传领放了出来。 传领听到老爷爷说的话,怦然心动。 其实细想想,他确实是很喜欢枪的。村里有好几家富户,数张家厉害,在岚山头、青岛、上海都开了商号,叫“利盛达”。他家在上崖的大宅子里养了兵,有的背匣子枪,有的背汉阳造。许传领一看见,眼就直勾勾地盯个没完。好象人一背上那玩艺儿就变得不一样了,钢钢的、硬硬的、神神的,快顶上天兵天将了。他总感到那傢伙要是拿到自己手里,肯定会通了自己的气脉,全身畅快得像过节。他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儿,想当兵了。为什么?就因为当兵的有枪。 当然他想喜欢枪,还有别的原因,就是这两年来他憋了几口闷气。 他家里只有三亩薄地,平时就不够吃,加上大大(父亲)长年有痨病,花销大,每年一打春就挨饿。二十六年(民国)春,大大的病更厉害了,说着就咳出了血。有一次眼看要毁了,想起要喝点小米稀饭,娘领着传领到一个不出五服的三叔家讨一把小米,三叔很不耐烦,说:“也没见你们这么没有心眼的,你家那块薄地,俺盘了三年都没盘来,这倒想着来讨小米了。你娘俩回去沖俺那个犟头兄弟说,要是今儿想卖,我原价再加一斗小米,别说喝稀饭了,就是吃干饭也得吃多少日子!” 娘是哭着走出三叔的门口的,她没敢把这事对大大说,也嘱咐不让传领说,只说三叔家也没小米了。那一次大大到底没吃上小米,就闭了眼。 这一口气算是憋在传领心里了,还有一口气是日本人给的。 二十七年(民国)五月十二号那天,他跟着下崖村的舅舅到日照县的南湖集去贩虾皮儿,大他一岁的表姐想到集上买衣裳,也跟着去了。那时他心里就对两个嫚(女孩)有好感,一个是和他同岁的福子的妹妹刘秀菊,再一个就是这个表姐。有一次刘秀菊给在外边玩的福子送煮熟的地瓜吃,也偷偷塞给了许传领一个,悄悄说:“背地里吃,甭叫别人看见。” 许传领悄悄熘到一棵大树后边,把还温热的地瓜吃了。回想着秀菊的神态,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就象在家偷偷喝了一口糖水似的。 表姐对他也很好,只要去她家,有什么好吃的比方说一块锅贴了,一个梨疙瘩了,都给他留着。这天他们赶到南湖集,没想到刚摆下摊儿不久,就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在响,呜呜的,震得耳朵嗡嗡响。抬头一看,有五只鸟一样的东西在飞,有知道的人喊:“飞机,飞机。” 集上好多人都抬起头来看景,因为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看见这玩艺儿,寻思怎么这样的铁疙瘩还能在天上飞?真是怪了。个个掂着脚,脖子抻得老长。 不多会儿,那五架飞机抖了抖翅膀,发着刺耳的叫声,突然滑沖了下来。接着,从它们肚子底下滴熘熘地下出了好几串蛋。 下边的人还不知是怎么事儿呢,就是一阵山崩地裂的狂啸,就是一片烟山火海。地皮被掀起来了,天倒过来了,人、房屋、商摊儿,地面上的一切都迸向了空中。 他眼前一片灰黑,剎那间什么事儿也不知道了。待醒过神来,整个大集已是一片尸山血湖了。断臂残腿,肝肠心肺,飞得到处都是,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贴在断墙上,有的血糊燎烂地垛在自己的脚底下。更有甚者,眨眼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血乎乎的脑袋,还在龇牙咧嘴、怒目而视;一忽儿又看见半截身子,在地上一抽抽地爬,拖出一条醒目的血河。 这景儿不是一处、两处,不是一点两点,而是一大片,看不到头的一大片啊!他想闭上眼跑出去,可不是踩了一堆肉,就是踩了一滩血。只要一睁开眼,那一派血腥就硬硬地、尖悚地向眼里钻。一股浓腥的、焦糊的、呛人的气味,稠得像泥汤,堵住他的鼻、嘴,噎得喘不过气来,噎得一个劲儿想呕。 这是个什么地方?是不是人家说的十八层地狱?他想喊喊不得,想哭哭不出,最后连跑都挪不动步子了。恐怖像一根绳子捆住了他,只剩下了颤抖、抽搐。一张血网生硬地、残忍地滤过了他的脑海、身躯。 但或许是刺激过分了?这血网也在他身子里摩擦出了一股麻燎燎的热,脑子里突然泛出了另一种感触:人的身子想来该是被尊着、宠着,是很了不得的,却原来也是这么轻贱,这么不经折腾,说拆就拆了,说撕就撕了,说烂就烂了! 第109页 他就像上了一堂残酷的启蒙教育课,脑子呼啦被揭了一层盖儿,蓦地明白了一些什么。渐渐地,身子里顶上了一股腥烘烘、血呼呼、热辣辣的液体,像滚开的水一样,鼓突着炽热的泡沫儿,身子里的心肝肺腑等所有的器官都跳到了里边,被煮沸了,跳跃着,尖叫着,像一只只龇牙咧嘴、怒目咆哮的小兽,要跳出去,咬碎、撕碎、吞掉什么。 第四卷 侦察连(70) 这一场惨绝人环的“5·12”大轰炸,死了637人,伤者过千。好在他伤得不厉害,只叫蹦起的土坷垃砸着了脑袋,一会儿就不疼了。他舅舅的胳膊叫弹片削去了一块肉,可表姐呢?待他们醒过神来,只哭喊着找到了半截绣花鞋,别什么也没见到。 这以后的一阵儿,他老是做恶梦,愣不怔怔地醒过来,惊出一身汗。他常琢磨这日本人:你说怎么还有这么狠、这么不讲理的呢?你在天上,俺在地下,都是些庄户老百姓,隔老远呢,也没惹你,你怎么能那么祸害人?成百上千条命,就是对一群蚂蚁下手也得思量一番啊!就是因为俺们老实,没有你们那样杀人的铁疙瘩? 林林总总地经了这些事儿,他才觉得,这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平的事儿,什么时候能有一把利盛达家兵那样的枪,跨上马,当一条好汉,他娘的杀尽日本鬼子和天下不平事才好呢!一这么想,那腥烘烘、血呼呼、热辣辣,像滚开的水一样的感觉就会泛上来。虽然这时候利盛达那样的大户人家为躲战乱都已经搬走了,见不到枪了,可他还是想。有时在梦里就喊:“枪!枪!” 所以董家莆半真半假地叫他当八路时,他立马就应承了。 4 眼下,董家莆对许传领说了他们窝在坟地里的想法,嘱咐他,要是看见了鬼子,就数数儿,看看到底有多少。于是他们几个爬在一个坟后边,直瞅着东边的路。 别说,也没白费功夫,太阳大偏西的时候,路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前边是一队二鬼子,中间是几辆满载粮草的马车,后边是一队真鬼子。 这段路处在两个坡中间,董家莆他们隐藏的坟地是西坡,东坡也是一块坟地。两块坟地的上边遮着黑压压的松柏杂树。从这里向路上看,西照的太阳把光线洒过来,在路上形成了一层虚光,细细看去,中间还有缕缕裊裊盘升的水气儿。土黄色的二鬼子,鲜黄色的真鬼子,杂色的大车,骡子,挑在肩头的乌亮的枪身、一闪一闪的刺刀,投在这层虚光上,在树木浓郁的背景下,形成一队似虚似实的影子,就像皮影戏里的画面一样,渐渐逼进了你的眼睛。 许传领看到这列人马的剎那,不知怎地,头皮就铮——地麻了一下。听人说,人要是碰到了马虎(狼),就算还没看见它,头皮也会发麻,可他在坟地里碰到过马虎,没觉得头皮发麻,碰到鬼子倒麻了。他们上崖村很偏僻,虽然听到了不少鬼子的事儿,但还没亲眼看见过,今天这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这些鬼子不是平常人,身子里可能装着一些很怪、很邪虎的东西,莫非是些铁牙钢嘴,铜心石肝? 不多会儿,就觉得血一个劲儿向上顶,顶得脑门发晕,太阳穴嘣嘣地跳,身子蓦地鼓起一股劲儿,想像着自己像条恶狼似地窜上去,狠狠地用嘴撕那列影子,撕得他们血糊潦拉、粉身碎骨。可他同时又感到有一种恐惧在身子里游荡。冲动加恐悚,像两列对撞的浪头,汇成一种说不清的情绪,使身子微微抖颤起来。眼看着那列人马走过了这段路。 这当儿,董家莆和宋加强已经给鬼子过了数,互相对了对,董家莆说是四十六个二鬼子,四辆大车,三十二个真鬼子。宋加强说是四十八个二鬼子,三十个真鬼子。他们又问许传领,他这时才一下清醒了,红着脸没说出个所以然。他根本没记着数数的事儿。 不过董家莆也没埋怨他,和宋加强一商量,大差不几个,就以自己数的为准。 5 董家莆和宋加强刚回到驻地,一营营长罗积伟就喊他们过去汇报,汇报完后,罗积伟也跟着过来了。他一张刀条子脸黢黑黢黑的,个儿不高,浑身瘦筋筋的,不过长着一双大巴掌。眼下他就用一只大巴掌拍了拍许传领的后脑勺儿,亮着嗓门说:“我看看你们领来的是个什么小子?” 许传领感到他锉子样的大巴掌拍在后脑勺上很不舒服,并且他的话音怪不拉叽的,有点象蛮子腔,又不太象,反正叫人听了不舒服。就梗梗脖子,剜了他一眼。 罗积伟咧开大嘴笑了:“好傢伙!虎了巴几的!这么的吧,我还缺个通讯员,跟着我吧!” 旁边的董家莆急了:“营长,人可是俺带来的!” 罗积伟说:“看你吓那样子。那就叫他留在这里,看你们能不能把他带成一个好侦察兵!” 董家莆嘴一咧:“营长你情管看就是!” 罗积伟说:“看看吧,看看吧,训练了那么多日子白费了!这样就行了?应该敬礼是不是?” 董家莆一个立正:“是!” 许传领这下有点明白,营长好象是个不小的官儿。鼓了鼓劲:“营长,俺的枪呢?” 罗营长一楞,接着说:“噢——来就要枪啊!也对,兵嘛!不过,你是侦察班的人,你的枪我可管不了。”他向董家莆偏偏脸:“你得问他,这枪该怎么发。” 第110页 他说完就走了。 许传领眼巴巴地看向董家莆。董家莆粗着嗓音说:“咱队伍也不是不发枪,可眼下缺,要等的话,就得等别人替你抢,有种的是自己从鬼子手里抢。” 许传领脸一下热了,想:“毁堆了,赶他们要枪,是不是叫他们把自个儿看成没有种?娘的!不过一时没有枪,学打枪总可以吧?”就说:“那打枪教不?” 董家莆说:“当然要教了,你还得好上学!懂不?” 许传领突然扑到宋加强那里,一下把枪从他腰里掏了出来,喊:“俺先看看!” 宋加强吓了一跳,一个翻腕把枪夺了回来。说:“你小子这么楞啊!找事不?真想学啊!吃了饭再说!” 第四卷 侦察连(71) 说到吃饭,是营部的管理员老范发饭票,每人一天八两粮票,四分钱的菜票。一天两顿饭。侦察班吃饭有个诀窍,就是每顿饭交上全班人的饭、菜票,到伙房凶头恶脑地划拉一簸萁干粮,舀满一桶菜汤,把饭打到自己住的地方。这样笼统着打饭,量多数能超过实际人数。 副教导员杨义分工负责营部的后勤,老范就找杨义反映,杨义找到董家莆和宋加强熊过几次,他们都是说一定改正,可下次打饭还是如此。时间长了,也就没了办法,因为营长宠着侦察班。许传领来后,虽没吃上姓董的说的白面,多是些高梁煎饼外加菜汤,可多数时间能管饱,比在家里强多了。 这天老范用几个月的伙食节余,托地方上的人买了两只羊和一些白面,炊事班嚷着要做炕饼、羊肉汤。人们一听,都恣得不得了,老早嘴里就淌水了。侦察班的彭二还到炊事班帮着杀羊,用自己的匕首挑开羊脖子和腿腕子,一会儿顺腿腕子吹气,一会儿剥皮,一会儿嘴里叼着血淋淋的刀,用手向外掏五脏六腑。不仅仅杀了、剥了就算了,还把骨头该剔出来的剔出来,骨节、筋脉很是明白,下刀没个错。做这些时,眼里迸着锃亮的光,喉管子里吭哧吭哧的,很过瘾的样子。几只羊都是他杀的,几经折腾,不多会儿就杀完了,变成了一块块肉。引得一边观看的人啧啧称嘆。不过许传领老感到他的样子有些吓人。 饭做好后,侦察班扛回去锅盖般大小的一张炕饼,打回一桶羊肉汤,先稀里呼噜吃了一桶,又去抢了半桶。可班里的人哪个也没吃过许传领。他盛一碗埋头喝一碗,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碗,最后又到桶里捞时,勺子只碰着了桶底。罗成看见了,就把自己的半碗倒给了他。他半仰着头,三口两口地又喝了。喝的时候老感到肚子是个无底洞,怎么也灌不饱,可喝完后,就撑得直不起腰来了。 彭二很看不起他的样子,讽刺他:“你是不是属猪啊!一个人喝了七碗半,将近一半都叫你灌进肚子里了。” 他这才感到不好意思,想:“自己是喝了七碗半吗?”不过这顿饭是他下生以来吃得最过瘾的一顿,一辈子也没忘。 吃完饭后,天已经发黑了,董家莆是个喜好练兵的人,就是这个空子也不能让闲下来,把全班人拉到村头开练,不陪他练到耗尽了力气不算完。 董家莆说:“俺为啥老带大伙儿这么折腾?没啥理由,罗营长说了,当兵是干啥的?就是杀人的!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怎么着?就得学好杀人的本事!咱虽是侦察班,可也耽误不了打仗。往后,咱——咱是九个人不是?什么也不比,就比杀人!哪个杀得多——对了,还有哪个缴枪多,哪个是好汉!咱这里记着帐,中不中?” 大伙儿说:“中!” 彭二说:“这可不比喝羊肉汤啊!” 有人笑了起来。 许传领只感到血一下顶上了脑门,又有些委屈:“娘的,不就是多喝了几碗羊肉汤吗?你当你还多么能?姓彭的你等着!老子就和你掰上了!到底看看谁杀得多!娘的!杀!” 一股热腾地涌上了全身,一种莫名的快感颤慄开来。 董家莆特别叫赵庆江教许传领打枪、扔手榴弹。直到练得看不清人影,大伙累得快散架了时才算完。 第二章 1 自听完董家莆的汇报,罗积伟就下了决心:“就打他娘的一仗!” 向刘涌司令员汇报了后,刘涌也同意了。支队又安排了几次侦察,一营侦察班的董玉麟还带着庞有福混进了马梁子据点,悠了几圈,进一步摸准了敌人的来回规律。刘涌和两个营长由董家莆和宋加强带路,亲自化装到沟坡附近看了地形。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部队吃了一顿白面饽饽,菠菜鸡蛋汤,连夜出发了。 因为这是打鬼子的第一仗,所以他们很慎重,除留一个连的留守部队,全支队都参加了,还动员了六区区中队的五十多个人。还好,临出发前,总算发给了许传领两颗手榴弹和一把匕首。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沟坡村东南角的阵地。按照部署,一营的一、二连担任主攻,埋伏在西边的坟地;三连和六区区中队埋伏在东边的坟地,担任助攻。二营的三个连,分别占领周围的一些要地,担任阻援任务。支队特务连担任预备队。刘涌是总指挥,罗积伟是主攻指挥。 按侦察的情况,催粮的日伪军也就七十多个人,自己这一方出动了六百多,打主攻的也有三百多人,应该是牛刀子杀鸡,没有问题。不过刘涌、罗积伟几个和日军打过仗的老红军,对他们的战斗力是有所了解的,还是有些担心。虽然他们怕影响士气,没过分渲染日军的厉害,但无论是在战前的战斗动员,还是部队进入埋伏阵地后,都一再传达命令,要小心、慎重。 第111页 从一大早一直待到下午,爬在草丛里不能有大的动作,中间小小心心地啃了两顿干饽饽,喝了点凉水,也实在够他们受的。 好容易等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征粮的车队过来了。仔细看去,二鬼子的队形和鬼子的队形就是不一样:二鬼子走得吊儿郎当,鬼子走得很整齐——抬腿甩胳膊齐刷刷的,看肩线和刺刀尖,一起一伏的,总是一条线,隐隐地透出一种摄人的气度。不过他们确实骄傲得鼻孔沖了天,大意得很,眼睛根本不向两边看。 侦察兵在战斗打响的时候,一般都担任警戒任务,没有特殊情况是打不了正面进攻的。眼下,一营侦察班埋伏在西边坟地的北端,营长给他们的任务是监视漏网、逃跑之敌,并特意嘱咐董家莆,没有他的命令,绝对不能随便出击。营长明白组成一个侦察班的不易,不想让他们受损失。看着路上的鬼子,许传领又有了第一次看见他们时的那种反映,头皮“铮——”地一麻,一股说不清的什么劲儿顶得他很难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出开火命令的,只听见周围噼里啪啦响起了枪声,一层淡淡的蓝烟升腾起来。 第四卷 侦察连(72) 他浑身一竦,知道战斗开始了。 走在前边的二鬼子不撑打,胡乱爬在地上和车轱辘后边开枪,还有撒开脚丫子跑的。鬼子就不一样了,表现令人吃惊:听到枪声后,就像被按了按扭似的,一下全卧倒了。离路沟近的,接着翻到路沟里,用刺刀三撅两挖,在沟沿挖出一个槽子,枪一支,就“八勾——”、“八勾——”地开了枪。只看得见半截钢盔和枪口,看不见他们的身子。 这里除两边坡地上的坟地被八路军占了外,紧贴着路东还有一小片坟地,因为离路太近,八路军没布置人。在路沟里鬼子的掩护下,别的鬼子侧着身子向这块坟地爬,右手拖枪,左胳膊肘儿柱地,左腿一绻一缩,右脚一蹬一蹬,象一条黄虫子,出熘出熘地,很利索。一爬到坟地,枪就伸出来射击。有了他们的掩护,爬在路沟里的鬼子也虫子似地爬进了坟地。两边坡地上的枪一齐向他们射击,打得土、石“扑扑”、“啪啪”地溅起来,可就是很难打中他们。 鬼子分成两组,一组一挺歪把子机枪和十几支步枪,分别向西坡、东坡的坟地射击。他们的枪法奇准。许传领看见这边阵地上一个黑脸汉子,在土坎上放上了一块石头,垫在枪下边,刚打了一枪,随着就有一枪打过来,把那块石头打成了碎片。黑脸汉子一下冒了一头汗。再也不敢抬头了。别人也叫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有个排长火了,猛地站起来,举起驳壳枪就打,刚打出几发子弹,一颗子弹就打进了他的脖子,他一声不响,像一截沉重的木头,“扑”地摔倒了。二连的文书是个戴眼睛的,视力不好,爬着瞄准,瞄得时间稍长了一点,还没等扣扳机,一发子弹就打中了他的头,红的血、白的脑浆子,迸了出来。 这边的枪声一时哑了下来。 东坡的坟地更被动,鬼子一还击,区中队的一个人被打死了,一个班的人竟然一下爬起来,盲目地乱跑,全被鬼子用枪点了,还趁势发起了冲击。鬼子本来人就不多,还有一些封锁着西坡的坟地,竟然起来十几个人,吆喝起十几个二鬼子,分开两拨进行包抄。东坡坟地里的人开枪射击,可鬼子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卧倒,根本打不着他们。 东坡坟地里的人要是一露身子呢?肯定会被打倒。眼看鬼子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呜里哇啦地越来越近。坟地里的人觉得他们简直是些打不死的妖怪,终于沉不住气了,先是区中队有人爬起来跑,几个影响一群,最后连二支队一营三连也跟着跑起来。鬼子趁机占了这块坟地,机枪扫,步枪点,眼看区中队的人一堆堆被打倒了,几乎没剩下几个。三连也伤亡了不少人。 2 许传领蒙了,仗还有这么打的?天!才三十来个鬼子啊!他下意识地活动活动胳膊,手里只是两个手榴弹。咬着牙,有想哭的感觉。 解除了东边的威胁,鬼子又调过头向西边的坟地射击。 眼看对手占领了有利地形,西边阵地上的人忍不住了,一个人爬出坟地,爬到右边一个崖头上,那里地形好,可以从上到下看清对方的阵地。他举起马枪,本来是想打鬼子的机枪射手的,可把机枪副射手打中了。他又开了一枪,干掉了一个露出身子的二鬼子。看来他的枪法还可以。这时许传领听身边的董玉麟嘟囔:“哎呀,快换地儿!” 那人正在兴头上,又举枪射击,可刚抬头,一颗子弹打来,正中头部。他不动了。 许传领突然想:看来在一个地方不能同时打死几个对手,要不就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这时,红了眼的罗积伟到前边来了,喊:“沖!娘的给我沖!” 一群人站起来就沖,可沖得蒙蒙怔怔,还没到路边,就全被机枪打倒了。 咱这边有实在气不过的,尤其是那些老红军。他们血里滚,火里淬,打了多少年仗,一个个儿铁骨铮铮,豪气薄天,积了一身神圣的自尊,枪声一响,心里只有压倒对手的念头儿,哪受得了这种窝囊气?可旁边就是一些刚扛枪不多久的老百姓,你有什么办法?二连连长就是一个老红军,他实在火了,一把脱下褂子,裸着上身,一手拿着驳壳枪,一手抓着两棵手榴弹,干脆自己沖了出去。动作倒是很利索,也会利用地形地物,几个翻滚就越过了路面。看来他是想把鬼子阵地北头的一挺机枪打掉。 第112页 他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跃进,有时像鬼子那样左胳膊肘儿柱地,左腿一绻一缩,右脚一蹬一蹬,出熘出熘爬几下,有时连翻几个跟头,很是麻利。子弹在他身前身后不时爆起一朵朵土花,可就是打不中他。这边有人低声喝好。许传领紧张地看着,气都喘不上来了。眼看就要接近鬼子的机枪阵地了,他抬身用驳壳枪打了一梭子,接着扬起胳膊就要投弹,可就在这剎那,一梭子机枪子弹排在了他的胸膛上。他一下子歪倒了,但他稍顿了一会儿,还是向前爬了几步,留下了一汪通红的血印子,挣扎着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不过也就扔了几米远,在他头前爆炸了。他的身子又抽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也可能又叫自己扔出的手榴弹的弹片击中了。 鬼子的机枪还在叫。 二连指导员和一连连长红了眼,扯着嗓子大喊:“沖啊!”站起来就带人冲上了路。 鬼子的两挺机枪和步枪疯了似地扫射,路面上不时有人倒下去。有人退回来,有人冲过了路,占了路边的几个坟头,和鬼子对射起来。本来只有监视任务的侦察班,实在压不住了,董家莆忘了营长的嘱咐,一声喊:“咱也上!” 九个人一下沖了上去。不过许传领无意中看见,董玉麟似乎被什么粘住了似的,稍迟一会儿,才沖了上来。 第四卷 侦察连(73) 因为他们是在最北边,一直没开枪,鬼子没注意,在鬼子发现他们掉转枪口以前,已经一阵风似地沖了过去,也占领了路东边的几个坟头,和刚才占领几个坟头的人一起,对鬼子形成了包抄之势。 许传领蒙头蒙脑地跟过去,后边的董玉麟一把把他拉倒在身边,说:“别露头!” 鬼子的火力分散了,但还是压得很紧。赵庆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向鬼子那里扔了块土坷拉,一个鬼子以为是手榴弹,起身一闪,赵庆江乘机“啪”地一枪,那鬼子一头栽倒了。赵庆江眼光冷冷的,嘴角夹着一丝笑。另一个鬼子起身去拖被打倒的鬼子,宋加强也是一枪,把他撂倒了。不过突然有一枪打过来,顺宋加强的头皮搓过去,头发燎出了一条沟,发出一股焦糊味儿。他赶紧把头低下,吐了吐舌头:“娘的!还挺准哩!” 这个时候许传领有些急,眼看着赵庆江和宋加强一人干倒了一个鬼子,可自己连枪都没有,怎么和他们比杀人?这太不公平了! 这当儿,他听到的枪声和先前就不一样了,先前多是“啾啾”地划过天空,眼下多“哧哧”地,声音很短促,常常伴随着弹头落地的“扑扑”声。他看到,每当有这种声儿响起,董玉麟就会把身子埋下来,并别过脑袋,叫他也低下头。说来也怪,他在这种枪炮激烈的场合,脑瓜子特灵便、清醒,立马就明白,这种“哧哧”、“扑扑”的动静才是最危险的,该躲的时候就得躲。娘的,这打仗的道道真还不少,得好生学啊! 鬼子的火力被吸引过来不少,西边阵地上,罗积伟又带人发起了冲锋,终于冲进了鬼子的阵地。鬼子“呀呀”地喊着,挺着刺刀迎上来了。 一场刺刀战开始了。许传领看到,咱的人拼刺刀好扎堆,几个对付一个。好象是叫一股劲儿逼着,不由自主地向自己人身上靠。鬼子倒不是这样,一个是一个的。在人堆里,还能零零碎碎地听到枪响,不过枪响后,倒下的往往是鬼子。当时,许传领还不知道鬼子拼刺刀枪里不准留子弹的规矩。不过他看见,鬼子拼刺刀很利索,经常看见他们脑袋一埋,一个垫步,胳膊向前一突,刺刀就出去了。枪、胳膊、肩、脑袋基本是一条线儿。挡对方的刺刀也是,握枪把的右手腕子一翻,幅度很小,枪刺就压下去了,对方的刺刀就会“铛”地被拨开,接着就会来个突刺。咱的人呢,多数操枪的动作很大,像抡大棒似的,一动就闪出空挡,叫对手占了便宜。几个对付一个都还有些吃劲儿。 这时太阳已经大偏西,西斜的阳光打在黄蒙蒙的硝烟、尘土上,刺刀在里边一闪闪地起伏,人影像斗鸡一样,一会儿这个起来,一会儿那个下去。叮叮噹噹的铁器撞击声,冷锐地弥散开来。不时有一股血浆,“扑”地溅起来,就像一枝枝鸡冠花举向了天空。 咱眼看要撑不住劲儿了,渐渐被鬼子逼出了坟地。 咱这边又有人急红了眼:一个大个子,头上裹着绷带,往地上一躺,一边打着滚儿,一边连拽带扯,从躺在地下的尸身上,扯下了几个手榴弹袋子,急急地裹在腰上,里边共有十几颗手榴弹,他把它们都揭了盖儿,十几根白色的拉火索系成一疙瘩,晃在腰间,又拣起一桿三八大盖,大喊一声,跃起来,冲进了对手堆里。好象是二连的副指导员,也是个老红军。 对手看到他这架势,愣怔了一下,大个子趁机一个突刺,捅倒了一个鬼子,紧接着两个漂亮的垫步向前加突刺,又刺倒了一个二鬼子,动作一点也不亚于鬼子。对手终于清醒过来,恼火地围上他,几把刺刀同时逼上来,后边一把刺刀眼看刺到他身上,他一个闪腾,胳膊肘一甩,枪托唰地抡过去,“咔”地砸在了对手的钢盔上,对手被砸晕了,他接着一刺刀,挑了对手的肚子。赶紧收回动作,又把刺刀对准了前方。 又有几个鬼子成半圆型围住了他。他跳来闪去,几个回合过去后,大口喘着气。本来他头就负了伤,眼下血又涌出来,漫了满脸,连上衣襟都打湿了。他有些晕,眯眯眼,踉跄了一步,才站住了。看来实在撑不住了。 第113页 鬼子把他逼到一个坟边上,他拼命出枪,已经不那么有劲了,被对手把刺刀拨开,接着一个反刺,刺中了他的左胸。血立时就染透了他的衣裳。他咬牙反刺向对手,连抽回刺刀的劲儿也没有了。侧面一个鬼子又刺中了他的肚子。他向前抢了一步,站住了,但同时,又有几个鬼子刺中了他。他倒下的剎那,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一股浓烟升腾起来。他周围的人影全不见了。 后撤的八路军喊着,趁机又攻进了坟地。 3 许传领只觉得喉头一热,眼看憋不住,眼泪要流出来了,激愤得下腭骨不住地抖。他觉得这些老红军简直就是神,能打仗的神,当兵就要当这样的!他不相信这样的人能死去。可惜咱队伍里这样的人太少了,满打满算就那么几个人。要都像他们那样儿,小鬼子肯定撑不住。他突然想,当这侦察兵平时在队伍里挺神气的,其实很窝囊,到了打仗的时候,只有看的份儿。他想像着自己窜了上去,拼刺刀的本事比那些老红军和鬼子都要厉害,一个突刺就倒下一个鬼子,不一会儿就倒下一大片。 他注意到,董班长胸脯子一起一伏的,眼瞪得比牛眼还大。许传领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心眼看要跳出来。支起身子,紧握手榴弹,随时准备窜上去。 说起来,董家莆虽然带人冲进了坟地,但心里还是顾虑营长的命令,不敢再次冲锋,眼下实在压不住了,又把命令丢到了脑瓜子后边,大喊:“给俺上!” 第四卷 侦察连(74) 他又想起什么,喝斥许传领:“你待这儿,甭动!”说着就跳了出去。 一剎那许传领象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凭啥不叫俺上?这还叫比谁杀人多?这么样俺杀个鸟?越想越气,终于按捺不住,去他娘的!一下跳了出去。 看见一个鬼子在和董家莆转圈儿,嵴樑正对着他,什么也没想,也不知道是被一股什么劲儿驱动着,只感到脑子里呼呼地象刮着一股热风,一派炽白,兔子似的窜过去,一个蹦子蹦到鬼子嵴樑上,左胳膊揽着他的脖子,两腿攀在他腰上,右手举起手榴弹,照着他的耳朵根子就砸。那鬼子急得乱蹦跳,就是摔不下来。因为鬼子带着钢盔,许传领用手榴弹砸不准地方,干脆头一底,狠狠照脖子咬去。他感到嘴里软乎乎、热乎乎的,还有筋骨被咬碎的咯吱声。一剎那,身上象有什么被唤醒了,血一下沸起来,亢奋得浑身发抖,更下了力气。鬼子哇哇直叫。董家莆乘机攮了一刺刀,鬼子倒了。许传领也跟着歪在了地上,啐了一口嘴里的血。 另一个鬼子“呀呀”地赶过来,照准他就刺。赵庆江手持上了刺刀的汉阳造,大吼一声,一个箭步冲过来,沖鬼子就是一刀,鬼子赶紧躲开了。赵庆江和他对刺起来。 许传领突然觉得赵庆江的刺杀动作也像那么回事。不过看来,真正能找个刺中对手的机会也不容易,因为对手也不是没本事,既会躲,又会冷不丁反刺过来,赵庆江也得躲。因为老是刺不到目标,他眼里压着一股躁火,把眼光都烧绿了。 有意思的是董玉麟,他并不使长枪,也不混在人群中间,而是拎着他那把枪牌撸子,只在人群边上熘来熘去,像个小偷,冷不丁抽空子就是一枪,撂倒一个。其实他才不信鬼子拼刺刀不开枪是讲“仁义”那种说法呢! 在东北军时,他孬好对鬼子不陌生,琢磨过他们的三八枪和拼刺战术。三八枪身子长,射得远,打得准,射速高。可就因为这样,打中目标后一穿一个透,伤口熘滑,杀伤力反倒不大。但弹头穿过第一个目标后,速度就慢了,还会翻滚,变形,万一再打中第二个目标,杀伤力反倒会大大增强。拼刺刀的时候在人堆里开枪,打中的第二个目标经常是自己人,误伤的比例常常大过被对方刺倒的数量。这个帐小鬼子还不会算?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鬼子的预备刺杀姿势是一手握前护木,一手握枪托的弯脖儿处,枪托下垂在右腿的侧面,半斜向面对对手,刺刀尖差不多和眉毛持平。这样,枪身的斜面正好护住脖子、胸脯、和肚子,而自己呢?刺刀一甩就可以突刺。问题是这样一来,枪口就斜向天了,格斗起来,要作射击准备,手指就得放在扳机上,这样问题就多了:一是双方的枪一磕碰,就会走火;二是手不能全力握枪,拼杀中使不上力气;三是三八枪太长,调转枪口的时侯自己可能就被刺倒了。拢总说来,使用三八枪拼刺刀,能有效射击的机会很少,保留枪膛中的子弹就没意思了。 所以说,小鬼子拼刺刀退子弹决不是讲“仁义”,终归还是为了自己。咱中国的枪,子弹穿透力不强,打中对方后,子弹反倒能留在对方的身子里,杀伤力更强。咱为什么不占这个便宜?要是和鬼子讲那种“仁义”,才叫上当哩!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小偷战术很有道理。 彭二的刺杀的动作更特别。本来个子就不高,身子很墩壮,圆熘熘的,向前刺的时候,剎那间两脚腾空,像个皮球样蹦起来,恶狠狠地把刺刀攮出去。他还有个怪劲儿,就是拼刺的当儿,眼鼓着,嘴紧闭,一声也不吭,好象是力量都放在享受杀人上了,连哼一声的力气都不乐意浪费。不过正是因为他能蹦达,马上就引起了几个鬼子的注意,被围起来了。他眼看蹦不起来了。 第114页 正在这时候,东北角一阵喊,原来被打散的三连,又冲过来十几个人。这一下,鬼子吃不住劲儿了,开始向后退。趁这个机会,彭二的刺刀一下攮进了一个鬼子的肋骨。 剩下的二十几个鬼子带着二十来个二鬼子,用两挺机枪交替掩护,顺一条沟撤。二支队要追击,但不断有人伤亡,眼看压不过去,鬼子越退越远。 4 许传领咬了那鬼子的当时,没来得及使劲啐啐口里的血,等稍有了空闲,突然感到了满嘴的腥臊,胃里象有一只手,一个劲儿向外顶,几次眼看要呕出来。他开始一口口地啐,但总觉得啐不干净。他火了,干脆一咬牙,一皱眉,狠狠向肚子里咽了一大口。突然觉得不那么腥臊了,反倒是一种甜腥,温呼呼的甜腥,一下熨了下去。于是就顺了腔,和着唾沫,一口口地向下咽,脖子那儿就像有一只老鼠,一耸耸地动。直到把那血腥味儿全咽了下去。说来也怪了,刚咽完的剎那,身子里呼啦腾起了一股热,那种腥烘烘、血呼呼、热辣辣的感觉,又滤过全身,沉淀了下去。他不由地颤抖了一下。 这时,他突然看见远处有一枝长枪,横在一个鬼子的尸体前边,眼都直了,耳边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一下蹦出去,跑了足有二十几米,一把拽起了那枪的背带。临离开前,突然有了个想法,看了看那鬼子的脸。只见那脸腊白蜡白的,下巴颏上的胡茬子铁青。这不和咱差不多嘛!他胸脯上的血还没干,泛着红沫子。他又按了按鬼子的胳膊,还挺暄乎。想起咬了鬼子的那一口,看来,这些龟孙确实也是肉长的,嘴也能啃得动,子弹也能穿个窟窿。 像了却了一件心事,蓦地感到心实落了许多,这时才拖着枪向回跑,枪托在地上磕磕碰碰地跳,双方都还开着枪,一些子弹在身边“啾啾”地飞,在脚下“扑哧扑哧”地跳。这边咱的人吆喝:“爬下!隐蔽!娘的——隐蔽!” 第四卷 侦察连(75) 他火了:隐蔽个鸟啊!突然想起练兵时学过的射击要领,真是了,自个儿眼下有枪了,也不是不会打,凭什么光叫你们打老子?干脆掉过身子,爬下来,枪托向肩窝一顶,嘴里嘟囔:“三点一线——三点一线——”就瞄上了准儿。 可练兵时学过的“三点一线”,对着眼下的那些活动目标,就是“一线”不了。眼睛都瞪麻了,目标都模糊了,还是不中。 他干脆骂一声:“操你娘!”狠狠抠了扳机。只听“叭勾——”一声,就像从自个儿身子里贯出一口气,输入枪身,从枪口那里唱出来,说不出有多么舒坦。接着又是拉栓退壳,推栓上膛,“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操你娘”,“叭勾——”又是一枪;又是拉栓退壳,推栓上膛,“三点一线——三点一线——操你娘”,“叭勾——”又是一枪……直到扳机抠下去,枪不响了,才知道子弹打完了。仔细一看,鬼子早没影儿了,也不知道打着没有。不过毕竟是第一次开枪,沉淀在心底那种热辣辣的东西,沸尘似地扬了起来。感觉真不孬,真是恣儿。 他腰也没弯,一气儿跑了回来。 董家莆气蓝了眼,骂:“这么乱来,找死啊!” 彭二也斜他一眼:“真是个累赘——” 许传领本来就对彭二不满,老吊着个脸,谁欠你八百吊钱啊?一股火顶上来,说:“扯吊蛋!你说哪个是累赘?” 彭二说:“扯——扯你个蛋!说你没说完呢!” 赵庆江在一边打抱不平儿,说:“咋着了?咋着了?和个孩子较劲儿,显你能啊?” 许传领还要说什么,董班长说他:“你甭嘟嘟了!还有理了是不?记住了,以后在战场上,不管有什么行动,都要向班长报告!听见没有?” 许传领低声嘟囔:“俺没枪?怎么杀鬼子?怎么比?” 这时候,一连几个进入坟地搜索的人,突然咋呼起来:“快抓住他!抓住他!” 原来,一个二鬼子没来得及逃跑,躺在地上装死,被搜索的人惊起来了,起身就窜,可他蒙头蒙脑的,竟然向侦察班这里窜来了。彭二反映比猎狗还快,董家莆一声“抓活的!”声音未落,他就一阵风似地截了过去。对方是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象一头熊。彭二一点不怕他,借着跑过去的劲儿,脑袋一低,炮弹似地撞上去,一下把对方撞倒了。 对方本能地反抗,一拳打在了彭二的脸上,彭二身子一闪乎,差一点仰倒。他稳住身子,左手一把拽住对方的头发,右手抽出匕首,只见空中一道白刃一闪,一股血“滋——”地喷向了空中。接着,沾了血的刀刃不断地在空中闪烁起落,翻出了花儿。直到董家莆、许传领赶过去一看,那二鬼子已经被开了膛,豁得不象样子了。彭二还不算完,又照二鬼子捅了几刀,才把匕首照二鬼子身上抹了抹,插回了腰间。站起来时,眼光锃锃亮。 本来战场上就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儿,此时,一股更浓的味道一下堵上了许传领的鼻子,差一点呕出来。脑子里奇怪地闪出了彭二杀羊的场面,看着他的样子,感觉很复杂,有些怕,又有些羡慕,更有些不服气。想:“杀了个逃跑的,算什么本事?” 第115页 董家莆不满地说:“叫你抓活的,你偏捅死他!” 彭二满不在乎地说:“留着是个累赘!” 许传领扛着那棵比自己还高的三八枪,想:“完了!连姓彭的都杀了一个,自己只啃了个鬼子的脖子,这一下,这龟孙又有笑话自己的本事了!” 他眼睛向四周看了一下,恨不能从地皮底下瞅出一个鬼子,上去杀了他。可硬是连根鬼子毛也没有了。 这时候四周的枪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支队司令部的通讯员小跑着过来传达刘涌的命令:阻援的部队已经很吃紧了,要这边不论战果怎么样,赶紧撤出战斗。 罗积伟一把把帽子抓下来,说:“他娘的!撤!” 第三章 1 这故事为什么要从二支队说起呢?这是因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前身,是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而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种子,就是国民革命军山东第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一营侦察班。 这二支队是由当地的地下共产党员把沂水、莒县一带的民间武装凑合起来编成的,原来叫山东八路军游击第四支队第六大队,成立时间是1938年2月9号。 本来,在事变前,山东的共产党叫韩复榘关的关,杀的杀,都折腾得差不多了。但小日本大兵压境,国共第二次合作,一些蹲在监狱里的共产党员被放了出来。刚好这时韩复榘撒了脚丫子,小鬼子只占了几条线,面上还没展开,一下就显出了一片没有顶的天。 共产党立马就抓住了机会,情管造吧,就是连翻七十二个跟头也没管你的。恰好这些党员个顶个的是些人物,在全省各地起枪枝,拉队伍,闹得烽火遍燃,硝烟处处。这还不算,他们抓紧向自己的大本营延安要能打仗的红军干部。偏偏共产党领袖的战略空间意识是第一流的,对着那个像骆驼头一样的山东半岛地图看了半天,一下就注意到了这里边蕴涵的巨大战略机会,二话没说,马上派了一批身经百战的红军骨干,星夜兼程,赶到山东,充实进了这些武装。从此拉开了经略山东的大幕。在以后十几年的战争中,共产党都会从这个决策中获得巨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利益。 六大队在沂水成立后,由几个红军干部和韩复榘的老兵当教官,练了一阵兵,学会了几支歌,当年7 月,又拉到莒县岳家沟、跺庄一带驻扎,整编为山东八路军游击第二支队。从延安派来的红军干部分别当了司令员、政委和两个营的营长、教导员,连一些连排长都由他们干了。 第四卷 侦察连(76) 队伍是拉起来了,拢共五百多人,可枪就二百多杆。一营是二百六十九人,一百零九桿枪,其中六十六桿是汉阳造,四十三桿是老套筒。乍初集合那当儿,一营营长罗积伟带着几个老兵,挨个儿验枪,枪栓拉得咔咔响,末了还双手把枪一举,枪托向肩上一靠,生根似地稳在那儿,左眼一眯,这儿一瞄,那儿一瞄,“哒”地空抠一下扳机,这才把枪掷给原主。 他觉得虽然枪是不多,可比他们当红军拉队伍时也算不孬了。他们来山东前,在山西和日本鬼子干过几仗,多少了解一些鬼子的武器,就拿步枪来说,这汉阳造也算是不错的了,比起三八大盖,除了射程稍差一点,杀伤力却毫不逊色。老套筒其实和汉阳造是一个家族,只不过老套筒比汉阳造早一辈儿,是比照着人家德国的毛瑟枪造的,因这枪枪管外面有一个套筒,所以叫它“老套筒”。后来去了套筒,以上护木代替,别的地方也稍微改了改,就成“汉阳造”了。这些枪都还将就,可惜还有十几杆实在是太老了,膛线都快磨平了,有的还用麻绳捆着枪栓,免得掉了。除了这些枪,别的就是些打兔子的抬杆以及大刀、扎枪之类的玩意了。 像罗积伟这样侦察兵出身的打仗油子,开始就重视侦察的作用。部队成立初期,在沂水练兵当教官的时候,他就有意识地四处打量合适的角儿,心里大体有了目标,一营一建立,他就死皮赖脸地把这些角儿抠来,放到营直属侦察班里去。 他挑人有自己的办法,练兵的时候,他专瞄着人的眼睛看。伴着练兵的动作,有一种眼光冷煞煞地、半隐半露地滴熘在眼膜上,会像磁铁一样磁住他。打了多少年仗,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他早悟出了一条道道,打仗是干什么的?那些鸟大道理归大道理,其实归总了一条,就是杀人!他找的就是天生的杀手!一个队伍能不能打仗,不能看他到底有多少兵,关键是看里边有多少个这样的杀手。一个班里只要有一个这样的兵,这个班就带起来了;要是有两个,那就是超强班了。同样的,一个排、一个连乃至整个部队都是如此。只不过,这种天生的杀手很难得,得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 他瞄准了这种眼光后,接下来,再看看这人的骨架,考察一下他的灵敏劲儿,心里就有数了。不过说实话,刚刚拉起的队伍,这样的角儿毕竟太少,千挑万选,也只选了八个他认为合格的。让其中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当了正、副班长。也只好先这么将就了。 侦察班里本来就两支枪,一是在韩复榘部队当过兵的赵庆江带来的汉阳造,一是在吴佩孚队伍里当过侦察员的董玉麟带来的枪牌撸子。别的就是董家莆、宋加强从“金钟罩”里带来的砍刀、铁鞭之类的玩意儿了。 第116页 罗积伟当然不满意,在全营范围内,给两个班长调剂了短枪,董家莆是驳壳枪,宋加强是 “撅把子”。这“撅把子”是罗积伟带来的,是红军根据地的兵工厂制造的,一次只能打一发子弹,打完后,还要把握把向下撅开退出弹壳,所以叫“撅把子”。不过别看它很苯,因为使的是步枪子弹,威力还是有的。罗积伟来到山东,调剂了一把驳壳枪,所以把这把“撅把子”给了宋加强。 后来,部队在五莲山区和伪和平救国军张步云的部队打了几仗,有了些缴获。对侦察班的缴获,罗积伟就当不知道;别的连队搞到枪,他就要调剂一下。三调剂两调剂,就把侦察班的枪配齐了。虽然有的是马拐子,有的是汉阳造,长长短短的,反正是配齐了。 这还不说,他还叫当过铁匠的庞有福给每人打了一把匕首,做了套子,有事没事地掖在腰里。一些连队有眼红的,说他偏心眼儿,罗积伟也不搭理。 可就算这样,毕竟也是一只队伍啊?国民党莒县县长许树声和社会上的一些人士,都说共产党光知道拉队伍、抢山头,派款派粮,就是不真正地打鬼子。罗积伟很生气,娘的老子打了十几年的仗,一不打仗心里就长毛,竟然说老子不打鬼子?他憋着一肚子火,带部队在岳家沟集训了一阵,拉到县城南边的一个村子驻扎时,就派出营直属侦察班的班长董家莆、副班长宋加强,向西到一个叫马梁子的鬼子据点附近侦察了一番,这就有了沟坡伏击战这一出。 2 别说,罗积伟的眼光还真是“毒”,他挑到侦察班里的人,个顶个儿都是好汉,有几把刷子。 先说董家莆,他是沂水王各庄人,家里很穷,锅里经常是清汤煮菜叶子。可这不妨碍他打小喜好舞枪弄棒。王各庄有习武的传统,村里有个武学,据说打明末时就有了。这年头兵荒马乱,凡是男人几乎人人都习武防身。武学的场院里摆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习武的人整日在刀光剑影里闪转腾挪,出门都是小衣襟短打扮儿。他自然深受影响,得空儿就跑去,跟着大人比划。跟在他后边的,还有一个小他两岁,名叫罗成的。时间长了,什么踢腿、压腿、弓步、马步等基本功,他们都来得很象样儿了。他一个远房二叔会一手铁鞭工夫,舞起来见人不见鞭。他看坡时,只要把铁鞭吊在看坡窝棚的门框上,就没人敢偷庄稼。董家莆还常跟屁虫似地跟在他腚后边,跟着他学铁鞭。虽说到长大了也没学出什么大名堂,但一身功夫底子是打下了。 就是因为有这点底子,村里组织“金钟罩”,他和罗成就成了骨干。 “金钟罩”是大刀会的一个支派,只要净了身,喝了符子,受了咒语,就算加入了。据说打仗时只要默默地叨咕咒语,身子就会像金钟罩着一样,刀枪不入。这一带的村子多数有“金钟罩”,青壮年参加的不少。比方说宋加强,和董家莆隔了几个村子,也是“金钟罩”里的一把好手。鬼子来了后,许多村子又以“金钟罩”为底子,搞起了常备队,董家莆还当了本村的队长。当有人拉常备队到沂水参加八路军的六大队时,他和罗成都跟着去了。 第四卷 侦察连(77) 宋加强是跟着他的大大(父亲)参加的队伍。据说他家里很殷实,有百多亩地,可他大大是个共产党员,把自家的地都卖了,买了枪,拉出一只队伍到了六大队后,留下宋加强在六大队当兵,自己到鲁东南特委工作了;再说赵庆江,在韩复榘部队里当过兵,练出一身本事。鬼子进逼山东韩复榘率部逃跑时,他先是带一桿汉阳造回了家,后又参加了六大队;还有董玉麟,三十多岁了,长得老相点,都叫他董老头儿,既跟过吴佩孚也跟过张作霖,并且当的是侦察兵,浑身都是武艺;再一个是彭二,据说当过红军?不过不是上边派来的,而是自己参加队伍的。这傢伙神神道道的,有种说不清的味道,不过打仗确实有几锤子。这三个在六大队时都当过教员。当过铁匠的庞有福呢?有一身打刀的功夫,更有一身使刀的功夫。剩下的李乃好,是个大力士,摔脚没几个能摔过他的。他的家在日照县海边的一个村子,不过家里没下海的,家里有几亩薄地,主要由大大、哥哥打理。他呢?贩过私盐,也贩过鱼。他一身力气,也习过武,贩盐那当儿,领头的一般不叫他挑盐,而是拿着一根腊条棍儿当保镖,碰上查私盐的盐警就叫他出来对付。曾经有一次他连着把三个盐警扔到了路边的沟里。后来他觉得干这个风险太大,就又贩开了鱼。许多时候就是挑着鱼到西边乡里换粮食。他就是在到沂水换粮时,看到正在练兵、唱歌的六大队,里边还有女兵,感到很热闹、新鲜,正好旁边就是一个招兵榜,就干脆当了兵,把鱼担子也献出去了。 但侦察班就八个人,少了点,营长叫董家莆注意再找几个。他一直在物色着,没想到在出去侦察的路上,就领来了一个许传领。小点不打紧,既然是侦察,有时也需要。关键是通过这一仗看得出来,他硬是个嘎巴脆的小子! 因此说来,罗积伟对这个侦察班还是相当满意的。 3 每年的这个季节,北方平原就会蓬蓬隆隆地鼓胀起来,高粱红生生的、粲子绿莹莹的、谷子黄澄澄的,汪汪洋洋、浩浩汤汤,发水般漫捲了田野,斑斓了一派天地。你在莒中一带的田野里走,隔老远看到一蔟更加突起的绿色,就像绿海里一座葱葱茏茏的岛屿,生动地洇在天幕边上,那便是一丛树木。并且,这树丛里八成就是一个村庄。 第117页 一营营部和一连现在驻的村子叫坡头,是打完伏击战后转移过来的。几十户人家,多是土夯墙,麦秸屋顶,好的房子至多地基上有几层石头,墙周遭有几个砖垛子。这些房子几乎全遮盖在树冠下,密扎扎的树叶和着阵阵“知了——知了——”的蝉鸣,筛碎了阳光,也消解了炎热。这给部队的活动带来了好处,找个树底一打扫,就是一个好场子。 对这一仗,二支队的人别提有多窝囊了,尤其是刘涌、罗积伟等几个红军干部。全支队上上下下的连着开了几天总结会。你说几百个人对付几十个鬼子,充其量再加几十个伪军,竟然没灭了他们,自己还吃了大亏。他们的三连打残了,一个区中队基本报销了。尤其是死了一连长和二连副指导员,这两人可是他们一起来山东,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啊!从心里讲,真叫他们心疼的还是这两个人。这样的人可是种子啊!可以带出成百上千个响噹噹的好兵! 这场战斗,还亏着后来侦察班沖了一下,总共灭了十几个鬼子,二十几个伪军。要不还不知怎么收场呢!闹得当地的百姓找区长要人,区长找他们要人,红着眼说他们不会打仗,往后要是再向区里要人,门也没有!支队的人也只能憋着火挨数落,你还能说什么?区长他们走后,刘涌把桌子一锤:“奶奶的!怎么也得找个机会练兵!往死里练!” 在一营,罗积伟对侦察班还是很满意的,特意到班里表扬了他们:说全支队打死了十几个鬼子,他们就打死了四个。对董家莆批评许传领抢枪的事儿,他说:“你也别光说他,你们冲锋还不是违犯老子的命令?日后可要注意了,要是给老子伤了人,可和你不算完!” 对许传领,他说:“冒失是冒失了点,你小子胆子还行!不过——以后可要明白,可不能那么乱打子弹!咱哪耗得起?”他又说:“以后侦察班缴了武器,先保证自个儿使!你们一人一支是不够的,要一长一短两件傢伙!” 许传领听得心里直跳,恨不能赶快再去缴一支班长那样的二十响。 尽管营长这么说了,许传领抢到的那杆三八大盖还是没捞着用,副营长非要让他先上缴,他要命不答应,并说营长说了,侦察班缴了的枪,先保证自个儿用。副营长说:不是不保证你用,是要统一调换,保证给你杆称手的。许传领说:“哄人呢?你赌咒!” 副营长说:“奶奶的!老子和你合尿窝耍啊!哄人不是人!” 许传领这才把枪给了他。许传领白天黑夜地吃不好,睡不好,好容易等了几天,果然给他从二连调剂过来一枝枪。他还是有些不高兴,嘟囔说这枪不如他得到的那杆长。 董玉麟把枪拿过来,一拉栓,枪托向肩上一靠,做了个瞄准动作。看来他对枪有些研究,说这是杆三八式马步枪,是从三八大盖枪身上设计出来的,零件都一样,也使三八式子弹。差别就是它的枪管和枪托短一些,重量也轻,配用的刺刀是三零式,主要是给骑兵用的。因为也象三八步枪一样,在枪机上加了一个防尘盖,所以也叫马盖子。虽然比起三八大盖射程和精度都稍差些,不过侦察兵很少打阵地战,用来足够了。他羡慕地说:“嗯,不孬!” 第四卷 侦察连(78) 赵庆江也说:“咱侦察兵用什么长枪?再说你看你那个儿,还没三八大盖高呢!用这个就中!别不知足了!” 许传领想想也是,照比起来普通连队,就算是在侦察班,这枪也算不错了。他又想:老子缺的就是短枪了,什么时候再捣鼓一把。 对这场战斗的结果,在班里的总结会上班长统计了一下:赵庆江、宋加强、董玉麟一人杀了一个鬼子,彭二杀了一个二鬼子,许传领咬住了一个鬼子的脖子,被董班长刺倒了,全班商量了一下,他两人每人算了半个。这些都记在了董班长的草纸本子上。 许传领拿眼斜弄彭二,心想:俺这半个可是真鬼子,比你那个二鬼子不差! 对许传领缴了一枝枪的事情,有了争议,彭二咬着说他是冒险违反纪律缴的,不能算。 罗成和赵庆江打抱不平,说这叫勇敢,应该算,全班多数人也同意应该算,于是也记在班长的本子上了。 4 那时部队住下来也是个闲不住,除了训练,开总结会,还有上文化课、搞娱乐活动什么的。这天开完总结会,看来副教导员杨义为了活跃活跃空气,扫扫大伙儿心里的晦气,就把营部和直属单位集合起来,在一棵大树下围了一个圈子,要大伙儿出节目,演杂耍,谁演得好,就奖给谁一包牙粉。多数人都扭扭捏捏的,不敢到圈子里站,有几个上去的,也没演出个所以然,不过通讯班一个叫邹见富的,还算是可以,他用一块木片子,敲着搪瓷缸儿说了一段快板儿,题目叫《到底还是咱自己》。他说道: “哎——,哎—— 话说这一大早, 老范去赶集, 也许是他的好运气, 在大路上, 他拾到五十元 一张钱币。 吹去票子上的土, 呀—— 票子上爬着一个大虱子, 虱子正撅着腚拉屎。 他, 脑子里, 第118页 很快的, 很快的, 就想出一个道理: ‘这票子 一定是穷人丢的, 要不, 那里来的虱子!’ 他, 赶紧的, 赶紧的, 把钱送到营部里: ‘教导员呀! 俺拾到五十元钱, 你问问村干部, 看是谁丢的,穷人丢了钱, 多着急!?’ 下午, 村团长领着一个僱工, 把钱领回去。 僱工千恩万谢, 不知说啥才好: ‘这真是—— 到底还是咱自己!’” 他这是根据管理员老范一段实事儿编的,说得挺滑稽,不过表情很认真,大伙儿就觉得有意思,他说完了后,听的都裂着嘴乐,他还是一脸的正经,好象完成了一项了不得的重大任务。他得了一包牙粉。 许传领觉得部队这种日子很有滋味儿,平时不论官大官小,常乐呵呵地凑成一堆说说笑笑,真他娘的叫人舒坦。当然也不是绝对的。比方说侦察班的几个人,多数许传领感觉不孬。比方说班长吧,厉害是厉害一点,但总得来说,对自己就像一个老大哥。宋加强呢?什么时候身上的衣服都很干净,看去板板整整的。侦察班的九个人都住在一座三间草房子的外间,用麦秸打了地铺。睡觉的当儿,身靠身挤在一块儿。他是挨着自己睡的,天热,还有蚊子咬,自己睡不塌实,几次感到他给自己赶蚊子、煽风,弄得他很不好意思,只好装做睡熟了的样子。赵庆江、罗成就甭说了,有什么事儿总护着自己。李乃好呢?记得刚见了自个儿的时候,就憨憨地笑着要掰手腕,想试试自个儿的劲儿。虽然没掰过他,可他还是说自个儿的劲儿不小。庞有福是个喜相儿,看人就好眯着眼笑,叫人感到很舒坦。董老头儿一时叫人看不透,他精瘦的,个儿也不高,眼皮厚厚的,总是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腰上老是宝贝似地吊着一个布袋和一个水壶,一剎也离不开。 对他许传领总有些神秘感,比方说他腰上吊的那个布袋儿,里边装的是一副象棋。只要得空,就会掏出来摆开。有人和他下他就迎战,没有人下就自己一边眯着壶嘴,一边闷着头琢磨。他的棋术说起来也真是厉害,别说过去的六大队,就是现在的二支队也没有下过他的。这可不是瞎说,因为听说他下棋厉害,许多人都找主动找他挑战过,无一例外都是大败而归。平时在侦察班和营部,任何人和他下,他都让半边车马炮,一样赢得你轻松。杨副教导员下棋算是厉害的,老是不服,可从来没有下过他的记录。有时很长一段时间不和他下了,回去照着棋谱使劲琢磨一通,再回去和他下,还是照败。谁也不知道他的棋术是从哪里学来的。 至于他的水壶里是什么,许传领原来以为是水,一次训练完了,感到口渴,看到董老头儿正对着壶嘴儿喝,他上前抢过水壶就往嘴上按,没想到,一股辛辣味儿猛地堵满了他的嘴、鼻子,差一点憋过气,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缓过气后才知道,那里边装的是酒。好傢伙,敢情他平时喝水一样喝的都是酒啊!赶紧还给了他。他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他,好象是说,小崽子,当这壶那么容易抢啊! 他还有一身功夫,本来,一副瘦巴巴的身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不知底的人很拿他不当回事儿。刚到侦察班时,赵庆江推着李乃好和他摔脚,两人刚一贴身,还没看见他使什么动作,李乃好就躺下了。李乃好也没不服气,红着脸爬起来,一抱拳,表示甘拜下风。董玉麟懂很多事情,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无所不知。什么张大帅、吴佩富的逸事私闻,什么哈尔滨、奉天、北平、天津等地的风情事故,他没有不知道的。一啦起来就能开个话场子,班里的人都爱听他啦。据说他小时侯当过和尚,在吴佩服的部队里给一个将军当过勤务兵,更在东北军里干过侦察兵。九·一八后,他的部队倒和鬼子叮噹过几仗,后来打散了,他流落到山东做小买卖,可当兵当惯了的他,做别的不习惯,八路军扩军时,他就投了八路。不过许传领觉得他还是挺厚道的,比彭二强多了。 第四卷 侦察连(79) 许传领感到最不得劲儿的是彭二。 睡觉时,他紧挨着他的另一边。这傢伙老像看不起自个儿,有时问他话,他总爱搭不理的。尤其是刚参加队伍那几晚发生的事儿,让他好一阵别扭。刚来的头天半夜,他起来撒尿,刚披上衣服走到外边,突然感觉后边有人,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彭二。不过当时他没怎么多想,只是本来想把尿尿在墙根就算了,见他出来了,不好意思,就到西墙根猪圈那里解决了。可让他觉得别扭的是,第二天晚上他起夜的时候,他又跟着起来了。老子尿尿你老跟着干什么?是碰巧了他也有尿吗?可关键是他看见彭二真还没滴几滴尿。他心里就划横了:娘的,这是咋回事儿呢? 还有一次,是大前天吧,班里轮到他值日,这值日除了打扫班里的卫生,按规定还有一条,就是要给房东家挑水。不过当时房东担着自家的筲浇园去了,他只好到邻居家去借。这家邻居是一个寡妇,他刚要进院门,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迎面出来了彭二。后边,那寡妇依着正房的门框子,脖领敞着,脸红红的,看着往外走的彭二。这边,彭二看见许传领,猛不丁吃了一惊,愣怔怔地看着他。 第119页 许传领说:“俺来借筲。” 彭二说:“我来借笤帚。”说罢就匆匆地走了。 许传领借了筲,老是感到彭二有些怪,说借笤帚吧,也没见他手里有笤帚。不过也可能没借到吧。反正,对这个人他觉得有些别扭。看看,就说上次开会吧,这小子就和自个儿摽上了。 5 这天训练完,天刚蒙蒙黑,除了站岗的,别人是一段难得的自由活动的时间。赵庆江看见彭二出门后,前后撒觅了一下,顺巷子向西走去。自当兵以来,赵庆江有几次都觉得这个彭二有些神神道道的,这傢伙,搞什么鬼?看见许传领过来了,悄悄说:“你跟俺走。” 许传领见他神秘兮兮的,虽不知是什么事儿,还是跟上了他。待他发现跟的是彭二后,心里莫名地兴奋起来。 彭二走在前边,拐了个弯儿,又从南边一条小巷子向东走了回来。赵庆江和许传领不明白了,这小子是咋回事儿? 彭二走到这条巷子的巷口,向后看了看。赵庆江和许传领躲到了一个门洞里,彭二没看见。他们更奇怪了:他们班的住房就在后边那条巷子东边的第二家,彭二这么走,不等于白走了一段路吗?难道这小子是闲得难受瞎熘步?彭二向北拐过去后,他们跟了过去,眼看着他拐进了他们住处的巷子。他们跟到巷口,猛丁没看见彭二,却听见最东头这家的门“吱扭”响了一声。许传领突然想起来,他到这家借筲的时候,碰到过彭二,他是不是又进了这家?他看看赵庆江,赵庆江也皱着眉,看来拿不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了主意,悄悄熘到这家的墙根,拣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只听“咚”地响了一声。许传领也抓起一块石头扔了进去。 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儿,急忙熘回了住处。 不多会儿,彭二回来了,好像不是很自然,熘了大伙一眼。赵庆江和许传领脸对着墙, 装作什么没发生,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以后不几天,有一件事叫许传领奇怪了——他起夜彭二不跟了。一天早上上完早操往回走,看见宋加强走在前边,他突然想起这个事儿,就问:“副班长,你说在早俺起夜,彭二怎么老跟着呢。” 宋加强一听就明白了,啊呜了几声。班里的骨干都有帮新兵的任务,帮当然也包括了监视。因为新兵刚来的一段时间,最容易开小差,还有带了枪跑的。过一段时间,这人到底想不想跑,大体有数了,也就不监视了。 班里人都还不知道,宋加强其实在家里时就跟着他大大(父亲)入了党,参加六大队不久,部队建立党组织,支部建到了连上,排里有党小组,班里设政治战士。进了侦察班,他既是副班长又是政治战士。表面上协助班长工作,还有一个使命,就是掌握班里人的情绪、动态,一有反常,就及时向党小组汇报,然后定出帮教的办法,以保证班里战斗力的稳定。不过党员都是保密的,一般人不知道。 说起“帮助”许传领这件事,还是他和董家莆安排彭二负责的,现在看许传领打仗勇敢,又是受苦人出身,相信他了,所以就不叫监视了。这倒不是不相信许传领,说到底他还是他和董班长领来的,不过队伍上就有这不成文的规矩,怎么也得走这个过程。这事他也不好和许传领明说。现在见他来问,只说那是碰巧了他也想尿尿,你甭搁在心上。就应付过去了。 6 说到练兵,其实不光是支队的头儿急,侦察班的董家莆也急。董家莆是个椭圆脸,颧骨有点高,脸的轮廓就像用铁锤砸出来似的,一张典型的鲁中一带的脸相。他的性子也像他的脸,认定了的事就像锤砸出来的印子,想抹去是不可能的。对练兵,就更是这样了。 想想打过的仗,谁不窝囊?就算不用上边布置,整训开始后,班长董家莆也会成为一个练兵狂。把赵庆江、董玉麟、彭二请出来当教员,一得空儿就带着大伙儿上打谷场。每到这时,平时笑模悠悠的脸就会抹下来,变得象块黑铁,六亲不认。他有时和大伙儿一块儿练,有时在后边看着大伙儿练,谁要是稍微偷懒和动作别扭,就会骂一声:“姥姥地,怎么地你?”揣他一脚。好象对大伙儿有仇似的。对许传领更是严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赏给了他多少脚。许传领开始当然受不了这个气,常沖他翻白眼儿,他就说:“瞪什么瞪?偏你眼白儿多是不?快给俺瞄准!” 第四卷 侦察连(80) 他练兵有自己的一套。在沂水搞军事训练的几个月里,他就有了个挺特别的想法,觉得自己学过的武术没什么大意思了。眼下毕竟不是岳家军抗金的时候,你武术再厉害,撑得住一枪了?看看训练时的那些教官,不论是射击还是刺杀,使枪的名堂真是不少,他们才是这年头的好汉!悟出这个道道,他把自己带来的铁鞭送给了一个老百姓,叫别人把带来的大刀之类的玩意都交到营部,只要上了训练场,就叫大伙儿把早先的武术都忘掉,除了练立正、稍息之类的队列动作,就咬准了两条:一是练步兵战术动作——射击、刺杀、投弹、利用地形地物、匍匐前进、修工事;二是练侦察兵需要的捉俘虏、格斗、匕首等技术。 他说:“从小鬼子那里咱都看到了,武术是武术,打仗是打仗,打仗有打仗的规矩,甭看动作简单,不比武术花稍,可那些动作了不得,一下有一下的名堂。叫俺看,不死数不清的人是换不来的!咱得下死了劲儿练!” 第120页 其实那一仗打完后,许传领也琢磨了不少事儿,回想着鬼子叫他看傻了似的动作,就那么几下儿,就能顶大用。咱也有厉害的,比方说一连的连长和那个副指导员,可惜像他们那样的太少了,他们还不是死在了鬼子的枪下?不过,经过这一仗,他也明白了一件事儿,他亲眼看了一个死鬼子,还试了试他的身子,原来这些龟孙不是什么青面獠牙,也是肉长的,子弹一样能打穿,这就好对付了。只要好好练,练出本事来,就能和他们比试比试了。所以说,班长说的要下死劲儿练,正对他的心思。 其实就是没有班长的话,练这玩意也正和他的天性,他的身子骨好象专门是为练这玩意长的,一招一式都暗合着他的脉动;练一次,就象有什么东西镶进了身子,让他充实了一截儿。依他的意思,恨不能一天就把所有的本事学到手,马上就可以上战场开他娘的杀戒。他挨班长的脚,多不是因为偷懒,而是因为动作不规范。所以尽管他练得胳膊、腿都肿了,一到晚上就疼得呲呀咧嘴,也还是能够坚持下来。 他先学的是射击,最有感觉的也是它。论武功之类的,他佩服董玉麟,可论打仗的本事,他最佩服的是赵庆江。这傢伙的一身本领是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学的。事变前,韩复榘的部队到这一带抽壮丁,因为他家里穷,他雇给邻村当壮丁,替人家当了兵。这兵他当得并不舒服,班长像有瘾一样,对班里的兵不是脚揣就是嘴骂。不过他有一条,就是不管舒服不舒服,他要把当兵的本事学到手,学到手了是自个儿的,谁也夺不去。他知道在乱世,这玩意肯定有管用的时候。所以,不论平时受多大憋屈,他都闷在心里,得空就抱着枪练。一般的战术动作不说,最好的就是射击。两年下来,练出了一身好本事。一天晚上,侦察班的人亲眼看到他把一根香火插在百米以外,一枪打灭了。 所以说,在练兵上,许传领就缠上了赵庆江。在他的辅导下,开始还感到别扭,可时间不长,把马盖子向腮上一贴,肩上一顶,就感到枪生了根似的,稳当多了。一次次持枪、瞄准、抠板机,也不知道练了多少遍。这时候他才知道,战场上的“三点一线”是不容易的,要有提前量,手指先慢慢抠半截儿扳机,瞄好标尺、准星,待目标一顶在准星上,立马就要抠下扳机,还要不能喘气儿,劲儿柔柔的。怨不得上次打枪,老是逮不住目标呢! 好容易盼来特批他这个新兵打两发子弹,打的正是活动靶。卧倒后,按照已经知道的射击要领,稳稳地抠下扳机,听见“啪”一声,那声音又象唱了一声歌似的,枪身更紧密地向他的腮、肩贴了贴,就觉得有一股血脉一下贯通了枪身,枪象有了温度、有了神经似的,和他连在了一起。他的心愉快地跳了跳。其实,干什么都要有感觉,他天性对这类玩意儿有感觉。 靶子是画在远处半截土墙上的一个圆圈,两发子弹射出去后,宋加强过去看看了,高兴地回来说:“小子行啊!优秀以上。” 战术动作他也了解了个大概。这下他才知道,打伏击时他看见那些日本鬼子的爬,原来叫做匍匐前进。有什么高姿匍匐、低姿匍匐、侧身匍匐、高姿侧身匍匐,什么跃进、滚进、曲身前进、直身前进等等的,名堂真是够多的。 除了练这些玩意,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刺杀了。他想起打伏击时,咱们人的一些动作真是不行,抡大棒似的,说防右刺了,就胳膊、枪一块向右抡,幅度很大,收回去的动作就慢,很容易给对手留下空子。不过侦察班练到现在,功夫确实长了一大截子:原来当过兵的赵庆江、彭二、董玉麟就别说了,因为董家莆、宋加强、罗成在“金钟罩”里都练过武术,庞有福也有一些功夫,虽说董班长眼下叫把武术忘了,但毕竟打下了底子,练起来就快。许传领老琢磨他们的动作,尤其是琢磨动作好看的赵庆江,就说防右刺吧,对方的枪刺过来后,不是摔臂去拨,而是把握枪托的右手腕子当作力量爆发的中心点,一个翻压,自然带动了右臂和握住枪前端护木的左手的动作,幅度很小,但爆发力很强,借着对方刺过来的劲儿,足可以把对方的枪刺打下去。接着一个突刺,就把对手撂倒了。甚至你不用用多大劲儿,借着对方前突的惯性,他自己就会顶到你的刺刀尖上来。掌握这样的动作也要有悟性,有的人就是练一辈子,动作也总苯不拉叽的,叫人感到不得劲儿。有的人呢?不长时间就掌握了,使出来的姿势很洒脱。打了十多年仗的罗积伟,眼睛是很毒的,挑出的这么几个人,都是这方面天资很高的,所以掌握起来就快。 第五卷 侦察连(81) 就悟性来讲,许传领一点也不弱于他们,虽然没有什么底子,身子骨也还嫩,可他一直细细地琢磨刺杀的门道,一琢磨就明白,就一个劲儿向里用劲,不掌握要领不算完。 7 侦察班就是侦察班,不但练一般的战术动作,罗积伟还从支队司令部里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油印的侦察教材,送过来,让董玉麟当教员,教他们学。班里人原来只感到侦察兵和普通兵不一样,现在才知道不一样的地方。原来,他们是首长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啊。他们可以在阵前,也可以化装钻到敌人的肚子里侦察,还可以抓舌头。总而言之要把敌人的情报搞到手,让首长知道,好以此下定作战决心。油印教材上还有简单的捕俘、格斗、匕首等之类的战术动作。 第121页 许传领就象饿急了的人逮饭一样,什么都想学。只要一到训练的场合,血就流动得快多了,磨得血管发热。他实在没想到这里边还有这么多学问:比如捕俘,怎么接近,怎么堵嘴,怎么捆人,都有很多道道。就说捆人吧,就有什么勒脖捆绑法、简易捆绑法。勒脖捆绑法就是连脖子加胳膊一块儿绑,被绑的傢伙越挣扎越疼,会勒得喘不过气来;简易捆绑法就是只捆对手的两只手。他拿罗成当对象,捆了多少次才把他捆结实。有几次把罗成捆得嗷嗷叫,亏着他脾气好,才没发火。还有什么堵口法:怎么用手巾堵,怎么用棍棒堵;还有什么摸哨技巧:有掰盔制敌法,勒脖制敌法,刺刀柄制敌法,石块制敌法,枪托制敌法,刺刀制敌法等等,门道多着呢。还有格斗:什么出拳,格挡,侧踹,横踢,前顶肘、后顶肘、横摆肘,他就象吃一桌大餐那样学得有滋有味。稍微掌握了要领,就使尽浑身解数向宋加强发起攻击,一打起来,就感全身的肉块都在跳。哪怕一次次被赵庆江击倒,也要一次次爬起来。 他学匕首术象学刺杀一样感兴趣,这玩艺董玉麟是把好手,什么倒握式,直握式,刺、噼、抹、挑,随着步子的腾挪,在他身子周围有无数个光点在闪。许传领缠着叫他把动作分解开,一遍遍地做给他看,直到心里有了眉目,自己才一遍遍地做。 董玉麟特意教了他一手“一招制敌术”:右手反握匕首于身后,左脚上前一大步的同时,右手持刀由身后向正前方斜上划,到位后上右步的同时,反手直刺。动作熟练后,半秒之内就可以完成。此招主动进攻或防守反击都可用。效果是右手反握匕首,敌方不易看见你的刀,突然划向敌左颈动脉,敌如本能后退,就可以顺势直刺咽喉! 许传领特别感兴趣,反覆练这个动作。 班里还练班进攻、班防守,包抄、利用地形地物、构筑线形工事和环形工事,反正,只要没有任务,董家莆就抓紧了让弟兄们死练。不过许传领喜欢这样,自己来得晚,只有这样练才能赶上大伙儿。他甚至觉得董班长就是专门为自己练的,心里很高兴。他觉得练武对人来说,不说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主要的本事。你说人不就是一个身子加胳膊、腿?本领不就是拳脚上的本领?有了枪、刀,就再加上刀枪的学问就是了,其实它们也是人的拳脚使唤的。学好了这个才能打天下。他心里还一直摽着彭二,巴不得自己的本事快超过他,早晚叫他服气。 多少天的训练下来,许传领先是感到浑身的肌肉酸疼,以后就不痛了。时时感到血在身子里到处冲撞,热得象着了火。他知道这是在长劲儿,更有了信心。 一次训练完了后,宋加强对董班长:“那小子行,天生是一块打仗的胚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呢!” 董家莆说:“这还用说了嘛!我还能看走眼啊!” 8 部队已经吃了好长时间的粗煎饼就咸菜疙瘩了,这天,副教导员杨义见大伙儿练兵很辛苦,又让营部管理员老范把这段时间积攒的伙食节费拿出来,到老百姓家买了一头的猪,要炊事班杀了改善生活。像这种杀猪宰羊的活,炊事班已经养成了依赖彭二的习惯,就捆了猪,让彭二杀。彭二说:“把它抬到我们住的地儿,我在这里杀。” 炊事班的人只好把猪抬过来,交给彭二,就回去做午饭去了。彭二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喊过庞有福帮忙,把那头猪的嘴绑起来,挂在树杈上,回头拿过步枪,照那猪练开了刺杀。庞有福说:“你这是干啥?” 彭二说:“没个靶子,练不出个劲儿!” “杀——”他又是一刺刀。 他杀得可真来劲儿,几刀下去,眼光就绿了,溅了满脸的血也不管。 庞有福一看,也来了劲头,拿来枪,照那猪身子就刺开了。几下过去,那猪就不蹬腿了。 正在屋里擦刺刀的许传领听到他们的喊声,出来看,庞有福对他说:“来,小子,你把猪当鬼子,干他娘的几刀!” 许传领本来觉得他们是瞎胡闹,现在一听,觉得有道理,提枪过来,照那猪“杀——杀——”地刺起来。他想像着吊在树杈上的是一个鬼子,浑身还真是被一股气充起来了,刺个不停。脸上同样溅上了血点子,冒出了汗,也不在乎。 不多会儿,赵庆江、李乃好也来了,轮番刺起来。把一头猪刺得浑身都是血窟窿。 等都累了,彭二才把那猪解下来杀开了,好象刺杀的劲头还没过去,一会儿用刀挑脖、开膛,一会儿口叼刀子,用手吭哧吭哧地剥、掏。炊事班的人过来抬猪,一看浑身是窟窿,不高兴了,问彭二是咋回事儿。彭二说:“猪要跑,叫我们用刺刀捅了。” 他又接着说:“这不要紧,要是剁馅儿,你们还省了好多力气。” 第五卷 侦察连(82) 炊事班的人皱着眉把猪抬走了。 他们也不光练兵,还学习,学唱歌,什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许传领最喜欢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杀——”这一句。主要是沖那个“杀”字去的,一吼,浑身的血就漾漾地沸一下。学习就是学什么《抗日救国十大纲领》,听老红军讲长征等等。 第122页 说到老红军,其实并不老。大多二十来岁。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资格老,就习惯这么叫了。山东纵队不仅是刚成立时到延安要了一批红军干部,115师入鲁后,还和山东纵队作了一次交换,山东纵队先后拨给了他们三万兵,而115师呢?给了山东纵队三千干部。这么一换,楞是使两只部队该健骨的健骨,该添肉的添肉,都得了大便宜。所以说来,那时在部队里见个老红军是很容易的事。 对他们,一般说来许传领是很佩服的,一听是当过红军的,就要多看他们几眼。不过心里也有划槓的时候。比方说彭二也说他是红军,要说不信吧,他还真留着一顶红军的八角帽,旧得都成白色了,连前边的五星也看不到一点红影儿了,边上都起了毛;再说他打仗也像个老兵;要说信吧,他却不像其他红军干部一样,是从延安或者115师派来的。照他的说法,他是在一次战斗中被打散掉队了,流落了好长时间,听说山东有八路,就赶来参加了六大队。因为这年头实在缺兵,尤其是能打仗的兵,六大队看他是个老兵样子,就把他收下了,只是没把他当干部用,他也没有意见。 说到长征,要是听老红军的报告,你能听神了,觉得这些人都是为了啥“主义”而献身,心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他们都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了不得的天兵天将。不过按彭二背地里的说法,就不全是那么回事儿,那长征其实就是一次大逃跑,为了活下来,就得疯了似地走路、打仗!路上那日子比叫花子还窝囊,真不是人过的,最后人死了十之七、八。 许传领心里有疙瘩,问董玉麟这两种说法哪个是真的。 董玉麟说哪个都是真的。许传领不明白。董玉麟说,那长征肯定是共产党打不过国民党了才搞的,走了那么长时间,那么多路,国民党又围追堵截,红军的日子还好过了?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一帮人走了二万五千里,打了二万五千里,血里火里地滚摸爬打,该死的死了,该逃得逃了,剩下的,什么人也磨成铁疙瘩了,怎么也有点特殊之处。听这么一说,许传领对老红军就照旧很佩服,就说彭二吧,毛病再多,打仗还是中的。 第四章 1 说话到了1940年10月,这些日子,二支队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兴奋劲儿,这是因为,山东八路军整编,统一番号,二支队整编为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二旅。从支队到旅,好像更像一支正规部队了,是标准的主力了。全旅下辖4、5、6三个团。旅长孙继先、政委江华。五团团长刘涌、政委刘仲华。五团一营营长还是罗积伟。全旅一万多人,兵强马壮。 去年夏天,日军曾进行了一次大扫荡,八路军受到很大损失。滨海根据地泰石公路以北,多数被日军占领,还有一部分被国民党部队占据。八路军恢复元气后,只好向南发展。先后攻克大店、碑廓等重镇,三折腾两折腾,也折腾出了一块以十字路、三界首、钟楼为中心,方圆几百里的根据地。 部队还第一次基本上发全了军装,虽然是手织粗布,用槐米染成了土黄色,但毕竟是军装。尤其右胳膊上还有一块长方形的带黑边的白布块儿,里边有八路军三个字,更是叫他们精神为之一振。好象到现在,他们的身份才正规了似的。不过一营侦察班除了正、副班长发了军装,别人都没份儿。理由是侦察班多是便衣侦察,不用军装。要是问班长怎么发了呢?回答是:“他们是班长。” 连着打仗,部队的装备也有了一定的改善。就说一营侦察班,每人都调剂了一桿三八式马步枪,一把短枪,一把匕首,还有一根结实的专门用来捕俘的牛皮绳儿。宋加强的“撅把子”早换成了驳壳枪,连许传领也有了一把“张嘴蹬”。这是一种德国造手枪,因为枪管前面没有套管,敞开着,像张着嘴一样;又因为它抛弹壳干净利落,就像向外蹬,所以叫“张嘴蹬”。这倒不是他亲手缴获的,而是在反扫荡中用缴获的一桿三八大盖调换的。照说这也是一种好枪,只可惜太旧了,烤漆早没影儿了,浑身有不少疤瘌,枪把子缺了一块,膛线也快磨光了,可毕竟是把短枪。 就是在115师的老主力部队里,能装备到一营侦察班这种程度的也不多见。 1941年3月,115师教导二旅也挺进滨海,配合山纵二旅作战,一时实力大增,自当月19日起,继续向南卷击,连下海头、兴庄、朱堵等十几处据点,直逼陇海路。 八路军在滨海的发展,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就是在国民党57军控制了石臼、岚山头几个出海口的形势下,与日军争夺岚山头南的另一个出海口蔗旺。 从孙继先个人来讲,对怎么打好这一仗,是有考虑的。 说起来,现在的二旅,也就是原来的二支队,发展到现在是不容易的。就说去年夏日军的那次大扫荡,二支队因为应对不足,在莒县城西公婆山上血战了一场,各路突围部队不顺利,许多部队被打散了。扫荡结束,把队伍收拢起来,一清点,人竟然少了一半。好在五地委急忙派出当地党员和干部到根据地安上招兵牌,到处招兵,并紧急把一些区中队升级,二支队得到补充,人员才又扩大到了两千多人,设了第四、第五两个团。 第五卷 侦察连(83) 也就在这当儿,孙继先来当了支队司令员,原来的司令刘涌呢?当了五团团长——这年头,部队变化很大,指挥员也经常换,上上下下的很频繁。就说最早的二支队司令员吧,是谁?是罗积伟,刘涌来了后,还不得当营长?现在来当司令的孙继先是谁?在红军队伍里那可是大名鼎鼎。他是红军里少有的山东籍指挥员,长征时在红一军团第一师第一团当营长,带了十七个勇士,强渡大渡河,威名镇全军。后来他成为红三十一军九十三师参谋长。而刘涌呢?在红军的最后职务是红一军团第四师第十一团的副团级特派员。孙继先来当司令员,他哪能不服? 第123页 人马多了,可二支队的头儿并不高兴,这些红军干部知道,一个部队厉害不厉害,兵不在多,关键看能不能打仗。没有别的办法,除了打仗锻鍊,还是一条,就是练兵。上边自然也知道新部队练兵的重要,山东军区下令把二支队部队拉倒了沂蒙山的腹地蒙阴,在一个比较稳定的形势下练兵。 别说,二支队整训了一个冬天,总算有了些底气,1940年春天回滨海地区的路上,在沂南县一个叫孙祖的地方打了一仗,灭了一百多个鬼子,振奋了山东根据地,算是小试了一下牛刀。 孙继先从部队的训练和打过的几仗中,已经看出来,部队里已经有了一些能打仗的指挥员和士兵,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有了一些新气象。孙继先知道,这是个很微妙的阶段,只要把这种气象向上引一引,这支部队就起来了。要是不注意保护这种气象,或者让它再次受到挫折,那么要想让这支部队成为一流的,就要费更大的功夫。他才不信什么主力不主力的呢!所有的主力都是打出来的,关键是看带兵的怎么带。 他深知,蔗旺这一仗,是带有地域性的、具有一定战略意义的、硬碰硬的攻坚战,不光对滨海乃至山东根据地,就是对二旅本身,取得胜利也非常重要。对二旅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考验。怎么保证它的胜利?论人数,己方肯定要数倍于敌方,可这未必就是取胜的保证。八路军和日本人打仗,经常要几倍甚至十几倍于日军,才能有取胜的希望,这好象是八路军不如日本人能打,其实道理不那么简单。除了部队的训练确实不如日军扎实外——八路军很难有正规的训练条件——更主要的是,日军的单兵携弹量,一般都是150发子弹,而八路军呢?除非一次缴获特别多,或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休整、积累,才能发到十到二十发子弹,一般情况下,每个战士配备五发子弹就不错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日军的单兵火力就数十倍于我们,就别说飞机、大炮、坦克那些玩意儿了。打仗的力量对比一般习惯是比人数,其实,根本力量对比应该是火力,在一场战斗中,枪口里喷出的子弹密度,几乎起着决定性作用。所以说,你来个硬碰硬的攻坚战,就算胜了,也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怎么打这一仗呢?说实话,自带人打了泸定桥,恐怕谁也没有孙继先对突击队的作用感触深了。十八个人的突击队,对中央红军、乃至对中国革命的意义,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显示了它的作用。眼下面临的这一仗,虽然没有了当时的背景,但为了打好它,他就不能不想到突击队的作用。怎么组织突击队呢?他想到了侦察兵。 2 山东分局划定的滨海地区的范围是北起胶济铁路,南至陇海铁路;东濒黄海,西界沂河的一块地域。面积36000平方公里,人口500多万。它北衔胶东,南沖江淮,西连鲁南、鲁中,东邻青岛、石臼、岚山头、连云港几个港口。在中国所有的战略区中,地位非常独特而重要。共产党不愧是战略地理大师,盯准这方地域,就铁定要在这里角逐一番。因为这块地方与地处沂蒙山区的鲁南、鲁中根据地相连,所以这一带的八路军经常根据情况跨区转移、作战,但毕竟大体划定了区域,山东纵队第二旅的作战范围主要就在滨海区。 当时沂蒙山区的八路军都羡慕到滨海去,要是谁负了伤被安排到滨海治疗,就会恣个半天,别人也会羡慕。因为,滨海区东部的日照县濒临大海,比较富饶,到那里能吃上海鲜。尤其那里的识字班(姑娘、媳妇),有湿润的气候滋润着,比较漂亮。山东八路军里流传着一段话:“蒙阴沂水出山绸,新泰莱芜出大牛,泰安神了小赌棍,日照净出俊丫头。” 现在,山纵二旅五团团部的驻地是碑廓。不过离海还有二十几里地呢! 一营的驻地是碑廓西的一个小村子。本来,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专人提前到驻地联繫号房子。有自己政权的,由村里的干部派就行了;没建立起政权的,就靠部队自己号。这里是新区,就只能由自己号了。对一营来说,按分工,营部包括直属营部的单位,都应该由管理员老范号,不知怎地,这一次老范却叫侦察班自己号了。 原来这里的老百姓看见当兵的就皱眉头,不太乐意让住,甚至流传着一句话:“不怕国民党打耳光,就怕八路军叫大娘”,原因是国民党兵虽说也有些抢夺行为,但那多数是杂牌武装,正规军有固定补给,骚扰百姓就少一些。八路军呢?一直没有固定补给,许多时候只能就地徵收,有钱留点钱,没钱就开张白条,签上指挥员的名字,正规的还盖上部队的大印,叫他们以后找地方政府兑换粮食。可那时好多地方政府也不稳定,谁还相信这帮土的掉渣的队伍以后能坐江山啊? 所以,对百姓就算你态度再好,嘴巴甜甜地喊多少声大娘,人家还是害怕你住在这,还要吃在这——其实就是老区,也有这样的人家——老范碰了好几次钉子,把营部、通讯班、炊事班的房子号下来后就烦了,所以让侦察班自己号。 第五卷 侦察连(84) 这个老范三十多了,营部直属单位里除了董老头儿就数他大了,办事很油,董家莆不想和他计较,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就叫赵庆江带着许传领出去号。 第124页 赵庆江可不管那一套,要叫自己号,就专门找好房子。老子抗日,手里有枪,只要一瞪眼,哪个敢不让住?可这村子实在穷得很,全是外边富户家的佃户,没有一处象样的房子。转悠了半天,在村南头看到有三间房子,虽是草房,但院外是一块空地,看样子是几家合用的打谷场,倒是方便训练。就带着许传领走了过去。门前有个黑黑的中年汉子正持一把木叉整理头年的麦秸垛,看见他们来了,头一埋,不理他们。 赵庆江笑嘻嘻地说:“大哥,俺是八路军,借您的房子住几晚上怎么样?” 中年汉子先小声嘟囔:“什么八路九路啊?丘八哩!怕来怕来的就来了。”又大声说:“俺家挤,没地儿。” 他嘟囔的话让赵家庆听到了,眼一瞪:“你这大哥嘴怎么不干净?” 汉子说:“咋不干净了?” 赵庆江说:“你骂谁是丘八?俺看你是个汉奸!” 汉子说:“俺就是汉奸你怎地?” 赵庆江说:“是汉奸俺就可以毙了你!” 这汉子分明是个楞头青,说:“你敢?你敢?”举起木叉就要向这抡。 赵庆江用胳膊一挡,上去一脚踢倒了汉子,汉子抱住他的腿把他拽倒了,两人在地上抱起了轱碌。许传领倒不知怎么好了,帮赵庆江?可他知道有纪律,是不能打骂百姓的;不帮吧?又怕赵庆江吃了亏。不过细看看,他是吃不了亏的,虽没对汉子下狠手,但用了几个小动作,掐了他的穴眼,他就“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了。 这时董家莆来看房子号得怎么样了,正好碰上了,急忙上前把汉子扶起来,训斥赵庆江:“你老毛病怎么改不了?” 赵庆江说:“他说他是汉奸,我这是轻的了!” 许传领说:“他是说他是汉奸了。” 董家莆认真地问汉子:“你真这么说了?” 汉子说:“他非要号俺的房子,俺说的是气话!” 董家莆脸一下沉下来:“要命!你怎么这么说?还亏着这个兄弟手下留情,要不,早就开枪打死你了!打死汉奸可是天经地义的!哎呀——往后你千万别这么说了!” 汉子害怕了,点了点头。董家莆看看前面的打谷场,也馋这个地角,说:“八路军号房子,就是借住,不会损坏任何东西的,就算损坏了也要照价赔偿——要不这么地吧,咱不号你的房子了,就用前边的打谷场练兵吧。就是——就是要挖掩体、打靶什么的……” 汉子说:“罢了,罢了,俺家您要住就住吧。” 3 赵庆江和许传领和老百姓打架的事情,不知怎地让杨副教导员知道了,他也是营里的民运委员,负责和地方上的关系,所以对这事儿很重视,一定要给他们处分。这个赵庆江不说,多少次犯这种毛病了;那个许传领,听说也是多次在战场上违规,不乘机教育一下,以后不还是一个赵庆江? 杨义原来是沂水的一个小学教师,事变前就是地下党员,在早参加了六大队拉队伍的工作。他很爱看书、看文件,对八路军的条条了解得很认真、仔细。就怕队伍里出了事,毁了队伍的名声。他一直对侦察班的作风看不惯,就凭着能打仗,平时吊儿郎当、凶头恶脑的,要是不教育,不生生把八路军的纪律搞坏了?但他的意见在营部的党组织生活会上,让营长、教导员几句话给撅了。教导员武坤的意思是那事情经过董班长做工作,老百姓已经没有意见,没造成多大影响,对当事人给予批评就可以了,处分就不必了。营长的态度更浑,反问说号房子的事情是谁的?责任不在侦察班! 杨义心里一阵火起,好你个罗积伟!你不注意维护纪律,倒要倒打一耙了!他对罗营长不满意的还不止这一点。对彭二这个人,杨义也曾经提出过要进行审查。这人是刚成立六大队的时候加入的,说自己是红军。看他的言谈做派,虽然像个当过红军的样子,可杨义又总觉得他身上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细问他,他大咧咧地说他原来是红1军团4师9团3营的一个副班长,改编成八路军后,从山西进入河北,一次他们排到冀鲁交界的一个地方单独执行任务,被一股土匪包围打散了,他一边躲着一边走,最后听说山东也有八路军,就来到山东,流落到临朐一带,听说沂水有个八路军的“六大队”,就过来参加了。他说的头头是道,可毕竟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按说应该搞清楚的。可营长反问他:“他打仗勇敢不勇敢?” 他说:“还可以!” 营长说:“不是还可以,是很勇敢!这不就得了?还要搞清楚什么?” 杨义说:“看问题不能这样!单纯勇敢就说明一切了?” 营长:“扯淡!不看能不能杀鬼子,勇敢不勇敢看什么?我看你就把心放到打仗上来,甭弄些里拐隆了!” 当时杨义被一句话噎住了,气得说不上话来。那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对眼下这事儿呢?营长还是这么不讲道理!不过杨义没说出来。因为,从根上说,号房子的事情应该是老范的,而总的后勤工作是由他分工负责的,所以心里有些虚。不过,会后他还是先把宋加强叫到他那儿熊了一顿。因为他是政治战士,该汇报的就应该汇报,该负责的就应该负责,可他都没有做到。 第125页 宋加强没有辩驳,因为他觉得副教导员熊得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对老百姓动粗是不对的。不过他心里也稍微有些不服气,百人百性,形势又很紧张,只要没有大错,也犯不上太认真!再说他对副教导员也有自己的看法,老说侦察班里毛病多,可侦察班就是这么一帮人,是从全支队挑的,你想让他们和普通连队的兵一样,那还叫侦察班?凡事将就一点就是了,何苦非闹个一清二楚? 第五卷 侦察连(85) 杨义熊了宋加强,接着又到侦察班熊董家莆、赵庆江和许传领。无非还是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董家莆和赵庆江一个劲儿点头,好象老老实实认错的样子。许传领也低着头,心里真还有些虚。杨副教导员刚走,赵庆江说了一声:“吊!”就摇头晃脑地哼起京戏段子来了。许传领心里也说了声“吊!”轻松多了。 不过宋加强还是分别找到赵庆江和许传领,说不论怎么样,和老百姓动手是不对的。 不知道赵庆江是怎么个想法,许传领对宋加强还是很佩服的:他不论什么时候,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透着一股利索劲儿。走到哪里,一些大闺女、小媳妇都爱偷偷端详他。听说他大大是共产党一个不小的官,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为人很实诚。从心里讲,论打仗,许传领一直把赵庆江、董玉麟当榜样;在其他方面,他的榜样就是宋加强了,一举一动想跟着他学。虽然总也学不好——比方穿衣服吧,总想像他那样把风纪扣扣好,浑身上下板板整整的,可坚持几天就不行了,衣裳就会乱了套——可毕竟有了个可以比照的样子。所以对他的话他还是听的,心想:往后不论怎么着,对老百姓是不能动手了。 4 这里离许传领的家不远,算得上是故乡,风俗习惯差不离儿,所以在这里他很习惯,感觉就象主人一样,话也多,事也干得主动。班里安排给房东家挑水、扫院,轮到谁谁干,但赵庆江嫌房东落后,有些不情愿,许传领就替他。不过几天后,房东见这帮扛枪的只是晚上挤在外间的地铺上睡觉,不碍自己的事儿,还帮着干这干那的,还算不孬,老阴着的脸也放晴了,见了赵庆江也打招呼了。赵庆江呢?也不和他计较了,逢到值日,自己也挑水了。 他们在蒙阴整训的时候,吃饼子、窝头比较多,虽然也多是高梁面、地瓜面做的,但毕竟暄软,嚥得下去。可到了这里以后呢?正闹春荒,主食就是高梁煎饼,又黑又硬,嚼在嘴里,使劲咬下一截,用牙使劲搓磨,还是渣渣拉拉的,向下嚥时挺着脖子,翻着眼,就象有粗沙拉一样。 菜也缺得很,有时几天见不着根菜毛,村头的树倒是放青长叶了,榆树、柳树、杨树、槐树等等的,周遭的坡里也有好多野菜,都比地瓜叶子、地瓜秧子好吃。可采、挖了几天,老百姓不乐意了,这么些大兵,一群群地出来挖,还有老百姓吃的不?所以部队就下了命令,不许与老百姓“争树头”、“争地头”。没办法,只好到五里外的地方挖野菜。不过也不是那么严格,有时他们也偷偷摸摸就近挖一些,或者采一些柳数芽、榆树叶,藏在怀里带回来,卷在煎饼里吃。 这里边也有学问,单纯那么吃,肯定有一股子苦涩味儿,罗成和庞有福就到百姓家讨点盐,偷偷用盐水渍在茶缸里闷几天,就好吃了。他两个常把这种盐渍的树叶悄悄送给许传领,让他尝个鲜。许传领很高兴,吃得很香。这几年来,班里的几个大哥比方说赵庆江、罗成、庞有福几个,经常照顾他,让他很是感激。 老吃这种东西,时间稍长,不适应的人就不行了,到夜里,肚子胀得一敲咚咚响。大便也不方便,一粒粒地向外挤,羊屎蛋子似的。大便一次,就呲牙咧嘴地抽冷气儿。伤病员的伙食好多了,吃“全麦馍”,就是将小麦磨成粗面,不去麦皮,虽然黑些,但营养高,伤病员有时还能吃到用黑豆或查豆生的豆芽菜。大伙儿都眼馋这些伤病员,想自己要也是伤病员就好了,当然不能是重伤号。 一天团政委到一营来,侦察班的菸鬼好长时间没抽到真正的烟了,争着夺过政委的烟包,打开一看就撒了气儿,原来里边装的和大伙儿一样,也是“大掺和牌菸叶”,就是豆叶、芝 麻叶、苦菜叶、薄荷叶之类的草叶子。 还得帮百姓种地呢,因为灾害实在厉害,老百姓把麦种都吃光了,部队上只好把军粮拿出来给他们当麦种。种地时,老百姓扶犁他们拉犁,七、八个人拉一张犁,拉不了两趟,就气喘嘘嘘,汗流挟背,站着歇会儿再拉。这身上一暖和,一淌汗,虱子就鼓涌出来了,疥疮就痒了。因为没有换洗的衣服,哪个身上没有这两件宝啊!痒得实在受不了,干活歇息时,找个避风向阳的地儿,第一件事儿就是挠痒痒——疥疮被汗水一浸,痒进了骨头,不挠是受不了的;第二件事就是捉虱子——汗湿了衣服,虱子爬出衣缝粘在身上,从身上向下捏,特方便。因为绑腿那儿紧,虱子进不去,在绑腿沿儿上聚了一大圈,一抖一大堆。要是衣裳里虱子太多了,就干脆顺衣缝咬,一咬啪啪响,这样咬比用手捉的彻底,可以把虮子一起咬死。 不过对家里一直很穷,并且是出生在这一带的许传领来说,对这一些还不是很不习惯的。尤其是吃煎饼,更是不在话下。说真的,在家里时,遇上灾年,这样的煎饼也是宝贝。吃起来,张嘴就逮,牙一咬,一错,一截煎饼就下来了,在嘴里窝几窝,就顺熘熘地滑进肚子里了,看去那个香啊。 第126页 董玉麟和彭二两个外地人看着,馋得流了口水,觉得许传领吃的煎饼和他们的可能不一样,就和他换着吃,,可往自己口里一塞,还是那样子,就嘆了气。 5 说来也怪,就这三两年的工夫,许传领个子窜了一截,快和董班长平头了。身上肌肉也多了,这里鼓一块,那里鼓一块的,胳膊、腿就像棒槌似的。其实也不怪,主要原因是队伍上的伙食尽管有时有些困难,但基本能管够,他胃口又好,吃得多,遇到打了胜仗老百姓慰问,送来猪肉、白面什么的,更是一个劲儿往肚子里逮。比方孙祖战斗结束后,他们就连着吃了几天猪肉粉条加饽饽,还有水饺。他的骨架本来就大,加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好象把以前缺的全补上了,说着就发酵似地窜起来了。 第五卷 侦察连(86) 就在孙继先筹划蔗旺战斗的这些日子,侦察班的人自然能感觉到大战来临之前的气氛。董家莆又抓空子带领大伙演练战术动作。虽然他们一直注意练兵,尤其在经过蒙阴一个冬季的整训以后,全班的战术技术提高很快,几次比武,在全团也是拔尖的,不过董家莆还是不满足。军事技术这玩意练一次进步一次、扎实一次,没有顶,只要在部队里一天,他就要带着手下的弟兄练,是不能松气的。 他尤其注意许传领。这傢伙虽然有天分,各种本领学得快,又经过反扫荡和孙祖战斗的洗礼,现在身子骨也壮实了不少。但毕竟还是年龄小,就算他练得很自觉,得空还是要给他开小灶。就象刺杀,他一定要每天的早、中、晚,让他各练三百个突刺动作。胳膊练肿了,消了;又肿了,又消了。最后就只剩一疙瘩一疙瘩的肉块了。一天下午,董家莆到营部拿了两桿木枪,特意把他喊到村头小树林前面的一块空地前,要试试他的功力。 董家莆一端枪,许传领反映奇快,几乎在同时完成了预备用枪的动作。董家莆一个假刺,许传领本能地感到这动作的力度不够,枪尖稍微跟着动了一下,便收住了。董家莆接着就是一个对他枪尖的打压,顺势突刺而来。许传领在他打压的时候“刷”地后退了一步,董家莆一下刺空了,许传领接着就是一个反刺。不过董家莆在刺空的剎那就已经感觉不好,马上收势,也躲开了许传领的反刺。 董家莆看看许传领,只见他也收回了动作,侧身持枪,两膝微曲,又是一个标准的预备用枪动作,嘴角上挑着一丝冷笑。 董家莆心一动,收了枪:“好了,就到这儿吧。你有进步,不过还要加强。”他想:“娘的,这傢伙是出道了。” 他不仅对许传领满意,对全班的弟兄都很满意。说到家,虽然他不强调练过去的武术,可弟兄们还是沾了武功底子的光。可别小瞧了这底子,有和没有就是不一样。不论什么动作,一做就扎实得像石墩子,透着一股结结实实的杀气儿。在过去的几次战斗特别是孙祖战斗中,他们和鬼子拼了几次刺刀,已经杀出了一种气势。他明白,现在再把自己的弟兄拉出去和日本人干……哼!绝对有的一拼! 第5章 1 蔗旺一带面临南黄海,沟渠多通海,涨潮是咸水,落潮是淡水。隔远了,可以看到大片盐田,一无遮拦,像一块块巨大的镜片儿,反射了阳光,跳跃着块块光斑,在这里行走,连吹到身上的风都咸吼吼的,粘达达的叫人难受。一些村子稀稀落落地散布在这一带,蔗旺算是比较大的村镇了。 山纵二旅第一次对蔗旺发起进攻,开始还真是动用了旅直属侦通连的一个侦察排。孙继先想要他们化装成鱼贩子、菜贩子之类的小生意人,接近门岗,一举拿下西门,然后让主攻部队六团打进去。谁知一个带班的皇协军的小队长识破了侦察员,只好变巧攻为强攻。还好,在付出一定的代价后,还是把蔗旺夺了下来。 日军自然知道蔗旺的重要性,不会让它落到八路手中。不过别看日军作战有一套,可有时战术也笨拙得令人难以理解。开始,他们只派出二百多人,连加部分皇协军向蔗旺反攻。叫六团好一顿教训,丢下一些尸体大败而归。第二次,他们纠集了一千多日军加两千皇协军,发起了进攻。在周围一些地区,还出现了大量援兵。二旅在方圆二十里地带和各路敌人展开血战后,六团先撤出蔗旺,晚上又杀进去,逐屋争夺、拼刺刀,把对手赶了出去。日军把这次战役打成了逐次添水的战法,第三次,又纠集了三千六百多人,拖着十余门大炮反扑过来。血战了一天一夜,终于重占蔗旺。 孙继先火了,把伤亡较大的六团撤下来,让五团进攻。考虑到对手火力强大,孙继先还是提醒五团要注意发挥突击队、侦察兵的作用。 这天晚上,担任主攻的一营的罗积伟,派出了侦察班。不过他给他们的任务只是给随后跟进的突击队摸清进攻道路,并没给他们突击任务。 董家莆对班里弟兄作了交代,都换上黑色的衣服,腰扎紧,长枪、短枪、匕首、绳索全部配齐,在离镇口三百多米远的地方,开始匍匐前进。象九只贴在地上的豹子,一曲一曲地向前爬。 董家莆特别交代要大伙儿把匕首含在嘴里。对这样做的道理,董家莆没解释,不过董老头儿知道。潜伏者衔枚——也就是嘴里咬东西——是中国军队老早就用的办法,古时候咬木棍、树枝、树叶什么的,现在有刀子,咬它就更方便了。除了需要出刀的时候快一些,还有很多作用,一是为了闭气——如果张嘴呼吸,声音大,容易让敌人听现。尤其是新兵,越紧张出气声越大,自己还不知道。如果嘴里咬上东西,呼吸声就叫分散了,声音会很小;二是防止牙齿打颤,有些人紧张的时候,牙齿会互相打颤、碰撞,而且无法制止。在夜晚这声儿是很响的,不制止不行;三是防止打喷嚏、咳嗽;四是止疼。在潜伏、偷袭的过程中,要是负了伤,只要用劲咬一件东西,就可以缓解伤痛,不至于叫出声儿来。 还有一点,就是止渴,越紧张人越觉得渴,一渴人就会心浮气躁。咬东西可以分泌出大量唾液,使人镇定下来。总之,这样做的好处是很多的。 第127页 他们个个把刀子含在嘴里,向前爬行。在后边,潜伏着一个加强排的突击队。 在镇口,他们看见了敌人的岗哨。董玉麟悄悄向左边扔了一块小石子,又向右边扔了一块。只见那岗哨端着枪躬下身子,来回看了一会,便又回到哨位上去了。董玉麟知道这里没有暗哨,悄悄摸了上去。一会儿,他的身影消失了,就像被夜暗融化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第五卷 侦察连(87) 不多会儿,只见在岗哨的后边,有个影子象是突然从地皮上揭起来似的,只见一道寒光一闪,那岗哨就无声地倒下了。 董家莆向后挥挥手,一队人影一熘烟儿潜入了镇内。 2 他们顺街向里摸,看见前边有一个院落,门前也有鬼子的岗哨。这是个什么地方?这一次是罗成摸过去,同样干净利落地用匕首干掉了岗哨。他们熘进院子,发现正面一座大砖瓦房门上上着锁。庞有福用匕首把锁挂鼻别下来,摸进房子,用手一摸,竟然都是子弹箱和炮弹箱——这是个弹药库啊! 这时突击队也跟过来了,侦察班竟让他们当了搬运队,向外搬弹药,自己继续沿街向里摸。在一个挂着商号的店铺前,他们听到了阵阵呼噜声,一听就知是一帮男人在睡觉。看来这店铺是让鬼子徵用当住宿的地方了。董家莆早忘了他们只有摸清道路的任务,像这种正面接敌的事儿应该交给突击队干的道理了,给董玉麟递个眼色,董玉麟踮着脚,轻得像一只猫,几步窜过去,靠上门框。掏出匕首,用刀尖伸进门缝,一点点把里边的门闩拨开,敞开了门。侦察兵们摸了进去。 可能是因为打了几天仗,鬼子太累了,睡得很沉。借着外边透进来的暗淡的月光,可以看见他们一共有十几个,睡在一个通铺上。十几枝枪并排放在墙边的枪架上。侦察兵们干脆把他们的枪全部收拢起来,抱到了外边。他们再怎么小心,还是会有动静。有个鬼子终于醒了,一睁眼就惊呼起来。 董家莆喊:“用刀子,照着光身子的捅!” 侦察兵们掏出匕首,像一群饿狼看见了一群羊,一个蹦儿蹦到铺上去,骑上目标就下傢伙。屋子里寒光闪闪,热血迸溅。因为光线朦胧,许传领也来不及细看,只伸手向前摸,摸到光身子,就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捅上去。有时只听到扑哧一声,软软的,就象刺进了一个肉袋子,他就接着来一个斜挑,只听见哗啦一下子,就像布袋被划破了,里边的东西淌了出来;有时又觉得格棱格棱的,可能是刺到了骨头上,他就用左掌把刀把子向里狠狠地一砸,可以听见骨骼咯吱咯吱的断裂声。不断有湿热的东西喷到身上,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管摸一个刺一个。他又感到有一股热气直顶脑门,所有的细胞就像被惊扰了的蜜蜂似地飞舞起来,身子里的心肝肺脾等所有的器官又像沸在滚开的液汁里一样,尖叫着,跳跃起来了。南湖大集的血山尸海,表姐的半截绣花鞋,象几道尖利的影子在脑子里划过。 彭二杀得更凶,他不讲究数量,逮住一个就杀个过瘾的,绝对不会只赏给他一刀,几刀下去,就会使目标开膛破肚,五脏横流。他的吭哧吭哧声也变得异常粗壮、清晰,顶得上火车头的喘气声。他豁了一个,又摸到了一个膀子,感到滑熘熘的,刚要下傢伙,谁知对方托住了他的手腕,低声喉:“俺是有福,干么你?” 原来他摸到的是庞有福。因为膀子上溅满了血,熘滑,就像光膀子一样,差一点儿出了错。就在他们这一犹豫间,一个光身的鬼子向庞有福扑过来,一下压在了他头上。庞有福想:“好傢伙!正愁不好摸你,倒自个儿来了!” 刀子狠命往上一捅,捅在对方肚子上,然后头一低,一扬,抓着刀子的手向上一挑,鬼子从他头顶翻过去的同时,刀子从他的肚子一直挑到了大腿根儿。鬼子发出一声惨烈的喊叫。 本来是在狭小的屋内,又加碰上了这批手持短刀的杀手,这十多个赤身裸体的鬼子也算倒了霉,尽管也拼死反抗,惨烈的喊叫一声高过一声,声音已经不是人调了,但根本没有用。侦察班的人都杀起了性,毫不顾忌地“啊——啊——”地狂喊着,身上、脸上溅满了血,直到屋里没了鬼子的声音,手还是收不住,有的鬼子甚至被杀了好几遍。 这场杀戮终于惊醒了住在其它地方的日军。枪声响了起来。八路军的突击队搬完了弹药,顺着侦察班趟出的路线杀了进来。 日军精良的战术素养,每每会在一定的时刻显现出来。他们的反击队形形成后,就开始从各个方向猛烈地反扑过来。突击队冲击得太远,被日军围起来,发生了惨烈的白刃战。叮噹的铁器撞击声、惨烈的吼叫声,撕破了夜幕,令人惊心动魄。 侦察班这时是在另一条街上向东北方向打,准备接应从那里突击的另一支部队,听到隔街的拼杀声,董家莆让宋加强带领董玉麟、彭二、庞有福、赵庆江四个侦察员继续向东北方向打,自己带着许传领、罗成和李乃好杀向了隔壁的街道。这时,突击队的最后一名战士,刚刚从一个日军的左肋把刺刀拔出来,同时又有数把日军的刺刀刺到了他身上。他倒下了。在他周围,躺满了八路军战士和日军的尸体。 董家莆红了眼,大喊一声:“弟兄们!上刺刀,杀——”带着三个弟兄杀了过去。 第128页 3 这时,驻在镇子里的许多日军都被突击排吸引到这里来了。刚才的一场刺刀战,拼得鬼喊神号,他们还惊魂未定,突然又杀来了一支生力军,开始不知是多少人,真有些蒙,四个战术素养一流的八路军侦察兵,揣着复仇的怒火,端着刺刀开了杀戒,一个个利索的突刺,在战火闪烁的空中划下了一道道寒光。一个突刺的前端,就会倒下一具躯体。 日军终于清醒了,只听有人喊了一声什么,日军向后一退,接着就围起了一个圈,把四个八路军围在了中间。他们已经知道杀过来的只有四个人,他们有充裕的能力对付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手。不过当他们看清了这几个人,还是隐隐产生了几份惊惧。他们还不知道面前的人刚刚完成了一场屠杀,浑身上下包括满脸都是湿淋淋的血,简直像刚从血河里沐洗出来一样,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就像有什么撞击了他们一下。天!这是几个什么样的魔鬼? 第五卷 侦察连(88) 董家莆四个人背靠背,龙睛虎眼地盯着各自的方向。虽说像这样面对这么多鬼子,许传领还是第一次,不过在1939年的反扫荡和以后的孙祖战斗中,和鬼子兵已经有过几次短兵相接,加上眼下背靠着自己的弟兄,感觉到他们身体传导给自己的热量,心里还是很踏实。此刻他架子一支楞起来,背阔肌、胸大肌、三角肌、肱二头肌什么的,就一疙瘩一疙瘩、一稜子一稜子地鼓涌出来了,一副标准的饿豹捕食前的架势。更何况,他身上好象天生就有一种火药,只要一擦,就会点燃,爆出热量。这种热量刚才在日军住宿的房子里已经爆发过一次了,现在,那感觉又涌到了胸口,鼓进了四肢,渗入了肌肉块子,全身在微微颤抖。这不是恐惧,这是能量的鼓荡!他渴望发泄!他旁边的李乃好和罗成下意识地从两侧关照着他,离他稍微近了一点。但他并不满意,因为这样要妨碍他的刺杀路钱。所以每当他俩向他靠,他反而就前出一点,使他的刀尖始终保持着前突的态势。 日军“呀——”一声喊,向他们突刺过来。董家莆们也是一声“杀——”,一齐来了个防守反刺,眨眼间,周围就躺下了四具身躯。其实,双方的喊声也是一种心理的较量。 日军的战术要求很刻板,说到拼刺,动作很正规,喜欢留出一定的拼杀空间,一般不会蜂拥而上。现在这个场合,说来他们的人数占绝对优势,但一方面能够直接和八路军对阵的人数不需要很多;一方面他们又抢着和站在前边和八路军接触,反而拥挤,妨碍了动作的施展,所以一时反而不占优势。 第一个回合,日军完败。但他们退下后,接着又扑上来。董家莆们照例再来一个突刺,又撂倒几个。许传领的感觉很好,倒在他刀尖下的两个对手,都是他的枪“咔”地压下刺过来的刺刀的同时,刺刀稍微向前一挺,对方就借着失控的惯性挺上刀尖了。突刺反倒用不了多大力气。 四个侦察兵的动作熟练极了,就象一座精心搭配的杀人机器,一个出手,刀刀见血;一个回收,马上就是下一个预备用枪的动作。在战火的映照下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板结的紧张,反而挂着淡淡的冷笑;持枪动作也似乎闹着玩似的,甚至有些松垮。越是这样,对手越是害怕。因为内行都明白,正是这种松弛的状态,才会保持良好的反映弹性,能在瞬间凝聚、迸发出超人的力量。一个拼刺者能到这种程度,除非经历了千百次的白刃战;其次本来就是杀人的天才。他们四个人应该是后者。再加每个人都溅了满脸、满身的血,浑身透着一种残厉、恐怖、冷酷的气度,个个都像杀人魔头,无形中增加了摄人的力量。 如果他们是一座岛礁,周围的日军就是狂浪。浪一扑上去,就会溅起一圈浪花,然而在坚硬的礁石面前,浪花会再次退下去。 不过就象这种生死相博,都有一个微妙的心理刻度。即便是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场合,如果产生的心理频率向某个方向震动,他的意志会垮掉的话;相反,如果频率向另一个方向震动,同样会把他带进勇敢甚至疯狂的状态。一般说来,在搏斗的双方,如果一方进入疯狂状态了,那么对另一方,多数就是灾难性的。 日军毕竟也有军人的自尊,在这几个中国士兵面前,度过了初期的不适应甚至恐惧,一种情绪终于被激发起来了。一个中队长模样的人举着指挥刀,狂吼了几句,日军就又喊叫着扑了上来。这次可不是前边的一被刺倒后边的就退下了,而是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接着涌上来,甚至不再坚持刻板的刺杀动作。 董家莆几个人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但他们要命不分开。他们知道,在人数众多的对手面前,只要一分开,结果就是不可想像的。此刻他们每个人的前边,都有许多对手。几个日本兵面对着许传领,“呀呀”地刺得很凶。许传领也实在有些累,动作稍微有些软,一个突刺向最前边的对手刺去时,却被一个防下动作打下了去,但还是刺到了对方腿上。也就在这时,有几把刺刀同时向他刺来。眼看躲不过去,只听“咔”一声,一棵枪横刺里杀来,一下把几把刺刀挑开了。 原来是罗成。他见许传领危机,闪开当面的对手,杀了过来。但正因为这样,他们四个人的队形松疏了,他的右肋暴露给了对手,在他挑开三把刺刀的剎那,有一把刺刀捅进了他的右肋。他一个踉跄,还是挺着刺刀,咬牙向前走了两步,把许传领和鬼子隔开了。 第129页 血一咕嘟一咕嘟地从他右肋冒出来。他艰难地挺着枪,整个身子向前扑,用前扑的惯性,把刺刀扎进了一个鬼子的小腹。又有两把刺刀刺向了他的腹部。他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但还是抓住鬼子的刺刀,口喷鲜血,骂着:“狗、狗日的——”硬挺着不倒。鬼子竟然怎么也拔不出刺刀来。 许传领醒过神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罗哥——”猛地冲到了前边,什么也不顾了,疯似地把枪抡起来,照准罗成面前的一个鬼子噼去,只感到“扑”一下,噼断了半个脖子。接着枪身倒立,枪托在空中抡一个大弧,“咔”地砸碎了另一个鬼子的脑壳。 李乃好也看见了这边的情况,一个箭步冲上来,大喊一声:“日你姥姥——”竟然把另一个鬼子挑向了半空,接着一抛,鬼子的五脏六腑散落下来,一时竟下了一场血瀑肉雨。 别看李乃好平时不太爱说话,班里都叫他“闷犊子”,可一股劲儿一上来就了不得。 第五卷 侦察连(89) 这个血腥的场面一时把几个日军吓呆了,回头就跑。 许传领不依不饶,红着眼“啊——”地叫着,象只狼似的向前扑去。 他们的队形分散了,变成了各自为战。 就在许多日军被吸引到这里来的时候,在其它方向进攻的八路军,已经在宋加强他们的带领下突了进来,周围杀声大起。这里的日军见情势危机,一边应对着董家莆几个人,一边向后退。但杀红了眼的几个侦察兵,那肯放过他们?死缠着不放,直到一些八路军战士潮水般涌过来。 许传领一把抱起了罗成,一边走一边哭喊:“罗成哥——罗成哥——” 罗成气管里像有什么堵着了,出气很紧,断续对许传领说:“兄弟,子弹带压身上——难受——难受——” 许传领赶紧把他放下来,小心地给他向下解,一动他的身子,他就疼得呻吟起来。许传领急得出了一脸汗,好容易解了下来,罗成说:“我冷——冷——” 许传领又抱起他走着,哭着说:“哥,就要到卫生所了,就要到了。” 罗成嗫嚅:“冷——冷——” 他声音渐渐消失了,许传领感到好象有一股气在他的身子里渐渐地向上顶,接着咯噔一下,停下了。他的身子也沉了下来。许传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只是感到不好,加快步子向村外跑,好容易见到了卫生所抬担架的人。 他们把罗成接下来,一拭他的鼻子,说:“死了。俺们还要抬别的伤员。”就走了。 许传领一把抱住罗成,大哭起来。突然想起什么,站起来,对准两个离开的担架员,一拉枪栓:“娘了个x,谁说他死了?放屁!你们回来,把罗成哥抬到医院里去!要不老子毙了你个龟孙!” 两个担架员看着面前黑洞洞的枪口,一双冒火的眼睛,抠在扳机上的手指,脸吓白了,抖抖嗦嗦地说:“别、别开枪,别开枪,俺抬、抬就是了!” 他们小心地把罗成抬到担架上,许传领在后边押着他们,一熘小跑着到了卫生所。 担架员走到一个胸挂听诊器的医生面前,也不知道小声嘟囔了些什么。医生走过来,蹲在躺在担架上的罗成面前,用听诊器听听胸音,翻翻罗成的眼皮,试试他的鼻息,摇了摇头,对许传领说:“同志,他是死了。” 许传领又“哇——”地哭了。 4 蔗旺争夺战,反覆了三次,整整打了十多天。这是八路军和日军硬碰硬、实打实的攻坚战,日伪死伤九百多人,硬是让八路军占了上风,以让八路军占领该地而结束。从此从这里到安东卫一带,八路军控制了一线沿海,不光有出海口,还有了自己的盐场。盐对共产党的意义,可不是一般的。这一带出的优质盐,不仅解决了大量的税收,出产的盐,甚至还支援了很多根据地。当然,为了争夺这一块地方,二旅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伤亡三百多人。 对于许传领来说,这是他当兵以来侦察班第一次有人牺牲,而且是平时对他很好的罗成。更重要的是,他是为了掩护他牺牲的,这让他更受不了。尽管侦察班里又补充了一个叫邹见富的,可哪能代替罗成?许传领开始甚至不吃饭,只流着泪,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看,任谁说也不行。睡觉的时候,常常“罗成哥——罗成哥——”地喊,手脚乱动,把旁边的李乃好弄醒。 这天吃晚饭时,他还是躺在铺上不起来,董家莆发了火,训他:“你要真是念记罗成,就给我好好吃,好好练,多杀鬼子!替他报仇!看你是条汉子,怎么象个娘们?” 他抽泣一下,猛地站起来一个立正,恶狠狠地喊:“是!”一下抓过一张煎饼,一咬一大截,就象吃鬼子肉似的。不过他刚吃了一个煎饼,赵庆江拽拽他的衣襟,示意他跟着出去。 出去后,赵庆江悄悄说:“留着肚子,待会儿俺领你去个地方。” 许传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过回去确实也没再吃煎饼。待天大黑下来后,赵庆江又对他挤挤眼,他就跟着出去了。 第130页 赵庆江领他转到了营部伙房的外边,悄悄说:“今儿我看见,营部招待地方义勇队的司令,有炕饼,还有鸡,剩下不少,咱他娘的也解解馋。” 许传领一听,嘴里不觉浸出了些唾液,真是好东西啊!不过要说偷着吃,他还是有些打憷,犹豫说:“这——好吗?” 赵庆江说:“怕个鸟?就算咱找营长要着吃,他也不能不给,咱不能难为他就是了。再说,俺也主要是看你几顿饭没吃饭,该搞点好的补一补。” 许传领对他后边的话不太相信——拉倒吧,还不是你想解馋?但还是说:“那好,你进去,俺给你看着点。” 赵庆江答应了,他们悄悄走到伙房门边,赵庆江腰一弯,就把门端了起来。这一带的门都是两头有轴,安在石墩的坑里的,要是里边没有什么顶住,只要向上一抬,下边的轴就能脱离开石坑,把门摘下来。赵庆江猫似的熘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了,把门安上离开那里后,许传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炕饼,说:“娘的鸡没有了,就剩了一块饼。”他说着掰开来,给了许传领一块。 许传领早饿了,狠狠地逮了一口。真他娘的香啊!这地儿的炕饼是白面的,放在一个大鏊子上烙,一个有锅盖顶那么大,两寸多厚,皮脆里暄,很香。眼下伙房里只剩下了一小半截儿,赵庆江不好意思全拿了,掰下了一块,和许传领分开了。 许传领大口吃着,噎得抻脖子瞪眼的。还剩下一小块的时候,想起什么,终于忍住了,把饼掖在怀里,回到了住处。他一看,庞有福几个人已经钻到了被窝里,他沖庞有福挤挤眼,偷偷把饼塞给了他。庞有福弥勒佛似地裂嘴笑了笑,把头蒙在被窝里,咯吱咯吱几口就把饼填到了肚子里。 第五卷 侦察连(90) 第二天,炊事班长见饼少了一大块,他本来是想留给营长吃的,气呼呼地向营长报了告,说:“保险是叫侦察班那帮夜猫子摸去了!营长你得治他们!” 罗营长说:“拉倒吧!谁吃不是吃?要真是侦察班的,就当奖励他们了!娘的这帮龟孙!” 打下蔗旺,令许传领高兴的是,部队这一次北上休整,要经过上崖。大伙儿纷纷拿许传领开涮。赵庆江挤眉弄眼地说:“看看传领恣的,那个嫚在家等着啊?” 庞有福也嘻着嘴说:“到时候可领来咱看看啊!可不兴独吞啊!” 彭二有些嫉妒,酸熘熘地说:“毛还没长全呢!还有嫚?哼!” 许传领不服了,反刺他:“你毛没长齐呢!” 不过他心里想:“有个嫚在等我吗?哪有啊!” 但他还是想起了刘秀菊那红红的脸,细声细气的话。这天,他们在一个村子里住下,第二天就能到上崖了,许传领突然有点不高兴,皱着眉对董家莆说:“班长,俺想去连队!” 董家莆不解地说:“什么什么?你上来哪股劲了?” 许传领说:“当这个破侦察兵,连军装都不发!” 董家莆:“你——挎双枪怎么就不说了?咹?咱八路军有几个挎双枪的?你真烧包!” 许传领说:“俺要回家,谁知道当的是什么兵?” 董家莆眨眨眼,突然明白了什么,抓抓头:“噢——这个呀!俺的那身军装,借你三天,怎么样?” 许传领咧嘴了:“真的不是?” 董家莆说:“你这会就可以拿去!鬼心眼子不少!” 许传领一併腿,来了个标准的立正姿势:“敬礼!” 部队到了上崖,果然要在这里休整几天。 5 上崖是个好地方。村前有一条锦绣河,西起丰山口,蜿蜒三十多里,在岚山头和蔗旺的交接处入海。两岸沙滩细白,流水清明。深的地方两米有余。里边的鲫鱼、鲤鱼、草鱼、螃蟹、鳖、蚌、草虾等多得数不清。村民吃水也主要靠它。南岸是杂树林,密札札地长满了柞、松、槐、榆和灌木。密的地方很难见到日头。树头上到处都是鸟窝。斑鸠、喜鹊、灰雀多达好几十种。叫起来咕咕咕,唧唧唧,喳喳喳,啾啾啾,鼓得人耳膜疼。北岸都是柳树,一簇簇,一团团,裊裊娜娜,濡濡染染,像团团绿烟儿,绿了天,绿了云,绿了水,绿了空气,绿了人眼。穿过柳林,紧靠着村前,有桃园、竹园、药园、菜园,篱芭围墙下脚,蓬勃了簇簇迎春花,园子里,花骨朵上,蜂鸣蝶舞,煞是好看。就是适逢腊月,松青柏绿竹翠,也是一片生机。 到了这地儿,尤其着是许传领的家乡,大伙儿都很高兴。许传领当然要请假回家看看,赵庆江和庞有福也嚷着要跟他回家看看大娘。他高兴地答应了。 徐家有五间堂屋,东边三间是正房,苫顶的麦秸都发乌了,边上压着几趟瓦。墙是土夯的,不过看来夯时下了功夫,土也用得好,不知过了多少年了,土墙上除留了一些水渍的条纹,通体变成了青灰色,既显示了岁月的沧桑,又显得愈加结实。西边的两间比正房矮一些,是锅屋兼仓房,放一些杂七杂八的农具和家什。村里的穷人家里,房子多数都是这个样儿。 当他们走进许传领的家门时,家里人眼看认不出来许传领了。娘右手攥着他的手,眼里噙着泪花,左手在他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好象是看他身上少没少块东西。嘴里一个劲儿埋怨他没对娘打招呼就跑到队伍上了。他有些不服气,明明让弟弟告诉家里了嘛!姐、弟、妹几个围在他身边,倒象陌生了似的。直到他沖他们笑了笑,他们才也咧嘴对他笑起来。 第131页 娘和家人也热情地招待了赵庆江和庞有福,尤其是娘,知道当娘的惦记在外边打仗的儿子的心,对赵庆江、庞有福问这问那的,还给他们缝了袖口和领口,留他们和许传领一起吃了中饭,临走时炒了花生,塞满了他们的口袋。他们三个高高兴兴地回了部队。 自上崖一带成了根据地,村里就经常驻兵,什么老四团、老六团、抗大分校,甚至还有骑兵、女兵,很是热闹。尤其是那些女兵,头发剪得短短的,带着八路帽,扎着皮带,走路胸挺着,很是精神。她们还常演戏,用柳条碳画眉,用猪油调的油彩画脸,演的戏有光说话的《双喜临门》、《大变工》,有有说有跳的《抗属真光荣》、《爱护根据地》,很是新鲜。这些当兵的早上听见吹号就起床,跑步、上操,上完操就用镀了搪瓷的铁碗吃饭,吃了饭就练兵、上课,晚饭后还搞跳高、跳远什么体育活动。有时还唱歌呢:“黄河之滨,集合着一群中华民族优秀子孙……”还有“抗日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的注意,第一坚决抗战抗到底,拼死争取最后的胜利……”他们的日子可馋坏了村里的一帮青年男女,部队每次离开,都会有人跟着走;村里人也怅怅的,好象少了些什么。 眼下山纵教导二旅的部队又来了,村里人自然又高兴起来了,赶忙过来慰问,村农救会、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都来了。侦察班和营部住在一起的,村里人到营部慰问,自然能见到许传领。对许传领来说,都是一个村上的,不论是同姓或是外姓的,平时见了,都是三叔二大爷或者婶、姐地喊,熟得像自家人,眼下见了,自然也不例外。 原来他只是一个常年流着鼻涕,浑身骯脏的野孩子,现在眨眼已是17岁的小伙了,个身窜了一头,浑身的肉块紧梆梆的,又加穿了一身军装,而且还是挎双枪的,要多精神有多精神。乡亲们自然一阵惊喜。围着他问这问那,啧啧个没完。 第五卷 侦察连(91) 他老是感到还有目光在看他,抓空儿偏脸一看,对上了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原来是刘秀菊啊!她身子也有些发了,高了,丰满了,脸皮儿润润的,好看多了。原来,她也参加了识字班,这次是和姐妹们送鞋来了,眼下只是不好意思地在一边看他。因为人多,乱糟糟地,她看了几眼,就和姐妹们放下鞋走了。尽管就是几眼,许传领心里也有异样的感觉,和她给他地瓜时的感觉不一样。 许老槓听说许传领回来了,也特地跑到营部来看,见到他的样子,乐得合不拢嘴,说:“看看吧,传领这棵苗儿,哪里的土都不能长,就是队伍上的土能长。”他对许传领说:“什么时候回来骑着马、领着卫兵啊?” 许传领说:“赶明儿。” 许老槓哈哈笑了,捋着鬍鬚:“好!俺就等着这个明儿。” 不过不光是乡亲们见了许传领惊奇,许传领见到了乡亲们也是惊奇。自己离家就这么点日子,乡亲们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呢?倒不是他们的穿戴有什么变化,穿的还是破破烂烂的,关键是他们说话啦咶的派头,骨子里溢出的精神头儿,真象换了个人似的。比方说农救会主任许传祥,在早一年到头抄着手,揪着肩,象杆晒蔫了的秫桔杆子,头都抬不起来。脑袋上偏偏总戴着一顶三页瓦帽。这帽子两边的护耳平常是挽上去的,天冷的时候就放下来护住耳朵。两边护耳加中间的部分,就像三页瓦叠上块儿,所以叫它三页瓦。它还是呢料的呢,不过人家记得,他第一次戴上脑瓜儿的时候就是旧的,边上都起了毛儿,绒毛早磨平了,上边闪着油垢的光,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捣鼓到手的,不过他还是捨不得取下来,好象戴在头上就抬高了身份。可现在呢?他换了一顶八路帽,和八路军说话啦哌大大方方的,指派伙食、住房、慰问品时气气派派的,真是换了个人儿。还有村长许凡仪等等的,也是这个样儿。要知道,他们原来都是村里的觅汉(长工)、工夫(短工)啊, 眼下咋了?就象灌了浆的高梁,一下就舒枝展叶,挺起来了。真是神了! 对这事儿,晚上临睡觉前,董玉麟也感嘆了一番,说:“哎——叫我看,这天下早晚是共产党的了。” 庞有福问:“从哪里说起?” 董玉麟说:“哪路队伍能叫老百姓这个样?咹,你说说?” 6 虽然就在上崖住几天,但练兵、出操的还是很紧张,很少有闲着的时候。一天早操完了排队向回走,许传领大约莫看见在一个墙角处,一个身段儿和一截衣角儿一闪,他的心像被笤帚苗儿拨了一下,悠悠地动了好一阵子。那身影儿象是秀菊。不知怎地,自刚来那天在营部看到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睛,他约约模模地就多了点念想。说起来也是,自见了那一面,还再也没见过呢!她早起干什么呢? 自打见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许传领,秀菊就像被什么撞了一下,撞得那个猛啊!一下就把心撞开了一条缝儿,丝丝缕缕透进了一隙气息,柔柔的,温温的,润润的,就像春天里第一缕暖风,复甦了一点东西,影影绰绰地粘在心上,猛不丁就会叫她想上好一阵儿。晚上她睡不着觉了。16岁少女的心,虽说不是什么都明白,可确也是该省事的时候了。 第132页 这天一早醒来,听见部队早操的号声,她就爬起来,从门后拿起一个三齿挠钩和一个提蓝,出了门。家里的活儿虽说主要靠大大、哥哥,可平时她也要尽一份力,帮衬一下。今儿她想干什么?想到打谷场旁边的一块花生地里倒花生,也就是到人家已经收过的地里去复收。天刚蒙蒙亮呢,她就走进花生地了。干这活儿她已经是老手了,和同伴出去倒的时候,同伴在一个地方老呆不住,这儿倒一阵,那儿倒一阵,结果呢?每次都收穫很少。她不,选好一个地方,就顺一个点儿不断向外开,她叫开塘子。有时倒了很大一块也见不到多少,可也决不换地方。挠钩三倒腾两倒腾,时辰久了,不但零星拉下的花生会被倒出来,还常常把根扎偏了的一整墩花生刨出来,真就开了一个塘子。所以她篮子里的花生总是比别人多。 可眼下呢?别说天蒙蒙亮的地里还看不太清楚,就是看清楚了,她的心好象也放不到挠钩上。手刨着,耳朵却总抓着打谷场上的动静,眼睛也老向那里张望。直到天色渐渐亮起来,能看清人影儿了,她眼光就一遍遍梳理那里的人,眼睛看酸了,淌出眼泪了,揉一揉还是看,可毕竟远了些,总看不清她想看的身影儿。想隔近了些看吧,那里又没花生地,怎么好意思过去啊?心里怅怅的,刨了一阵儿,零星刨出了一些花生,直到打谷场上的早操结束了,她匆匆收了篮子,一路小碎步向村里赶,赶到一个墙角那儿猫着——她知道队伍回住处,要从前边的巷口过,猫在这儿,每个人都会经过她的眼睛。 她终于看见了他,个儿高高的,步子刷刷的,胸脯子挺挺的,真是个英武!虽就是一小会儿,可也算是看见了。她出来倒花生,好象就是为了这一眼啊!不过她又不满足了,他能看见自个儿吗?能看见就好了!可她连着在这里等了几个早上,也没见他象样地转转脸。就有一次吧,他大约摸向这看了一下,也不知道看见自个儿没有。哎—— 已经没有机会了,部队在上崖住了几天,就要北上了。临走时,妇救会、识字班什么的到村口送队伍,一个劲儿向战士的手里掖花生什么的。可许传领没看见一个人,就觉得少了些什么。但他总有点小预感,眼睛到处撒觅,就在快出村口的当儿,果然见一个花影子扑入了他的眼睛。秀菊穿了一件浆得挺挺刮刮的花衣裳,向他跑来,塞给他一件东西,低头就跑了。许传领有些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第五卷 侦察连(92) 低头看看塞给他的东西,原来是一个蓝印花手方包着四个热呼呼的鸡蛋,还有一个红荷包儿,是绸子的,绣着荷花。他心一跳,急忙把这些东西放到衣兜里了。看看前后,都在应付着百姓,没怎么注意他,才放下心来。 在村口,他又看见了娘和姐姐,看来是在这里送他。他没怎么地,和她们招招手就走了。走远了后,心里才感到悠悠呼呼的,没个着落似的。 旅侦察科要搞一个侦察骨干培训班,董家莆的侦察班去了宋加强、李乃好、许传领三个人。这事班里的人都想去,尤其是彭二,见叫许传领去了,更是不服气,找到董家莆说:“为什么不叫我去?” 董家莆说:“许传领当兵晚,更需要培训不是?” 许传领他们在旅部驻地学习了一个多月,由侦察科长和侦察参谋上课。除了常规的侦察业务,还有一些让许传领感到新鲜的,就是学识图、标图、学指北针、学截听电话、还学简单的日本话、骑自行车、骑马等等的。 这些玩艺术儿,别的都让许传领感到头疼,好赖学了下来,他最感兴趣的是骑自行车、骑马。比方说骑自行车吧,就那么两个轮子的东西,竟然爱怎么骑怎么骑,还倒不了。培训班就那么两辆德国造破自行车,人人争着骑,正常时间闲着不多,他就利用吃饭的时候,几口扒完饭,趁别人没吃完,把车子推到外边练。刚开始骑得别别扭扭,身子硬橛橛的,老是摔,可他不怕,摔倒了爬起来再骑,几天后就骑得象那么回事了。 骑马也是这样,刚骑上去的时候不行,多骑几回身子就灵活了。骑在上边高高的,看人、看景,感觉就不一样,威风了许多。他想,要是这样骑着马,挎着枪,再回一躺家就好了,让老少爷们——让秀菊看看。这么一想,他摸了摸放在贴身口袋里的荷包,就感到浑身发热。 学习临近结束还没结束的时候,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返回部队。 日军的大扫荡又要开始了。 第6章 1 日军当然不会坐视八路军这么发展下去的。这年秋,日军驻华总司令畑俊六大将亲赴山东,坐镇临沂,想给山东八路军以致命的打击。 畑俊六算得上是一个中国通,他先担任台湾驻军总司令,后担任上海战区的指挥官,一直注意研究中国的历史和现状。他深知,共产党、八路军是一支有着清醒、坚定的政治战略目标的力量,却又没有正式地位,生存条件非常恶劣,很长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这种条件反而更能使他们的思维高度集聚起来,使种种决策变得尖锐而不合常轨,但又最实用、到位,能把任何关于生存、作战的事情,按照有利原则推演到极至。他们的军队决不是简单的作战工具,每一个作战单元都负载着清醒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战略目的和功能,就象裂变力极强的种子,走到哪里就深深地下潜到哪里,以极快的速度适应那里的水源、土壤,牢牢扎下根,以坚韧的毅力向外快速分櫱、扩张。比如在山东,八路军115师和山东纵队,走到一处,分兵一处,发展一处,已经建立起了多个大块的根据地。 第133页 在根据地里,他们虽然没有採取红军时代打土豪分田地的办法,搞的是什么“二五减租”,农民得到的实惠还不是根本的。可八路军送给了他们什么?送给了他们“政治”。这可不是个小东西,从一定意义上说,这种东西比几亩地更能激发人的精神。中国的老百姓把身子拱在黄土里几千年,是最下等的奴隶,可这个东西让他们抬起头、挺起腰来了。他们的农救会、妇救会、青抗先、儿童团之类的组织,可以商量、决策事务,和那些大户人家对话甚至对他们保持某种优势。这是什么?这是几千年来的大翻身!中国农民会得到什么样的感觉?主人、权力和自尊!这是精神上的裂变和爆炸,是豁上性命也值得捍卫的啊! 八路军就是凭着这,把汪洋大海似的农民拉到了他们的阵营中。他们是政治大师,最懂得中国问题的穴眼、命脉。大日本帝国也不是没想到要建立模范区,给中国人以实惠,可根本做不到共产党这种程度。一是天然的种族隔绝;二是不可能象共产党那样,为了得到穷人而牺牲掉富人。这一点,不但他们做不到,国民党也做不到,因为他们一直以正统的政府自居,共产党是在野的,甚至很长时间是非法的。他们的做法可以不符合正统的规则。 这样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这次来山东,他更是非常谨慎。多次对部下说:虽然山东的八路军在所谓的百团大战中不怎么积极,可也正说明了他们的狡猾之处。他们不轻易暴露自己的实力,但一直以最坚韧的姿态,结结实实地拓展着地盘,扩充着实力。他们的根据地已经成了气候,不摧毁这些根据地,以后肯定会酿成大祸。山东接南北,临中原,东向大海,可与未来可能的太平洋战事想呼应,战略地位的重要性,任何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山东又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文的方面有孔子、孟子,是中国文化的发源地和中心;武的方面,中国几乎所有的兵家始祖、名家都出自这里,比如姜尚、孙武、孙膑、诸葛亮、戚继光等,军事文化非常丰富,为任何一个地方所不能比肩。鑑于这些原因,在山东这个地方打仗,决不能掉以轻心。 他当然明白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派出了大量的侦察力量,紧紧地盯住115师师部和山东分局的动向。他终于得知,115师师部和山东分局机关庞大,只有很少的掩护部队,此刻正集中在沂蒙山区。他象一只闻到了血腥味儿的狼,一下就把注意力集中到这里来了。在很短的时间内,调动了第5、6、7、10混成旅团全部,21、17师团主力,以及32、33师团一部,加上各据点的守备部队,共五万重兵,让驻山东的日军司令官土桥一次中将亲临前方督战,象一张巨大的、密集的网,撒了出去。 第五卷 侦察连(93) 他们成功地运用了声东击西的战术,把正在山东北部反扫荡的115师和山东纵队的主力部队甩开,竟然也学着八路军的战术,白天隐蔽,主要兵力星夜南下,每驻一地即封锁路口,准进不准出。从11月2日半夜开始,兵分11路,在飞机、坦克和大炮的配合下,向沂蒙山区扑来。 115师师部在留田一度陷入绝境,虽然成功突围,但其后日军先后在大青山、崮屿、马鞍山一带,合围了山东分局、山东军区、115师部等后方机关,以及抗大一分校和一些地方部队,八路军经过血拼,发生了许多次比狼牙山五壮士壮烈得多的战斗,才突出重围。但损失惨重,牺牲了很多高级干部。 2 在日军扫荡沂蒙山区的同时,也分兵一部进入滨海区,对滨海的八路军实行牵制和扫荡。但滨海的八路军顶着巨大压力,一方面抽出兵力增援沂蒙山区,一方面插入敌后,攻打敌据点,牵制在沂蒙山区扫荡的日军。 如果说在敌人扫荡的地区可以游击、躲避,那么在这里就是主动出击,就是硬碰硬的战斗。山纵二旅独立团九连和新十连驰援鲁中,在李林村被日军包围,吸引了五千多敌人,血战一天,誓死不降,除一个负伤的排长只身突围,其余的全部牺牲。五团在刘涌的带领下,直插敌后,罗积伟的带领的一营,向莒县中部的白莲汪、大官庄、岞山一带进逼。 在穿插的路上,到处看见了鬼子扫荡留下的痕迹。 几乎每一个经过的村庄都起火冒烟,长长的烟带,像一条条不祥的黑龙,在半空中卷翻,拖得老长,空气里的焦烟味儿几乎没有断过。路边村头,经常看见百姓的尸体。有的被挂在树上,有的被剖开肚子,还有的老小几个人死在了一堆。许传领又想起了南湖大集上的尸山血海。他实在不理解。这日本人怎么就是各一类呢?打仗归打仗,当兵的和当兵的撕杀,怎么来都可以,怎么还拿杀老百姓像闹着玩一样?他们杀人是不是和抽大烟一样上瘾?听说他们那里是一个不大的岛子,难道在那里出生的人,骨头都是黑的?娘的! 五团到达目的地后,立即展开攻势,一度切断台潍公路,后又在岞山一带和大批日军血战了一场。来不及休整,接着受命西下,直接支援沂蒙山的战事。西行一百多里,来到群山绵绵的山区,在一个叫做和尚崮的附近,突然遇到了一个突围出来的沭水县大队的兵,说他们县大队和几千个老百姓被日军合围在这一带,希望主力部队支援。 因为五团还要继续向西执行任务,团长就命令留下了一个连。因为当时的一营侦察班正处在作为先头连的这个连的前边,团长下命令时只说要前边的九连留下,侦察班便也顺势留下了。他们突进合围圈,和县大队汇合在一起,一看,县大队是52个人,九连和侦察班是121人,一共是173人。他们赶紧把县大队修好的工事又加固、扩大了一番,让老百姓隐蔽在阵地后的一条山沟里,准备把敌人阻击到天黑后再突围。 第134页 带队的刘连长要侦察班在沟口掩护老百姓,说侦察兵带路、探路有经验,到一定的时机带着他们冲出去。董家莆觉得这个任务也挺重要的,就答应了。 一场战斗拉开了序幕。 侦察班在沟口前的一个高坡上,看着左前方山腿上的战斗。 日军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退,兵力不断向那里集中。从山顶到山腿,方圆几里的地方,惨烈的喊声,钢盔、刺刀的闪光,手榴弹、炮弹爆炸的烟团,烟尘有数丈高,成了一副铁火血肉搅成的图画。一次次冲锋,一次次被打退,八路军坚持到太阳偏西,伤亡很重。 山腿上的刘连长觉得这样很难坚持到天黑,只能现在趁日军临时停止进攻,冒死撕开一条口子,让侦察班带着老百姓突出去。他把全连的四挺机枪、十六枝驳壳枪都集中起来,和部分手持三八大盖的战士一起,组成织一支突击队。 之所以如此,是基于他对驳壳枪的理解。驳克枪有多种叫法——由于它的枪套是一个木盒,所以有的叫它盒子炮或匣子枪;也因为它的弹匣装二十发子弹,所以叫它二十响。其实它的正式名字是毛瑟军用手枪。它出自德国,欧洲军队却不喜欢它,原因是它作为手枪太大,佩带不便;作为冲锋鎗呢?威力又嫌小;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直握它射击时,枪口向上跳动大,射击精度差,所以在欧洲它最终没成为制式装备。没想到它在中国战场上派上了用场,成了名扬天下的一代名枪。为什么?因为中国军队尤其是八路军,装备差,自动武器很少,只好靠夜战、近战对付对手。这一来,这枪就发挥作用了。八路军还摸索出了很特殊的使用方法,就是斜着出枪,横着扫,克服了直握的缺点,威力就出来了,一扫一大片,为了出枪快,有的甚至锯掉了准星,打熟了,一样可以百步穿杨。日军提起它就害怕。用这样一支队伍当突击队,可以更好地搭配、发挥火力。 刘连长观察了一下地形,认为突围要是选择前面的山头肯定不行,那里易守不易攻,突破了以后,老百姓也不方便转移;选择在东边的山谷也不行,敌人要是在两边山上火力封锁,几乎没有射击死角;只能选择在西边的一块石板地。那里的中间地带,离两边的山头各有七、八百米,不利之处是因为它只有相对平缓的斜坡,是日军防守的重点,突击起来伤亡会很大。好处是只要打开缺口,就可以相对躲开山上的火力,老百姓可以快速通过。 突击队的前边是四挺机枪和十几个手持长枪的战士,刘连长的意思是,前边的机枪手和战士强行突击,一旦接近了敌人阵地的前沿,紧跟在后边的十六个驳壳枪手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事情也真是这样,驳壳枪手一冲上敌人阵地,枪一抡,泼开密密麻麻的弹雨,顶得上十六桿小机关枪,以十倍、数十倍于日军三八大盖的火力,硬硬地撕开了一个口子。后续部队跟上来,分开向两边一压,一个宽五十多米的缺口就暂时稳定下来了。 第五卷 侦察连(94) 侦察班的人马上带着老百姓涌了过来。 本来,日军以为喜欢夜战的八路军会在晚上突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以区区百多人的弱小兵力,在白天冒死冲锋,硬是打开了一个缺口。醒过神来后,急红了眼,拼命向缺口进攻、压缩。日军有多少?象一排排的浪头,从两边的山脚下排过来,足有几千人。缺口两边的八路军拼命抵抗,把前边的鬼子压下去,后边的鬼子又涌上去。一阵阵吼声,好象要把天鼓破了。八路军后边就是老百姓,不能后退半步。可老百姓毕竟有几千人,加上有老有幼,拉拉杂杂地,侦察班的几个人组织起来很困难,行动不是那么利索。他们一次次来回跑着,喊着,扶老携幼,好容易把人群送出缺口,又掩护着他们突了出去。 刘连长松了一口气,准备撤退的口令眼看就要喊出来,突然,缺口处又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小女孩扶着一个老太婆,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刘连长一犹豫,只好把撤退的口令改成了“打!” 八路军的百多条汉子打完了子弹,全和日军拼上了刺刀。一个个挺着刺刀,迎着数十倍于自己的敌人,几乎都是自杀式的。从那里传出的声音,几乎分不出调儿了,全是一派瘆人的、和着血腥气儿的嚎叫。就凭这不要命的劲儿,一次次阻住了卷上来的狂潮。就算日军稍微退下一段距离,八路军的汉子也全然不退,就地端着刺刀,摆着刺杀姿势。他们每一个人身上至少都有一处刀伤,浑身洇着血花,可还是雕像般地立在那儿,等着下一波的冲击。 小女孩和老太婆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八路军用血肉组成了两堵墙,护卫着墙体内的小女孩和老太婆。 因为有督战队,日军也退不很远,刚退下几步便又会卷上来。八路军的影子被捲入黄色的波涛之中,越来越少,可他们誓死不退。负轻伤的石柱似的立着;腿负伤的,半跪在那儿,刺刀照样沖前;负重伤的,挣扎在地上,抱住日本兵的腿,拽倒他,然后用牙咬。一个个战士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一个浑身是血的战士,艰难地搬动了一块大石头,顺斜坡向日军群里滚了下去,石头碾着他的血肉,在日军群里压出了一条血胡同。几个负伤的战士学了他的样子,抱着石头滚下去,石头过处,溅起一片惨叫,留下一片血肉。刘连长、指导员都牺牲了,只剩下副连长带着三十几个战士。 第135页 小女孩和老太婆终于走了出去,消失在前边的树丛中。 日军终于突破了八路军的防线,围了上来,负了伤的副连长带着三十几个弟兄进行了一次拼死突围,突出了八个人,牺牲了十几个,剩下的副连长和十六个人没能突出去,又退回了山顶。他们抛完最后一块石头,摔碎了唯一一挺机枪和所有长、短枪,站在山头上。 鬼子一步步围上来。一个军官对身边的翻译嘟囔了几句什么,翻译很感动的样子,说:“河野少佐说了,你们非常勇敢,都是勇士!皇军都看到了,很佩服你们!只要你们投降,会得到我们的尊重!” 头上裹着绷带的副连长说:“放你娘的屁!弟兄们!拼了!” 猛地冲上去,抱住一个鬼子,一下咬住了他的耳朵。鬼子惨叫起来,几个鬼子上去,朝副连长连着捅了十几刺刀,他的牙也没松开,直到耳朵咬下来,才倒下了。 八路军喊着:“拼了!拼了!”一起扑上去,有的抱住鬼子不松手,直到被扎死;有的和鬼子一起滚下了悬崖,有的直接跳了下去。 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突出去的侦察班听着山上平息了的枪声,个个感到嗓子眼里发热,流出了泪水,咬着牙,腮肉不停地抖,眼红得要出血。 许传领心里只蹦着一句话:“小鬼子!等俺剥了你的皮!剥了你的皮!” 但他们还负有带着百姓冲出去的任务。虽然已经冲出了山口,但可以看见,一条火龙在远远的前方燃了起来,他们明白,前边至少还有几条封锁线。 眼下他们前后分开,董家莆带许传领几个人在前边当尖兵,宋加强带几个人在后边,中间是老百姓。侦察兵的左臂都系一条白毛巾。 探测、标示路线也是侦察兵的基本任务之一,一营侦察班在平时的行军打仗中都学过、用过。遇到岔路口,在白天他们可以用白灰、石子之类的标示前进方向,夜晚,前边当尖兵的只能留下一个人,给后续人马指示了方向后,再赶回前边。他们准备带老百姓插向南边的上崖一带。那里还是根据地,到了就安全了。 3 经过一段时间的急行军,突围队伍悄无声迹地来到一条大路边,见没有什么动静,许传领几个人急忙跳上大路,两边分开警戒,留出一条十几米的通道,让几千人的队伍顺着通道快速通过了。过不多久,就听见后边路上传来了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看见了刺破天幕的汽车灯光。 董家莆几个人作为尖兵,走在队伍前边三十多米远的地方,许传领走在最前边。不多会儿,又进了一条山沟。本来是晚上,又加有大山的遮蔽,更显得黑暗无比。许传领突然听见前边有簌簌的声音,急忙触了一下后边的人,后边的人又把信号传了下去,大队人都停止了脚步,或者就地爬下,或者贴在了山壁上。 显然,对面来了一队悄悄行进的人。就这个范围而言,不可能是自己人。声音越来越近,好象就在身边。许传领右手持枪,左手一摸,竟然摸着了一顶冰凉的钢盔。鬼子?他心中不一惊,本能地举起了枪。不过被摸了一下的对方,竟然没有反映。一队日军掠过这里,顺另一条小路穿过去了。 第五卷 侦察连(95) 侦察员们倒吸了一口气,提起的心放下了。董家莆命令继续前进。 他悄悄对许传领说:“看样子这队鬼子是向和尚崮一带穿插的。这帮龟孙执行命令死板得很,为了保密,没有命令是绝对不能开枪的。再说,他们也可能真没搞清是什么人摸着了他,觉得是自己人呢。” 走了不多会儿,出了山口,眼前的视线豁然开朗。那条蜿蜒曲折,不见首尾的火龙又出现了。它锁住了周围所有的大小山头和路口。 按照事先定好的方案,后边的宋加强们也跟了上来,董家莆把侦察班分了四个组,悄无声息地扑向了火龙。宋加强、许传领一组,顺着火光的死角,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匐,象几只灵活的豹子,接近了目标。 这堆篝火边上有两个站岗的日军,持着枪,散漫地踱着步。看来,他们想不到八路会在这里突围。宋加强和许传领分了工,一人负责解决一个目标。几乎是在同时,他们一个跃起,各自用了拿手的动作,眨眼间就完成了。 许传领用的是掰盔制敌法,从鬼子背后跃起后,右手抓住鬼子钢盔的前帽沿,同时用左手抵住鬼子后颈;右手用力向后拽,左手猛向前推,利用钢盔的风带硬硬地将他绞闭了气儿。宋加强用的是一刀制敌术,一刀扎进目标的脖子,又狠狠一挑,一股黑血溅上了天空。还小声嘟囔了一声:“娘的!” 他们接着扑灭了火堆。其他几个地方,火也一堆堆地灭了,看来别的小组干得也很顺手。一个黑咕隆冬的口子被撕开了。两边立刻放上了警戒,眼看着突围的人群通过了。 这时候许传领才知道,可能是在跃起向上沖的时候,自己的脚脖子扭了,疼得钻心,他只好忍着。但因为天黑,过路的人群以为这是最后一道封锁线了,纷纷向前跑,队形有些乱,脚疼得厉害的他落在了后边,董班长他们也没注意到。他眼看着大队人群走远了。 他看看地形,准备顺一条水沟向前走一会儿,绕过一块平地,再爬上去,向南插到上崖。 第136页 这时天已见亮,阳光几乎是平行地抹过了地面。许传领的脑袋刚从沟沿冒出来,满满地灌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就见大片裸田的尽头,浮动着一片闪亮的钢盔和刺刀,就象灰色的湖面上,有一条冷酷的金属线渐渐地围箍过来。 这次日军用的是拉网战术,什么叫拉网呢?对重点地区,除了要设立好几道封锁线,外围还有搜索漏网敌人的任务。先是以大队为单位,以战斗队形展开;接着渐次以中队、小队为单位展开;直到以单兵为单位,每人相隔十几米,一步一步向前搜。甚至还有骑兵部队来回机动。就是一只兔子也难以逃出去。日军对付八路军的许多办法,不但在战略上用到了极至,就是在技术细节上也用到了极至。 被围在和尚崮一带的人大部分突出去了,可毕竟还有少数掉队的。另外,这一块还有其他地方的百姓、地方干部、零星的八路军士兵,此刻都被兜在了这个网里。日军一发现他们,亢奋地又喊又叫,摇着小旗,压了过来,枪口喷出了一片火网。 被围住的人先是开始乱跑,后来不知跟着哪一拨人,都向东边突围,好像形成了一股潮水,裹着你,不得不跟着跑。许传领不知怎地,一是脚脖子疼;二是觉得不应该这样随大流跑。所以他爬上沟沿,钻进一堆凌乱的秫秸堆里,躲下了。 鬼子开始拦截向东边突围的人群,炮弹总是打在人的前边,一会儿就“咣咣”地冒出几朵土花,迟滞着突围人的脚步。鬼子的骑兵也上去了,端着机枪边驰骋边扫射。眼看着很多人被扫倒了。 许传领想:娘的!老子偏不窝窝囊囊地跑了,就等这儿,小鬼子你要过来,就和你拼了! 激烈的枪声、喊声渐渐远去了,不过显然还有部分鬼子留在这一块搜索。在许传领的周围,不时响起零星的枪声,还有人临死前的惨叫声。许传领枪口向前指着,不知一股什么劲儿,鼓得他浑身热胀,心突突跳,眼泪差一点流出来。 突然,他听见一种声音,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渐渐向自己逼来。终于看到了两条枣红色的马腿。他的心像灌进了一股凉风,蓦地凝结了一种东西,出奇地冷静,把枪口和冰冷的目光投到了骑在马上的鬼子的脸上。鬼子显然也看见了他。剎那间,空气凝固了。许传领非常清楚地看清了鬼子的脸,或许是因为蒙满了灰尘的缘故,好象没有表情,只有两只眼睛,漠然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鬼子一拨马头,走了。 许传领皱皱眉,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儿:咦——人有时候还真是没法子琢磨。 直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他才赶到上崖,找到了部队。 4 此时,上崖村虽然已经成了根据地的边缘,但毕竟还是根据地,他们可以放心地休整。可刚驻下,区公所刘区长和村农救会长许传祥、村长许凡仪就找上来,要他们帮助除掉这个地区的“两大坏”。 这“两大坏”其一叫谢洪顺,下崖村人,是个光棍子。就因为和本村农救会主任闹了点矛盾,又贪图一点赏钱,就做了大梁家据点日军的眼线。上个月提供情报让日伪军偷袭了下崖和上崖村,抓了下崖村的农救会主任、民兵队长和妇救会主任;上崖村的多数村干部幸亏逃得及时,没被抓住,但农救会副主任刘寒食却被抓走了,村干部家的房子也都让烧了。被抓去的人都被活埋了,下崖村的妇救会主任还被糟蹋了。 谢洪顺接着就跑到据点当了便衣队长,经常挎着盒子枪逛荡,带着鬼子和二鬼子到这一带骚扰,开出征粮征物单子让各村到据点里送。就在前几天,上崖就又接到了一张单子,上面尽是白面、鸡鸭鱼肉,外加千元大洋。说上崖村过去跟着八路军跑,帮了不少忙,眼下必须更好地为皇军效劳,抵补罪过。 第五卷 侦察连(96) 许传祥和许凡仪给回了信,说东西都给准备好了,你们来人拿吧!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谢洪顺很恼怒,和和平救国军中队长刘信义带了一百五十个人来教训上崖,没想到叫村民一顿土炮轰死了十几个,跑了回去。 第二“坏”叫贺本斋。是跟着驻临沂的日本顾问岩本从河北过来的,搞情报工作很有一手,经常化装在鲁南、滨海一带活动。几次扫荡都是他提供的情报,使县大队和区中队受到了损失。听人说最近他又来到了六区,原因是他在大梁家镇搞了个漂亮的女人,想娶她当小。因为大老婆在临沂城,家不敢安在那儿,就在大梁家镇买了房子,想在这月十六号在大梁家举行婚礼,把和小老婆的家安在这儿。这两个傢伙要是不打掉,对上崖和这一带的村庄威胁很大。 罗营长一听,想都没想,就把任务交给了侦察班。班长一听,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许传领和邹见富。其实许传领在回家看娘的时候,已经听家里人和邻居说了这些事儿,气得要命。最坏的就是本村出内奸,卖乡亲们的血了,你说这还叫人吗? 这次回家,还有一件事儿让他心里有些失落。就是他听说秀菊也当兵了,在鲁南军区卫生二所当护士。姐姐还对他说:秀菊临走前还到咱家来过,和娘啦了哌,还问娘你近来给家里写信没有。许传领听了,心里像浮来一朵云彩,悠悠地游来,又悠悠地游走了,感到温温的、甜甜的,又有些怅然。 第137页 营长要他半月之内完成任务。许传领说:“不用半月,十天八天就中。” 营长说:“军中无戏言,可不能说大话。” 许传领不高兴了,想:“怎么就知道我是说大话呢?”上来一股劲儿,反而说:“十天八天的也多了,五天。” 营长盯着他:“咦——来劲了是不是?好,我等着你!” 许传领的话并不是信口胡来,说五天,是因为他听乡邻们说谢洪顺爱赶集,几乎逢集必赶,每次都骑着马,带着两个手下,主要是为了在集上捞点小便宜。他想:“大后天是十五,大梁家镇逢集,在集上敲了姓谢的;十六是姓贺的婚礼,在婚礼上敲了他。说起来四天就可以完成任务,原来说十天八天的,是留了一大把余地;说五天,也是留了一天的余地呢!” 不过给他当助手的是邹见富,这叫他不高兴。这傢伙刚来班里的时候,想起他说的“虱子拉屎”的快板儿,还听说他识字儿,这叫许传领觉得他挺顺眼儿,不过时间稍长一点,就讨厌他了,因为这傢伙事儿太多。 这个邹见富是沂水人,他父亲邹老汉是周围出名的过日子的好手。精心算计着过日子,人家都说把一个钱掰成两瓣花,他恨不能把一个钱掰成十瓣。一天天的,终于把四亩地算计成了二十亩。还把邹见富送到新学堂里念了三年书。主要是知道新学堂里有一门算术,他指望儿子把这一门学到手,好帮着他把家业进一步算计大。在邹见富十八岁那年,邻村有一家张姓人家,拥有良田近百亩,主动托媒人到了他家门上,要把他家的闺女说给邹见富,说要是答应了,就陪送三亩地当嫁妆。对邹老汉来说,这简直是老天爷开眼,送了个天大的好事儿。人家张家是什么底子?主动上门来就是屈就了,竟然还要陪送三亩地?这不是天上掉馅饼嘛!不免有受宠若惊之感,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这可苦了邹见富。因为这张家的闺女他见过,矮矮的,秃眉毛,塌鼻樑,满脸黑雀子,说话偏偏还嗲声嗲气的。你一见了她,心里就会硌硌稜稜的,就像吃了一只苍蝇。一想到让她当他的媳妇,晚上抱着她睡觉,就浑身麻飕飕的,还不如杀了他呢!他当然不答应,无奈邹老汉由不得他说,硬是定下了亲事。邹见富一看没了指望,干脆逃走了,加入了二支队。在部队里他倒很吃得开,小伙子长得齐刷刷的,脑瓜子灵便,还识字儿,打仗的本事一学就会,就叫杨义看上了,把他要到了营部通讯班,培养他入了党。他也争气,时时处处正儿八经的,逢事很认真。 侦察班的人还不知道,正是杨副教导员找到教导员,非要把他安排到侦察班的。理由是他识字儿,有正义感,打仗本事也可以,还有一条就是他也是个党员。杨义把他安排到侦察班的目的,就是想在侦察班提高正气,压倒邪气。杨义还让他把侦察班的情况随时向他汇报,因为实际证明宋加强这个党员在这一方面是不称职的。 实际也是,自邹见富来到侦察班,对一些作风真也看不惯,在班务会上常发表意见。赵庆江和许传领觉得他爱挑毛病,不服他。眼下班长叫他跟着许传领执行任务,他当然不得劲儿。提出要和赵庆江去。 班长说:“别挑挑点点了!邹见富还没单独执行过任务,叫他跟着锻鍊锻鍊。” 许传领就没话说了。 第7章 1 大梁家大集是在大梁家镇西边的河滩上,两天过去后,许传领和邹见富头戴瓜皮帽,肩上搭一件搭裢,上穿黑色对襟大褂,当腰揽一条带子,下穿灯笼裤,走到大集东边一个路口的大树下坐下歇了起来。之所以在这里歇下来,是因为从据点出来赶集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 根据许传祥的说法,谢洪顺是大个子,四方脸,脸上有几个浅麻子,好戴灰色礼帽,穿灰色长袍,脖子上经常围一条深蓝色的围巾。不知怎地,他对自己骑的马很爱惜,说是能丢了老婆也不能丢了马,谁向他借都不行。那马是栆红色的,很猛气。许传领早记住了这些。和邹见富坐在一棵树下,看着来往的人群。 第五卷 侦察连(97) 谢洪顺好象今天出来得晚一些,直到快天晌了,才出现在路口。毕竟他是高个儿,骑马的人又少,所以一眼就看到了。他的穿戴,骑的马,和许传祥说的一点不差。脖子围着那条深蓝色的围巾,显得很拽。马后边跟着两个步行的手下,一个留分头,一个戴三页瓦毡帽。一行人看去倒有几份威风。 许传领精神提了起来。老天爷开眼,没叫扑了空。他和邹见富装做在争一笔帐儿,他说邹见富欠的是两块三,邹见富说欠的是两块一。眼看着姓谢的一行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他们起身跟着进了集。 谢洪顺下了马,让三页瓦牵着,挨着熟肉摊儿逛起来。这里有猪头肉、猪蹄、猪耳朵、猪肝、猪肚、猪肺、猪肠,还有烧鸡、狗肉冻等等的玩意儿,空气里飘着一股浓重的肉香。这样的摊儿旁边一般都有一张小桌子和几个小木凳,讲究的还要搭上一个布蓬子。有的客人喜欢当时叫摊主切上个半斤八两的,要上一瓶酒,坐那儿咪上几盅。 此刻谢洪顺就选了这么一个桌儿,坐下来,吆喝着叫摊主切上半斤猪头肉,半斤猪肝,四个红烧猪蹄,再加一个烧鸡。摊主自然认识这尊神,挑了些好的,称打得老高,急忙把东西上全了。谢洪顺叫留分头的手下拿来一瓶酒,让另一个手下把马拴在就近的柱子上,三个人就美滋滋地喝起来。 第138页 不多会儿,许传领和邹见富也过来了。在谢洪顺的邻桌坐下来,许传领也大咧咧地喊了一斤猪头肉、一瓶烧酒。因为任务特殊,临来时他们到老范那里支了两块钱的北海票子,本来想要三块的,老范要命不给。他们只好将就这两块钱,到合作社兑换了在敌占区流通的联合准备银行发的票子,算计着花起来还是有余头的。 他们坐下后,许传领高声大嗓地和邹见富干杯。邹见富刚开始有顾虑,但叫他一咋呼,劲儿也起来了,他要干杯,就和他干,不多会儿脸就红了。 谢洪顺开始注意这俩小子了。娘的这个集上谁见了老子不老老实实地尊着让着?他们倒好,坐在自己旁边喝酒不说,还吆吆喝喝的,能得不赖!他朝留分头的使了个眼色,留分头的走到许传领跟前,问:“你们哪里的?” 许传领眼一斜楞:“你哪的?” 留分头的一楞:“咦——知道不?俺是便衣队的!” 许传领说:“便衣?什么便一便二的?俺在这儿喝二两,碍你啥事了?” 谢洪顺突然觉得这俩小子好象有点脸熟,对了,是不是刚刚在东边路口树底下坐着的那两个人?怎么有点不得劲儿啊!他突然掏出枪,走过去,对准了许传领:“站起来!别动!把棉袄解开!” 许传领站起来说:“干么这是?掏枪弄棒的?俺们可是本份的老百姓!” 谢洪顺警惕地后退一步,把手指扣在手枪扳机上:“别罗嗦!解开棉袄!要不老子真开枪了!” 许传领把棉袍子解开:“你搜就是了!” 他说着把胳膊张开,那袍子也随着张开了。其实他的那把“张嘴蹬”掖在后腰,所以不怕敞开怀儿。谢洪顺见状,有些放松了,让三页瓦搜邹见富,分头在一边监视着,自己把枪向枪套里一揣,开始搜许传领的身。这一搜,他的头就低到许传领的袍子底下了。 这当儿,旁边一些看热闹的人看见,许传领的袍子不知怎地就合上了,只看见谢洪顺的上半身被包在袍子里,露在外边的两条腿在乱蹬,却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待他两个手下人觉得不对劲儿,想掏枪时,许传领和邹见富已经把枪掏了出来。只不过许传领是用左手掏的枪,他的右胳膊夹着谢洪顺,一动也不动。那两人对着黑洞洞的枪口,一时傻了眼儿。 许传领说:“鸟样!在一营侦察班面前还要耍威风?看把你们能的!牵上马,老老实实跟俺走!” 邹见富上前把他们的抢掏了出来。这时候谢洪顺的腿早就不蹬了,许传领的右胳膊一松,他就象一截木头似的一下从袍子底下掉了下来,嘴角上挂着血,眼瞪着,身子挺了。刚才许传领的右胳膊铁棒一样夹住了他脖子,硬把他夹憋了气儿。 许传领掏出一张告示,放在了他身上。那两人的脸都吓白了,乖乖地跟着向外走去。围观的人群都惊呆了,醒过神来后,掉头就跑开了。 刚才的集市还像一潭平静的湖水,就因为这里捲起了一个旋涡,一下就暴市了,赶集的人一边跑一边嘀咕五团一营侦察兵打谢洪顺的事儿。不多会儿集市就散净了。 2 许传领押着两个人,邹见富牵着马,早就走出了集市。越向前走,两个俘虏越害怕。他们这些便衣在周围的村子里几乎都作过孽,要是让他们带到八路军根据地,叫百姓认出来,还能饶了他们?分头向三页瓦使了个眼色,在过一道沟的时候,他们两个先爬了上去,趁后边的人没爬上来,拔腿就跑。 邹见富慌了,喊着要追。许传领根本没当会事儿,爬上沟沿,抽出手枪,“啪”一声,子弹落在了他们两个前边半尺远的地方。他们向后一躲,“啪”地又一枪,子弹又跟着落在了前边半尺远的地方。他们想向左跑,左边半尺远的地方落了一颗子弹;他们想向右跑,右边也落了一颗。分头慌得尿了裤子,挺起身子硬窜,一声枪响,他的脑袋被凿了一个窟窿,一股血纷纷扬扬地喷向了天空。三页瓦吓煞了,脸白得象石灰水刷了一遍,腿哆嗦着,转过身想走回来。但许传领不领情儿,又在他前边开了一枪,他一哆嗦,神经错乱了,眼直直地,啊啊地狂喊着,掉头就跑。许传领又是一枪,敲碎了他的膝盖。他一个迾跙就倒下了。 第五卷 侦察连(98) 许传领吹吹枪口,对邹见富说:“咱走。” 邹见富说:“你——你——怎么开枪上了瘾?他本来想过来投降的,怎么还杀他?” 许传领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投降的?俺看他是想跑。” 邹见富说:“把他打伤了,怎么不带他回去?” 许传领说:“带他回去,你给他养伤啊!就这么叫他回大梁家镇吧,报个信儿,别叫他们太扎煞了。你知道不?有的人可以叫他投降,有的杂碎就是该杀。便衣队的杂碎个顶个的该杀。” 邹见富很反感他的态度,一是违背俘虏政策;二是他心太狠。不论怎么说也是一条命,都要回来投降了,怎么还敲碎了他的膝盖?这不一辈子残废了?还不如一枪毙了他呢!这号人是拿着人命当玩笑耍了。回去一定要汇报,这种习惯不改还中? 回来后,班里对许传领却很满意,宋加强偷偷问他:“乐意加入党不?” 第139页 许传领一楞:“加入党?” 他突然想起来,噢——就是加入共产党啊,怎么想起来叫俺加入呢?管他呢!叫加入就加入,要是加入了,嗯,起码会比彭二厉害一点。高兴地说:“乐意!咋不乐意?” 宋加强说:“那你还要好好表现自己,除了作战勇敢,平时也要注意纪律,啊?” 不知怎地许传领想起了和赵家庆偷炕饼等等的事情,脸热了一下。他奇怪地问:“怎么俺乐意了还不成?还要好好表现?” 宋加强说:“那当然了。入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说入就入了。” 许传领有些失望,想:“拉倒吧,叫俺入俺就入,不叫入拉倒!什么表现不表现的!那不是胡弄人嘛!” 不过他对宋加强还是很感激的,觉得他看得起自己。班里除了班长,爱管事的就是他和邹见富了,可他管事和邹见富不一样,他是什么事都明着来,而且是该管的管,不该管的不管。 3 不过杨副教导员对许传领可不满意了。邹见富向他汇报了后,他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想:“土匪!这是标准的土匪习气!宋加强还要发展他入党,哼!什么水平!” 他决定此事不和营长打交道,先和吴教导员私下里沟通一下。对侦察班里的臭毛病再不当回事儿,要犯大错误,捅大漏子的!他不信面对这样的事实,教导员还会装糊涂,和稀泥。 武坤的住处是在营部的西里间,炕上放着一个小方桌,平时他就在那上边看文件,写东西。眼下杨义隔着方桌在他对面的炕沿上坐下来,说了那件事后,看着他,想听他到底是什么意见。 武坤脸一凛,说:“这小子,净惹事儿!咱该调查的一定调查!要真有严重违纪的事儿,一定严肃处理!” 杨义有些高兴了:事到临头,教导员还是明事理的。 武坤又说:“不过,不过——嗯,你的看法不能说不对,是对咱部队负责哩!说实话老杨,没有你这样的同志,咱部队真还形不成战斗力!可我觉得呢?看问题也要从多方面看。侦察班的人,都是百里挑一的,什么叫百里挑一?就是和多数人不一样呗!没个小性儿,没个特点,也成不了侦察兵。你想想嘛,鬼点子多、打仗不要命的,不都是这样的主儿?他们性子很硌棱,都有毛病,可一些危险的任务多数还得靠他们完成。一个部队要是没有这样的兵,真还撑不起来。刚才不是说到战斗力了吗?从这方面说,尊重他们,也是尊重战斗力。你说是不是?” 杨义不同意武坤的话:怎么还非得浪当兵才能当侦察兵?岂有此理。他奇怪地看着武坤,乍看他比罗积伟要斯文一些,其实骨子里真还是半斤八两,只不过教导员这个职务使他不得不稳重一些罢了。本来只以为他是没原则、和稀泥,真是大错特错了——原来对侦察班那帮二大爷的偏爱,他比营长还厉害啊!还啦得一套一套的呢!不过都是标准的偏理、歪理!按说这个武坤和罗积伟一样,也是红军干部,既然都是红军干部,觉悟怎么都了了呢?看来就是因为没有文化。 杨义倒感觉自己应该负更大的责任了,一股神圣感油然而生。他严肃地问:“照你的看法,野蛮还成了战斗力了?” 武坤说:“你看,你看,不能这么说嘛!我主要是从怎么看待战斗力这方面说的,在一些事儿上,咱们能包含的还是要包含一些。当然这也有个限度,不能没原则。我前边说过了嘛!要真有严重违反纪律的事儿,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的。要不还了得?” 杨义紧逼一步,问:“那你看许传领这件事,是不是违反纪律?就这样的人?还能发展入党?” 武坤说:“这些情况我一块了解了解吧。不过把他列入入党的考察对象,是他们班里报上来,我同意的,就是个考察嘛。” 他果真找邹见富和许传领了解了一下,过程差不多,但解释不一样。许传领说他开枪打他们的前后左右,是想压住他们,让他们回来。他们硬要跑,才把他们打死的。 武坤回去对杨义说了许传领的理由,杨义明知道有狡辩的成分,可也不好反驳,只好临时算了。 4 许传领对邹见富咬耳朵根子瞎汇报的事儿很生气,老子叫你跟着完任务就不错了,你还在后边挖墙角儿,什么玩意儿!他把这事跟赵庆江说了。他早把他当成是贴心兄弟了,有什么心事就对他说。 赵庆江皱皱眉说:“是得扎鼓扎鼓他。” 许传领看着他的脸,看他有没有好主意。 终于他的眉头松开了,说:“你跟俺来。” 许传领悄悄跟他到了房东家的伙房。这时都是下地的时节,房东家里没有人。赵庆江踩着凳子,从房东家高高的后窗台上,拿出一个纸包,里边是一挂鞭炮,说:“上次俺帮他扫房子看见的,咱摘几个下来。” 第五卷 侦察连(99) 他们摘下了三个,把别的又放了回去。 许传领问他干什么。他说:“你情管等着看就是。” 晚饭前训练完刚回到住处,邹见富把枪放下就走了出去。赵庆江沖许传领使个眼色儿,悄悄跟着他走。 老乡家的茅房太小,加之人家家里有女人,队伍上的人住到房东家后,只要有条件,一般都会在外边搭一个自己用的茅房。眼下在这家老乡家外边的沟沿上,他们就用土坯搭了一个没有顶的简易茅房,由营部和侦察班共用。 第140页 邹见富进了茅房,眼见得他蹲了下去,赵庆江和许传领熘过去,赵庆江从布兜里摸出那三个鞭炮,把捻子拧在一起,又递给许传领一个火镰,小心擦着,点着了捻子。赵庆江看看捻子快烧完了,顺着墙头放了下去,接着就和许传领蹑手蹑脚地跑开了。 他们听到,后边先是传过几声沉默的声响,接着就是人的咋呼声。不过那是两个人的声音,另一个好象是杨副教导员。 许传领有点害怕了,想:“毁堆了,里边怎么还有个他?” 他把担心说了,赵庆江大咧咧地说:“他也不是个好东西!扎鼓了就扎鼓了!” 他们从前边绕回了住处,好象是刚从出操的地方回来。 不久就传开,那时真是杨副教导员和邹见富蹲在茅房里拉屎的,有人把鞭炮扔进茅坑里,炸起一些屎,溅了他们一腚。本来杨义和邹见富以为是有敌人开枪或者扔炸弹,吓得不轻,看清是鞭炮后,虽然放了心,但也窝囊得不行,找地儿擦洗了好半天才算利索了。 不过杨义还是认为有坏人搞破坏,嚷嚷着要查,可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倒是邹见富觉出了点什么,皱着眉毛沖许传领看了好多眼,可楞是瞅不出道道。生了一阵子气也就算了。 可打贺本斋许传领是捞不着去了。本来许传领掏了谢洪顺,彭二眼见得他的成绩越来越大,眼都红了,非争着去完成打贺本斋的任务。正好许传领打谢洪顺的事儿引起了争议,董班长就让彭二和李乃好去了。说起来,侦察班里就李乃好认实儿,好搿乎,和谁配帮都中。不过他们还是採用了许传领的方案。根据据点里送出的情报,贺本斋的婚礼在大梁家镇香四海酒家举行,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个机会。 5 第二天也就是十六号天傍黑的时候,彭二和李乃好进了大梁家镇。这一次他们戴的是呢礼帽,穿的是海昌蓝布长袍,手里拎着两个点心盒子。尽管因为发生了刺杀谢洪顺的事情,盘查有些严,但因为他们早准备好了良民证,所以顺利地进了据点门。 他们直奔香四海酒家。 看来,昨天大集上的事儿并没有影响贺本斋的兴致。毕竟这是在据点里边,保险得很。酒家里外披红挂绿,喇叭琐吶锣鼓鞭炮鼓破了天,一拨拨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来人在门口的红案上登记一下,递上红包礼品,就可以入座。因为人多,许多人并不认识。彭二和李乃好登记的姓名是张福奎、明常财。递上点心盒子和包着几十块钱的红包,就进了门。 他们打量了一下里边的情况,见来的客人分了两拨,日本人和一些贵宾在二楼,一般的来客在一楼。一楼天花板当中吊着两支汽灯,大厅里摆了十几张桌子,来人随便坐就行。他们选了靠楼梯的一张桌子,和早坐在那里的几个人点点头,就坐下了。这里离灯远了点,又有楼梯挡着,有些昏暗。贵宾的目标大,且多是贺本斋的熟人,彭二他们不方便上二楼,只能在一楼等机会。 不多会儿酒宴就开始了。他们与同桌的几个人互相介绍了一下,他们说是贺本斋小老婆舅家门上的表弟,那几个人说他们是在临沂做买卖的,日常得了贺本斋的关照,特意来贺喜。他们几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海吹胡嗙开了。 过一会儿,楼梯那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厅里一阵骚动,原来是贺本斋下来敬酒了。他身穿印花大红绸布长袍,头戴绣着红围箍、插着两根红翎子的礼帽,满面红光,挨着每个桌子敬酒。说话间就来到了彭二的桌子边上。因为来人有小老婆的娘家人,有临沂、莒县、日照甚至苏北各地的商人,他不可能都认识,所以不论走到哪儿,都是一套例行的客套话。他脸胖呼呼的,很白,看去倒是一副文雅的样子。 他敬完酒,刚要离开,彭二突然用本地土话说:“哎——对了,表哥,俺三娘托俺问您个事儿。” 他离开座位,走到贺本斋前边,说:“俺三娘的意思是叫俺三叔到临沂城开个布店,不知中不中。” 他边说边向贺本斋的身子靠,好象下边的话要悄悄说。 贺本斋皱着眉头,他当然一时弄不清这个叫自己表哥的人是谁,他三娘又是哪个门上的。这个倒无所谓,小老婆门上的新亲戚多,凡是有用的,以后慢慢认就是了,问题是他觉得眼前这人有点逼人的味道,在一时反映不过来的时候,就让他向后逼了两步,身子不觉间贴近了楼梯。 彭二把嘴堵在贺本斋的耳朵上,脸上笑眯眯的,不知说着什么,身子堵住了来自大厅的大部分视线,贴近了贺本斋。不一会儿,彭二离开了。不过贺本斋的身子还靠在楼梯上。 彭二还是一脸浅笑,举着酒杯,好象要到别的桌子上敬酒,离开了这里。李乃好也跟着离开了。靠近门口的时候,他们径直走了出去,看见门口放着好多来贺喜的人的自行车,两人别开两辆自行车的车锁,跳上去,飞似地射入了夜暗。 这时候酒店里才炸了锅。原来,人们一直觉得和贺本斋说话的那人与贺本斋的关系肯定很亲密,对他们靠着楼梯说话不奇怪。直到那人离开一阵儿后,才有人注意,怎么贺本斋老站在楼梯那儿不动呢?待觉得不对劲儿,过去看时,才心惊胆战地叫起来。原来,贺本斋当胸插着一把匕首,只露出很小的一截把儿,匕首尖牢牢地插在他身后的木质楼梯上——他被钉在了那儿。 第141页 第五卷 侦察连(100) 彭二和他说话的时候,一把匕首早揣在了棉袍的袖子里,悄悄对贺本斋说:“你不知道我是谁吧?……”说话间,他胳膊已经抬起来,照准他心脏的位置,匕首猛捅进去,又狠狠地推了一下。贺本斋只来得及在嗓子里哼了一声,所有的意识就消失了。 第8章 1 战事紧张,一营在上崖休整了几天,接着就转移到外地作战了。 说来也巧,就在队伍离开村子不多会儿,秀菊也回来探家了。听说一营刚走,拔脚就向村外撵,娘在后边喊:“死丫头!刚着家就向外跑?” 她回了声:“俺到村口看看就回!” 赶到村外一个崖头上,远远看见了队伍的尾巴。她跷起脚跟看啊看啊,眼见得这尾巴也成了一缕灰影子,不见了。一熘儿尘土在那里捲起来,裊裊地消散在空中。她心里酸酸的,眼泪流了出来。 自上次一营离开村子,她就像换了个人儿,在家里干什么也不在心上,该拿簸箕拣了笊篱,拾起扁担丢了筲。气得娘老是骂她。本来,村里住过的女兵就叫她开了眼界,觉得人还有那么一种活法儿,馋得要命,眼下,她的心就更像一根断线的风筝,收不住了,死活要出去当八路军。娘不点头,她就到区上找到区妇救会主任缠磨,妇救会主任只好介绍她到鲁南军区卫生二所当了护士。她本来的意思是到一营当兵的,可人家说那是战斗部队,不收女兵,她没了脾气。不过又想,在卫生所毕竟也是八路军,只要当了八路,离传领哥总是近了些,心就渐渐平静了下来了。经过短期培训,一些简单的护理工作已经干得很象样了。 在这里当然天天见八路军,不过她觉得,还是哪个也不顶传领哥帅气。传领哥眉黑黑的,眼虎势势的,个儿高高的,肩直直的,背挺挺的,武装带一勒,身挎双抢,要多威武就多威武。她天天盼着能见到他,甚至想,他要是能受伤就好了,到这里来,由她看护他。不过刚一想就打住了,觉得这么想实在不应该!接着就开始祷告他千万平安,别出什么事儿了。 一次她护理了一个首长,因为她知冷知热,照顾得特别细心,首长很感动,临出院时,给了她一支钢笔,她爱不释手地玩了几天,突然想把它送给传领哥。这天上街,看见街边有个刻字儿的,就让把许传领三个字儿刻在笔桿上了。她把笔天天揣在身上,想等什么时候碰见他,就塞给他,叫他好上识字,好上进步。 今儿这还是她当兵后的第一次探家呢!只是没想到一营刚刚离开,和她也就是前脚撵后脚的事儿,别提那个懊悔劲儿了:要是早走一会儿,或者在路上走快一些不就行了吗?真是…… 她还没想到的是,这一回家,就出不去了。 一营的离去,给大梁家据点的日伪军提供了一个机会。本来,上一次他们到上崖催粮款被打死了十几个人,就结下了仇,最近又连着在他们眼皮底下杀了两个非同一般的人物,驻临沂的日军长官非常恼火,把据点的日军小队长井上和沂洲道皇协军王洪九部的中队长刘信义喊去,好一顿教训、奚落,他们更是红了眼。可大梁家据点只住了一小队日军,一个中队的皇协军,在上崖有一营驻防的情况下,不敢前去报复,眼下一营走了,自然感到时机来临了。 不过他们明白,就以据点的兵力,对付已有准备的上崖村民,恐怕还是占不到什么便宜,他们到临沂城调了一部分鬼子,正好还有驻新埔到沂蒙山扫荡的一批日军回返要经过这里,刘信义就通过驻临沂的日军长官,说服他们顺手帮忙解决上崖村这个八路军的老窝。这帮日军立马答应了。 于是,这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这批日军在大梁家据点部分兵力的配合下,共一千五百多人,带着四门野炮、十三门九二步兵炮、迫击炮,几十挺轻重机枪,扑到上崖,天亮的时候,完成了包围的部署。 因为形势所迫,上崖对日伪军可能的袭击早就有所准备,在围墙上修了工事,并早架好了土炮、土枪,派专人值守。这天早上,在围墙上站岗的一看见鬼子黄压压地来了一片,惊悚中马上敲起了锣。村里人一听,正在吃早饭的青壮年马上放下了饭碗,按照早定好的方案,纷纷奔向围墙自己防守的位置。 他们的方案是:全村一共316名青壮年,分成二十四个组,分别把守围墙的各个位置。还安排了许端午等五个屠户,光着膀子,扛着大铡刀,来回巡视,当监督队,发现哪个临阵脱逃,就可以当场执法。 昨晚,刘区长和县委宣传部部长许坦正好宿在上崖,眼看情势危机,就和许传祥、许凡仪一起上了围墙,分头指挥。 敌人向村里和围墙开了炮。“咣——咣——”,数不清的钢铁碎块在空气里爆裂开来,空中到处划割着刺耳的尖啸,连绵不绝的刚脆的巨响,滚滚的浓烟,在人们心头瀰漫着死亡的信号。被击中的房屋,就像纸糊的一样,剎那间就倒塌了。村里传出了哭喊声,有人被炸死了。村民们眼下才领教到,钢炮原来这么厉害啊!他们的心缩紧了,好象眼下才明白,一个你死我活的日子来到了。 在大炮、机枪的掩护下,敌人开始进攻了。子弹、炮弹打得墙头上一片硝烟,弹片、碎砖乱迸。村民们躲在墙垛后边,蹲在土枪、土炮旁边等待着开火的时机。 第142页 村民们用的多是五子炮、“生铁牛”之类的土炮,也有用打兔子的土枪的。每杆炮旁边都放一个药罐子,炮手的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火绳儿。开炮前,从炮口里餵进火药、铁砂,要是开炮,就用火绳儿点着炮身上的捻子,把火药发射出去。它们和现代大炮的差别就是,现代大炮的炮弹是用自身火药产生的推动力发射出去,用自身爆炸产生的弹片杀伤敌人,射击起来可以定标尺,打得远,射得准。土炮呢?是把火药和铁砂混在一起,装在炮筒里,点火后一起喷出去。放一下,再重新填药,很费时间。加上准头差,打不远,确实是土掉渣了。可在几十米的距离内呢?效果就不一样。它们开炮的剎那,威力一点也不比现代大炮差。尤其是粗壮的“生铁牛”,威势势地蹲踞在那儿,炮口比碗还粗。一次可以餵五碗黑火药、五碗铁砂。炮一开,就扫帚似地扫一个面,被打着的人非死既伤。五子牛、土枪的威力稍差些,可隔近了,杀伤力也很强。 第六卷 侦察连(101) 等鬼子攻到离围墙三、四十米的地方,一声令下,几十桿土炮、土枪一齐开火,立刻就是惊天动的轰鸣,围墙都震得抖动起来,滚滚的灰烟腾空升起,铁砂夹在火药里横扫下去,立时就有十几个鬼子、二鬼子倒了下去。 围墙上的武器是分了两组,一组打完了,后一组跟上来,打完的一组再填药。就这样轮着打,一连打退了敌人的六次进攻。 2 敌人刚刚退去,在东门围墙上指挥的许凡仪,趁着硝烟渐渐消散,开始观察围墙下的情况,突然看见远处一个指挥官举着望远镜向东北角看,接着,他旁边的一个鬼子拿着一个小旗开始向那挥动。许凡仪知道东北角那里是一段新修的围墙,不太结实,考虑到鬼子可能要从那里进攻。于是赶紧带了一拨人,扛着土枪、土炮赶了过去。 他们刚安好枪炮,鬼子的十几门大小炮就集中轰击开了,围墙上的砖石不住地倒塌下来。上百个鬼子开始进攻了,围墙上的土枪、土炮开始猛烈地轰击。火药眼看用完了,就派人回村,让家家户户赶紧把所有造鞭炮的火药都拿出来,把锅、齿耙敲碎了,制成铁砂,火速往前边送。 连着打退了鬼子的几次进攻,鬼子趁着围墙上火药再次用完,终于攻到了墙下,沿着打塌了的砖石向上爬。许凡仪几个汉子急了,抱起石头就向下砸。火药终于来了,抢先装好了一门五子炮,一炮轰过去,打死了几个鬼子。鬼子退了。 村里的一些女人过来送热水、热馍,让他们趁空赶紧吃点饭。并告诉他们别的地方打得也很激烈。这些女人里边,有一个留短发、穿八路军裤子的姑娘。她是秀菊。眼下她对许凡仪说她是八路军战士,应该留在这里打鬼子。许凡仪不同意,让她领着抢救伤员。秀菊只好带人把负伤的十几个人抬了下去。 午后一段时间里,鬼子干脆不进攻了,发了疯似地用炮轰,只见围墙上、村子里到处都是火光,整个村子上边都叫烟雾罩住了,烟辣吼吼地直往人的嘴里、鼻子里钻,呛得喘不过气来。轰——轰——咣——咣——的爆炸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脑袋都震木了。终于,东北角的围墙先后塌了三段,溅起了一阵浓烟,好几个汉子被压在了下边。 一些村民立马赶过来,用箱子、门板等东西堵缺口。 一个缺口没来得及堵上,鬼子上来了。许端午、许家好两个手持铡刀,赤膊督战的屠户,正巡视到这里,一看情况危机,干脆手持铡刀,傍在了缺口的两边,像两尊门神。鬼子一露头就用刀砍,许端午连砍了六个,只听到“咔、咔”的筋骨断裂声,血一股股喷向空中,刀刃都砍豁了。许家好也砍了四个。他们实在太累了,大口喘着气儿,动作有些黏糊。 终于,十几个鬼子一窝蜂地涌进来。他们一咬牙,拼上了全部力气,铡刀又开始上下翻飞,又砍了几个。最后,许端午实在没了力气,手臂艰难地举起铡刀,还没落下,一个鬼子的刺刀扎进了他的肚子,几个鬼子接着涌过来,连扎了他十几刀。他眼睁得大大的,浑身是血,躺下了。 几乎是同时,许家好也被鬼子刺倒了。 许凡仪红了眼,赶紧带人过来堵口子。用一桿扎枪横噼直扎,刚扎到一个鬼子,他却叫一个倒下的同伴绊倒了,一个同样红了眼的鬼子举着刺刀扎过来,眼看就要扎到许凡仪身上,却见鬼子一下爬下了。原来是许端午的媳妇,用镢头砸碎了鬼子的脑袋。 许端午的家就在这豁口附近,他爹见这里情势危机,带着儿媳妇和一群女人过来助阵。媳妇救了许凡仪后,才看见了躺在碎石堆上的男人,她跑过去,呆呆地跪在男人身边,没了知觉一样。见公公过来了,才长喊一声“爹——”大哭起来。 端午爹一下楞了。 正在这时候,鬼子又冲过来了。端午爹哭一声“儿呀——”转身持着扎枪扑上去,狠狠扎进了一个鬼子的身子。扎进去后,却卡在骨头缝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他从地上拣起一桿土枪,用火镰打着火绳,刚要点火,一个鬼子冲过来,把他扎死了。 端午媳妇疯了,举着镢头,哭喊着砸向了一个鬼子的头,再把镢头举起来时,两个鬼子的刺刀一起刺进了她的肚子。 第143页 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她六岁儿子栓宝也过来了。本来娘把他自己留在了家里,可他害怕,跑出来了。眼看着爷爷和娘都浑身是血地躺倒了,冒着烟的火绳还躺在爷爷的手里,一桿土枪枪口沖前,斜倚在爷爷的身上。他一腚坐在爷爷身边,脸上满是灰,用手抹抹鼻涕,不知怎么想的,呆呆地拿过火绳,触着了枪身上的火药捻子。枪“轰”地响了,打在了一个鬼子的腰上,鬼子“哇”地倒下了。 栓宝咬着嘴唇,不知道还要向里填药,还要用火绳点药捻子,但怎么也点不着了,一个鬼子哇哇叫着,冲过来用刺刀把他扎在了地上。 许凡仪看到了,丢下自己的对手,眼眼看要鼓出来,大喊一声:“我操你老娘——”把扎枪狠狠地横噼过去,噼掉了那鬼子的半张脸。 又有十几个鬼子涌进来了,一个叫林孩的青年,从碎石乱砖堆里抱出了一个火药罐,点着后,抱着沖了过去,炸起了一片火,林孩和鬼子都躺下了。 3 村外的鬼子疯了,炮、机枪猛烈地盖过来,围墙一片片塌下来,人一个个倒下去。坚守在别处的刘区长、许坦部长带人赶了过来,可鬼子的火力太猛烈,眼看着一阵烟火把刘区长几个人吞没了。 许坦眼看这里守不住了,忙喊许凡仪带人转移到街边一座结实的院子里,准备在这里坚守。 第六卷 侦察连(102) 大群的鬼子涌进来了。 这条街上,家家户户都拼上了。屋里的老人、女人、娃娃,抄起了镢头、铙钩、铁杴,擀面杖、菜刀、剪子,能用什么用什么,村子上空响起了一片凛列的喊声。鬼子早就红了眼,打进一家,杀一家、烧一家。除许传祥带着人还拼死坚守在南街街口,大半个村子都被烟火淹没了。 许老槓把一些老人、女人、娃娃集中到了他家,关在屋子里。又挑出了十三个老汉,发了镢头、铙钩、铁杴,木棍等东西,守在院门两边。几个鬼子砸开门冲进来,老汉们一齐涌上去,噼头盖脸地一顿砸。鬼子醒过神来,“呀——呀——”地用刺刀反击,一个老汉的肚子被刺破了,肠子流了出来;另一个老汉的胸脯被刺穿了,血染红了棉衣。 他们不甘心白白地倒下去,借着惯性,爬在对面鬼子的身上,下了嘴。一个老汉咬断了鬼子的手指,另一个老汉没咬准地方,咬住一个鬼子的衣扣儿,撕了下来。他们接着就叫鬼子扎在了地上。看着倒在地上的老哥、老弟,老汉们发了疯,红着眼,撅着鬍子,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瘦骨棱铮的胳膊上。不求躲开鬼子的刺刀,只求把手里的家什砸在鬼子的头上。鬼子终于被这种气势吓住了,退出了院子。在外边和另一群鬼子汇合起来,疯狂地向院子里开枪,并开始点火。 坚守在这条街另一个院子里的许坦、许凡仪一些人,突然觉得他们的做法有些不对,他们一帮汉子撤过来了,这条街上的老幼妇孺怎么办?听到外边的喊杀声,再也待不住了。许坦、许凡仪领着二十几条汉子,呼儿咳地一声喊,扒了上衣,光着上身,有的持铡刀,有的持扎枪,大吼一声,豹子似地冲出门,沿街筒子向前猛杀,杀出一条血胡同,一直杀到许老槓的院子附近,把正在放火的鬼子杀散了。 不过回头一看,鬼子又跟着涌了过来。他们一咬牙,干脆又杀了回去。因为街筒子窄,鬼子不能放开射击,多数情况下只能用刺刀,面对着这帮杀红了眼的汉子,也占不到多大便宜。二十几个人硬是连杀了三个来回,大刀“喀嚓”,枪尖“噗嗤”,一簇簇血花窜上了天。谁也说不上到底杀了多少鬼子。他们当中也不断有人倒下去。连加鬼子的尸体,地上的血成了流儿。可站着的人连眼也不眨,踩着血河,龙睛虎眼地向前杀! 许坦身上连中弹加刀刺,被穿了九个窟窿,全身像从血浆里捞出来一样,才不甘心地倒了下去。几个来回过去,这帮汉子还剩下九个满身是伤的人,才杀进许老槓的院子,和他们一起坚守起来。 秀菊的家里也进了鬼子。 本来,她全家已经跑到村南街三大爷家了。那里背静,人也多,有什么事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可她待不住,既然是八路军,哪能躲着?不顾娘的拦挡,跑到外边帮着守围墙。许凡仪叫她照顾伤员,她就把负伤的村民带到了自家,用干净的床单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娘不放心,叫弟弟来喊她回南街,她自然不答应,还叫弟弟帮着他照顾伤员,没成想鬼子就打过来了。鬼子进来时,她手里拿了一把剪子,急忙冲出院子,想把鬼子引开。她十三岁的弟弟勇敢地跟着冲出去,想保护自己的姐姐。 几个鬼子一看冲出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是女八路的模样,马上亢奋地跟过去,叽里哇啦把她围了起来。秀菊把剪子举在胸前,脸上有些紧张和恐惧,这时她可能才觉出了自己的孱弱。当她看见弟弟也冲过来时站在了自己身前时,更是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她把弟弟拉倒了自己身后,咬着唇,愤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一个鬼子过来,伸手要抓她,她举起剪子就刺,但叫淫笑着的鬼子一下抓住了手腕。弟弟冲到前边来,鬼子端枪就要扣扳机。姐姐急忙把弟弟拉倒一边,一把抓住了鬼子的脸。也不知是抠在了哪里,只感到食指底下很软,就顺势抠了下去。鬼子哇哇叫着跳开了,他一只眼睛被抠了出来。他疯了似地举起枪,沖秀菊连着开了五、六枪。 第144页 秀菊临倒下的瞬间,把弟弟窝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脑子里瞬间闪出了传领哥的影子,挥着枪,脚下烟尘滚滚,后边跟着一彪人马,冲杀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艰难地从衣兜里掏出钢笔,攥在手里,这才眯上眼,嘴角噙上了一缕笑。 秀菊家里的伤号叫鬼子全赶了出来,逼他们喊全村人投降。他们没有一个喊的,鬼子开枪把他们全打倒了,又扔进一个干粪坑,浇上汽油,点着了。十几个人在火里惨叫着翻滚。 除了南街,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发生了撕杀。汉子、老人、女人、娃娃,没有一个不拼上了命。 4 这时,村外传来一阵激烈的枪声。五团得到消息,从七十里外紧急赶来。一营先头排的四十几个人看到燃烧的村子,来不及等后边的部队,一口气没歇,疯了似地向村外的鬼子冲锋。二十几个人倒在了冲锋的途中,十几个人冲上去拼了刺刀,全部牺牲。 五团后续部队赶到后,更红了眼,十几把冲锋号急促而昂扬,接着就是拼死的冲杀。敌人看事不好,急忙带着十几个被抓起的老百姓,撤到了大梁家据点。 侦察班本来不在前边,但他们跟着心急如火的许传领,不多会儿就跑到了部队的最前边。 进村后,看到一家家被烧毁的房子,一具具尸体,这里边有他们熟悉的房东家的大叔、婶子和弟妹,更有许传领本家的人。他们边向前沖边流泪。 许传领发疯似地跑向自家,赵庆江和庞有福紧跟在他后边。他们也揪心地惦记着大娘,生怕出了什么事儿。不过还好,许传祥带人守着南街口,与鬼子血战了一场,鬼子还没冲过去,所以南街除挨了一些炮弹,打塌了几十间房子,死的人还不多。他匆匆回家一看,姐姐和大弟也参加了保卫战,刚刚浑身泥土的回到家,一家人还好。 第六卷 侦察连(103) 许传领、赵庆江和庞有福稍微稳稳心,一句话没说,又掉头跑了出去。 街上,部队的人在纷纷救火,抬伤员。在秀菊家门口,董家莆看见了浑身是血的秀菊,身子底下还压着她的弟弟。他把她扶起来,一试,身子已经硬了。她弟弟还有口气儿,急忙喊邹见富把他抱去找卫生员了。 许传领几个跑过来了,许传领一看,眼一黑,一时呆楞住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当董家莆和庞有福抬她的时候,董家莆突然看见了她手里攥着的钢笔,小心地取下一看,上边竟然刻着许传领的名字,一阵沉默,看许传领一眼,把钢笔递给了他。 学了多少日子文化,许传领早认识千把字儿了,自个儿的名字更是熟悉得很,看见那钢笔,心猛地往上一撞,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痉挛,眼泪大把大把淌了下来。 对秀菊的感觉,在早他只是朦朦胧胧的。可自前一次回家,他和她见了一面,并接受了她的绣花荷包后,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心里滋生出来了。那红红的脸蛋儿、柔柔的腰身儿,时不时地在脑子里晃,先是浅浅的、淡淡的,后来就越来越清晰,在悄悄地、甜甜地熨贴着他,让他觉得日子有了些特殊的滋味儿。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时火烧火燎地睡不着,她就成了他的慰籍。时间长了,她在他心目中,已经有了亲人般丝丝缕缕、血肉粘连的感觉。 眼下看着手中的笔,他突然更加明白了自个儿在她心里的分量,这也更加重了她在自个儿心中的分量……可眼下,这一切竟然被残酷地割断了。他心像被揪下了一块,漓漓拉拉地淌下了血。他想沖天长嚎,想把自个儿变成一颗炸弹,搂住那些可恶的鬼子,和他们一起炸个稀烂! 五团大部分转移了,留下一营帮助村民清理家园。 第二天上午,一营和全体幸存的村民臂缠黑纱,在上崖村西的林地里举行了公祭大会。这里新堆起了一百七十九座坟,里边埋葬着牺牲了的乡亲、地方干部和战士。哀戚的唢吶,飘飞的纸钱,撼天动地的哭声,形成了一层锅盔似的氛围,压在会场上方。 许传领脑子里晃着秀菊和一具具乡亲们的血尸,心里鼓突着一股股怒火,象要憋炸了一样。他咬着牙,不想哭,可眼泪还是一串串淌下来。他还被一种感觉压得抬不起头来:自己是一个从上崖走出去的战士,却没能保护好乡亲,实在是一种耻辱! 他一下跪下了。 赵庆江、庞有福也跪下了。 跟着,全体一营战士跪下了。 许传领的感觉,一营战士都有。 过了一会儿,营长罗积伟黑着脸,撕破喉咙似地喊:“全体起立!” 大伙儿站了起来。 罗积伟带着大伙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战士们跟着喊:“向鬼子讨还血债!” 营长喊:“一营要报仇!” 战士们跟着喊:“一营要报仇!” 营长喊:“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 营长喊:“报仇!报仇!报仇!” 战士们喊:“报仇!报仇!报仇!” 繫着黑纱、持着钢枪的胳膊森森地竖起来,声音穿透树林,漫向天空,带来一阵阵回响。一群雀鸟扑扑稜稜飞起来。战士们胳膊上的黑纱是罗营长要求带上的,声称,不报了仇决不把黑纱解下来。 第145页 第9章 1 从打回上崖村,罗积伟就咬着牙考虑怎么报仇的计划了。根据情报报告,参加攻打上崖村的日军,驻新铺的那部分第二天就回返了——娘的便宜了这帮杂碎!但驻临沂的那部分还留在大梁家据点,正在接受据点里的慰问。 罗营长估计他们至多能再在大梁家据点休整一、二天,早晚要回去。而从大梁家到临沂只有一条大路,途径蚂蚱岭。这里多是敌占区,敌人不会防备。他下了集合的命令。当天夜晚,三个连队都悄悄集中到了蚂蚱岭,严密地封锁了消息。凌晨天还很黑的时候,进入了阵地。 蚂蚱岭是一道东南到西北走向的土岭,岭上是茂盛的杂木林,一条大路紧傍岭南脚下。再南边有一条河,河床里都是砂石,中间部分有水。在岭东南方向有一个村庄,村后是一个骡马店。依照地形,主要战场只能设在岭腰和岭下的河滩里。罗营长用上了一营的全部兵力,一连埋伏在蚂蚱岭半腰的杂树林里,二连埋伏在河南岸的柳条丛里。三连的一、二排埋伏在蚂蚱岭的东南端,待打响后出击,堵住敌人的尾部。 连一营侦察班也没闲着。蚂蚱岭向西北延伸了五百多米就不见了,但在三十多米处,又冒出了一个小土丘。因为大路在这里向西北拐了个弯,这个土丘正好扼住了这里。侦察班除负有战前的侦察的任务,还和三连三排一起被布置在这里,准备阻击突出来的敌人。 这次战斗,县大队、区中队也被调过来了,负责阻击可能增援的敌人。 教导员对这种部署提出了异议,因为没有留出预备队。罗营长说他就是故意不留预备队的,并且把营里的大部分共十六挺机枪、四挺重机枪和四门掷弹筒都集中在了主要的突击位置——蚂蚱岭中段的半腰。这次被伏击的敌人,估计数量和自己的差不多,他就是想利用突然性,一下投入全部力量,往死里打。这里战线短,形态一目了然,外围又有县大队和区中队警戒,留预备队没有必要。 说起来,对八路军和日本人作战,要好几个对付一个才能勉强扯个平手的说法,罗积伟并不服气,小鬼子是仗着武器好,弹药充足而已。就是这样,也不是每次战斗咱的人数都比他们多,有时还少于他们。比如好多次突围战和阻击战,咱用很少的兵力,就硬硬地抵住了很多鬼子的进攻。这也应该算是硬碰硬的阵地战。虽然这似乎都是在特殊时刻才表现出来的,可既然有这种潜力,为什么就不能成为普遍的呢?这次战斗,借着大伙心里那把复仇的火,他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在基本对等的情况下,把这帮鬼子都拾掇了。再说,这股敌人里边还有二鬼子呢,他们的战斗力还要打折扣的! 第六卷 侦察连(104) 对罗营长的想法,教导员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罗营长的战前动员就是几句话:“奶奶的,都给我听好了!咱今天就是要开杀戒,对那些杂碎,一个也不留!听到了吗?一个也不留!” 兵们高喊:“听到了!开杀戒!一个也不留!杀!杀!杀!” 侦察班这里,董家莆是个很重视战术要求的人,在土丘上构筑阵地的时候,和三排长商量着,要求很仔细。清理视界、射界,构筑射击掩体,加修堑壕、交通沟和人员、弹药的隐蔽工事,甚至连大伙方便的地方也挖了出来。能用树枝伪装的就盖上树枝,哪一点不合格也不中,搞了一个超豪华的加强排防御工事。一个晚上可把大伙累得够呛。可大伙都明白这时多流一把汗,战时少流一滴血的道理,没什么怨言。 筑完工事,天刚蒙蒙亮,按照营里的部署,董家莆布置了侦察任务。开始他想派董玉麟、彭二和庞有福沿敌人的来路向大梁家据点方向走,侦察这股敌人的出发时间、人数和主要装备。敌人今天能回返就在路上侦察,不能回返就混进据点侦察。想了想,又不叫彭二去了,要庞有福去喊上许传领。彭二本来都已经开始拾掇衣裳了,又听说要许传领代替他,很生气,说:“怎么了?我不称?” 董家莆说:“你看你怎么这样?叫他去,有他的好处。” 彭二更不满了:“他——有什么好处?” 董家莆耐心对彭二说:“这次任务特殊,他是当地人,接近敌人方便,你甭想多了。” 彭二不说话了,掉头走了出去,迎面看见过来的许传领,话也没说。 就在准备出发的时候,迟迟不见许传领,正着急着,从外边来了一个推轱辘马车的小青年,脸脏不拉叽的,穿得破破烂烂,发出一股酸味。头发乱得象喜雀窝,上面扣一顶破了几个洞的毡帽,露出的头发上还沾着草。轱辘马车上面有两条破麻袋,一条里边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干杂鱼,另一条里边是一些发霉的地瓜干。他头低着,瓮声瓮气地说:“三叔、二大爷,给俺换点地瓜干吧!” 董家莆看出是许传领,踢了他一脚:“你搞什么鬼?” 许传领哈哈笑了,抬头说:“董班长,怎么样?俺能糊弄吧?” 董家莆想:“这小子化装得倒很像。”但还是嘱咐说:“你一定要小心。” 许传领大咧咧地说:“没事儿。” 路上,董玉麟、庞有福和许传领三人先以急行军的速度顺敌人的来路向前赶了一阵,又商量了一下,董玉麟和庞有福下了路,顺一条小路向大梁家插,这条小路不好走,可是离大梁家近。许传领则推着车,顺原路继续向前走。 第146页 他们这样做,是考虑到要是敌人今儿回返,差不多已经上路了,许传领就能碰上他们;要是他们还没走,董玉麟和庞有福就进据点侦察。 2 许传领的一身行头是从山下村里一个做换粮生意的光棍子借来的。刚才董班长特意点了要他去,感到是看重他,就更上心了,想了半天,想了这个办法。 他向前走了一阵,刚穿过一个小村子,先是远远看见前边有一股黄尘,接着就看见了一队人马。娘的,看来不用进大梁家了,鬼子真是今儿出来了。罗营长还真是神机妙算哩!他也来不及想董玉麟和庞有福知道不知道了,只佝着身子,低着头,推着车,步子拖拉拖拉地向前走。直到和这股队伍撞了头,一个瘦得象一根筋的二鬼子喊:“妈的,小杂种,干什么的?” 许传领这才抬起头,装作害怕的样子向路边让。不过还是不服气地沖那二鬼子喊:“你喊哪个杂种?你娘生出你来,是叫你骂人的?” 旁边的几个二鬼子见一根筋受到了奚落,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几个真鬼子不知他们笑什么,也跟着裂开大嘴笑起来。 一根筋羞恼地说:“妈的你个要饭料,找死是不是?” 后边一个日本军官喝斥:“你的,快快地走路!打闹的不要!” 又沖许传领喊:“你的!快快地走开!” 许传领装做害怕的样子,离开了路,沿着路南边的田埂,逆着鬼子的队伍向前走。不过他眼睛的余光一直扫着这支队伍。不时很随意地从地上随手划拉一些草棒、草叶和石块子。一边默默地数着机枪、小炮和人数。一根草棒代表一挺轻机枪,一个草叶代表一挺重机枪,一个石块是一门小炮。等队伍走过了,他记下的数字是:鬼子是一百二十来个,二鬼子是二百三十来个。九二步兵炮两门,迫击炮四门,重机枪九挺,轻机枪二十三挺。另外还有五辆骡子拉的大车。他记在心里了。 等队伍走过去,在他经过的那个小村子歇息了,他离开路向南走了走,擦着村子南边的树林,急急地向回赶,赶到蚂蚱岭,直接找到罗营长报告了情况。不一会儿,董玉麟和庞有福也回来了,他们在路上也看见敌人已经上了路,爬在一个山坡的石头后边数了数他们的人数、装备,和许传领的相差不大。罗营长马上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 3 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蚂蚱岭上的观察哨就看见了太阳旗。 敌人的大队走过来了,有骑马的军官,有拉着“战利品”的大车;有骡子拉着的九二炮,走在自己的治安区里,大意得很,连战斗队形也没摆,懒洋洋地向前走。只在前边三百米处放了一个班的尖兵。 待尖刀班走近三排和侦察班守卫的土丘时,大队人马也走到了蚂蚱岭下。营长一声枪响发出了战斗信号,一连、二连,连加插到后边的三连,一齐开了火。路上立刻变成了一片火海,人影都被一层灰色的烟雾笼罩了。子弹和弹片交织成了密集的网,路上的人根本来不及展开火力,一片片被绞死在这个网中。拉车的骡马也大多数非伤既亡,躺在了河滩上。伤骡子咴咴的惨叫,加深了恐怖气氛。罗营长就是下令死打,把火力发挥到最大限度,给敌人以最大杀伤后,才下令吹起了冲锋号。 第六卷 侦察连(105) 日军的指挥官毕竟有一定的战术素养,短暂的惊慌后,马上判断了一下形势,先是收拢部队,接着就兵分两路,一路在河滩上找了块洼地,摆成一个环形阵地,用炮、轻重机枪向四面还击;一路返身向来路冲击,想撕开一个口子。没想到包抄到他们后边的八路军打得很猛,这一块又是平坦的河滩,没有隐蔽的地方,日军伤亡很大。指挥官马上下令让这部分日军回过身来,混同前边的尖刀班,向三连三排和侦察班把守的土丘发起进攻,想从这儿夺开一条出路。 向河滩上冲锋的八路军一时也不顺利,倒下了十几个,别人被压在了地面上。 困兽犹斗,向土丘上的冲击一开始就是猛烈的,三十几个日军带着六十多个二鬼子,摆开冲击队形,喊叫着向上沖。 三排长很沉着,竖起大拇指,目测了一下距离,在敌人离阵地约有九十米远的时候,他命令各班长给每个战士指定好打第一枪的目标,然后一声令下:“打!”一排子弹打了出去,对方的冲锋队形里倒下了十几个。 接着,各班长又指定了第二枪的目标。就这样,阵地上并不进行急促射击,只不慌不忙地瞄准了打排枪。对方不断有人倒下。但在一个指挥官的指挥下,队形并没有乱。 三排长走到侦察班的阵地上,说:“听说你们本事都不孬,打枪也准,这么地吧,你们九桿枪都给我瞄准那个拿指挥刀的鳖羔子!” 宋加强说:“不用九桿枪,有赵庆江就中。庆江,你来!” 赵庆江目测了一下距离,定好标尺,稍一瞄准,砰一枪打过去,目标仰面倒下了。赵庆江眯眯眼,嘴里啧啧了几声,好象不过瘾似的。 三排长说:“嗯——还中!” 敌人的队形终于有些乱了。可不多会儿,又一个指挥官跳出来,指挥进攻的人分散开来,三、两个人一组,时而匍匐,时而跃进,渐渐逼了过来。 第147页 这边,三排长反倒不让开枪了。阵地上沉寂下来。直到敌人冲击到三十米的距离,就要挺身加快冲锋的瞬间,三排长下达了开火的命令。 说起来,把攻方放到三十米以内再射击,是个很危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赌徒式的打法,因为在冲锋的速度下,三十米是个几秒钟就可以通过的距离。敢用这种打法,起码在心理素质上就应该有特殊之处。可共产党的部队,已经把这种打法用得很习惯、很成熟了。 眼下就是这样,在三十米以外,三排长指挥手下用冷枪或者排枪尽量多干掉一些敌人,别的,你不论来什么战术动作,就是不理你个烂咸菜。等攻方到了三十米以内,双方正面接触的空间已经很小,攻方的队形想分散也分散不了,而且还要挺身冲击。这个时候,阵地上一挺机枪、几十支步枪,再加数不清的手榴弹一齐开火、爆炸,在宽不到二百米,高不到两米,纵深三十米左右的空间里,这些弹片、弹丸和迸溅出的石片,密度是极高的,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尤其是在修工事的时候,守方已经清理了射界,三十米以内没有任何可以隐蔽的地方,在这块范围内,打出了一片硝烟,一片铺天盖地的火帘,攻方的人一进入这个范围,就会被这片火帘舔掉,死伤率是很高的。其实,共产党部队的战法都是叫装备差逼的。可这一逼,就逼出了个近战、夜战的打法,在无数次战斗中积累着局部的优势,早晚积累成了力量的转换和战略上的优势。 除了这些,还有侦察班阵地上传出的“啪、啪”的单枪击发声。侦察班的人经过死练,包括射击、刺杀在内的各种单兵技术,早就超群了。日军不一会儿就领教了这种枪声,基本是弹弹咬肉,离阵地三十米远的一条稜线,几乎就是一条死亡线,只要一踏上这条线,就很容易叫子弹咬上。老兵怕冷枪,一些有战斗经验的日军知道,自己是碰上射手了。 几次冲锋下来,阵地前边就爬下了一堆尸体,弄得攻方一到三十米远的稜线附近,就畏缩不前。 自侦察完回来,许传领就上了阵地。他已经有了一种感觉,每当在射击的时候,枪好象就会生发一种气息,贯通他的全身,使他能够气定神娴。尤其到抠扳机的时候,不论旁边有多大的事情发生,他也会视而不见,屏住呼吸,只待稳稳地把扳机抠下去。今天,他心底虽然有一股火在别别地跳,但在射击的时候,还是能够做到这一点。不同的是,每当扣一下扳机,心里就会骂一声:“打死你个龟孙!” 他感到秀菊和村里其他死去的乡亲在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眼泪出来了,枪打得越来越凶。每当看见前边的目标倒下了,就会感到有一股东西注入了体魄,撑得骨节叭拉叭拉响,身子里象在凝聚一种什么,凝得象石块那么结实。 但他还是感到不过瘾,抓空子看身边不远处那挺机枪的射击。他想,要是论过瘾,还是这玩艺管用,一扫一个扇面,鬼子轮上就没个跑。按平时训练能使用各种枪枝的要求,他已经学会了使用机枪,但还没在战场上使过。 连着打了几个回合,攻方没有结果,加强了火力。迫击炮、步兵炮、掷弹筒、轻重机枪,一齐向阵地盖来,弹片、断枝、土块、碎石、硝烟,不多会儿就把阵地盖住了。打红了眼的攻方,紧跟着炮火向上沖,守方刚退到阵地后边躲避一阵儿,就要返回阵地。已经有了伤亡。侦察班这里,一截战壕被打平了,许传领、庞有福、李乃好看见右边有半截土地庙的土墙,就跑到墙后,守在了那里。 在攻方又攻到三十米距离的时候,三排长刚发出开火的命令,就叫一颗炮弹炸倒了。几个人要架他下去,他怕下去几个人会影响战斗,就用枪逼着他们返身去对付鬼子,自己依在工事墙上指挥。阵地上的人没想到,上崖村竟然组织民兵来支援了,主要是抬伤员。他们把三排长和几个负伤、牺牲的人抬了下去。 第六卷 侦察连(106) 4 连着打退了六次冲锋,大路上八路军压得紧,这里的鬼子更急了,他们不会老这么僵持下去。这边阵地上的人亲眼看见一个鬼子军官用刀噼了一个爬在地上起慢了的士兵,接着撕哑着狂喊着什么。 日本兵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狂喊着,也顾不得冲锋队形了,疯狂地卷了上来。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踏着倒下的身体,照样向前沖。几挺重机枪也压着小丘上的轻机枪打。许传领不远处的那挺机枪哑了。许传领刚想去抢,一串重机枪子弹哗地压过来,一个人一脚蹬开他,他倒在地上,眼见得自己刚刚待过的地方被机枪子弹打成了蜂窝。 蹬倒自己的那个人一步抢过去,抱起机枪就打。许传领一看,原来是庞有福。他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感到他是好样的。不过庞有福抱起那挺机枪一看,已经被打坏,没法用了。嘴里骂了一声,把机枪一丢,又抄起了步枪。 刚才被鬼子击中的机枪手,就倒在许传领不远的地方,看见他血糊撩烂的头,就知道已经死了。许传领咽了一下唾沫,骂一声:“我操死你老娘!”站起来,和别人一起投出了手榴弹。几十颗手榴弹压上去,炸倒了不少鬼子。 可鬼子稍一迟钝,又卷了上来。他们也是豁上了,吼叫着,一时声音竟然像惊人的狂涛。 侦察班防守的正面,起码有几十个鬼子冲过来。侦察班没有重武器,只能一枪一枪地打,在拼死冲锋的对手面前,就压不住阵了。 第148页 许传领、李乃好和庞有福守着半截庙墙,面前有七、八个鬼子沖了过来。 这时候,突然有个穿老百姓衣服的人,拖着一桿“土压五”从后边跑了过来,照准鬼子就开枪。许传领认出这竟然是本村的许开镰。看来他是跟着民兵上来抬伤员的,却过来参加战斗了。只冲许传领咧了一下嘴,也没顾上说什么。看来他不会单眼瞄准,脸通红,虎着两只眼,眨也不眨,一枪一枪地打。打一枪,要是落了空,就嘟囔一句:“操他娘!”要看到前边倒了一个,也不知是不是他打的,照样痛快地说:“小舅子!叫你能!” 七、八个鬼子被打倒了几个,还有几个冲到了墙下,与他们只隔着一道墙。许开镰说:“来!把墙推倒,砸死他个狗日的!” 许传领们一听是个办法,就一齐使劲,嘿——一声,真把墙推倒了,四个鬼子被砸在了下边,不是被砸晕了就是被砸伤了,还没等爬起来,就让许传领们用刺刀捅了。许开镰用枪托砸了一个。 这时候,敌人已经蜂拥上了阵地,三排付排长大喊:“上刺刀!共产党员们,给我拼啊!” 阵地上的人吼喊着压了下去。 付排长的这声喊,叫许传领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他喊的是共产党员跟他沖。对共产党员这个词儿,在部队里当然经常听说,尤其是上政治课的时候。虽然党员是保密的,但对周围谁是党员大约摸也能猜出来,比如班里的宋加强。对什么共产党员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之类的话,他就有点不服气,怎么还非得共产党员冲锋在前啊!难道不是共产党员就不能沖了吗?口口声声说讲平等,这不还是把人分了两类吗?眼下副排长这么一喊,他顿了一下,看到别人沖了,才愤愤不平地冲上去。他看见董玉麟咕噜咕噜灌了几大口酒,动作照例稍微一黏糊,也沖了上去。 许传领知道,董玉麟的这个动作就是两码事了,说起来里边还是有道道的。乍看这可能是个习惯,只是一瞬间,总的说来并没违抗冲锋的命令。但不知怎地,许传领第一次战斗就注意到了。董玉麟偏偏对他不保留,在孙祖战斗后对他说,其实这里边有学问:当听到冲锋的命令,你在合理的时间内哪怕是慢上半秒钟,前边也会冲上去几个人。一般来说,有经验、有悟性的打仗油子才能养成这种习惯。说起来冲到前边的人会替他挡了子弹,有点不仗义,不过能冲上去解决战斗的还是得靠这样的老兵。 董玉麟还特别说,他是看到许传领的脑瓜子灵,肯定能成为一把打仗的好手,才告诉他的,并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说。 对这一点,许传领挺信服的,不是不想学,可老是学不来,每次冲锋,说上就上去了。现在更是只有一个念头,向前沖!但刚沖了几步,只听“咔咔咔”一阵暴烈的声响,接着就感到小腹那里被什么狠狠地推了一下,猛地向后跌出了两步远。定神一看,自己没什么事儿,可枪把子断了。可能是一串子弹打在了枪身上,枪救了自己,可枪毁了,娘的!这怎么办? 前边,一派灰黄色的烟雾中,闪烁出了一片刀光血影,传过一派叮铃咣郎的铁器撞击声和惨烈的喊叫声。一场拼死的白刃战开始了。 5 侦察班的人主要在东南角一带和鬼子拼,不同的是许开镰竟也混进了人群,拿一桿“土压五”,用枪托子乱砸。 李乃好仗着腿高臂长,枪一抡就是一个大弧,一杀就是一个扇面,刚用一个突刺刺退了一个鬼子,另一个鬼子紧接着刺过来。他后退不及,把枪横着向上一抬,“咔”地把刺来的刺刀架起来,接着顺势向右下一个斜噼,“咣”地噼在鬼子的钢盔上。鬼子的钢盔斜挂了下去,露出一张吓白了的、麻木了的脸,他接着就是一刀,捅在了鬼子的脖子上。 在一般情况下,董玉麟都会因为嫌费力气,不太乐意拼刺刀,经常在人群边上熘来熘去,来个小偷战术。可自看到上崖村的惨相儿,就不一样了。尽管他爱喝酒,可在战斗中是很少喝的,但这次很反常,临冲锋前,把壶嘴按在嘴上灌了几大口。 第六卷 侦察连(107) 他要大开杀戒了。 他不喜欢拼刺刀,并不是没本事。当兵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又加扎实的武术底子,哪能没几把刷子?他尽管同意董家莆的主张,最好不要把武术动作带到刺杀动作当中来,但真还达不到这个要求,因为在别的部队里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到拼刺刀拼得性起时,手里的枪就一会儿变成一桿扎枪,一会儿变成一桿刀,一会儿又变成了一根棍:拦拿抡噼穿戳点捣扫撩斩扎,无所不用,瘦小的身子像一只灵活的猴子。这些动作当然已经结合了步枪的特点,不像枪、刀、棍术那么规范,乍看还挺别扭,但自有他的悟性在里边。 他持一桿三八马枪刚跳起来,两边就逼过来两个鬼子,面凝凶厉,眼冒红光,他们也是杀红了眼。右边一个抢在前边,“呀——”一声,狠狠地把刺刀刺了过来。董玉麟胸一收,刺刀冷厉地从胸前划了过去。鬼子的身子没收住,闪了过来。董玉麟顺势用枪管往他嵴樑上一点,鬼子就爬下了。董玉麟一个弓步向左一挪,左脚跟为轴,身子一转,带着枪横向里一抡,枪刺“唰”地横扫向了左边的鬼子。 第149页 董玉麟先用的是棍术中的“点”,先把最要紧的对手“点”爬在地上,后又用的是棍术中的“拦”,直指向左边。在左边那个鬼子的眼里,八路刚把自己的伙伴拍倒,刺杀动作还没调整过来呢,就想趁势杀过来,挑了这瘦猴子似的八路。谁知这瘦猴子根本没用刺杀动作,竟然身子一转,来了这么一手儿,他根本没法躲,只听“哧”一声,肚子就被横划开了,肚肠流了出来。他“哇——”惨叫一声倒下来,一双眼睛怨怨地盯着天空。 这时董玉麟才开始收拾刚才被“点”在地上的鬼子。他刚刚爬起来,董玉麟转身一个垫步,一个突刺,只见一条直直的虚影在空中一闪,一把刺刀狠狠刺进了鬼子的眉心,从脑后扎了出来。鬼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这个突刺动作如同教科书那般规范。 董玉麟把一桿枪使出了花,耍得像一股旋风,卷到哪儿,哪儿对手的身上就会出现一个血窟窿、血口子,眨眼间,他的脚下就倒下了几个对手。别说别人,就是侦察班的人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威风。 说起来,董家莆叫大伙儿比试谁杀人多,其实要真杀起来,哪个也比不了董玉麟。只不过他心里有自己的秘密——毕竟在寺庙里念过几天经,不想杀人太多,除非情况特殊,他真开了杀戒。 宋加强却被一个鬼子逼住了。这鬼子在鬼子群里是个少见的粗壮的大个子,技术又很熟练,一下下地,刺得又狠又刁,刺刀总是逼在宋加强的鼻尖上。宋加强被逼得一步步后退,脸憋得血红。一急,脚一抬,把自己的鞋向鬼子摔过去,趁机“杀——”一声,一刀刺了过去,没想到鬼子反映何等了得,稍一慌,接着就稳了神,把宋加强的刺刀“咔”地拨开了,还把宋加强逼得退了几步。宋加强因为光着一只脚,反倒更不得劲儿了。 手中没了枪的许传领正急得要命,看到这情景,更是急火攻心,看见有个腿上负伤的八路军坐在一边,急忙过去,伸手就夺他的枪。那人一慌,看清是自己人后,一边护着枪,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什么?” 许传领急赤白脸地说:“你借俺使使!” 那人明白过来,怎么也不撒把。许传领见夺不过来,看见旁边还有一个八路军抱着一桿三八大盖,在刺杀的人群外边,老是不敢向里进,便一下跑过去,一把把枪夺过来,照着宋加强前边的鬼子就沖了过去。 鬼子的眼角扫着了他,一慌神。宋加强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必须抓住的机会,大喊一声:“杀——”刺刀狠狠地刺了过去,只听“扑”地一声,一股血喷了出来。鬼子手中的枪落了地,手抓着宋加强的刺刀,不甘心地看着他。宋加强又喊了一声“杀——”狠狠地把刺刀转着顶了一下,鬼子倒下了。 宋加强长长地出了一口恶气,感激地看看窜过来的许传领。不过许传领早掉转身子冲进了人群。 6 眼前的鬼子在许传领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清晰的人形,就是一群狰狞的妖魔、野兽。他心里闪着死去的秀菊和乡亲们的影子,先是在心里哭,后来眼里也流泪了。“杀——”声变成了声嘶力竭、野狼似的哭喊。这哭喊凝聚了钻骨锥髓、蛮野狂躁的仇恨。浑身的器官都变成了咆哮的兽,尖叫着充满了噬杀的欲望。他变成了一个哭喊着的、狂热的杀手,心里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只膨发着“杀”的念头。 虽然没了清晰的战术意识,可就是这狂热,调动着他平时所有的体能和技能,变成了一个杀人的机器,所有的动作都是条件反射,却到达了杀人技能的最高境界。一个突刺,一声“杀——”,一个倒下的对手,一股迸溅的血污,就令他酣畅淋漓,荡气回肠。 他刺倒一个鬼子,另一个鬼子恶狠狠地向他刺来,他一个防下动作,竟把鬼子手里的三八枪震掉了,接着一个突刺,刺进了鬼子的肚子。五个鬼子围了上来,他哧——地撕下了耷拉在胸前的烂衣服,胸膛赤裸着,一个箭步蹬上一块石头,借着蹬力,一个转身,纵身一跃,“杀——”居高临下地跳进鬼子群中,刺穿了一个鬼子的胸膛。不但刺刀不见了影子,甚至枪管都捅进了一截。一抽枪,却一时拔不出来了。急忙一个滚翻,捡起了一枝三八大盖。一个鬼子冲过来,他一个垫步迎上去,也没看到是刺到了哪儿,只觉得一股热血扑地溅了一脸。他一个收回动作,眼瞪得老大,射出一股腥红的凶光。 第六卷 侦察连(108) 剩下的三个鬼子围过来。许传领举枪向前突刺,不过这是一个虚招,趁当面的鬼子一躲避,后边的鬼子向前捅杀,他身子向旁边一个闪收,躲过后边的刺刀,用枪托顺势向后恶狠狠地一捣,只听“咔”地一声,鬼子生生被捣掉了膀子。他接着一个转身刺,“哈”地一声,把鬼子挑上了半空,狠狠地摔向了身后。鬼子肚破肠断,五脏六腑血淋淋地溅落了下来。 他麻利地收回动作,两腿微屈,眼睛血红,滴血的枪刺迎向了剩下的两个鬼子。 那两个鬼子竟然被吓傻了,一个转身就跑,剩下的一个连跑都跑不动了,只瞪着眼看他,眼里充满了濒死的恐惧,突然跪了下来。 第150页 许传领咬牙喊:“一个不留!”刺刀毫不犹豫地扎了上去。 逃跑的那一个,被庞有福迎头截住,一刀穿透了。其实,论到对鬼子的恨劲儿,一营的战士,尤其是侦察班里的人,一点不亚于许传领。上崖村死了的老乡,他们都认识,有的并且就是他们的房东。他们喝过他们的水,穿过他们做的鞋,处得就像家人。他们都揣着一股复仇的怒火,杀疯了。 彭二和赵庆江已经和对手抱开了轱辘,不过和侦察班的人短兵相接,对方肯定赚不了便宜,因为他们都有短傢伙。赵庆江从绑腿里抽出匕首,狠狠捅进了对方的肚子,一脚蹬开他,看见有两个鬼子正在对付邹见富,便爬起来,拣起一桿枪,从后边冲过去,一刀从一个鬼子的后背穿了过去。 不过,同样和对手抱在一起的彭二却没动刀子,而是把脸向对手的脖下一埋,一口咬住了对方喉管。对方像条上了岸的鱼,疯狂地扑棱着身子。彭二眼里又迸出了荧荧的绿光,把嘴深深地咬下去,牙床切着嘴里的组织,脸一甩,呼啦猛地向外一扯,生生把对手的半拉脖子撕断了。满脸涂血的彭二冷蔑地踢了一下鬼子的尸体,抓起一桿枪,又一个蹦儿蹦起来,蹦蹦跶跶地杀去。 有十几个鬼子从东南角三排那里杀过来,连挑了几个三排的战士,眼看要突破阵地。 庞有福大喝一声,迎着刺刀沖了过去。他身上的杀气到了最盛的时候,只剩下了杀的惯性,没有任何预防动作,用的全是前进突刺,一声杀,一个突刺,刀尖下倒下一个;一声杀,一个突刺,刀尖下又倒下一个。碰到这种不要命的,鬼子纷纷避让。他不依不饶,接着一个跃步加垫步突刺,又刺倒了一个。这个缺口硬硬地叫他一个人堵了回去。 鬼子恼了,围了上来。 他好象没看见四面八方逼上来的刺刀,盯准一个目标又是一个突刺,刺到了对方的胸膛上。但这同时,有三把刺刀一齐刺进了他的前胸。他身体剎那一挺,竟然咬牙眦目,顶着刺刀,硬硬地推着鬼子向前走了一步,把自己的刺刀捅进了正面一个对手的肚子。倒下之前,又用右手推着枪把子,使劲向前推了一下,把刺刀深深地推了进去,嘴里喷出一股血柱,和对手一起倒下了。但还是用最后的力气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 一声爆炸响起来,腾起一股烟柱,周围的鬼子全倒下了。 侦察班的人剎那间浑身一震。董班长一声撕帛似的大喊:“弟兄们!报仇!杀啊——” 三排的人也被感染了。他们和侦察班的人,几十条汉子的脸上都抹着血和灰烟,胳膊上繫着黑纱,像几十尊黑煞神,异常刺眼,哭嚎似地狂喊着:“杀——”凶猛地扑向了对手。 每个战士都成了血人,每个人的身边都躺着一些鬼子的尸体。 在战场上,双方用枪弹射击,不论多么激烈,多数当事者的心理都还能够承受,因为毕竟隔了一段距离,生存机率的弹性还是很大的。但要说到拼刺,就需要很大的勇气了。因为面对对方的刺刀,生死机率一下就逼上了百分之五十,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而且晃在眼前的那长长的、冰冷的刀锋,比起飞在空中看不见的子弹,更能给你实实在在的刺激。所以说来,敢于和习惯拼刺刀的士兵,都是心理素质超常的。 说到拼刺的能力,除了体能和技术,很大程度是看哪个胆大,哪个愣,哪个不要命,哪个敢毫不犹豫地出刀。要是经过实战锻鍊和特有的悟性,使这股劲儿与体能、技术一起,化作了本能和条件反射,那就成了实实在在的刺杀高手。侦察班里的人,除刚来的邹见富还弱一些,别的可以说都成了这样的高手。在这场刺杀中,攻方本来在人数上还占优势,但就因为侦察班凶神恶煞般的一群人,加上三排的三十多个战士,眼看把攻方的意志压了下去,开始溃退。 7 这时,河滩上的总攻也开始了,罗营长集合起十几挺机枪,一把抢过一挺,机枪手嘟囔:“俺怎么着?” 罗营长把自己的驳克枪扔给他:“奶奶的,你当营长!” 他喊一声:“给我沖!开火!” 十几挺机枪一字儿排开,泼出暴雨似的子弹,凶猛地向前冲去,后边是一营几乎全部的兵力。几百把闪亮的刺刀和臂缠黑纱的战士,几百条嗓子的吼喊,声音鼓破了空气似的,憾天动地裹向河滩。 敌人终于撑不住了,拼死突到了河滩东南边那个骡马店的大院里。罗营长又命令二连长带着二连,卷上了三连三排和侦察班坚守的土丘。 消灭了土丘上的鬼子后,许开镰好象还不知道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还蹦跳着要向丘下沖,嘴里喊着:“杀!杀!杀狗娘养的!”庞有福和宋加强上去按住他,他硬向外挣。抬担架的民兵上来后,硬把他拉了下去,他还是手舞足蹈地咋呼着:“杀!杀!” 许传领捡起了两桿三八大盖,一桿三八马步枪,找到了被他夺走枪的那个人,不好意思地说:“俺还您两桿枪!”说着给了他两桿三八大盖,自己留了一桿马步枪。 第六卷 侦察连(109) 那人也正在到处找夺他枪的小子,眼红红的,见他来了,本来想揍他一顿的,现在见还了他两桿枪,也没话说了。当时拼刺刀的场面那么惊人,他吓傻了,没敢冲上去,现在毕竟也有些心虚。接过两枝枪,气哼哼地走了。 第151页 河滩上,把骡马店围起来后,突击连长就要组织进攻,罗积伟让他先等一等,再次把轻重机枪集中起来,命令突击连长:“你不用担心打坏房子,尽管放开手脚,往死里打,战斗结束后由咱赔!” 突击连长一声令下:“打!”无数弹道切割、划开了空气,捲起了一阵热辣辣的狂风,几乎听不出声音的节奏,只有呼呼的风声,铺天盖地地覆盖了院子里几乎任何一个角落。没死的日军全被压到了屋内。 突击队跟着爬上了屋顶,扒开洞向里扔手榴弹。屋里弹片飞溅,日军被炸得血肉横飞,剩下的十几个终于支撑不住,砸开大门,几挺机枪开路,竟然拼死从正面冲出来,向田野里跑去。 突然,在东边的天边扬起了滚滚尘土。仔细一看,原来是展开了一线骑兵,在跑动中形成一个弧形,向一张张开的网,疾速向鬼子兜击过去,马刀在西斜的阳光下发着瘆人的寒光,不一会儿就把十几个鬼子围住了。原来,二旅得知了五团一营这次战斗的消息,紧急从八十里外调过了旅骑兵连,可惜只拽住了战斗的尾声。横噼竖砍,切瓜菜似地削了几个,剩下的六个,举起了手。 这时候,在土丘上打阻击的侦察班和三排过来了,每个人都是衣杉破烂,身上、脸上染满了血污、灰尘。侦察班的四个人用担架抬着血肉模糊的庞有福,另四个人护围在担架旁边。 许传领和赵庆江抬着担架走在前边,人们看的见他们脸上的泪水和眼里通红的火苗儿。罗营长看见担架,心倏地一紧,他最怕的就是侦察班里出现伤亡。打蔗旺牺牲了罗成,他内心里就空空落落地难受了好多天,现在看来,这种事情又发生了。 几个战士推推搡搡地把骑兵连俘虏的六个鬼子带了过来,六个鬼子不知要发生什么事儿,虽然被绑着胳膊,还是甩膀子蹬腿地挣扎着,眼露凶光,嘴里叽里哇啦地不知喊些什么。罗营长牙咬着,手下意识地按在了枪把子上。 突然,一个抱机关枪的人影一下窜到这群鬼子跟前,枪口向天上一举,“嘎嘎嘎”地打了一个连发,血红着眼对几个押送鬼子的战士喊:“滚开——” 几个战士一时傻了,本能地向旁边一躲。六个鬼子看事不好,嘴里狂喊着什么,掉身拔腿就跑。 那人把枪口一压,哭喊着:“操你姥姥——”狠狠地抠动了扳机。子弹“嘎嘎嘎”地吐出枪口,迸出了火苗儿,鬼子没跑几步,就全部倒下了。可子弹还在倾泻,鬼子的身子就象是烙铁上的鱼,腾空蹦跳着。 这人是许传领,他一看见鬼子,脑子里“铮——”地一声,什么都忘了,把手里的担架向邹见富手里一塞,从一个机枪手手里抢过机枪就跳了过去。直到一梭子子弹打完。他把机枪一扔,对着庞有福的担架跪下,哭喊:“有福哥,俺替你杀了六个鬼子,您走好!走好啊——” 庞有福的担架已经让上崖的担架队接过去了,还没抬走。 侦察班的人都脱了帽子,向庞有福低下了头。 罗营长也脱下了帽子。 全营的人都脱了帽子。 庞有福的担架渐渐远去。 第10章 1 说是不能放走一个,不过一时谁也没发现,还是有一个鬼子小队长偷偷熘走了。他先是被一个手榴弹震晕了,脑瓜被弹片豁破了,满脸是血地躺在一条沟底的草丛里。八路军打扫战场时他就甦醒了,不过还躺在那里装死,八路军离开后,他就悄悄爬起来,向大梁家据点跑去。顺一条沟跑出有二里多路,刚从沟里露出头来,一个到山坡上撒尿的战士看到了他,咋呼:“跑了一个!跑了一个!” 许传领听到了,跑到山坡上一看,顾不得告诉任何人,二话没说,撂腿就追。 他心里憋着火,抄近路,遇坡越坡,逢沟爬沟,腿被磕了多少次,也感觉不到疼,跑得飞快,眼里只有前边鬼子的身影。鬼子的身子很虚,加上开始没看见有人追他,跑得不很快,不多会儿许传领就快赶上了。鬼子这才发现了他,一哆嗦,拼命窜起来。 鬼子身上只有一把打光了子弹的手枪,许传领身上却有长短两桿枪,跑起来就有负担。不过他就是没开枪,因为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要活抓他。见鬼子加速了,他也加了速。鬼子跑得快,他只能跑得比他还快。时间一长,子弹带勒得喘不过气来,心怦怦地跳,眼看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似的。他撕撕子弹带,咬着牙跑。 这时暮色渐浓,周围的景物越来越模糊。但在他眼里,前面鬼子的身影却深深刻在他的眼睛里,始终很清楚。他跑着,喘气越来越难,但还是恶狠狠地想:“娘的!老子死也要抓住你!” 鬼子更慌了,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在他眼里,死死追他的那个影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索命的魔鬼。一股神秘的、恐怖的力量罩过来,摄住了他的心魂。不过他还是越来越有希望,因为这里离大梁家据点已经不远了,可以模糊地看见它的城墙了。 许传领却像没看见大梁家据点,只一个劲地追。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鬼子终于到了据点的吊桥下边,上气不接下气,叽里哇啦地喊着什么。 城墙上站岗的二鬼子听到喊声,像是日本人的,不过看不清楚。白天在前边的蚂蚱岭恶打了一场,据点里出去增援被打回来了。八路军红了眼,都打疯了,他们跑回来就不错了,所以不敢下去开门,虽说有可能是跑回来的日本人,但要是八路军的计策怎么办? 第152页 第六卷 侦察连(110) 正在这时候,许传领也赶到了,一把揪住了鬼子的后脖领。在这一剎那,鬼子一下惊掉了魂,早忘了反抗,又沖城墙上大喊起来,声音已经不象人声了。许传领用短枪把子一下把他敲昏了,扛起他就向回走。 城墙上大约感觉到了什么,机枪、步枪一齐打开了。许传领突然觉得像有一串石头打在了后身上,沿着大腿、屁股、嵴樑,向上排了一串。他一个踉跄,差一点倒了。不过还是收住了脚,大步向前走去。随着他越走越远,据点里终归没出来人。 路上,他又把鬼子手脚捆住了,扛着他走。走一阵歇一阵,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走到了上崖。他没歇气儿,又一直把鬼子扛到村西坟地跟前,一下把鬼子扔下了。鬼子醒了,不住地扭动,可能已意识到了什么,嘴里呜呜地吼着,眼里闪出了绝望的凶光。 许传领骂:“娘的,你还冲鸟能!给俺跪下!” 他硬把挣扎着的鬼子按跪在坟前,满眼泪水,边哭边说:“爷、叔、婶子、兄弟——秀菊姐!俺带了两桿枪,没保护好您们,今儿俺一营给您报仇了!俺带一个当官的过来,用他的赃血祭您们来了!” 他掏出手枪,照鬼子脑袋扣动了板机。鬼子一头攮在了地上。 他似乎还是不解气,哭得很厉害,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没看见,这时候赵庆江过来了,站在他身后也跟着流泪。他是发现许传领不见了后,按照董家莆的命令去找他的。在战场附近找了半天没找到,又找了回来。猜测他是不是到坟地里看乡亲了,找过来,没想到就找到了。看到了他杀死的鬼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陪着流了一阵眼泪,赵庆江说:“传领,咱回吧。还有别的任务!” 他们回到住处,在蓖麻油灯光下,宋加强突然看见许传领的身后全是血,不禁吃了一惊,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这才感到有些疼,龇牙咧嘴地哎哟了几声。班里人急忙小心地解下他的衣服,只剩了一条短裤。一看,从大腿到嵴樑,竟然排了八颗子弹,更奇怪的是,这些子弹竟然都没钻进去,露着半截屁股。 宋加强急忙让邹见富喊过营部卫生员,卫生员让邹见富到房东那里要了一大把盐,用热水化开,一边洗着伤口,一边用镊子把子弹一颗颗拔了出来。许传领偷眼看看彭二,不想叫他笑话,疼得嘴里丝丝地直抽冷气儿,脸上直冒冷汗,也不喊出声。等盐水的杀劲儿过去了,敷上药,包好,便感到轻松了许多。 董家莆问卫生员需要不需要到团卫生所,卫生员说都是浅表伤,不用去了,只要注意别感染,换几次药就行了。 卫生员走后,大伙看着爬在铺上的许传领,一个劲儿感到惊奇,怎么子弹都沾在了皮上呢!真是怪了! 董玉麟说:“可能是这批子弹的药力不行,打倒传领身上,正好就剩那么点劲了。” 赵庆江羡慕地说:“小子好有福气啊!” 许传领说:“钻了十来个洞,还福气?” 董玉麟正儿八经地说:“别说,打仗还真有怪事儿。有的人就是能克子弹,子弹拿他没办法。我们都管他叫‘枪漏’。” 宋加强裂嘴一笑,说:“莫不是传领这小子也是‘枪漏’?” 许传领说:“你才是哪!” 2 许传领也真是一副好身板儿,第三天上,他就能象样地活动了。为了解救被关押在据点里的乡亲,营里有个到大梁家据点附近侦察的任务,本来是董玉麟和赵庆江的事儿,他却红着眼争。董家莆考虑到只是侦察,他身子确实也能活动了,关键是他对这一块地理非常熟,就答应让他和赵庆江去了。 他们闷声不响一直走到了据点的围墙下面。赵庆江刚想喊许传领爬下,观察围墙上的动静,没想到许传领把脖子一挺,竟然扯着嗓子骂开了:“狗杂碎们听着!俺是五团一营侦察班的!听说了没?祸害上崖的鬼子叫俺一锅端了!谢洪顺、贺本斋也是俺们宰的!娘的你们竟然还敢押着上崖的老百姓?有本事咱个对个地较量,拿老百姓出气算个什么鸟男人?” 围墙上“啪啪啪”地响了一阵枪,不过很快就没动静了。 许传领接着骂:“娘了个x,你们还敢打枪?便衣队的贾队长,还有刘信义,知道八路军的黑红帐不?你们的名下没有一个红点,净是黑点,要是再多一个黑点,俺们永远不接受你们的投降!挖地三尺也要挖出来镇压!限你们明晚以前把上崖的人都放出来,他们要是少了一根毛,你们这些杂碎就和谢洪顺、贺本斋一个样,活不过一集!” 给汉奸记红黑点,是武工队用的办法,现在许传领把他拿来吓唬人了。 赵庆江干脆跟着骂开了,说:“娘了个x的,听着没有?” 他说着,举起马枪,一枪把围墙上的一盏马灯打灭了。 整个据点黑压压的,鸦雀无声。 第二天上午,这些百姓就回到了家。周围的老百姓偷偷地传说:“一营侦察班厉害,一跺脚、一顿骂顶几千兵,把大梁家的二鬼子吓破了胆,立马就把抓的人放了。” 既然对手已经吓破了胆,罗积伟说:“娘的!干脆把大梁家端了个球的!” 第153页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大梁家南边的沟沿村里突然来了几个穿青布大褂的庄长,每人带着几个身体壮实的挑夫。周围的几个村子,也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人,有背褡裢的小商贩、算命先生、有歪带破礼帽的“地痞”、“懒汉”。 第二天上午,几个庄长带着几个挑夫,担着粮食蔬菜,从南门进据点送给养。周围其它几个门,分别进去了一些小商贩、“地痞”、“懒汉”之类的人。他们都是一营侦察班和一些突击队员化装的,进去后就控制了吊桥、城门和几个碉堡,听到两声枪响后,埋伏在周围两个连的突击队马上沖了进来,打了个把小时,就把据点拿下了。从此,这一带再也没设过鬼子据点。 第六卷 侦察连(111) 3 班里进行这一段时间战斗成果的统计,因为战斗紧张,不可能每次战斗以后都在班务会上统计,但每一仗过后董家莆都给记着帐,每次记帐的时候,都要找本人和能证明的人证实。虽说经过多次战斗后,大伙不是很清楚了,但也能大约摸有个数。 不过这次统计结果的时候,班长为了难,就是许传领杀的那六个鬼子和那个小队长应该不应该算,要是不算的话,第一还是赵庆江,杀死鬼子十六个,二鬼子十八个。令大伙稍感意外的是,就是不算那七个鬼子,这一阵也数许传领的战果上得快,他杀死鬼子的数,已经到了十三个,二鬼子十六个。彭二是十二个鬼子,二十一个二鬼子。虽然总数彭二多一些,可对杀死鬼子和二鬼子的事儿,后来班里商量了一下,觉得杀死一个鬼子应该顶三个二鬼子,所以以这个标准说来,许传领是超过了彭二,紧排在赵庆江后边,成了“老二”。董玉麟排在第四。其他的依次是董班长、宋加强、庞有福、李乃好和邹见富。 班长又问起许传领打死的那七个鬼子算不算,彭二早就不服气了,马上说,当然不能算!不但这七个不能算,就是上一次和邹见富一起抓的两个二鬼子,私自打死一个,打伤放走一个,也不能算!因为这都是犯纪律,不但不能算数,还要处分。 邹见富一听,立马表示同意。 于是又开始了争论。像先前一样,赵庆江还是看不服彭二那股劲儿——娘的纯粹是瞎嫉妒!虽说要是把这几个鬼子算上,许传领会超过自己,成为第一,可他还是要打这个抱不平儿,说抓的那两个二鬼子,他们要逃跑,打死是应该的;至于那几个鬼子,营长早就说了,这次对他们一个不能留!传领只不过是执行了命令。那些龟孙杀了多少老百姓啊!不该死吗? 彭二说那是两码事儿!反正杀俘虏是犯错误,还、还立什么功? 他胳膊一甩一甩的,急赤白脸的,都有些结巴了。 其实谁也说不透彭二为什么老是和许传领过不去,叫他自己说,恐怕也未必说得很明白。不过有一点就是,他刚来二支队的时候,本来觉得自己打了多少年仗,到一个刚拉起来的队伍里来,怎么说也会很吃得开,就算不方便吃老红军的老本,可就凭战斗经验吧,哪个也得高看他一头。把他选到侦察班的时候,开初他就很得意,想:“这不?老子还行吧?” 不过几天后,他就得意不起来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就是新队伍里也是藏龙卧虎啊!就说侦察班里的人,虽说多数人军事技术一时还顶不上他,他还当了他们的教员,可他明白,凭他们的底子,不用多长时间,就会个个不比他差,甚至有人会超过他。于是就有些沮丧了。 董家莆和宋加强把许传领领来后,他见来了一个孩芽子,根本没放在眼里,谁知时间稍长就看出来了,这小子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别看年纪小,可骨子里就像一只逮人就占上风,咬人不撒口的小狼。隐隐觉得他以后肯定不是善茬儿!可临时看毕竟还是个孩芽子,他也没怎么想对付他,只不过一见到他扎煞、显摆,心里就来气,娘的你这样的雏儿也想充能啊!忍不住要刺他几句。许传领呢,也不会让,一句说他,至少几句等着你。时间一长,两人就成了一对冤家。 其实彭二不光对许传领这样,他对大伙儿的态度也叫人不好捉摸,有时觉得他还不孬,和大伙儿挺和得来;有时就不行了,不知怎地脸就阴下来,对谁也爱搭不理的。歇息的时候还常常见不到他,也不知到哪里熘达去了。反正给人的感觉是他挺“独”的。 眼下,许传领一方面很恨彭二,一方面怕大伙同意他的意见。狠狠地斜楞了一眼彭二,又可怜巴巴地看一眼大伙,埋下头,小心地听着动静。 董老头儿说:“不过——不论怎么说,这小鬼子是打被死了,不能说他活着哩!” 他正在擦他的驳壳枪,用的是一颗子弹,先用弹头顶住弹匣卡笋,卸下托弹板和托弹簧,使击锤处在待击位置,在上推阻铁座卡笋的同时,抽出击锤,然后拔出阻铁座,与枪管、节套分离,再卸下闭锁卡铁,一支枪就分解完了。然后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擦,擦得津津有味。那模样,就像给一个什么宝贝疙瘩洗澡似的。平时开班务会,有什么争论了,他一般不表态,或者擦擦枪,或者只咂着菸嘴儿,厚眼皮搭垂着,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好象一棵苍老的大树,默默地看着人间事态。可这时他说了话。 第154页 宋加强说:“不过传领还是很勇敢的。这次拼刺刀,还亏他向我这里沖,鬼子一慌,我才把鬼子干倒了。我看也是,人打死了就是打死了,这个是否定不了的,该记的还是应该记。” 董家莆说:“你们说得都有理。那两个二鬼子的事儿,已经闹清楚了,就那样了。说到鬼子小队长的事儿,叫俺看,活抓了鬼子,应该立大功;杀了,也是有原因的——营里早就下了命令,为上崖的乡亲们报仇,一个杂碎也不留。不过既然活抓了还是不该随便杀的。这样,该立大功抵了犯错误,就剩下了个该记。那六个鬼子呢?也是的,死了就是死了,不记不就成了悬帐了?所以说来,记还是该记的,不过要在旁边点个点儿,意思是虽然是许传领打死的,但一时还不能算成绩。” 除了彭二和邹见富,多数人都说:“那就这么地吧!” 不过剩下的李乃好还是唯一一个没表示意见的,彭二和邹见富和大伙儿都把眼光看向了他。 李乃好这人太认实,不论是谁,只要一说出意见,差不离的他都觉得在理儿,就会点点头;可另一个说出相反的意见呢?他想想也会觉得在理,照样也会点了点头。好在他是个“闷犊子”,不太爱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已。眼下见大伙儿看向了他,鼻尖上都出了汗,末了,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也不知他是沖那种意见点的。好在还是有个多数,班长就按自己的意见,把那六个记下了,又在旁边点了点儿。 第六卷 侦察连(112) 许传领舒了一口气,他也觉得这样挺合适,算不算成绩的,反正记上了。 董班长沖许传领说:“你杀了他娘的这么多鬼子,还是不简单的!不过,你老是不听命令,擅自行动,不是第一次犯这毛病了,该批评的也得批评。你接受不?” 许传领赶忙说:“接受,接受。” 这一次追击鬼子小队长,许传领还从他身上得了一把手枪。对他原来那把破旧的“张嘴蹬”,他本来就越来越不满意了,感到不像是爷们使的。得到这把枪,乍看挺难看的,把子细长,象个鸡脖子,枪管后边鼓出来一块,象个鸡腚。不过枪把黄澄澄的,枪管油亮亮的,还挺新,总得来说比那把“张嘴蹬”强,他就把它留下,把“张嘴蹬”交了上去。 董玉麟拿过来一看,这是支大正十四式南部手枪,也就是大伙儿喊的“王八盒子”,是专门装备日军步兵低级战斗军官的,弹匣里装8发子弹,穿透力不强,可杀伤力了不得,被它打中一般来说非死即残,很难医治。 许传领听了,心里更有了安慰。 4 在这段时间,学文化抓得更紧了。转移到一个村子,训练完了,不论是小树林里还是住宿的地方,马上就会摆下一个课堂。邹见富是侦察班的教员。 许传领对这个是非常在意的。过去在家里的时候,每看到识字儿的人,就感到他们很不一般。到了部队,每当文化教员把字写到黑板上,教他们念、写的时候,他才相信自己也能识字儿了,可以当不一般的人了。所以他的进步很快,认识的字儿越来越多。现在邹见富成了他们的教员,他照样学得很上心。本来他是不怎么尿邹见富的,可眼下看他也舒坦多了。 他写字上了瘾,白天只要一有空,就用树枝在地上写;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用手指在肚皮上划拉。他还在房东家的草垛里看见一本快被火烧光的《三国演义》,拾起来一整理,还剩几十页好的,就每天找到邹见富,叫他教一段。教了就回去温习。 他身上有只钢笔,黑色的,笔帽下边有两道黄澄澄的铜箍儿,铜箍儿上边,刻着他的名字。他一直没用它,除了是因为当时墨水很少,更关键的是他不捨得用。它一直揣在他衬衣的上兜里,像一只暖暖的小手熨贴着他。但更多的时候它会给他另一种感受,心一向那想,就泛起一股酸,烟雾般弥散开来,蚀软了他,眼就不由自主地湿了。 本来,他觉得自个儿早成了一个男子汉,哪个也不怕,谁也不敢欺负他。就小日本鬼子那鸟样的,面对面地来,三个、五个他也不会当回事儿。可这些龟孙到底还是欺负了他,他们杀了秀菊。他们对自个儿没法子,却照着软的来!他们是畜生,不仗义!他有些委屈,冥冥之中觉得老天不公平,硬硬地从他心上挖走了一块儿,并且永远修补不上。这是永远的痛! 每到这时,他就会隔着衣服,轻轻抚一下那钢笔,觉得是抚摩着了她。 这天,许传领去一家人家还一个箱子盖。这是个旧箱子盖,箱子坏了,只剩一个盖了,这本是彭二主动跑去借来当上文化课的黑板的,这天他们上课,不知怎地彭二没参加,上完课后,许传领为了讨好邹见富,主动去还。他还不知道呢,这家人家又是一个寡妇。 许传领走进院子,看见正房的房门关着,走过去刚想敲门,突然听到里边有一种动静,怪不拉叽的,像是一个女人在哼哼,声音时高时低的,还有什么在咯吱咯吱响,好象是床铺。是不是那女人病了?他有些犹豫,人家有病?管不管?要不问问吧,要真有病,可以喊人。这么想着就敲了门:“婶子,俺来还箱子盖。你——是不是不舒坦?” 屋里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接着传出晰晰簌簌的声音,好象很慌乱。许传领感到奇怪,不过也没想别的。门开后,令许传领更感到意外的是,出来的竟然是彭二。他脸有些红,说:“是你啊!我来给帮忙修窗户棂子。” 第155页 说完就走了。 那寡妇出来了,说:“哎呀,同志咋就这么认真?这么一个破箱子盖,还什么啊?” 许传领说:“那不中,该还一定要还的。” 他不知怎地,看那女人老是不舒服,搁下箱子盖就离开了。 他想起老早碰到过彭二一次,和这回差不多,娘的,怎么净碰这种事儿呢?不过——不过——这里边有什么景儿呢?他模糊地想到了一些什么,不过又不肯定,脑子乱乱地回去后,偷偷对董玉麟说了这件事,董玉麟说:“娘的,这小子就知道寡妇的门!” 不过他也再没说别的。 第11章 1 别说,刚才,彭二这小子还真的到那家寡妇家里仙游了一番。 说来也怪,这小子楞是有个特别的本事,只要在一个地儿住上几天,这地儿寡妇家的门槛,他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儿,简直比闻腥的猫鼻子还灵。虽然说穿了这也没什么神秘的,鳖有鳖路,虾有虾道,无非他的心思放在这上头多一些,比别人多明白一些里边的道道,不过也确实不能因此小看了这点本事。因为好多人即便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也未必有他那么神。 队伍一住下,他村里村外地一蹓跶,有意无意地一打听,见了女人一端详,就能大约摸嗅出一点味道,事后再有目标地探摸一番,心里就有数了。做这些,并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在做其它事儿的时候,打草搂兔子,自自然然、顺手做了的,因此就不显山不漏水,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关键是他认准了寡妇的家门后,甭管她是厉害的、胆小的、放荡的还是一本正经的,都能估摸出能不能上手。 第六卷 侦察连(113) 目标定下了,办法还不有的是?部队一直强调“爱民”,住下后,一般都会给百姓干些挑水、扫院子之类的活儿,有时也断不了到百姓家借个家什用用。彭二总有藉口到这样的寡妇家里借东西,三说二卖的,断不了打水、扫地地“爱民”一番,三爱两爱的就能和寡妇爱上床。当然他知道纪律,这种事儿做得很隐秘,多数都能应付过去。当然也有露馅的时候,有好几次还很危险,差一点儿掉了脑袋,不过这小子命大,办法多,都化险为夷了。 说起来,他对自个儿偏好“这一口” 有时也不是没苦恼,暗暗骂自个儿没出息,还恨不能把 “老二”挑了。因为在纪律严明的队伍里,这毕竟是提着脑袋干的营生。可没办法,他楞是像有了大菸瘾一样,怎么也戒不掉。他好象有个毛病,说不上什么时候,身上的各种激素就会泛滥成潮,咕咕嘟嘟地,像一锅开水,把浑身的器官都煮热起来,膨胀起来,压也压不住,就非要做点事儿。在战场上好说,摔开膀子杀他娘的就是,可平时就没了别的法子,只好找女人。要不然他就很难受,什么事儿也做不下去。 眼下他找的这家寡妇姓郑,年近四十,膝下无儿,两个闺女都出门子了。她脸宽宽的、胖胖的,总敛着神态,很矜持的样子。可彭二这小子就楞是能看出这矜持底下的东西。先是“无意”走到她家,借了当黑板的箱子盖儿,又看见她家的窗框沿儿透光漏风了,便说要抽空子过来帮她修窗户。没成想,第二天他果真蹓跶过来了,寡妇觉得这大兄弟果真说话算话,就答应叫他帮着修了。 他踩着凳子上了窗台,她在底下打下手,一忽儿递把锤子,一忽儿递个钉子,一忽儿递木块子,一忽儿递石片子,递一次,手指就触碰一次,信号就加强一次,那信号就会把女人的脸烧得红红的。窗框子修好后,女人自然要大兄弟坐一坐,喝点水,好生歇息歇息。这一歇,就凭彭二那点本事,眼撩,话挑,手动,不几个回合,女人就瘫在他怀里了。 叫女人忘不了的是,彭二太厉害了,他的玩法和他那样子都叫她害怕,有时别住她的手脚,不停地用手掌砍她的身子,眼里冒着光,嘴里“哧——哧——”有声。还往她身子里吹气儿,把她扭成很别扭的姿势,叫她感到是把她当作牲口杀了。这叫她害怕,又觉得刺激,加上他的力气太大,只好晕晕胀胀地由他折腾。折腾一阵子,就来上一回,就这样一气搞了三回,直到她瘫成了水。想:“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呢!” 没成想在搞第四回的时候,还没完事儿,许传领就来敲门了。他们慌里慌张穿上衣裳,就应付过去了。 彭儿还是有些后怕。想想上一次也是差一点儿叫这小子碰上,娘的自个儿本来看他就不顺,他是不是自个儿的灾星啊? 2 许传领压不住好奇和怀疑,又对赵庆江说了这事儿,赵庆江想起以前他和许传领跟踪过彭二,皱着眉头说:“也是,这小子……这么地吧,咱找个空子,一定要逮住他的尾巴根子。” 这天临黑的时候,许传领和赵庆江早就开始注意着彭二的动静。不多会儿,果然见他眼一熘熘地看了看四周,又走开了。 许传领和赵庆江跟上了他。谁知彭二现在走的巷子更多了,穿过来拐过去的,有时候还突然回回头,弄得他两个几次差一点没来得及躲开。气得许传领心里骂:“娘的这小子越来越鬼了!” 他们正气着,彭二又走进了一条巷子,他们急忙跟了过去。 第156页 彭二在前边走着,一直没回头。他们放了心,加快了跟踪的脚步。谁知就在这时,彭二突然来了个大转身,调头向回走来。他们两个根本来不及躲闪,一慌,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和彭二来了个面对面。 彭二看了他们一眼,眼光冷冷的。他身上本来就有股阴煞煞的劲儿,那眼光又一扫,一般的人都会被摄住了。不过许传领和赵庆江也不是善茬儿,最初的慌张过去后,自己的眼睛也盯了过去,也是冷煞煞的。彭二毕竟心虚,眼皮一耷拉,一句话没说,擦着他们的身子就过去了。 彭二好生生气。本来,上次在姓郑的寡妇家里差一点叫许传领碰上,他不想再去了,可挡不住身子里那股子涌动的热潮,今儿好不容易抓了这么点空子,想再去会一会。不过他小心了好多,出门就注意撒觅后边的动静,结果就看见了那俩小子。开始他故意装作没看见,直到在这条巷子里,他猛不丁来了返身,给了他们一个尴尬。想:“哼!跟我来这一套,还嫩了点儿!” 当然他知道,那寡妇家里他是去不得了。 赵庆江和许传领嘆了气:娘的,这一下又揪不住他的尾巴根子了!他肯定是在什么时候看见了他们,故意来了这么一手儿。 赵庆江气呼呼地说:“这小子肯定有道道,咱非逮着他不可。其实他说他是老红军,俺看就来历不明。咱队伍上那些老红军,哪个不来得明明白白?就他是自个儿跑来的!” 许传领倒没想这些,就是觉着没逮住他有些遗憾。又想起班务会上他老是抓住自个儿不放的事儿,肚子里的气更是一鼓一鼓的,觉得上一次扎鼓了邹见富,这次也不能便宜了他! 想了半天,想出了一个 法子。 3 上半夜他下岗回去的时候,在外边拣了一块狗屎,用树叶包起来,偷偷塞进了彭二的鞋窝子里。第二天早上跑操的时候,彭二把脚蹬进鞋窝子里,觉得脚粘达达地不得劲儿,把脚抽出来,闻到了一股臭味儿,心里很是窝囊。急忙抽出蓆子底下的麦秸擦脚擦鞋窝子。三捣鼓两捣鼓,上早操的时间耽误了。他跑到打谷场上后,别人都等他一段时间了。董班长生气地问:“你怎么拖拖拉拉的?” 第六卷 侦察连(114) 他说:“不知道哪个把屎塞进我鞋里了。” 董班长说:“一泡屎重要?还是战斗重要?你是老兵了,连这一点都不懂?” 有人“哧——”地偷笑了一声。 彭二不说话了,只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那是气的。 下了操,班里人都到打谷场前边的小河里洗脸,洗完向回走时,许传领走得慢,落在后边,刚拐进一条小巷,彭二从一个巷口冒出来了,红着眼问:“是不是你干的?” 许传领脸一红,但还是装模作样地说:“什么——俺干的?” 彭二伸出拳头亮了亮:“装什么糊涂!屎是不是你抹的?” 许传领一见他伸拳头就有些冒火,说:“你要咋地?那屎是狗的!” 他巧妙地说了一句模糊的实话,因为那屎确实是狗屎,所以就显得理直气壮、火气十足。彭二感到许传领反驳的理由有些不对,一时也不清楚不对在哪里,把拳头伸到许传领的 鼻子底下:“就是你抹的!” 许传领说:“就是狗的!” 彭二说:“就是你抹的!” 许传领说:“就是狗的!” 彭二感到理讲不通,拳头离许传领越来越近,许传领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把拳头拨拉开了。彭二见他动了手,伸手捣了许传领的肩膀一下。这一下就像一把火点着了火药,许传领的火气一下爆发了,骂一声:“操你娘!”一下扑上去,照着彭二的脑袋就打。 彭二也骂:“操你娘!” 两人抱上了块,你一拳,我一巴掌,打得不可开交。 正在这时候,有人喊:“你们这是干什么?” 两人像没听见一样,还在打。来人强硬地推着他们的胸脯,把他们推开。原来是赵庆江。他模糊地听见后边有动静,过来一看,见是他两个在打架,就过来了。两人象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还在怒视着对方。 彭二没占着便宜,愤愤地许传领说:“有本事咱再来!” 许传领说:“你来啊?” 赵庆江瞅彭二一眼:“你这是干什么?仗着你是老兵,年龄大点?咹?” 彭二鼻子里“嗤”了一声,没说话。 赵庆江对许传领说:“咱走。” 许传领蹬一眼彭二,鼻子里也“嗤”了一声。跟着赵庆江走了。 这事他们都没声张。 5 不过,第二天上午,在营部里却发生了一件大事。旅政治部组织科和保卫科的两个干事突然来了,说是要调查一营侦察班发生的枪杀俘虏的事件。 营长一听火了,说:“扯鸡巴蛋!你们离战场十万八千里,怎么能知道这里有枪杀俘虏的事儿?” 组织干事说:“我们是听到有反映才过来的。” 营长说:“谁反映的?你叫他站出来!要是站不出来,就是你们胡说八道!” 第157页 其实那天在河滩上,许传领开枪不久后,罗营长脸一凛,紧跟着就喊了一句:“小鬼子要跑,该杀!” 作战动员前,他说过对这次的对手要一个也不留,可那六个鬼子是骑兵连活捉的,当时没处理,带到他眼前来,这事就不好办了。他虽然有杀死他们的冲动,可毕竟有忌讳,没想到许传领这傢伙把这事儿办了!他这么喊了一声,就算替这件事作了结论,省得往后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没成想还是有了麻烦。 保卫干事也火了,说:“罗营长你怎么这个熊样?你骂谁啊?我们来就要完成任务!我们这就要到侦察班调查,要是情况属实,就要把人带走!请你配合工作!” 说着拉着组织干事就要向外走。 营长火冒三仗,把枪掏出来,朝屋顶“砰”地开了一枪,灰草掉下了一堆。大喊:“谁敢?妈拉个巴子!” 一边的武坤赶紧上来把他的枪夺下了,说:“老罗!不能这样!” 两个干事脸吓白了,一时不知所措。 营长说:“娘的!老子的侦察兵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叫小鬼子打死了两个,我看哪个汉奸敢动他们一根毫毛!你们不在前边干鬼子,倒在后边捣鼓我杀鬼子的战士!什么玩意儿!滚!” 组织干事小声嘟囔:“你——我们要报告!” 营长一跺脚:“滚——” 两个干事赶紧离开了。 4 第二天,团长刘涌就接了旅长的电话:“一营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刘涌说:“小题大做!他们抓了几个鬼子,要跑,叫侦察班的一个战士‘突突’了。一营内部有人不了解情况,越级向旅政治部汇报了。旅里的两个干事要下来抓人,罗营长有些急,枪走了火。” 旅长问:“是不是真的?” 团长说:“一营的人都可以作证。” 旅长说:“娘的!净给我惹事!以后对你那个好尥蹶子的营长,还有他那个侦察班,一定要管得严了点!再出现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先拿你试问!” 团长说:“是!” 他放下电话,对刚向他汇报完了情况的武坤说:“看来在旅长那里就这么回事了,不会追究了!不过可别以为咱这几句话能糊弄着旅长,他心里明白着哪!不和咱计较就是了!回去告诉罗积伟,以后少惹些麻烦!还有,你那个杨义,什么玩意儿!越级汇报,团长、政委他要是没放在眼里,就哪里发财哪里去,别他娘的在五团晃悠!” 武坤说:“我一定回去整顿纪律!” 这次还真是杨义直接汇报给旅政治部的。许传领打死那六个鬼子的时候,他没在现场,不过马上就听邹见富汇报了;还有,他竟然变本加厉,擅自杀了那个被俘的鬼子小队长;更有甚者,让他到大梁家侦察,他竟然去骂阵,忘掉了自己是一个负有任务的侦察员,简直和一个骂大街的老百姓一样了!这象什么话?看看吧,几次要处理他们,营长就是护犊子,这不,事情越来越严重了吧?他知道要是在营里解决这件事,连门都没有;汇报到团里?团长那个水平,比罗积伟也强不了多少。正好他有个材料要送到旅政治部,就顺便汇报了这些事。 第六卷 侦察连(115) 既然接到了汇报,旅政治部的张主任就不能不管,派了两个干事到一营调查,并说如果情况属实,就把当事者带回来。没想到事情闹大了。 张主任到旅部向旅长和政委汇报了后,旅长给刘涌打电话问了问情况,回脸说:“没有那么严重!他们是枪毙逃跑的俘虏。以后这种事情由他们团里处理就行了,咱该不插手的就不要插手!” 在一营营部,罗营长把帽子一摔,对武坤说:“这样下去不中!老子的兵在前边拼命,他姓杨的老是在后边使拌腿,这仗还怎么打?你向上边建议,快把他调开,离开咱一营!你要不建议,我到团里去找政委!” 武坤说:“你看,你看,摔什么摔啊?对老杨,你也不要看得太偏。其实他的做法儿对部队还是有好处的。你主要精力都放在作战指挥上了,我呢?琐碎的事儿考虑得少一些,剩下的事儿谁管?他呗!就算管的不一定对,可起码能给咱提个醒,对一些不良习气也有约束作用。其实什么是思想工作啊?许多时候还就是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组成的。总起来说咱的纪律好,抱团抱得好,就是靠了这类工作,不然,咱什么优势也没有了。从这点上来说,没有老杨这样认真的人也不行。你说是不是?” 罗营长皱着眉头,没吭气。 侦察班住处门口,邹见富正弯着腰繫鞋带儿,嘴里还哼着小曲儿,猛然被人踢了一下屁股,向前踉跄了一下,差一点儿跄倒,憋了一肚子火,刚要直起身子回脸骂,却见踢他的是班长董家莆。他还是说:“你——凭什么踢俺?” 班长说:“妈了个巴子!踢你怎么了?就踢你个嘴践!日后你遇事再在背后瞎咧咧,老子还要踢你!” 休整了几天后,地委和军分区扎起了主席台,开起了蚂蚱岭战斗祝捷大会。周围的老百姓都来参加了,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很多人都上台讲了话,对一营提出了表扬。 第158页 听说主席台中间和军分区司令坐在一起的,就是宋加强的大大。不过也没见坐在台下宋加强怎么地。他大大也讲了话。 其实别人都不知道,今早开会前,宋加强和大大见了一面,两个男人也没有多少话说,大大简单说了说宋加强娘和两个妹妹的情况,要他甭惦记,接着就问儿子有没有多余的子弹。爷俩用的都是驳壳枪,子弹可以通用,不过儿子觉得大大问得怪,这年月还能有多余的子弹?但他还是说:“有,您要几粒儿?” 大大说:“甭给多了,能余多少是多少吧。” 儿子捏捏巴巴掏出五粒,递给大大:“您用吧,俺打仗多,缴获的机会多。” 大大把子弹收起来,说:“你们侦察班打仗挺蝎虎的,在外边出了名。不过也不能全靠猛劲儿,还要多长点心眼儿,甭叫你娘惦记,啊?” 儿子说:“俺知道,没事儿。您也注意了点,啊?” 大大说:“好了,要开会了,你回吧。” 爷俩就分手了。 会上,许传领没太听清台上的人说的是什么,只想着那个许开镰,听说他打了蚂蚱岭一仗后,确实是疯了,回村后,眼一直大大地睁着,到处喊着“杀——杀——杀鬼子!”不吃饭,不喝水,一直到死。 许传领心里嘆口气:“哎——打仗也能叫人疯?” 第12章 1 1944年10月,滨海八路军的进攻矛头直指雄据鲁南、鲁中、滨海三区枢纽地带的重镇——莒县县城。 这时候的山纵二旅番号已被取消。 那是在经过1942年底日军的大扫荡和1943年初的“蚕食”运动后,根据地缩小到了巴掌大的一小块儿,八路军的领导机关和主力部队掉个身儿都很困难,经常与日军发生冲突,遭受损失。为适应形势,1943年3月,山东八路军搞了一次大精简,主力部队地方化,原山纵二旅五团一部分包括一营被编进了莒中独立营。独立营其实还是团的级别,配政委。原一营营长罗积伟调鲁中军区某团当团参谋长,独立营新任营长叫马骅,他和政委、副政都是当地人。经过几年的战斗,不论是115师还是山东纵队,在山东当地不但产生出大批基层指挥员,而且还成长起相当一批中级指挥员。原来的一营副教导员杨义当了政治部主任。 但这时的八路军毕竟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的反扫荡只是被动地躲避,现在已经有能力打阵地战、攻坚战了。在日军集中优势兵力扫荡的地区,他们可以分散打游击。可一旦缓过劲儿来,就要集中兵力,你打我的根据地,我打你的占领区。这就是着名的“翻边战术”。在1942年底日军对沂蒙山区用兵的时候,滨海区的压力一小,八路军主力就曾展开过攻势,山纵2旅和教导2旅刚结束了甲子山战役,接着一口气没歇,南下海陵,五天横扫十六个据点。后又稍事整顿,于1943年1月北上鲁南,拿下了重镇郯城。 但毕竟日军是集中了优势兵力,八路军一时的反击,还不能从根本上扭转局面。在 “蚕食”运动中,滨海区最艰难那当儿,根据地只剩下莒北横山那丁点儿地方,人们都笑话说:“前横山,后横山,南北长十里,东西一线穿。” 这天晚上,侦察班和一连二排到日照的涛雒一带打完伏击,潜伏到一个小村子里住下,就着蓖麻油灯光擦枪。 李乃好把他的马步枪卸了一堆,正用蘸了油的抹布擦零件,心里觉得闷得慌,说:“本来觉着咱八路军越打越利害,可这小鬼子怎么也越打越多了!咱倒好,成了地老鼠了,偷一口食儿就躲起来。娘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 董玉麟用通条通着枪管儿,说:“细琢磨一下,小日本确实也有点本事,就看这些年他们用的法儿吧,先是铁壁合围——都说要包围就是四面八方,可他们动不动就是十几路,天上还有一路。什么呀?飞机;再就是拉网——咱在家里哪个没拉过网?小鬼子把道沟、路、据点搞成一格格地,真成了一张网,队伍在里边拉过来,拉过去,不留丁点儿空档;还有梳蓖战术——就是像用篦子梳头,那篦子齿儿多密啊!队伍排成一列列的,一遍遍地梳;那剔抉呢?就是看准了一个地方,老鹰逮兔子似的,猛地扑过去;眼下又来了个蚕食战术——就象蚕吃桑叶,一口口地向前嚼,直到把桑叶嚼完。你说就用这些法子,什么对手跑得了?神仙能想到的他们都想到了,想不到的他们也能想到了,也真是把本事耍到顶了。咱根据地到了这个地步,也是当然的。” 第六卷 侦察连(116) 李乃好不服气地说:“你还说过共产党早晚能坐天下呢!” 董玉麟说:“你看你那个急性儿,我话还没完呢!叫我看哪,有些事儿还真不是你厉害到顶了,就能顺你的意了。就像下棋,有时候早就暗暗地有了一种势,你本事再大,使出的法子再高明,这种势你是破不了的,早晚还得输。” 许传领早就把他的南部十一式擦好装起来了,拉几下栓,用眼瞄瞄准星,疑惑地问:“这话是啥意思?” 董玉麟说:“我是说,正是小日本把本事耍到顶了,就说明再也没有办法耍了。咱怎么着了?小鬼子厉害得赛过神仙,不还活下来了吗?看起来兵是少了,可你前后左右瞅瞅,精兵骨干都留下了,只要稍微缓过劲儿来,说拉队伍,马上就是一个大架势。这又说明了什么?说明下一步,小鬼子就要走下坡路了。” 第159页 赵庆江看看他:“这么肯定啊!” 董玉麟说:“至多年多,就能看出苗头。不信你们看着。” 这么一句话,竟然把大伙都说的心情放松起来。 宋加强舒了一口气。本来看大伙情绪不好,还愁着怎么做工作,董老头的话,竟然替他解决了问题。 还真叫董老头儿说对了,不,1943年,滨海八路军其实也就艰苦了几个月,从下半年开始,日军的兵力已经使用到了极限,劲儿一松,八路军便缓过了劲儿,出手就是狠的。6月,先是动用滨海、鲁中的部分部队,趁着国民党部队调防,出击滨北五莲山区,整整打了一个夏季,把国民党顽军在山东的最后一块地盘夺了过来。在这次战役中,莒中独立营打下了石井、朱流几个据点。抗战以来,在山东一直有三股主要的力量,老大是日军,老二是国民党,老三是八路军,现在看来,老二的本事还是稍逊一筹,硬硬地被挤出了山东,现在只剩下八路军和日伪军两股力量了。 滨北的战事一完,部队集中作战越来越多了,规模越打越大,甚至形成一种和日军对打的局面,你有本事扫荡我,我对你占领区反击的规模甚至更大,这也是一种扫荡!11月,滨海军区部队包括莒中独立营再次挥师南下,又把矛头指向了日伪盘据的干余县城。这一次可不只是为了骚扰一下,而是坚决地打了下来,并同时横扫了干于以北所有的十几个大小据点。 1944年,山东各地的反攻逐成燎原之势。2月,莒中独立营和其他八路军部队一起,首先扫除敌伪据点石沟崖、纪家店子,活捉了大土匪朱信斋;3月,以夏庄为中心,连克敌伪数个据点;7月,横扫山东半岛南部,连克据点30余处,日军为了挽回颓势,又组织了一次扫荡,但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我硬碰硬的打击下,坚持了7天就匆匆撤退了。接着,八路军兵临莒县城下。 2 这一时期,许传领所在的侦察班跟随着部队,几乎天天有仗打,嗓子里整日呛着烟味儿,不过他们感到很过瘾,毕竟打的都是进攻战,而且几乎是百分之百的胜利。 原来都说八路军能走,许传领也不是没领教过,可象现在这个走法,可真还是第一次。这里的战斗刚结束,气儿还没喘够,下午四、五点钟,一个紧急集合,立马开拔。一直走到第二天早上八、九点钟。少则百十里,多则一百四、五十里。一人一桿枪、四个手榴弹、一条子弹袋、一条干粮袋、一个背包,有的还有铁楸、小镐,合起来就将近二十斤。那时只有正营以上的有马,可他们的营长、教导员几乎也没骑过,不是驮了病号就是驮了淄重。 侦察兵平时扛双枪挺神气的,可这时候呢?就得多负担一点了。那个走啊!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时间一长,两腿酸软,脚板儿生疼,常常望着看不见头的路想:这地要会缩就好了,一缩,目的地就在眼前了。当然这个愿望是不能实现的,还得一步步往前量。 不过许传领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心里把路一段段地分开,比如途中要经过一座村庄、一条河或者一个小树林什么的,就把它们当标志,一段段地走,就不会觉得远了。常走路也摸出了规律:走一阵儿觉得累;再走一阵儿觉得很累;再坚持一阵儿呢?你会觉得累到顶点了,眼看撑不住了,可只要再咬咬牙,撑过这一阵儿,双腿反倒像麻了一样没感觉了,一下轻松了,尽管向前甩就是。他从而知道,人走路原来是有一个坎儿的,过了这坎儿就好了。他还养成了一个绝招,就是走着路可以眯一会儿眼。选路平、直的地段,眼一眯,脑子晕呼着,脚还能机械地迈,只要眯它十几秒,再睁开眼,精神头儿就有了。他们还特别注意到驻地后用热水烫脚,用头发丝穿泡,再把脚高放在被卷上倒控一会儿,把它看得比吃饭还重要。因为这是歇过来的好办法。 八路军没有车、马,可就凭着一种组织化的毅力,把人走的功能发挥到了极限。游东飙西,击南打北,形成了最好的机动效果,远远超出了有机械运动能力的敌方。并且在以后的战争中,把这种能力进而把战斗力发挥到了极限。 叫许传领感到头疼的是,这一段战斗这么紧张,部队还是挤空儿又搞了一阵儿什么“整训”运动。除了“练兵”、就是“整风”。练兵没得说,可搞什么“整风”啊!前几年就搞过一回“整三风”,咋又搞了呢?许传领觉得,共产党真好搞这类事儿,部队打仗就是打仗,捣鼓这类玩意儿顶么用? 先是排以上的干部参加,侦察班因为直属营部,班长也参加了。他每一次回来,脸都红呼呼的,有心事的样子。练兵的时候,很少骂人、踹人了,有时刚要动嘴抬脚,不知怎地就收了腔。最后班里也搞开了,在反兵痞会上,许传领的心里也起了毛。先是赵庆江挨了批,虽然他该检讨的时候就大咧咧地检讨,像是没当真事儿,可叫人指着鼻子说,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接着彭二开始咬许传领,指出他多次违反纪律的事儿。许传领被咬急了,突然想起几次在寡妇家里碰到他的事儿,说:“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好违反纪律!有的人就好串门子!” 第六卷 侦察连(117) 彭二脸红了,问:“你什么意思?” 许传领说:“什么意思你知道!” 第160页 彭二怔了怔,口气突然软了,说:“随便串门子也是不对的!这个咱往后也要注意。我给传领提出的毛病,其实我也有,往后一定改正。” 许传领觉得他这是狗熊了。痛快地想:“你小子也有怕的时候啊!” 不过在整风中,提出了一个“谁养活谁”、“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问题。这些问题原来许传领在一些场合也听说过,可模模糊糊的,不是十分明白。“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对自己来说,就是因为喜欢枪,可以报仇呗?比方说打鬼子。 还有“谁养活谁”,本来觉得这不应该是个问题,道理不明摆在那儿吗?要硬说穷人交租子养活了地主也可以,可你租了人家的地啊?不交租子行吗?说地主是靠放高利贷剥削穷人发家的,想想村里的富户,倒真有些欺负人的,就像自己的叔辈三叔,就不是玩意儿!可也有些不孬的啊,比方说盛茂源家吧,逢灾年就放粮,街上支上大锅,煮上稠稠的高梁糊,尽着人喝。平时收租也很公平,日常里没个说孬的。所以说,坏不坏的,应该看他人品,跟富不富没什么关系。 可一次上课,杨主任帮着通讯班一个叫张六子的算了一笔帐,他爹给本村的地主张永善当了18年长工,种了45亩地,每年收谷子90石,他爹只能得到3石工钱和4石口粮,18年来,他爹一个人就被张永善剥削去了1200多石谷子,按每人每年吃4石计算,可供300人吃一年!这么说来,是挺吓人的。就算你有地,抠得也太狠了。穷人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出头? 这么说来,穷人当兵就该为穷人了,八路军就是穷人的兵,头儿就是毛主席,穷人的指望就在这里了。自己是穷人,就是为自己当兵了。按这个道理再往深处想想,打跑鬼子还不能算到头哩,因为,你还要为自己打仗啊! 哎——谁知道还有这么多道道啊,想多了就头疼。 这天晚上,许传领碰到营部的文书,他悄悄对许传领说:“这次营部要开会讨论你的入党哩。” 许传领并不以为然,说:“还要讨论啊?脱了裤子放屁找麻烦。” 会后却没有动静了,他老是等人来对他说:“你是个党员了。”可老是没人来说。 第三天上他截住文书问,文书对他说:“看来是没通过,还要考验你哩!” 他不知道,在这次会上,董班长的党员通过了,他还是杨义别着,没通过。 许传领心里有异样感,考验个鸟!不入就不入!还耽误老子打仗了?不过想想战斗中动不动有人喊共产党员上,共产党员上的,还是有点遗憾。娘的,真是不公平! 宋加强找到他,嘆口气说:“传领,你还得使使劲儿啊!事儿不一定都顺利,别灰心,啊?” 许传领想:副班长倒比自个儿还急呢,咱灰个什么心?不过他不好意思拂逆他的好意,不佩服不行,人家对自个儿很是细心啊!说:“副班长你情管放心,俺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宋加强说:“往后你不要把自个儿当成个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兵,一个好兵不能光知道打打杀杀,为了一个人的痛快,还要知道为什么打打杀杀。咱部队的政策、纪律,都是很有道道的,里边有些大道理,一个好兵就要用心琢磨,该遵守就得遵守。” 什么大道理啊!有闲工夫去琢磨这些玩意儿吗?许传领感到心里模模糊糊的,有了些压力。不过人家毕竟是为咱好,听不听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3 进攻莒县的战役就要打响了。 独立营拉到了莒县县城南边40里的一个村子。这天下午,马营长来到了侦察班,说要开个会。侦察班住的是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房子是石基、砖垛、土打墙,麦秸屋顶,前沿压着几熘瓦,院子里很干净,算是个过日子很仔细的人家。 侦察班住在偏房的西间。偏房东间是伙房,西间是放家什的,不过有个土炕,一拾掇,上边可以睡四个人,下边打地铺也可以睡四个。营长过来后,大伙让了截炕沿让他坐,其他人有的坐炕上,有的坐地铺上。营长掏出一盒大鸡牌烟,抽出一颗,刚要点,赵庆江抽抽鼻子:“好烟啊!” 营长只好递给他:“馋猫鼻子尖。” 他又抽出一颗叼在自己嘴里,看看大伙:“谁还要?” 不过一边说着,一边把烟盒揣进了兜里,看出有些不捨得的样子,别人也就不好开口了。 营长说:“前一阶段,侦察班表现不孬,给咱营争了不少光,军区首长好多次表扬了咱们。不论是彭二、李乃好,还是宋加强、赵庆江、邹见富几次任务完成的都不孬,其他同志表现也挺好。这次是军区陈司令员特地叫我过来的,要我和大伙一起总结总结前几次侦察的经验,再议论议论这个莒县城的侦察怎么搞,城怎么攻。” 其实他刚到攻城指挥部开了会,讨论了打莒城的办法。陈士榘司令员说,根据山东军区首长罗荣桓的指示,现在八路军已经从游击战为主,更多地转向了运动战、攻坚战,应该注意部队的正规化建设,对部队的工兵、通讯尤其是侦察等兵种要进一步加强建设。以前虽然也经常发挥他们的作用,但是不够的,现在应该上升到更加自觉的高度,给予重视。 第161页 陈士榘的意思是根据罗司令员的指示,这次打莒城,应该结合莒城的情况,综合考虑一下侦察兵、工兵和爆破的作用,在这上边做做文章。因为莒中独立营侦察班的名气越来越大,加上他们大多是本地人,司令部的人在会上议论了一下,已经决定把侦察任务交给他们了。 第六卷 侦察连(118) 董家莆说:“既然首长对咱们这么信任,咱要好好议论议论。” 营长又说:“莒县是山东少有的大县,人口91万,日本人把它列为一等县,位置很重要。虽然城里的保安大队有起义的想法,有和干余县城一致的地方,但他们一共是3500多人,配有日本教官、顾问,再说还有一中队装备精良的日军,情况复杂,不好掌握。城墙上的工事也很坚固,光碉堡就十几个。尤其是西城墙南北两头两个大碉堡,可以控制全城,由日本人亲自控制,所以说不能简单地学六团打干余的办法。” 这一阵儿许传领心里挺憋气的,一是去年1月打郯城时彭二、李乃好在醋大庄据点掏了一个二鬼子的小队长;二是去年11月打干于前的侦察任务,是由滨海军区六团也就是过去的115师教导二旅六团的侦察兵完成的,他们进城和内线刘副官接了头,当天晚上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主力全部进了城,迫使和平救国军第36师71旅向八路军投了降。六团的侦察兵立了大功。莒中独立营虽然也参加了这次战役,但侦察任务没沾边;三是今年1月宋加强、赵庆江、邹见富在石沟崖抓了大土匪、汉奸朱信斋的便衣,这些都没有他的份儿。所以这次马营长的表扬里没点他的名,虽然说了个其他同志表现也挺好,不过是客气话而已,谁听不出来?当时彭二的眼就得意地朝他飘了飘。许传领咬牙想:“得瑟什么!不就掏了个‘二鬼子’嘛!瞎猫碰了个死老鼠!你等着看俺就是!” 可这事怪谁?只能怪这几次董班长都没叫他去!对侦察莒县城,他本来有自己的看法,此刻也气嘟嘟地不想说。 但班里议论了半天,也没议论出个所以然,他就终于忍不住了,说:“这事还不好弄?叫俺看,关键就是莒县西城墙上的两座大碉堡,要是拿下了,从西门打进去,剩下的就好说了。” 彭二说:“你倒会说,那两个大碉堡是饽饽啊?就凭你的嘴解决了它?” 许传领说:“你的嘴啊!俺说的是要智取,怎么的?不中?” 董玉麟点着头:“就是,就是。” 营长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说:“我看你们都动动脑子,眼下不一定就拿出意见,各人回头都想办法,谁的办法好,就用谁的,就叫谁去侦察。怎么样?” 大伙都点了点头。 散会后不久,许传领找到董家莆,说这次要是不叫他进城就不算完。董家莆说:“急什么呀你!营里还没定哪!” 许传领一听,转身就到了营部,一腚坐在马营长的铺上,说这次要是不答应让他去侦察就不起来。 马营长正坐在门口,抱着一件衬衣,对着阳光抓虱子,嘎吧嘎吧掐得正得劲儿,说:“你看你个驴性儿,只要你能想出法子,叫你去就是了!” 许传领一下蹦起来:“俺早想出来了嘛!先进去摸清楚那两个大碉堡的情况,炸了个狗日的!” 营长说:“你真这么想的?” 许传领说:“那还有假!” 营长说:“那叫你去就是了!” 许传领高兴地一个立正:“ 是!营长!——营长你的虱子大不?俺身上的都胖得鼓涌不动了。” 营长说:“那好啊!不正好杀个狗日的?” 不过,虽说营里基本同意了许传领的侦察计划,但又补充了好多细节。包括在进城侦察前,最好捉个俘虏,了解一下城里的情况尤其是日军的情况。另外,还要侦察一下县城周围敌据点的动向。侦察班的人大部分都领到任务,出发了。因为许传领的主要任务是针对县城,所以,抓俘虏的任务也交给了他。他二话没说,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路。 4 他一身当地人打扮,肩搭一个草药袋子,一气走到城北,进了一个紧靠公路的村子,走进村北头的一个老乡家,问这路上常过鬼子不? 老乡说:“近些日子常过,有时候一队队的,有时候零零散散的。” 许传领说他是做药材生意的,想到路北的坡地里刨点药草根。说着从草药袋里抽出一根绳子,把袋子留在老乡那里,向他借了一把镢头、一个柳条筐。想了想,又借了一条麻袋,放在柳条筐里,挂在镢头上,向肩头一扛,就过了公路。 走进路北的一块坟地,脸向着公路,在一丛干柳条后边坐下来,有人过公路了,就站起来刨几下,一边观察路上的动静。他想:“彭二你等着,俺非逮个真鬼子叫你看看!” 可一直等到天黑,连个鬼子毛也没看见。 他不想歇气,胡乱刨了几墩药草根,回到那个老乡家里,干脆住下了。第二天又去了坟地,这天上午是等着了鬼子,有十多个,一个班的样子,向北走去。不过他们不分帮儿,他没法下手。太阳快落山的当儿,北边终于又出现了一队鬼子,看样子是头晌的那帮鬼子返回了。不同的是,他们的队列里有了五头毛驴、两条水牛,背上都驮着装得满满的粮袋子。 第162页 许传领估计得不错,这就是上午过去的那帮驻莒县城的日军。这些日子,他们已经从空气里嗅到了可能到来的大战,也预感到这一次有可能是凶多吉少,开始千方百计地到处筹粮抢粮,准备长期坚守。他们对城里的工事还是很有信心的。今天这算是满载而归了。 不知怎地,许传领预感到眼下会有机会。因为鬼子的队列过去后,虽然里边多了些性口,可他总觉得好象少了几个人。果然,不多会儿,真来了三个鬼子,都扛着三八大盖,其中一个一瘸一拐的,不象负伤的样子,象是葳了脚。看来另两个是陪着他的。 许传领想,干不干?一个对付三个中不中?正想着呢,脚就向公路上走开了。这里还是敌占区,三个鬼子看见有个扛镢头的庄户人走过来,也没当回事儿。只是看去有些累,步子有些疲塌。 第六卷 侦察连(119) 许传领走近他们,身上又象过了电,倏地麻了一下,想也没多想,抡起镢头,一下砸在了东边那个鬼子的后脑勺上,鬼子一声没吭就倒下了。另两个鬼子一时蒙了,他趁机又把镢头砸在了第二个也就是葳了脚的那个鬼子的头上。第三个鬼子终于清醒过来,把枪从肩上摘下来,一个出枪,“咔”地一声,把许传领砸过来的镢头挡住了。这傢伙墩壮壮的,满脸横肉,劲很大,许传领的镢头一下离了手,胳膊震得麻飕飕的。但没等鬼子把枪收回去,他滚到被砸倒的鬼子身边,拣起一桿大盖枪,一个鹞子翻身跃起来,摆出了刺杀姿势。 鬼子“呀”地一声,凶狠地刺过来。许传领一个防右动作把他的枪拨开了,接着一个跨步向前,腰一拧,带动身子和枪身一转,枪托在空中划一个斜弧,“砰”地砸在了鬼子的太阳穴上,鬼子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许传领试试他的鼻子,还有气儿,就把他的战斗帽摘下来,塞进他嘴里,用随身带的绳子把他的手脚捆住,塞进麻袋里扎好,刚要背上走,又看到丢在地上的三桿大盖枪,觉得丢了可惜,但又不能带,想了想,就把枪塞到了路沟下的干草里,用土盖了盖,心想要是能来取就来取。他背上鬼子回到村里,老乡问:“你背了个什么啊?” 他说:“逮了一只马虎(狼)。” 老乡说:“真不赖,这么大一只。” 他说:“俺把药袋子放你这儿吧,换你这条麻袋。” 老乡说:“那你不吃亏了?” 他说:“没什么,没什么。一个马虎(狼)就顶了。” 老乡说:“也是,两天没刨着多少药,倒捣鼓了一只马虎。” 回到侦察班,把麻袋放下解开一看,那鬼子已经没气儿了,也不知是憋死的还是因为伤了太阳穴的缘故。许传领很窝囊,还挨了班长好一顿训,说是命令他去抓个活的,他倒好,费了两天的功夫,背回来的一个还是死的。并且说,打死的这个鬼子可以记在本子上,可要在旁边画个问号,到底算不算成绩还不能定。许传领不光这一点窝囊,就是那三桿枪,以后也再也没机会去找了,杀的另两个鬼子,因为没法证明,也没法记。真他娘的! 听说马营长对这件事也很可惜,不过也没说别的,说了句就这么地吧,活口就不抓了,安排进城吧! 这时候,出去侦察的大部分人都还没回来,或者是回来一次又安排出去了。不论班长乐意不乐意,进城侦察的任务还需要许传领完成。不过班长还是早就留了一手,就是董玉麟到一个据点侦察回来后,没再给他派任务,实际是让他在家里等着许传领,让他和他一起去,这样保险一些。班长对许传领说:“你要是再毛手毛脚的弄不利索,往后这种事儿你就拉倒吧!这次进城叫董老头儿和你一块去!” 这倒不要紧,许传领还是乐意董老头儿和自己去的。要是弄个彭二、邹见富之类的,就别扭了。 这次进城侦察的任务很特殊,摸情况的同时,还要与一个内线接头。 5 董玉麟化装成一个布贩子,头戴毡帽,身穿灰色长袍;许传领是一身伙计打扮,穿一件大襟袄,当腰揽了一根草绳子,推着一辆独轮轱轳车,上面有几捆白细布料。董玉麟走在旁边照应着。 在城西门口,站岗的是保安大队的四个士兵。见他们过来,看了看他们的良民证,又开始仔细地搜他们的身。一个瘦筋筋的士兵在弯腰摸许传领腰的时候,许传领看着他细细、黄黄的脖子,心里老是有点冲动,想:只要把胳膊向下一落,一别,这脖子就会象秫秸杆那样断了。 这时那士兵的手指不知怎地触疼了他的肋骨,他一吸冷气儿,身一绷,眼光一聚,本能地就要做夹脖子的动作。那士兵感觉到了什么,本能地抬头看许传领,一对上他的眼睛,只感到一道冷冷的寒光刀锋似地刺入心中,全身一麻,动作剎那间象被冰住了似的。 不过就在这时,许传领看见董玉麟眼光闪电似地抽了他一下。他一抿嘴,收了心,脸上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那士兵又看看他的脸,眨眨眼,似乎不相信刚才的感觉。不知怎地有种恐惧感,匆匆用手按了按布料,就说:“你们进吧!”就把他们放进去了。 其实,董玉麟和许传领的短枪是捆在独轮车架子底下的。车架子上铺着纸壳子,上面还有几捆布,站岗的当然发现不了。他们走了很远之后,那士兵还在愣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皱着眉头琢磨。 第163页 进城后,董玉麟和许传领两个推着车子,有人的时候就吆喝一声:“卖布喽——又细又白的东洋布喽——”没人的时候就围着城门附近转,把这里的大街小巷看了个遍,牢牢记在了心里。看看快天晌了,董玉麟掏出怀表看看,已经十一点半了,便拐进另一条南北巷子,在巷子西侧有一家酒馆,许传领把车子推进后院放好,便走进了进去。 一个伙计模样的人热情地招呼:“来客喽——二位请——!” 他们两个看看周围,因为这个酒馆比较偏僻,来人不多,只有西北角上有三个人在划拳喝酒,一个个面红耳赤的。他们在最东南角上要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伙计马上上来了热茶,递上一份菜单,说:“客官请看,六十六道热炒,三十三道凉拌,一十九道热汤,请选好咧——”。 董玉麟说:“我们先喝点茶,等一会儿还有客来。” 伙计忙收了菜单,说:“好唻,您先用好茶。” 过了一会儿,约摸十二点的工夫,一个三十来岁的人进来了。他戴一顶细呢青色礼帽,穿一件立领布扣半长衫,戴一副眼镜。进门就四处看了一下,董玉麟与他的眼光对上了,彼此的穿着符合接头人的特徵。董玉麟站起来说:“张老闆您来了?布样子带来了,在后院呢!来来,咱先甭急,喝几盅再看吧!” 第六卷 侦察连(120) 来人说:“好好!你们可准时啊!” 董玉麟点了四喜丸子、萝蔔炖兔子肉、煎刀鱼、鸡蛋蛤蜊汤几个菜,要了一瓶兰陵老烧,三个人就喝了起来。他们出来侦察尤其是进城侦察,一般都要带点钱,由营里直接发。面对着这一桌酒菜,许传领想:娘的,过年也没吃上这么一顿呢!这进城侦察就是好啊! 他们一边喝一边啦哌,大声啦的是生意经;小声说的是城里特别是那两座大碉堡的情况。啦了一阵儿,张老闆拿出一盒烟让他们抽,顺便把那盒烟放在了桌子上。待到吃饱喝足临起身时,张老闆提醒董玉麟:“李老闆别把烟丢了。”说罢看了他一眼。 董玉麟把烟捡起来,放进衣袋里,说:“那咱就去看布样子?” 张老闆点了点头。 他们走出酒馆,在后院的门前,见没人注意,就分了手。 其实,那个“张老闆”是驻该城的保安大队副大队长莫正民的手下。早通过莒城的地下党与滨海军区敌工部接上了头,制定了里应外合,打下莒城的计划。他留给董玉麟的烟盒里就装着一份城防图。 他们会完副官,还推着车到处转着“卖”布,要是有问多少钱一尺的,就堵上一句:“八毛六”。对方一听,摇摇头说:“这么贵啊!”就走了。他们就继续转。 现在他们侦察的重点是西城墙上的两座大碉堡。这两座碉堡加上城墙共有四层,底部是大块的花岗岩,上面是足有五尺厚的砖垒成的,很结实。在这一带,它们傲视方圆数里,更可以用火力支援周围的十几个小碉堡,并牢牢控制着城西门。 他们已经听莫正民的手下说了,在平时,这两座碉堡白天不设岗,每天晚上7点才派上几个值班的日军士兵,第二天早上8点撤回。他们有了主意,转到西南角城墙一个低矮的内门旁边,许传领装作要撒尿,进了小门。董玉麟在外边守着小车看动静。 许传领进去后,发现这里边真的还有道道,内墙有好几层,就象迷宫一样。要想进碉堡,要拐很多弯儿。他是从西南门进的,必须绕到北边进第二层门,然后再绕到南边,钻进一个低矮的小门,才能登上碉堡。他走进碉堡,在最上面的一层看了看,只感到风从枪眼里呼呼地向里灌,向上爬时身上出的汗不一会儿就干了。顺枪眼向外看,可以看清城里这半截所有的角落。城外的庄稼地、村庄尽收眼底。又转着摸了摸砖墙,想:“娘的,这帮小舅子也太大意了,怎么白天就不设岗呢?就觉着俺八路军白天不敢打你们这些龟孙?等俺给你安上炸药,再结实有什么鸟用?” 他出来后,和董老头儿又把布推出了城。路上,许传领老是不说话,脑子里转悠着一个主意,小鬼子是晚上7点上岗,要是咱的人早进去,把炸药带进碉堡,炸了个球的,部队接着攻城,不就省老鼻子事儿了? 回去把情报交上,又把这主意和营长一说,营长用手指把帽沿向上一顶,眼睛贼亮了一下,问:“情况确实吗?” 许传领说:“我在碉堡里看了好半天,要不是怕暴露,还差一点儿在里边撒一泡尿呢!” 营长说:“好!这次就叫你到那里撒一泡尿。” 许传领知道,这就等于同意了他的建议。 第13章 1 在正式攻城前,独立营侦察班还接到了一项对他们来说是很神秘、新鲜的任务。 这晚天刚蒙蒙黑,他们分成几组,带着手摇电话机和电线,每个组里有几个侦察兵和一个步兵班,配上一个朝鲜义勇军或者是日本人民反战同盟的人,由军区的一个参谋带队,分头出发了。有一个叫本桥的和许传领他们一组,是日本人民反战同盟的。 说起反战同盟的日本人,许传领第一次见到还是在去年夏天。一天上午,营部里来了一个叫博野的日本八路,当时班里都觉得怪生生的,日本人还有当八路的?过去一看,只见他穿了一身八路军装,看不出和真八路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就是他上下扣子扣得整整齐齐,显得很板整。他见人就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要是不开口说硬橛橛的中国话,一时真还看不出是日本人。 第164页 许传领就怪了,听说他们原来都是日本兵,日本兵是什么玩意儿?是妖魔鬼怪!是野兽!怎么还能是这个样子?见了人还会笑?还——还有点害羞?并且还能反过头来帮着八路军打日本?不亲眼看到,要命也不会相信!这么说,小鬼子也是不一样啊!娘的! 这个博野是到这一带配合武工队到鬼子据点附近喊话的,如果没有任务,就回到一营驻地休息。 他拼刺刀厉害,闲着的时候就教通讯班里的人刺杀。侦察班里的人也常和他过招,有胜有负,他要是输了,就朝对方举起大拇指,说:“大大的厉害!” 不过侦察班的人还是把他作弄了一番:一次他听见赵庆江在背后骂营部的老范“老丈人”,感到很奇怪,问赵庆江“老丈人”是什么意思。赵庆江说:“老丈人大大的好人!你的,老丈人的!” 博野咧开嘴笑了。从那,只要见了人,一高兴了就说:“我的,老丈人的!” 别人这么叫他,他也高兴地答应。 后来杨义知道了,虎着脸不让大家叫。不过这时的博野也完成任务要离开了。临走时见了侦察班的人还笑嘻嘻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的,老丈人的!” 总的来说,许传领对博野这个日本人的印象还可以,后来听说他叫鬼子抓住了,誓死不屈,比共产党员丝毫不差,最后叫日本鬼子杀了。他心里还可惜了好长时间。 现在见了这个本桥,也就不奇怪了,不过嗓子那里老痒痒,也想叫他“老丈人”,当然终归没叫出来。 第七卷 侦察连(121) 他们来到县城北边的一片洼地,这里有一熘日军的电话线杆。步兵班负责警戒,因为侦察兵们学过电话截听,就由他们操作电话。许传领爬上线杆,把带来的电线搭在通往日军址沟据点的电话线上,就滑了下来。宋加强摇摇电话机,感到正常,就把话筒递给了本桥。 本桥“餵”了几声,就叽里哇啦地讲开了。当天晚上,其它几个方向的侦察兵也都这样接通了周围据点的电话。回来的路上,许传领好奇地问带队的康参谋这个小日本说了些什么,康参谋说他们是以滨海八路军主力的名义警告据点的敌人,最近不论发生什么情况,他们最好别出来,不然一定要拿下据点,严惩不怠。 许传领想,这样子有用吗?不过说来也很有意思,打莒城的时候,周围几个据点的日伪军出来试探了一下,阻击部队一开枪,就缩回去了。看来他们的电话阻敌却也起了一些作用。 2 炸碉堡的计划当然要有工兵配合。要完成这个任务,关键的就是向里带炸药。为了保险起见,攻城指挥部启动了城里的关系。这次送炸药侦察班里需要去两个人。本来,李乃好和彭二非要争着去,但许传领争得更狠,非要他和李乃好一块去不可。也是因为他熟悉情况,班长答应了他。 10月14号傍晚,城里保安大队内线在门岗附近安排了接应的人。许传领和李乃好两个特意配搭的工兵各自骑着自行车,后边的麻带里装着小米,里边埋着炸药。他们走近城门的时候,许传领看到有一个穿保安队中队长制服的,知道接应的人过来了,便说:“哎——这不是张队长吗?您要的小米俺给带来了。” 张中队长说:“啊,来了!进来吧!进来吧!” 站岗的都认识张中队长,挥挥手就把他们放行了。进门后,向西南方向拐过一个弯儿,张中队长看他们一眼,就离开了。他的意思好象是,以后的事就看你们的了。 他们分了两路,许传领和一个工兵负责炸西南角的碉堡;李乃好和另一个工兵炸西北角的那一个。许传领来到西南角的城墙下,观察了一下四周。这里本来就很偏僻,加上这时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暮色笼罩了下来,几乎没有别人活动。他们干脆把自行车也推进了城墙下的那个内门,一直拐到最里边的小门前边,才把麻袋解下来。 工兵是个个子很高的姓樊的汉子,他和许传领一起把小米和炸药倒了出来。炸那碉堡按说有四十斤就够了,但他们分两个麻袋带进来八十斤。眼下用麻袋把炸药打了两个包,然后把两个包捆在一起,装了五个雷管。这些主要是老樊干的,边捆边骂:“日他姥姥,要尝就叫他尝个过瘾的!” 他们钻进小门后,按计划,许传领应该在这里掩护老樊,由他把炸药搬进碉堡。 老樊离开后,许传领把一枝驳克枪掏出来,并摸了摸腰中的南部手枪,在门南侧,倚墙坐着等开了。这次长枪不能带,但他带了两只短枪。他早看好了,这个小门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守着它,进一个点一个,鬼子甭想冲过来。规定的攻城时间是6点50,这里6点45点导火索。他从怀里拎出副政委的那块怀表看看,已经6点30了,娘的快了。 不过真还有事儿了。原来,八路军在从四个方向向莒县城运动的时候,尽管採取了隐蔽的措施,但毕竟是大兵团运动,要想完全保密是不可能的。就在刚刚进入阵地的当儿,日军终于发觉了,除责令保安大队赶快进入他们负责防守的碉堡、阵地,还赶紧向两个大碉堡各派了两个班的兵,都携带着机枪和小炮。 向西南方向赶的这一队,来到内墙里边的那个小门跟前,一眼看见了两辆自行车,呜里哇啦喊叫起来。门这边的许传领听见动静,笑了笑,照旧倚墙坐那儿,动也没动。 第165页 一个鬼子探头向里钻,许传领看都没象样地看,手腕一别就扣了板机。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那鬼子就爬在地上了。随着枪响,许传领心里就象有一口气顺顺熘熘地滑了出去,真是舒服。 后边的鬼子一见被打死了一个同伴,喊叫起来。不多会儿,有个鬼子猛地探过身子,要向里窜。可那顶许传领的手快?一声枪响,鬼子又爬下了。因为两个鬼子的上半截身子在这边,腿留在那边,所以叫他们拖回去了。这一下鬼子急了,有一只拿王八盒子的手伸过来,刚要开枪,可还没等手脖儿弯过来,这里的枪就响了,王八盒子掉了下来,墙那边响起了一声惨叫。这时候,许传领听到西北角那里也传过了枪声,知道李乃好也遇到了这样的情况。不过他知道,有李乃好在,鬼子也赚不到便宜。 许传领通过伸过来的手,看出鬼子是在门南边,这倒启发了他。 他悄悄向前挪了挪,照准门框儿打了一枪,被打碎的木渣子迸了起来。他估计鬼子肯定会本能地躲一下,乘机一个箭步窜到门口,把枪向外一伸,哗地打了一个连发。在子弹扣出去的剎那,他一个滚翻,拾起了鬼子丢下的王八盒子枪,顺势滚到了门的北侧。并又给驳壳枪装上了新的弹匣。 只听那边叫声一片,估计是撂倒了不少。鬼子也疯了,伸手撂过了一颗手榴弹,滋滋地冒着烟。不过是扔到原来他在的南边的,加上一滚,离他就十几米远了。他一个卧倒,手榴弹爆炸了,弹片在墙壁间嗖嗖地飞,打得墙壁扑扑响,不过连他的一根毛也没伤着。他卧倒的姿势是标准的准备射击的动作,所以当一个鬼子趁着爆炸又要向里钻的时候,他用驳壳枪一个点射,鬼子又爬下了。 第七卷 侦察连(122) 这时,就见老樊跟头轱碌地从碉堡那里跑下来了,喊:“点着了,点着了。快隐蔽!” 许传领知道是到时间了,不过他也只能卧在那儿了。老樊刚喊完,就爬了下来。只听“轰”地一声响,地皮一下抖起来,接着,一股浓烟从西南方鼓了起来,一些碎石乱砖飞上了天空。甚至有一些噼里啪拉落到这里来了,不过都是小块儿,没伤着他们。 几乎是在同时,西北角上也响起了爆炸声。 这时候,西门处枪声大作,冲锋号也响起来了。 这边的鬼子慌了,叽里咕碌返身向回跑。大碉堡被炸,他们要回到原驻地进行抵抗。 许传领把王八盒子扔给老樊,探出半个身子,用驳壳枪照准鬼子的后背就扫,几个鬼子倒下了,还扔下了一挺歪把子机枪。他一个箭步窜过去,抄起来就搂了火。 这里是两面墙夹着的胡同,只要掌握好枪口的高度,根本不用瞄准,只管打就是。机枪在他怀里跳,心里就象揣着一声声狂笑,真他娘的畅快!眼看着前边的鬼子通了电似地乱跳,乱七八糟地倒下了。有个别的鬼子勉强回过身来还击,可慌张间子弹都不知打哪儿去了。许传领把机枪里的子弹一气儿打完,把枪一扔,掏出驳壳枪和南部式手枪,双手并用,老樊也端起了那把王八盒子,两人一边开枪一边向前走。 在他们脚下,一路都躺着鬼子尸体,鲜血横流。他们淌着这条血河,每一步都溅起了血浆,染红了他们的鞋。他们一直向前走,直到把剩下几个负了伤的鬼子都点了名。 接着,许传领对老樊说:“走!接部队去!” 3 战役结束后,军区特意在城内开了表彰会,会后还举行了宴会,款待立功的战斗英雄。许传领、李乃好和几个参加爆破的工兵都参加了。 这次战斗许传领不但配合工兵出色的完成了任务,而且和老樊打死了二十多个鬼子。事后打扫战场时有人清点了一下,那条胡同里躺着二十四个鬼子。军区政治部的组织干事来问许传领他和老樊每个人打死了多少,许传领自己也没有数,说:“两人平半呗。” 其实组织干事已经问过老樊。老樊详细啦了那个过程,说自己顶多打死了四、五个,别的都是许传领打死的。组织干事还是相信老樊的话的,眼下见这个许传领挺谦虚的,想了想,还是按照老樊的话,算他打死了五个,剩下的十九个,都算给了许传领。这个组织干事就是上一次去调查侦察班违纪的那个人。那事闹过后,一营侦察班给他的印象本来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不过和这个许传领一接触,觉得还不孬。 这样以来,加上打莒县以前的几次战斗,许传领在班长那个小本子上的杀敌数量已经是鬼子四十六个,二鬼子六十三个了,合起来是一百多了。这还不算点了点的呢。其次就是彭二,总数是八十九个;再次是赵庆江,是八十七个。侦察班里最少的邹见富,也是二十多个了。在这次表彰大会上,军区也表彰了莒中独立营侦察班。侦察班在整个军区都牛了起来。 许传领喝了个半醉回了班。赵庆江酸酸地问:“喝的是什么酒?酒肴是什么?” 许传领晕呼呼地说:“吃喝无所谓,要紧的是陈司令给咱敬了酒。” 彭二本来躺在铺上眯着眼,象睡了似的,现在开了腔:“得瑟什么,瞎猫碰了个死老鼠。” 许传领火了:“你说什么?你说谁是瞎猫?” 彭二说:“我说瞎猫,你信什么?当我不知道啊?这次进城送炸药,本来是我的,有人使坏,到营部硬给争去了。” 第166页 许传领说:“你胡说八道!” 彭二说:“哼!有胡说八道的!” 许传领说:“俺这就和你去营部问问,谁要不去是狗!” 彭二说:“去就去!” 两人进了营部,许传领说:“报告!” 营长正和政委在对着一张地图琢磨什么,头也不抬地说:“进来!什么事?” 许传领和彭二进去。许传领说:“这次进城,彭二说俺使坏!” 营长不耐烦地:“什么什么啊!狗屎猫屎地跑到这里来?” 政委偏偏脸:“到底个啥事儿?” 彭二说:“以前进城都有我的份儿,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是许传领使了坏!” 营长火了:“好你个彭二!谁说进城都该是你的?你个老同志了,还不知道个团结,俺抽你两把掌!快给俺滚!” 许传领和彭二两人脸都胀地通红,转身走了出去。许传领有些得意地看看彭二,彭二斜他一眼,说:“看什么看?” 许传领说:“眼是俺的,怎么看你管得着?” 彭二说:“你就欠揍!” 许传领说:“哎——看把你能的!说不上谁揍谁呢!” 彭二说:“有本事你出手?” 许传领说:“有本事你出手!” 彭二真过来捣了他一捶。许传领嗷一声扑上去,和彭二抱了轱碌。两人正打得不可开交,屁股分别被狠狠地踢了几脚,有人骂:“滚起来!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回去开班务会,检讨!”原来是董家莆。 他们住了手,站起来,还是互相不服气。恨恨地看着对方,鼻子里哼哼的。 董家莆真没对他们客气,回去召集了班务会,要他们好好检讨,并要大伙批评帮助他们。说要是检讨不好,就到营部汇报,关他们禁闭。 他们只好检讨了。不过脸都别着,没看对方一眼。 4 这年山东八路军连续发动了春、夏、秋、冬四季攻势,攻城掠地,猛烈扩大解放区、扩编部队,打下莒县城不久,莒中独立营就升级为滨海军区独立第三团。1945年春,战斗重点一度转向了沿海,八路军的口号是控制沿海,迎接盟军登陆;日军战略重点也转到了这里,不惜从“满洲国”调来十万关东军入鲁,抢点驻要,要防止美英登陆。于是在山东沿海,八路军和日军展开了残酷的撕杀,整日炮声隆隆,西边根据地却基本没有战事,形成轰动一时的“东紧西松”的战争奇观。 第七卷 侦察连(123) 滨海八路军尽管承受了重大压力,可也丝毫没有退让。他们的战斗力早就不是初期了。5月,在海边重镇安东卫的一场硬碰硬的血战,彻底打垮了日军的气势。滨海军区和其它各 战略区一样,发起了总反攻,截止到7月,扫荡各部敌伪,解放国土2500平方公里。 8月14日,为适应反攻需要,山东八路军又进行了整编,二十余万雄师分为五路反攻大军,滨海军区部队为第二路反攻大军。部队统一改称山东解放军。滨海军区独立第三团编入山东解放军第一师,还是第三团。 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对这事儿,尽管四面八方的人把锣鼓家什都敲破了,嗓子都喊哑了,营里也喝了酒,不少人都喝醉了,可许传领却感到有些失落。妈的,正是杀鬼子的好时候,罗成哥、有富哥还有秀菊等等许多乡亲们的仇还没报过瘾,小鬼子就投降了?真他娘的窝囊!好在,鬼子说投降了,却不向八路军投降,眼前还有仗要打。 8月19日。莒南大店,八路军山东军区驻地,最高负责人罗荣桓站在一副山东地图前,扠腰看着各路反攻的路线。 他是人们公认的儒将,平时多数时间里都显得温文尔雅。可现在,他站在地图前,似乎看见了八年的铁火血海,看见了滚滚浓烟中肆虐的太阳旗,又似乎看见了五路大军勇猛进军的雄姿。胸间不觉涌起一股雄浑的大潮,胳膊一抡,大喊:“我要扫地——” 这声喊带着浑厚的胸音,象撞了一口大钟,发出嗡嗡的回响,眼里闪出了荧荧泪光。露出了他铁血汉子的一面。 八年了,山东八路军从最初地方党领导暴动拉起的不到一万人,加上115师入鲁的几千人,发展到主力部队27万人,占全国总兵力的百分之二十五;消灭日伪军51万,占全国消灭日伪军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一个全国唯一一个基本上以完整的省份为单位的根据地已初露端倪。山东在全国的战略地位,山东在抗战时期的贡献,无有出其右者。有的人诧然罗荣桓的失态,可有的战友理解他——是啊!日本鬼子已经“扫荡”了我们7年,这下颠倒了位置,轮到我们“扫荡”他们了,而且是让他们彻底覆灭的扫荡! 许传领这帮侦察员们,来了一次飞行侦察。他们三、两人一组,化装成鱼贩子,骑着自行车,在沿海沿线来了个飞行侦察,随时把侦察到的情况通过地下交通线送回部队。反攻大军就跟在他们后边攻城拔寨。常常是他们刚走过不久,后边的据点就解放了。 按约定,他们要在石臼所北边万平口的海边汇合。这天,许传领一组从日照县城中间穿过,一路东上,骑了有二十来里路,看见一个镇子,便向北拐去。把车子推上一个沙岭,突然看见了一汪浩浩荡荡的大水。还有白色的鸟在飞翔。许传领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抹抹脸上的汗,问赵庆江:“娘的!咱这不是到海边了吗?” 第167页 赵庆江说:“南边的镇子就是石臼所,咱这儿就是万平口。” 许传领不知怎地,一阵激动,眼角那儿湿了。说:“这么说咱是打到头了?” 赵庆江说:“是哩!打到头了!小日本没地儿跑了!” 别几个小组也赶来了。 许传领突然说:“娘的小日本是不是在海的那一边儿?咱找只船,到那里去侦察,把部队领过去,掀他娘的老窝!” 八个侦察兵站在海边,咧开大嘴笑了。 他们的后边和南边,传来了轰隆轰隆的大炮声…… 中 部 第14章 1 1948年7月,全国的战略反攻态势已经初露端倪,共产党的统帅对每个转折关头都有着惊人的敏锐和准确,并且会毫不迟疑地进行相应的准备。为了保证大反攻的力量,华东野战军又一次大扩军,7月6日,鲁中南纵队正式成立。由鲁南、鲁中军区的各基干团统一组成,下辖46、47两个师,共一万四千余人。司令员兼政委傅秋涛。直属华野山东兵团。 纵队各师成立直属侦察连。47师以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为基础,从各团侦察排精选骨干组成了师侦察连。下辖一个机枪班,三个排,一排是便衣排,二、三排是武装排。除了班以上干部发军装、便衣两套服装外,其余的战士都发便衣。机枪班拥有四挺捷克式机枪。全连每人一支短枪、一把匕首,除了机枪班,各班班长、副班长一人一桿汤姆冲锋鎗,战士都是一人一桿三八马枪。那一阵儿许传领们恣得心里一个劲儿痒,终于正式编入华野野战部队的序列,可以打野仗了!娘的,等了多少天啊! 早在1945年10月,他们的老部队包括山东主力部队的第1、2、3、5、6、7师北上东北的时候,有少部分人被留在山东的部队千方百计抠出来留下了,包括他们侦察班。鲁南军区特务团以他们为骨干,组成了团直属侦察排。有三个班,一个武装班,两个便衣班。老侦察班的董家莆当了排长,宋加强当了副排长,其他人几乎都当了各班的正副班长。许传领当了武装班的副班长,班长是赵庆江。说起来他们也没吃亏。更主要的是,武装班里有一挺捷克式轻机枪,让许传领抱上了。说是武装班,主要是在需要时进行火力支援和火力侦察,正常的侦察任务并没有改变。 对这件事情,他们感觉挺复杂的,当后来他们知道老部队是上了东北,心里有些庆幸,听说东北那鸟地方,冬天尿尿还得带着把棍,要不就会把傢伙冻住了。但总也有些遗憾,本来他们是被编进1师的,那可是头等主力啊!这倒好,又编进了个军区特务团,还是个地方部队。他们的命也真是苦,老是跟着地方部队走,娘的!后来他们还听说,对一营侦察班,其实是鲁南军区特务团早就预谋好了的。特务团侦通排的一个侦察班前不久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受到了很大损失,急需重建。团长翁绍原早就听说了莒中独立营侦察班,一直打听着他们的下落,军区政委傅秋涛问他需要补充什么力量,翁绍原说他就想要1师3团1营的侦察班。傅秋涛有些为难,翁绍原给出了个主意。趁着山东军区在临沂开团以上干部会议,傅秋涛抽空宴请一师师长梁兴初,一顿兰陵美酒一灌,就把这事解决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就这么回事了。以后,当他们知道滨海部队的底子,在东北打成了名誉天下的王牌第38军、第27军之后,会更悔青了肠子。 第七卷 侦察连(124) 那段时间形势一时一个变化,闹得人心七上八下的。一会儿是什么“双十协定”;一会儿却又打了一场津浦战役;一会儿听说由美国、国民党和共产党三方组成的军调部到了临沂,真的要停战了,毛主席都答应要到国民党政府里做官了。甚至解放军也开始了复员,要迎接军队“国家化”的改编。可一会儿呢?又开始了轰轰烈烈的“百日大练兵”,还教育大伙克服贪图享乐安逸和和平麻痹思想。 面对着这些事儿,许传领心里乱糟糟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听家里传来消息,已经进一步实行了“双减”,种地也不是那么难了,难道就这样回家种地去?不是说咱是穷人的队伍,还要为穷人打仗吗?哎——机枪还没抱够呢!真他娘的! 这天训练完后,他懒洋洋地半仰着躺在操场的树底下,对董玉麟说了这些心事。 这个董老头儿却一时没答他的话,说:“小子,你看看你这边,是个什么景儿?” 许传领奇怪地扭头看看,哪有什么景儿? 董老头儿又说:“低头看!看这儿!” 许传领坐起来,看到了一大群蚂蚁,看这玩意干么?闲得难受啊? 董老头儿说:“你细看看,看能看出道道不?” 许传领只好又看了看,不过还真看出了点意思。这堆蚂蚁不是一群而是两群,正在可劲儿打架呢!好傢伙,打得还很蝎虎!这些小东西谁也不让谁,在交锋的那儿挤成了一个疙瘩线,还有不少死尸呢,可后边的还是一疙瘩一疙瘩地向前涌,称得上是前仆后继了。 董玉麟说:“看清了没?蚂蚁为啥这样不要命地打仗?不是为了地盘儿,就是为了一口食。不光是蚂蚁,世界上什么动物都一样,你当人还是多么了不起的玩意?其实也是一群动物而已,和蚂蚁没两样!” 第168页 许传领不服他的话,人就是人,怎么能和动物一样了?真是瞎咧咧。 董玉麟又问他:“你说,一山容得二虎不?” 他说:“容不了啊?” 董玉麟说:“就是,停战?连门儿没有?不信你看着。你看咱们解放区,复员的不都是些老弱病残啊!你只要乐意扛那捷克式,有你扛的!” 果然不久,什么协议不协议的,全都无效了,双方一下就打红了眼。 战事一开,鲁南的地方部队也就是在鲁南战役中参加过总攻,打得过瘾,往后什么莱芜、孟良崮、南麻、临朐等战役什么的,不管打得好不好,基本都是敲边鼓儿,搞得他们很憋火。 不过说起来,山东这地儿还真是共产党的福地,抗战时期,八路军在这里发展起来,其后主力下关东,以他们为骨干发展起了后来的百万东北野战军;解放战争开始后,剩下的山东部队又发展起几十万,先是在内线打得热火朝天,此后又提师二十余万打到外线,仅留几万部队在内线。打了不到两年,内线部队又发展起了几十万大军,反击如卷席,先后打下莱阳、张店、周村、淄川、博山、泰安、曲阜、兖州等城。山东只剩下了济南、青岛、烟臺、临沂几座孤城,共产党基本上占领了山东全境,威逼徐淮,指顾长江。另外,刘邓大军也经略过鲁西南,并以那里为跳板,挺进大别山。 山东战略地位之重要,由此可见一斑。 2 鲁中南纵队侦察连一组建起来,连长董家莆和指导员宋加强就来了个列队点名。 董家莆一声“立正”,全连“咔”一个标准的立正动作,齐刷刷的,没有一点拖泥带水。他们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身高马大的山东汉子。一些个子矮的,肯定也都是各怀绝技。董家莆很满意,但只是腮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侦察兵都是从战斗连队遴选出来的精兵,现在的侦察连又是从各团侦察兵里精选出来的,可谓精中之精了。 董家莆知道,人究竟有没有种,战争是最好的遴选器,一次次战斗,一次次死人,那些性子软、身子弱,脑瓜不灵便的,早晚被淘汰掉,剩下的就是好汉!再从这里边精选精兵良 将,还孬了吗? 不过按照董家莆的习惯,满意归满意,是骡子是驴,还是要拉出来熘熘。点了名后,接着就要开始演习汇报,各班挑出三个选手组成一组,排以上干部也要组成一个组参加。这里边就有比试、摸底的意思。还拉来了师侦察科科长沈洪义、侦察参谋张峡当裁判员。没办法,对于练兵成瘾的董家莆来说,他决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对自己队伍的练兵情况,董家莆是最清楚不过了。 表面上看,咱练兵是不比国民党军队和日本军队正规,咱的路子是有点野,可咱那兵是怎么练的?不管战斗多么紧张,不管住什么地儿,除了吃喝拉撒睡,只要有一丁点儿空子,都要把人拉出去练上一番;要是有完整的时间了,更是往疯里练,什么冬季大练兵、百日大练兵、群众大练兵,什么大比武、大竞赛,名堂可多了。上边就像抢夺什么似地红着眼安排你练。虽说没有什么正规的教官、教材,可千方百计地整理土教材,找有经验的官兵当教官,不论是单兵技术还是什么班、排、连、营甚至团进攻、防御,不论是针对山地、平原、水网地带还是乡村、城镇,逮着什么练什么,早形成了一整套的打法。 别看国民党兵和日本兵穿的有模有样,武器也齐整,不过说实话,到了后期,论单兵技术,咱的老兵对他们的老兵,只比他们强决不会比他们差——后来很多军史家探讨共产党军队战斗力的时候,对他们的练兵情况都没加以注意,实在是一个疏忽——对董家莆来说,对自个儿手下的侦察兵,更是从来没放松,练起兵来,比一般的连队更是狠上了一大截儿。他天性争强好胜,骨子里本来就有股子狠劲儿,当班长就把这股劲儿用在了班里,当排长就要用在排里,当连长呢?自然要用到连里。现在,一个侦察连刚组建起来,他便来上了这一手儿。 第七卷 侦察连(125) 先是刺杀。三人一组,每组相隔两步远,排成两列,先是按照口令,做完了所有的刺杀动作。基本功都很扎实,差别不大。接着就是比直刺,一般来说,连续二十个动作不变形就是合格,可他们多数坚持到了一百。坚持到二百时,剩下十个人;坚持到三百时,剩下了的四个:一个是二排副排长赵庆江,一个是一排一班战士杨守莱,一个是三班班长孙进海,一个是三排三班班长李乃好。 他们个个不相让,在副连长李顺孩的口令下,每刺出去一下,胳膊、枪身就是一条直线,一种死亡的力量夹带着虎虎风声,凝聚成刀尖上凛冽的寒光。超过了四百以后,一个个脸憋得通红,动作也有些慢了,但还是不松劲儿,眼看要超过四百了,也没有谁要放下枪的意思。 沈洪义说:“好,你们是刺杀并列第一!收枪!” 他们才把枪收回来。不过李乃好还是又多刺了一枪。鼻子里愤愤地哼了一声,好象在和谁赌气儿。队列中的许传领看到这儿,不由得想起了罗成,他要是在这儿,刺杀本领决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差。不由得心酸了一下。 轮到射击项目了,机枪班班长许传领先出列。 第169页 从老侦察班里出来的人,对训练要求都是钉是钉铆是铆的,一丝不差。按说现在弹匣都是装好了的,他一个人完成射击就行了,可他还是要求副手刘洪宪和弹药手张寒食,按照战术要求,和他一起进入了掩体。 当时,一挺轻机枪的完整配置是三个人,副手卧在射手的右侧,负责帮助观察目标,更换备用枪管,并随时替换伤亡的射手。弹药手卧在射手左边,向弹匣里压子弹,及时把弹匣递给射手,换下打光了子弹的弹匣。因为子弹不能充足供应,机枪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连射的,不然会受到批评。但战斗激烈的时候,连射的情况不可避免,更换弹匣的时间很快,弹药手的作用就更重要了。还有,真正打起来,机枪都是双方重点打击的目标,伤亡率很高,完整的三人配置的情况就不多了,就需要剩下的人及时代替伤亡人员的职能。总之,要保证机枪的不间断射击。 三人在各自的位置爬好后,许传领娴熟地把托肩板顶上肩窝,一种射击时的感觉就又来 了,而且因为机枪枪身大,枪托厚实,那感觉就来得更扎实——一股气浑然地与枪身贯通,所有的神经络线都与枪身连在了一起。 他是个好弄明白事理的人,对自己使用的捷克机枪,在特务团侦察排的时候,就到团部作战科缠着一个干事作过了解,并找到一本介绍它的书,结合着认字儿,不知翻了多少遍,连上边的洋码儿,他都缠着那个干事念熟了。它是什么捷克斯洛伐克生产的,英国叫它是布伦机枪。好处是结构简单,动作可靠,维护使用方便,火力强、精度高。弹匣在枪身上边,装弹20发。瞄准具由准星和缺口照门组成。发射7.92毫米子弹,有效射程900米;理论射速----每分450~500发。它的孬处是卡壳率高,需要经常抹油维护保养。所以许传领平时不但经常琢磨它,还很照顾它,不光叫副射手经常擦,自己也经常擦。 现在他的眼光一下就连串了准星、照门和靶子,先是几个节奏分明的点射,只听“哒,哒哒,哒哒哒”,六发子弹先点射出去,接着就是连射,哒哒哒……十二发子弹一股脑儿射了出去。这种机枪的枪托后部有托肩板和托底套,内有缓冲簧,可以减少后坐力。射击前,把托肩板上面的簧片扳开,打开托肩板,抵在肩上,和木托形成了一个小三角;射击过程中,机枪手的肩窝,控制板机的右臂、右手,压住枪身抓手的左手,形成了一个大三角;持枪人的着力点和机枪脚架的两个支点,又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几个三角共同起作用,所以稳定性很好。但稳定性不论达到什么程度,也要求持枪人微妙的感应力与之相通,否则,你下多大力气也未必能真正掌握它。有的人打了一辈子机枪也未必成为好射手,就是这个道理。 许传领天性就是一个打枪的料,枪身向身上一靠,感觉就来了,挡都挡不住。射击时,身子马上就会和枪身形成一个和谐的感应体,微妙地调节着枪身,使之始终保持在一条轴线上。眼下他打完了一梭子,经过验靶,子弹全部打中了。考察机枪的射击尤其是连射,在百米外,只要能射中靶子,就算是优秀了。 在他射击完的剎那,刘洪宪半仰身子爬在右边,麻利地卸下了枪身上的枪管,把一根新枪管换了上去——现在这根枪管是不需要换的,他们只不过是为了表现一个配合过程。在这同时,许传领也接过张寒食递过来了的新弹匣,“咔”地安在了新枪管上,做好了下一次射击的准备。整个动作配合得当,一气呵成。 他们三个人站起来,并排站好,面向观摩的人群“唰”地打了一个敬礼,一个向右转,走回了队列。赢得了在场所有人的啧啧赞嘆。他们赞嘆的不仅仅是射击成绩,还有他们小组的战术配合动作,这才叫战斗力。还有,主射手眼里自始至终透着的一丝冷蔑、一丝凛然,也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下一个出场的是一排副排长贺篷,进行的是科尔特左轮手枪射击。这傢伙原来是新四军一支队的,参加过皖南事变突围,1946年随部队撤到了山东,在一次战斗中负伤,出院后原部队转移,他就地参加了鲁中军区独立团,在侦察排当副排长。他上场后,先来了个装子弹的动作,只见左手从布兜里掏出六颗子弹,在持枪的右手掌上“咔”地一拍、一晃,眨眼间六颗子弹全部上了弹仓,枪柄稳稳地攥在了右手里,剎那间举枪射击,“啪啪啪……”连着六声枪响过后,报靶员报出了五十八环的成绩。他好象还不怎么满意,在人们的啧嘆声中,嘴里不知骂了一声什么,才入了列。 第七卷 侦察连(126) 一排一班副班长魏继贤用的是三八马步枪,他先进行的是百米三发射击,用卧、跪、立三种姿势,三发三十环;接着是二百米五发射击,三发子弹打完了前边的三种姿势,他又仰躺在了地上,枪托顶在右掖窝里,枪桿摽在左膝盖边,凭藉左腿的伸、绻、移、摆,牵动枪桿,瞄准目标,一拢板机,“啪”一声,命中靶心。 周围响起了称奇声:“啧啧,躺着也能打啊!” 议论声还没落,魏继贤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扛着枪转身向回走,大家都以为他的射击结束了,他却猛一回头,枪从肩上向下一甩,一个出枪动作,“啪”一声,枪就响了,打完了第五发子弹。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是在同时完成的。 第170页 人群里又有议论:“呀!这是回马枪啊!” 报靶员又报靶了,他这五枪,又是个五十环。 他这才真的往回走,枪背在肩上,胸挺背直,一脸的矜持。不象是他给人家表演,倒像他是正在检阅队列的首长。摸着他脾气的人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一副德行。他这表现还是轻的,在一些说话的场合,哪怕是啦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他也经常胸一挺,嗓子一清,学着首长讲话的气派,拖腔拖调地啦一通。怨不得外号叫“二政委”呢。 射击完了,接着就是投弹、攀越障碍,格斗术,匕首术等表演、比赛,许多人都亮出了绝招。老侦察班的人包括董家莆、宋加强、彭二、邹见富几个人,都显了一下身手。董玉麟还来了一段六合拳,一会儿力士分牛、一会儿西子捧心、一会儿掀箱取宝,一气耍完了七十二式套路,精瘦的身子皮球样蹦来蹦去,虎虎生风,很有些架式。也惹起了声声赞嘆。 3 出现在比赛场上的,有几个人许传领早就认识了。 比方魏继贤,是枣庄人,15岁当煤矿工人,一下井就是一天,一班发两毛钱,五斤硌牙的豆面。因为矿里天天死人,日本人一车车往北门拉,他回家就能见到路边白森森的骨头。他干不下去了,跑出来参加了铁道游击队。再后来他们那拨人跟着原铁道游击队队长刘金山编入鲁南军区特务团,他到侦察排当了侦察员,在这里和许传领他们碰了头。 还有杨守莱,凫山县(现邹县)人, 15岁参加了区中队,是个愣大胆,一次区中队到一个二鬼子据点喊话,本来是想叫他们投降的,谁知二鬼子出据点来打他们,他们一慌,多数跑散了。区中队长掉进了壕沟里,在下边吆喝,没人管,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杨守莱本来也要和人跑的,听到队长的喊声,不跑了,把一条腿伸下壕沟,把队长拽了上来。其实二鬼子也就出据点打了一阵枪,没象样地追他们。 回去后队长连着骂了好几天娘,也不知是骂谁。惟独对杨守莱好,还问他乐意不乐意用手枪。在杨守莱眼里,当官的才用手枪,莫不是想叫自己当官?就心怦怦跳着点了点头。哪知队长是见他胆大机灵,想叫他当侦察员。他知道了后,略有些遗憾,不过还是挺高兴。侦察员也不孬,毕竟是挎手枪的。后来随着升级,他们编入了鲁南军区十九团,他在侦察排干侦察员。许传领和他认识是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 那是在1946年12月的鲁南战役前,鲁南军区给各团侦察兵下达了一个奇怪的任务,让他们到兰陵以北,在峄县至太子堂、卞庄一线之间,重点了解下湖和漏汁湖这块上百亩洼地的情况。并绘成地图。许传领在那里碰见了杨守莱等几个十九团的侦察员。因为许传领学过绘图,让邹见富、魏继贤几个人或者用步子,或者拉着皮尺测量,自己用标尺、土造圆规之类的画图,画了不到三天,就把那一带的地形图画好了。 在头一天,杨守莱就守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问:“这一圈圈的是么玩意啊?” 许传领爱搭不理地说:“等高线。” 杨守莱说:“你也给俺画一张吧。” 刚开始许传领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样,虽然那时解放军的衣服没几个干净的,可他比哪个都脏,黑黑的帽沿早软塌下来了,盖住了半截眉毛,衣服上到处都是磨得发光了的灰块子,领子都快成了黑铁圈了,隔远了看,倒象一个古代的铁甲武士。怪不得和他一起的人喊他是“杨赖呆”,意思就是懒汉、拉里拉蹋的人。可这人是天生的自来熟,见谁和谁好,不论你怎么对他,他老是对你笑眯眯的,使你讨厌不起来。自他们在下湖边碰了头,互相知道了身份后,他就和许传领粘上了。 眼下他对许传领提出要求,接着就从脏不拉叽的口袋里抠出几个干瘪的山栗子,笑眯嘻嘻地说:“你吃吧。”说着就塞进了许传领的口袋。 不过许传领并不领情,说:“那还中?” 因为画这种地图上边也没要求多么规范和专业,只要把周围大体的地理形势和距离标明白就行了,各团的侦察组应该按照自己的角度画,画完了交上后,上边综合考虑着使用。所以说许传领没答应。杨守莱见许传领很认真的样子,看看许传领的口袋,心疼了一阵山栗子,也没再勉强,讪讪地离开,领着他那几个弟兄到一边画去了。画完后,怕别人看不明白,还让一个识几个字的侦察员在上边歪歪斜斜地标了不少字。地图交上后,据说军区还是选用了许传领画的那一张。还有人说粟裕拿着这张图,亲自到现场去勘察过。 侦察兵们回到各自的部队后,就投入了紧张的打坦克训练。什么反坦克装备都没有,怎么练?练怎么接近,怎么糊瞭望孔,怎么揭盖子,怎么用自制燃烧瓶、手榴弹、炸药包炸,都是土掉渣的办法,简直就是些娃娃游戏。坦克的原产国——美国的正规教科书上是绝对没有预防这种打法的训练大纲的。地方上,鲁南区紧急动员20余万民工支前。刚进行了“双减”和初期土改的庄户人,很知道报恩,一动员就出来了。不同的是,往时支前,都是运送粮食、弹药、担伤员,这次支前是干什么?是在下湖和漏汁湖这一带挖坑。这里本来就是一块洼地,土质松软,一杴下去就是一个坑。几天过去,但见这百亩洼地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深坑,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片鱼鳞。洼地一边的公路,被挖了三条宽6米,深5米的深沟。挖好后,华野指挥部要求鲁南军区的几个团埋伏在周围。 第171页 第七卷 侦察连(127) 其实他们还不知道,这正是鲁南战役的前奏,作战对象是国民党整编第26师及第1快速纵队,它们可都是国民党的嫡系,一式美式装备,抗战时参加过缅甸远征军,把日军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第一快速纵队,核心部队的坦克、装甲车、榴弹炮、卡车,包括所有的轻重武器甚至连从头到脚的服装,也都是美国提供的。其中的战车第一团,开始干脆由美国人白伦上校亲任团长,后来才由蒋总统的儿子蒋经国接任。 这支部队一动起来,铜城铁阵,喷火吐钢,可以吹风似地把挡在前边的任何力量都销蚀得无影无踪。可以说,其战斗力在世界上也是一流的。按常规,对这样一股令人生畏的力量,土八路应该避其锋芒才对。别说国民党不相信共产党会有胆量和办法对付他们,就是鲁南军区的部队也有些怀疑,不让他们参加打突击,让他们埋伏在这个鱼鳞坑阵周围,人家的坦克怎么就能听你的,偏偏向这里走?但不按常规出牌的共产党的军队将领,偏偏就有这样的胆量,偏偏就能想出一些邪不拉叽的法子来对付自己的对手。 战役是1947年元月2日22时打响的,撕杀到4日,在雨雪寒风之中,马庄、太子堂一带整编26师师部及44旅全部、169旅大部被歼,第1快速纵队依仗钢盔铁甲和巨大的火力优势,杀出重围,夺路向西,往峄县撤退。南、北、东三个方向都有解放军的主力压逼。快速纵队铁甲滚滚,就算是撤退,也带着一股凛凛的杀气,势不可挡。但走至卞湖、漏汁湖一带时,前面的公路已被几条宽大的深沟切断,好在旁边有一块低洼的开阔地,坦克、装甲车、汽车争先恐后地开了进去,想从那儿绕过去。但实在没想到,这里是壕沟纵横,深坑遍地。加之雨雪下个不停,泥泞如胶,车辆进去后,不是被陷进深坑,就是被泥泞粘住。 正在这时,周围升起来了信号弹,八二炮、六0炮、重机枪钢心弹,急风暴雨般卷了过来。国民党部队知道已陷入生死之地,也拿出了决绝的气势,就是有坑也要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前边的坦克陷进去了,后边的就压着冲过去。无奈坑太多了,那些坦克、装甲车是填不满的。 鲁南军区的几个团见是时候了,吹起了冲锋号。这一下,许传领们也不埋怨不过瘾了。和其他的战士一起,嗷嗷喊着沖了过去。 此刻快速纵队搭车的步兵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志,下车纷纷逃窜,或者干脆等在那儿投降。坦克兵的心理也很复杂,要是他们开火,那一辆辆坦克,即是开不动了,也是一座座坚不可摧的钢铁碉堡,对方是占不到便宜的;但他们许多都是从缅甸战场上下来的学生军,可以红着眼打日本,现在是第一次投入国内战场,面对的毕竟是中国人,让那可怕的火力喷过去,总不是那么好下决心。更主要的是,现在是陷入死地,抵抗即便可以增加对方的伤亡,但总归很难逃走,徒增自己的罪责。 毕竟还是有开火的坦克,不过从瞭望孔里看去,这些共产党的士兵竟然不怕死,楞往这些浑身铁甲的庞然大物上扑。他们又不是盲目的,分成一个个战斗小组,青蛙似的蹦蹦跳跳,躲避着火力,就算有倒下的,也不管不顾,照样向前沖,不多会儿就有窜到坦克射击死角的。这一下就出现了令坦克兵们瞠目结舌的景观,有几个解放军士兵紧帖着一辆陷在泥里的坦克转,老想向上爬,爬上去就滑下来,直到第三次才有一个从坦克后腚爬上炮塔,抓着一个铁稜子稳住了。坦克里的士兵很惊慌,不断地开枪开炮,可老是打不到他。终于,这个士兵看到炮塔上有几条小缝(呼吸孔),就把枪口插进去,“砰砰”打了几枪。坦克终于不动了,顶板掀起来,里边的人举着手出来了。开枪的是鲁南军区19团侦察排的杨守莱。 在另一个地方,一个士兵爬上一辆还在挣扎着开动的坦克,用一把泥糊住了瞭望孔,坦克转动炮塔,想把他甩下去,可他紧紧地抱着炮管,身子随着炮塔转。坦克兵掀开盖子,伸出手臂要用手枪打他,他一边躲闪,一边伸手拽住了那只胳膊,硬硬地把坦克兵从里边拖了出来。这是特务团侦察排的许传领。坦克只好停住,投降了。 放眼看看,几乎所有的坦克、装甲车都被解放军士兵围住了,僵持了不多会儿,就纷纷投了降。许传领把抹在瞭望孔上的泥巴抹了去,跳进坦克,好奇地坐在驾驶座上尝了尝滋味。里边挤得要命,汽油味直堵鼻子,边上还堆着一堆坦克炮弹。在里边看来也不舒坦。从瞭望孔里看出去,能清楚地看见一辆辆汽车、坦克。汽车上都用白漆写着“炮五团”的字样。 他出来后,一个大个子也了进去,说:“娘的,老子也尝尝滋味。”这人是魏继贤。 最后他们三个都从坦克上跳下来,嘿嘿笑着捶了对方的肩窝一下。 这个在印度、缅甸战斗了五年,打出了威风的部队,就在共产党部队最原始的泥坑阵和贴身战法中败了下来。诺大的一个快速纵队,只有七辆坦克终于突出重围,逃向了峄县。第一纵队既然已经覆灭,解放军乘胜转兵峄县、枣庄、齐村,全歼26师残部和整编51师,那突出去的七辆坦克,又一次被俘虏了。此役历时18天,共歼敌五万三千余人,生俘两位师长马励武和周毓英,缴获坦克24辆,榴弹炮48门,汽车470辆。 第172页 几个侦察兵都感到很过瘾、痛快。他们也成了哥们。 4 侦察连训练了不几天,就突然接到任务,组成一个二十几个人的侦察分队,包括机枪班的两挺机枪,携一部电台,到临沂附近对国民党军的兵力部署,以及临沂以南国民党军的活动情况进行侦察,把情报汇报及时提供给纵队,特殊情报可以越级直接向华野总部报告。 第七卷 侦察连(128) 临沂眼下驻有国民党第83师和王洪久的保安旅,虽然它的四周不远就是解放区,但附近一些村庄还在他们的控制之下,防范很严。 侦察连里有人有些迷糊,看样子这次侦察是为打临沂做准备的,可为什么还要把侦察到的情况越级向总部汇报?就一个临沂城,至多一个纵队就可以解决了嘛! 侦察分队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到临沂西南约二十多里的地方。 因为这一带是敌我交叉区,一些闹过土改的村子,都叫王洪久的还乡团洗劫过。放眼瞅去,村子里房屋倒塌,人烟稀少。成熟了的庄稼没人收割,整个田地里清冷荒凉。经常会看到一堆堆死尸。看那样子,刀砍、活埋、开水泡、剖腹、挖心、割鼻子、挖眼、割奶子等等的手段没有用不到的。有的一个坑里就埋四、五十个人,被狗扒出来,撕得肢体散碎。狗吃死人都吃红了眼,见了活人也会扑上去。在一个小村子里,十户人家都被杀光了,在一家,他们看到了五个尸体,其中两个是年轻女人,赤身露体,头发乱糟糟的,有一个还可看出扎着一条辫子,无疑是个没过门的闺女。她们的下身里插着树枝,流了一大滩血,看来是被糟蹋死的。还有一家,在炕上斜躺着一个女人体,满头是血,一个一岁大小的小男孩趴在女人肩上,脸带着泪迹,身上无伤,一定是饿死的。 侦察分队的人看了,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单是恨了,还有很异样的感觉,人啊!你说他是人,可到了一定的份上,你说他是什么都不奇怪!董玉麟边走边摇头:“哎——过了,过了!” 他们原计划是到一个叫隋家庄的村子住下来,在地方干部的帮助下开展工作。但这时天已经放亮,离隋家村还有几十里路,便在附近一座山上转了半天,找到一个山洞,钻到里边临时隐蔽起来。 眯了一阵眼,天亮时从洞里探出头一看,不由得楞住了——四周的大小道路上,到处都是国民党兵。原来因为近来形势紧张,83师和保安旅经常进行例行的搜山。侦察兵们简直象饺子馅一样被包在了中间。石洞很浅,只要梢一露头就有被发现的危险。他们大气不敢出,在里边憋了一整天,啃了一点干粮,水也没喝一口。 好容易等到晚上,敌人退后,才小心地摸出来,赶到了隋家村。谁知刚进村,就和敌人的游动哨碰上了。枪声一响,四面枪声都响起了,许多国民党士兵围了上来。董家莆急忙让许传领带着两挺机枪站在前边,顺街狂扫,弹道在街筒子里划出一条条绵密的火龙,撞在两边石壁上,火星乱迸。 许传领有好长时间没这样开过枪了,张着嘴,机枪在怀里抖抖地跳,就象有一阵狂笑从心里颤出来。跟在机枪后边的战士同时向前后扔出了手榴弹,国民党兵一下被打蒙了,趁着这个机会,他们一声吶喊,沖了出去。越过一条小河,狂奔十几里,在一个山村隐蔽起来。没想到临近傍晚,又被一股搜索的敌人发现了,又是一阵好打,好容易突出去,甩开了敌人。 董家莆骂了一声:“娘的!”要大伙都说说,应该怎么办。 杨守莱说:“俺家离这里不远,村子西边有座姑姑子山,半山腰全是洞,洞洞相连,里边还有泉子,藏个几百人没问题。在上山的要道有一桿枪守着,多少人马也上不去。” 董家莆一听,很高兴,决定採纳他的意见。当晚他们避开一个个村庄,赶到了那里。按照地形布阵设防,洞口和要道都用石块垒起来,设上暗哨,这才象样地歇了下来。 董家莆考虑应该找到这一带的地方武装,依靠他们开展工作,不然单凭侦察分队真还很困难。第二天晚上,就把杨守莱、许传领派了出去,要他们潜回杨守莱的老家杨家庄。 杨守莱先没回家,悄悄敲开了他二婶子家的门,让她帮着联繫区中队。可他二婶子还没答应就先哭了。原来,就在上个月,杨守莱的爹被还乡团抓起来,让他把杨守莱找回家,他到哪儿去找?撑了三天没答应,就被活埋了。离这里不足三里的金家沟村的祠堂已经成了国民党的区公所,村里住着几十个还乡团,还经常到这里骚扰。 杨守莱早气得眼里冒火,浑身哆嗦了,看了看许传领。因为这次他们下来,许传领是头。许传领也气得不行:这帮畜生,比日本鬼子好不到哪里去。问了问杨守莱二婶子祠堂里的情况,很想把那帮还乡团端了。不过他觉得还是应该先把联繫区中队的任务完成了,再找机会端那帮狗日的。杨守莱敛敛火,同意了他的看法。 杨守莱的二婶子出去找到了区中队。队长带了几个队员,和他们两个一起回到了山洞。董家莆说出了要区中队配合他们完成任务的想法。这一带本来是解放区,现在还乡团肆虐,区中队已经转入了半地下的游击状态,乍见了自己的部队,亲切得很,队长痛快地答应了董家莆的要求。不过他也提出一个要求,要侦察分队帮助他们打掉金家沟国民党的区公所。这帮龟孙有临沂城里王洪久的撑腰,作尽了坏事,区中队一时治不了他们。杨守莱和许传领本来就有这个想法,立马就迎合。董家莆想了想,终于点了头。 第173页 5 第二天下半夜,侦察分队和区中队摸到了金家沟村外。区中队队长介绍说,还乡团分两拨住在村内,一拨住在祠堂,一拨住在村里的刘家大院。侦察分队和区中队的人也分了两拨,一拨对付祠堂,一拨对付刘家大院。董玉麟、彭二先摸了村头的哨,两队人就扑了进去。 第七卷 侦察连(129) 贺蓬带一队人负责解决祠堂里的人,杨守莱和许传领是尖兵。 杨守莱对这个村子还是很熟悉的,带着许传领顺墙根向祠堂摸去。走到一个巷口,躲在一棵大树后边,悄悄向祠堂门口观望。看见一个岗哨抱着一桿长枪,蜷缩着身子,依着墙在打盹儿。他两个顺墙根的阴影,猫似地摸过去,许传领一下勒住了他的脖子,用匕首抹了他的脖子。此时的杨守莱,身子里的杀气早就压不住了,竟然忘了自己是尖兵,顾自沖了进去。许传领一看也没办法,也跟着沖了进去。 他们已经知道有十五个还乡团员住在祠堂的南屋里。摸到门前,听听动静,里边起伏着酣声。杨守莱向门轴上撒了点尿,悄悄把门端下来,两人进了屋。 借着窗外透过来的朦胧的月光,可以看见有十几个人个挨个挤在一个通铺上。他两个手持短枪,对一下眼,象在自家里似的,许传领大咧咧地走到铺西头,杨守莱大咧咧地走到铺东头,同时出枪,从边上到中间,不慌不忙地点开了名。一声响就是两个,打的都是脑袋。等铺上的人反映过来,要爬起来时,两人已经点到第四枪,打死八个了。剩下的七个,懵懵怔怔蹦起来时,两人冷静地抬高枪口,“啪啪啪”又是几个点射,七个人全躺下了。 算起来,许传领开了八枪,杨守莱开了七枪,一枪一个,十五个人一个没剩。打完后他们吹吹枪口,看到依在枪架上的十几棵长枪,理也没理,只顺手把挂在墙上的两棵汤姆枪捞了下来。整个过程最多几十秒钟。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时,贺蓬才带人冲过来,一看,已经完事了。操着安徽腔骂他们:“妈了个巴子!叫你们当尖兵,你们当了突击队了!” 区中队的人进去把长枪抱了出来。 这时候,刘家大院那里枪声已经激烈地响起来了。他们急忙赶过去,见董家莆他们已经冲进了大院,便跟着沖了进去。却发现后墙被推倒了,除被打死的几个,一些还乡团已经跑了。 区中队队长脸一下变得刷白,说:“糟了!还乡团长跑了。这次没打死他,回头这一块老百姓又倒霉了!”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董家莆懊恼地一咬牙:“奶奶的!追!” 撒腿就向村外追,一直追到天放亮,终于看见了二十几个还乡团的影子。还乡团看见他们追上来了,也有些慌张,跑到路边一个坟地里,向他们射击开了。 董家莆说:“打!” 侦察分队的精神头儿一下起来了。董家莆一挥手,分了两队,两挺机枪掩护,一队正面进攻,一队右边迂回。机枪的火力象两条火鞭一样向坟地里抽去,哪个地方传来枪声,鞭子就会抽到哪里。甭说侧面进攻的了,就是正面进攻的那一队,还乡团也压不住,十二个人分了四组,三人一组,手持汤姆冲锋鎗和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马大盖,一会儿利用土坎,一会儿利用洼地,一会儿跃进,一会儿匍伏,蹦蹦跳跳,眨眼间就接近了坟地边缘。侧面迂回的那队人也包抄了过去。娴熟的战术动作,不光令还乡团恐惧,连那个区中队的队长也看呆了,他叫住队员,让他们看侦察分队的进攻,说:“娘的你们都给俺睁大眼睛看看——看清了没?仗就该这么打,嗯,就该这么打!” 坟地里的还乡团终于撑不住了,撒脚丫子就跑,侦察分队的两挺机枪、四枝冲锋鎗和十几杆步枪,织成一张弹幕,铺天盖地地盖了过去,就象撂麦个子似的撂倒了一片,只有5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侧面迂回的几个侦察员压过去,全抓住了。 还乡团员多数是在土改中逃出去的地富分子,和当地的贫僱农一见面,双方眼里就冒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地方部队的战士多是当地农民,所以他们抓住了还乡团,一般很少留活的。抓到这五个后,杨守莱当场就点了三个,剩下吓蒙了的两个,还没等他动手,叫董家莆制止了,说要问问情况。问了几句,这两个小喽罗什么有用的都不知道。杨守莱看看董家莆,董家莆眼光冷冷的,没说话。 杨守莱刚要举枪,彭二一把推开他,说:“你小子怎么不知道省子弹啊!” 把那两人把往路边一推,没等人看清什么,只见一把匕首在空中一闪,两个还乡团就被挑开了膛。 区中队的人脸都看白了。彭二看看躺在地上的人,照他们身上擦擦刀上的血,好象还不过瘾,踢了踢他们,才离开了。 此后,侦察分队开始布置侦察任务,分成几个小组,分散到附近各村,由区中队牵头,依靠当地积极分子开展工作。山洞作为基地,电台留这儿,由几个侦察员驻守。各小组掌握情况后,随时到山洞里来汇总,选择有价值的,通过电台发给上级机关。 他们有的披上蓑衣,化装成下地的、放牛的,靠近公路边侦察敌人的调动情况;有的干脆化装成做小买卖的,混到临沂城里侦察。被他们动员起来的老百姓也发挥了作用,连一些老太婆、小媳妇、小孩子也成了侦察员。公路和据点旁边,早晚都有拾草、拾粪的,要是路上过兵,他们就数着数,按照侦察员告诉的,一粒石子一辆车,一根草棒十个人,一根小木棍一门炮。每天都有十几、几十条消息集中到山洞里来。时间不长,临沂及周围的敌驻兵情况和临沂以南一些敌人的活动情况,都让他们捕抓到了。一些情报随着电台,源源不断地发往纵队司令部和华野司令部。 第174页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华野部队在进行济南战役之前,对济南以南临沂之敌的一次侦察活动。为的是摸清他们的情况,由此估计济南战役打起来后他们的动向,以决定採取怎样的应对措施。 第七卷 侦察连(130) 6 完成了这次侦察任务,他们侦察连拉到解放区一个叫麻疃的村子里休整。老百姓在村干部的带领下对他们进行了慰问,花生、鸡蛋、鞋垫什么的送个没完,还吃了一顿猪肉水饺,真像到了天堂一般。机枪班和一排被安排在了一个宅子的东、西两间屋里,这是个青砖青瓦到顶的四合院,肯定是家大户人家。不过这家的闺女却是共产党的干部,宅子堂屋里的南墙上,帖着好几张奖状,都是模范共产党员、模范干部什么的,盖着滨海专署的红印。 这家的房东——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直没出面,只让他老婆给部队里的人做饭烧水。倒是那闺女一点也不避讳,总问同志们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她看去很干净,皮肤白白的,模样很俊。不过表情老抑郁着,像有什么心事,叫人猜不透。彭二和邹见富老爱和她说话,她虽然也和他们说,不过看来更喜欢和邹见富说。 这天吃完了饭,她突然来到东屋,说要把一些书送给邹见富,让同志们好好学习。邹见富接受了,说以后就教排里的同志学这些书。他三掏两掏,拿出自己的钢笔,要送给那闺女。那闺女突然眼里有了泪,说:“俺用不着了。”说罢扭头就走了。 本来屋里除彭二嫉妒地看着邹见富,别人心里都暗暗羡慕,但这一下子,倒弄得邹见富和满屋子的人摸不清头脑了。 到邻村师部开会的董家莆和宋加强回来后,突然召集全连说要开一个紧急会议,说现在老区正在搞土改大复查,部队要支持贫僱农的革命行动,不准参与村里的斗争,说三道四,绝对不能同情地主,大伙儿说:“地主该斗就斗呗?同情个什么劲儿?”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街上敲锣打鼓,口号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许传领他们出门一看,见房东一家都被绑了,那闺女竟然也在里边,被一群人押着向外走。许传领他们迷糊了,她明明是共产党的干部,而且还是模范,怎么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走了?邹见富的反映更强烈,脸都白了,锁着眉,抿着嘴不说话。 部队的人虽然没参加斗争会,不过不断听到一些消息,听得他们浑身发麻,因为一些贫僱农对地富份子用了些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堂。许传领他们住的房东家的闺女,竟然经过了“耙齿定四肢”,“火筷烙腚穿孔”等等的折磨,最后在一阵乱棍之下结束了性命。后来听说,那天滨海专署曾派人来想把她接走避一避的,但为时已晚。他们什么也没敢说就回去了。 房东家的闺女遭到了这种结果,包括房东在内的其他被斗者的下场就更惨了,什么“上望蒋杆”、“上望蒋台”、“啃草疙瘩”、“割耳朵”、“火筷子扎肉”等等。所谓上“望蒋杆”,就是在场子中央竖一根十几米高的杆子,把绑着胳膊的被斗者滑上杆顶,下边的人问:“看没看见老蒋?” 上边的人喊:“没看见——” 下边的人就喊:“娘的,没看见就再升一回。”说着把绳子一松,杆上的人就“砰”地摔了下来。接着又把人拉上去,又问:“这回看没看见老蒋?” 上边的人气息奄奄地回答:“看见了——” 下边的人就喊:“娘的,还真盼着老蒋来哩!你下来迎他去吧!” 说着又一松绳子,上边的人又摔了下来,几次三番地就会摔个血糊燎烂,没了气儿。 所谓“啃草疙瘩”,就是用绳子栓上人的两个脚脖儿,套上毛驴拉着满村转,被拉着的人脸朝下,啃着地皮,啃不了两转圈就把五官磨平了,头颅变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肉球。 这一下侦察连的人都明白这大复查是什么了,原来就是要把地主、富农扫地出门,彻底消灭啊!他们原来当然是贊成斗地主的,可一看到了这种程度,就看不下去了,愤愤不平。尤其是邹见富,眼泪汪汪的,说:“有政府在,怎么好随便把人打死呢?再说,怎么把自己人都打死了呢?” 没想到他这话不知怎地传到贫僱农小组的耳朵里去了,马上就有一群人找到门上来,说他同情地主,要拉出去批斗。那时的批斗,只要拉出去就别想活着回来,乱棍打死是轻的。许传领急了,一边说着好话,一边急忙让杨守莱快到连部送信。 宋加强急急慌慌地赶来,一边阻止着贫僱农,一边再三解释,说他的战士不是同情地富,是言出有误,不了解政策。并说责任在领导对战士教育不够,请贫僱农原谅。好容易平息下来。 贫僱农走后,宋加强捏着一把汗,把邹见富好一顿熊,说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谁也保不下来。 原来,当时的山东省政府主席黎玉有明文规定:不管是谁,也不管你在政府,部队有多高的职位,只要群众要你回去批斗,你就得回去,任何单位不得阻拦。 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还是议论,说:“娘的,那些什么贫僱农?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这种做法的?” 第175页 董玉麟嘆口气,说:“过了,过了。看见了不?人啊,到了这份儿上,成了什么了?啊?怪不得呢,就这个搞法儿,起码为蒋介石送去了几十万还乡团。”不过他又说:“这样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有点杀气,一些人铁心变成了共产党。没这样的人也不行。再说了,硬生生把地送给贫僱农,更——更是把事儿做到家了!共产党的底子算是牢靠了!” 许传领突然想起这年元旦过后不久,部队开始搞新式整军运动,当中还闹了一阵“三查三整”。开初各单位都成立了贫僱农小组,权利大得出奇,当官的都靠边站,什么都由他们说了算。特务团侦察排的许传领和彭二被推进了这个小组,不过许传领不感兴趣,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的弟兄,谁不知道谁?查这个查那个的,什么意思啊!真是不得劲儿。 第七卷 侦察连(131) 不过彭二可很当回事儿,很拿大,特牛,连董排长都敢顶,后来连岗都是他派了,自己倒不站岗,成天窝在热炕头上。 “三查三整”就是先诉苦,每个人都把自己受过的苦倒出来,倒得眼泪涟涟的。李乃好家里受的苦不少,诉苦勾起了他的伤心事,都哭晕了,一度只大睁着眼,觉不睡,饭不吃,谁劝他都不听。后来宋加强发现他看见了写在黑板上的“毛主席”三个字,嘴里就老是恭恭敬敬地嘟囔,灵机一动,到吃饭的时候,就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吃饭!”他就吃了。到睡觉的时候,他要是还不睡,就再给他写个条子:“毛主席叫你睡觉。”他就睡了。好多天以后,才不用给他递条子了,不过特地把他补进了贫僱农小组。 诉苦完后又开始个人检查,人人过关,看看有没有违背自己阶级的思想和行为。一个人 检查完了,大伙儿再帮助,反覆找问题,找到了就再进行“三整”。直到实在没问题了,才能过关。这一整还整出了不少事儿。比如对赵庆江对老百姓态度不好的事儿,就反覆批评了不少次,直到赵庆江认了错。这件事当然也跑不了许传领,好在赵庆江把主要责任都揽过去了,才没怎么难为他。要是彭二再想咬他们,许传领就拿“有人乱串门子”唬他,这一唬就灵,彭二就会顾左右而言它,转了话题。 因为彭二的事他们毕竟没抓着实的,所以也只能唬唬。 到董士麟那里就麻烦了,反覆叫他交代在旧军队里的事儿,怎么检讨也过不了关,最后他跑到团部,把枪一交,说不干了。对这个出名的老侦察兵,团长自然要保,亲自到侦察排打了招呼,才放过了他。 侦察排里幸好没有地富出身的,别单位里一些地富出身的,都要送到教导队集中,每个人都要“大拐弯”,反覆检讨,直到组织觉得你能彻底与自己的阶级断绝关系了才能过关。不少单位开除、处分了人,还有的枪毙了人。有一个司务长,还是个老红军,就因为贪污了三十几块钱伙食费,就被枪毙了。有几个贪污少的,拉去陪绑,吓得尿了尿。 这样搞了一阵儿,看来上边看着有些过火,就把贫僱农小组撤了,运动又交给党支部领导了,慢慢地才结束了,彭二也不牛了。接着开展了大练兵。 这一下大伙儿才感到松了一口气儿,练兵练得热火朝天。他们都有个感觉,身子再累也比心里累好。 一天晚上,许传领对董士麟说:“哎——你说咱不好好打仗,捣鼓些这个干什么?” 董士麟却说:“咳——不这么简单啊!你说世界上哪号军队能这么捣鼓?光整风什么的咱搞了多少次了?甭说还天天这教育那教育了。俺当跳墙和尚那剎,见那些和尚念经也没念这么紧。这一来,虽说是过了点,可到底还是能把人心拧紧了——” 他摇着头,看来对被整的那一下,还是心有余悸。 许传领一想,也是,你说这诉苦、阶级教育什么的,自己开始也不当回事儿,甚至还觉得不得劲儿,可就因为这么一次次地搞,终于也觉得自己这贫农出身是一个好阶级了,和共产党天生是绑上块的。 就在这天晚上,副排长宋加强突然把他找到村头,说要和他啦啦哌。 原来,经过长期对他的考验,党组织决定发展他为党员了。当晚就举行了仪式。跟着宋加强宣誓时,他也不十分明白誓词里的话,不过有了一种感觉,就觉得从此身子里多了一种东西,站得更牢靠了似的。 说起来,几年前入党不入党这事儿就闹得他发晕,本来都快忘了,眼下呢?却说来就来了。那个老是别扭自己的杨义,听说也没跟着部队去东北,而是调到了鲁中军区,按说他早离自己远远的了,可进这个门,还是要这么长时间!也真是的! 举行完了仪式后,宋加强送给了许传领一个棕色的硬壳笔记本儿,说他学文化学得好,认字越来越多了,往后可以用这个本子记记事儿,炼炼写东西。 许传领看着这个本子,很是喜欢。在他眼里,这玩意儿只有有文化的人才配用,他配得上吗?不过既然副排长给了自个儿,说明也差不多了。他小心地把本子捧在胸脯那儿,给副 排长敬了个礼,说了一声:“是!”离开了。 宋加强看着他的背影,满眼里都是欣慰。 第176页 许传领是他和董家莆带出来的,当时还是一个毛孩子,眼看着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眉毛浓黑浓黑地扬在额上,眼睛精灵精灵的,一米八多的个头,武装带扎在腰里,勒出了一身的健子肉,真是个虎背熊腰。有一点他还不知道,就是许传领的穿衣、举止一直是把他当样子学的,在早学得还不咋地,现在是越学越象样了,风纪扣经常扣得严严实实,浑身上下板板整整,要多英武有多英武。真是块好坯子!连他自己都有些嫉妒了。他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暗里。 自有了笔记本儿,许传领就开始用那支钢笔了。一是眼下团部里有墨水,用起来方便;二是他觉得这笔记本儿称用这支钢笔。他开始学着写日记了,先开个头儿,再记事儿,再结尾,就像一篇小文章了。这钢笔一直留在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散发出淡淡的、甜甜的又是酸酸的味道,叫他呆呆地想上好半天。 没想到这天,在麻疃又发生了一件蹊跷事儿,在开斗争大会之前,一个本来也要斗争的富农家的闺女失踪了,贫僱农小组带人搜了半天也没搜到,没想到这天早上,有人在村北的坟地里看见了她的尸身。光光的,头、四肢、奶子被割掉,肚皮被豁开,下身和直肠都被掏出来了,简直就像被宰了的一只羊,整个现场狼籍一片。区上的公安员来调查,还到侦察连找当晚站岗的彭二了解了一下情况,彭二说什么也没看见。 第七卷 侦察连(132) 本来这闺女也要在斗争会上砸死的。既然调查不清楚,这事也就算了。 不知怎地,许传领看见董玉麟老是看彭二。厚厚的眼皮一掀,一道光闪一下就合上了;不多会儿,眼皮又掀一下。 在麻疃住一些日子,说话间就到了9月,一天,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归队,参加济南战役。 第15章 1 1948年的9月,国共两党两军大决战的态势,在关内、关外都已初露端倪。 关内决战的开端,集中在山东省会济南。华东野战军分成攻城、阻援两部分,攻城部队分为东西两个集团。东集团由第9纵队、渤海纵队和渤海军区部分兵力组成;西集团由第3、第10及两广纵队、鲁中南纵队第46师组成,另以13纵队为总预备队。阻援部队也分为阻援、打援两个集团,阻援集团由第4、第8两个纵队和冀鲁豫军区部队组成,部署在运河以西城武、金乡、巨野、嘉祥一带;打援集团以第1、第2、第6、第7、第12纵队和中原野战军第11纵队以及鲁中南纵队第47师组成,部署在邹县、滕县一带。 华野部队除了特种纵队的装甲部队和几个炮兵团,每个纵队都有自己的炮兵团,司令部一声令下,32万大军,又加几十万支前民工,近百万人马,如漫野的铁流,车粼粼,马萧 萧,在齐鲁大地上捲起滚滚尘土,势不可挡地逼向了各自的目标。 经过多年血与火的苦战,共产党终于有了这等气吞千里如虎的气势。 鲁中南纵队第47师与其它部队一起,在邹县、滕县一带构筑工事待敌。 许传领心里又憋了火,娘的这不又捞不到打主攻了吗?原来还想到打进济南府,进去看看景儿,闹了半天还得在这片荒野里挖工事。真没道理啊! 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几乎整个47师都有这个情绪。后来,师部悄悄流传开一个说法,说这次说是打济南,其实重点在打援,准备包国民党第2兵团或者第7、第13兵团的饺子。攻城的部队用了14万,阻援和打援的部队却用了18万,连一部分特种部队都参加了。攻城部队是许世友司令指挥,打援的部队却由华野司令部直接指挥。可见上边对打援的重视了。 这么一听,许传领们心里好受些了。要是这么个打法,还说的过去。 阵势既已形成,华野司令部除派出了直属侦察部队,还命令各部队都派出侦察部队对正面的敌人进行侦察。因为这是一次预计规模很大的战役,所以侦察的程度也要达到战役规模,要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 47师决定由侦察连组成三个侦察组,分别由贺蓬、赵庆江、董玉麟带领。并由他们打破班排界限,挑选组员。贺蓬挑了魏继贤、杨守莱;赵庆江点了许传领、李乃好;董玉麟点了彭二、邹见富。 在董家莆眼里,侦察连的兵虽然个个都有两把刷子,但毕竟还有个优中选优的问题,说实话,直到这时他还是认为,他熟悉的、可以称的上尖子的侦察员,还是老侦察班的那几个人,此外,就是贺蓬、魏继贤、杨守莱几个了。 许传领虽然在机枪班里,但侦察连一般不打阵地战,在没有火力侦察任务的情况下,机枪用不上。所以有什么侦察任务,他还是习惯安排许传领参加。只不过他知道这傢伙和彭二这两个傢伙一直摽着劲儿,分配任务时会适当考虑一下平衡。 头天下半夜,贺蓬他们搭乘纵队后勤部的一辆卡车向南走了一段,便下了车步行。到徐 州一线的铁路虽然已被截断了,但他们基本还是沿着铁路线走的。当天傍黑就到了徐州附近。他们估计国民党对从北边来的人比较注意,就绕道从南门进了城。 他们一身小生意人打扮,装做找旅馆,到处转,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气氛,在街上碰到的多是国民党军政机关人员、警察等等,没见到有大量正规部队活动的徵候。随便找一家旅店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是没见到有部队调动的迹象。他们一商量,干脆出了城,向固镇一带走去。 第177页 快接近那里的时候,气氛就不一样了,附近公路上,国民党部队车来人往,周围的村庄都挤挤攘攘地驻满了。 他们不方便靠得太近,走进一个远离公路的小村子,见眼前有两间破房子,进去一看,就一个老太婆。他们说是到这一块收蛤蟆酥的,渴了,想找点水喝。 老太婆眼眉很善,嘆口气说:“哎——兵慌马乱的,还往外跑啊!” 这就张罗着到另一间房子给他们烧水去了。 杨守莱坐在门坎上,说:“闹了了半天,国民党还在这里鼓涌呢!” 魏继贤说:“他们这是和老蒋磨洋工呢!” 贺蓬说:“咱今晚上得出去,摸个舌头,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嘀咕着商量了一个办法。 在老太婆家喝了点水,又掏出一块钱,叫老太婆熬了锅稀饭,熘了几个锅饼,就着咸菜吃了一顿,待到天黑,便离开了。转进一块田野,找到了一熘军用电线桿,顺着走进一处洼地,杨守莱脱了鞋,蹭蹭地爬上了一根电线桿,把电话线剪断了。他们走进洼地边的柳条棵子里隐蔽了起来。 杨守莱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魏继贤和贺蓬抓紧时间眯了眯眼。 过了好长时间,西边有一道手电灯光打过来,一个查线的国民党电话兵走过来了,看见那根断了的电线,从地上捡起来,骂了一句什么,就把脚磴子套在脚上,电线头咬在嘴里,向电线桿上爬。 爬了半截,突然听到下边有动静,低头一看,看见了两把指着他的短枪,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听到一声压底的声音:“小子,别吭声,下来!” 他乖乖地下来了,看见面前是三个穿便衣的汉子,有两个个子高的拿枪对着他,一个矮个子问:“想活命不?” 第七卷 侦察连(133) 本来这闺女也要在斗争会上砸死的。既然调查不清楚,这事也就算了。 不知怎地,许传领看见董玉麟老是看彭二。厚厚的眼皮一掀,一道光闪一下就合上了;不多会儿,眼皮又掀一下。 在麻疃住一些日子,说话间就到了9月,一天,他们接到紧急命令:立即归队,参加济南战役。 第15章 1 1948年的9月,国共两党两军大决战的态势,在关内、关外都已初露端倪。 关内决战的开端,集中在山东省会济南。华东野战军分成攻城、阻援两部分,攻城部队分为东西两个集团。东集团由第9纵队、渤海纵队和渤海军区部分兵力组成;西集团由第3、第10及两广纵队、鲁中南纵队第46师组成,另以13纵队为总预备队。阻援部队也分为阻援、打援两个集团,阻援集团由第4、第8两个纵队和冀鲁豫军区部队组成,部署在运河以西城武、金乡、巨野、嘉祥一带;打援集团以第1、第2、第6、第7、第12纵队和中原野战军第11纵队以及鲁中南纵队第47师组成,部署在邹县、滕县一带。 华野部队除了特种纵队的装甲部队和几个炮兵团,每个纵队都有自己的炮兵团,司令部一声令下,32万大军,又加几十万支前民工,近百万人马,如漫野的铁流,车粼粼,马萧 萧,在齐鲁大地上捲起滚滚尘土,势不可挡地逼向了各自的目标。 经过多年血与火的苦战,共产党终于有了这等气吞千里如虎的气势。 鲁中南纵队第47师与其它部队一起,在邹县、滕县一带构筑工事待敌。 许传领心里又憋了火,娘的这不又捞不到打主攻了吗?原来还想到打进济南府,进去看看景儿,闹了半天还得在这片荒野里挖工事。真没道理啊! 其实也不是他自己,几乎整个47师都有这个情绪。后来,师部悄悄流传开一个说法,说这次说是打济南,其实重点在打援,准备包国民党第2兵团或者第7、第13兵团的饺子。攻城的部队用了14万,阻援和打援的部队却用了18万,连一部分特种部队都参加了。攻城部队是许世友司令指挥,打援的部队却由华野司令部直接指挥。可见上边对打援的重视了。 这么一听,许传领们心里好受些了。要是这么个打法,还说的过去。 阵势既已形成,华野司令部除派出了直属侦察部队,还命令各部队都派出侦察部队对正面的敌人进行侦察。因为这是一次预计规模很大的战役,所以侦察的程度也要达到战役规模,要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 47师决定由侦察连组成三个侦察组,分别由贺蓬、赵庆江、董玉麟带领。并由他们打破班排界限,挑选组员。贺蓬挑了魏继贤、杨守莱;赵庆江点了许传领、李乃好;董玉麟点了彭二、邹见富。 在董家莆眼里,侦察连的兵虽然个个都有两把刷子,但毕竟还有个优中选优的问题,说实话,直到这时他还是认为,他熟悉的、可以称的上尖子的侦察员,还是老侦察班的那几个人,此外,就是贺蓬、魏继贤、杨守莱几个了。 许传领虽然在机枪班里,但侦察连一般不打阵地战,在没有火力侦察任务的情况下,机枪用不上。所以有什么侦察任务,他还是习惯安排许传领参加。只不过他知道这傢伙和彭二这两个傢伙一直摽着劲儿,分配任务时会适当考虑一下平衡。 头天下半夜,贺蓬他们搭乘纵队后勤部的一辆卡车向南走了一段,便下了车步行。到徐 第178页 州一线的铁路虽然已被截断了,但他们基本还是沿着铁路线走的。当天傍黑就到了徐州附近。他们估计国民党对从北边来的人比较注意,就绕道从南门进了城。 他们一身小生意人打扮,装做找旅馆,到处转,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气氛,在街上碰到的多是国民党军政机关人员、警察等等,没见到有大量正规部队活动的徵候。随便找一家旅店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还是没见到有部队调动的迹象。他们一商量,干脆出了城,向固镇一带走去。 快接近那里的时候,气氛就不一样了,附近公路上,国民党部队车来人往,周围的村庄都挤挤攘攘地驻满了。 他们不方便靠得太近,走进一个远离公路的小村子,见眼前有两间破房子,进去一看,就一个老太婆。他们说是到这一块收蛤蟆酥的,渴了,想找点水喝。 老太婆眼眉很善,嘆口气说:“哎——兵慌马乱的,还往外跑啊!” 这就张罗着到另一间房子给他们烧水去了。 杨守莱坐在门坎上,说:“闹了了半天,国民党还在这里鼓涌呢!” 魏继贤说:“他们这是和老蒋磨洋工呢!” 贺蓬说:“咱今晚上得出去,摸个舌头,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嘀咕着商量了一个办法。 在老太婆家喝了点水,又掏出一块钱,叫老太婆熬了锅稀饭,熘了几个锅饼,就着咸菜吃了一顿,待到天黑,便离开了。转进一块田野,找到了一熘军用电线桿,顺着走进一处洼地,杨守莱脱了鞋,蹭蹭地爬上了一根电线桿,把电话线剪断了。他们走进洼地边的柳条棵子里隐蔽了起来。 杨守莱观察着四周的动静,魏继贤和贺蓬抓紧时间眯了眯眼。 过了好长时间,西边有一道手电灯光打过来,一个查线的国民党电话兵走过来了,看见那根断了的电线,从地上捡起来,骂了一句什么,就把脚磴子套在脚上,电线头咬在嘴里,向电线桿上爬。 爬了半截,突然听到下边有动静,低头一看,看见了两把指着他的短枪,吓出了一身冷汗。接着听到一声压底的声音:“小子,别吭声,下来!” 他乖乖地下来了,看见面前是三个穿便衣的汉子,有两个个子高的拿枪对着他,一个矮个子问:“想活命不?” 第七卷 侦察连(134) 他和许传领押着两个俘虏下了公路,顺田野向东跑去。 路上,一批国民党士兵也要下路,李乃好一看急了,看看车上留下的两桿汤姆枪,抓起一桿就扫了过去。于是一部分国民党兵向这边冲来。 3 李乃好靠在大车边上,一个劲地边骂边射击。国民党士兵分成扇形,包抄过来。但还是有一些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向田野里追去。李乃好急得眼里窜火,枪口一掉,一个劲地向那扫,把他们压倒在了地皮上。 本来,拉着这辆大车的是一匹退役的军马,一般的枪声惊吓不了它,可此刻的子弹毕竟太密集,不时打在车身上,擦出一道道火花。于是那马就有些烦躁了,不时刨蹄子,扬起脖子咴咴叫。车身也不稳了。李乃好换了一桿汤姆枪,干脆跳上车,站着拉着缰绳,让马车掉过头来,一声“驾!”迎着公路上的国民党兵就沖了上去。 马车狂奔起来。李乃好的帽子早掉了,头发被高高地吹起来,风在耳边“飕飕”地响,他左手拉着绳子,右手持枪扫射,枪口喷着火舌,就像一个战神驾着一辆战车,冲进了国民党兵中间。 国民党兵有的被子弹击中,有的被马车撞翻,公路上响起一片惊叫声。李乃好的腿、肩上也中了几颗子弹,血染红了衣服。可他还是像一根石柱子,牢牢地站在车上。 田野里的国民党兵闹不清公路上究竟怎么了,只感到那里情况紧急,终于返过身,向公路上支援过来。 在国民党部队的车队中间,有几辆美国吉普,前后还有几辆担任警卫的卡车。眼看情势危机,从大卡车上跳下了一些士兵,清一色的汤姆枪,冲到前边,照准马车狂扫。马被击中了,大车一下翻到在了路下。车上的人摔了下去,但还是有一串子弹射向了天空。 李乃好被翻到的大车甩出去,落在路沟里。几个国民党士兵上去把他压住捆了起来,他还是狂吼着拼命反抗。 吉普车旁边一个军官喊士兵把人带过去。这时的李乃好已经不能走了,被抬到了中间一辆吉普车的前边。车上的一个佩带中将军衔的中年人威严地问他:你这么凶,杀了我这么多士兵,是不是要我把你交给他们处理?” 李乃好说:“随便!” 这个中将是国民党第13兵团第8军军长周开成。他问:“你哪一部分的?来这里干什 么?” 李乃好硬硬地说:“俺是解放军那一部分的!” 周开成问:“你们是哪一支部队?” 李乃好说:“就解放军这一部分的!你耳朵不好使还是怎地?” 周开成问:“你们的指挥员是谁?下一步意图?” 李乃好说:“毛主席指挥俺!叫俺来打济南!”他记得部队现在要打的是济南战役,所以就这样说了。 旁边一个军官火了,说:“你知道你面前是谁?他是军长!” 第179页 李乃好冷蔑地哼了声。 周开成心里一冷,严厉地问:“你不怕死吗?” 李乃好说:“怕死不当解放军!” 周开成说:“你投降吧,我们也优待俘虏!你要知道,你是侦察兵,知道的情况太多,我是不能放你回去的。我现在任务紧急,没空和你罗唆!你只要答应参加国军,为政府出力,我可以放你到侦察部队当中尉连长!” 李乃好头上疼出的冷汗不住地向下落,又冷蔑地哼了一声:“你不懂道理是不是?你们快败了,哪有快胜利了的向快失败了的投降的?连你这军长还不知道能当几天呢!” 周开成嘆口气,摆摆手让人把他抬下去了。 两个士兵过来架着李乃好向外走,李乃好皱皱眉,不理解地:“真是不懂道理,哪有胜了的向败了的投降的?真他娘的!” 李乃好被枪决了。侦察兵如果被俘,能活下来的是很少的,双方都是这样。 周开成象被打了一棍似的,身子颓然向后一依,对身边的军官说:“不亲眼见到真还不相信。这也就是个普通的士兵吧?怎么这么顽固?你说共产党是用了什么魔术?” 军官说:“共产党靠什么?就是靠政治呗!他们的政治比宗教厉害得多,连士兵都叫灌晕了。” 周开成嘆口气:“哎——哪这么简单哟!” 赵庆江和许传领押着俘虏跑了一阵,把那个国民党士兵的手脚捆起来,堵上嘴,塞进了一个麦垛。带着那个军官继续向前跑。听着公路上越来越急的枪声,他们急得要命,不住地回头看。可直到枪声平息了,也没见李乃好跟上来。 在一个村子前,赵庆江让许传领进去买了一身老百姓的衣服,逼着国民党军官把衣服换下来,一路押着,连夜向北赶。路上,许传领老是回头看。不时看着那个国民党军官,眼里渐渐地有了杀气。国民党军官好象感觉到了什么,怯怯地说:“兄弟,我现在是一心一意跟你们走了!我想好了,向贵军投降,不是多么羞人的事儿,反正都是中国人。” 许传领说:“甭啦些好听的!都是中国人。你们怎么还进攻解放区?” 国民党军官说:“这事儿还不能简单地说。当时贵党要是接受停战就好了,咱中国人就打不起来了。你说说,国共两党这种劲儿要是放在打鬼子身上多好?” 赵庆江说:“放你娘的屁!还说打鬼子呢!打鬼子那时你们就不老实,老是搞摩擦!再说,这一仗是哪个先打的啊?头些年,俺们的毛主席都到你们那儿谈判去了,都要收拾收拾东西到你们那儿去做官了,你们狗日的却仗着势力大,来打俺!说实话,还亏着你们来打呢,要不毛主席真是撇了俺们去做官,俺们怎么收拾你们这帮小舅子?” 国民党军官说:“这个——这个——也是因为贵党老是不想放弃割据。国民党政府毕竟是国家政府,一个国家没有统一的政府怎么行?” 第七卷 侦察连(135) 赵庆江说:“放你娘的屁!算是什么政府啊?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老百姓连说理打官司都打不起,俺们那儿,土匪闹了几十年,连个土匪都管不下来。” 许传领觉得赵庆江说的很对,上崖不也是那个样儿?不说穷富的事儿了,就说土匪,自 家那一带就好几帮,村子里整天提心弔胆地防着,你说要是有个象样的政府,哪能连个土匪都管不下来?这个熊玩意儿,还说想投降呢!整个儿是一个混帐货!” 他晃晃手中的枪,恶狠狠地说:“娘了个x,你再胡说八道,俺这剎就崩了你!还有,俺那兄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也饶不了你!” 国民党军官悻悻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人带回去后,一问,这个军官是国民党第13兵团第8军的一个军需官,姓张。 董玉麟、彭二他们也在窑湾一带抓回了一个国民党军的排长。 董家莆、赵庆江、许传领、彭二几个人,在驻地村南头盯着路看,一直看到太阳落山,看到天完全黑下来。看着空荡荡的路,眼泪从他们的脸上流了下来。黑夜中,他们的剪影一动不动。 4 这一次,参加阻、打援的华野各部派出了大量侦察兵,共捕抓了近百个舌头,搜集了大量情报。通过对这些情报的分析和对战场形势的观察,华野司令部基本得出了结论,国民党的增援部队不会认真北上。实际也是,济南战役打响后,直至破城之日,国民党第7、第13兵团尚在新安镇、固镇一带集结;第2兵团由商丘慢腾腾地进抵城武、曹县一带后,听说济南守军已被全歼,即仓皇回撤。他们在路上好象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似的。 这样,虽说保证了济南战役的胜利,但是歼灭敌人增援兵团的意图却落了空,上上下下的不免都有些遗憾。 不过对鲁中南纵队的侦察兵来说,任务还没有结束。这天,纵队司令部的一辆吉普车“吱——”一声,停在了连部院门前,跳下一个人就走进了连部。这个人的装扮很奇怪,象是一个富商。汽车马达也没熄火。 不多会儿,董家莆从连部里出来了,在院子里喊:“彭二,魏继贤,有任务!出来!” 第180页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院子,侦察连的连部、机枪班和一排都住在这里。魏继贤从西屋里跑出来,却没见彭二出来。 董家莆心里急了:“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不过许传领却从南屋里跑了出来,急急地问:“什么任务?俺去!” 董家莆看看他,说:“好!你去就你去!带上短枪,上车!” 他早就把枪带好了,跑到门外,猴子似地窜上了车。那个富商模样的人早就坐在车前边的座上等着他们了。 这时彭二边繫着腰带边从茅房里跑出来,说:“我来了!我去!我去!” 董家莆瞪他一眼,什么话没说,转身进了屋。说实话,他心底喜欢这小子和许传领较劲儿,这样对保证战斗力有好处。可他不想让他两个把距离拉大了,这样反倒对竞争不利。他本来是想把这个任务派给他的,可他偏偏窝在了茅坑里。人家许传领出来主动承担了,任务又急,谁还等你啊! 彭二又皮球似地蹦出了院门,只看见了吉普车留下的一熘尘土。骂了一声“狗日的!”恨恨地跺了一下脚。人们都不知道,刚刚他又去睡了一个寡妇。这寡妇也就三十刚出头儿,老是放不开,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搬上床。上床后,他作腾大了劲儿,被子没盖好,冻着了肚子。出门后就想拉屎,急急跑回来,刚蹲到茅房里,就听见了连长的叫唤。这不,就误了事儿。不过他不是后悔和寡妇睡觉,而是埋怨自己的那泡屎,真他娘的不是时候! 许传领约莫听到了彭二的喊声,不过他装没听到,连头都没回。痛快地想:“拉倒吧小子!” 他和魏继贤还是头一回坐车,闻着好闻的汽油味儿,新鲜得不得了。坐在车里左看看,右摸摸,还洋洋得意地向两边看,偶尔有熟人经过,就挺直了身子,做威严状,连这次是什 么任务也没顾得问。 原来,济南城破后,攻城部队把济南城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王耀武的影子。因为傅秋 涛很长时间都是鲁南军区司令员,对这一带的情况很熟悉,所以华野司令陈毅亲自命令他务必抓住王耀武。傅秋涛急忙布置地方上到处布置岗哨,尤其是通向青岛的所有路口。 这天,在离济南有三百多里地的寿光县的一个路口,来了一辆骡子拉的大车,上边驮着一些动物皮,坐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穿青色府绸衫,戴着墨镜,边上的两个穿白洋布短衫。看样子像是一个皮货商带了两个伙计。走到一个镇子的路口,站岗的民兵截住他们盘查了一阵,没发现破绽,就放行了。 大车走进镇子,忽然有一个留分头的青年人迎上来,抱拳作了个揖,把他们领到了一家皮货店。好象是早就熟识的同行。 镇上的民兵听说皮货店里来了几个陌生人,又过来检查。检查过程中,一个民兵上茅房,看见一个穿青色府绸衫的人刚从里边走出来。这个民兵撒尿的时候,偶尔发现刚出去的那个人用的手纸很高级。那民兵心眼挺活,把怀疑汇报了。这段时间,解放区对盘查漏网国民党高级军官的命令层层抓得很紧,所以当地政府不敢耽误,这个情况很快传到了傅秋涛那儿。傅秋涛不想放过任何消息来源,立刻派纵队侦察科长姚含生,带着47师侦察连的许传领和魏继贤,乘一辆吉普车赶了过去。 车上那个像是富商的人就是姚含生化装的,好在许传领和魏继贤穿的是当地便衣,就当了他的伙计。到了镇口,姚含生让司机把车开到镇政府隐蔽了起来,自己带两个侦察兵赶到皮货店附近,让两个侦察兵在皮货店对面的一个茶棚子里等着,自己进去了。看看柜檯里有一个中年人,就问:“老闆,有上好的貂皮吗?” 第七卷 侦察连(136) 老闆打量了姚含生一眼,认为是个有钱的主儿,满脸含笑,回答:“有啊!先生要是有诚意买,请进来看货。” 姚含生走进柜檯,翻着貂皮:“你这些货太旧了,你看,你看,还有生虫子的,有新的吗?” 老闆说:“老闆您是外行啊!皮毛货老的比新的好,我这些货有新有旧,新的难保管,易长虫。你手上那张长虫子的,就是新的。” 姚含生说:“我太太过30大寿,我倒是想为她买件成品的好皮衣。” 老闆说:“这个……皮衣倒是有一件,不知贵夫人穿合不合身。” 姚含生说:“快拿出来看看。” 老闆从柜檯底下拿出了一件。姚含生一看,油光水滑的,果然不错。说:“嗯——,倒是一件上等货,可惜我太太的五短身材配不上。哎——” 皮货店老闆看出姚含生有应付之意,也没了心,说:“本店的货就在这里,你不中意的话,也没办法。” 姚含生见状又寒喧了几句,退了出去。 姚含生向许传领和魏继贤交待了一番,要他们继续监视这家皮货店,自己回到镇政府了解这家皮货店和附近旅店的情况。 许传领和魏继贤守着一壶茶,从下午一直到天傍黑,也没见到那店里出现可疑情况。他们着急了起来。路上,姚含生已经向他们交代了这次任务的内容,心里激动得很,可明明听说那一拨人进了这家店,可怎么除了那个老闆,就是没见别的人影呢?正急着,他们突然看见一个留分头的青年人走过来,向四周一看,闪身进了皮货店。 第181页 过一阵子,那留分头的又出来了,向东走去。 许传领悄悄对魏继贤说:“俺跟着他,你守在这里。” 分头在前边走,许传领跟在后边。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 分头一直走到一家门头上挂着“鸿运”的牌子的小旅社,回头看看,走了进去。 许传领也跟了进去,一边向一个窗口里的人打听住宿价格,一边看着那分头,只见他敲开了3 号房门。 许传领记住了门牌号,和窗口里的人说了几句话,就出去了。 这时,姚含生已经通过镇政府联繫上了寿光县公安局,了解到那家皮货店是他们早就开 始监视的国民党特务联络点。老闆代号叫“老八”。 姚含生见到许传领,听他汇报了旅店的情况,马上布置他和魏继贤去把旅店监视起来。姚含生带着十几个民兵,敲开了皮货店的门。老闆见了这一拨人,尤其见了姚含生,脸色大变。 姚含生说:“老闆,还认识我吗?” 老闆说:“你——不是老闆啊!” 姚含生厉声道:“先别说我,你是干什么的?” 老闆说:“这不明摆着吗?搞点皮货生意啊?” 姚含生说:“少来这一套,‘老八’,请问你们的省主席王耀武在哪里?” 老闆咬牙说:“先生的话叫人费解,我一个卖皮货的,哪里知道什么省主席?” 姚含生说:“‘鸿运’旅店里住的是什么人?” 老闆再也镇定不了了,面如土色,焦燥不安。 姚含生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一行人急急地赶到旅店附近,见到许传领和魏继贤,姚含生向他们交代了一下,许传领和魏继贤带着民兵就向里沖。谁知这时候3号房间里的人已经听到了动静,两个人拔枪窜到门口,傍在了门两边。 许传领一脚踢开门,猛地闯了进去。屋里的人深知这是解放区,不摸情况,一时不敢开枪,其中一个飞起一脚,踢掉了许传领手上的枪,接着就把他扑倒了。许传领在倒下的剎那,就势拔出了腰里的匕首。等那人压在他身上时,冰凉的刀刃已经顶在了那人的喉管上,许传领低声呵斥:“娘的!老实点,滚一边去。” 另一个人也抱住了几乎是同时冲进来的魏继贤的腰,魏继贤胳膊肘向后狠命一捣,击中了那人的太阳穴,那人“吭”了一声,就晕倒了。 屋里的床上传来几句话:“算了!别打了!” 民兵和姚含生都涌了进来,店老闆过来点着了蜡烛,姚含生对着床上的人说:“走吧,王耀武先生。” 第16章 1 济南战役结束以后,华野几十万大军组成的铁流随即顺势流转、漫进,向徐淮一带张开了数个钳口,咄咄逼人,气势凛然。其中鲁中南纵队的一万四千多人马,前出到苍山一带。 侦察连的驻地在离师部约二里多路的卜罗崮村。抓紧时间进行补充弹药、练兵和战斗总结。 老一营侦察班自转到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以后,董家莆就把统计杀敌的任务交给了各班班长,自己的小本子也就收起来了。抗战那当儿,老侦察班里杀敌总数最终是许传领拔了头筹,起码从表面上看,别人都习惯这个结果,老是瞎攀比也没啥意思。就是彭二老不服气,总觉得许传领是沾了运气的光,还有就是他好死皮赖脸地抢机会。比方说上一次,他竟然趁着自己上茅房,抢走了捉王耀武的任务,和魏继贤一起,一人立了个二等功。娘的,这不明摆着是土匪吗?虽说到了侦察排尤其到了侦察连后,他们已经不象过去那么直接比了,但他还是不服气。不过他也怨自己倒霉,怎么偏偏那个时候拉屎呢?娘了个巴子的!所以在这次总结会上,他也没好意思提这件事。 休整完毕,人人都作了补充,现在可不是抗战时期了,每个人的弹匣、弹袋里都塞满了子弹,每人都是二百发。粮袋里装满了小米。大伙儿都感到要有大行动了!晚上都嘀嘀咕咕猜测着,睡不着觉。这天晚上许传领下了上半夜的岗,向回走时,突然从前边的树丛里走出两个人影,急忙闪到一个墙角躲起来,睁大眼睛看着。他估计不会是敌人,但也不能不防备。 第七卷 侦察连(137) 那两个人影渐渐近了,他突然看出那是一男一女,而且,那男的竟然是指导员宋加强。许传领反倒更不敢动了。只听指导员说:“好了,你回吧!看来我们又有仗打了,等战斗结束了,我会来看你的。” 女的说:“俺等你!”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好象是一块布,说:“俺看有的人枪把儿上都繫着红布儿,挺好看的。俺也给你缝了一块,你系上吧。一拿起枪,就记得俺了!” 宋加强说:“嗯,俺一定繫上。你回吧,这条道来回有上岗的,叫他们看见了不好。” 女的“嗯”了一声,走了。 宋加强看那女的背影,看了好久。 躲在暗处的许传领心一动,想:“咦——想不到指导员还有这种事儿啊!” 不过他知道这事儿不好张扬,就想闷在心里不对别人说。他一直觉得宋加强是个好人,虽说不像别人那样,成天和自个儿掰着脖子搂着腰地称兄论弟,可他其实一直在注意并关照着自个儿,心细着呢! 第182页 第二天,许传领看见指导员的驳壳枪上果然繫上了一块红绸子,上面还绣着字儿。许传领有意无意地看了好多遍,才看清是“前进、胜利”四个字儿。那绸子飘在枪把上,就像马脖子上的长鬃似的,很是好看。他觉得指导员走路好象特有劲了似的。 他突然想起了秀菊,鼻子里一酸。 11月4日,47师突然紧急集合,7千多人齐刷刷地站在一个河滩里,师长胡大荣和师政委彭胜标站在河埂上,彭胜标操一口湖南话,一手拤腰,一手挥舞着做动员报告,说:“同志们!咱们野战军下一步要打大仗了!多大的仗?要和国民党在长江以北进行决战!这个大仗的名字就叫淮海战役!这个战役的第一枪要打哪里?由谁打?我告诉你们,是打郯城!由我们鲁中南纵队第47师打!打下郯城这个拦路虎,我们几十万大军就要大举南下!指挥部命令我们在6号打响,保证两天内解决战斗!同志们!这是我们47师的光荣!我们一定要完成任务!” 一听到什么“决战”、“光荣”、“第一枪”这些词儿,河滩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怦怦跳,一股子热乎乎的东西直往头上顶。 师长胡大荣操一口湖北黄梅腔,说得很简单:“同志们!就几个字——好好打!别操蛋!出发!” 2 驻扎在郯城的是王洪久的国民党临沂保安旅。他们原来是和国民党第83师一起驻扎在临沂的,济南战役一结束,83师就撤了。王洪九当然不会留在临沂城叫解放军包饺子,于10月10号弃城逃跑,进驻到了郯城。一是这里靠近徐州,一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向国民党主力靠拢;二是这里的城墙工事虽然远不比临沂,但毕竟还比较完整。 王洪久本来就是临沂人,盘据临沂多年,抗战时期就是日本沂州道皇协军的头目,日本投降后,被国民党改编,曾一度被解放军从临沂打跑。后来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他又带着保安旅、还乡团打回了临沂,这几年来,指挥手下杀了当地共产党的干部、农民8000多人,很多村子都杀绝了。鲁中南纵队的战士多是当地人,许多人的家里都遭了难,一听说要打王洪久,其实不用动员,劲也就上来了,巴不得出口恶气。 第二天,部队兵临郯城城下,完成了包围态势。各部队马上展开了侦察。 赵庆江受命带彭二、魏继贤到城下抓个舌头。魏继贤想起在鲁南军区特务团侦察排时用过的办法,和他们说了,赵庆江点了点头。 他们穿着当地的便衣,把短枪掖在腰里就出发了。走近城门的时候,赵庆江和彭二躲在路边沟沿的一蔟干草后边,准备掩护魏继贤,同时用望远镜观察着城墙。赵庆江边观察边想,这个破城墙,好多地方墙垛都塌了,工事肯定也强不了。 魏继贤浪里浪当地向城门走去。接近的时候,吆喝:“大黄——大黄——” 这时天已傍黑,保安旅两个站岗的士兵正准备关门呢,听见吆喝,一拉枪拴,咋呼:“干什么的?” 魏继贤装做害怕的样子,讨着好,说:“俺找牛!俺家的大黄不见了。老总您见了没?” 哨兵倒不是不信他的话,可总觉得他虽是一幅害怕的样子,可这害怕里有种油滑的东西,叫人感到不得劲儿,说:“娘的,什么牛不牛的?俺看你不象好人!过来,让俺搜搜!” 保安旅不是正规军,穿的是蓝制服,里边还乡团的人特多,年龄偏大,基本不受正规军纪律的约束,在临沂一带就作腾得不赖。魏继贤见了他们心里就窜火,手就痒痒。不过毕竟眼下有任务在身,还是得压住火。照旧笑眯嘻嘻地:“俺有什么好搜的?你情管搜就是。” 说着就走了过去。 两个哨兵一个端着枪在一边看,一个把一桿中正式步枪向掖下一夹,就开始搜魏继贤的身子。在练兵的时候,魏继贤曾跟着许传领学了手胳膊夹谢洪顺脖子的本事,当那哨兵把头低下,去摸魏继贤的腰时候,魏继贤胳膊一收,猛地夹住他的脖子,一拧——本来动作已经完成了,够那哨兵受的了,可他还是没收手,膝盖一抬,猛向哨兵的腿档撞去,这一下用的力气太大,好象把所有憋的气全用上了,对方的身体腾空飞出了几米远,重重地落下,一点气儿也没出,就爬那儿了。 另一个哨兵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魏继贤一个箭步冲上去,枪口顶住了他的太阳穴。压低声音喊:“娘的!把枪扔了!不准出声!给俺走!” 哨兵脸都吓白了,乖乖地扔了枪,跟着魏继贤离开了这里。因为时间很短,又没弄出声音,竟然一时没惊动城里的敌人。 第七卷 侦察连(138) 赵庆江和彭二迎上去,一块押着俘虏,紧跑慢跑地向回赶。 在他们前边有一个土崖,路在那里拐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弯。就在他们快走近那儿的时候,有八个身穿蓝制服的保安旅的人正从土崖的另一面向这走,其中一个挎着王八盒子,另七个人持长枪。其中三个的枪尖上晃里荡地挑着包袱、提蓝之类的东西。他们这是到附近村里捞了点外快,正向回赶呢! 因为有崖头隔着,两拨人都看不见对方,没成想就在拐角哪儿打了个照面。 剎那间两拨人都愣怔了一下,接着就同时出枪。魏继贤急中生智,把身前的俘虏向对方猛地一推。对方挎王八盒子的那人出手很快,眼见得一个人影向自己扑来,早就拔枪抠了扳机,没成想打倒的是被解放军抓的俘虏。就趁这个机会,彭二一个箭步沖了上去,赵庆江和魏继贤的也枪响了,“啪、啪、啪、啪”四声枪响一过,四个持长枪的倒下了。 第183页 彭二用的竟然是匕首,因为距离太近,那三个挑着东西的人,长枪还没来得及顺过来,彭二的匕首就到了。他用的是“秒三刀”,意思是说在一秒的时间内做三个动作,刺倒三个目标。这说法可能有点夸张,不过时间确实极短。老侦察班的人用的匕首是庞有福打的,双刃的,这个动作是直握式,匕首向右上方提的时候就是第一个步骤,直取第一个目标的脖子,斜挑了他的喉管后,接着就是向左的一个平抹,横割开第二个目标的脖子,再接着一个弓步右跨,匕首斜噼,从第三个目标的左肋插进去。就这样上挑、横划、斜噼三下子,在空中形成一个“又”字的轨迹,眨眼间动作就完成了。问题是这时一股能量已经在彭二身内爆发了,三个血淋淋的身子躺在脚下后,他眼里已经迸出了荧荧绿光,收不住手了,紧接着向那个原本手持王八盒子的傢伙扑去,眼看就要开了他的膛。没成想赵庆江斜飞起一脚,把他踹倒了,呵斥:“干什么你?还上瘾了哩!不要舌头了?” 原来,那傢伙早已经被魏继贤制服了。刚开始抓的那个俘虏已经被那傢伙打死了,怎么也得把这傢伙留下来对不? 彭二醒过神来,喘气声还是像抽动的风箱那么响,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骂了一声“娘的!” 3 夜里,侦察连机枪班四挺机枪分成四个小组,各带一个掩护小组,在四个方向展开了火力侦察。临来之前,许传领和杨守莱还做了一件事儿,走在半道上时,许传领想了想,觉得就凭这点火力,未必能让城墙上的火力点全部暴露,就对杨守莱说了这个担心。 杨守莱问:“那你说怎么着?” 许传领反过来说:“你动动脑子嘛!” 杨守莱眨眨眼,想出了在19团时用过的一个办法,悄悄对许传领说了。 许传领点点头说:“不孬,不孬!” 他让刘宪洪和张寒食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说是借他们的,以后再还。那时很少发津贴,偶尔发几块钱,都揣在内衣口袋里,有的还用线缝上,生怕掉了。都想攒下几个,以后捎回家。现在班长要借他们的钱,刘宪洪和张寒食虽不知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把所有的北海票子都掏了出来。 在一个村子旁边,许传领叫别人等一等,他和杨守莱向这个村子走去。 这一进村,就传来不少狗叫。过去,为了让八路军晚上活动方便,这一块的老百姓响应号召,差不多把狗都打光了,可这几年这里成了解放区,就又有养的了。许传领和杨守莱是听到哪家有狗叫就到哪家去。去干什么?买狗。连着敲开了两家的门,三说两说地买了两条,用绳子扎了嘴、腿,拎起就走。 他们规定是十点整一齐开火。在时间没到之前,杨守莱和张寒食先悄悄爬到了护城壕前。一个拖着狗;一个带了一个土弓箭。弓箭是为了搞清壕沟的宽、深度。箭后面系上一根绳子,把箭头射到对面,就可以根据绳子的长度知道壕沟的宽度了,测深是把绳子上系一块石头,放进沟底。他们完成了这个任务后,还是爬在那儿没动。 十点整,四下里一齐开了枪。因为是四面射击,加上有机枪,城里慌了,剎那间城墙上下许多火力点都开了火。许传领的那挺机枪是由副射手刘宪洪打的。在双方的对射中,许传领掏出一张图,不时在上边标示着对方的火力点。 就在这时,杨守莱和张寒食解开狗腿上的绳子,把它们扔进了沟内,接着就快速爬回了掩体。被绑了嘴的狗在壕沟的水里扑腾扑腾地挣扎,这一下可把城墙上人吓坏了,咋呼:“有人爬城了!有人爬城了!”于是,枪声更激烈了,一些本来没开枪的暗堡也开了枪,子弹“啾啾”地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光道,还夹杂着手榴弹和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不过始终没有传出大炮声,看来这王洪久部就是没有大炮。 他们规定是射击十分钟。时间一到,他们就回去了。 不多会儿,城墙上下的枪声也停了。 4 郯城打得很顺利。山东的部队在抗战时期就多次攻打设防坚固的县城。费县、干于、沂水、郯城、莒县、临沂什么的,反覆打了多次。不论是爆破、过壕、破鹿砦、破铁丝网、架梯突破城墙什么的,早就形成了一整套打法。鲁中南纵队虽然是刚从地方上升级来的,但升级前各部队都参加过不少攻城战,对这种战法也不陌生。11月6日下午开始进攻,因为火力侦察时,东门那里的火力点暴露最充分,就把主攻放在了这里。十几门步兵炮、山炮、迫击炮一个劲儿轰,把城门附近的城墙轰矮了半截。接着,几十挺机枪的火力把城墙上打得冒起了一层青烟。 第七卷 侦察连(139) 在火力的掩护下,梯子组冲上去,在壕沟这边把梯子竖起来,一放,就搭上了对面。第一爆破组踩着梯子冲上去,点燃导火索后,把绑在长木桿上的炸药靠在墙头上,几十公斤炸药就把本来就被炮弹炸矮了一截的城墙又炸塌了一截。第二组接着冲上去炸,炸药的硝烟还没散尽,第三组又沖了上去。每个爆破组都有预备队员,要是有负伤的或者是牺牲的,马上就有人补上去。接二连三的爆破,上百公斤的炸药足可以把城墙炸成一面斜坡。这梯子、炸药杆的长短,都是根据侦察员亲自侦察或者是审问俘虏得到的数据造出来的。在火力掩护下,梯子组又上去了,十几架梯子架在壕沟上,突击队踩着梯子冲过壕沟,冲上城墙的斜坡。有的梯子干脆架在了城墙上,突击队员踩着梯子登上了墙头。整个过程就象一架精密运行的机器,丝丝紧扣,环环相连。经过多年积累,善于学习和总结的解放军,把在一定条件下的战术技能运用到了极至。 第184页 这种打法凭一个是国民党的保安旅是吃不消的,打了一阵,东门这里眼看要突破的时候,本来只是佯攻的北门城墙却先被突破了。接着就进入了巷战。 侦察连是没有进攻的任务的,安排在北门外负责监视敌人。但随着城里的枪声越响越远,在这里的还监视个屁?董家莆沉不住气了,向师部提出要求进城打扫战场。师部考虑到北门一带的敌人差不多已经肃清,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限定他们打扫战场的区域就在北门一带。 但他们一进去就没了界限,谁知道这一带的界限到底在什么地方?听到南门那里枪响得厉害,就向那里突去。 这时的保安旅终于顶不住了,打开一直没受到攻击的南门,纷纷外逃。这一来,全城的守军几乎都向南门拥挤而来。谁知解放军虽然没攻南门,但早在外边布置了强大的火力,就等守军从这儿逃呢!他们刚涌出来,数十挺轻、重机枪,大小炮弹打出一片火网,整个儿盖住了南门。可保安旅已经收不住脚了,就象决堤的水,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接着涌过来,挡都挡不住。在门前、门外,倒下的尸体堆得老高。侦察连又插过来,照着敌人的身后一阵猛打。一些死硬分子回头开枪对抗,许传领本来就带着机枪班的几挺机枪,边沖边射击,这一下就来了个狠的,一顿狠扫,把十几个开枪的全打倒了。 剩下的敌人终于被打蒙了,跪在地上举起了手。杨守莱对还乡团恨得牙根儿疼,一把夺过许传领的机枪,一梭子扫过去,把他们都收拾了。 侦察连开始打扫战场,一般的枪枝连看也不看,只拣机枪和冲锋鎗。杨守莱和许传领身上都背了两枝冲锋鎗。来到一座被炸倒了的青砖到顶的二层楼前,只见周围有不少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处乱飞,一些战士正在拣。这是些金圆券,许传领抓了一把,想要是能兑换北海票的话,就用它还刘宪洪他们。杨守莱见有的票子小一点,印着洋文,纸很结实,就拣了五十四张,想用它们做副扑克排。 旁边还有许多银圆,他们用脚踢了踢,没当回事儿。不光他们没当回事儿,别人拣它们的也不多。那时天天行军打仗,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完了,要那老沉的玩意揣在身上干什么?他们倒是对好枪、子弹之类的更有兴趣,什么一切缴获要归公啊,拉倒吧,眼面上的大件比方枪之类的,实在留不住就交上去,碰到子弹什么的,谁不先把自己的子弹匣子、袋子塞满?交个屁! 不过,对银圆这类玩意,多数人没兴趣,总还有有兴趣的。比方说邹见富,蓦地看见那一堆银圆,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撞了一下子。要说过去打仗,也不是没见到钱,可那都是纸票,而且也没有多少,真没太当回事儿。可眼下,竟然有这么多银圆明晃晃地堆在那儿没人捡,感觉就不一样了!甚至还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早先,银圆在一家人的眼里是什么?你就是把眼盼红了,也难得见上一块。就算好容易攒上一块,大大(父亲)也会早早把它藏在一个最隐蔽的地方,别人休想见到。在大灾年,有时侯两块银圆就能买一亩地啊!你说,这么一堆得买多少亩?整个儿能顶一家大户的全部家当啊!庄户人苦累几辈子也未必实现的梦,眼下就堆在自个儿的脚底下,你说这事儿神奇不? 不过他毕竟明白,眼下是在打仗,你没能耐把那堆银圆都划拉到自个怀里。加上听声音 又有别的战士要过来了,就来不及多想,趁人没注意,抓了几大把,塞进了衣服口袋里。又觉着太沉,坠在口袋里太明显,便又抓出来,塞进了背包里。 离开时,他回了好几次头,向银圆那里看。 第17章 1 部队还在打扫战场,侦察连就接到了命令,先于部队出发,直插西南,向新安镇、窑湾一带前进。这个任务是师侦察科长沈洪义亲自到连里布置的。侦察连挑选骨干,分了四个小组,分别由赵庆江、贺蓬、董玉麟和邢文路带领,配合其他纵队,分别对第7兵团的第25军、63军、64军、107军进行侦察。侦察连的其余人员充当尖兵,负责确定后续部队的前进路线,做好路标。全纵队将在8号这天随后跟进。其实这次战役规模的侦察任务是华野司令部直接安排到各纵队的,其他一些纵队已经开始了,比如第九纵队,短短几天的时间,就捕抓了上至校官,下至士兵等一百二十多名俘虏。 因为对这一次侦察任务特别重视,侦察科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沈洪义带来了几身国民党军装,有当官的,也有当兵的。还拿出了几张国民党的介绍信,让他们带着,看看能不能有用处。介绍信是济南战役中在王耀武的司令部里缴获的,上面右下角有国民党徐州剿总的大印。纵队侦察科在上面填写了新的内容,意思是介绍剿总司令部作战部副官xxx前去您部 第七卷 侦察连(140) 联繫事务,望接洽云云。侦察员每人取了一套国民党军装,带队的每人还拿了一张介绍信。 赵庆江用手甩了甩,说:“这玩艺说不准真能用上呢!” 沈洪义走后,邹见富嘆口气:“哎呀——郯城这里还没利索,连口气都捞不着喘啊!” 董玉麟说:“解放军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有了胜势,步步紧逼,一点空儿也不给对手留。” 第185页 杨守莱说:“这叫胡箩卜塞腚步步紧!” 邹见富说:“塞你赖呆个嘴啊!” 杨守莱把拳头一握,就要向邹见富的嘴里塞:“俺真塞你个臭嘴!” 邹见富赶紧躲开了。 赵庆江小组还是许传领和杨守莱,负责对第63军的侦察。许传领兴奋得要命,说:“娘的咱这次侦察,坚决不要伙夫蛋子、掉队的浪当兵之类的下三烂,要弄就弄值钱的。” 彭二白了他一眼,象是说你别吹牛。 许传领还了他一眼,象是说:“走着瞧!” 纵队派了一辆卡车,一直把47师的侦察兵们送到接近运河的桥头。他们下了车,便分头向各自的目标插去。 赵庆江一组插向窑湾附近的一个小村子,已是夜晚,见附近的公路上走着一群群的国民党部队。走进最东边一家老百姓的家里打听,老百姓说这几天这一带就一直过63军的兵,驻在窑湾那儿,闹闹嚷嚷的,看样子想过运河。 赵庆江们有些急,赶到路边,伏在路沟里向路上观察着,见过路的都是军人,象他们这样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真还不好混进去。赵庆江想到那几身国民党军装和那封介绍信,说:“咱真还得穿上国民党皮呢!” 本来他们是把国民党军装放在一个包袱里,让杨守莱背着的,他们就在路沟里把军装换上了。因为那身国民党军官服是大号的,赵庆江穿嫌大,就让许传领穿上了,他和杨守莱穿上了士兵服。他们大摇大摆地上了路,故意走得很慢,等后边跟上来一队国民党部队,他们就跟在他们后边,混进了窑湾。 村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兵,看去人心慌慌,碰了面谁也不问谁。他们三个倒得了劲儿,在村子里乱转,终于在村东南角看见一个院子,上空有不少电线、天线,肯定是一个重要机关,就互相使了个眼色,进去了。 这是个小四和院,所有的房间都灯火通明的,东屋里传出嘀嘀哒哒的发报声;西屋里有打电话的声音。正面堂屋里的人出出进进的,很忙乱的样子。许传领走在前边,直接闯进了这间房子。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正俯在桌子上看一副地图,抬头看见他们,问:“你们——” 许传领敬了个礼,说:“我们是剿总的,来这里看看你们这里的情况。” 他说着把介绍信递了过去。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派不起来,不免有些心虚。 那军官懒洋洋地还了个礼,接过信看看,把它放在桌子上,看来是没产生怀疑,说:“敝姓周,152师参谋长。我们已经接到了兵团部撤过运河的命令,正在抓紧准备。” 许传领心安了一些,提提气儿,问:“你们师长呢?” 参谋长说:“到前边视察去了。快回来了。” 许传领眼瞄瞄桌子上的图,约莫看到了“……战役决心图”几个字,看来这玩意有用处,正想着怎么动手,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原来是师长带着一拨人回来了。 许传领们还没想到怎么应付,他们就进屋了。师长看见他们,诧异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参谋长把介绍信递过去:“他们是剿总的,来看看咱们撤退的情况。” 师长看看介绍信,脸突然变了,说:“好大胆!竟敢闯到这里来了!抓住他们!” 原来,济南失守后,丢失的一些介绍信、公文、函件什么的,尤其是能够牵扯到上层的,在国民党内部已经传达到了师以上军官,同时也宣布作废了。这个师长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这一声喊,双方都拔出了枪。赵庆江一枪打碎了吊在樑上的马灯。敌师长被一个随从 猛地推出了屋外,参谋长躲到了桌子底下,许传领趁机把桌子上的地图抢到手,三窝两窝地塞进了怀里。这时从院子的南屋里涌出了警卫排的士兵,向这所房子冲来。 赵庆江咋呼:“冲出去!” 他们把手中的枪一抡,几串子弹扫出去,趁对手惊慌,几步跳到院子里,隐蔽在一辆吉 普车后边。对方也清醒过来,嗷嗷叫着围上来。 赵庆江一边射击对许传领喊:“我掩护!你们快跑!” 许传领说:“我掩护!” 赵庆江红了眼:“你他娘的还啰唆!想叫咱们都撂这儿?快滚!” 许传领一咬牙,吆喝杨守莱:“沖!” 他隐隐约约听到赵庆江的声音:“兄弟——走好!” 许传领和杨守莱冲出去,又照从北边街上涌来的一群敌人抡了一串子弹,向南拐了一个弯,连跳过几个墙头,因为都穿着国民党军装,所以很容易地沖了出去。 后边传来一片激烈的枪声。不多会儿,就渐渐平息了。许传领摸摸胸口的地图,边跑边淌眼泪。 2 许传领他们冲出院门后,院子里的国民党兵也向院门冲去,看样子要追击。 赵庆江一看,几个翻滚滚到门前,把守住院门。因为那里没有隐蔽物,他胸、腹马上就中了几颗子弹,但他半跪在那儿,浑身是血,咬着牙射击,打完了枪里所有的子弹后,还用左手抓着门框,半跪着身子支撑在门上,象一个把门的门神。 敌师长命令抓活的。国民党兵见他没了子弹,大胆地沖了上去。没想到赵庆江突然掏出了匕首,刀锋在人群中寒光闪闪,转眼周围就躺倒了三个。国民党士兵一时惊慌地退下去,接着又扑了上去。 第186页 第八卷 侦察连(141) 赵庆江“啊——”一声,破嗓大吼着,用全身力气,把匕首送进了一个士兵的肚子。一个士兵终于恼怒地沖他连开了几枪,他浑身一震,右手抓着匕首按在了地上,成了一个血人,但还是纹丝不动地半跪在那儿。 好一会儿,一个士兵才小心地走过去,用枪一拨,赵庆江像一座崩塌的山,轰然倒下了。 这次侦察,邢文路、魏继贤小组在老百姓家里买了一幅卖大枣的担子,挑到25军驻地,抓了他们的一个军需官;贺蓬、彭二小组也化装成国民党军人,在64军驻地,帮着一个国民党少校号房子,把他领进一个院子拿下了;董玉麟小组在路上截了107军一辆骡子拉的大车,上边有一个中尉,两个士兵,连大车一块儿赶了回来。 按照事先约定,各路侦察兵在邳县运河铁桥北和南下的纵队汇合,汇报了请况。并且得知郯城一仗打得干净利落,保安旅的三千多人全部被歼。可惜的是,王洪久在战斗打响之前就偷偷熘了。 部队一路向南急插,匆匆忙忙的,许传领一直青着脸,心里压着一股潮。在一个短暂休息的当儿,他感到那潮实在压不住,要把他的胸口顶破似的,急忙跑到路东一片树林里边蹲了下来。这一蹲,一声长哭就喷了出来。 这声音先是压抑的,从嗓子里硬挤出来,一脉脉地向外沖,冲出一波,就顿一下,似乎带出了缕缕血丝。末了,这声音终于放开了,一股声气破阻而出,沖向天空:“赵哥——赵哥——你不该这样……不该走了啊——你叫俺怎么着,怎么着啊——赵哥——” 他的背后出现了董家莆、宋加强、彭二、杨守莱几个人。董家莆不让他们劝许传领。他的眼睛也湿了。看看别人,眼睛也都红红的。二支队一营老侦察班最早的九个人,除了杨守莱,就还在场的四个了。 3 事后华野司令部一统计,这次对国民党第7兵团的侦察,各纵队的侦察兵一共掏了几百名国民党的官兵。把第7兵团的的所有动向、计划,摸了个一清二楚。 这次战役开初,华野的战略是,从11月6日开始,华野主力各纵队形成一个巨掌,以 压顶之势从东、东北方向进逼徐州,徐州周围黑云滚滚,其势紧迫,徐州的国民党已断定共产党的下一步重点是打徐州了,本来急于从连云港西撤的国民党第7兵团也放缓了速度。其实暗地里共产党是奇兵暗渡,华野几个主力纵队突然飙分而出,闪击东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徐州以东截住了第7兵团。在这个巨大的时空里,共产党统帅部的战略推演,心理分析,达到了艺术的境界。 11月9日傍晚,华野8纵抢占邳县运河铁桥,其后,鲁中南纵队也南下窑湾、新安镇一带。11日,9纵将第7兵团第63军和第100军第44师残部,分别截杀于窑湾和曹八集一带。第7兵团部和其他4个军,被华野的5个纵队包围于碾庄一带。但以五个纵队包围四个军和一个兵团部,兵力悬殊不大,加之解放军各纵队是在转进中投入平原攻坚战的,一度形成了胶着的局面。12日,国民党邱清泉兵团和李弥兵团东援黄百韬。华野调整部署,以6个纵队围歼黄百韬,以3个纵队在徐州以东正面阻击邱清泉、李弥兵团,并计划以鲁中南纵队等几个纵队前出至徐州东南,阻击并准备侧击邱清泉、李弥兵团。但鲁中南纵队刚刚到达徐州东稍偏南约40公里的吕良山一带,突然接到上级命令,紧急修筑工事,就地防御。原来,邱清泉兵团把这一带当作了主要突击方向之一,滚滚铁流已经压了过来。 鲁中南纵队来不及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背包一扔,便开始紧急构筑工事。铁杴、镐头不够用,到当地老百姓家借,还是不够用,连扬场的木杴都借来了。好在这里是黄河故道,土质松软,挖起来还不是很吃力。刚挖好简单的反坦克沟和战壕,就看见了前方扬起的灰尘。 这灰尘高达几丈,宽十数里,里边扎扎地响着金属撞击声。尘阵上面,还有几十架轰鸣的飞机。这阵势,就象一堵凛然的高墙,铿铿锵锵地压了过来。刚进入阵地的战士,心一下提了起来。天!他们谁面临过这样的阵势?不仅仅是他们,就是那些所谓一流的主力部队,也未必见过。 邱、李兵团在徐州东、东南宽达四十多公里的正面上,发起了全面进攻。鲁中南纵队迎 头碰上了国民党的五大王牌之一——邱清泉第二兵团的第五军。 在鲁中南纵队匆促之间还没完全准备好的情况下,一股铁火组成的飓风,就带着横扫一切、融化一切的力量呼啸而来。那是当时最先进的坦克、大炮、重迫击炮、火焰喷射器、机枪、冲锋鎗,还有天空狂啸的飞机炸弹组成的飓风。47师一线部队刚刚填上去,就被这股飓风舔去了近三分之一。 一时间他们被打蒙了——鲁中南纵队是地方部队刚升级的,一个炮营只有很少的十几门山炮、野炮,装备比不上自己部队的主力,和第5军更不是一个等量级的,简直可以说是鸡蛋碰石头。但你能怎么办?撤吗?肯定不行!上边已经下了死命令,阻击部队一天至多退5华里,你现在刚上去,能撤吗?再说,在这样猛烈的炮火下,你要是撤,把部队摊散在没有任何工事的平野上,更无异于自杀。 第187页 战场的节奏和气氛是很微妙的,有的节奏和气氛能挑起人的恐惧,有的却能一下子把人逼入一种决死的状态。就象文火可以把肉煮烂,猛火却只能烧得夹生一样。再说鲁中南纵队也不是没经过战阵的汉子,在地方部队也打过很多恶仗。在第5军一开始就炽热化的攻击面前,经过剎那间的不适应,决死的欲望反而一下子烘起来了。没有退路,大不了是一个死。仗打了多少年,死过多少回了,不差这一回了。 第八卷 侦察连(142) 射击、射击、再射击,拼刺、拼刺、再拼刺,抱着集束手榴弹钻进坦克肚子底下炸坦克,人只要想豁上命了,什么对手也无所谓了。 硬着头皮顶了一天,阵地就打平了。然后撤到第二道防线。 国民党的进攻部队每天只能前进三、四里。后来,阻击部队从大庙撤到大许家一线,离黄伯涛兵团驻守的碾庄越来越近了。但就在这一线,阻击部队的阵地就铁钉一样扎住了根。 面对着第五军能消融一切的钢墙火海,鲁中南纵队填上一部分预备队,打光了,再填上一部分。打到20日,他们知道身后是最后一道防线了。这是道底线。要是顶不住,让国民党援军与被围的第7兵团汇合,那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就是丢十次脑袋也负不起。 邱清泉也疯了,把总预备队74军也派上了。这个74 军就是在孟良崮上被歼灭的整编74师,为了显示它的存在,重新组建后,还是一式的美国装备,还是那样的胆壮气足。这一天,在碾庄、碾庄西的阻击阵地,双方几十万人马和倾泻不尽的弹药,把地球上这一块狭小的地域打成了一个高热点,打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绞肉机。 47师师长胡大荣吐了血,和政委彭胜标一起,把警卫员、文书、参谋、伙夫,师部所有的人都派上去了。最后,他终于下令集合起了侦察连。他觉得47师已经打残了,给留点骨干、种子也好啊!侦察连就是最后的种子了,可现在,这点种子也不能留了。谁都知道上去以后会面临着什么,但想不那么多了,连他和政委都拎起了汤姆冲锋鎗,准备在最后的时刻填上去。下达了这个命令后,他流泪了。 侦察连百多个彪形汉子,齐刷刷地站在师长面前。在他们后边二里远的地方,一派弥天的火海烟阵,构成了一堵绵延十几里的背景,里面不时迸闪着闪电一样的火光,辐射出听不 出点儿了的巨大的声响,地皮在微微抖动。 胡大荣手里抓着一枝加拿大冲锋鎗,彭政委手里也抓着一枝冲锋鎗,站在他侧后。他们旁边站着两个仅有的警卫员。 胡大荣晃着冲锋鎗喊:“同志们!我的——好弟兄们!我老胡手里就你们这一张牌了!没有办法,老蒋逼咱,咱只好上了!你们都是好汉!给我拿出个好汉的样儿来!和阵地上剩下的弟兄们一起,坚决挡住邱清泉!我和彭政委临时还要指挥,不能陪你们一块儿上去,不过我们就在你们后边,你们要是挡不住!我两个就补上去!听见了没有?” 侦察连的汉子齐声吼喊:“听见了——” 胡大荣喊:“好!给我上!” 侦察连全体一个转身,沖向了那片烟阵火海。没有一个回头。 胡大荣和彭胜标凝视着他们的背影,举手敬礼,泪流满面。 4 侦察连一百多条汉子冲到阵地上的时候,正是敌方进攻的间隙,但还不时有枪弹打过来。防守的部队已经所剩无几了,工事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层层密密麻麻的弹坑可以利用。 机枪班直接由连长董家莆直接掌握,他命令机枪在他的两边选择阵地。 许传领一眼看准了右前方的一个弹坑,弹坑前边不远处还有一条土塄子。他本能地觉得那个弹坑是一个合适的阵地。但偏偏前边是敌人机枪的一个封锁区,他看看前面的一条浅沟,把机枪腿一合,向自己两腿间一夹,把帽子抓下来向上一扔,趁对方注意力被分散的剎那,抱着机枪,一个滚儿滚到了那条浅沟里。此后,他又扔了一块土坷拉,用同样的办法滚进了那个弹坑。刘宪洪和弹药手张寒食也先后跟上来了。 魏继贤和杨守莱跳进了同一个弹坑。进入阵地之前,他们两个本来正在抓空子玩牌,牌就是杨守莱用在郯城拾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做的。接到命令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把牌收起来,就攥在各自手里,跳进了弹坑。魏继贤还惦记着手上的一把好牌,非要和杨守莱分出个高低。在这种场合,杨守莱有些不太乐意,魏继贤说:“好你个‘杨赖呆’!想把这一把牌赖过去是不是?”接着清清嗓子,胸一挺,说:“你是不是以为这把牌抓的不顶我好,就不敢打了?这是不对的,打牌也是为人……” 杨守莱看他又要“二政委”了,本来就有些不服气,赶紧说:“你甭啦了!谁那么想谁不是人!咱打就打!谁怕谁啊!”说罢两人就在弹坑里出开了牌。 这时,敌方的试射开始了,这里那里,零星地冒出了许多烟团。他两个根本不管,只顾专心地出牌,直到一块巨大的土块儿砸在了两人之间,把牌埋了一多半。董连长大声喊:“敌人开始进攻了!各排注意!”他们才住了手。 魏继贤懊悔地说:“奶奶的!可惜了我这把好牌!” 第188页 敌方各种口径的大炮开始急促射击了。先是可以看清一蔟蔟土浪,象一个个蘑菇不断冒起来,接着就是一排排,一片片,后来就分不清点了,大地膨胀了,就像地心深处猛然拱起一股力量,抬起了一堵黑森森的高原。天上的飞机,连看也顾不得看了,由它炸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谁也不知道谁活谁死了,老老实实、无助地爬在那里,反而是最好的躲避方式。因为你实在没法躲避。 敌人冲锋的阵势出现了,一顶顶钢盔,一辆辆坦克,在被尘土遮盖的灰濛濛的阳光中闪烁着幽幽的亮光,随着起伏的地势起伏着,象一重重即将咆哮的海浪。 此刻的国民党士兵也经过了数次生死的历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麻木的状态,这种麻木就是无畏。 开始,这个阵势是匀速向前推进的,尽管守方微弱、零星还击的炮弹不时落在他们中间,但他们一点也不理会,只管向前推进。那无数闪烁着钢蓝色光斑的钢盔、坦克,带着钢性的、金属的质量,以从容不迫的、冷酷的气度向前逼来,让守方心里隐隐产生着一种畏惧感。 第八卷 侦察连(143) 许传领们打仗多少年,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就是小日本的大扫荡,比这也差得太远了。 在守方阵地前方百米处,冲击阵营的速度突然加快了,一些坦克陷进了反坦克壕里,填在壕沟里的麦糠、虚土水花似地溅了起来。但士兵还是向前沖。守方阵地上,谁也没听见开火的命令,也不知道是谁先开的枪,所有的枪口都喷出了火舌。攻方的压制火力也开始了。热燎燎的空气,辛辣的硝烟,翻江倒海般的声浪,早把守方士兵的心搅撩得狂躁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射击,射击,再射击。在这一方空间,双方成千上万的重机枪、轻机枪、冲锋鎗、步枪、战防炮、化学臼炮、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还有各种口径的步兵炮、山炮、加农炮、榴弹炮都在射击,都进入了炽热、疯狂的状态。 许传领心里一边默念着“赵哥”,一边搂着板机,子弹呼啸出一条条火链,狠狠地扫向对方。枪管打红了,刘洪宪脱下棉袄,光着嵴樑,用棉袄包着枪管卸下来,再装上备用枪管;再打红了,再卸。张寒食一个劲地向弹匣里压子弹,手指挤破了,出了血,还是压。许传领打完一梭子,就抓紧递上另一梭子。 渐渐地,整个战场上听不清声音的节奏了,只听到骇人的“吼——吼——”的声音,是狂风,不,是颱风、飓风!铺天盖地地紧贴着你的头顶刮过。空气全部变成了灰黄色,朦胧一片。除了飞机在近处扔下的重磅炸弹,发出沉闷的声响,地皮抖颤一下外,别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一般口径的炮弹所炸之处,只见无声地冒起一朵朵颜色更深一些的烟花。烟花、烟花,到处都是烟花,最后烟花连成了一片,大地再一次膨胀了,长高了。 张寒食想换换侧卧的姿势,嵴樑稍微一抬,后背的棉衣就被一排子弹齐齐地斩去了一层。棉衣的碎片象一群蝴蝶,飞扬了起来。接着又被弹雨绞成更小的碎片,再接着就不见了踪影。许传领想把机枪重新支一下,刚一抬,就感到一股力量“咣”地把机枪掀了起来。他一缩身子,把枪一收,一看,见是机枪的右腿被击中了,生生划了一道槽。 他知道,枪身不能再抬高了。在他们的上方,紧贴着头顶,是一个铁雨织成的网,不,是一个火红的、炽热的、没有一点空隙的死亡之盖,任何东西只要沾上它,都会被撕得粉碎。其实,正是许传领本能的选择的那个弹坑保护了他们。弹坑前边的那条土塄子,使他们的战术姿势正好最底限度地处在那个死亡之盖之下,只要稍微高于它,就会被撕烂。 敌人疯狂地冲锋,前边的倒下了,后边的踩着前边的身体冲上来,终于冲进了守方阵地。到了这个份上,任何指挥和命令都没有了,只有生命个体和个体的对撞,都调动起高度的自觉和最大的潜能,结晶在杀人意志上。 守方反冲锋了,两股洪流撞在了一起,溅起了激烈的浪花。每个人的嘴里都发出了喊声,这是一股从心底挤出来,带着血腥、绝望、决死意念的野兽般的吼叫。它荡激着、沸腾着肾 上腺素,大脑里象煮沸了一锅开水,刀刺、枪扫、枪托砸、口咬、手拤、脚揣,所有的杀戮 手段都用上了,所有的意念都被过滤了,只剩下一个最单纯的念头:杀人。 国民党士兵也打疯了,魏继贤拤住了一个开迫击炮的士兵的脖子,拤得他翻了白眼,他还是挣扎着把一颗炮弹填进了炮管。魏继贤气得一气儿把他拤得闭了气。彭二把刺刀捅进了一个士兵的胸膛,他在倒下的剎那,还是把冲锋鎗梭子里的子弹一股脑儿勾了出去。 5 攻方终于被压下去了,可他们仅仅后退了几步,后边,督战队的机枪向他们喷出了火舌,他们被两方的弹雨挤压在最狭窄的生命胡同里,生存欲望和博杀的冲动再一次迸发了。吼叫着又涌上了守方的阵地。守方眼看支持不住了。 就在这剎那,许传领看见,一个人影一下跃上了一个土坡,高举着驳克枪,枪柄上的红 绸带飘飘地扬起来。那是指导员宋加强。他好象是在呼喊什么,但听不见他的声音。随之,一颗炮弹在那个土坡上爆炸了,一蔟灰黑色的土花爆裂开来,瞬间彻底消化了他的身体,只见一块绸布飘飘地升起在空中,又悠悠落了下来。在钢和火的世界里,标示了一个鲜红的、浪漫轻柔的符号。 第189页 许传领的脑子里蓦地闪烁起一个画面:一个女子情谊款款地送给指导员一块绸布。 董家莆又跃上了土坡,一瞬间,一条弹道穿过了他的脸,他被狠狠地楔在了地上。许传 领又看见,右边不远的特务营营部也落下了一颗炮弹,营长的手还按在电话机上,就和教导员、电话机一起消失了。 在暗绿色钢盔的浪涛里,在灰黄色的烟雾中,在铁火交织的绞索里,一个个土黄色的身影倒下了。 一块淋着血的肉块从天而降,砸在了许传领的脸上,他用手抹了一下,脸上血糊缭拉的。他喉咙抽了一下,但嘴里干得咽不下唾液,眼泪涌出来了,胸口象火烧,热得受不了,一下把衣服撕开,敞开了胸。他不知怎地就怀抱机枪站了起来,想喊一声沖啊——但没喊出来,嘴僵硬地大张着,眼里冒火,向前冲去。机枪在他怀里跳跃,所有的机枪手都站起来冲锋了。一排排对手倒在了他们的枪口下。 许传领打完最后一梭子子弹,随手拣起了一桿带刺刀的m1格兰德美国步枪,他没跑着冲锋,而是一步步地向前走。不是因为恐惧,是因为生理消耗几乎到了极限,已经跑不动了, 第八卷 侦察连(144) 而且,连躲避的动作也不做了,因为那也要耗费力气。他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一个念头上,就是接近对手,打死他! 后边的刘洪宪、张寒食,也拣起了步枪,跟着他向前走;彭二满身是血,眼光锃亮,嘴里叼着淋着血滴的匕首,手拿一桿步枪,走了过来;魏继贤、杨守莱也跟上来了。再后来,董玉麟从掩埋他的土里爬出来,向前走来。他举着酒壶,向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其他活着的战士也跟了上来,他们都是衣衫破烂,裸胸赤腿,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涂满了黑黑的烟硝。惟有刺刀上闪烁着寒光。 有的战士被打倒了,可旁边的人看也不看,只管向前走;有的被子弹击中了,可踉跄一下,照样向前走;一个战士被炮弹的震波鼓上了天,落下后,奇蹟般地还在射击;一个机枪手的双腿炸没了,竟然还爬在地上,边推着机枪边向前爬,边搂着扳机;一个战士不知怎么地,浑身的衣服都没了,赤裸的身子被烟火、泥土涂得黢黑,像是没了别的感觉,只知道端着枪,机械地走了上来;张寒食的肚子被子弹撕开了,肠子流了出来。他把肠子向肚子里一塞,衣服一扎,照旧向前走。 在昏黄的空气里,他们都成了一个个虚影,打不碎,击不倒的虚影。这是一种沉静、一种安详、一种把毫不惧死的精神演绎到极至了的状态。他们铿锵在对手的心里。在对手眼里,这些虚影已经不是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索命之神。 张寒食抱住一个国民党士兵,拉响了手中的手榴弹,和他一起在烟雾中粉碎了自己。 国民党士兵本来也已经打到了狂热的份上,迸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敢精神,但在这种阵势面前,他们的意志还是崩溃了。即便他们成了一块铁,但在火山爆发似的熔岩面前,铁又算得了什么?先是一个,两个,接着就是一群,腿一软,掉头就向后跑,就象被水掏空了的大堤,一下垮了下去,再也不管后边的督战队。他们宁愿干净利落地死在枪口下,也不乐意和一群杀人之神血淋淋地肉博。 鲁中南纵队47师侦察连的剩余士兵,卑夷地看着逃兵的背影,嘴角上挑着冷笑。太阳西下,十几个互相搀扶着的弟兄,被如血的残霞抹成一排血红的雕像。 6 黄百韬的部队出乎意料之外的顽强,加之邱清泉、李弥兵团奋力向东推进。华野不得不两面作战。战役规模越打越大,形势越来越复杂,几天下来,打完了弹药,吃尽了战区百姓的地瓜和麦种,主攻部队的每个纵队至少伤亡三千余人 ,国民党东援集团已推进了十公里,碾庄却岿然不动。战场的直接指挥粟裕第一次内心感到了紧张甚至恐慌,甚至一度向中央军委告急,一面紧急请求支援弹药、粮食,一面建议陈毅、邓小平统一指挥。这里边就有了以求分担责任的意思,但被陈、邓婉拒。 终于,14日后,来自遥远的大连兵工厂的炮弹、山东的小米,源源不断地运了过来。粟裕毕竟是一个天才,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后,立即调整部署,调动四、六、八、九纵队,利用近迫土工作业接敌,猛攻在黄百韬兵团中较弱的第44军和第100军。 一条条壕沟接近了敌阵。 16日晚,总攻开始,华野集中特纵及刚刚缴获的国民党军所有的榴炮、野炮、山炮、平射炮,并调来了特纵坦克大队。随着一声命令,整个黄淮平原颤动了起来。夜空中,红色弹道以前所未有的密度,交织成一个巨大的火网,砸在了黄百韬兵团的头上。所有的村庄几乎夷为了平地,几堵幸存的高墙如同摇摇欲倒的破帆,在黑烟中晃动。火势熊熊,天崩地裂。已伤者再伤,已死者的尸身再次迸裂。几十辆特纵的坦克嘎嘎地碾压过来。这些坦克是在济南战役中缴获的,属日本血统,资格很老了,大部分没有炮,只有机枪。但在这里使用是足够了。机枪扫处,国民党官兵如一排排被割的麦子刷刷地倒了下去。遇到地堡,能压则压;不能压便驮着爆炸手开到地堡跟前,爆炸手跃下坦克,将地堡一个个炸掉。身着结满冰凌,破成丝缕的棉军装的解放军士兵,早进入了一种疯癫状态,只知道冲锋杀戮,不知道死亡,吼喊声震人心魄,把一种杀人的意志逼上了最高峰值,状态极为惨烈。 第190页 黄百韬兵团中第44军第150师竟然全被这种阵势摄住,举师投降。19日,44军、100军基本被歼。解放军继续向碾庄圩黄百韬兵团部发起攻击,黄百韬逃到六十四军防地,解放军不歇气地掩杀过去,22日晚,全歼64军和25军残部,黄百韬毙命。 就在这一天,腾出手来的华野几个纵队向邱、李兵团包抄过来,他们见势不好,急忙撤回了徐州。 鲁中南纵队撤下来的时候,部队损失了将近三分之二。许多连队只剩七、八个人,特务营二连一个连队只剩了四个人。 第18章 1 每个人几乎都还没从血与火的拼杀中缓过劲儿来,在结束了徐州东南阻击战仅仅三天之 后,鲁中南纵队刚刚经过补充,就接到了参加第二阶段作战的命令。 淮海大战伊始,身穿土黄色军装的四十多万华东野战军,灰色军装的十几万中原野战军,黄色洋布军装的八十多万国民党军,伴和着空前猛烈的炮火和无边无际的烟阵火海,云集在淮海平原,穿插、周旋、交混、冲撞,捲起一个个疯狂的、死亡的涡旋。 如果从空中俯瞰,这一切开始的时候,这些色团是一锅乱粥,纷杂混乱,看不清眉目。并且,因为土黄色和灰色的色调要单薄一些,还显示了某种被动和劣势。不过不长时间后,你就会发现,那土黄色和灰色的活动线路会逐渐显得清晰,操纵它们的一双手似乎更灵活、高明一些。它们或纵横驰骋、或剔决包抄,或横断阻隔,不多久,在平原的东部,一股黄色就被土黄色浸润、消化了;又不多久,在西南部,另一部分黄色,也被灰色和土黄色兜围了起来。在其它地方,黄色也分别处于土黄色、灰色的阻隔状态。 第八卷 侦察连(145) 战役进入第二阶段的时候,中原野战军张网以待,包围了国民党的第12兵团。不过中原野战军比之华东野战军,毕竟实力要弱许多,吃不掉它。淮海前指紧急调动华野几个纵队加特种纵队的重炮支援,取得了优势。 徐州方面自然不能眼看黄维的12兵团重蹈第7兵团的覆辙,调遣第2兵团和第16兵团,由徐州出动,混成一股钢铁洪流,于11月25日,向南滚滚而来。 鲁中南纵队的任务就是和其他几个纵队一起,插向徐州以南进行阻击。对手竟然还是国民党的第2兵团,并且当面就是第74军。 又是一场血与火的拼杀,从25号到28日傍晚,鲁中南纵队与邱清泉的第74军整整抗衡了四天四夜,74军仅仅前进了10多公里。 当师部通讯员跑到侦察连阵地上传达让他们撤下去的命令时,他们竟然象没听见一样, 还是红着眼睛看着前方。 对于刚经过补充又打掉了一半多的他们来说,只有死在这里,和那些曾经朝夕相处,已经牺牲了的弟兄们躺在一起才是对的,要是下去,根本不在情理上。对一些身经百战的老兵来说,残酷的战争早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他们其它的情感,血和火只能冶炼、打磨一种极为单纯的战友情谊。他们组成了一种相互依存的生存群落,少了任何一个,就会造成心理缺失,很长时间才能修复过来。打仗时间长了,一些大道理早就虚化了,为什么打仗?很大程度上就是为自己生死与共的弟兄们打的。大多数弟兄先躺在了吕良山下,又躺在了这里,他们活着的倒一时惘然了,自己下一步怎么干?干什么?但最起码的是,他们不能下去!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脉博已经跳动到了极点,只有在杀人中才能释放出来,要是立即让他们停止,会毁了他们。就象烧红了的锅,猛然浇上凉水就会爆炸;又像高速运行的车,猛踩剎车就会翻车一样。 当那个通讯员又一次催促他们时,一个人竟然红着眼对准他头顶开了一枪。通讯员吓得赶紧爬下了。直到华野第8纵队的部队上来,接替了防御。他们才朦胧地意识到什么,恍恍惚惚地,互相搀扶着走下了阵地。 这种情况不光是侦察连,其他部队也一样。第二次几乎打光了的特务营二连向下撤时,指导员彻底疯了,被人强制搀下去后,手还挥舞着驳克枪,又蹦又跳,眼睛血红,狂躁地大喊:“杀——杀——”好几个人按住他,把枪夺下来,把他送到了后方。许传领这是第二次看见有人打仗打疯了。 鲁中南纵队经过补充的部队又损失了将近二分之一。 在后撤的路上,他们看见沿途路边的树上,挂满了横副标语:“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八纵是三纵!”“向鲁中南纵队学习!” “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八纵是三纵!”是在国民党部队流传的说法,因为这两个纵队善于防御,国民党部队屡屡与他们交手,无论倾泄多少弹药,几乎从来没有打败过他们,所以已经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八纵打出这样的标语,有向敌人示威的意思。但实际证明,鲁中南纵队打得毫不亚于他们,他们打出“向鲁中南纵队学习!”的标语,确实也是表达了衷心的敬佩。 八纵和其他增援部队上去后,已经被挫伤了元气的国民党部队,就在孤山集、后官桥、四堡、褚兰以北地区全线陷入了停滞状态,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2 鲁中南纵队撤下休整,侦察连驻在一个小村庄里。 许传领的脑子里老是过电影一样过着两次阻击战的镜头。好象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那飘落的红绸子,楔倒在地的连长,和对手同归于尽的张寒食,一个个倒下的身影,老在脑子里晃——第一次阻击战结束后,许传领千方百计在战场上找到那块红绸子,揣在了怀里,觉得那是宋加强在贴着自己,没有离开。建国后,许传领虽然把这块红绸子交给了中国革命军事历史博物馆,可这红绸子在他心里一直飘了一辈子。57年后的一天,当他与笔者谈起这一幕时,笔者深切地感到了这一点——除连长被抬下去不知生死了外,他们老侦察班最早的几个人,只剩下他和董玉麟、彭二几个了。这一次阻击战,连后来认识的杨守莱也负伤被抬下去了。 第191页 说来也怪,原来,每倒下一个弟兄,他都要难受好些日子,甚至还会偷偷摸摸地哭一场,可现在,他心里几乎没有激动了,就象有一种东西,从头顶开始向下沉淀,是麻木了?又不象。这感觉好象有过几次了,但只有这一次更深沉、更有力量。它沉甸甸地落下来、冷凝起来,直到感到自己的心象铁一样了。 细想想,类似的感觉好象在第二次阻击战的时候就有了。原来,一面临枪炮轰鸣的战场,浑身的激素就会泛滥起来,把所有的器官都煮沸了,充满了热辣辣的、噬杀的欲望,可那时,不知怎地,他出奇地冷静下来了,没了火热的冲动,只有冷冷地射击,冷冷地冲锋,冷冷地拼刺,但一招一式都凝结着更加清醒的目的,都有着更有血腥味儿的结果。好象身上的器官经过千百次烧冶,已经渐渐冷却了,却有了更坚实的密度,蓄满了冷静的杀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消耗无谓的冲动了,但会把所有的灵敏、机智和力量,都集中在杀人的动作上。 一个“杀手”成熟了。 各部队又补充了大量俘虏兵,还有少量从解放区参军的民兵。47师侦察连原来是一百一十人,第一次战斗下来,不算轻伤留下的,一共牺牲了三十六个,伤势较重送到后方医院的四十九个。经过补充,人数又到了八十三个。这一次战斗下来,又牺牲了二十三个,负伤送到后边三十四个,现在补充了八十六个,总人数到了一百一十二个。机枪班原来是十二个人,两次先后补充了八个人,现在还是十二个。 第八卷 侦察连(146) 部队利用短暂的休整时间,开展了速成式的诉苦活动,对俘虏兵进行阶级教育。但因为指导员宋加强牺牲,连长董家莆负伤,加上时间实在是太短,这方面工作的力度不大。一夜 之间俘虏兵就逃亡了一大半。 晚上睡觉时,许传领横睡在门口,挡在那儿,可因为实在太累,第二天醒来一看,七个俘虏兵跑了六个,枪倒是没带走一支——俘虏兵也知道带走枪枝被抓住要被枪毙,可他们却带走了全班唯一的三件大衣。这是班里站岗轮流穿的,都拿它们当宝贝,当晚好心让他们盖着,却被带走了。这让许传领心疼了好半天。 后来,侦察连坚决要求从全师挑选老战士,少量的新兵也必须是从解放区补充来的民兵,并威胁说,如果再给他们配备俘虏兵,就要枪毙他们!师里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侦察连又成 了一个建制整齐的连队。 来了一个新指导员李战胜。 共产党军队的再生机制异常惊人,在抗战时期,根据地就形成了村民兵、区中队、县大队、军分区部队、野战主力部队的层递结构,通过源源不断的升级来提供源源不断的兵源,形成了一套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兵役体制。解放战争时期,除保留了这套体制,更有利用俘虏补充自己的绝好办法,数量上一削一加,双方的实力变化成倍增减。因为国民党士兵绝大多数都是穷人子弟,所以对他们开展几次诉苦运动,就会打掉他们脑子里残存的正统观念、自尊、不服气等东西,对共产党产生天然的亲近感,一夜之间就会变成“自己人”,第二天就会红着眼向自己过去的军队开枪。 就凭着这,华野的部队从参战初期的40多万人,经过了那么惨烈的激战,到12月底,部队反而剧烈膨胀到了80多万。共产党的部队,天下无双。 刚刚休整了没几天,气儿还没有喘过来,他们纵队又接到了会同其它八个纵队向永城、萧县急进,截击准备西逃的杜聿明集团的命令。 3 其实,淮海战役打到这个份儿上,国共两党的军队表面上的实力还没分出明显的优劣,但心理上不同的势却已经慢慢成型了,共产党军队尖锐的、不依不饶的进取精神更加鲜明,国民党军队的末日情绪却越来越厉害,就象阴雨中腐木上的霉菌,不可遏制地蔓延起来。表现在他们的决策上、行动上,即使偶尔闪现几朵火花,也无济于事了。 杜聿明终于决定放弃徐州了。数十万华野将士开始了规模宏大的、打乱建制的、疯狂的追击。 双方七十余万大军在广袤的徐州西平原上捲起无边无际的烟尘,形成了一股方圆40余里的战争颱风,向南方缓缓移动。 杜聿明撤退的行动本来设计、进行得很巧妙,甚至一度设计了杀回马枪,解黄维之围的的奇招,华野一度很被动,据说粟裕继在打黄伯涛时惊出一身冷汗后,这一次又被惊出了冷汗。但在这个过程中,杜聿明一度犹豫过两次,耽误了两天。 事实上,国民党的黄伯涛集团、黄维集团,在面临解放军包围的时刻,都先后有过迟疑,而解放军都是利用这种稍纵即逝的机会,抓住了对手。作为一个指挥官,在复杂紧急的时刻偶尔出现可理解和不可理解的犹豫,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贵的是,解放军那种生机勃勃的思维,就象无孔不入的水,能够覆盖任何空间,流入任何缝隙,对手哪怕出现任何破绽,他们都能够牢牢地抓住。也不能说国民党的领袖和将领都是一群傻瓜,他们也是根据战场情况,出尽招术,甚至不乏精彩之笔,问题是时世运转,在一种大的趋势之下,这些招数能起多大作用呢? 12月4 日,杜聿明集团30万人被合围在徐州西南65公里处的陈官庄地区。这样,淮海大战形成了三个战场:北线,华野包围着杜聿明集团三个兵团;中间,中野及华野一部包围着黄维兵团;南线,华野阻击着李延年、刘汝明两个兵团。 第192页 12月14日夜,接连急行军几天几夜赶到了永城一带的鲁中南纵队第47师,又接到前线总指的命令:紧急南下,直插安徽涡阳。据有关情报说,双堆集面临突破,黄维有可能乘坦克突围逃跑,南京方面将派飞机到那里接他逃跑。他们的任务就是插到那里,截住黄维。一百四十多里路,必须天黑以前赶到。 他们气也来不及喘,接着就调头向西,一路都是小跑,有的士兵实在受不了,一头栽到了地上,后边有收容队,其他人对倒在路上的人看也不看,只知道赶路,赶路。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赶到了涡阳。 这是一座典型的淮北小城,白墙、青瓦,街面是石板。小城笼罩在朦胧的晨雾中,还没有清醒过来,寂然无声。 部队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黄维可能出现的方向布置好部队,其余的战士一头倒在街道两边屋檐底下的石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师部带着侦察连占了一座大庙,刚进大殿,一群鸽子扑拉扑拉飞了起来。胡大荣掏枪就打。许传领、董玉麟看见,手也痒痒了,掏出短枪,也打开了。一时大殿里弹雨纷纷,一些鸽子纷纷落了下来。最后数了数,一共是九只。胡大荣说他打了五只,许传领也说他打了五只,董玉麟说他打了六只,争来争去,最后谁也说不清到底谁打了多少支。胡大荣对警卫员说:“拿下去,叫炊事员做了,红烧。” 侦察连便衣排却没能歇下来,被安排在城东北方向15华里的地方警戒。 不久,华野司令部的一个骑兵通讯员找到了他们,告诉说黄维兵团已经被解决,黄维被7纵队活捉,并传达华野司令部的命令,让他们马上返回永城,参加围歼杜聿明的战斗。说罢掉头就回去了。 第八卷 侦察连(147) 邢文路让魏继贤赶紧带一个战士到师部报告。魏继贤和那个战士跑到大庙,报告了这一消息。因为消灭黄维是意料之中的事,师部里的人听到这一消息没怎么太高兴,倒产生了强烈的失落感。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抓黄维的,没想到却让7纵抓到了。 国民党军可能侦知到涡阳有共产党的军队,几架b29轰炸机又赶来轰炸,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幸亏伤人不多。 4 稍微歇了一会儿,简单地吃了点早饭,他们已经跑了一百四十多里路,接着又开始北返。 从11月6日到12月14日插到涡阳,一个月零8天的时间里,他们纵横穿插几千里,先后进行了打郯城、徐州东南和徐州南的阻击战,尤其是两次阻击战以后,部队应该说已经打残了,按照一般军队的常规,每次战斗之后都应该进行一次象样的休整,遭受重创的部队要恢复战斗力,更要经过十个月以上的恢复期。可他们晃晃身子,眨眼间战斗力就恢复了,现在向回返时,还满是精神头儿。究其原因,部队尽管已经补充了很多新兵、俘虏兵,但骨干几乎都是清一色的老根据地的子弟,骨子里早就种植了一股特有精气神儿,这东西就像基因一样,只要给一点条件,就可以再造一个强壮的体魄。 侦察连是尖兵。走在侦察连前边的,是彭二带着的两个人,排成三角形队形。走了一多半路程,夜幕已经降临,他们突然见前边有一彪人马,影影绰绰地,正从西南向东北方向急插。彭二喊:“哪一部分的?口令!” 对方回答:“胜利!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彭二知道当天的口令是“淮河——运河”,听到对方答错了,想也没多想,一扣汤姆式的板机,一串子弹就打了过去。几乎在同时,对方也开了枪。一时,两边的部队都展开了,枪声大作。 枪声一起,许传领全副身心一下就揪到一个“杀”字上了。眼下是遭遇战,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不由分说从刘洪宪的肩上把机枪拿过来,左手握护木,右手扣板机,一边向前跑着s形,一边射击,动作一气呵成。惯常的兴奋感没有了,只剩下冷漠的条件反射,却是手更麻利了,心更顺了,就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 他这一冲,后边侦察连的弟兄也跟上了,十多挺机枪、几十枝汤姆冲锋鎗,一下便形成了一个绵密的火网,噼头向对方罩去,对方一时被压在了地皮上,火力都没法发挥。侦察连便打开一个缺口,卷了过去。对方醒过神来,毫不客气,也冲过一彪不要命的人马,想堵住缺口,嘴还咋呼着“缴枪不杀!” 侦察连的人一听不对劲儿,怎么还是解放军的喊法呢?果然不多会儿就有人喊:“停止射击!停止射击——我们是中原野战军!你们也不要打了!” 许传领的手指猛地收住了:娘的,这闹得是什么事儿? 在朦胧的月光下仔细一看,对方果然是穿灰军装的。这边有人埋怨:“娘的,瞎眼了还 是怎地?” 对方也有人回骂:“奶奶的!是哪个瞎眼了?打自己人倒一股邪劲儿!” 对方有人喝斥:“甭胡骂了!” 这里也止了声,双方都接近了,枪都上了肩,倒亲热起来了,互相招呼:“嗨!从哪边过来的?” “涡阳,娘的,想逮黄维那小舅子没逮着!你们呢?从哪里来?” “杨庄!” 尽管双方都有死伤,但只能压下来,把一股火憋到肚子里。 第193页 他们走到了一起,对方一个络腮鬍子还拍了拍许传领的肩膀。不过这时许传领发现,跟自己冲过来的,只有自己的机枪班和便衣排的一个班,他这才想到要找自己的部队。但和对方告别后,回头找了半天没找到。想,可能自己刚才沖得太猛、太远了,部队已经继续赶路了。他有些委屈,娘的就不能等等嘛! 正想抓紧时间追,听到有人边说着话边走过来:“那小子……你没见他抱着机枪,拐着弯儿冲锋的凶劲儿哪!” 等人走过来一看,原来是那个络腮鬍子,正对一个背着手枪的人说话。络腮鬍子一看见许传领,就说:“对,就是他。” 他又对许传领说:“这是我们的团长,他有话对你说。” 团长走过来,把许传领拉到一边,说:“你是机枪手?” 许传领说:“我是侦察连的机枪班长。” 团长说:“噢——侦察连的啊!这么的吧,你和这些同志留下,我们这里也有侦察排,你当侦察排的排长也行,当步兵排的排长也行。” 许传领想:“这闹了些什么明堂?这不是叫我当逃兵吗?” 团长好象是看出了他的心事,说:“不要有顾虑,你的军龄都保留,要是党员,党龄也保留。” 许传领说:“还是不好吧。俺们还是走吧。” 团长说:“……那我们也不能就这样放你们走啊?到时候叫华野怎么看我们哪?这么地吧,你们在这里吃顿饭,睡一觉,明天走。” 他吆喝络腮鬍子:“大老刘,招呼好兄弟部队的弟兄。” 说罢就离开了。 5 他们被络腮鬍子们连劝加拥,劝到一个院子里,让进一个房间,里边的地上铺着松软的 稻草。络腮鬍子让他们解下背包歇息一下,还叫来卫生员,把三个伤号重新包扎了一下。接着,两个炊事员又给他们挑来了饭担子,真还不错,是白面猪肉白菜大包子,还有小米稀饭。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儿。许传领们也不客气,狼吞虎咽,一阵猛逮。 大伙都说:“兄弟部队真不孬!” 吃过饭后,许传领还惦记着赶快归队呢,就找络腮鬍子说了说。络腮鬍子说:“我说兄弟,你急什么?歇一晚嘛!——对了,我看我们团长的意思挺好的,你们不如留下来,咱们一起干。你看看,我们部队还是不错的吧?” 第八卷 侦察连(148) 许传领吃饱了,不好意思硬顶,说:“那是,你们真是不孬。等你们有机会到俺们部队,俺们一定好好招待。” 络腮鬍子说:“你看,你看,你还是不想留是不?” 许传领说:“不是不想留,咱的部队有纪律,哪能随便脱队?” 络腮鬍子说:“你实在不想留,也不好勉强,不过你们还是歇一歇,明天再走吧。这是我们团长亲自交代的,我要是完不成任务,他不得剋我个狠的?” 许传领说:“这管你什么事儿?俺们本来就该走嘛!” 络腮鬍子说:“咱就甭争了,还是明天说吧,啊?” 他说着,就带炊事员走了,到外边,把门锁上了,竟然还留了一个岗哨。 许传领想:“胡闹,要坏事儿,看这架式,说不定要硬留呢!” 他和刘洪宪、邹见富商量了一下,想出了一个办法。不过他们确实也累了,还是想先睡一觉。这么一想,一头攮下就睡了。一屋人的呼噜打得山响。许传领却一直没象样地合眼,到下半夜的时候,悄悄推醒了刘洪宪、邹见富,一块爬起来,熘到院墙底下,耳朵贴在墙上,听着墙外的动静,只听见哨兵懒洋洋的脚步声。 许传领踩着刘洪宪的肩膀,悄悄爬上墙头,探头向下看,只见哨兵正在下边来回走动。等走到许传领的下边,他一个横滚翻下去,一手搂住哨兵的脖子,一手堵住他的嘴,制服了他。接着,刘洪宪也跳下来,帮忙把哨兵捆住,嘴用毛巾塞住。两人一起用劲,把院门端了下来。进了院子后,邹见富已经把人集合起来了。他们把哨兵抬进屋,说声兄弟对不起了,就离开院子,顺小巷悄悄熘出了村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走出约有二十几里路吧,后边突然传来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一辆美国吉普车,想不到的是,上面坐的是络腮鬍子,另外还有几个士兵。干什么?还追上来了,太过分了吧!许传领不由得摸摸腰里的短枪。 车追上来,在队伍前边停住,络腮鬍子跳下来,对许传领说:“你们不够意思,我们对你们可以吧,你们倒好,绑了我们的人,偷偷摸摸就熘了。” 许传领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不是俺们怕麻烦你们嘛!” 络腮鬍子说:“你们实在想走,我们也不会拦你们嘛!这不,我们团长派来一辆车,叫把你们的伤员先送回去。” 许传领有些感动了,说:“谢谢你们了!” 络腮鬍子说:“甭客气!解放军是一家。你们快把伤员抬上来吧。” 许传领们赶紧把三个伤员扶上了车,另外让邹见富上了车,要他负责把车带到永城,找到部队。 络腮鬍子带着几个人回返了,还回身和许传领们告了别。 第194页 许传领一行回去后,师部的人已经听邹见富汇报了这件事,胡大荣拍着许传领的肩膀说:“你小子立场坚定!咱哪能当那叛徒?” 彭胜标政委说:“你做得对,无论到哪里,都得把组织纪律观念放在第一位。炊事班给你们的饭做好了,快去吃饭吧。” 6 在淮海战役的第三阶段,许传领们的感觉并不好,没有了让人龙睛虎眼、神经激荡的激 情。因为两只格斗的猛虎,其中一只的筋骨已经垮了,精神已经蔫了,简直就像猫玩老鼠了,你说还有什么意思? 1949年1月6日,对杜聿明集团的总攻终于开始了,已经完全没了斗志的杜聿明的人马,就象一些狂风中的树叶,被卷得零乱飘散,不可收拾。4天的时间,几十万人就被拾掇光了。 这块地域铺展开了一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观:到处都是尸体,国民党士兵的尸体。对当兵的来说,看到一些死尸还不是经常的事儿?问题是这里太多了,横枕竖压的,一片片、一叠叠,黄压压地铺在泥浆雪地里,顺着地势,高低起伏,绵远不绝,这就多出了一种力量,多出了一种量的冲击力。你就不由得不想像,原来这都是流着热血的身体啊!转眼就成了一堆堆死肉?这是怎么了? 还有,到处都是国民党的伤兵。共产党的军队只顾冲锋,一时来不及打扫战场,自己的伤兵都还照顾不过来,谁还顾得上他们? 许传领看见,一个伤兵被打掉了半拉脖子,食管都露到外边了,可生存的意志还是那么强烈,不知是谁丢给了他一个馒头,他咽不下去,就用手指捏下一块馒头,放在嘴里,硬向下捅,可以看见馒头在食管里一点点向下动,伤口里不住地向外冒血沫子。但他还是向下捅。 一个穿旗袍、很洋气的年轻女人,胳膊上带着黑纱,腿受了伤,看来实在撑不住劲儿了,一把抱住邹见富的腿,非让他带走她不可。邹见富看看周围的战友,脸红红的,使劲把她的手拽开了。她淌着眼泪瘫在了地上。 吃过午饭,侦察连想烧点水喝,可四周河里的冰面上、雪地里,到处都是尸体,血一滩一滩的,根本找不到干净的地方。好几个人都带着空桶回来了。 许传领又去找,找到一个已经没有人烟了的村子前边,好容易看见了一口井,探头一看,很深,里边结着一层薄冰,不过竟也有三具尸体。是晚上失脚掉下去的?怎么办?不喝这里的水?还到哪里去找? 他一咬牙,把桶递下去,墩破冰面,提上了一桶水。回去后,对大伙儿说这水干净,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这个巨大的尸海交织在脑子里,像一个过滤网似的,一下过滤掉了许多东西。许传领突然想:仗打到这个份儿上,意思在哪儿啊?许传领想起和那个国民党军需官的争论,娘的,这死的可惜都是中国人,要是小日本就好了——娘的小日本不也是人吗?一下死这么多,也够瘆人的了。人不是都有脑子吗?有什么事儿商量着来不好吗?非得杀个尸山血海? 第八卷 侦察连(149) 他又想起董玉麟的话,咳——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好象什么都明白,其实什么也不明白!压根就是些动物。大道理都是杀出来的!该杀的就得杀!哪个服软哪个吃亏!人就是这么一种贱货!你软一份,对方就要凶十份!你凶十分呢?对方就孬种了!当年和小日本不就是这样吗? 娘的!看来该杀就得杀!不杀就换不来新活法! 第19章 1 淮海战役一结束,鲁中南纵队移驻江苏省邳县曹八集一带休整待命。 2月,华野又进行了整编,遵照中央军委的统一命令,华东野战军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辖4个兵团和1个特种兵纵队。别说,在这次整编中,多数部队都扬眉吐气,喜气洋洋的,就鲁中南纵队被迎头打了一闷棍,差一点晕了。 这支由地方部队升级不长时间的部队,淮海一仗,打出了威风,打出了硬梆梆的骨头,一度被改编为华野第十六纵队。淮海战场上,在“千炮万炮打不动,不是三纵是八纵”的口号之后,甚至又一度流传开“千炮万炮打不动,就数华野双八纵(十六)”的说法。但因为改编为十六纵的时间仅有十几天,接着就来了全军大整编,所以十六纵没叫开。 差一点令他们晕了的原因是,这一次虽然他们被整编为华东野战军第7兵团第35军,但军长却是吴化文。 原来,自吴化文率国民党整编第96军起义后,部队逃亡的逃亡,遣散的遣散,所剩已经不多了。但为了在形式上维持起义部队的完整性,还是把剩余的人集中起来,和鲁中南纵队一起,整编为第35军。辖103、104、105三个师。当然还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人数占多数。每师三个团中的两个团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一个团是原吴化文部队的。军、师的主官是吴化文部队的,但政治委员和副职是原鲁中南纵队的。比如47师整编为103师后,原47师师长胡大荣升任副军长,原吴化文部队的于怀安担任了师长,像政委彭胜标,副师长翁少元,参谋长林毅,政治部主任南萍,都是原鲁中南纵队的人。因为心理上的因素,又加原国民党的军官确实不适应共产党军队的打法,实际指挥权都在共产党的指挥官手里。比如第103师,作战指挥基本就是翁少元说了算,于怀安很乖巧,除了做做样子,履行程序上的义务,实质问题基本不参与意见。 第195页 但就是这样,原鲁中南纵队的官兵也是“血”不情愿,对吴化文他们很熟悉,起义前和他交过多次手,一些鲁中南纵队战士身上还有与他们打仗时留下的伤疤,他是有血债的。再说这个人一会儿投日本,一会儿投国民党,一会儿又投共产党,不成了一个拨楞鼓了?怎么说也不是个有骨气的人,反而是个投机分子。听说和他的部队整编在一起,不单是战士,就是军官也不乐意。有好多人跳着脚骂,说有人这么糟蹋他们,是瞎了眼,放风要跑到别的部队里去。侦察连里的这种叫骂声也没少到哪里去。就像兜头被人泼了一盆污水,你说这滋味能好受吗? 整编前,各部队的政委、教导员、指导员自己心里尽管憋得难受,还得一遍遍给别人做工作,说一是因为鲁中南纵队是老解放区成长起来的,觉悟高,经过多次战斗证明,是一支特别能打的部队,是基于高度信任才把改编吴化文部队的任务交给他们的;二是部队的比例是按二比一配置的,鲁中南的部队占多数;三是原吴化文部队的官兵毕竟是掉过头来打国民党的,是有觉悟的;四是现在哪个解放军的部队里没有国民党兵?许多部队俘虏兵的比例早就超过了原来的解放军,其实都是一回事。只要当了解放军,不就是一家人了?这样反反覆覆做工作,总算起了一点作用。 后来军里又拿出了一招,就是吴化文这个军长,亲自在全军大会上做了检讨,这人也有能耐,能屈能伸的,对过去的那段历史检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大伙儿一看,堂堂的大军长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容易了,看去也算说了真心话,鲁中南纵队的人也就勉强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2 整编后的部队,不但做到了满员,还加强、超编了许多,淮海战役前全纵队是一万四千人,现在是二万二千多人,武器弹药进行了充实更新。军有炮兵团,师有炮兵营,山炮、野炮、榴弹炮样样不缺;团有步炮连,营有机炮连,步兵炮、迫击炮、重机枪一应俱全,真正做到了兵强马壮。侦察连也又换了一次装,汤姆冲锋鎗全换成了加拿大冲锋鎗。不是汤姆枪的火力不强,而是它太笨重,整个儿象个铁砣子。加拿大冲锋鎗呢?很轻巧顺手,火力也不差,缺点就是没有保险,弄不好容易走火。这不要紧,小心点就是了。 许传领是扛机枪的,虽然没有冲锋鎗,但也换了短枪,在陈官庄打扫战场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国民党军官的尸身底下压着一把短枪,掏出来一看,油光锃亮的,喜得不得了。因为在自己队伍团以上干部的手上,他多次见过这种枪,都叫它是加拿大撸子,又叫“加九零”,口径九毫米,可以调标尺,其实就是一种勃郎宁大威力手枪。本来是配有木制多用枪套的,必要时可以抵着肩膀射击。可惜现在不见了这种枪套。这种枪关键在弹匣上,是双排大容量,装13发子弹,握起来还挺顺手。想想吧,威力快赶上二十响盒子炮了,又比盒子炮漂亮灵便,怎么能不叫人喜欢?自己原来那把鸡腿、鸡腚样的南部14式比起它来,更是寒碜多了,怪不得都叫它是“王八盒子”呢!娘的小日本还能捣鼓出什么好货了?他就把南部十四式交了上去,把加拿大撸子留下了。 第八卷 侦察连(150) 遗憾的是连里基本上大换了血。战役进行当中,许传领像被放在一个晃里晃荡的大蒸笼里,几乎整个儿被蒸晕了,蒸疯了。现在猛不怔怔地停下来,脑子一冷,就觉得前些日子的事情好像是在另外的世界发生的,离自己很远很远,心里怪怪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己的身子里被蒸进了好多东西,又好象被蒸走了许多东西。前前后后,自己失去了多少好兄弟啊!董家莆和宋加强,自己当兵就是他们领出来的,一直跟着他们,说没就没了——噢,不,董连长只是负伤,可能还会回来——那么宋加强呢?还有,赵庆江、李乃好……往前了数,庞有福、罗成……他们的影子老在脑子里晃。幸亏还有几个老弟兄比方说董老头儿、彭二、邹见富还在——也怪了,现在他不觉得彭二讨厌了,好象也成了一个依靠了!不过,淮海战役一结束,邹见富有点变了,不爱说话了,时常盯着一个旮旯木呆呆地看,这傢伙是怎么了?哎—— 另外还有一件事叫他感到安慰,杨守莱这个“赖呆”,真是个打不死的活宝,伤还没有好利索,就从医院跑回来了。他当兵以来,前后负伤八次,几次离死不远,可都能捡回一条命。这一次,综合一检查,他被定为了二等一级残废,本来想叫他回解放区进荣军学校的,他要命不干。大闹了医院,掀了一张桌子,说他们是胡说八道,是瞎了眼,自己能伸胳膊能蹬腿,怎么成了残废?说什么也要离开这个孬地方。医院本来对这个傢伙就挺烦,从来不知道讲卫生,衣服没见他洗过,袜子实在脏了,碰到下雨天,就扔到外边叫雨淋淋,半干不干地再套到脚上。看外表他倒象是个好脾气,经常笑眯眯的,可一变脸就成了凶神。这样的傢伙,乐意走就走吧,也没拦他。 他觉得枪枪炮炮、走走打打就象吃饭喘气一样离不开了,更要命的是他离不开自己的弟兄,要是离开了,活着没意思。不过还好,他每个月有残疾金,还有几斤肉的补助钱,比弟兄们富多了。弟兄们就老是打他的土豪,叫他掏钱买好吃的,所以他的补助基本就是弟兄们的了。 第196页 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杨守莱碰见了日照县的两个老乡,一个在后边推着一辆小车,一个在前边拉,他们向杨守莱打听七纵在哪儿,说他们是给七纵送粮食的,在一次飞机轰炸中,和送粮队失散了,只好打听着给他们送去,已经找了十多天了,还是没找到。杨守莱看他们衣裳都破了,瘦得皮包骨头,车上的干粮袋子早就瘪了,连说话都没有劲儿了。不过车上两个装粮的麻袋,还缝得严丝合缝,没开一点缝儿。 杨守莱心里很不好受,劝他们只要是自己的队伍,把粮食卸下来就中,也算完成了任务,不用非找到七纵了,再说现在七纵改成哪个军了,眼下到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 两个老乡却连连摇头,不答应,推、拉着车,步子沉沉地,一步步走开了,杨守莱喊:“你们甭走,跟俺去吃点饭吧!” 两个老乡还是没住脚,渐渐走远了。 以后杨守莱想起他们心里就酸酸的,觉得当时应该硬留住他们。 3 住在车站附近很好玩儿,铁路上有轨道车,几个人站在上面,用脚一蹬,就可以顺轨道跑老远,在下坡的地方就更得劲了,不用脚蹬,轨道车就可以自己跑,越跑越快,风都把头发吹起来了,很过瘾。309团的几个兵这样玩,越跑越快,上面的人发出过瘾的喊叫,旁边铁路工人和老百姓在摆手呼喊什么,也没听见。车越跑越疯,眼看已经被国民党飞机炸断了的淮河大桥扑到眼前,不知道怎么剎车的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一下翻了下去,半个班的人就这么搭了进去。 师部发出紧急通知,严禁命令私自乘轨道车,但杨守莱还是心里痒痒,偷偷约了几个人,找个没有下坡的地方,用脚蹬着玩,直到玩够了才算完。 这一阵儿供应很好,从山东过来的猪肉白面一直不断岔儿,一个礼拜能吃一顿白面饺子。 他们还是觉得不过瘾,因为总没有大块吃肉滋味好。没多久就有了一个机会——他们看见在车站军管会院子前边的一棵树上栓着一匹马。这是匹得了重病的军马。当时有规定,战马不能随便杀,这匹马的部队就把它交给了军管会。这马确实病得不轻,食料也不吃了。 杨守莱注意上后,隔不多久就去看看。这天傍黑,终于看见那马倒下了。 晚上,他喊了几个弟兄,把马抬到驻地的院子里,当然要叫彭二杀。 彭二好长时间没宰牲口了,又来了劲儿,尤其是剥皮的当儿,嘴叼着滴血的刀,一手拽着剥开的皮沿子,一手握成拳,一下下地揣,不多会儿就把皮揣下来了。掏肚子时更利索,几把就把里边血呼呼的五肝六脏抱了出来。看来只要懂得了猪、羊之类的东西,对这些大牲口就会了解个差不多,这马的骨节他心里也有数,分割的时候,那把匕首剔挑捅旋,玩出了花儿。红肉白脂,关节筋脉,条是条,块是块,刀很少钝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他嘴角溅上了一缕马血,从他嘴里斜伸出一条肉乎乎的舌头,几下就把它舔光了。 不多会儿,那马就成了十几个肉块块。可把一些在旁边围观的新来的侦察兵看傻了。 连夜用锅煮,香气跑出了好远。 侦察连一些敢吃马肉的汉子就站在大锅边上,手拿把拤地望口里塞。连师部侦察科的干事张峡也赶来了,他和董老头儿是全师两个出名的酒鬼,师里下了多少次禁酒令,对他们两个就是没脾气。两人拿着酒壶,一下下地碰,一下下地干。酒香终于把别人的馋虫撩起来了,先是杨守莱,后是魏继贤、许传领,一齐上去抢,把两个人的酒壶夺过来,三口两口地干光了,两个人急赤白脸地喊:“留点儿,娘的留点儿!” 第八卷 侦察连(151) 可一点用没有,许传领和杨守莱早把酒壶的底儿朝天,放在嘴上摇晃半天了。 第二天一大早,军管会的人见马丢了,赶紧派出两个人找。 本来他们是想等马死了后,请示一下上边自己解决了它的,都已经列入肠胃计划,涎水也冒了好几天了,没想到竟然不见了,还有个不恼火?别说,那两人的鼻子是尖,一路打听着,闻着味儿,就到了侦察连的驻地。一看,一口大锅里还冒着热气呢,不过里边光剩下骨头架子和一锅汤了。生气地责问他们为什么偷马。 杨守莱很不高兴,回嘴说:“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叫偷?” 对方一个高个儿说:“你们这不是偷是什么?马是自己飞到你们锅里来的?” 杨守莱说:“这是匹死马,俺出力替你们处理了,还没找你们要辛苦费呢!” 对方的矮个儿说:“你看你这同志讲理不?这么说我们还得给你送钱来了。你们首长呢?” 杨守莱说:“我说地方上的同志啊,你们是不是馋肉汤了?要是馋了就直说,咱这里还是懂得拥政爱民的,你们回去拿个桶,提熘一桶回去就是了,值得这么吹鬍子瞪眼的?” 高个子说:“不和你啦了,我们要找你们领导!” 杨守莱说:“你们去找好了。” 他们两个果然走了。 不多会儿,他们和政治部的一个干事过来了。干事一脸严肃地问:“这马肉是怎么回事?” 贺蓬说:“在路上碰到了一匹死马,就抬回来了。” 第197页 干事说:“真是在路上捡的?咹——?” 贺蓬转脸问:“你们说是不是啊?” 杨守莱们说:“那当然,不是路上捡来的,还是自己飞过来的?” 干事说:“你看你看,都这么说,看来是捡来的。是不是那马挣开了绳子,自己跑出来,死在了路上呢?不过我们还会批评他们的。你们看是不是就这样了?” 两个人无奈地说:“还是希望你们严格教育。”说完就要回返。 杨守莱说:“你们不留下喝点汤?” 两个人愤愤地哼了一声鼻子,转身就走了。 干事愤愤地说:“你们净吃独食!有没有了?给俺捞一块!” 4 指导员李战胜到医院里去看连长董家莆,回来后知道了这件事,脸立时就挂不住了。 他早就是一个模范指导员了,曾带出了三个拥政爱民模范连队,这次师里把他调到师直属侦察连,也是看重了这一点。没想到战斗刚结束,就闹出了这种事情,象什么话? 他把全连集合起来,连着责问了几句:“怎么能出这种事?怎么能出这种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着糊涂汤喝了?俺就不明白了!咱侦察连是直属师部的,是咱师的脸面,怎么怎么怎么这纪律还不顶一个普通连队呢?咹?” 接着就开始不点名地把那几个挑头的人好一顿数落,当然就是杨守莱那几个去抬马的了。末了,更严肃地训斥说:“听说还有在大锅旁提熘着酒壶喝酒的?行!行!真行啊!咱的禁酒令早就有了,这倒好,来了个一窝蜂犯纪律!赶得上‘山大王’了!领头的还是个老同志呢!听说资格很老了?可你顶得上师长、政委的资格老吗?咹?他们敢这么提熘着酒壶犯纪律?俺这才听说哩,原来这同志腰里吊着的是酒壶啊!这还了得?咹?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就那么的了,往后可不中!解散后,希望这个同志把酒壶交上来!另外,所有吃马肉、喝酒的,都给俺在各班检讨!” 杨守莱问:“那喝汤的呢?” 又有人说:“就是,还有啃骨头的哩!” “还有闻味儿的啊!” 下边有了笑声。 连邹见富都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什么纪律不纪律的已经不怎么较真了,甚至有时候也来点出格的事儿。看来,在侦察连这些“二大爷”堆里,你就得这么个混法嘛!在早在一营的时候,杨副教导员费了多大劲啊!也没把侦察班的那股劲儿扭过来,最后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了?眼下他都觉得新指导员这么教训这些“二大爷”,有些嫩了。 李战胜一怔:“什么?什么?喝汤?啃骨头?喝汤、啃骨头怎么了?也检讨!解散!” 他觉得火不但没发出来,还又赚了一肚子闷气,回到连部,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闷闷地不说话。 这时董玉麟来了,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拎着枪,一齐放在桌子上,说:“指导员,东西我放这儿了。” 李战胜一愣:“不是叫你交酒壶的吗?哪个叫你交枪了?” 董玉麟一声不吭地走了。 李战胜感到有些坐腊,这是他娘的怎么了?掉头到了师部,找到政委彭胜标就把这烦心事说了。彭胜标放下正在看着的《前线报》,笑了笑,先表扬了他的责任心,接着说了一番令李战胜不怎么服气的话。 政委的意思是说对侦察连还是应该区别看待。理由有三,一是他们要经常单独完成任务,甚至深入敌后,难免养成些浪当习气。可不这样也不行啊?你想,要是让他们和一般战士一样,养成走有走相,站有站相的习惯,还不叫敌人一眼识破了?二是他们都有些本事,有本事的人都有个性子,要是把他们的性子磨光了,恐怕本事也没有了;三是他们的任务都是出生入死,危险性大,功劳也大,对他们的要求还是应该稍微宽一些,不要像对待普通连队一样对待他们。他还说,你知道不?原来的胡师长每次下禁酒令的时候,都说侦察连除外。当然,凡事都有个槓槓,太放任了也不行。 李战胜这就为难了,“槓槓”,谁知道这“槓槓”在哪里?要知道这样,还不如不到这侦察连呢!他问:“那——老董的酒壶和枪咋办?” 第八卷 侦察连(152) 彭胜标说:“这个老董啊,你说提拔他吧,几次叫他当班长他都不干,说他不乐意管闲事;你说不提他吧,他已经四十大多了,全师是老大呢,又是少有的侦察骨干。所以说呢,该尊重他的还是要尊重的。至于他交上的东西,你再还给他呗?” 李战胜想:“什么?什么?还叫我去还呀!” 他回去后,喊了通讯员,叫他去还。通讯员临走时,他突然又说:“你等等。”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几个钱,让通讯员到外边的小卖铺里打点散酒,装到酒壶里。 董老头儿正让了车马炮,在和三四个对手下象棋,见通讯员来了,象早知道他会来似的,头也不抬,说:“放那儿吧。” 通讯员把酒壶和枪放在他的腿边就走了。 他脸也不偏,抓过酒壶,一晃,扭开嘴子喝了一口。脸上泛出一丝儿不易被人察觉的笑。 第198页 第20章 1 刚吃完马肉的第三天,也就是2月28日,第35军终于接到了南下的命令。 让103师侦察连感到新鲜的是,开始他们是坐着火车南下的。这车有的是闷罐子,有的是没有顶的货车盒子,侦察连坐的就是这样的货车盒子。车一开起来,寒风里一个劲儿向怀里钻。大伙儿把棉帽的帽耳朵放下来,衣服扎紧,没有皮带的,就用草绳子。好在人挤人,还不至于被冻透了。但他们还是很高兴。103师这一次乘火车,除307团出身于铁道游击队的人,其他大多数是大闺女坐轿头一遭。看看冒烟的车头,摸摸车箱,看着路两边飞速后退的树木、村庄,总有个新鲜劲儿。火车这么一跑,一小会儿就顶得上步行老半天呢!不过可惜好景不长,也就过了两个来时辰的瘾,到了固镇,就下车步行了。 这时候大伙才看见,邢文路竟然还提熘着一团马肠子。 原来,他打小就很喜欢吃这玩艺儿,前天拾掇马肉的时候,别人把肠子扔了,他却捡起来,用雪埋了起来,想等吃完马肉后,过一、两天再吃。没想到没来得及吃就南下了,只好一路带到了这里。 这一下车就是急行军,带着一盘肠子不得劲儿,他要杨守莱帮他拿一些,杨守莱觉得骯脏,赶紧说我还得尿尿,就离开了。他又找了好几个人,都不拿。好容易找了一个战士,可拿着拿着,在小跑的时候,又把它扔了。邢文路骂骂咧咧地又捡了起来。 好容易到了休息吃晚饭的时候,别人都啃的是干粮,他却找了一些干柴,烤开了马肠子。别说,这么一烤,香味就出来了。惹得大伙都流口水。邢文路也不客气,只顾自己边烤边嚼。看他得意的吃相儿,原先从不吃马肠子的人也觉得那是好玩艺儿了。于是就上前凑乎,说好话。邢文路看出了他们的意思,对最前边的杨守莱说:“你拉倒吧,叫你帮着拿都不拿,还有脸吃?没门!” 杨守莱看着烤好的一截肠子,说:“你看你看,这么记仇啊!那俺这会帮你拿还不中?”说着就抢过一截肠子提熘走了。邢文路起身抓他,却见别人又把剩下的肠子抢走了。气得他大骂:“娘了个巴子!吃白食,真他娘的不仗义!” 吃完肠子,歇息了一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又赶路了。 真值得放眼看啊!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东方,一弯水晶似的光弧软软地从地平线上顶出来,似乎有一股磅礴的力把天地向上抬了抬。那光弧从殷红中向上拔起,胎儿头颅般光洁。它潇洒地向上拔,壮丽地扩胀着自己。于是有了那神奇地一跃。新生的意义爆发般表现了,清凉的亮色奇丽地溅入宙际了。那红软莹亮的一轮,蒙着蒙蒙水汽,壮伟地站在那儿了! 好一轮太阳! 百万雄师下江南! 在黎明灿烂广阔的背景里,百万大军下江南!大路、小路、田埂子,全部沐浴在一派红光里,只要能走人的地儿,全都是黄压压的军队。大路走车、走炮:美式大卡车拉的155式榴弹炮、骡马拉的日式150毫米榴弹炮、各式各样的山炮、野炮、加农炮,过也过不完;小路走兵:步兵、骑兵,一队队、一列列,宽的地方四路纵队,窄的地方两路或者一路纵队,肩上架着的美式武器有m1919a6式、m1919a4式重机枪、勃郎宁轻机枪、美制m1加兰德步枪、1903式步枪、汤姆冲锋鎗;日式武器有92式重机枪、11式(也叫歪把子)机枪、96式轻机枪,三八式步枪,另外还有杂七杂八的马克辛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中正式步枪等等。不光是队伍,从山东来的支前民工,推着轱辘马,有的也背着枪,同样是数也数不清,一队队走在部队的两边。 这股大军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金戈铁马,旌旗猎猎,象一股漫天淹地的洪水,一个劲儿向前压、向前压。你看了,没有个不激动的。 这是一种势。几千年的流转,几百年的累积,几十年的血战,中国历史历经了无数个时空板块的衔接、碰撞和更迭,在这个时刻,才形成了这样一种合力,把这个“势”抬了出来——一种大势,一种改写历史、改朝换代的大势。 路边还有文工团的小女兵呢,一个劲打着哌达板儿,说着顺口熘: “钢铁大军勇向前, 没有累,只有甜, 一步过长江, 两步到江南, 是英雄,是好汉, 走在路上比比看! 解放全国才算完!” 大兵们见到女兵就来了精神,也不感到累了,有的连队还唱起了歌。直到下起了雨,脚粘粘的,拔不出来,累得实在不行,也没精神头儿唱歌了。不过还是不歇脚地向前走! 35军连着行军十几天,经蚌埠,于三月十一日赶到安徽乌衣,此后又由北向南、向东展开,慢慢推进,直逼国民党首都南京在江北设立的拱卫阵地——号称“三浦”的江浦、浦口、浦镇三镇。临时归属第8兵团指挥。 第八卷 侦察连(153) 这三镇是南京的北大门,也是保卫南京的桥头堡。在解放军大军压境的形势下,正是为了保卫南京,国民党才在长江北岸设立了这处唯一重兵把守的据点。 他们精心构筑了工事,先由国民党第96军,后由第28军防守,号称能守半年。 部队在这一带刚一展开,就闻到了火药味儿。 第199页 2 按照中央军委最早的考虑,象南京这种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国民党首都,必然要重点设防,所以在这一段并不想急于渡江,而是把35军留在当面牵制,当别的部队在其它地方渡江后,包抄至南京城下,逼迫国民党守军投降,这样会有更大的政治意义。但也应该有两手准备,必要的时候实施强攻,打下三浦,突破长江,直取南京。 35军驻扎下后,开始了紧张的练兵,主要就是学会使船游水。。 这一带是水网地带,大河小河四通八达,桥却很少——桥多了会防碍行船。要是走陆路,有时到对面的村子,竟然要绕几十里,又大多是田间小路,又窄又滑。偏偏这里雨多,隔上一两天就不紧不慢地来一场,路就更难走了。在这里要是不会使船游水,真还不中,更别说对付长江了。 “北人骑马,南人架舟”,大多是山东人的三野将士大部分不会驾舟,就是坐过的也很少,对长江更是没见过,有个说法是“江没底,海没边”,这江真的没底儿吗?江里还有国民党的兵舰呢,那么一个大铁傢伙来回巡逻,咱过江最多用些小木船,靠得住吗?不用说兵舰上的大炮,就是轻轻一撞,也会把小木船撞个粉身碎骨。好多士兵都害了怕,在陆上打仗,不论打多么凶还有个地皮托着,在江里,你怎么办?——过江?就等着喝江汤吧。好多人都把身上的几个钱掏出来买鸡蛋吃了,把好多一时用不到的东西丢掉了,好象这真是最后一仗了。不过在103师侦察连,这种情绪就少得多——到哪山砍哪柴,该死该活x朝上,想那么多干什么? 正在这时候,侦察连的董家莆归队了。这傢伙命大,子弹从左腮帮穿过了右腮帮,伤好后,反倒在两个腮帮上分别留下了个大酒窝儿,使黑煞神似的脸有了几份妩媚。他的归来使大伙儿一阵高兴。可一些新来的兵,不久就知道了他的厉害。为什么?正赶上练兵啊?他本来就是个练兵狂,你想能饶了大伙吗?练游泳、练划船,练水上射击,一练就是个疯。没有船,就到处借百姓家里采菱的大木盆,在滁河里学着划。学这玩艺也真是有点挠头,左撑右撑它就是不离岸,就算到了河中间,也像个醉汉似地转圈圈,并随着河水跑。就不得不下水推。不过也就几天功夫,好多人还是学会了撑蒿、摇橹之类的技术。 说到游泳,在北方农村,只要村边有河,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多数都会点狗刨,所以侦察连里能扑腾两下的人还是不少的。许传领在这方面是高手,狗刨就不说了,厉害的是踩水,在河里能一手举着衣服,胸膛露出大半截儿,一晃一晃地踩几个来回,衣服一点也不会湿。于是他们这帮会水的,就成了那些旱鸭子的老师。教了几天,多数人多多少少地也会游了。他们还用芦苇扎了些a型救生圈,虽说样子不太好看,但在水里完全可以托起一个人。 有了这几手,心里多少就踏实一些了,长江就不那么可怕了。不过侦察连还得多学几手,比方学当地话,了解当地的民情风俗等等的,因为他们还负有侦察任务啊! 这天下午,他们刚刚训练完回到住处,杨守莱沖许传领挤了眼儿。许传领跟他走到村口,杨守莱沖许传领掀开衣服下摆,许传领一看,是两颗手榴弹。杨守莱说好些日子没见腥了,要炸鱼尝尝鲜。并说手榴弹是他偷偷多留出来的。 许传领想像着鱼的鲜味儿,想这个点子不孬,就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村西一个大汪边上,杨守莱说:“这里恐怕就中。” 许传领点点头:“嗯,中。” 杨守莱把手榴弹盖子拧开,拉出铁环,拉着后,在手里放了一会儿,才扔到汪里去。他们接着爬在了地上。只听“扑”地一声,接着冒出了一簇水花,声音是不怎么大。不过水里就浮出几条鲫鱼壳子。 杨守莱说:“我炸,你得下去捞。” 许传领一听也是,自己不能吃白食儿。就脱了裤子,下去把鱼捞上来了。他们又走到大汪西南角扔了一颗手榴弹,这一下效果好,翻出了好多鲫鱼、鲤鱼、草鱼什么的,许传领又下去把它们捞了上来。 当晚全连喝了个鲜美的鱼汤。 董家莆问了一句:“哪来的?” 杨守莱抢着说:“我和许传领到南边的大汪边上啦哌,他娘的鱼就蹦上来了。” 董家莆说:“不赖,有个小福气,那些傻瓜蛋鱼偏偏能撞上你俩。” 不过喝了鱼汤后,许传领想:“往后最好不干这种事儿了,孬好咱是个党员了。” 3 在练兵的同时,对“三浦”一带的侦察活动就全面展开了。103师的参谋长林毅和侦察科长沈洪义出席了在军部召开的侦察会议。军参谋长要求全军军、师、团的侦察工作要统一领导,分级进行,得到的情报除自己掌握,还要一律汇报给上级,统一分析使用。至于侦察方式,除了靠自己的力量侦察,还要和当地地下组织和老百姓联繫,利用他们搜集情报。 任务布置下去后,各部队数百个侦察兵,就身着便衣,全部潜入了两军的前沿地带。103师侦察连分了六个小组,三个小组深入敌占区侦察,三个小组在附近和当地地下党以及百姓联繫。 103师担负正面进攻江浦的任务,负责对江浦的侦察。三个深入敌占区侦察的小组分别是董玉麟、孙进海和许传领;贺蓬、彭二和一排三班战士尹洪亮;魏继贤、邹见富和杨守莱。 第200页 第八卷 侦察连(154) 董玉麟一组到村里找当地老百姓借衣服,却在村口一个破庙里看见了一个和尚,穿一件破烂的僧衣,董玉麟动了心眼儿,走过去,把自己的衣服脱给和尚,递给和尚几个钱当押金,把那身僧衣借了下来。他们随后又进村,借了两身衣服和一副挑筐。 董玉麟在前边,拌成一个云游化斋的落魄和尚,许传领挑着挑筐,孙进海跟在旁边,两人一起跟在董玉麟的后边,一边走一边商量进门的办法。走到江浦城南门,站岗的国民党士兵看到来了一个赖和尚,鼻子一捂,搜也没搜就叫过去了。许传领和孙进海这才明白董老头的高明,不由得暗暗佩服。他们走到门前,许传领一扭身子,扁担的后头一下扫着了孙进海的头,孙进海恼了,骂“龟儿子咋不长眼哩?” 许传领也火了,回骂:“你个龟儿子!”两人就打了起来。 孙进海一脚踢翻了许传领的筐子,许传领眼血红血红的,抡起扁担就要打孙进海,孙进海急忙躲到了站岗的国民党士兵后边,许传领不依不饶,还要冲上来打,孙进海不要命地跑进了门洞。这时门前已经挤了好多人,有看热闹的,有急着进城的,站岗的急于检查,来不及顾及两个打仗的人,许传领拿着扁担追进城的时候也没管。这两个乡巴姥好凶哟!叫他们打去吧! 许传领扛着根空扁担,赶上孙进海后,孙进海说:“你小子眼血红血红的,真打啊!” 许传领说:“不当真事,那帮小舅子能信?” 他们看见了前边邋里拉遢的董玉麟,他毕竟当过和尚,一招一式的真还象那么回事。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不过不怎么顺利,在城里转了半天,除看了几个城门和一些城防工事,一直没碰到抓舌头的机会。见到的多是一般士兵,碰到过几个当官的,不是有几个人跟着,就是在军营附近,不好下手。眼看太阳已经大偏西了,董玉麟使了个眼色,他们只好走出了城外。 在城外,他们无精打采,心里很不得劲儿。走了一会儿,迎面来了三个人,戴着有檐的毡帽,上穿夹袄,下穿袍子,是当地小生意人的打扮。 和那三人擦身走过时,董玉麟三人就觉得他们有些不得劲儿,正琢磨间,对面一双压在毡帽底下的眼睛向他们描了一下。就这一眼叫董玉麟抓住了。那三人刚过去,董玉麟对许传领和孙进海示意了一下,抽枪就扑了过去。 对方那几个人也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其实,这两拨人不论哪一方,在这种场合,要是碰上平常的人,自自然然地也就过去了,可他们偏偏都是侦察员,一种特殊的感应说不清为什么就会产生出来。 两拨人刚擦过身,那几个人也是互相示意了一下,就要抽枪。但毕竟比董玉麟他们差了半步,他们早就一个箭步扑过来,枪口顶在自己太阳穴上了。 许传领顶住的那个,个子和他差不多,也是高个儿,脸黑黑的,只不过身子更粗,被顶住的剎那,身子向下一蹲,躲开枪口,随即一拳把许传领手上的枪踢飞了。一般说来,只要被枪口顶住了脑袋,是不会反抗的,所以许传领有些大意。 不过这一踢,踢得他脑子里轰地一响,浑身腾起了一股火,身上全部的反应机能都被点燃了。就地一滚,随手抽出裤筒底下绑带上的匕首,一个鱼跃起来,狠狠地把匕首捅进了对方的身子,接着就是一挑,一股血喷了出来。 对方本来已经掏出了枪,此刻只把一粒子弹射向了空中,就一截木棍似地,“扑通”倒下了。 经过了十多年数不清的战斗和不断重复、强化的训练,侦察连里一些老兵的战术技能比如射击、格斗等等的,早就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就说匕首术吧,出手都是一刀直取要害,刃指之处,不是颈动脉就是心脏,不同的就是根据格斗双方的位置,进刀的部位不同而已。眼下的许传领,是在对方的左边跃起来的,就从对方胸膛偏左下的地儿向上进的刀,一下就挑裂了对方的心脏。 这一切就发生在瞬间。在短兵相接的时候,有匕首的一方会占很大的便宜。 本来,在那黑汉子踢飞许传领的枪时,另两个人本能地感到有了机会,可眨眼间形势就发生了逆转,眼见得一条壮实的汉子爬在地上倒开了气儿。血腥场面的巨大的辐射力,把他们反抗的意念按下去了,他们的脸都吓白了,一声不吭,放弃了反抗的意图,乖乖地被押走了。 后来经过询问,他们是国民党第28军第52师搜索排的一个排长带着两个部下,到解放军驻地完成了侦察任务向回返的。被许传领干掉的那个,是个班长。 他们回去时经过308团驻地的一个村子,见一些战士正来来往往地抬桌子、挂白布帘, 脸上都阴嘟嘟的。一问,原来是308团侦察排的一个班,接近浦镇侦察时,误入地雷阵,一个人负了重伤,其余全部牺牲。他们这是准备开追悼会。 许传领们一听,好长时间没说话。整整一个班啊! 4 贺蓬一组进的是东门。贺蓬在前边,临进门前,想了想,把自己的衣兜用刀子割了一个口子,进门时,国民党士兵要证件,他一摸兜,骂了起来:“娘的哪个掏我的兜了?不得好死!” 他骂着,还把穿了底的布兜翻出来,说:“您看我的证件和钱都搁这兜里的,这下全没了,老总您可得给我做主啊!” 第201页 站岗的一看,布兜真还叫人割了。就说:“好了,好了,快进去吧!”贺蓬就进去了。 彭二和尹洪亮见来了一个唱戏的班子,就跟在了后边,唱戏的领班到前边和站岗的说了几句好话,偷偷塞了几张票子,站岗的就放行了。彭二和尹洪亮也大摇大摆地跟了进去。 第八卷 侦察连(155) 他们三个在城里逛了一会儿,来到一条南北街道上,看到一家门脸朝东的茶馆,就走了进去。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要了一壶乌龙茶,点了几盘点心,就喝起了茶。 这时间来来往往进出了几拨人,他们都用眼角捎着,没理会。过不多久,进来了一个穿国民党军官服的人。茶馆老闆客气地打招呼:“长官来了?快请坐!还来一壶龙井?” 军官情绪不高,点了点头。 茶泡好后,军官闷头喝起来,也不知装了什么心事。 贺蓬几个人互递着眼色,可一直没有动手的机会。 他们两张桌子眼看都添了几次水,就象比着谁能喝似的。 终于,军官站起来,走进了茶馆后门。贺蓬也跟了过去。原来里边是一个小院,西侧有一个厕所,军官是来小解的。他进了门,把门掩上,刚照准马桶里撒了半截尿,门开了,贺蓬进来了。 军官有些不满,刚想说什么,贺蓬的枪就指向他了,他半截尿也吓了回去。 他们三个前后夹着他,彭二夹袄下的枪口对着他,他一声不敢吭,被押出了城。回去一问,这军官是一个专管伙食採买的特务长。 魏继贤一组找了当地一个姓陈的农民,推着一辆驮着油篓的小车,化装成卖油的,那姓陈的农民说他们是亲戚,混进了城门。他们胆子更大,在敌人的团部附近,用枪逼住了一个副官,带出了城。还把团部的位置记住了。 白天侦察了,晚上还要火力侦察,许传领带着一个配了机枪、步兵炮的火力组,很过瘾地打了一阵,记下了很多火力点。叫许传领高兴的是,在火力侦察中,他叫刘洪宪操着机枪,他逮机会开了一炮。 他是个有心人,练兵的时候,对侦察兵的要求是尽量多掌握几种武器,他把所有的步兵 武器包括重机枪都学了个遍,就是没打过炮。太大的炮不敢摸弄,对那种不到半人高、小巧可人的九二步兵炮还是不打憷的,有空没空就跑到特务营机炮连,看炮手操作。 当然他也有理由,上级要求侦察兵多学几手,他这是响应号召嘛!机炮连长也不好硬撵他。于是他把操作步骤学了个滚瓜乱熟,还操作了多次,可惜就是没机会开上一炮。 这夜是火力侦察,上级指示可以打三炮。这个炮手是他学习时的师傅,他认识,加上他又是小组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提出要打一炮时,炮手犹豫了一阵儿,后来想:“这小子的操作没问题,再说这只是火力侦察,射击要求不是很高,自个儿又在一边指导着,叫他打一炮也中。”就答应了。 许传领很恣儿,摸摸绿油油的炮筒子,摆弄一下奇巧玲珑的观测器,看看标着日本字儿的瞄准镜,才举起拇指,按照夜间观测的要求目测了一下距离:“四百五十米。” 炮手没做声。 许传领觉得这说明他同意自己报的数儿。就把身子伏在炮架上,慢慢把水平器的气泡调整到归零,搬开一字标尺,旋转了一下数字,然后把帽檐一歪,右手摇升降器,跪在地上把眼睛凑上镜口,瞄了一会儿,重新调整了水平器。这才装上炮弹,卸下瞄准镜,握住拉火绳的小锤,站到炮架的右后边,问:“怎么样?拉火吧?” 炮手说:“拉吧。” 许传领轻轻一拽拉火绳,炮身在炮架上猛地向后一挫,接着向前沖了一下,一股青烟从炮口喷出、散去,对面城墙下,腾起了一股烟柱,接着,炮弹的轰响在夜空中向四面八方漫溢开来。 炮弹出膛的剎那,许传领的胸口“嗒”地敞亮了一下,爆炸声传来后,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了全身,真是过瘾啊!可惜炮弹没打在城墙上。能打第二炮不?别了,那就太难为人家了。按他的性儿,就是什么武器杀人厉害就谗什么武器,不过打了这一炮后,他想:“炮这玩意儿看起来是比枪厉害,一打一堆。不过打起来太麻烦,还老是躲在后边,还是不顶拿枪在前边干过瘾。” 刘洪宪的机枪也响了起来,于是,对面城墙上、下,枪炮打成了一锅粥。 炮手接过许传领的位置,把标尺又旋到五百米,一炮打过去,正好打在城墙上。对面的火力更猛了,一些暗火力点也开始了射击。 这边赶紧把火力点一一标註下来。 连着十几天紧张的侦察,几乎所有想了解的情况都摆在了军、师指挥员的桌头。 这天晚上,文工团来到103师驻地汤头镇演《三世仇》。连演了三天。侦察连是第三天也就是4月19日晚上过去看的。许多战士都看红了眼,许传领倒有些不以为然,戏里的王老五太窝囊了!叫人骑在头上撒尿,怎么还不拿斧头和恶霸拼了?一命换一命得了! 看完戏后,董玉麟说:“好打仗了!” 5 也叫董玉麟说对了。第二天15时55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和渡江战役前线指挥部正式给35军下达了攻占三浦的命令。35军两万余人,操枪拉炮,金戈铿锵,跑步从各自的驻地出发,象一股夹带着肃杀之气的洪流,漫过山岭河道,进入进攻阵地,直逼各自的目标。 第202页 当晚,战斗正式打响。103师侦察连大部分拉至高旺西江口附近,监视沿江情况,并准备堵击从这个方向逃窜的敌人。不过在负责警戒的同时,侦察连还负有另一项使命,派出一些小组,深入附近沿江各村,尽最大努力找到船只。 许传领和邹见富是一个小组,许传领想:“邻近的村子都不知找过多少遍了,要找就到偏僻的地方。还有,找这玩意也不用两人一组,分头找效果会更好。” 这么一想,就和邹见富分了手。这个时候,找船比什么都要紧。可怎么找呢?他想:“沿江的人家,也不都是住在村里,还有零星住在江边的,也得去走走。” 第八卷 侦察连(156) 这一来,位置明显的人家他干脆连门也不进了,专找那些偏僻的。一户两户的也不放过。不过找了一天同样没有结果。听着打成一锅粥的枪炮声,心里很不舒服。哎——,人家他娘的正打得热火朝天呢,咱还在这里瞎转悠。 江浦是21日早上打下来的,听说主攻团307团伤亡了430多人,主攻一营三连是一个140多人的大连,只剩下20多,也够激烈的了。窝囊的是出了一个事故:本来,这次炮火准备很充足,不算自己的炮,光军里就支援了一个榴弹炮营。可在打开突破口时,在前边指挥的副团长刘金山命令通讯班长发延伸射击信号。延伸信号应该是一红一绿,谁知那蒙了头的班长竟然打了表示向原目标射击的两红,结果,登上突破口的突击排的三个班,一下就被打掉了两个。把这个前铁道游击队长气疯了,差一点儿把那班长当场毙了。 22日,各部队继续攻打浦口、浦镇。 许传领在继续找船。他知道,别看仗打得很紧,其实军首长的眼光多半还是在船上。 原来隔着“三浦”,35军没有直接渡江的任务,野战军总部没给他们分下船只,现在, 眼看要拿下“三浦”了,万一需要渡江怎么办?船就成了全军上下望眼欲穿的东西了。偏偏江这边的船早叫国民党兵搜了多少遍了,连一艘也见不到。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一直找到下午两点多,突然看见前边不远的一条土堤下,有一丛树木遮掩着几间茅舍,他也没想到会不会有结果,就走了过去。 看来因为外边打仗,这一家人都没出门,一家七口老少三代都在。他们已经接触过解放军,看见一个穿着大军服装的人走过来,并没怎么惊慌。许传领客气地说了自己的意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急忙摇了摇头:“你们来找过了,咱这里没船哩!” 许传领却从直感上觉得,这老汉表情的后边有些东西,心一动,耐心地说:“大爷,有没有船先甭说,眼下要解放了,谁给解放军出力,不会白出的,要立功哩!借的船不但要还,坏了也要赔的。” 老汉说:“道理我们懂,不过没船有什么法子?” 不知怎地,许传领总觉得这一次有戏,所以还是耐着性子劝说,不过老汉干脆麻达着眼皮不答腔了。 这时候,一个老汉儿媳妇模样的人给他端来了一碗水。 他接水的时候,说了声谢谢,眼光与那媳妇接触时,突见她似乎向屋后使了个眼色。他心一动,一边喝水一边想着什么,待把水喝完,抹抹嘴,说:“大爷您住这地儿倒不孬,俺转转看看。” 他说着起身向外走,看见老汉眼里有些惊慌。 走到屋后的大堤上转了半天,看见有一堆干芦苇堆在这边的堤下。心一动,过去端详了一会儿,掀开一片芦苇,一看,心中一阵狂喜,这分明是一条船,看去不大,毕竟也是船啊!要知道,全军直到现在都没找到一条船。 他急忙回到屋里,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大爷,俺在您屋后看见了一条船,您说是不是您家的?” 宋老汉说:“不是,不是。” 许传领说:“那好!这船解放军就徵用了。它就在您家后边,您可要看好了,要是丢了,可就是破坏大军作战了,谁也担当不起这个罪责!” 老汉有些慌,说:“这——这是我家的哩!” 许传领说:“那你就更不对了,不管借不借,怎么能对解放军撒谎呢?你是什么意思呢?咹?” 老汉脸红红的,说:“不瞒你大军,这船是我全家的命哪!搁不住一颗炮弹哩。” 许传领说:“大爷俺不是说明白了吗?要打坏了,俺们要赔的。” 老汉说:“你们至多赔个钱,船能赔得上?哎——你们会使船不?” 许传领说:“俺们学了个差不离儿。” 老汉说:“就凭这差不离儿,过得了江?”他闷头抽了几口烟,眉头紧锁着,好一会儿,深深嘆口气,说:“要不这么地吧,我老汉豁出来给你们划船去!” 许传领惊喜地:“太好了!太好了!” 他想,这老汉可能是觉得把船交到大军手里不放心。不过毕竟是个大好事儿。 临走时,他很想对那个媳妇模样的人表示一下感激,但总而没好意思。他不明白那媳妇是出于什么想法给自己暗示的,但总而言之是她帮了忙。 许传领找到了一只小船的消息,轰动了全军。军政委何克希带几个人亲自到现场看了看船。高兴地对许传领说:“你好样的!一定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能离开!” 第203页 说着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就这几个句话,叫许传领恣了半天。警惕地守着小船。 不多会儿,一辆大卡车带着魏继贤、杨守莱等十几个人开了过来,急匆匆地跑过来,喊:“快!快把船抬上车,拉到浦口码头!” 第21章 1 其实,在103师21日凌晨打下江浦之后,解放军百万大军已经分东、西、中三路强渡长江。拂晓时分,首先是中路、紧接着东路强渡成功,总前委担心南京守敌逃跑,命令南京当面的35军务必尽快结束三浦战役。 22日凌晨,104师打下浦镇。103师继打下江浦之后,又加快了对浦口的进攻。侦察连在高旺西江口完成了截击任务,包了逃跑之敌的饺子,在主力还没打下浦口的情况下,沈洪义就带领他们紧急插向浦口渡口。 一路上,国民党军舰上的舰炮不住地开炮,一颗颗炮弹在田野、路边里爆炸开来,在清晨清明的空气里,发出“咣咣”的带着金属音质的声响,升腾起一团团灰色的烟雾,弹片就像撕破绸布那样尖啸地划过,硝烟味一股股地扑进鼻腔。还有人踏响了地雷,不是负伤就是牺牲,不过别人都像没看见一样,只是一个劲地向前插。 第八卷 侦察连(157) 插到渡口,他们隐隐约约看见浦口的敌人已经溃逃下来了,一船逃敌刚刚离岸,侦察连摆开阵势,沈洪义喊了一声“打!” 侦察员们立即向敌船猛烈射击,有不少敌人中弹,扑哧扑哧掉进了水里。敌人也从船上 向他们射击。不知从哪里钻出一艘炮艇来接应逃敌,向岸上开枪开炮,火力很猛。他们眼睁睁看着敌人逃到对岸去了。 这里离对岸不远,目光可以大约看到对岸的情况。 沈洪义命令这里支起几挺机枪,向对岸射击。在望远镜里看去,对岸却很平静,没有反映。 机枪扫射停止后,过了一会儿,望远镜里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奇怪的是,他们有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桿白旗,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桿红旗。拿白旗的那人向后跑去,拿红旗的那人跑到前边来。这样的动作,反覆了多少遍。什么意思呢?……对了,是不是对岸的人是在告诉这边,国民党跑了,要打着红旗的解放军过去?可国民党跑了,怎么江里还有炮艇呢?还有,对岸是些什么人?究竟是不是这意思?又没船过去,真是急死人了! 这时,先是307 团,后来是全师的部队陆续赶到了。 沈洪义向林参谋长报告了情况, 林参谋长也很着急,不时与军部通着电话。下午,传来103师侦察连机枪班长许传领找到了一艘小船的消息。林参谋长立即命令沈洪义赶快找人把船搞来,并马上与军部取得了联繫。 不多会儿,他就接到了政委何克希的命令:立刻派103师侦察连的侦察员过江侦察,目标是对面的下关电厂。到了后,要注意和地下党取得联繫,并在他们的帮助下搞到大船。林参谋长不知道,此时中央军委和渡江前指随时与军部保持着联繫,掌握着这里的所有动态。 大卡车把船拉来后,林参谋长立即命令侦察连马上派人过江。 沈洪义命令侦察连:“全连集合!” 董家莆喊:“集合!” 全连站好后,沈洪义命令:“贺蓬!你点四个人,立刻过江侦察!关键要搞到船!” 贺蓬答应:“是!” 他点名:“魏继贤!” 魏继贤一个立正:“到!” “孙进海!” “到!” “尹洪亮!” “到!” “邹见富!” 邹见富好象犹豫了一下,随即喊了一声:“到!” “跟我上船!” “是!” 他们刚想登船,一个意外发生了,许传领跑到船上去,脚蹬着船尾,手扒着船帮,死也不下来。说:“船是俺搞来的,凭什么不要俺去?” 董家莆呵斥:“别胡闹!船是你搞的,就是你的了?快下来!” 许传领红着眼,一口咬着不放:“就是俺的!不叫俺去!就是不下来!” 沈洪义稍微一想,说:“好!带上一挺机枪!你上去吧!” 许传领一个蹦儿蹦下来,一个立正:“是!” 沈洪义又命令:“除了枪枝弹药,所有的东西都留下!另外,每人给家里写一封信!” 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这个任务可不是闹着玩的!毕竟是一艘小船几个人,要到的地方可是国民党的老窝,对手即使真逃了,剩下的残兵游勇也可以轻易解决他们。这么一想,心里沉了一下,不过这感觉马上就过去了。已经到这份上了,还瞎想个啥?去他娘的!留什么信哪!他们几个,除邹见富犹豫了一下,别的都说:“划拉些哪个干什么?不写!” 邹见富也跟着说:“不写!” 船老大见了这景儿,也有些慌了,哆哆嗦嗦地说:“大军同志,我不会写字哩!” 孙进海拍拍他的肩膀说:“写什么呀!没见俺们都没写嘛?有俺们保护着你,没事儿。” 老大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抓起了桨。 2 第204页 船向江心划了一阵,天就逐渐黑下来了,加上雾大,几米远就看不清了。许传领把机枪架在船头,别人也把冲锋鎗端在胸前,随时准备开枪。小船向江里划去。 接近江心的时候,就听见军舰的马达声远远近近地响着。他们根据声音调节着方向和速度。突然,敌舰开了炮,一些炮弹落得很远,一些炮弹却落得很近。冒起的水花差一点儿把船掀翻了。贺蓬几个人估计敌人是乱开炮,没理会。魏继贤拍拍船老大的肩膀,示意让他放心。到这份儿上,船老大倒也沉住了气,桨摇得很稳当。 好在船老大过去在下关电厂靠过码头,当晚没费多大周摺,终于靠上了码头。 刚靠上不久,就从黑影里走出了一个戴鸭舌帽的人。他们急忙把枪口对准来人,低声喝问:“谁?干什么的?” 来人小心地问:“你们是不是对面过来的?” 贺蓬说:“我们是解放军!你是什么人?” 那人赶紧跑过来,两手握住贺蓬的手就抖个不停,借着远处电灯的余光,可以看见他眼里的泪光。说:“我们是电厂的地下党员,早接到工委的指示,在这里等你们了。我们盼你们盼了多少天、多少年啊!快跟我来!” 公元1949年4月22日夜8 时16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军第103师侦察连的六个侦察兵,踏上了国民党首都南京的土地,揭开了改朝换代的最具象徵性的一页。 不过,对于许传领们来说,一时是考虑不到这些的。一踏上码头,心里甚至还有些虚,毕竟是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大城市,可见到处都是黑黝黝的高楼、大烟筒,脚底下是挺硬的洋灰地面,还有煤烟味儿和说不上是什么的味道。不过一见对方这样激动,才明白他们在这些地下党心里的分量,心随之踏实并骄傲起来。 贺蓬说:“我们要赶紧搞到船。” 对方说:“船?没问题!你们先吃饭,我会安排人搞的。” 第八卷 侦察连(158) 他一边带他们走着,一边介绍情况:一是他们护厂队坚决把电厂保护了下来;二是国民党军正在组织大撤退,已经没心管事了等等。路上,他又喊了了几个护厂队员,让一个人把 他们带到一个伙房里,给他们做了一顿蛋炒饭。他们吃得很香,都觉得有些不够,可也不好 意思再开口要。 刚吃完饭,戴鸭舌帽的人就回来了,说船找到了。他们赶紧跟着走到码头,果然看见了一艘大铁船——其实就是一艘小火轮——足能载百十个人呢! 这是下关电厂的运煤船,叫“京电号”(后来,这艘船被存放在南京历史博物馆)。工人们把它藏在离厂10多里的小河汊里,才躲过了国民党“一律烧毁、炸毁”的厄运。加上水、煤后,却没有驾驶员。鸭舌帽开来了一辆吉普车,让贺蓬派两个人跟他进城找大副。贺蓬让魏继贤和邹见富跟着他。 他们本来就是便衣,把冲锋鎗放在脚下,加上是夜晚,城里到处乱糟糟的,没谁注意他们。不多会儿就到了那个大副的家。 这是个中年人,一见鸭舌帽领来两个身高马大的汉子,着便衣,手端冲锋鎗,怀插短枪,看来是多少日子没洗澡,一股酸味儿隔老远冲过来,撞得他一抽鼻子。那两人的黑脸上隐凝着莫测的神态,有一股无形的杀气向他罩来。他既害怕又很不满意,不知怎么是好。 鸭舌帽看出了他的心思,解释说他们是解放军的侦察员,并说出了来找他的目的。他一时很犹豫,也有些不满。魏继贤胸一挺,清了清嗓子。在一边的邹见富知道他又要当“二政 委”了,不过眼下当“二政委”或许是个时候。 魏继贤说:“这个同志你放心,俺们划着名一个小船都过来了,你捣鼓那大铁船一定更保险。现在解放了,你为解放军做事,就是为人民立功,人民是忘不了你的。俺们专门来请你,事关重大,请你不要耽误俺们的行动!咹?” 他最后几句话有点严厉,尤其那“咹”字,有些质问的意思了。说话间,还有意无意拨弄了一下冲锋鎗的枪栓,“咔塔”响了一声,在这黑夜里特别刺耳。 大副脸抽搐了一下,总算答应了。 当时的形势很复杂,一方面国民党的江防舰队正在联繫起义,一方面还有个别军舰在长江里游弋,开枪开炮;一方面国民党主力部队已经从南京城里撤退,一方面还有一些军队散落在各处,心态五花八门。所以在发动船的时候,怕让江边的国民党军队听见,他们很小心,十几个人使劲把船撑离开码头,才发动了机器。贺蓬、尹洪亮、邹见富留在这边等待接应,许传领、魏继贤、孙进海跟船。 船航行了一阵后,江南岸果然有炮弹打过来,但船已经驶远了。 3 当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突”地靠上浦口码头的时候, 解放军自己却发生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甚至差一点儿动了枪。 原来,104师打下浦镇后也陆续到了浦口。按照军里事先的部署,过江的序列应该是104师、103师、105师。104师一到浦口,就开始紧张地扎木排、竹划,想争首占南京的头功。虽然听说103师侦察连搞了一只小木船,到对面搞大船去了,他们才不信能搞到什么船呢。当小火轮一靠近,他们先是呆楞了一下子,接着精神一下提起来了。既然船搞到了,那就上呗?于是,师长一声令下,一个尖刀连闹嚷嚷地就要上船 。 第205页 103师侦察连的人却火了,我们搞到的船,凭什么让你们用?现成饭这么好吃啊!许传领、孙进海和魏继贤说什么不下船。103师的其他人也有这个看法,一些人和侦察连的人一起,把着码头不让路。 按说,103师有自己的看法是有理由的:按作战计划,103师、104师、105师同时分别对江浦、浦镇和十里桥据点开始进攻。江浦是个县城,难打一些,由103师承担;浦镇容易打,所以规定104师打下浦镇后,要立刻攻打浦口。哪知道103师付出重大牺牲打下江浦后,104师还没有打下浦镇,103师接着又承担了应该由104师承担的任务,打下了浦口,并由侦察连直接插向了码头,再说船也是103师侦察连搞到的。怎么能让104师占这便宜呢? 两个师的人就在码头上激烈地争起来。当然还数103师侦察连的人闹得凶,杨守莱几个人还把手抓在冲锋鎗的扳机上,一脸的杀气。104师的人也不相让,认为应该按军里的部署来。这么僵持了半天,林参谋长连着两次请示了军部,军部都坚持要104师先过。孙进海和魏继贤也犹豫着要下船。 104师尖刀连得意地看看杨守莱他们,就要上船了。杨守莱实在憋不住了,一个箭步跨到踏板前面,枪一横,大喊:“看哪个龟孙敢上!” 许传领也把孙进海和魏继贤拦住了,虎彪彪地站在船上。 104师的人实在忍不住了,一个团长拔出了枪,说:“你们要干什么?敢阻拦军事行动,好大的胆子!” 但杨守莱根本就不尿他!一脸的冷蔑,好象是说:“有种的你开枪!” 一时又僵持住了。沈洪义实在憋不住了,睁着两天两夜没合一下的血红的眼睛,对林参谋长说,不让103师先过,起码也该让咱们的侦察连先过。不说船是他们冒死找来的,还有咱的几个侦察员在那边呢!已经和地下党接上了头,熟悉情况,方便接应部队过江嘛!过去后也可以尽快开展侦察工作,对战斗有利。 林参谋长脸一舒展,点了点头说:“对,这是个理儿!” 他又拿起了电话,直接要了军政委何克希,把理由说了。 何克希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第一船就由你们师侦察连先过,过去后再把船交给104师。” 第八卷 侦察连(159) 104师不服气,师长又打电话请示,何克希严肃地说:“不要再争了!就这么定了!谁要是再争,耽误了这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要军法从事!” 104师的人这才没脾气了。 不过因为船小,侦察连只上了机枪班、一个便衣排和一个武装排,带了一部电台。共六十多个人。正要登船的当儿,林参谋长又接到了何克希的电话,说:“由103师侦察连过江侦察的方案已报中央军委批准,你们这是踏进国民党首都的第一船!不仅是中央、总前委的首长们在看着你们,全国、全世界也都在看着你们,新华社已经作好了报导解放军占领南京的准备,你们务必要慎重再慎重!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林毅眼一热,眼泪差一点儿滚出来。他向侦察连传达了军政委的话。 如果说先前他们仅隐约感到这次行动意义非同一般的话,那么眼下经军政委这么一说,就明确地感到不一般了。好傢伙!不光是毛主席、朱总司令他们,全国、全世界都在看着他们呢!身子里象通进了一股气儿,一下挺得更硬朗了,眼里、脸上都迸出了光,得意地上了船。 4 晚上接近12点的时候,船抵达下关码头。贺蓬他们在地下党的帮助下,早就找到一辆大卡车等在这里了。按照地下党的意见,他们胳膊上都戴上了白袖章,以当地一个民间组织“万子会”的名义出现。沈洪义和一个地下党员坐在驾驶室里,许传领带一挺机枪架在驾驶蓬上,挑选了三十几个侦察员爬上车厢。董连长带其余的人在原地找了一家小旅馆,安排作了临时指挥部,等待接应主力并与进城的人保持联繫。 卡车进了挹江门,在昏弱的街灯中沿中山北路向前行驶。车上的人把几十桿枪口向外,眼瞪得老大。街上行人很少,偶尔会传来零星的枪声,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如一把把撑开的伞,在路面上投下一片片阴影,象隐藏着莫测的杀机。 走了一阵儿,只见前面路边一个院子外停着一辆国民党军用卡车,一群国民党兵正在往 车上装东西,看见一辆卡车开过来,脸都别了过来。沈洪义的命令还没下,汽车驾驶室上边,许传领的机枪就响了。 既然机枪响了,车上的其它枪口也不容犹豫,一时,机枪、冲锋鎗“哒哒哒”地泼出绵密的弹雨,罩了过去。 像这样明显的敌我突然碰面,凡有经验的老兵,在第一时间就会生发杀心,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就会打滑似地抠出去,置对方于血泊之中。他们做得冷峻漠然又毫不犹豫,这是一种很珍贵的反映本能。要是等到命令再开枪,或者喊什么“不准动”、“缴枪不杀”之类的话,那才是傻瓜一个呢!不常在第一线上短兵相接的人,可能对这个习惯不以为然,觉得这有点草菅人命,可对老兵来说,只能这样做。因为敌我双方相向,哪怕是百分之一秒的迟疑,都会决定生死。 国民党兵一下倒了好几个,蒙了,早失去了反抗的意志,有人喊:“别打了!别打了! 第206页 你们是哪一部分?” 这边喊:“解放军来了!快投降!” 对方赶紧喊:“我们缴枪!” 驾驶室里,跟车的地下党员对沈洪义说:“这是国民党的司法院。” 沈洪义本来有些不满意的,娘的,车上这是怎么了?没有命令就开枪?不过看来开枪的效果还不错,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这边的人跳下车围过去,一看,车上装的是炮弹。一个国民党军官打量着围上来的人,问:“你们真是解放军?” 沈洪义说:“这还有假?” 他惊讶地说:“来得这么快呀!” 由于任务紧急,魏继贤几个人上去缴了他们的枪,丢到车上,命令他们留在原地,等待后面部队来收容,他们就继续前进了。这算是侦察连进入南京市区打的第一仗。 车继续向前开,不多会儿,前边又出现了两辆美式吉普,这边车上又是一阵狂扫,子弹打在对面车身上直冒火星。一辆车上的司机被打中了,车一歪,扎到路边不动了。另一辆车疯似地窜了。抓到路边车上负伤的司机问了问,原来他们是国民党特务头子毛森的卫士车队,毛森刚跑了不久。 他们就象一帮猎人,是见了目标就开枪,偏偏还不断有猎物向枪口上撞。娘的,这在国民党首都里打仗,还挺滋润啊!沈洪义也不管了,就是,你坐在驾驶室里,要是见了目标再下命令,还不耽误事儿? 说话间,他们到了新街口由林森路向南拐弯的地方,迎面又来了一辆敞篷吉普车,上面坐着5个穿便衣带枪的人。这时候有带枪的,除了这辆卡车上侦察连的人,肯定都是敌人。因为解放军别没有任何部队过来。那辆吉普车自然又挨了子弹。 他们急喊:“你们什么人?” 这边许传领喊:“解放军!你们什么人?” 对方喊:“我们也是解放军,华东挺进纵队的。” 妈的!哪有什么华东挺进纵队?许传领又是一阵扫射,喊:“少罗嗦,快投降!” 这一阵射击,“挺进纵队”倒了两个,剩下的三个急忙下车投降了,招供说他们是留下来准备从事地下活动的特务。 此时情况已经基本探明,南京的国民党部队确实已处于涣散状态,应该通知后续大部队马上进入南京。于是沈洪义和十几个人下了车,安好电台,准备和江北联繫,同时看押着那几个特务。对他们可不能象前边的国民党俘虏那样,让他们自己等在那儿。沈洪义同时命令卡车继续向前搜索,并要他们完成任务后到下关的临时指挥部汇合。 卡车继续向前。贺蓬和魏继贤进了驾驶室。司机问:“往哪儿开?” 第八卷 侦察连(160) 魏继贤说:“还哪儿?奶奶的,总统府!” 他们一路边打边走,一共抓了56个俘虏。 第22章 1 天快亮了的时候,总统府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了眼前。只见大门半掩,周围没有什么动静。但他们还是没有贸然冲进去,跳下车来,沖两边散开,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大门。许传领平 端着机枪大喊:“有人没有?快出来投降!” 彭二、杨守莱几个人也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动静。 贺蓬说:“娘的!沖!” 他们推开大门就沖了进去。 里边是一排长长的走廊,两边是朱红油漆的柱子,樑上是金碧辉煌的雕刻。他们只觉得花花拉拉、富丽堂皇的,可根本来不及端详,只一边警觉地向两边打量,一边向里沖。许传领端着机枪沖在最前边,刘洪宪紧傍在他旁边。后边都是冲锋鎗,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两边。 终于零零散散地看见了几个人,都没穿军装,没带武器。许传领一个虎步,手指搂着扳 机,大喊:“什么人?过来!” 那几个人赶紧过来,一个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不是解放军?” 许传领回答:“是!快说!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说都是伙夫、勤务工,没跟着国民党跑。许传领没搭理他们,让一个人带路向里搜索。 在院子里搜了一阵后,他们进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带路的人说这是会堂。中间的通道都铺着红地毯,墙两侧的窗子又高又大,半掩着窗帘,显得半明半暗。走道两边的座位,都是深红色的,油光锃亮的。主席台上的桌子都蒙着桌布。 许传领想:“娘的!真是气派。这屋里光布使了多少尺?要是做衣裳,还不知道能做多少呢!” 他们登上主席台,邢文路扶着主席桌向下看,想:“老蒋是不是就在这里对着下边讲话的?” 主席台正面的墙上,挂着孙中山、蒋介石的大幅画像。魏继贤看着蒋介石说:“看把他扎煞的。” 杨守莱问带路的人:“哎,茅房在哪里?” 勤务工说:“茅房?” 杨守莱说:“真苯!就——就是——拉屎撒尿的地儿。” 勤务工说:“台下的右边就是。” 魏继贤说:“怎么?尿急了?” 杨守莱说:“俺去挖点粪,给老蒋抹上,省得叫他在这里扎煞!” 第207页 刘洪宪说:“那是干吗?怪骯脏的!” 彭二说:“那咱把龟儿子的像倒过来。” 许传领高兴地说:“中!中!” 他们从旁边抬来几张桌子,踩在上边,把蒋介石的像倒挂了过来 许传领又问勤务工 :“老蒋待的屋子在哪里?” 勤务工说:“大军您是说他的办公室?” 许传领说:“办公室——” 勤务工说:“就是、就是处理公务的地方。” 许传领说:“对,对,就是那地儿。” 他们出了会堂,穿过一块草坪,顺一条长廊拐来拐去的,才来到了蒋介石的办公室。 一推开门,里边很宽敞,写字檯、靠背椅、沙发,都还挺整齐的。墙上也挂着一幅孙中山画像。不过这里边没像他们想像得那么豪华,有些失望。挨个到蒋介石的椅子上坐了坐,许传领坐的时候,开初不知怎地有些心虚,屁股不敢向下沉,但一想,有什么不敢的?真他娘的!一屁股就坐下了,还晃了晃椅子。总统不也就这么回事儿? 他突然想:“娘,知道吗?您的老二眼下正坐在蒋总统的座子上哩!这可是真的呀!” 他们在办公桌上看见了一本画册,彩色的,很漂亮。封面上的一行字是“悼念黄伯韬将军”。杨守莱一腚坐在桌子上,拣起画册掀开看,他们也凑上去看。上边是说黄伯韬是多么勇敢,消灭共匪多少万人,最后为党国壮烈自戕等等。他们感到被严重地伤害了自尊!边看边骂娘,谁不知道黄伯韬兵团是他们华野硬碰硬干下来的?竟然用这么好看的册子造谣!真是混帐! 走出蒋介石办公室,来到一个院子,看见了一辆奶黄色的小轿车,象个小乌龟,非常可爱。许传领跑过去,问那个带路的勤务工:“会开不?” 勤务工说:“会!” 许传领把枪向刘洪宪手里一递,拉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让勤务工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把门一关,让勤务工手把手教他开车。 教了一个时辰,许传领觉得挺简单,无非就那几下子。就要自己开。勤务工的手刚松开,车就不听使唤了,左一拐,右一拐,撞向了一堵花墙。好在勤务工一下把方向盘抢过来,踩了剎车。车前边撞去了一块漆,没大碍。 在许传领学车的当儿,杨守莱、鲁秀登几个人在一个偏房子里发现了一些铁盒子,像是炸药,杨守莱抓起来向远处仍了一个,没听见响。董玉麟过来一看,说是肉罐头,好吃。他们用匕首把罐头起开,一尝,是好吃极了,一窝蜂跑上去,把剩下的罐头抢了。 出来后,这才注意到,总统府门楼上边,一面国民党旗还浪荡在那里呢! 彭二、杨守莱几个人端起冲锋鎗就是一阵扫射,但只是穿了几个洞,还在那里飘。一排一班战士鲁秀登几个人干脆爬上去,把旗撕了下来。贺蓬让杨守莱去下关找沈洪义汇报这里的情况。杨守莱答应一声就走了。 这时候,也就是23日的早晨,他们看见104师的部队过来了。 那个着名的晴天白日旗降下来,红旗升上去,总统府上面站满了104师士兵的镜头,是后来补拍的。 2 这时候,“解放军已经进城”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南京的工人、学生、工商界和群众组织,纷纷派人来到下关那个小旅馆里和侦察连联繫,要求他们去参加会议,演讲,接收敌产,抓敌特分子,保卫重要目标。可侦察连一共过来60多个人,一会儿派人干这个、一会儿派人干那个,忙得焦头烂额。 第九卷 侦察连(161) 这天早上,沈洪义们还没吃早饭,一个戴着“南京维持治安委员会”白袖章的青年,神色紧张地找到他们说,山西路有座敌人的弹药库,特务要引爆它,要他们马上去处理,还说治安委员会的主任是金陵大学校长吴贻芳。 沈洪义一听这个问题很紧急,立即要几个侦察员跟他去处理。他们刚出门,一下怔住了:门外停着两辆美式吉普,车前头挡风玻璃的下沿,横写着一排醒目的中文字:美利坚合众国驻华大使馆武官处。坐在车里的美国人,包括司机位置上的,都穿着美式军用夹克,竟然也都戴着“南京维持治安委员会”的袖章。从气质和派头看,准是大使馆工作人员。车上还有两个翻译。 战前沈洪义他们学过“约法八章”和涉外纪律,知道不允许与外国人特别是敌对国人员随便接触。于是沈洪义对那个年轻人说:“不行,这车我们不能坐。” 年轻人解释说,美国大使馆也参加了维持治安委员会,这两辆车是以维持治安委员会的名义向美国大使馆徵用的。他催促他们赶快上车,说去晚了,万一炸药库爆炸了,损失就大了。情况紧急,沈洪义顾虑不了许多,只好一招手,带几个侦察员上了车。 汽车很快开到山西路那座仓库。沈洪义进去一看,并不是弹药库,而是军需库。大多是航空、照相器材之类的玩意儿。沈洪义馋一架望远镜,就拿着了。所以虽然心里怨那几个美国人大惊小怪,但还是有点安慰。留下两名侦察员和仓库人员一起看守仓库,就随车往回返。路上,他看着旁边美国人的黄头发、大鼻子、蓝眼珠、白得像石膏一样的脸,想:“世界上还有长这副模样的人哩!不过也怪了,按说他们和国民党是一伙的,怎么还来找解放军呢?而且看去还挺认真的。娘的,看来这些美国佬也不仗义!怨不得有句话叫做一朝天子一朝臣哩!” 第208页 开车的美国人通过翻译连问了沈洪义几个问题:“你们进城的有多少部队?占领南京的最高司令部设在哪里?司令是谁?” 沈洪义假装糊涂地说:“我们的司令是朱总司令。” 美国人说:“我是问你们这支部队的司令是谁?” 沈洪义说:“噢,是陈毅。” 美国人不满意了,一个劲儿“no,no ”地摇头,说:“陈毅我们知道,我是问你们进 城的这支部队的司令是谁?” 沈洪义只好直白了说:“对不起,还是我们的军事秘密。” 美国人耸耸肩,说:“噢,我们理解。” 沈洪义的意思是想返回临时指挥部的,但车却拐向了美国大使馆,美国人把车停在马路边,要请沈洪义进去喝咖啡。沈洪义一肚子心事,哪能答应?再说他哪有和这些大鼻子打交 道的能耐?就拒绝了。美国人这才说:“我们的大使司徒雷登先生想见见你们,并通过你们 见见你们长官,请予合作。” 沈洪义更慌了,幸好战前政治学习时听过怎样应付这种事儿,于是就生硬地说:“我们不知道什么美国大使馆,只知道你们是住在中国的侨民。” 美国人生气了,说:“那就请你们下车,我们要回去处理公务。” 沈洪义想:狗日的说变脸就变脸,下车就下车,这点路还难得住老子了?又一想,这样做岂不是丢面子了?脸一拉,说:“你们是维持治安委员会派来帮助我们执行任务的,从哪里把我们接来,就该把我们送回哪里!” 他和两个侦察员就是不下车。美国人摇摇头,只得开车送他们回去。 这时已是早上9点多钟了,104师的部队一队接一队地从街上走过。南京市民、工人特别是学生不断涌上街头夹道欢迎,使沈洪义们感到惊奇的是,国民党的交通警察居然也上岗了,站在路口维持秩序。后来听说他们的头头是地下党员,南京的地下党真还有两下子。 3 许传领离开总统府前,实在馋那辆轿车,就动员那个勤务工开着车,带着他、刘洪宪、杨守莱、魏继贤几个人,一直把车开到了下关。碰到有问的,许传领就说:“这是留给师部用的。” 这时侦察连已经接到新的命令,去占领国防部二厅,他们就和连队一起,进驻到了原国民党国防部二厅,那辆轿车也被开进来了。 因为侦察连进驻得太突然,里边还有一些人没撤走。不过他们都是穿长衫或中山装的,对侦察连的人说他们只是勤杂人员,是特意留在这里等待起义并保护财产,等待大军接管的。不过南京地下党工委来人说,这些人十有八九是留下来的国民党特务,因为国防部二厅是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大本营,里边有许多国民党特务系统的机密档案,说不定他们还没来得及全部转移呢!地下党的人要侦察连的人一定要保管好这些档案,不要让特务破坏了,他们对上级汇报后再来接管。侦察连的人发现,在一个大房子里果真有一个半地下式的大保险柜,他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没打开。于是董家莆就命令机枪班就住在这里边,严加防范。他们就睡在地毯上,倒也觉得舒服。 不过也有叫侦察连难为的地方:你说这里边没走的人是特务吧,没有确切的证据;你说不是吧,他们又待在你身边,整天这里串游那里串游的,叫你不放心。一次机枪班出去执行任务,一个人还不知怎地熘进了那个大房子,叫连里值勤的看见了,喝令他出来,他点头合腰地说是按习惯进来检查保险柜的,生怕被搞坏了,他们没法交代。 董家莆和李战胜听了这个情况,到大房子里来,皱着眉头想:你说这大铁柜子里到底是啥玩意儿?要真是重要档案,万一叫特务破坏了就麻烦了。不过怎么对付那帮留在这里的人呢?这帮人的住处已经被集中在了西侧那座楼房的二楼,说起来好监视了一些,但毕竟不能完全看好他们。他们嘀咕这事的时候,许传领在一边听见了,说:“那还不好说?把这帮人撵出去就是了。” 第九卷 侦察连(162) 李战胜说:“你说的倒轻巧,人家说是起义的,你凭什么把人撵走?” 许传领说:“你们情管把这事儿叫给我,保准叫他们自个儿乖乖地走。” 李战胜还是不太乐意答应的样子,董家莆却说:“那好!限你两天之内完成任务!不过不能乱来!” 许传领说:“是!” 那些留守人员是分别住在三间房子里的。这天早上,他们都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这三间房子第一个起床的人刚打开门,头顶上都突然掉下了一个手榴弹,在脚下 的地板上砸出了一个白印儿。而且,看来手榴弹弦是扯出来吊在门框上的,门一开,就掉下来了。 这一下,开门人吓得没了人声儿,惨叫着:“手榴弹!手榴弹!” 抱头向屋里窜,待屋里人明白过来,也吓得纷纷往床下、桌下和墙旮旯里躲。不过奇怪的是,这些铁傢伙都没炸。可他们还是吓得不轻。找来侦察连的人,哆哆嗦嗦地说了情况。 董家莆阴着脸,三间房子走了走,拣起三颗手榴弹看了看,看出里边的药已经倒出来了,知道是许传领这小子捣的鬼,但他把这秘密闷在心里,对那拨人说:“看来,你们起义叫国民党特务恨了,要治死你们哩!也幸亏这几颗手榴弹受潮了,没炸,要不——哼!看来,你们在这里的安全是没有保证的,还是搬走吧。” 第209页 一个人问:“有什么证据说是国民党特务干的?” 董家莆眼一瞪:“娘的!不是国民党干的是哪个干的?咹?你说!告诉你们!不管是哪个干的,俺们对你们是负不了责的!有些事儿该明白的也得明白!甭找没趣儿!你们要是还赖——嗯——住在这儿不走的话,哪个死了哪个负责!” 那拨人互相看看,没做声儿。 当天下午,他们都悄悄搬走了,连招呼都没打。 第二天,南京地下党工委的人就带着介绍信来了,他们还带了几个技师,打开了那个大保险柜,里边果真是些敌特档案,无比重要。他们对侦察连表示了感谢,把档案全部带走了。 李战胜碰到许传领,问:“这好事儿是不是你干的?” 许传领说:“什么好事儿?是不是那些傢伙滚了?” 李战胜没好气地:“走了!” 许传领说:“这不就得了嘛!” 说罢就走了。 李战胜看着许传领的背影,皱着眉头没说话。想想也是啊!无论如何,那帮人是走了,少了一桩大心事。 4 这天,35军的三个师已经全部过江,进驻到了南京。103师驻防在下关到新街口、中山路到中山北路以西;以东是104师;再向东至中山陵一带是105师。 为了防止出现违纪事件,军部下令,除正常的值班、上岗,部队没有命令一律不得外出。 但因为103师侦察连是第一个进来的连队,所以军部下令让他们以南京军管会的名义上街巡逻,处理应急事务。这一下侦察连人人都成了政治家、外交家、治安警察等多面手了。一会儿有搞破坏的特务要他们去抓,一会儿还要回答突然遇到的中外记者的问话,一会儿有起义、投降的国民党部队要他们接收。侦察连本来集中了,又高度分散了,人人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连部突然接到师部一个命令,要他们紧急赶往郊区的土山,那里本来有国民党两个团要投降,可不知怎地出现了骚乱的苗头,要他们赶紧去处理。 在家的董家莆傻了眼儿,全连大多数都去执行命令了,自己还要留在连部值班,随时应付突发事件,不能离开,这里满打满算只能凑合起轮班在家的贺蓬、魏继贤、杨守莱等十来个人,也就一个班的兵力,要他们去对付两个团?天!中吗?可不中也得中啊!既然是命令,哪有不服从的说法儿? 他只好把贺蓬叫来,把事情大约说了说,要他把在家的所有人都集合起来(除了董家莆本人),火速赶往土山。 贺蓬把人集合起来,拉倒大街上,一边往土山的方向赶,一边看着街上的车辆,终于看到一辆空着的大卡车开了过来,贺蓬手一摆,魏继贤、杨守莱几个人站到路中间,冲锋鎗挎在胸前,凶巴巴地打了个停车的手势。卡车停下了,魏继贤、杨守莱二话没说就跳进了驾驶室,其他人跳进了车厢。 司机惊慌地解释说,这车是按照维持治安委员会的指示,到机器厂拉人到中山陵一带维持秩序的。魏继贤说:“你们的事儿重要还是大军的事儿重要?什么委员会不委员会的,俺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呢!眼下你们要看清形势……” 杨守莱见他又要作报告了,凶凶地对司机说:“罗嗦个啥呢!叫你开你就开!去土山! 耽误了俺们的事儿,你吃不了兜着走!快!”他把枪沖司机摆了摆。 司机只好一踩油门,卡车快速向前赶去。 赶到土山,情况比他们想像得要严重。 原来,解放军过江后,国民党的这两个团没有跑,留下来和解放军进行了接触,要求以起义对待,但解放军方面的谈判代表没答应,说他们这种情况只能算作投诚。 国民党方面一些军官本来就不满意,偏偏解放军因为刚过江,事情太多,把他们扔在一边没顾上管,他们集中在几个大院子里,连着几天吃不好,喝不好,在一些军官的煽动下,终于要闹事了。虽说他们的枪已经大部分被集中在一个临时仓库了,但还是有少数人留了下来。待贺蓬这拨人赶过去,正赶上一个院子里有人开了枪,一些人撞倒解放军的谈判代表,冲到院子门口,要到临时仓库去把枪夺回来。 眼见情况紧急,贺蓬几个人堵到门口,沖天上开了枪,大喊:“谁敢动?” 第九卷 侦察连(163) 闹事的人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解放军,一阵惊慌,收住了脚。 魏继贤大声问:“哪个闹事的?站出来!” 前边有人小声嘟囔:“你们不给吃,不给喝,就这样子对待我们?” 可能闹事的人猜测到解放军来人不多,人群里的议论声渐渐大起来,又开始有了乱象。 贺蓬看见天上飞来一只小鸟,左轮枪一举,“怦”一声,小鸟落了下来,大声说:“谁说没吃的?先给你们尝尝飞禽的味儿!” 魏继贤也从旁边一个战士手中拿过一桿马枪——他长枪打得准——“怦、怦”两枪,把惊飞起来的两只鸟打了下来,喊:“俺再送你们两只!” 他们接着把枪口转向人群,哪个不老实,把枪口对准哪个。对准了哪个,哪个就赶快噤了声,身子也缩小了一圈儿。 第210页 杨守莱也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看着人群。 一个谈判代表趁机喊:“你们谁身上有枪,希望现在马上交出来!还算你们是投诚!要过了这个时间,就坚决以敌对分子处理!” 杨守莱大喊:“娘的!快点!这会儿还留枪,找死是不?” 终于,有七、八支短枪扔了出来。 魏继贤喊:“还有!快点!” 又有三把扔了出来。 人群里有人喊:“哪个还有?快点扔了吧,别连累了弟兄!” 过了一会儿,再也没有枪扔出来。有人喊:“长官,真没有了。” 贺蓬说:“谁说我们不管你们吃喝了?这不,我们带来的车,就是给你们拉给养的嘛!你们要老老实实回屋里等着!现在,你们听口令——立正!向后转!目标——各人的房间,齐步走!” 闹事的人听着口令,走回了房间。 贺蓬和几个谈判代表商量了一下,要他赶快派人跟车回城里,向军部汇报情况,并抓紧派来兵力,送来食物。谈判代表答应了。 下午,来了一个加强连和几辆满载食物的大车,侦察连的几个人才撤走了。 5 尽管进城部队东扑弄西扑弄,但怕出事怕出事的还是出事了,而且还多出在自己身上。103师307团一营谢营长带班出来,走到美国大使馆前,实在压不住好奇心,要进去看看洋景儿,大使馆的警卫都没拦住他。这一下惹恼了司徒雷登,出来用熟练的中文斥责他。 谢营长也毫不客气——咱是胜利了的大军,你们是帝国主义,谁怕谁?就义正词严地给大使讲了一番大道理。大使恼了,叫他立即滚开!谢营长更是义愤填膺,叫大使滚出中国的土地!司徒雷登见和这大兵讲不清道理,回到办公室就给北平的共产党中央发去了抗议电报,同时也给华盛顿发了电报。 当夜美国之音就对此事进行了广播。 中央见事儿闹大了,严令查办,8兵团政委江渭清亲自带人到了307团驻地,关了谢营长的禁闭,等候进一步处理。后来,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里,把这件事的主角写成了这个营姓王的教导员,让他戴了怨帽子。不过好在人们对这个冒失的角色都不怎么讨厌,至多抱以善意的一笑。 还有一个想观洋景儿的战士闯进了苏联大使馆,不过还好,大使夫人请他喝了怪味儿的咖啡,还送给了他一包糖果,怀了孕的她还亲自开车把他送回了部队,说要看看他们这支英雄的部队。大使夫人一离开,那战士就被关了禁闭。 许传领分到的任务让他苦笑不得。在他们驻地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挂着“美聚院”牌子的三层楼房,其实是一个妓女院。经常有穿旗袍、涂脂摸粉的女人出出进进,扭腰摆臀,眼波勾闪,惹得一些经过的大兵,一个劲儿偷偷地看。师里怕出事,就派许传领和邹见富一人一支短枪,在美聚院门前站岗。这一阵儿不知怎地,邹见富说话少了,经常勾着头想心事。有时和他打招呼,他还会猛怔地吓一跳。这小子,是怎么了? 其实,这时的邹见富真还有满肚子心事。心事就在自个儿的一个帆布挎包上。自郯城战役他拣了二十三块大洋后,又拣了一个帆布挎包,把大洋放在了里边,白天塞进背包里,晚上枕在头底下。说也怪了,自有了这个挎包,以前他不太在乎的纸票什么的,也在乎了,有就留下来。淮海战役时,他还拣了一些金银细软,都放在了挎包里。 说到淮海战役,他参加八路军后,曾形成了一些观念,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有了一种盼想,觉得挺好,可是老天!那淮海大战是一种什么打法啊!那可不是几十个、几百个、几千个、几万个,那是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大仗啊!天摇地动,血海尸山,人人都成了红了眼的兽,人怎么能变成这个样子? 一场血火大战,把他震得骨酥心寒,原来脑子里一些五彩缤纷的颜色一下子被抹得苍白无味——不论是什么“主义”、“思想”,要是用这么多血去染、去泡,不叫人心冷吗?这合理吗? 还有,自己刚到队伍那阵儿还很吃香,可时间长了他明白过来,真吃香的还不是自己这类人,那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只要是能杀能砍就能吃得开。就象许传领那样的,入党比自己晚多了,不早就是班长了?自个儿呢?不还是大兵一个?你还有什么混头? 这样一想,那个帆布挎包在他心里就更沉了。眼下,他的这番心事许传领自然是不知道的。 6 因为耽误了的生意,“美聚院”的老鸪对给她们派岗一事很不满,就常指使里边的女人 出来挑逗他们。 许传领还是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些花枝招展、身子轮廓突鼓突显的女人,只觉得脸热心跳,滋味很复杂。自进南京城以来,大街小巷的,经常看到穿袍子、身段明显的女人,原本压在心里的一种东西,好象醒过神来似的,老是在身子里窜来窜去的,弄得他每每费老大的劲儿才能压住它。眼下对着这样一群女人,他脸板着,一点意思也不敢露出来,时间一长,脸都快僵了,可她们还是老围着转。 第九卷 侦察连(164)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怕把不住自己,也不知是把不住什么。把枪一拔:“妈拉个巴子!快滚!再过来老子毙了你们!” 第211页 几个女人花容失色,尖叫着跑了。许传领觉得对这些好看的女人这样真是不应该,有些于心不忍,心里说:“谁叫你们老在这里转来转去的?” 比起来,他还是喜欢到街上去巡逻。这天终于轮到他和杨守莱上街了。走着走着,看到右手街面上有个照相馆。他们都是第一次进这么大的城市,又是占领了南京,心里本来都有照张像的想法。许传领就说:“走,进去照张像!” 进去后,还是第一次看见照相机,高高地站着,象一架重机枪。他们轮着过去让这重机枪扫射了一番,照了像。照相师傅要他们三天后来取。他们要掏钱,师傅连连摆手,说:“大军作战辛苦,不要钱,不要钱。” 许传领还是掏出几张北海票子,也不知道够不够,扔给了照相师傅。 他们又走到一个摆摊儿的地方,摊儿上全是五花八门的日用百货,他们看见有一个卖国民党旧军服的摊子,军上衣、裤子、帽子、鞋等等的什么都有。军上衣是呢子的,领章什么的都摘掉了,看去很馋人,不过不能买,因为用不上。倒是那些鞋还可以,翻皮的大头鞋,好象也是美国货吧,很结实,又气派,就想买一双。 许传领掏钱想买,摊主一看是北海票子,说不要。许传领想:“娘的,都解放了,为什么不能用?觉悟真是低啊!”就质问他怎么不能用? 摊主说现在市面上还没使这玩意,他们不能要。 杨守莱想起自己在郯城拾的那些花花拉拉的票子。当时他一共留了54张,淮海战役和魏继贤在弹坑里打牌时丢了二十几张,还有二十几张,不知眼下能不能用。他心里已经作好了碰钉子的准备:一是还不知它们是不是钱,是什么钱;二是上面叫自己划上了红桃k,梅花a等符号,搞得乱七八糟的。孬好拿一张试试吧,问摊主:“这个能用不?” 摊主接过一看,用手甩了甩,眼冒了光,奇怪地看看杨守莱,问:“老总能用,能用!您买几双?”他又奇怪地看了看杨守莱。 当时,许传领穿着军装,杨守莱却穿着便衣,头戴瓜皮帽,上穿黑色的右大襟短袄,大裆裤子,典型的鲁南百姓服装。尤其是那大襟短袄,脏得厉害,油光光的,中间还束了一根草绳子。要不是他背着枪(还一长一短呢),一边还站着个穿军装的,谁还把他看成是个当兵的?说是个要饭的嘛,倒有人相信,可他身上偏偏就有货真价实的美元,你看怪吧? 当下杨守莱就琢磨开了,他拿出一张票子来只是试试,可听摊主竟然问他买几双,看那意思,那一张还能买两双?就大胆说:“两双。” 他要给自己的哥们也买一双。 摊主连连点头,抱出了几双鞋,要他们挑。挑了两双后,摊主又问:“老总还要什么?” 杨守莱又想:“巴不是那张票子还没用完?”又不能露出自己不知道的样子,看了看自己束在腰上的草绳子,说:“那皮带——也是两根。” 摊主麻利地拿了两根皮带。 杨守莱接过后,又眼巴巴地看着摊主,想看他还问不问买什么了。 摊主说:“老总,您买这些东西,照理还欠我几分,不过我也不要了。您走好啊!” 杨守莱虽有些疑惑,可这次毕竟也是意外的收穫,更重要的是知道了那副 “牌”是很值钱的,因此心里还是很恣的。他分给许传领一双鞋、一根皮带,两人喜气洋洋地向回走。 其实,摊主早就看出那两个土包子不知道这是一张十元面值的美元了,按当时的价儿,买他的半个摊儿都不成问题,可他适可而止,卖给了他们两双鞋、两根皮带,把他们打发了。 7 第二天许传领是和董玉麟上街巡逻,看到一处地方一堆堆的,围着好多人,就走了过去, 一看,原来是一些象棋摊儿,摆擂台的设下牌局,让人来下,要赢了,设局的就输给挑战者一元钱;要输了,挑战者就输给设局的一元钱。董玉麟是个棋迷,看到这种事儿自然放不过,在一个棋局旁边看了起来。 这个设局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在他的摊儿上,围的人最多,挑战的人也最多,有的 还连下了好几局,可都一无例外地输了,钱都让老者划拉去了。个个输得脸红脖子粗。 董玉麟默不做声地在棋局面前蹲了下来。老者看看他挎着的枪和旁边同样挎着枪的许传领,说:“大军还是不要掺和这些事儿。” 董玉麟说:“怎么了?怕不给钱是不是?告诉你!一分也少不了!” 老者冷笑一声,道:“按规矩,第一步你先走!” 董玉麟也不说话,眯着眼走了一步。 老者看他走的第一步,就有些奇怪,抬眼看看对手的脸,跟着走了一步。 董玉麟又走了一步。 老者神态有些紧张,琢磨了一会儿,再跟了一步。 董玉麟又走了一步。 老者鼻子尖上出汗了,也不出手了,憋了好半天,脸红了,嚅嚅嘟囔:“算你赢了。钱 在那儿,随你拿吧。” 董玉麟冷笑一声:“甭急,钱先放那儿。” 他又走到邻摊上,和新对手下起来。结果,也是走了没几步,赢了对手。 第212页 这天,他横扫了这里的十个棋局,还有几个收了摊,不和他下了。他没要哪些摊儿的钱,只对他们说:“就凭你们这些臭棋,还到这儿骗钱?快滚!” 那些棋摊主儿,个个红着脸,收起摊子离开了。 周围观棋的人发出啧啧的声音,看着董玉麟,像看一个奇异的神人。 许传领傍在他身边,神气也壮了许多。他光知道董老头儿在部队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好象这还不说明问题,可今儿一看,在南京街头他也是威风八面哩!不觉更佩服他了。 第九卷 侦察连(165) 其实这董老头儿的棋术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他一直没对人细讲。 他是河北沧州人士,生于1902年,早年父母双亡,十几岁就流落到北平,在香山寺附近结交了一帮流浪小儿,成了他们的头儿。讨饭之余,围着香山寺上墙爬树,打狗掏鸟,也有好多孩童的乐趣。过不多久,寺里一个胖胖的方丈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在他一张坐毡面前,有一个巨大的木制棋盘,经常有一些棋界高手过来找他下棋,可无一能将动他的老帅,就别说赢他了。因他的老帅从来没动过,时间久了,颜色就比别的棋子深了许多,并蒙上了一层灰尘。 一次董玉麟偷偷动了动那老帅,竟然纹丝不动。这才明白,这老帅是用钉子钉在棋盘上的。怨不得方丈放言,哪个能将动他的老帅,他就从此不下棋了呢。 对董玉麟这捣蛋鬼,方丈是不讨厌的,反觉得他聪明伶俐,手脚利索,内心里挺喜欢。董玉麟在旁边看棋,时间长了,偶尔提醒客人几招路数,竟然也让方丈暗暗心动。后来干脆收他做了一个“跳墙和尚”——就是在寺里干些杂活,跟着和尚做点功课,寺里施捨一些衣食,但不是正式出家——常教给他武艺和棋术。 孰不知这董玉麟天资聪慧,不论是武术还是棋术,功夫日进。1918年6月的一天,师徒二人又在对弈,十几步下来,已是十六岁的董玉麟果真一步将到了点子上,方丈盯着棋盘,哑然不语了许久,忽然举起手掌,“啪”地一掌,棋盘粉碎,棋子像颗颗弹丸迸向空中,竟然打断了些许树枝,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董玉麟脸吓白了,忙跪地谢罪。 方丈赶紧将他扶起来,说:“弟子不必这样,我是早就盼望这一天了。要不我会终身扯 在这局棋上,迷也迷死了,今日是你把我解脱了出来。不过我早就看出来,这一方小寺,并不是你的久居之地,既然你的技艺已成,可以闯荡江湖了。记住,不论走到哪里,摆下棋局,只要说是从香山寺里出来的,别人都不敢小看你。” 其实方丈早就看出董玉麟不是出家之人,要不早就收他当正式和尚了。眼见得他成为了一个小伙子,棋艺、武艺日精,也期望他闯荡社会,成就一番事业。 董玉麟满怀伤感,谢了师傅,这就走出了寺门。谁知时世难料,上天并没给他特别的造化,他在外流浪多年,走投无路,只好走入行伍,先跟吴佩孚,后跟张作霖,又跟共产党,颠簸半生,从武二十余年,临时来看,似乎并没成就一番事业,好在面上看,他在队伍里自我感觉尚可,至于究竟能不能有什么造化,还看以后了。 第23章 1 没想到董玉麟横扫街头棋局这事儿,马上就传遍了南京的象棋界。 第三天上,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走上门来,要见识见识大军里的奇人。他穿长袍,戴宽边眼镜,蓄银色长须,很有飘逸之风。连长、指导员让通讯员给老者倒上了热水,对他的 要求也不好拒绝,把董玉麟找了来,将就连部,摆好了棋局。 侦察连的人听见了,都过来看。但指导员不让别人进,他们只好围在门口,叽叽咕咕地边议论边向这看。 董玉麟连着和那老者下了三盘。前两局董玉麟赢,本来他们说好了是三局两胜,按说胜负一定,但老者非还要下第三局。这一局董老头输了。不过老者脸红红的,双手在胸前一抱,说:“我知道是先生让我,惭愧,惭愧。” 董玉麟说:“哪里,哪里,先生的棋术已经很是高明了。” 言谈中还是隐隐透着一股傲气。 连长、指导员客气地请老者喝点水,休息一下。 没想到这老者也不客气,坐在他们当面,藉此洋洋洒洒地抒发开了情怀:“大军里真是什么高人都有啊!在下深表佩服!佩服!其实我早就知道,天下非你们莫属。老夫通读史书,遍览几千年,自汉末以下,腐儒充斥,骨软气懦,华夏早没了堂堂气象,尤近百年来,以广大躯身,竟堕为垂垂病体,任列强剪割,老夫犹深埋窨井,心死久矣!没想到时至今日,霍霍杀出一彪精英,老夫豁然开窍,汉家并非无人,武魂犹在!早年汉武大帝手下有卫青、霍去病两员大将,千里飙击,万军丛中取上将头颅,驱匈奴于万里之远,皆因武帝刻意培养擢拔,明珠终现。如今毛泽东麾下更是猛将如云,人才济济!这样的大将何止千百!只不过汉武大帝从早襟带卫、霍,带出了一种皇家气度,其实就才质而言,大军里的猛将绝不亚于他们。倘日后咱华夏倡勇武,行刚健,以此等威猛精神经营家园,威势四方,则中华兴盛指日可待!在下以区区棋局窥大军魂魄,一番感言,请不要见笑。” 第213页 这边的连长、指导员、董玉麟和傍在门边的一些人,一时听愣怔了。没想到一个棋局,引出了老先生这么一番感慨!他们虽然没全听明白,不过显然表示的是对他们的钦佩之情,心里不觉也有些自豪。看看董老头儿,送去了佩服的眼光,觉得他为他们争了脸儿。 指导员客气地对老者说:“我们是第一次进入大城市,有好多东西不懂,有冒犯的地方,还望指教。” 老者连说“哪里哪里”,客气一番,不顾挽留,就告辞了。 老者走后,大伙问董玉麟第三盘是不是他让的,他不以为然地说:“他也算得上是一个高人,咱的棋不能下绝了。” 事后他们知道,这老者还是南京一个知名人士。 谁知就在侦察连里这种自豪感还没过去的时候,当天晚上,连里就出事了。李战胜阴着脸找到许传领:“走!跟我出去一趟!” 第九卷 侦察连(166) 2 事情出在彭二身上。 这天晚上,他和鲁秀登一起出来巡逻,他不知怎地换了便衣,只是戴上了军管会的红袖 标。 巡逻了一阵子,他突然想自己走一走,就对鲁秀登说他要到另一条街上巡逻,这样范围可以扩大一些。鲁秀登答应了。 他们分开后,彭二转悠了一阵,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胡同。这里的路灯隔得很远,瓦数也不高,昏昏暗暗的。走了一阵儿,右侧的一个门开了。一个少妇出来泼了半盆水,又回到屋里了。就在这一瞬间,他看见她家的客厅里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一个针线篮子,里边好象就她一个人。这么想着,他已经过了那门,可脑子里老晃着那少妇的影子,不知怎地又转了回来,并且把红袖标也摘下来了。 走近那门时,就觉得脑子里轰地一热,像迸开了一股热雾,一股劲儿猛烈地泛滥上来,不知怎地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少妇果然是一个人坐在灯下做针线活儿。他只看到那少妇嘴张了几张,似乎问了一句什么,他似乎也回了一句,好象是说想找水喝,但嘴很干涩,也不知说出来没有。接下来就是他看着少妇丰满的身子,扑上去了。眼前闪过少妇惊慌的眼神,耳边响起了刺耳的尖叫。 其实这座房子里并不只是少妇一个人,二楼上,她的丈夫和几个人正在打麻将。听见少妇的叫声,一起沖了下来,见一个汉子狗熊似的正扑在少妇身上折腾,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大胆的,一下子火冒三丈,扑上去就把那汉子按住了,并用绳索把他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拳打脚踢地揍了一顿。 要在平时,这四个人要捆住彭二可不容易,可当晚彭二就像吃了迷魂药,大脑一片混沌,希里糊涂地就让人捆粽子似地捆起来,挨了一顿臭打。直到这时他脑子才清醒过来,但已经 晚了,一点也动不得了。 少妇的男人问他是哪儿的、干什么的。彭二想吓唬他们,说:“你们快放了我!我是大军的人!” 屋里的人有些怀疑,踢他一脚:“胡说!你说实话!” 彭二反倒更来了劲儿,嚷:“我是103师侦察连的!不信你们去问!我进屋是找水喝的,快放了我!” 屋里人反倒不服气了:奶奶的,你都爬到人身上了,还说是找水喝!都说大军纪律严明, 倒要看看这人到底是不是大军的人,大军能怎么处置他。 于是他们就让一个精瘦的汉子打听着到了103师侦察连,报告了这件事。 董家莆和李战胜一听,脑子“嗡——”一响,眼看要炸了。赶紧商量了一下,李战胜决定喊着许传领去核实一下,随机处理。因为许传领是党员,这事儿喊他合适。 走到那户人家,李战胜和许传领一眼看见那个少妇的领口被撕破了,正在嘤嘤地哭。被捆在地上的果然是彭二,他们心里哭笑不得。不过许传领看他穿着便衣,不觉多了个心眼儿,偷偷对他使了个眼色,上去狠狠踢了他一脚,骂:“什么侦察连的?竟敢冒充解放军?” 李战胜心一动,也说:“把他带回去!严加处理!” 许传领上前把彭二腿上的绳子解开,胳膊还绑着,推了他一下:“走!” 这家人家半信半疑,说:“他真不是大军的人?不过你们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李战胜狠狠地说:“你们放心!对这种祸害老百姓,冒充大军的人,我们一定不会轻饶!” 回去后,董家莆和李战胜马上对彭二进行了询问,彭二低头搭拉角地,本来想辩解,可当李战胜问他为什么穿着便衣、没带袖标单独出去巡逻,并且让绑在了人家家里,那少妇的 衣服还被撕烂了时,他没了话。董家莆恨恨地说:“娘的!你就绑那儿吧!” 对这事连里当然不能隐瞒,马上汇报给了师部,师部又汇报给了军部。军部下令坚决予以严惩,决不姑息!按规定犯了这种事儿被枪毙是无疑的,军部的坚决予以严惩也是这个意思,可毕竟没明确地指出要枪毙。师里考虑到他战功累累,加之当时他穿着便衣,李战胜和许传领现场处理得当,还没给解放军造成很坏的影响,就决定枪口底下放人,作出了开除军籍、党籍的决定,第二天就让他缴出武器、军装,离开了部队。师部汇报给军里,说是执行了命令。 第214页 彭二临走时,连里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回家。连里发给了他一些路费。董玉麟、许传领几个老战友为他送行,许传领心里怅怅地,劝他:“到哪山砍哪柴,你也甭想多了。” 彭二看他一眼,眼里有感激,说声:“兄弟再见!” 就走了。头也没回 。 这彭二走出南京城不长时间,就找到了三野25军的一支部队,说自己原来是35军104师的侦察兵,掉队了,想参加他们的部队。这个部队的团长听说他是侦察兵,二话没说就把他收下了。 3 其实,彭二这是第三次重新参军了。 他是江西吉安人,家有三亩稻田和六亩竹园。1933年,他家和邻居家发生了一场血案。 这家邻居姓秦,主人外号“竹耙子”,老婆外号“皮笊篱”,听这外号,就知道他两口儿的为人了。两人是天生的一对。他家有六十亩稻田,三十亩竹园,在村里算得上是富户了。本来,他们两家的竹园隔着一条路,园子离路都还有段距离。可竹耙子任由自家的竹园向外长,一直长到了路边。这年春上, “皮笊篱”跑到老彭家的竹园里挖竹笋,彭二娘看见了,过去责问她,皮笊篱说她挖的笋是自家竹园里的竹子长过来的,彭二娘是多管闲事儿。 彭二娘说她不讲道理,皮笊篱说你家的娃要是到我家耍,不还是你家的娃吗?咱到底是 第九卷 侦察连(167) 哪个不讲道理?彭二娘竟然一时不好反驳,但总觉得她就是不讲道理,也没饶她,两人骂着骂着就抓挠起来。皮笊篱没占便宜,带着满脸抓痕,衣衫破烂地跑回了家。 这一下两家就闹了起来。老彭家还不知道,其实竹耙子早就打他家竹园的主意了,见自己老婆吃了亏,自知机会来了,便叫她浑身包扎,在床上躺下来,到县府递了状子,花了些 大洋,县府一纸判决下来,说老彭家蓄意伤人,要他家赔偿大洋一百。老彭家自然不服气, 也上告,可没有钱花,哪能有结果?又赔偿不起,县府就把竹园判给了竹耙子家。 那天竹耙子带人到老彭家的竹园打桩,老彭手持砍刀,抓着竹耙子要拼命,叫他家的帮工一棍把老彭砸倒了。竹耙子让帮工下狠劲儿打,直到老彭憋了气。 彭二娘跑来救丈夫,也叫人揪住了。皮笊篱赶过来,把彭二娘的衣裳全撕碎了,还往他娘的嘴里塞了大粪。彭二娘赤身裸体地跳了涧。这年彭二16岁。他听见了竹园里的喧闹,跑过来,正好看见了皮笊篱打他娘和他娘跳涧时的一幕,皮笊篱披头散发、两眼血红、张牙舞爪折磨他娘的模样,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突然觉得女人是这么恶,这么丑!他跳过去要撕碎了皮笊篱,叫人一棍子打晕了。 当晚,一队红军路过,他参加了红军,队伍上发给了他一把砍刀。 队伍走到另一个村子宿营时,他偷偷返回去,潜入竹耙子家,用刀剁了竹耙子和皮笊篱。对竹耙子,他就照脖子砍了两刀,对皮笊篱就不客气了,一刀砍晕了后,想起了赤身裸体的娘,也撕光了她的衣裳,连着向她身上砍。在这剎那,他突然觉得身子里甦醒了一种东西, 窜游在血管里,热辣辣地,使他浑身发热、发胀,简直要将他撑破似的,手怎么也收不住,先是砍她的奶子和大腿,接着浑身乱砍。直到像厨子剁馅似的,把她剁了个稀烂。 完事后,到河里洗了身子,跑回了队伍。 此后,血里火里地打了几年仗,吃了几年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身子里剁皮笊篱时产生的那种发热的东西不但没消失,反倒越来越明显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泛上来,骚热着、鼓涌着叫他想干点什么。到后来,那劲儿越来越厉害,就像犯病似的,一上来,浑身的激素就开水样咕嘟开了,煮得全身器官胀热,要是不做点什么,发泄出去,简直会把他憋死。不过说来也怪,干什么也不如在战场上刀刀见血的拼杀发泄得痛快。于是,在拼杀中那股劲儿不断地膨胀、生长,又反过来耸动着他更疯狂地拼杀,这使他很快就成了一个豹子般勇敢的战士。 长征走到贵州的时候,一次歇息,他无意走到一个寡妇家借桶用,那寡妇高他半头,又 黑又粗,看到进来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眼波一勾一勾的,痛快地借给了他。在他去还的时 候,那寡妇把他喊到屋里,要他帮忙把房樑上的一块腊肉取下来。 那寡妇搬了一个凳子,却要他在下边扶着,自己上去取,不知怎地身子一晃,眼看要歪倒。彭二刚一扶住她,她就倒在了他怀里。 往下一段时间,他就觉得是云里雾里、昏头热脑地折腾了半天,衣物说不上怎地飞上了天,像和敌手搏斗似地,你上去,她下来;她下来,你上去,呼哧呼哧的粗喘比风箱还响。待到他清醒过来,看着身边光熘熘的、粗粗大大的黑女人,才品咂出刚才是发生了什么。 这一品咂不要紧,一股劲儿忽地又顶了上来,扯着女人的腿就把她拽了过来,那女人似乎还要和他对博一番,手脚乱扑弄,但在中了魔似的彭二面前,怎么扑弄也不行了,几个回合下来,女人就成了一个面布袋,任由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不长时间,他竟然连着折腾了四回,直到那女人成了一滩水。 第215页 这时他才体会到,干这玩意就像杀人一样,也他娘的很痛快!痛快得要死了! 第二天部队离开时,他看到那寡妇站在村头的一棵大树下,眼巴巴地看着队伍。当时许多人也包括他都带着一顶苇笠,他没抬头,就这么离开了。 4 从那,他的寡妇缘就开始了。并且逐渐有了个本事,部队不论在哪里住下,附近只要有寡妇,不用几天他就会摸清门子,比猎狗鼻子闻兔子窝还灵。 当然,这种事儿毕竟做多了,再隐秘也有露馅的时候,这就有了三次重新当兵的故事。 第一次是红军到达陕北,打了山城堡以后。部队在一个村子里休整,这段时间的休整, 吃的也饱,穿的也好,他心就痒痒了,瞄上了一家寡妇的门。 按他的经验,对一些独门独院的寡妇,只要稍微动点心思,大多能上手。没想到他找个 藉口进到这家动手动脚时,人家吓得要命,喊了起来。他被人家邻居抓住了,送到队伍上,队伍上二话没说:“枪毙!” 不过这枪毙要等到第二天,开完大会后执行。当晚他就挖穿土墙,跑了。跑哪儿了?跑到陕北红军第27军,说自己是红一军团掉队的,要参加他们的部队。像这样的老战士,第27军还有个不要?这算是他的第一次重新参军。 “7·7事变”后,27军和贺龙的红二方面军等被改编成八路军第120师,进了山西。 1938年5月,他们部队打完一仗休整的时候,他又犯了那个毛病,撞到枪口上了,可他同样逃脱了。逃到哪儿去呢?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离不开队伍,进一步说,是离不开共产党的队伍。 说到原因,一是他当兵已经习惯了,叫他干别的真还不行;二是他有那种毛病归有那种 第九卷 侦察连(168) 毛病,可对共产党的队伍还是很有感情的,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叫这个队伍浸透了,要说到别的地方比如国民党部队里去,他想都没想。不过再参加120师的部队他还是忌讳的,让人认出来怎么办?他突然想起来,原部队里有些干部好象被派到了山东,听说那里也闹起了八路军,不然就他娘的到山东吧。于是他凭着坚强的信念,风尘僕僕,坚韧不跋,一路要着饭,叫狗咬了六回,饿晕了三回,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山东。听说沂水那里有个八路军的“六大队”,就赶过去参加了。这是他的第二次重新参军。 跟着部队南征北战,闲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那股骚热劲儿是一阵阵儿的,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上来。只要一上来,就会鼓得很难受,就会千方百计转悠到某个寡妇家里去。当然总是有危险的,比方他几次都差一点叫许传领碰上了,而且还让他和赵庆江跟踪了至少一次。最令人惊心的还是他在那个叫麻疃的村子里干的事儿。 那几天,只要有心,村里要开斗争大会,并且要砸死一些地、富分子的气氛,都约莫能感觉到。这天,他偶尔听见村干部嘀咕,说这大会第二天就要开。 他早就注意到,在村西头有一家富农,为人刁钻歹毒,名声比村里的地主都坏,他全家肯定会被列入被砸之列。他膝下偏有一个好闺女,长的白白净净的,彭二碰到过几次。他就琢磨,这样的闺女要被砸死,不可惜了吗?偏偏这天晚上轮到他站岗,他在富农家门前转悠了一会儿,终于见到那闺女出来找她的弟弟,说他有话要对她说。 那闺女知道他是八路军,在当时的气氛下,有这么个八路军很亲切的对自己说话,就象在大水里看见一块木板那样嚮往,自然就答应了。当下就跟他走到了村北的坟地。到了那儿,彭二就不客气了,硬扑上去糟蹋了她。她嘤嘤地哭,说要到队伍上去告他。他本来就愁着怎么对付那闺女,听她说要告他,又想到她是个就要被砸死的富农分子,杀心顿起,堵住她的嘴,捆住她,狠劲儿糟蹋了几番。在这当儿,他心里里蓦地浮出了许多杀戮的影子,杀皮笊篱、杀国民党士兵,杀日本鬼子,甚至杀牲口,一股热气直顶脑门,一把抓过匕首,就动了手…… 这事过后,他后怕了一阵子,也有一段时间没踩寡妇的门槛。但一阵儿过去,还是照样儿。碰到有的寡妇对他有了感情,怎么也要他留下来过日子。这一点他是坚决不会点头的。不论怎样说,他还是乐意过打仗的日子的。论起杀人那痛快劲儿,干什么顶得上当兵机会多?而且他也只乐意参加共产党的队伍,因为这样的队伍才是杀“竹筢子”、“皮笊篱”那样的坏种的。 这次进南京城后,最吸引彭二眼球的就是大街小巷里的那些女人。她们多是穿了旗袍,走起路来身子一扭扭的,胸、大腿、屁股立鼓立显的,从自己身边走过,那香味儿裊裊的,好久不散,心里别说有多痒痒了。想:要是和这样的女人睡上一觉,真是死了也值得。这时他才知道,原先和自己睡觉的寡妇是多么地不上档次了。 可城里人口密集,房子挨房子,象在乡下那样找家独门独户的寡妇就很难了。“美聚院”那种场合,都放了岗不说,你也没有那么多钱去。过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一股火鼓在心里,麻糟糟的,干什么都安不下心,后来就越来越厉害,直至烧得浑身发热,好象不干点什么,身子就会被鼓破了似的。 第216页 于是就有了那晚的事儿。接着就是他的第三次参军了。 5 说来也真是,侦察连好象到了多事之秋,刚处理完了彭二,又跟着发生了一件事儿:邹见富不见了。 连里连同师部撒下人马,四处寻找也没找到。尹洪亮汇报说:这几天,他好几次看见邹见富摆弄他的一个挎包,里边叮叮噹噹地响,一次从里边掉出了一块银圆,叫他看见了。当时他怀疑,问他怎么有那么多钱,他说是攒的。可攒哪能攒那么多?现在想想,他是不是带了那么多钱跑了? 这可不是小事情啊!要是新兵犯了事儿还好说,偏偏犯事的是两个老兵,邹见富还是个 党员。更主要的是,他们都是第一船过江,进入南京的英雄。就那么几个人啊!师里已经把他们几个人的材料报到了第三野战军政治部,报的那可是特等功啊!全野战军也没几个!可这两个傢伙偏偏出了事儿,你说叫人说什么好呢! 对邹见富这事儿,师部也没办法,只好以失踪处理了。不过把政治部副主任和沈洪义派进了侦察连,帮着李战胜使劲抓思想教育,并对认为表现异常的人挨个谈话,好一阵子才渐渐平静下来。 对这事儿,许传领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怎么说呢?彭二和邹见富都是一营侦察班的老兵,说起来和他们都有些恩怨,可恩怨归恩怨,是是非非的,总也是个心理依託。他们这一出事,他心里就像有个风筝断了线,一下空落了许多;又好象心里原先有个很牢靠的东西,被松动了几下。你说说,仗打了多少年,血里火里都过来了,怎么偏偏在进了大城市后出了事儿?难道人这一辈子,就不能有个很牢靠的想法儿?碰到点馋人的事儿,说变就变?真他娘的没出息! 不过,这几天许多部队驻地包括侦察连的驻地成天很热闹,不长时间,许传领就把那点 烦事儿忘掉了。最热闹的就是连驻地天天围着一群南京中央政治大学的男女大学生,打听着要参军。尤其是一些女生,嚷得更厉害。 因为一下要求参军的太多,部队不敢做主,向上汇报,惊动了中央,周恩来下令绝对不能全部接收,因为这样会在国际上酿成事件,说共产党裹胁学生集体参军。于是103师挑选了部分学生,其余大部分都动员回去了。 这一下,103师师直各部门一下增加了不少大学生,热闹了不少。 其中有一个叫魏仪的女生,要求参军时去过侦察连多次。她围一条红围巾,衬一张白里泛红的瓜子脸儿;穿一件浅黄薄呢长裙,顺身体流水似地搭下来,显出了令人眼热的腰身,简直叫你担承不了。 也怪了,她见了许传领就打招呼,问他战斗故事。他被问多了,有时也扯几句打仗的事儿。他说话的时候,她毛茸茸、乌熘熘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里边还有火苗儿似的东西在跳。但他不敢看她,眼皮一麻达,就把眼光躲过去了。他觉得那只是城里的闺女好奇而已。 她参军后被留在了师宣传队,许传领遇到她,她每次都高兴地和他招手,乌熘熘的眼睛还是那么看他。他看她穿军装的样子,和以前又有不同,乌黑的短发在帽沿下露出来,衬着白皙的脸,帅气又妩媚,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想不到世界上的女人还有这么好看的。 他想,她怎么老是那么看自个儿呢?城里的闺女和老家的闺女就是不一样,老家的闺女才没这么看人的呢!那还不叫人笑话死?是不是她对自个儿……他不敢想了,一想脸就热,脸一热就更不敢想了。人家是大学生,又是城里的闺女,听说她家里开着好几个厂子,钱老 鼻子多,怎么能对你有那种想法呢!你拉倒吧!再说眼下是个什么日月?成日里玩刀弄枪的, 女人你搿得起吗? 他突然想起了秀菊,下意识地摸摸内衣布兜里的钢笔,眼一热,湿乎了。 其实他是低估了自己。就他在男人群里也少见的体魄来说,足以构成一个吸引异性的强大的磁场,何况一个对革命、对现实中发生着的一切都正神秘着、嚮往着的少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