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锦》 第1章 金都命案 明和十九年四月深夜,暴雨已将金都涮洗了十余天。 金都大明宫上的陈年白石砖块被泡成黑灰色,在电闪雷鸣下反射着复杂的微光。玄晖殿内烛火几夜不息,皇帝在等西北的消息。 宫门鼓声阵阵,几个红领太监以为是捷报到了,不等来报就急匆匆从监事处奔下台阶亲自去迎。 只可惜呈上来的不是从西北来的好消息,只有刑部送来的一份命案奏章。 刑部侍郎展青书衣袍尽湿,脸上全是雨水也顾不得擦,垂着眼睛毕恭毕敬汇报:“王公公,死者是陛下亲命巡察陇右道的钦差大臣王晋。他今日被发现死在了金都城外的云朋客栈中。臣等不敢擅自行动,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暴雨如天漏,大太监王云生后边一个红领太监烦躁不已,愤恨叫道:“陛下如今不看这个!” 一年派往陇右道的刺史那么多,哪个不是陛下点头的。死一个四品官员也不值得夜敲宫门,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另一个太监也叫道:“刑部处理命案,自然有章程可循,又何必非要大半夜来求旨意!待恢复早朝,你再请旨吧!” 展青书追着道:“王公公!请您再细看一看。刑部大致已勘验结束,命案不难破。但王大人死前在胸前刻下一个“西”字与半个“竹”字。臣等唯恐与西林王有关,不敢耽误,这才星夜来求旨意。” 西林王李符的名字,近期频繁出现在陛下周围,但他的人,却切实消失了很久,生死不知。 这两个字的分量不轻。 王云生将奏章藏在袖内,道:“你且回去,若有消息,咱自会通知你。”说毕,仍吩咐关上宫门,疾步往玄晖殿中来。 明和皇帝嫌闷热,赤脚坐在玄晖殿的小阶上翻奏章。两个小宫女左右伺候摇着轮扇,额角边全是汗水,也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王云生向里头探了一探,为的是确定皇帝的状态。小太监急忙替他扒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半旧的棉袍。王云生换了软鞋,又亲自端上一盆温水来,跪奏道:“陛下,深夜湿气太重,风吹太多容易头疼。让奴才为您擦擦汗吧。” 见皇帝不回答,王云生拧干了毛巾,替明和帝擦拭腿脚,不声不响示意两个宫女退下。 明和皇帝嗓子里吭了一声,问道:“我算着,捷报早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怎么还没来吗?” 王云生道:“不仅是金都,开封夔州、江夏两广,全国都没有不下雨的地方,想来应该是大雨连绵,路上耽搁了。”他殷勤洗着巾子,又劝道,“陛下这么熬着,怕熬坏了身体。不如奴才伺候着洗个热水澡,明个醒来,或许雨也停了,捷报也到了。” 明和皇帝苦哼一声,道:“哪里睡得着!”又问,“适才是谁,什么要紧事值得夜敲宫门?” 王云生不敢欺瞒,将一封奏章呈上,道:“刑部遣人来送的,命案一桩。” 明和皇帝接过奏章:“什么命案闹这么大动静。”待看完奏章,他忽地站起身来,问道:“刑部的人呢?” 王云生仍是跪着:“我叫他们回去等候旨意。金甲卫已去接手了云朋客栈。” 明和皇帝点了点头,陀螺似的转了一两圈,道:“依你说,派谁去查这个事妥帖?” 王云生道:“奴才只管伺候陛下,也不了解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奴才觉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人处理比较好。” “家里人?”明和帝抠着下巴上一个火痂子,道:“你说老大还是老三?” 王云生道:“大皇子师从凤翎大学士张秋梧,孝悌忠贞,样样都得陛下的满意。这张秋梧又本是刑名出身,大皇子颇得其传,在刑部办的几件案子很好,陛下亲自夸奖过。三皇子谨慎而机敏,从小和大皇子形影不离,学的、用的、听的、看的都一样儿。一对儿兄弟,都和陛下一样聪慧过人,奴才也不知说哪个好。” 明和帝微微一笑,心中一杆秤就上了秤砣:“王云生,你这老家伙!好啦,伺候沐浴吧。” 丑时三刻,电闪雷鸣,暴雨丝毫没有停的趋势,但昭王府的马车却已迎着风雨到达云朋客栈。 暗夜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的斗篷下,炯炯眼神给这阴霾天气带来了一丝光明。 金甲卫少尉高瞻上前汇报:“禀王爷,客栈已被重重包围。刑部关押看守的相关人等都关在厨房间。案发房间内一切未曾移动,专等王爷前来勘察。”金甲卫便衣装扮,隐匿在客栈各处,若非仔细寻找,难以一眼就捕捉他们的身影。 昭亲王身后,一个略矮的少年开口问道:“你们可曾进屋去过吗?”一面说,一面将斗篷拿下,高瞻这才认出,这是皇三子李卿明,急忙道:“我疏忽了,竟没认出三爷。三爷恕罪。” 李卿明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注意到客栈太小,刑部已经来过一拨人。现在你们的人数量不少,蛛丝马迹总会在人来人往间被损坏。” 高瞻道:“来的金甲卫,只有我进去看过一眼,为的是确保屋中无隐患。其他人都只是防守在四处,不曾四处走动。金甲卫知道规矩。” 展青书急忙捧上刑部勘验的初步记录。 李嘉世只是顺手接过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这位前刑部尚书的亲传大弟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并不想依靠刑部的判断。 李嘉世站在客房外,向内仔细观察了一圈,只见屋内设施十分简陋,一眼即可看尽。王晋是在书桌前方遭人一刀封喉,发现时尸体就跪卧在地,且并未有移动的痕迹。现在他的尸体放置在一旁担架上,一身血浸布衣也已被脱下,一方手巾盖着他胸前刻画的两个字。 嘉世启声道:“屋内竟是如此干净。” 皇三子李卿明进去转了一圈,回来汇报:“门栓没有被破坏,门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窗户完好无损,且因下雨所以紧锁,凶手是叫开房门才能进来。王晋死前没有搏斗的迹象,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书桌前受害。那么凶手至少是跟着王晋走到了屋内,极可能是他认识的人。死者衣物虽然被血浸染,可上下衣物都是干的,并未受到风雨影响。鉴于屋子里没有伞,可推断他是乘车来的才对。” 屋子里能一眼可以捕捉到的信息不多,嘉世也已经了然。对卿明的话,他表示认同。 嘉世又在书桌上看去——毛笔才润开,砚台上的墨也还没十分磨好,显然,他准备要写什么东西,但终究他没写成。 至于这个疑点,需要证人来解答。 第2章 金都命案2 李嘉世对外问道:“报案人在何处?相关人证可证实?” 展青书领了两个人前来,亲自禀报:“这是店家,那是跑堂小二。这店不大,客房只有一个小二伺候;余者厨子杂工二人。今日大雨无人来店,杂工告了假回家去,厨子在铁匠铺修刀去,都有人证。” 李卿明道:“小二,你可将所有关于这死者事,都顺序说上一遍,莫有遗漏。” 那小二弓着身子,惶恐回答道:“昨日酉时,小的正在擦地,就见这位客人已进到店里。因他进来时背着光,倒把我吓一跳。这客人说,雨太大,要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再走,开了一间大房子。这位客人还给了一个银锭子,说没事不要打扰他,有事会吩咐。” “你继续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店内实在暗沉,我便在四处掌灯。我向上一看,这位客人的屋子却还黑着。我怕他蜡烛不够用,于是上前去问了一声。没成想,怎么敲,里面都没声。我借着这门缝去看,雷电一闪,竟看到这客人已经趴倒在地,吓得我立即叫来了老板。老板把房门一开,就发现满地是血,客人就这样死了。” 卿明问:“这期间,死者再没下楼,也无任何人上楼吗?” 小二道:“因雨太大,老板吩咐一天黑就关门。前院后院,我都亲自去锁上,应当再无人进来。” 卿明问:“这院子前后,再无通道进出?” 老板想了一阵,道:“再没有了!除非飞出去,或是从地上打洞钻出去!” 卿明看了一眼嘉世,又问小二:“你一直都在大厅待着?哪也没去?” 小二道:“老板去内间之后,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伙房客房,都归我收拾。想来,期间应当有一炷香的工夫,我在客房忙活。” 卿明又问店家:“你呢?” 老板慌道:“我在内间算账,哪里也没去!这一向税务更改,我必得寻个静僻之处好好算。您瞧我那内间的账目,一笔笔算下来也得些时辰!” 李卿明又追问道:“你们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提供新的笔墨纸砚吗?” 店家听了这话,慌张到舌头打结,急着补充道:“小店来的,都是些过路的商人、歇脚的行人,书生不常见,故而小店从不额外备笔墨等物。这客人上楼之后,看了一眼没有笔墨,又给我一些钱,叫我去买。我见雨大,不肯出门,就把账房才买的笔墨砚台送上去。因不知他写什么字,我又问他纸要买什么样的。他似是不满意,后来又说无纸也可,就把门关上了。您瞧,这买笔墨的钱还在这里!这事,先来的那位官爷都问过,都记过!” 一粒银,大约有个一二两,也不算少。 那小二见小小店面里全是这些满身黑斗篷之人,早已吓得语无伦次,听见老板叫他,急忙跟上:“老板确实是送上去才回的内间。他那笔墨也都是新的。我可以作证!客人死了,我们立即就报了官,我跑着去,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后来县衙就来人了。” 李嘉世道:“这里应属通县管辖,怎么刑部的人来得这样快。” 展青书上前禀报道:“王晋本是通县人,县丞是他本乡本族本家。今日可巧县丞在堂,带人来一看是王晋,立即就上报刑部。” 李嘉世点点头,道:“怪道刑部来得如此快。” 说到这里,嘉世仿佛心中已有个大概,这才将手中的记录展开,迅速扫过一眼,对卿明道:“论勘验之术,刑部比咱们更专业。相关的证词,也与我们所审无出入。展侍郎亲自督办,谨慎严密,没有疏漏,和咱们判断是一致的。现在,我们要尽快推敲出凶手的特征。” 卿明道:“大哥,我有几个问题。” 李嘉世示意高瞻将嫌疑二人带下楼去,对卿明道:“你讲来。” 卿明沉吟:“王晋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来去西北,一路都有卫队护送,所到之处,前有报备,后有记录。他肩扛大任,回京后第一时间应该是面见陛下,而非车马停在金都城外,一身布衣混入故里市井。” 李嘉世点头道:“我也想到了。势必是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让他擅自更改了入京的行程。” 李卿明接着道:“这么大的雨,他浑身干净,并未湿透。这只能证明,他是坐车来的,多半是赁车,且此客栈就是最终目的地。那么我推测,他不是临时避雨,而是前来赴约的。” 李卿明又指着桌子上还未润开的毛笔:“他进门第一件事,是看有无笔墨,自然他们约定好的事情,是批阅一件什么东西。” 李嘉世点头:“什么东西非要在这偏远的荒郊客栈中批阅?” 李卿明道:“我想,东西是什么暂时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面的事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在京中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 李嘉世接着说:“又或许,这地方是那凶手最熟悉之所在。且这里来往人流杂乱,也方便他遁逃。” 李卿明又道:“凶手一刀就精准命中王晋的命脉,这说明,凶手会用刀甚至擅用刀。按刀口的形状来看,凶手比王晋矮大约三寸。但凶手显然也并不是专业杀手,这一刀下去,他便仓促逃出,竟忘了验证王晋是否已死。这给王晋留下了时间,写下了遗言。” 李嘉世总结了一句:“凶手认识王晋,常居通县,个子不高会用刀。” 李卿明又补上一句:“识字,甚至有和王晋共同批阅文字的身份和见识。” 李嘉世跟着问:“王晋弥留之际,既然有时间,为何不留下凶手的名字,却写上那两个字。为何不将遗言写在地上,那里明明更方便。他扒开衣服,用指甲刻在胸前有什么意义?” 李卿明沉思一阵,道:“通县的公差进门后,一眼就在血泊中认出了王晋,没有再动过现场。故此展青书进来时,王晋没有任何被移动的痕迹。也许王晋认为,写在地上有可能会被擦除,而刻在皮肤上,才会引起更大重视。” 李嘉世道:“他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回来擦地?” 李卿明道:“他暂存的意识不会让他去做选择。我想,他笃定凶手一定会回来。” 李嘉世道:“凶手杀人在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小二发现命案是在戌初掌灯时。戌时一刻,通县就已经来了两名衙役及一名县丞。戌末,刑部到场。你的意思是……他笃定来人是……通县的公差!” 李嘉世猛地一震:“那县丞有问题!高瞻,速派两个人前去,将县丞拿下。” 第3章 金都命案3 高瞻脚程极快,去了一刻,立时将县丞拿下。 卿明讶然:“你来去的脚程竟然这样快?” 高瞻看了一眼展青书,道:“展侍郎已经叫人将公廨尽数包围,县丞早已押解在堂,严密看管。臣去,只是提人。” 嘉世看了展青书一眼,嘴角轻轻一扯。 那县丞五十来岁年纪,满身湿透,颤巍巍,如一个老鼠儿跪在地上,喊道:“微臣,微臣叩见昭王爷。” 李嘉世道:“你居然认得我吗?” 县丞道:“陛下去年秋猎在香叶山,通县有迎驾安防等职责,臣在那时得见天颜,也有幸面见昭王钧威。” 李卿明听他言辞并不如他的体态一般畏缩,倒有点纳罕:“叫你来,你可知为了什么事?” 县丞道:“知道。通县出了人命,死的是四品的大员,我是县丞,自然随时待命。” 展青书先训道:“你还不认罪吗?” 王昌听了,只是低着头否认:“下官不知犯了什么罪。” 展青书怒目相对,呵斥道:“无知的狂徒,还敢在此佯装无辜,你当我朝刑名之师是摆设么?”说毕,将几张纸扔在地下,那是当值衙役的证词,证实在案发期间,他不在公廨;小二来报案时,他也才回去不久。高瞻和展青书去捉人时,他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潜逃。 “你孤身一人,没有房宇,吃喝住行,都在公廨。当值的衙役作证,今日午饭后就未见你人,戌初时分你忽而回到县衙,有作案的时间。因小二报案来得极快,你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你这头发间还沾染着杀人的血渍。不是你杀的人,你又心虚跑什么,还不速速将实情招来!” 王昌辩驳道:“连日雨大,我去河堤上转一圈,防着泄水,故而不在公廨。头发间有血,许是勘察现场时不小心碰到,这算不得什么证据。我在自己家,收拾收拾东西,也算潜逃吗?你们太强词夺理!” 正纠缠着,李卿明在旁缓缓开口,他心中似有一本王昌的个人履历似的,娓娓道来:“王昌,天丰十年武举中榜,供职于兵部,官至七品监事。明和五年,你因弹劾孟远川而获罪,杖责二十,愤而罢官回乡。明和十五年,当今陛下广施恩宠,兵部进你德行正直,故得县丞之职,任职到今。我说得可对?” 王昌抬眼看了一眼李卿明,眼神飘忽。他并不认识三爷,直觉上以为他只是昭王的一个护卫或侍者。只是无论是什么身份,此人竟对他一阶微末小官如此了解,让他有些震惊,他瞠目结舌:“对……一点没错,是的。” 李卿明又道:“你罢官之后,官衙收了你的公所。你无处可去,我猜那段时间,应该是王晋收留了你。” 王昌低下了头:“是的。臣那时候,做他家的教习。” 李卿明又道:“明和十五年,王晋也正巧才调任兵部,且荣升侍郎,也是他举荐你去做通县的县丞。” 王昌低哼一声:“是。” 李卿明浅浅一笑:“你二人,也是几朝的老臣了。”说着,他前去轻轻扶起王县丞。 王县丞借着力,才要起来,只看见李卿明那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卿明要干什么,只觉得脖子一凉,上衣已被撕开,右臂处一枚刺青就暴露在人前。 小小的,蓝紫色的鸢尾花一样的刺青。 王昌慌不迭地穿好衣服,问道:“这位上官,你做什么这样抓着我!” 高瞻上前去一把绞住了王昌的手,使他不能动弹,呵斥道:“你乱叫什么,眼前这位,是三皇子三爷,不是什么官差。” 王昌一愣,反抗的力道小了些。他听过这位不受宠的三皇子,人前好似皇长子的跟班,实际上大有扮猪吃老虎的态势。有几个官场好友,曾提及三皇子读书过目不忘,做人藏锋于拙,甚至有些狡诈。后来他们一齐给出的评价是:或许势弱,绝非善类。 李嘉世看了一眼卿明,指着王昌道:“那是……” 李卿明道:“是的,大哥。那是马蔺花标。” 李嘉世轻抽了一口气。 当今陛下李筹为天丰皇帝第三子。二子李符曾领兵抗击齐国,一战告捷,守住了北边防线。后来天丰皇帝为褒奖他,就没有收回他这支军马。李符得胜归来时,正值马蔺花盛放。李符喜欢,此后这支队伍就以马蔺花为标记。除了那只队伍,有许多誓死追随李符的门人,就在身上文上了马蔺花标以示忠诚。 当今陛下李筹登基后,召李符回京,并加封亲王衔,分封在西北,马蔺军也就在那时候被分散收编。西林王消失后,逐渐再无马蔺花标现世。 今日王昌身上这只花标,显然与从前西林王的花标一模一样。 “你是西林王的门人?”李嘉世问。 王昌哼了一声:“是又怎样呢。一个刺青,这也不能作为我杀人的证据吧?” 李卿明与李嘉世对视一眼——这事不简单。 三年前,陇右道钦差、户部尚书蔡晟死于京中。那起案子比这一起更加简单,凶手作案后刚要潜逃,被迎面赶来的家仆撞了个满怀。凶手落网后,自述是孟远川指使,但他手中却丝毫拿不出证据。后来,此人自尽于狱中,验尸的时候身上也发现了马蔺花标。 这两起案子太相似了:都涉及到功高震主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以及神秘消失的西林王李符;死者都是在巡查陇右道后被害;凶手身上都有马蔺花标。 唯一不同的是,上个案子的凶手曾在孟远川麾下侍奉,而眼前王昌却从与孟远川并无交集。 “不,一定有交集。”李卿明想,“这两起案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相似。他们的手法拙劣,并非精心策划,两个人虽然都似乎不愿认罪,但几乎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以命换命。假如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那么凶手的特征应该相似。” “年逾五十...当过兵...”李卿明想到了什么,对王昌笑道:“一枚刺青当然算不得什么,马蔺花标也并非你独有。想来你行为这样冒失,大概是因为儿子吧?” 第4章 金都命案4 卿明在各部学习的时间都有限,因此他比较喜欢先记住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例如在王晋这个案子中,“明和五年”就是一个关键点——那是他出生之年,所以他可以很快检索出这一年相关的人或事。至于其他的,他相对比较模糊。 每年弹劾孟远川的奏章数不胜数,明和五年王晋那一本比较特殊,他是用血写的,所以卿明才对他这样熟悉。 现在,他要来赌一赌王晋的心病——武举出身,又是京官,这样的条件,他必不可能没有子嗣。展青书已明确提出他是一人独活,那么他的儿子大可能就是他的心病。王昌的履历中没有与孟远川有交集,他的儿子未必没有。 果然,听到儿子的事,王昌一愣。 李卿明更加笃定。他脑中迅速链接着自己看过的档案,把当年的事情串在一起,又缓缓诈他:“明和五年,你弹劾孟远川四大罪状,分别是屠城无情、用兵无义、拥兵不忠、贪墨不法。条条罪状,字字血书,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驳回。而就在当年,兵部来报秦远川麾下的一支队伍离奇失踪,那其中应该就有你的儿子吧?” 王昌双眼通红,默不作声。 李卿明又来刺他的心,故意将王晋说得十分伟大:“你悲痛欲绝,无处申诉。王晋见你老来丧子,辞官后又潦倒不堪,故而十分接济,后又荐你做了通县的县丞。你与王大人,有同族之亲,又有同窗之谊。他在你落难之时救你于危困,又在你不得志之时复你仕途。这样的人,该是你的恩人,你与他是什么样的仇怨,竟这样无情。” 王昌听罢,以手拍膝,仰天苦笑几声,笑得太过,竟将自己呛到。他来不及理顺气也要反驳:“也罢,我也五十了,活不多长时间。这个罪认不认,没多大区别。你既问起,我便告诉你,免得王晋那老家伙被你们捧得这么高,倒还成全了他的英名。” 展青书正要着墨来写,李卿明向他摇摇头,压下了他的笔墨:“暂歇。” 王昌道:“昭王、三爷,你们两个小儿太年轻,过去有些事不清楚。三爷你过目不忘,对记载在册的事情条条可陈,但你未必能保证你说的就是事实。” 李卿明瞧着他,脸上毫无波澜,他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倾听者,不可能与王昌共情。王昌的眼神穿透了李卿明,好似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天丰十三年,陛下立皇长子李策为皇太子,并授他监国之权。可六个月后,皇太子策就暴毙而亡。没过几天,老皇上去世,京城很快易主,咱们当今这位陛下继位。” “皇长子李策与皇次子李符都是贵妃范氏所出,为先皇最喜。李筹虽是中宫嫡子,可性格沉闷,先皇从不看重。到他继位时,他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要说李策死了,那也应该是李符继位,怎么能轮到李筹?” “大胆!”李嘉世呵斥道,“小小臣子,竟敢妄自揣度宫中事,损伤陛下清誉!” 王昌呵呵笑道:“我是没有家的人了,死一次和死一万次有什么区别。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砍了去,那你一辈子不能知道王晋和他背后的故事了。” 李卿明打断道:“就算皇室秘闻被你知晓,这些事也与你无关。” 王昌道:“宫中先死皇太子,又薨了老皇上,那时李符还奉命驻守开州。听闻噩耗,心焦之下,孝顺的李符未能先筹谋策划,就匆匆带着我等心腹几人奔向皇城。刚进城门,就被孟家的人拦住,关在天牢吃了几天的牢饭。孟家势大,孟远川在西北功勋卓着,孟家的女儿又是李筹的新皇后。他们里应外合,把持皇城,完全不将李符放在眼里。” “李符频繁表明身份,但天牢中人不闻不问,且以冒充皇嗣为由,将贵为皇子的李符打了一顿——何其讽刺!正当我们觉得命将丧于此时,外面传来李筹登基的消息。出狱后,李筹还假惺惺将孟家的人治了罪,以弥补李符被捕之冤。几个小子,挨了几棍子发配到边疆去,那也算惩罚?” “后来,李筹收了李符的兵权,将他踢到了西北,封了一个空壳子西林王。马蔺军就在那时候被打散收编,大部分,都被充到陇右道去,做了孟远川的敢死队。我的儿子也在其中,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六岁。” “去了三年,我只收到三封家书,信中也无其他,不过就是报个平安。那时候,我用尽人脉,想将儿子调回来。他娘死得早,我一个老汉孤苦无依,实在经不得任何波折。可惜他们给出的答复很明确,若说其他人,倒也还罢了,马蔺军不行。” “没过多久,也就是明和五年秋。西北传来消息,我儿所在的那支军队被孟远川下令出征,但在半道上却因遇到黑沙暴而失踪,大可能已经丧于沙丘之中。这支军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原属马蔺军——这哪里是失踪,就是被他害了!” “我求兵部复审,兵部却认为此事并无蹊跷,他们的人都没去西北看一看,马上就盖棺定论。我只得写了血书要告御状。我跪在大明宫前参他的血书,陛下连看都没看到。内史台原样打回来,扔在雪地上红彤彤一片。我四处碰壁无门,还被逼迫辞官,若非为我儿申愿的一口气在,恐怕我也随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去找。我被罢了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同族的王晋帮忙。可王晋只劝我斯人已去,不要固执。大约是见我可怜,他叫我在他家做了教习。在他家日子长了,我发现,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密切。” “好几次,孟远川那边的参军回京来,都必与王晋密室内交谈。从我探听之下,秦远川养着一支叫做‘九思营’的私兵。这只队伍不被兵部吏部所知,只听他一人管辖派遣。且这支军队,向来不在南楚土地上作战,反而是游离在月离或者北齐。”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以公费养私兵,寻找月离的宝藏啊!” 第5章 金都命案5 听得这话,李嘉世与李卿明都愣住了。 月离是个神奇的国家,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几乎不与外人有交集。北齐铁蹄朝着西北进发谋划北凉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月离。 小小一国,鸡肋之地,北齐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北凉——越过北凉,拿下西北四郡,那南楚就成了被砍断手脚的肥羊。 北齐与南楚在撕咬北凉的过程中,殃及月离,致使其亡国于南楚历天丰十三年。但后来,北齐也没能拿下北凉。北凉最终降服于南楚,如今改名凉都,就在孟远川的大军脚下。 没几年,月离遇到了史上最大的地动,皇城及周围建筑都塌入地下。祸不单行,一场百年难遇的黑沙暴又席卷月离,从此月离就消失在史书上。 盛传他们的月都,藏着数额巨大的财宝。 难道孟远川真的信了这个传言,派人去寻找宝藏吗? 王昌有些激动:“孟远川降服北凉后,几乎是坐在一座宝矿上,他怎么会缺钱花?朝廷每年雪白的银子划到西北去,他却还年年败仗,是为什么?——西北不能和平!西北和平了,他孟远川就没用了!如此他还贪心不足,要去找月离的宝藏,以我朝廷将士之性命,去填补他无穷尽的欲壑!我也曾是驰骋疆场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只能在此苟且偷生。我的儿也是铁骨铮铮的少年英才,却做了不明不白的摸金鬼!如今,我的儿都不知葬身何处!叫我怎么能不恨!” 李嘉世听过,蹙眉问道:“这也只是你妄自揣测罢了。难道你有证据吗?这些和王晋又有什么关系?” 王昌道:“我在王晋家五六年,一直装作哀默心死的样子。王晋对我失了戒心,被我知道了他的密室。明和十四年的某日,我曾趁其不备,偷偷进去过一次。你可知,那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就挂在墙上,细到村庄流水,甚至于高低丘壑,都展示于上,精密无比。尤其是月离的部分,虽未能增补完全,可虚实之间,似乎已有了框架——试问,月离早就降服于北齐,且一片大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他孟远川挂着人家北齐的地图——其心不难测吧!” “只可惜,不久后,王晋大约也猜到我曾私自进入过密室,故而他便将我荐出去,做了这个劳什子县丞,好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去年十月,王晋奉命巡察陇西道,要去半年。这半年,我的身子也逐渐不行了,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儿子说自己死得冤枉。好巧不巧,就在王晋回来的前几天,有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封陈年旧信。这封信是王晋亲手写给秦远川,建议他完全清理马蔺逆党,以绝后患。我与王晋自小相识,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字和章。十多年,我的仇人竟就在自己身边,你问我杀人动机,我问你这够不够?” “你大可以以此为证,报官处理。”李嘉世问。 王昌呵呵一笑:“官官相护,是我朝官员的立身之本。我的血书从内史台扔出来,好似一堆废物,更何况这一封信?” “这信是谁给你?可还在你这里?”李卿明追问。 王昌冷笑道:“我不为你们办事,自然不会告诉你们。” 李卿明知道王昌走了绝路,自然不会出卖对他来说“有恩”的那个人,多问也是无益。天色不早,自然是先结这命案为善。故而又追问杀人细节:“你是如何哄骗王晋来此处与你会合?” 王昌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好就好在,我儿时失踪在沙漠中,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王晋回京前一个晚上,卫队停靠在通县城外,预备第二日进京。我偷偷去找他,言说收到几张地图,好似我儿手笔,画的好像是西北某地。我言辞迫切,希望明日与他在云朋客栈私会一面,希望他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舆图。” 李卿明点头:“怪道他进屋先看有没有笔墨,大概是要点评那张舆图。” 王昌道:“可怜那老家伙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如一个孩童般无忌,竟真就一个人赴约前来。云朋客栈在官驿边上,二者都曾因地动塌陷,是我主持的重建。我知道地下有条废弃的暗道直通驿站,故而早就埋伏好了。不妨告诉你,凶器也在那条密道里。二位爷,这就是全部。” 李卿明又问道:“我有些好奇。你接到报案来到现场,立即就以三品大员死于非命的理由,将王晋转交给了刑部。按律,通县的案子,一般由通县处理后才上报刑部复核。明明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把王晋的尸体扣押几天后再转交,这也便于你潜逃。为什么你要急着报给刑部?” 王昌叹了一口气。他话说得太多,情绪又太激动,这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剩余的所有精力:“无所谓,我懒得再演了。” 话说完,天色都已略发白。 昭王李嘉世有些沉默。案子很简单,因怨复仇,人证物证俱全,凶犯也已认罪。可是牵扯出来的事情却又多又杂。 李卿明轻声提醒:“大哥,陛下让您来主审此案,想必是要低调解决。王昌所说的这些,只有杀人的过程可验证为真,其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依我看,只以仇杀结案,剩下的,陛下自有圣裁。” 李嘉世点头,只得命人押解王昌先下去。 但只听得咣当一声,那王昌居然挣脱看押,以头撞柱,顿时血流不止,死在了当地。 第6章 金都命案6 王晋的命案一夜就告破。 殿外雨已变小,可终究未停。明和皇帝草草睡了一个时辰,大太监王云急促赶来,低声唤醒:“陛下,陛下。” 明和皇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大事?” 王云生颤抖着递上一封战报,道:“陛下,孟元帅的战报到了!” 明和皇帝从榻上翻起来,一把扯过战报,从头读到尾后,将战报狠狠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云生一点也不敢回应。 身后的林美人被吓得一怔,帐中如瀑长发与软纱寝衣混在一起,微微颤动。 “岂有此理!”皇帝又大喝一声。 林美人急忙掀帘出帐,将战报收拢了放在桌上,不敢听一词,踩着鞋就匆匆离开了寝殿。 明和皇帝不敢相信,把那战报拿起来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孟远川夸下海口的白石坡一战,五万精兵遭困,损失惨重。不仅如此,齐国更是因此下了战书,言说若不让出北凉故都,则十万大军进攻定西。 战败两个字在明和皇帝的眼睛里忽大忽小,终究把他晃晕了。他气愤地瘫坐在榻上恨恨咬牙,气得心血都上不来。王云生急忙上前拍匀皇帝气息,却又听闻昭王李嘉世求面圣,为的是来禀告王晋的案子。 压着心里的怒火,皇帝招手叫人进来,听昭亲王讲述王晋之死始末。 听到后面,燥烦难捱,皇帝一迭声骂道:“该死的奴才!风雨这么大!还不快把窗户关上!” 几个小太监进得来,匆匆将窗户关严。近来天气不好,皇帝的脾气也不好,为着这窗户开开关关的事情,几个当值的太监连着好几天都吃了板子。 窗户关上,大殿内更显寂静,唯有李嘉世的声音字句清晰,缓缓道来。 明和皇帝问道:“王晋和孟远川的信,可确有实事吗?”他又将战报递给李嘉世,“自打王晋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孟远川的仗打得是越来越古怪。钱没少花,败仗吃了不少!” 李嘉世道:“展青书即刻就去了王家搜查,暗室找到了,可里面所有书文,毁的毁,丢的丢,几乎没有可用于证物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那些龌龊东西带走了?” 李嘉世近前道:“父皇不必为这些细枝末节生气。孟元帅虽在西北吃过几次败仗,可说到底,也是寸土未丢,只是损了面子。兵部的钱虽然花,但总归没有超出过预算,寻不得什么过错处。至于王晋,人死灯灭,追究他无用。如今紧要的,是兵部尚书的人选。” 明和皇帝没有应声,想了一阵,问:“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嘉世笑道:“父皇既然问,就得容我直说。” 嘉世素来温和贤良,是皇帝的宽心宝。皇帝见他笑,原本为孟远川上的火消了一大半,于是他便也笑了一声:“你说吧。” 李嘉世道:“刑部侍郎展青书,是破获此案的主力。他忠于职守,才思迅敏,正是可培养的好苗子。” 皇帝摇头道:“兵部并不缺人,缺的是眼下合适的人。” 李嘉世道:“父亲,兵部从不缺人,只是缺骨气。” 皇帝沉默一阵,道:“我仿佛记得,展青书是明和九年的榜眼还是探花?” 李嘉世道:“明和六年的探花。当年前三十名您亲自点将,发配往州县候补,为的是振兴各县官僚作风。展青书虽然是探花,但是自请去了最遥远的庆州,三年后才调到户部。” 皇帝还是不同意:“青书太年轻了。且他一家三代,都是念书的秀才。当前齐国虎视眈眈,军务调度,必须要个老手。最起码,能应对得了西北那一大摊子。 李嘉世听出父亲言语中的无奈,又劝道:“父亲考虑的是。展侍郎从户部出身,又做到了刑部的侍郎,可见适应能力很强。父亲既觉得他年轻,将他调过来先做三个月的侍郎又如何呢?若觉得他不行,再找也来得及。” 皇帝思忖了一阵,因当下他也想不到十分合适的人选,只得说:“依你说的,就调他去兵部三个月。这期间,兵部的事情,就由你牵头吧。你可注意,兵部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嘉世喜不自禁,笑道:“儿子知道,且有父亲教导,相信很快可见进步。” 皇帝又烦着白石坡的败仗,摆摆手示意李嘉世跪安。但李嘉世却进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父皇容禀,三年前,派往定西郡的刺史蔡晟在述职前夜急病不治,死于官驿。现如今,钦差大臣王晋又莫名遇害,且遇害之事,又涉及失踪多年的西林王和大元帅孟远川。或是孟远川,或是西林王,总归是西北的事情。且当前,齐国白石坡一战又是这样的败绩,实在令人扼腕!” 说罢,他单膝跪地,请命道:“父皇,请您下旨,准儿去巡察陇右道,为父皇拨开西北疑云。” 明和皇帝抬眼看了李嘉世一眼,闭着眼睛摇头。 李嘉世道:“父亲,西北不宁,朝廷不安。且当下,孟远川的功过是非,都已成了近来最大的议题。若要选一人前去辨明真相,儿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明和皇帝转过头去不看他,把头又摇了两下:“一夜劳碌,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说毕,自顾自回寝室去,没给李嘉世自荐的时间。 自然,明和帝也不是真去睡觉。——哪里睡得着啊。 北凉降后,齐国一直借故骚扰,非要夺回北凉故地。北凉是险要之地,更有矿之都美称,花了数年才降服,怎能拱手相让?但齐国如今国力大涨,铁骑精兵锐不可当。无论是军资还是人力,都远超南楚。 于是朝堂上分裂为两派。 主和派认为,北凉小地,如同鸡肋,只要能换来十年和平,相让何妨? 主战派认为,北凉是主动降服南楚,已是南楚不可或缺的领土,决不能让。 主和派认为,孟远川驻扎西北二十年,耗尽心力才守住边疆。如今国库空虚,孟远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守住就不错了。再让他去打仗,钱从哪里来? 主战派认为,孟远川据西北要害之地,如西北之王,一手遮天。国库空虚,有一半是他花了去。花这么多钱,还守不住北凉,要他干什么? 后来,北凉之辩也就逐渐变成了孟远川之辩。 为孟远川的事情,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于有一天,礼部尚书满头是血来上朝,问起来,原来是两派在宫外甬道就打起来,他去劝架,结果挨了一砖。 第7章 王子出京1 幸而孟远川争气,他来奏章,声称从银州到北凉间的行军道已建成。银州的兵马昼夜即可赶赴北凉,这一战将形成包围之势,歼灭齐国一向引以为傲的先锋大军。到时候,齐国将被赶退在多伦大沙漠以北,从此防守有了天然屏障,西北安矣。 明和帝就停了早朝,一心一意等孟远川的捷报。 可西北的情况,比金都的天气还令人郁闷。 行军道倒是挖通了,但孟远川却并没有胜利。从银州准备增援的队伍很难适应沙漠行军,磁车的方向总是莫名其妙转动。大军行进到一半左右,发现才修好的路被一阵风过后就被埋得差不多。向导凭借着多年功力,好不容易将大军带到北凉,孟远川的五万兵马已被北齐大败。 可以说,孟远川这辈子吃过的败仗里,这一仗是最大的一次。他声势浩大,又是要钱,又是练兵,搞得好像是世纪之战,只是五万先锋才冒出头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剩下的兵马退回定西郡,都没敢再出去。 败在气候,败在无知,败在骄兵!——挖开沙漠去借道,真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夜之间,月离就被风沙埋了去,举国消失。新挖的一条道路怎能搭上全部的希望! 是他老了?还是他别有用心?——明和皇帝必须要找个信任的人替自己去探查一番。 可谁能堪此大任? 从前,他二哥李符被封西林王,与孟远川龙虎相踞,保持了相对的和平。后来,西林王莫名失踪,数年不见人影,这西北就成了孟远川的西北。派去的巡察官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死于非命,短短几年,孟远川叛国不忠、拥兵自重的流言如蜂涌入皇城,可证据却一点没有。 朝中已经没有另一位和西林王实力相当的皇亲,而几个皇子也都还没有长大。外姓的王侯信不过,皇帝的心中总感觉少个人。 难道只剩下李嘉世么?——嘉世不行。 嘉世贤名初具,百官也早就拿他当太子爷对待。但毕竟父皇母亲宠爱,丝毫没有出疆入营的经验。哪怕是去秋猎,明和皇帝都允许他与皇帝共用御驾,金甲卫左右不离。 也许明和皇帝爱子心切,宁愿自己头疼,不肯他染指其中。 次日复了早朝,战报的消息一经公布,两派官员又吵得鸡飞狗跳。李嘉世站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又请命要去巡察西北。明和皇帝拂袖离去,留下李嘉世跪在地上,享受着他爹的兜头冷水。 在嘉世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 他是中宫嫡长子,父母疼爱,弟妹尊重,这使他天然就生成一种宽宏的气量。他站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心中口中都是万民百姓,都是仁德礼仪,仅仅是听着他雄厚的声音,就给人一种安稳感。 但李嘉世也清楚知道,朝中有许多人不服他。他们暗地里评价他仁懦有余,惯会纸上谈兵,那起子嘴毒的,说他是南楚的漂亮花瓶。 李嘉世志向远大,他已经听腻了歌功颂德,他幻想自己能真正做出一番业绩来,叫那些俯首在地的臣子从心底里敬他、爱他,而非臣服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嫡长子光环。 朝堂上不行,李嘉世又来宫中缠。 皇帝干脆不见他。 孟皇后听说后,不得不赶来玄晖殿关切。看着自己的亲大儿,孟皇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舅舅坐镇西北数年,多少风雨都安稳度过,哪里需要你去。你也分明知道,你父亲属意你为太子,不过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母亲不是不让你去,是不希望你这个时候去。” 李嘉世眉宇间还交织着几分少年气,他说道:“母亲疼儿,儿自然知道。只是西北不定,父亲忧心,儿怎能袖手旁观?” 齐国垂涎西北四郡多年,大战小仗从未停息,西北的军饷一向是国库的重点开支。可今年暴雨下了半个月,中原的粮食势必要做好应急的预算。除了这些,其他地方要钱的折子也是纷至沓来,皇帝的耳边唱响了经济的楚歌。 孟皇后被噎了一口,转过话头又问:“你才大婚不久,你怎能撇下怜敷?” 嘉世道:“怜敷名门之后,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因儿女私情而阻拦我。况且她有母亲照顾,自然无妨。”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也许大了些。明和皇帝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内殿走了出来。他的睡袍在夕阳光辉下散发出一种混沌的金黄色,笼罩着他的身子愈加臃肿疲惫,显露出与年龄不匹配的老态。 “陛下!”孟皇后要扶着皇帝坐在龙椅上,但皇帝只是顺势坐在了台阶上。 “请父亲允许我为您分忧。”李嘉世赶上去,“为儿的怎能闲享父母的富贵,而不分担父母的忧愁?儿愿意成为父亲的一匹战马,为父亲驰骋疆土!” 明和帝最怕嘉世说这样伟大的话,让人拒绝不得。 他仿佛天生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玉莲花,圣洁无私而又通透,让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可这是也是嘉世的缺点——在皇权的保护下,他可算天真无暇,若是出了关去,他简直就是琉璃瓶子——遍身都是弱点,一碰就碎。 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明和皇帝下定不了决心。 嘉世握着父亲的手,殷殷眼神让明和皇帝不敢面对。终究他敌不过儿子的虔诚,只得点头答应:“嘉世,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一场秋猎。你去,不是要猎杀谁,而是冷眼以待,去看清形势,摸清走向。” 李嘉世听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儿臣知道。巡查大事,儿绝不会擅做决定。” 明和皇帝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终究也没能说出来。末了,他问:“此去,你王宫中的护卫定然不足。既然是去孟远川那里,带个熟人总方便些。孟明山闲在宫中也没什么事干,就做你钦差卫队的队长。余诸随行人员,我一时半会没想到,你都拟出个清单来我看看。你只记住,此行人员在精不在多。” “谢陛下!”李嘉世咧着嘴,露出志气满满的笑容。 第8章 王子出京2 昭王府别院内,李卿明在焚香打坐。 整个世界在他闭眼之后,才会在黑暗中显露出真身来。每个人都会变成一个点,每件事都会变成一条线,他站在其中,像一只辛勤探索织补的蜘蛛。 嘉世出巡已得圣上首肯,卿明绝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毙。周遭都是刀俎,而他是一条活在浅水中的小鲤鱼,谁想来抓来宰杀都可以。若非这么多年他寄生在皇长子周围,恐怕早已不知投胎几次。 这不免要讲到卿明的身世。 卿明的母亲是沈氏。 陛下未登基,沈氏就身怀有孕,生下了南楚的大公主李蓁蓁。沈氏生育后,皇帝登基为帝。仰崔皇太后慈谕,迎召烈侯爷孟家的嫡长女为皇后。沈氏因生育有功,也被封为贵妃。 但沈氏不肯接受册封,且拒不出席册封礼。当日宫女敲门不开,好不容易撞开门后,发现沈氏吊在房梁上自尽了。 宫中自戕是重罪,德不配位的准贵妃没死成,自然活罪难逃。太后慈爱,将她拘禁在慈安殿后面的幽兰院自省。十几年来,沈氏没有主动出来过一次。宫中都知幽兰院有位皇嗣生母,可她的身份却很含糊,谁也说不上来。 沈氏德行有亏,公主自然由皇后亲自抚养。但太后显然对沈氏非常宠爱,即便沈氏有罪过,在沈氏生辰或是公主生辰时,太后也会令其母女相见。可惜公主对生母感情不深,勉强敬了孝仪,不过也是顾及皇后与皇太后的面子罢了。 明和四年,公主五岁。那时皇后已生育二子——皇长子李嘉世,次子李嘉戈。宫中二嫔五美都暂无所出,皇后与皇帝琴瑟和鸣,神仙羡之。 就在这一年,沈氏验出了身孕。若是其他人,也都罢了,可沈氏在陛下登基前就已经生育了公主,现在又怀一胎。若是用孩子的数量来验证陛下的宠爱分配,那沈氏几乎到了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地步。 皇后掌凤印,统后宫,以主母身份向陛下进言:沈氏自省多年,生育公主有功有劳,现下又怀龙嗣,复位贵妃正是时候。 皇帝思虑再三,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是没有点头,只说:“叫沈氏搬到琼华殿去,和白芷住在一起。另外,晋白芷为良嫔吧。” 白芷原是皇后的侍女。皇后孕期内,白芷得陛下青睐,首封就是美人,可谓盛宠。可后来陛下来后宫,渐渐也就淡了白芷,不知今天又如何想起来。 皇后劝道:“就算陛下要晋白芷而惠及沈氏,那沈氏也不能无名无分哪。届时皇儿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皇帝的回答就和他对沈氏的感情一样,云里雾里。哼了几声,到底也没明说什么,径直走了。以至于后来,沈氏就这样无名无分居住在琼华殿里,做一个身份不明的宫人。 若是沈氏不恋名位只受宠爱的话,倒也还罢了。偏偏沈氏对皇帝冷脸以待,从不温存。时间久了,皇帝没了耐心,那琼华殿也就几乎就成了冷宫。 卿明四岁时,太后去世。他被接出琼华殿,在皇后那里,和众位皇子接受一样的教育。皇子们欺他软弱,常常冷眼言语相待,尤其二哥性子差脾气大,心里略有不顺便拿卿明出气,哪怕师傅在面前也拦不住。 卿明十岁时,皇长子被封昭亲王,陛下为他新造了一所极大的王府。长期以来,卿明兢兢业业做好一个高级书童的本分,谦恭有加地侍奉着贤明宽厚的皇长子,这才让皇长子带他暂时远离这折磨人的深宫。 但同是沈氏亲生,长姐李蓁蓁却称得上千万宠爱。 小时候,就因为老二推了一下公主,陛下并不查问来龙去脉,立即罚老二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夜。 十年一座公主府,不满意还要拆了重修,驸马待选名册算起来能绕皇宫一圈,只要长姐不愿意,父亲就不逼迫她出嫁,还赏赐她只有皇后可用的香风辇。盛宠如贵妃,要了好几次陛下都不肯给这待遇。 可卿明一直无名无分的住在皇长子的王府别院中,十三岁了都没人来问一问他的未来。卿明连日常出行,还得问皇长子借用马匹车辆。 诸如种种,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母同生的亲亲姐弟。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有一个宫中女官夏郁缤,仗着自己有些家世身份,又为孟皇后所喜,向来是嘴上不饶人。这一日孟皇后派她出宫去昭王府给皇三子李卿明送些东西,她便有些不放在心上: “我等何人?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亲信。若他日昭亲王登了大宝,我等不免也做个皇妃。如今派我给那晦气小子送东西,真是丢面子。” 这话被大公主听见,当场就被捉住赏了二十个耳光,打得牙都掉了。 那女官知道,倾乐公主虽深受陛下宠爱,但也和三爷一母同胞,不是什么尊贵嫡出。且公主是孟皇后亲自养大,按说都是皇后的人,公主打她未免有些拎不清。 夏郁缤抬起倔强的头,不免分辨起来:“公主娘娘,我是宫中女官,不是什么低贱奴婢。我若说错了话,自然有皇后娘娘教导我,公主娘娘下手也有些太狠。——更何况,您为了三爷来糟践我,不怕伤了娘娘的心吗?” 倾乐公主端坐在一旁石凳上,静如观音。 倾乐公主的奶母上来替公主训导:“我打你是为这个吗?——你妄议朝政,什么登了大宝,做了皇妃,难道天家之事,都由你这个丫头做主了不成?就为这一句,你身子脑袋就该搬家去。公主教训你,是帮你,还不快谢恩!” 那女官并不服,满口是血地辩驳:“我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这么说!我姐姐是惠妃,一人之下的宠妃;我爹是江夏河道总管,功勋卓着;我大爷是夏国公,圣上倚重,有不世之功。公主娘娘上来就打我成这样,连僧面佛面都不顾了吗?” 公主这才移过双眼来,上下打量了这女官一番,嘴角边似笑非笑:“原来是你。小看了你。”说罢,对身边太监道,“捉到幽庭去,让她别开口了。这样子的蠢货,如何留在昭阳殿?我不免替母亲解决了她。” 那女官支支吾吾还要说什么,太监已经堵了她的嘴巴,一路拖着去了幽庭。 公主站起身来,瞧着那女官远去了,脸上一丝颜色变化也无,嘴上却不饶人:“听说她在一众女官中,容貌最是出色,和宋岚烟可并称昭阳殿的绝色双姝。只可惜,她的脑子比宋岚烟差远了。” 奶母道:“公主,此事是否闹大了些?” 公主道:“怕什么。夏国公该感谢我。” 奶母微微有些担心:“又夹杂着三爷的事,不免让娘娘觉得你为三爷出气,心里有了嫌隙。” 公主神色不变,依然好似一座无生机的观音玉塑:“我和母亲之间,论这些就生分了。你放心,只要母亲不明说,我们就从无嫌隙。” 第9章 王子出京3 公主打死女官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为首的惠妃夏妙观先来皇后这里告公主的状: “郁缤是性子是张扬些,可大热天的,为着一句牢骚,公主就打死了人,实在叫我心惊。夏家女儿不多,郁缤自小也是掌上明珠,现在不明不白死了,到底该有个说法。” 皇后为公主开脱:“我待郁缤很诚心。你也知道,她与岚烟,都是我亲手教导。听说郁缤说了些实在过分的话,公主训导两句她没听。谁知幽庭下手重了些,那孩子就没了。” 惠妃冷哼道:“说上两句,就打死在幽庭,哪条律法哪条宫规是这样说?——我今儿来,必要皇后娘娘给出个说法,好歹公主也得出面道个歉。不然,我也劝不住夏家的叔伯宗亲们。” 公主正巧从外面来,一见惠妃,那冰冷似冬水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行礼来拜:“惠娘娘安。” “安?安什么?”惠妃的帕子放在眼睛上压着,好似为郁缤伤心,“公主如今是南楚最大的判官了。我夏家的人,公主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打死在那里,我还安什么。他日公主见我不顺眼,自然也要打死的,那今日也就不必多余问这个安。” “原来是为这事。”公主坐在一旁银丝春凳上,随手拿起皇后才剪了一半的牡丹来,晃了晃上面的花粉,惹得惠妃又捂了鼻子,“惠娘娘怨我打死了夏掌事,那是您听信了小人谗言啦!” 惠妃道:“你如今又不承认了?宫中那么多双眼睛,又不是没瞧见。你命人打郁缤的巴掌声儿,都传得老远!” 公主解释说:“近来陛下圣体不安康,总是上火。连王云生那样的精细虫,都拉着脸子不敢笑。谁知道夏掌事就坐在御花园嚷嚷起来什么‘他日登了大宝’什么‘不免当个皇妃’。我说了两句,她说是你教她的——哎呀,可把我吓一跳!” 公主说着,牡丹花应声被折断,花头立即掉落在地毯上,花瓣散落如烟花。 “放肆!”惠妃道,“你这是胡说!” 公主捡起花来:“我当时也是像您这样对她说。只可惜,她又搬出夏国公来,说她的大爷是陛下的恩人,有不世之功。这话,在场的太监和妈妈三五人都可作证,你若不信,拉了去问,若对不上,就算我错了,我去给她坟上磕头便是。” 惠妃噌一声站起来,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公主轻笑一声:“惠娘娘气不过,我与你圣上面前分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就要向门口走。 惠妃忍着气:“即便如此,也该三堂会审问清楚再论。” 公主懒洋洋道:“夏国公新盖的宅子覆了京城一条大街,听说椽料西南运过来,有些上好的金丝楠木。前几天玄晖殿因为暴雨塌了一个角,父亲说暂不用管,等夏国公的宅子改好了,借点木料去修一修。唉,你知道么,正在这时候,夏掌事又拿着江浙一带稀有的大珍珠来,整盒整盒赠给妃嫔宫中官吏,人情世故做得极好。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夏掌事贵人眼高,那幽庭的蔡妈妈是几代的老人了,她居然没照顾到。我说带到幽庭去,也是审问,并没说打死。也许是蔡妈妈不忿,惠娘娘该去查一查这些人。” 惠妃的脸抽动了一下。 公主上前来,瞧着惠妃眼睛,轻轻道:“惠娘娘,不用谢我。您是庶母,我是公主,替您教训她,实在是分内的事。” 真真假假不可辨,惠妃知道此事不宜闹大,吞下一口气,只得恨恨去了。 孟皇后一言不发地看完这场戏,嗔怪蓁蓁说话太阴阳怪气。 公主道:“她仗着新崛起的恩宠目中无人,她那个堂妹又是那样的蠢货。夏家那钱窟窿里出来的,一水儿都该丢进江夏的河道里洗一洗再捞上来。” 孟皇后道:“虽说你为我出了这气,可毕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以后夏家和孟家,不得更对立。” “哼。”公主一点也不在乎,“没人敢欺负到母亲头上来。母亲是一国之母,辱母之罪,虽死必报。” 午间用过膳,公主瞧着一本书,不免神思混沌,打起瞌睡来。正做着梦,有人来报说,三爷求见。 公主思索了一阵,颔首命人引进来,但她懒得坐正,就还斜倚在靠枕上,闭着眼睛养神。宫中人都知道,公主并不喜欢他这个亲生的弟弟,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 “姐姐可好?”卿明进来,垂手侍在一旁,问了一句。 李蓁蓁抬眼瞧了他一下,又闭上眼,连姿势都没动:“做什么来?” 卿明将手中一朵摩罗花簪举起来:“弟弟亲自选了一支中意的簪子来,以提前贺姐姐生辰大喜。” “呵。十五岁以后我不过生辰,这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情。”李蓁蓁挑了挑眉毛冷笑,“你们都是这样。嫌我岁数大了不出嫁,故意地来提醒提醒。” “弟弟不敢。”卿明十分谦卑,“我这只簪子,是亲手用梨花木打磨,摩罗也是用父皇赏赐的冷凝脂玉料子雕刻。全是弟弟一片诚心,没有一丝别的想法。” 掌殿宫女接了过来,李蓁蓁接过上下把玩了一时,仍旧放回盒子里去,问:“冷凝脂的料子,我记得父皇并没有赏给你过。” 卿明低头回答:“是,凉都新开的料子不多。大哥得了一对镯料,赏我一块镯心。” 北凉进贡的料子有限,圣上分配下来,皇后得了一尊玉佛,惠妃和新婚的皇长子各得了一对镯料。嘉世对卿明还算好,知道分他一块。可惜总是别人用剩下的,李蓁蓁也不怎么高兴。 “哼。”李蓁蓁眼睛瞥向别处,口气冷如寒冰,“你一片好意我收了。日快正午,别误了出宫的时候。去吧。” 李卿明点点头:“耽误姐姐用膳。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香袋儿来,没经过宫女的手,亲自递上去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外很流行。女子用了这个香袋,听说可以去燥热。姐姐近来眼睛有些红肿,不如试一试。” 李蓁蓁看也不看,随手接过来放在一边。 “白芷降燥。”李卿明想着那香袋子里的重要。也没有多话,低头去了。 第10章 王子出京4 琼华殿内,寂静无声。 白芷与沈氏相对而坐,沈氏在绣一幅仙鹤披帛,白芷在熨一件月白底子祥云纹样的裙褂。 隔了一会儿,白芷直起身来叫沈氏:“阿遥,终于熨完了。这东西禁不住烫,一缕一缕温下来,我腰背酸痛得厉害!” 沈氏听罢,也抚摸着肩颈站起身来,拿过南瓜锤来替白芷捶背:“公主马上要到生辰,又苦了你帮我。今年料子送来得太晚。” 白芷把裙子捧起来,笑道:“这样的精工慢活儿,整个宫廷找不出一件来。公主必然喜欢。” 沈氏笑着微微叹气:“但愿吧。从前送去的鞋袜或是衣裳,从不见她穿。也不知是不是不喜欢。” 白芷劝道:“她有她的难处。”又喜滋滋说,“看时辰,公主快来了。你紧着把那羽鹤翅绣完,我的糕点也就摆好了。今年蓁蓁满十九,我多做了一盒松子脆,叫她带回去好好吃——上次她可是吃了好些。” 沈氏有些抱歉:“我是个笨人,只会绣花养草。每次蓁蓁来,都是你安排饭菜伙食,好好一个皇妃,叫我折磨成厨娘了。” 白芷笑着推她坐下:“我乐意。蓁蓁和卿明,我都只当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我还要谢你替我生下他们。你快绣吧,别耽误。” 二人脚步匆匆,钗子滑落都顾不上捡起来。才收拾差不多,门外公主的香风辇已到。小宫女还未来得及通报,公主扶着一个老嬷嬷,信步走了进来。 琼华殿虽然稍显偏僻,但院落向南,阳光颇好,更以园林草木精细为妙。加之沈氏有些植草的天赋,故而院子里还常常能瞧见草虫花鸟,比御花园更多些细致韵味。公主每每来,虽对沈氏从无好脸色,但对庭中风景,总显露出赞叹之意。 越过庭院,廊下白芷安排好小小一桌晚膳。如鲈鱼羹、假豆腐等都是素来公主喜食之物,更追加了些小小惊奇点心,不叫公主觉得无趣。 白芷牵过公主的手,笑道:“今春,阿遥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春樱。阿遥手巧,你瞧现在就开花了,连宫中最好的花匠师傅都赞叹不已。今日咱们赏着这春樱吃生辰饭,一定更有意思。” 沈氏见了公主,面上有些不从容,只殷勤替公主布菜:“这假豆腐,是良嫔娘娘取了鱼脑来蒸成的。你爱吃鱼脑,快尝尝。” 公主微微尝了一口,算是给足了白芷面子:“不错。但这东西不好放在瓷碗里,须是放在鱼骨做成的碟子里头才有意思。” 白芷急忙陪笑:“是我没想周到。下次我记着。” 公主似乎不耐烦:“来也来了,吃也吃了。晚间还要去母亲那里,就不多留了。” 白芷笑着拍一拍公主的手:“能吃一口,我们两个就很高兴了。还有一件事——今春内务局贡献了些新料子,托皇后娘娘的福,我们也分到了。我和阿遥,慎重选了些好的,为你做了件春衣,你来看看。” 说着,两个宫女推过一衣架来。白芷上去介绍:“这是鹤影云风裙,上边的鹤是阿遥亲手绣了五日才绣出来,你瞧,栩栩如生,风一吹,真就好似要飞起来。最妙的是这云风裙摆,是以八色丝线纹出来,轻薄好似水墨。公主可喜欢吗?” 公主站起身来,前后看了一圈,果然精致无双,与内务局呈送的庸俗东西不可同一而论。她撩起披帛,见上面的线头都尚未好好修剪隐藏起来,可见才绣完不多久。 沈氏向来在公主面前少言寡语,见公主有喜欢的意思,方才开口陪笑:“想着你怕汗,所以衣裳放量大些。蓁蓁,你试试好吗?若太大,我即刻就可以修改好。” 公主翻看了一阵,难得露出满意神色:“虽然素些,但确实不错。试试也好,否则穿过去给内务局那帮人再改,倒是糟蹋了这衣裳。” 白芷替公主更衣,前后殷勤侍奉。公主神色淡漠,并不因庶母良嫔的前后忙碌而感到不自在,甚至对着良嫔谈起卿明的不好来:“说起生辰,不免说两句卿明——卿明的性格,我实在不喜欢,畏畏缩缩,白生了个男儿身。” 良嫔替公主整理衣摆道:“他就那个性子。宫中有你一个火爆脾气就得了,卿明文静些也好。” 公主又说:“今日他来,送我一个簪子。那簪子居然是李嘉世赠给他的废料。如是我的话,扔到李嘉世的脸上去。可他不仅接了,还刻成摩罗的样子来贺我的生辰。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是收了,也说知道他的心意,可到底也没给他好脸色。” 良嫔取过披帛来,沉默了一瞬,垂眼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三爷也没有多的心思,那孩子向来就是痴痴的。” 公主冷笑了一声,道:“谁生的像谁。连带着我也总是痴得很。我也懒得再说他,倒废了我的口舌。你们看着办吧。” 良嫔将衣裳整理妥当,牵着公主,出来对着沈氏笑道:“阿遥,快瞧瞧,这个放量正正好,不紧也不松。这个颜色也好,衬得公主越发清透亮丽,实在好看!” 沈氏一看女儿满意,自然也笑意盈盈,心里满足极了。 公主向来不在琼花殿多待。按她对妈子的话来说,若非太后开了这个口,皇后母亲又贤德,实在不想到沈氏这里来。来了也没意思,一个是扎了嘴的葫芦不肯说话,另一个却又专是生闷气。 沈氏从不劝公主多待,她愿意吃一口就吃一口,不吃沈氏也并不显露伤怀,只高高兴兴将女儿迎进来,高高兴兴将女儿送出去。 彼此再无言,公主也并没有换下衣裳,只淡淡致谢:“二位娘娘用心了。时候不早,我就不多留,衣裳我收下,只是以后不要太辛苦费功夫。二位还是要珍重身份,这些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 说罢,和从前似的,遮着夕阳余晖,上车去了。 第11章 王子出京5 公主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去了,阿遥兴奋极了。晚间收拾了东西,不自觉嘴边唱起了小曲。 白芷问:“怎么,你还会唱曲儿吗?” 阿遥笑嘻嘻整理着衣裳道:“从前我爹发达的时候,娶了一房姨娘。姨娘是唱戏的,别人不大看重,我却喜欢她唱。一来二去,也就听会了几首。” 白芷道:“我和你这么久,从没有听你唱过。” 阿遥扶着白芷的肩膀撒娇:“宫中规矩多,我怕给你惹麻烦。今儿瞧着公主高兴,我也高兴,所以唱一唱。这一首,唤作《橘梦》,讲的是橘果满树、一家团圆的美梦。” “呵。”白芷笑了一声,“我呀,只听过橘生淮南淮北的典故。有一层寓意是,人在不同的地方就会变成不同的性格。你这只橘子,好像在哪里都不会变,一直挺天真。” 阿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变什么也不能变心。变了心,橘子就坏了,人也坏了。” 白芷不和阿遥打哑谜:“人的心隔着肚皮,只要你自己知道没变就行了,何必总是放在明面上。咱们在深宫里又不是独活,总还要为别人考虑。更何况,那是你亲亲一双儿女。” 阿遥不笑,故意地躲避这个话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芷低声劝说:“公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冷淡,还不是因为你总惹陛下生气。别人都议论她的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宫人,她心里怎么会好受。我再说一句犯忌讳的话,皇后娘娘虽然也是个母亲,可在母亲之前,她是个出色的政客。公主心窍灵通,耳濡目染下,岂能不生权衡之心?——到现在,她的婚事悬而未决,朝堂上多有荐她去和亲的意见。如今陛下还算是宠着公主护着公主,哪天被逼无奈点了头,你要公主去做个北齐的橘子吗?你放心吗?” 阿遥低声道:“公主自小很有主意,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白芷把阿遥推开,正色道:“公主也就还罢了。你再想想卿明,他虽省城一个皇子,但陛下总是不待见他,他没有舅舅扶持,更没有个叔伯鼎力相帮,一个人走着艰难极了,难免被人看轻。名义上,他是皇后养大,可是现在,连老五都封了郡王分府别住,他却还是个光头皇子。我平常瞧着他,总是低头不说话,总怕他妄自轻贱。好好的孩子有了心病可不成。” 阿遥不说话。 白芷又道:“这么多年,你也算是躲够了。在这等节骨眼上,你若不出力,两个孩子可就真真难过了。” 阿遥轻叹一口气:“姐姐,且不论我与皇帝之间的恩怨。只说陛下的宠爱,那不过是指尖微风——绝非永久。我若真去争宠,换来蓁蓁与卿明的刹那富贵,后面等着他们的,是比眼前更黑暗的万丈深渊。就好像你说的,皇后是个政客,不影响到她的利益,她不会妄自干涉。我倒是宁愿两个孩子一生平凡,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白芷站起身来,烛光下她的身影不似从前温柔,阴影把她塑造得更加立体:“生在皇家,就没有不争的时候。你还看不透么?——蓁蓁到了出嫁的年纪,一旦她的婚事联结了一方势力,那么蓁蓁会成为卿明的最大助力。同样地,一旦卿明分府别住,有了某一方的支持,以他的能力,不是没有争储的机会。蓁蓁和卿明,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你总是看不透孩子们的痛苦,所以蓁蓁这样恼你。” 阿遥觉得白芷有些陌生。她问:“卿明争储?” 白芷握着阿遥的手:“陛下迟迟不肯立储,是因孟远川把持西北一方,孟家势大,就难免有曹操之祸。老二生性蛮横,老四是个富贵虫,这两个虽有孟家相助,但绝非储君之选。若说除了嘉世之外,还有一人堪被委以重任,我相信卿明会是第一人选。卿明的天资,你不是不知道。” 阿遥摇头:“于公,他没有政治资源,孤身一人。于私,他谨小慎微,也未曾插手政务。即便我知道他天分不错,但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辅政帮手——他一个人,绝爬不上那条天梯。” 白芷道:“陛下登基前,前太子策是何等光辉!那时候,崔太后虽贵为皇后,但并不受宠,连带陛下这位嫡出皇子也一并被厌弃。太子策去世后,相比较手中有兵权的西林王李符,诗书精绝洛阳纸贵的齐王,陛下什么都没有。可是最后,到底是谁掌握了这个天下?——是我们收敛锋芒暗中生长的陛下!阿遥,眼下卿明才十三岁,你不能捆住他的翅膀。” 阿遥急了:“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这是支持卿明去爬那条危险的天梯!” 白芷说:“卿明是皇子,又越长越大。一旦他稍有不慎显露光辉,显露出对嘉世的威胁,那就会招来灾祸。如今我能看透的,孟家也能看透,皇后也能看透。你能保证卿明一辈子不站起来吗?我问你,若他想站起来,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阿遥背过身去:“他不会争嘉世的位置。” 白芷硬将阿遥转过身来,逼迫她认清现实:“皇长子马上就要出巡陇西道,卿明不能独自待在王府里——他也不想待在王府了。今天公主一反常态穿着衣服走了,是因为她来提醒你。” 阿遥低了头。 白芷道:“卿明送北凉玉料的簪子给公主,是求公主给他争取跟随嘉世去西北的机会。公主一反常态穿了衣服去,是因她要提醒我们卿明是非去不可的——嘉世是卿明的护身符。一旦嘉世离开王府,卿明如鱼离开水。王府周遭都是皇后的人,我们若要保护他,就必须为他争取去西北的圣旨。” 阿遥明白白芷的意思,但她有她的原则。 白芷又劝:“卿明蜗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一直也长不大。他想去西北,除了要靠嘉世护身之外,也证明他绝不甘心安于一隅。也许你该看到他的野心,并为他谋划些什么才是。” 阿遥与白芷心意相通,白芷所考虑的,她为生母,不是没有想过。 卿明一向谦恭谨慎,他越是谦卑,越让人感到他的心思深沉。这一点,皇后看得很明白,阿遥也看得很明白。 “他一定要去吗?”阿遥抱着最后的希望。 白芷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去求公主,又让公主来找我。公主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我又曾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他只赌着亲情真心来走这条线,好比是踩着一条绳子去过河。难道这样,你还看不透他的心吗?” 第12章 王子出京6 今年北边雨水多粮食有歉收的风险,夏国公要去南边巡盐,早早做好经济上的准备。他是干这行的老手。无论是茶、盐还是丝绸或是矿产,经他一巡,好比炼化肥肉——总是能捋出油来。 陛下登基后,他在经济上大有功劳,于是从户部尚书一下子被提到国公,还以姓为号,令整个夏氏都尊荣无比。他的孙女夏妙观也进宫为妃,两年就晋位惠妃,成了皇后一人之下的后宫宠妃。 不难猜,这回夏国公回来,贵妃的位置也就离夏妙观不远了。 临出发前,陛下盛宴招待他,对其殷殷嘱托。夏国公也立下誓言,必不虚此行。 两个老头喝得多了,陛下送别夏国公后,坐着软轿回玄晖殿来。暗夜中,他看见几只萤火虫在长街里闪动。于是他问:“那什么东西?” 太监回答:“陛下,这里经过琼华殿,那里草木丰茂,后面又挨着湖,或许引出了萤火虫。” 明和皇帝李筹听了,思忖了一会儿,瘫倒在躺椅上说:“走。” 软轿往前行进了几步,又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皇帝又叫停轿子:“这是什么?——笛子吗?也是琼华殿传出来的?” 太监道:“应当是的。” 琼华殿,平常和死了人似的冷清,今天居然大半夜响起声乐来。皇帝下了轿,在太监托扶下摇摇摆摆走到琼华殿,发现沈遥坐在院子里,摆弄一只玉笛子。可惜沈遥不是高手,吹得断断续续,实难入耳。 皇帝推门而入,沈遥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玉笛子藏在身后,好似一个受惊了的小兔子。 烦恼催人老,所以一国至尊的李筹的眼角满是皱纹。可沈遥却一如当年初见,宛若瑶池出浴般纯净。 白芷先反应过来:“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皇帝盯着沈遥问:“深更半夜不睡觉,为什么吹笛子?” 沈遥不说话。白芷只得代为回答:“年节时皇后娘娘赏了些玩意儿,其中就有只笛子。过不几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阿遥想着,用俗物做礼物总是不能尽心,所以学一曲笛音为皇后娘娘祝寿。”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顺势坐在一旁秋千上打趣他们二人:“你二人都不通音律,怎么能学好?” 他只当阿遥早死了心,不是个活人。但从这一曲笛音来看,阿遥的心活泛得很,也许她只是气他罢了。所以他来挑逗阿遥:“我比你强些,我来教你可好?” 阿遥脸色有些不自然,在白芷催促推搡下,也只得将笛子双手奉上:“请陛下赐教。”她的话说得又快又轻,好似极不乐意从舌尖上吐出来似的。 但皇帝新鲜劲儿上来了,哪里管这个,伸手接了笛子,吹了半曲《凤求凰》。 “从未见陛下摆弄这些,不想陛下是个这样的十全能人。”虽然皇帝吹得也不甚好,但白芷的奉承还是在笛音落下那一刻就接上。 “呵,老啦。”李筹快活地回应。 白芷道:“今日练得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此时,不想还吵闹到陛下,实在是我们的罪过。陛下醉了酒,暮春风凉,也还请早早归去,别冻着了。” 沈遥还是缩在后面,一双眉眼如秋波蹙起,更显妩媚风情。李筹站起身来,问沈遥:“你不送送我么?” 沈遥犹豫了半日,把手伸出去:“陛下,笛子别带走了,我只有这一个。” 沈遥能开口说上一句话,都让李筹心欢喜。沈遥那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的声音,比豆蔻少女都显生涩。这最投李筹的心思。 李筹把笛子放在沈遥手上,却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半晌他轻轻拍了拍沈遥的手,道:“皇后寿宴上,我可等着你表演。” 四月二十五,皇后盛诞。 宫灯高挂,彩绸飘扬。自晨曦初照,到日暮时分,庆典礼仪一桩接着一桩,朝臣命妇见了一波又一波,闹了整整一天。皇后在寝宫换下礼服,不免抽空让人伺候着舒经活络——生日没觉着什么幸福,辛苦倒是真的。 只可惜贵为皇后,外面的礼做完了,还得顾着里头的。皇帝亲自设下一桌宴会,来庆贺皇后的生辰。皇后更换了衣裳,又匆匆赴宴。 一妃二嫔四美,都换了常服来,笑吟吟贺喜皇后华诞。皇帝笑道:“白日里那些,都可算是些虚的。说来我也是许久没有来后宫团聚,今日借着皇后的好日子,大家不拘礼数,乐呵一番。” 嫔妃们祝了酒,也各自准备礼物,表达对皇后的敬意和祝福。别的也就罢了,惠妃献上一对儿小叶紫檀柳金双凤手串,真正是精致无双,惹得美人们惊叹:“这样的料子不多见,惠妃娘娘真下了苦心。” 惠妃笑道:“不是好的,怎好送给皇后娘娘。说起来,这还是太后娘娘去了泰山时祈福得来的。我命小福薄,只供奉在佛前,从未穿戴。日久生了佛心,拿来献给皇后娘娘再好不过,又虔诚,又相配。” 皇后推辞道:“这样的灵物,我怎么能夺爱。你收着,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惠妃道:“这样的灵物,跟着皇后娘娘更有福。还请皇后娘娘勿要推辞。” 拉扯了一阵,皇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瞅着白芷,问道:“你的礼物呢?” 白芷微微一笑,向皇后行礼道:“我的东西,都是皇后娘娘赏的,若是再回赠给娘娘,那必然不行。我也只有我一腔心意,希望娘娘不要嫌弃。”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是一只紫色祥云凤凰,配上荔枝色牡丹,倒也算是精品一件。 皇后亲自接过手帕,抚着白芷的手笑道:“东西是次要的,我见了你的真心。” 正是一片和乐之时,远远地,一个清丽身影走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妾身沈氏,来贺皇后娘娘千秋,祝愿皇后娘娘松鹤齐年,嘉仪福华,福泽永驻。” 众人见是沈氏,只得看皇帝的脸色。都知沈氏与陛下不睦,也不知是否要上前去扶。 还是皇后贤德,笑道:“你身子不好,还出门来贺我的寿辰。快来这里坐着,别在凉地上跪久了。” 沈氏又磕了一个头,握着笛子走上前来,对皇后道:“我练习了多日,但天资有限。如今我只为娘娘献上一曲《艳群芳》,请众位娘娘也不要笑话。”说罢,站在当地,磕磕绊绊,奏了一首曲子。 皇后执了沈氏的手,笑道:“你这一片心意,不比白芷的少,我听出来你的勤奋。你好不容易出门,既来了,就喝两杯水酒,和姐妹们也乐一乐。” 沈氏道:“我原本想着去娘娘殿里,独奏给娘娘听。到了那里,宫人说您在这里宴请娘娘们。不得已,才在大伙儿面前献了丑。我本意不来的,可是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后宫主母,我不能太不懂事。现在,我也吹完曲子,要回去了。”说毕,退后两步又磕了一个头。也不等人同意,一道身影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这沈氏!”惠妃的脸上先有些不满意,“后宫就算是她家后院,主母在此,也不能不经同意就擅自来,又擅自走。” 成美人也说:“虽听说了她惧外人不出门,可是这样的日子,她也太败兴了。” 皇帝的脸色晴转多云。 白芷也低头不语,不敢为沈氏辩一句。她彻夜不眠说服沈氏去略争一争皇帝的宠爱,甚至借着皇后生辰为她谋算机会。可惜沈氏对皇帝的感情甚淡,哪怕为了儿子,她都不肯打破她的原则。 白芷也没办法。 是夜,好好一个宴席不欢而散。原本皇帝是要去陪皇后过生,他心情不好,喝了几倍闷酒就回玄晖殿去了。 白芷回到琼华殿,阿遥正面对青灯坐着发呆。白芷叹一口气道:“你的性子,实在是难磨。” 阿遥道:“当年他强逼我为妾,又指你为质,言说我若死,你也得死。他用权利将我们的性命和自由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叫我屈就,我做不到。姐姐,你别怪我。” 白芷也坐下来,她内心的痛苦不比阿遥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和你,自打进皇宫起,就再也无自由可谈。你不为卿明去争,我也犯不上怪你。只是我必要向你说明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卿明达成他的目的。” 阿遥握着白芷的手:“在这宫中,孩子从来不是我的软肋——姐姐,你才是。卿明绝没有到需要我们替他谋划的时候,我不希望姐姐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白芷笑了笑,脸上却如雾霭一般迷离。站起身来,她在地下踱步,思索半日,她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今日就算了。明日是你和陛下初遇的日子——我不要你做什么,但只陛下来了,求你顺着他的毛,别惹他生气。但凡卿明张了嘴,你必得助力一把才是。” 阿遥道:“那我听你的便是。只是你又怎能确保皇帝能来,卿明也能来呢?” 白芷卸下簪环,轻轻梳着一头乌发,道:“陛下今日独宿玄晖殿,我会过去侍奉。” “可是皇后...”阿瑶抓着白芷的手臂有些担心,“到时查了出来,不免损了你和皇后的情分。” 白芷摆摆手:“我了解皇后。皇后也了解陛下。只要你出现过,没人会再怀疑凤鸾春恩的目的。拿我气你,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该好好用这个机会。到了天明,山来水挡,水来土掩,再说不迟。” 第13章 王子出京7 四月天,杨柳青青,小公主李阳阳早上学了几首放风筝的诗句,下午闹着要孟皇后陪着放风筝。 阳阳在御花园玩得十分忘我,蹦蹦跳跳,像个小仙子。孟皇后坐在凉亭里,以手支颐斜靠着粟玉绢枕远远瞧着看,一派慈母爱儿的景象。 青黛上前为皇后捧上一杯热茶,道:“娘娘,陛下新赐的神女茶到了。” 孟皇后纤纤玉手轻扣膝盖,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算什么。 青黛不敢再唤,只端着茶,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孟皇后启朱唇,轻轻发声:“前夜是我生辰,陛下却传召白芷去玄晖殿侍寝。白芷一向未曾承宠,前夜算是她的大日子。我倒不知道该如何贺她。” 青黛急忙道:“陛下传召,姐姐不敢不去。今早姐姐天不亮已来脱簪请罪,跪了一个多时辰。” 青黛的手腕轻轻颤抖,不知是惧怕,还是端久了疲累。茶杯晃晃悠悠,散发出清脆的声音。 孟皇后道:“可不是么。陛下传召,别说她了,我也没办法。”说毕,正身坐起,端起茶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去。 青黛又代姐姐解释道:“姐姐就算得了恩宠,一辈子也以娘娘为先,绝不可能因宠生骄。” 孟皇后远远对着阳阳公主笑了一笑,那红宝石一样的嘴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动,却可以清晰吐出音儿来:“向来,陛下为惠及沈氏,总加恩于白芷。同样,为了气沈遥,他也恩宠白芷。这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后宫的女人,若只是图个花枝招展、衣食无忧,倒还好。若要贪心谋别的,就不可爱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带着茶碗儿叮当晃动,半杯茶尽撒在漆金盘子里,映照出孟皇后的线条分明的下颌。 孟皇后道:“现在白芷已是嫔位,她一夜恩宠,陛下居然上了心。依我看,陛下有给妃位的意思。有了妃位,她名下就可以寄养皇子。”说到这里,皇后看着青黛,道:“你倒是替我谋算谋算,封妃是封什么封号?让她养哪个皇子?” 青黛一声不敢再说。 孟皇后的手指节还在轻轻敲击着膝盖:“你不敢再为她分辩,我也只好给她个机会。今晚我贺她的喜。” 白芷与妹妹青黛自小服侍孟皇后,自府中又陪嫁到宫中,宛如双生,未曾分开。晚间白芷来到昭阳殿,青黛面色凝重亲自迎了进去。姐妹两个互相对一下眼神,一个坚定不移,一个忧心忡忡,彼此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孟皇后夜深未睡,扶着额头在看一本书,白芷也不敢打扰孟皇后,只在孟皇后喝茶的工夫,抽空请安:“娘娘万安。” 孟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芷,见她只穿着一身素缎绸衣,不免嗔了一句:“南楚的皇妃,也不该如此朴素。” 白芷低头道:“妾不敢以身外物衬身份。” 皇后放下书,近前来瞧着白芷,道:“你与青黛自小就侍奉我,可谓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启奏陛下,为贺你承宠,要晋你的位分。陛下对你很是满意,已着礼部在选封号,不日圣旨就会下达。除了惠妃,满宫上下,咱们现在是最亲近的姐妹。” 皇后贤惠,数次举荐后宫诸人,提请皇帝以有德之女充盈贤淑德贵四妃之位。如已生育老五的纯嫔、已生育公主的成美人以及大学士之女张蕴檀等等,但皇帝看了名单,总觉不满意,数次推延。 不曾想,皇后一提晋升白芷的事儿,皇帝马上就“嗯”了一声。 白芷奴籍出身,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不多时又拜了礼部王大人为义父,现在又获陛下青睐,马上要与惠妃比肩,这可真称得上是尊宠无双。 旁人看来,都以为是皇后的精心谋划。 白芷这一步棋,走得又险又精。 听闻皇后进言要升她的位分,她低头道:“妾不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孟皇后听罢,一双凤眼如湖泊深沉,婉转一笑,好似一个感怀的老姐姐:“从小你伺候我,事无遗漏,稳重得体,是我第一得意之人。你与青黛,虽是姐妹,可她就没有你这样灵性。有许多事,若无你在身边,都办不好。” 白芷低头,动也不动。 孟皇后又道:“你我虽说是主仆,可心里我早把你当姐妹。奈何你现在和我背了心,很多事,你也不大愿意和我讲。不讲就算了,你还自己做。做也就还好,只是你怎么总做些对我不好的事情。” “妾不敢。”白芷低头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孟皇后冷笑一声,握着她的双手悠悠道:“前夜你承宠,次日皇三子就得了旨意随嘉世出京。此事谋划得好。一来,脱离了我的掌控,有了他高飞的机会;二来,关西卓氏,是他外婆本家,他算是找着棉被窝了。你跟我一场,实在是学到了很多本事。” 白芷不敢接话。 孟皇后拍拍白芷的手,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寻找白芷脸上的表情,借此来验证她的判断。可白芷向来是个冷清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不说话,是默认咯?”皇后问。 白芷道:“妾不敢说。娘娘若认为我有异心,我解释也不会有什么用。” 孟皇后听过,蓦然一个巴掌甩将过来,玄色缂丝袍子上若隐若现的血红花样,好似岩浆涌动。白芷头上的簪子,瞬时飞将出去,磕在烛台上,摔掉了流苏。 “我说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和沈氏母子一家团聚,这其中怕也有你的枕边风功劳吧。”孟皇后的脸变得有些扭曲,烛火光影下,显露出一种狰狞。 白芷磕头辩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惶恐。奴婢不知内中实情,也不知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奴婢的心,总是在娘娘身上的。” 孟皇后冷哼一声,道:“凭它是谁出了这个鬼主意,我也要把它弄成个馊主意。” 白芷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孟皇后望向烛火,跳动的火焰在她深黑色的眸子里宛若两团催命的符。她的眼睛似一面镜子映照着白芷的素颜,看不清情绪。而那双嘴唇,才代表了她此刻的态度,那双嘴唇下达了命令:“我向来不怕有对手,只怨恨背叛者。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使出来才算真本事。你如今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必得饶你几天好命。现在,你只记住一件事——沈氏或者老三,只能活一个。” 白芷一震,一个头磕在地上,咣一声砸出了声音:“娘娘……” 孟皇后道:“自来我欣赏你是个无情之人。只是自打你和范氏住在一起,心肠就软了许多。自然地,人非草木,公主和老三又是你看着长大的,岂能没有感情。那么,怎么选,你自己应有个打算。” 白芷缓缓挺立身子,恢复了如孟皇后一般的冷峻神色。 孟皇后道:“我向来公道,你有一错,就拿一功来抵。这种事想必你做得也十分顺手。不必我提醒,太子策和范言女,你就做得很好!” 第14章 福安将军 明和十五年二月,梨花将开未开,天气煞冷,更比冬月寒。定西郡福安将军府内,现役福安将军云三丰休沐在家,老管家宝盛正在给云三丰汇报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是大少爷云自成得了骁龙营左都事兼校尉的官衔,直属大元帅孟远川管辖。宝盛道:“少爷此前来家在祠堂磕了头。和您休沐之期错过,因而说再择日来家补上磕头。” 云三丰听了,闷声嗯了一下,再未有话。 宝盛又说第二件事:“瓜皮街的典当行日前送了一个镯子来,与您画的那个非常相似。典当行请您辨认辨认,看是否要追踪一下来主?” 云三丰原本熏着药香打盹儿,一听这话,忽将眼睛睁开,摊出手来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将镯子奉上。 一盘上好的冰料翡翠,飘着两只燕子一般的靛蓝飘花。镯子碎过,因此他亲手以金银镂刻衔接,天下无双。这就是他夫人的镯子,他绝不会认错。 云三丰摩挲着镯子,半晌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动这镯子,况且她又知道瓜皮街是我们的水铺。宝叔,你派人去……” 宝盛的牙都快掉没了,一把胡子微微颤着。他年过古稀,看着这将军府建成,看着云三丰长大,又看着他生儿育女。他把一颗心,全献给了云氏。 此刻见云三丰这样情深不智,他搬出自己老人儿的姿态,劝道:“佛都说,不涉他人因果。三丰,你该知道,她有她自己的命运。” 云三丰垂着眼皮,考虑了半晌,道:“她若不涉我的因果,那时我就死在蓝忘山下了。宝叔,既然命运叫我找着她,我再不能犹豫。” 宝盛知道云三丰的脾气,明面上看着不言不语,实际心里执拗得像头牛。年轻的时候是小牛,还能被鞭子制服。现在是一头老牛,死在当地都不得再动摇他的想法。 宝盛只好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接他们回府?” 三丰没说话。 宝盛道:“你执意要接回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听我的:她母子三个,不能入族谱,不得明身份,不能住在将军府。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也是危如累卵。” 云三丰点点头,道:“我知道——她必然也不肯。我想着,先将她母子安顿在马蹄街的别院中居住。她一来,我就递辞呈。一二年卸下这些杀气,就安稳带着孩子们去庆州养老,远离官场。” 宝盛道:“从小你就厌恶打仗,不得已做了这些年的将军,没有一天高兴过。也罢,功名利禄都是泡影,人活一世,总也要有个自我圆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云三丰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老宝叔的肩膀,道:“宝叔,庆州那边的宅子,还得你前去盯着。大小事,你可尽情去安排,都由你做主。我这边,最多不过一年。” 宝盛老了,将军府这边的大小事,他也操劳不动。他虽舍不得云三丰,但毕竟身体年龄情况放在这里。回庆州去,好歹他身上不缠这么多的事。 临走前,宝盛压着云三丰的手,浑浊眼睛里带着星点泪水:“三丰,你放心,我一定把庆州的宅子拾掇好。你不要太拼命,既然说退,就要坚决些。”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才把老人家送走。长女云自如宽慰父亲:“老宝叔只是先去一步,父亲你怎伤怀成这样!” 云三丰叹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岁数大了,总是容易想多。你爷爷是个忠君报国没有家的人,从小只有老宝叔带着我。他岁数这么大,为云家操劳一生,我也没能腾出手来好好给他养老。你弟弟承你爷爷衣钵,非要拼个功勋出来,几年都不曾好好见一面。家里事多,又耽误你到现在不曾嫁出去。为父不是伤怀,是愧对全家。” 自如道:“自古难有忠孝两全的人。父亲你虽厌恶杀戮,可自小从军,保家卫国不曾懈怠,儿女都以您为自豪。” 云三丰摇着头,一步一步回卧房去了。 洗漱过后,他的身心略有放松。芳姨娘来送了晚安盅,他也没承人家的好意,只说自己今夜要独眠。借着窗外月色,他的思绪回到十年前。 那时他才升了三等奖军,奉命去开州送一封极要紧的信。信的内容他不知道,上官说,不许走官道,但是要快,要很快。 他一路钻山越岭,专走山路。到了蓝忘山的时候,已经跑了近乎五百里。天色将黑,人和马也都极疲劳,于是他顺着一条小溪停下来,喝了几口水,卷着行李准备稍作休息。 忽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支暗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飒飒有风。 多年的打仗经验让三丰很快判断出杀手的位置,他迅速躲藏在山石后面,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只是那杀手好似并不急着要他的命。他远远喊道:“小兵。我并不想伤你性命。那封信留下,你自可离开。” 说罢,又是三支箭来,在山石左右,狠狠嵌入土地几寸许,可见此人气力不凡。隔着这么远,又是这样暗的光线,杀手还是瞄清了他的躲藏地。这三箭,都是威胁。 他知道,他打不过这杀手。 但他忠诚,说要送信,就得送到。于是他拆开了信,匆匆看过拼命记住,然后把整张信囫囵塞到嘴里,吃了。 三丰举着双手出来,道:“侠客,信给你就是。”他抖着空空的信封,搞兵不厌诈的把戏。 杀手一箭将空信封射穿在地,喊道:“滚吧。” 三丰连马儿也顾不上拉,迅速往山林中跑去。也许那人发现了空信封,背地里又是一箭袭来。这一箭狠绝,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跌入山谷,顺水而下,不知所踪。 醒来后,他朦胧中看见一个极漂亮的仙子正在替他整理伤口。仙子风姿绰约,肤如凝脂,似一丛才盛开的梨花。 她青丝丈许,如乌云,如细雨,打湿了他的心。 他色字当头,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呆呆发问: “我死了吗?我这样的人,没去地府,却来到了天庭吗?” 这仙子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伴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你真怪。你的心脏,长在右边。这一箭不要紧,你会很快好。” 第15章 福安将军2 仙子在蓝忘山中尽心尽力照顾三丰,逐渐三丰明白过来她是个真人,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女儿——因她的天衣也是有针脚,她端过药碗来时也会烫得呲牙。 仙子极通药理,又懂治伤,不出五天,三丰就能下床行动。 仙子对自己的来路从不说明,也并不好奇三丰的事情。每每她开口,只是聊日出日落,花开草盛,聊溪冷山空,白驹过隙。 仙子再美,三丰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他要去送信。走时,他对仙子说:“你若觉得山空,我带你去我的故乡庆州看看。那里四季分明,每天的景色都不一样。” 仙子未置可否,只笑着摆摆手,祝他一路平安。 三丰就一路从乡间小路跑出去,买了马,继续他的信差活儿。 他跑得更快活,他心里有了劲儿。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做主,他娶了大他十岁的曹家大姐为妻,生下自如和自成两个孩子。二十多岁,他又不得已来做了这个福安将军,天天面对生生死死。 他骨子里是个极朴实的人,他想他应该是个农民或者猎户。他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命令中,乖巧得像一头牛。他极其听话,听父亲的话,听妻子的话,听上官的话。 有时候他骂自己昏庸。 他对自己的职业认同感不强,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好好干。功绩簿子上三丰的名字也很靠前。前面说了,他很听话,所以得了命令,没有别的心思,只知道勇往直前。 自然,他对大姐的感情不浅。父亲去世,二哥走了,大姐已是他在家里的唯一的亲人。没有大姐,这个家就总是不温暖。 可惜大姐已是弥留之际,她的身子骨一直不行。生完自成后,大姐就很难再下床。为了云家开枝散叶,大姐天天嚷嚷着要给三丰讨个续弦。可三丰总也不同意,他依赖大姐,热爱大姐。 可是遇到这个仙子后,他一直跳动在右侧的心终于动起来。仿佛世界有了颜色,仿佛人生有了意义,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对生活有了些许期待。在马背上,他快活地想,这次回家去,我要告诉大姐,我想娶这个仙子。 信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如约交到指定地点。他没有在开州停留,立即就按照原路线返回。只是他在蓝忘山中寻找了好几天,总是找不到遇到仙子时的路。 于是执拗如牛的他就住在了蓝忘山中,借着一个猎户遗弃的草棚来取暖避寒。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十天——十天为限,若是找不到仙子,他就当缘分已尽,准备回家去。 这十天来,他在蓝忘山中四处游走,希望能找到当时那个地方。他甚至故意跑到山涧中去,随水漂流。只可惜,漂多远他都能找回草棚,独独就是找不到仙子的屋子。 终究,他放弃了。也许天意如此,他极听话——有时候老天爷的话,他也听。 他从蓝忘山中出来,站在官道上,向蓝忘山挥手,告别自己这一场有颜色的短梦。日头正浓,光线斑驳间,他好像从指缝中看见了仙子的身影。等他揉过眼睛,发现站在对面的确实是仙子的时候,他激动地扔掉了马,跑过去将仙子捞起来,转了好几圈。 莽汉有莽汉的浪漫。 仙子说,她怕他进山后迷路,所以一直站在官道上等。不曾想,天有缘,真给她等到。 后来仙子就跟着他回了家。那时他连仙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路线向着定西郡去,仙子问:“我们不是回庆州去吗?” 三丰这才记起来,忘了给仙子解释,现在他住在定西郡。仙子一听,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定西郡也好,随便哪里都好。 直到进了家门,三丰这才记起来要问仙子的名字,仙子的眼睛飘摇了一阵,说:“兰...楼,我姓楼。前尘尽忘,此生未晚。贱名——楼未晚。” 大姐见了仙子也欢喜。只是问了生辰八字和祖籍等问题,仙子都回答不上来。大姐有些疑虑:“不清不楚的人,我们家可要不得。” 三丰不行,哪怕这是个妖精,他也笃定要娶她。 过了一日,未晚前来,话说得直接:“三丰,我并非良人,不堪配你。我也无意卷入你家庭纷争。今日缘分至此,我们各自安好吧。” 三丰抓着未晚的衣裙,说:“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瞒你,大姐从小对我极好,虽是妻,但也是母。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若嫌弃,我可另为你赁了房子,直到我风光迎娶你那日。” 未晚摇头道:“我不在意身份,大姐也是个好人。只是不瞒你说,我其实是逃出来的罪人。我的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未出生。我不该贪图自由,骗你带我出来。如今我们彼此实在是不适合,不如就此别过。” 未晚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是三丰牢牢抓着她的袖子。 “露水情缘而已,你大可不必较真。”未晚的眼睛如同珍宝,闪耀着水波的光辉。 三丰道:“孩子尽可说是我的。你的身份我从此绝不再问,家中也绝无人敢问。从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 他的手攥着未晚的一丝儿袖子,表现出固执的本性。其实未晚一抽身也可以离去,但她莫名其妙转身扑入三丰怀里哭了。 听闻二人都有了孩子,久卧病榻的曹家大姐只得依了三丰。 未晚却也懂事,每日侍奉曹家大姐,如同侍奉母亲。且她向大姐指出,既然孩子已经有了,不如生下来后,再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日子逐渐平静下来,三丰和未晚的感情也稳定下来。胎儿他当做自己的亲生一般疼爱,可惜至此他不过只是拉一拉未晚的小手罢了。 某一日,未晚突然提起:“大姐说,你膝下单薄,我这个情况,也不能给你开枝散叶。我看大姐身边的茱萸就很好,不如你再娶一房。这样,大姐也放心,我心里也好受。” 三丰的脸色就变了。他总觉得未晚这样说,是不在意他。 未晚道:“姐妹们在一起,也更热闹些。再说,我和茱萸很能聊得来。”软磨硬泡,终究这事就提上了日程。 未晚还未大婚,茱萸先摆酒做了姨娘。 第16章 福安将军3 茱萸的脾气不大好。 按说,未晚推荐她做了姨娘,从此脱了贱籍变成半个主子,她应该感谢未晚。但茱萸似乎并不领未晚的情义,时不时地,她还要挑未晚的刺儿。 例如,八月十五,本是中秋佳节。茱萸是月离人,有月圆禁食的习惯,故而宴席上不动筷子。她非要在席面上嚷嚷几句未晚的身份,说她身份不上不下,不该坐在这里,把大肚子的未晚气得离席。 再比如,未晚即将临产,她吵嚷着进了产房,乌鸡眼似的盯着孩子。见双生子顺利产下,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撇着眼睛,恨恨去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孩子病了,满身红疹,药石无医。京城最负盛名的青莲太医来看,都指出孩子可能活不下来。茱萸居然叫嚷着孩子是短命鬼,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天,茱萸吃了三丰一个嘴巴子,脸红了好些天。 曹家大姐见孩子出生之后,就含笑病逝。未晚作为续弦的准夫人,在看完了曹家大姐的上半场葬礼后,趁着人乱,永远地离开了将军府。 自此后十年,三丰再也没有未晚的消息。 按说,未晚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又是那样的病症,她应该跑不远。三丰差人在蓝忘山,在庆州,在定西郡的每一个药铺子,在每个他觉得未晚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未晚好似人间蒸发。 宝盛叔是负责寻找未晚的主力。其实一向他对未晚很有意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外怀上身孕回来,实在太可疑。可是三丰是他亲手养大,他见不得三丰悲伤,于是倾力去找。 宝盛戎马一生,是定西郡有名的高寿之人。他用自己毕生的人脉倾力去找,谁能想到,找出来的结果,他自己都吓一跳。 他把自己查来的事情和三丰汇报。 其一,月离降于齐国之后,国主被齐国皇帝封为阴西侯。阴西侯的夫人,也就是原来的月离国主的王后,不知所终已好几年。虽然侯府报了丧,可是盛传夫人是带着家族有预谋逃跑的。 有人算过,王后逃跑的时候,年不逾二十。且月离皇室多是孕育双生血脉,推算王后若是有孕,多半也是双生。 其二,月离国灭后五年,一场黑风暴席卷月离,从此月离消失在沙漠中,举国覆灭。灾难来临时,阴西侯正在齐国国都贺齐帝的生辰大喜,故而的他至今仍住在齐国国都。 其三,阴西侯一直在秘密寻找自己的夫人、曾经的月离王后。甚至于,他们已经有所发觉,在南楚各地搜寻消息。 宝盛倒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对比着未晚的种种反常行为,大概已经确定未晚的身份。他如实将这些消息告知三丰,并劝说三丰不要再寻找未晚。这个女人的身上捆绑着太多的利益纠缠——况且,双生的龙凤胎很可能是月离王室最后的血脉——她简直生了个靶子。 三丰良久地沉默着。 作为枕边人,他曾承诺过她,绝不在意她的身份,绝不追问她的来处。现在她有难,他不能做个沉默的鹌鹑。 宝盛知道三丰犯了呆病,又劝说:“她能从重重包围的月离皇室逃出来,能避开齐国那些监视月离的军队,又能在蓝忘山那丛林迷绕的地方生存,你该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大。她若不想让你找到她,你就算把定西郡或者南楚国都翻过来也没用。” 三丰还是沉默。 宝盛无奈,只得以毒攻毒,以情说情:“你若自信你与她的情分,就不要去找她。我相信,但凡她心里有你,事情结束了,总归她会回来给你个交代。” 三丰这才哀哀垂下眼睛,似乎是无可奈何。最终,他只能停下寻找未晚的计划。因为他深爱未晚,他的每一次寻找,也是给未晚的敌人帮了忙。 深爱让他沉默。 十年后,未晚的手镯现世。 那样大本事、那样缜密的未晚,忽然在自家的水铺当了唯一一件信物,他有预感,未晚想回来——或者至少,她需要他的帮助。 三丰派人去打听齐国的情况,斥候报,阴西侯病逝于半年前。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宝盛叔的推测。 三丰沉默叹了一口气,向宝盛叔建议:“府中的老人儿也不多,知道未晚事情的人就那么几个。现在也不是绝对平安的时候,该放回庄子里去的就放回去,该恩赦卖身契的也帮一帮。府中上下换一批新人儿来侍奉,或者也不要那么多人,精简了倒节省些钱。” 宝盛叔道:“我懂。咱们家一直清俭,下人本不多。这些人我早换过几遍了。”宝盛叔办事非常缜密,将军府内外,他操持得顺顺当当。连三丰自己都承认,正是因为有了宝盛叔,他才能一生保持天真。 三丰又道:“未晚一定心不宁。要铮姐辛苦些去寻才好。”他了解未晚的性格,绝不肯惊吓了她。 云铮是宝盛叔唯一的女儿,早年嫁给黄家,后来守了寡,在黄家不受待见。云三丰做主将云铮接回来,做了女儿自如的干娘。从此云铮就一直帮着宝生叔管家,底下人都叫她黄妈妈。 宝盛叔说:“知道了。”又提醒,“你既知她的身份,切莫以情迷心。要过好日子,去庆州过,那里我安排得很好。” 说到底,作为云家最小的儿子,宝盛叔总是逞着三丰,到老都纵容他。 黄妈妈从瓜皮街开始追踪,一直追踪到黑虎峡,三丰才拍膝愤恨:“她就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真是灯下黑!从没有想过去黑虎峡看一看!” ——齐国南楚虎狼相争十多年,定西郡的黑虎峡背靠沙漠,贫瘠无用,匪徒肆虐,危如累卵。但也正因为纷争不停,这里倒停留了些许身份不明的人口。这些别处不肯收留的苦人,在这里贩些他国的药材,换些未见市面的宝贝,将黑虎峡当做故乡。 这里官府不管,兵马不来。匪徒就算劫掠,也不过好比吃个烂果子。 三丰确实是想不到,他奉为仙子的人,躲在这样一个污秽地方。 第17章 福安将军4 黑虎峡内,阿珩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猎物。秋老虎流火一样的太阳晒焦她的身躯,此刻她宛如一条黑皮山猫。 终于,哥哥精心编织的兔网网住了一只野兔,阿珩迅速跳起去收回猎物。 兔子扯起来还没有阿珩的手臂长短,这丁点小东西的生动眼睛,让阿珩动了恻隐之心:“算你今天好运气遇见了我,快回家去找你阿妈吧。” 说毕,两手一撒,放走了兔子。 天已见晚,太阳斜辉照耀云彩,如火如锦。今日阿珩毫无收获,只能先回家。空着两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倒行着和自己的小影子说话。 太阳一落,秋风就起,寒气逼人。秋日的天气,冷热交替就在刹那,真叫人琢磨不透。 一阵凉风从墙壁的漏洞中吹进来,吹得哥哥阿珏直打颤。阿珏的身子自小就不好,自打阿珩记事以来,阿珏就卧病在床,极少外出。尤其季节交接更是气喘如沸,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阿珩从外面寻了些干草,糊了些泥巴,跳到梁上修整墙壁上的裂缝。母亲楼氏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地豆,放在火盆上烘烤。这一阵烟熏又把阿珏呛个不停。 地豆子熟了,阿珩跳下来,先给哥哥剥开一个,自己吃那焦黑的皮。楼氏坐在门口,借着傍晚还没有黑的光亮,用拙劣的手法缝制一件兔皮的马甲。 楼氏把家安顿在黑虎峡这人间地窟中,过着这有一日无一日凄惨的生活。近来齐楚两地不太平,她再无能力供养儿子的药,她需要帮助。 这日清晨,阿珩又早早出门去。这几日在附近都没能逮到野味,今日势必要换个地方。 阿珩听闻远处有个龙泉山。那山上山下全是坟墓,远看阴森无比,好似一个黑色的结界立在那里。人们常说那山上白日有野兽伤人,晚间恶鬼作祟,不是什么好地方。阿珩不信这些,她非要上山去。 行至山脚下,正遇一群人发丧。一枚纸钱伴着呜呜咽咽的乐声随风吹来,阿珩顺手就捉住。路边一个老瘸子背着竹筐,摇摇摆摆上前来好心提醒:“晦气的东西拿在手里做甚,还不快弃了去!” 阿珩不在意:“一张纸,分什么晦气福气。” 老瘸子道:“你抢了逝者的钱,不怕他晚上变了鬼来找你!” 阿珩道:“人死就死,哪有什么鬼。若来,我倒要问问他阴间地曹长什么样子。” 老瘸子似是讥笑:“你这娃儿,十分不懂事。可知不敬神明,会有大罪过。” 阿珩歪着脖子,面无表情:“你敬天,他敬地,我敬我自己。我的神就是我自个。”她语气平平,却带着几分认真,好似并不为争个口齿高低,只是说明自己的态度。 老瘸子见阿珩不听,讪笑一下,背着箩筐兀自往山上走去。 那箩筐比瘸子还高,压住了他的头。眼看山路这样长,阿珩发了善心,走上前去替他扶着箩筐,道:“你这老爷子,腿儿瘸成这样,却还上山去。住在山下得了!” 老瘸子不高兴:“你这娃缺教养,怎能直接说取笑我瘸。” 阿珩道:“谁有闲心取笑你。你若背不动,我替你背着吧。” 老瘸子笑道:“你个垂髫小儿嘴大!我这竹筐比你还大许多,你怎能背得动?” 阿珩道:“我再小,总比你壮实些。两条腿,也总比你一条腿好使。” 老瘸子见她又呆又实在,有意耍一下她:“小家伙,你可知我这一条腿,可比你四条腿好用哩!” 阿珩心想,你这老儿,走一步歇三步,尽说大话,因而直言:“我才不信!” 老瘸子也是顽童心态,比着这高山,激阿珩:“小童儿,你可愿意与我赌一赌?——咱们以山顶老庙下的观云亭为终点。我说,我必定比你先到,你信不信?” 阿珩仗着自己身轻年纪小,又看他筐子里许多的炊饼,便欺负老人家:“好!我就和你赌。只是要赌十个炊饼,不知你给不给?” 老瘸子笑哈哈道:“有的是有的是!我的赌约我却还没有想好,等咱们在观云亭相见,我再告诉你吧!” 二人说定,阿珩就如猴一般,窜上了山道。回头看时,那老瘸子却还搭着手张望她哩! 三四炷香的功夫过去,阿珩虽然气喘吁吁,脚下却不肯停,抬眼一看,观云亭就在眼前。只是待她走到观云亭,却见那老瘸子端着个酒葫芦,气不喘脸不红,正靠着柱子喝酒。 阿珩揉了揉眼睛,看清那确实是瘸子后,惊得下巴都收不回去。好一会,却才反应过来,上前去问:“老爷子,你可是神仙,登着云上来的吗?” 老神仙哈哈一笑:“现在你相信有神仙啦?哈哈,登云两个字倒是好听。” 阿珩认输:“你说吧,要赌什么?” 老神仙微微呡了一口酒,道:“那你就连着十天都来给我打酒喝?可行?” 阿珩点头:“我认输,自然做到。只是我并没有钱给你买酒。” 老瘸子站起身来,从竹筐中翻出数十个炊饼来装在布袋子中,又拿一些钱来,笑眯眯道:“每日清晨卯时二刻,我必在此处等你。你把酒来送我,换我十个炊饼。此事十日为约,你可认?” “认。”阿珩的肚子咕咕叫,她心急母兄也还没有吃饭,那盯着炊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老瘸子将布袋子递给阿珩,又道:“我还要和你有约——你不能告知别人咱们之间的事情,连家人也不行。否则,我便白交你这小友。你可愿意信守承诺?” 阿珩点头道:“你放心!” 白面炊饼拿回家,阿珩只说替山上的老和尚背东西赚来的,约定背十日。楼氏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阿珩果真早早起床,奔到早酒铺去,打了酒,背着葫芦,吭哧吭哧上山去。 山路难行,阿珩若要卯时二刻到观云亭,寅时二刻就得起床,三刻就要打到酒,否则必然不能准时到。阿珩不愿迟到,那样显得自己局促惫懒,因而爬得十分快。 老瘸子仿佛有天眼似的,无论阿珩什么时候到,他都能提前待在观云亭等她。老少二人相见后,就着炊饼,以山色晨曦为菜,糊弄早饭。 第18章 福安将军5 第十日,阿珩还是准时送酒去。 老神仙笑哈哈道:“你这小童儿,很是实在。今日咱们十日之约已到,不知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老头子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哩。” 阿珩只有吃饱的愿望,可也不能日日来要炊饼。想来想去,还是找份活儿干来得踏实。她说:“我哥哥打小一直病着,家里艰难。我想学一门手艺,若学好了,找份工给家里补贴点,好过我阿娘一个人辛劳。老神仙,你教我做炊饼,我卖炊饼也算有个活儿干。” 老神仙道:“炊饼?炊饼还用学么?——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我这登云的功夫?” 阿珩道:“学你这功夫,也只够爬山。爬山能赚钱吗?” 老神仙笑道:“这登云的本事,只是其一,我还有些其他武艺哩。若你学了,不说赚大钱,防个身总是不错。” 阿珩转念一想,嘻嘻笑道:“那倒也是!但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我且先看看!” 老神仙微微一笑,劈手向前,做出一个正经功夫的样子,微微笑道:“三招之内,我必取下你头顶发带。” 阿珩摸了摸头上发带,系得结实——她不会梳头发,向来都是乱打结,而每每去溪边梳洗的时候,徒手解开也要很多时间。 阿珩自然不信。 老神仙跃起一步,劈手来夺,阿珩以手遮挡,顺势后退。 只在忽然间,好似东方日头忽然跃出,又好似微风吹过树叶,总之,阿珩感觉眼前什么东西稍恍了一下,头上的发带就已然飘落在脚边。一阵风过,散落的发丝遮挡着阿珩的眼睛,却遮不住老神仙那得意的笑容。 好快。 他手中捏着一片新叶,虽有锯齿,可软似羽毛。就是这小小的新叶,竟能将粗布发带割开。阿珩知道,要是这片树叶再微微向下,此刻她的脖子就要留一个伤口了。 这一招,不仅唬住了阿珩的神,也勾住了她的心,她当即就愿意随老神仙学习。 老神仙道:“若要拜师,也必得有个仪式。我小老儿厌恶这世间礼法,不愿牵绊其中。你喝我葫芦中一口酒,磕三个头,咱们便算是师徒盟誓。你可愿意?” 阿珩当即就跪下,道:“老神仙,我愿意拜你为师。”说毕,恭恭敬敬磕头三次,拿起那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下去,直把自己辣得脸红心跳直咂嘴。 老神仙紧着扶起她来,只是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口里说道: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阿珩搓着自己的眼,并未发现不适。 老神仙错愕一阵后,只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自己看错了。他对她也并无别的要求,只拍着手道:“好徒儿,从明日起,你还是每日卯时三刻来,我一边教你武艺,一边教你做炊饼。只是一件——我避世已久,除了炊饼这件事,你不得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的其他事情。若有人问起,你可直说是在这山上学做炊饼就是。” 阿珩点头,又问:“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神仙吹着风,喝着酒,悠悠道:“十几年无人问我名姓了,大家都只叫我老瘸子。” “那不行,我总不能叫您老瘸子。”阿珩很懂事。 老神仙喝了一口酒,笑道,“若有一日我死了,幸能得你送终,你在那墓碑上,就写‘破尘’二字吧!” 阿珩道:“姓氏呢。” 老神仙反问:“你姓什么呢?” 阿珩道:“楼。” 老神仙想了一阵,笑道:“我姓陈。” 阿珩却也再不多问:“记下了!” 陈破尘住在山上的破庙里。破庙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座寺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家做白事。两个和尚,有事就下山去,没事就在庙里呆着。陈破尘就负责替老和尚们做饭或者做些杂活。 破尘却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套路去教阿珩。在做饭时,就顺手教两招刀法,在下山时,就教两招轻功。大部分时间,陈破尘都在睡觉和喝酒,然后随意指挥阿珩去练些枯燥无味的动作。 阿珩却也听话。她从心底服了陈破尘,自然拿出十二分的尊敬。陈破尘叫她往东,她绝不可能往西。叫她原地跳一百下,她绝不会跳九十九。 以陈破尘来看,阿珩果真是少有的奇才。 她的骨头异常柔软,可于窄缝中迅速脱身;她的速度灵巧如山猫,须臾之间可攀爬至树梢,且树干树枝毫无动静;最妙的是她擅用刀,尤以短刀匕首为长,虽不以真刀练习,木棍都能用出花儿来。她对武艺之道的悟性极高,陈破尘自创的天罡近身术,只是闲来摆弄几招,她就照猫画虎学得差不多。 陈破尘暗暗纳罕:这小丫头是个难得的奇才,我算没认错这个徒弟。 数月后,在龙泉山林间,陈破尘靠肉眼已无法分辨阿珩之身影。有时风吹草动,他都觉得是阿珩在捉弄他。 阿珩由陈破尘之天罡近身术转化,自创了童子功法“七步杀”,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七步之内,可破咽喉。 陈破尘心里却也暗暗担忧:“天罡手,手手是刺杀之招。我教她时,删减了不少,为的是只让她学会防身与自卫。但阿珩武学造诣高,由我近身天罡手转化,如今已得出七步杀之技。她虽无杀人之念,我却怕她年纪尚小,若哪日性起,不慎伤了人,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老陈在佛前许愿不杀人不吃肉这么多年,可不要被这童儿破了誓才好哇。” 除了练功,阿珩还有额外的功课——陪着老陈做炊饼去街上卖。这是他们师徒的经济来源。 从前老陈自己做炊饼,囫囵团成球,能卖就行。阿珩一来,大小也非要统一,火候也必须相同,连劈来的柴长短粗细都长一样。这就算了,寻常卖饼的钱,也都是阿珩管着,老陈日常喝顿酒都得和徒弟好好念叨念叨。 学了四五个月,炊饼也卖了四五个月。有时阿珩也推着车回家去,尽情诉说自己小生意的好处。铜板些些,交给楼氏,笑嘻嘻说自己长大了会孝敬人。 问起炊饼师傅,她说师傅住在龙泉山,再过几年,他们预备要开一个炊饼铺子,这是他们师徒的梦想。 楼氏见过老师傅一两次,知道他确实是常年卖炊饼,又见阿珩确切炊饼做得好,逐渐也就不疑心。 第19章 福安将军6 这日春来,自龙泉寺往下看春日定西郡,白云恣逸,晴空郎朗;清风徐来,杨柳曼曼。若没有战争,定西郡真也可算是世外桃源。 阿珩牵着驴站在坡上,拿下毡帽用水打理。 她师徒二人炊饼卖得奇好,半年不到,竹筐已换成了驴车,方便走街串巷。 携着酒葫芦的老顽童陈破尘从板子车上坐起来,一看就知他是宿醉才醒。他道:“阿珩,我睡了多早晚了?” 阿珩用水清洗了面庞,露出如玉的肌肤和平滑的脖颈。这半年,她吃得比从前好些,自然长得也快。她一边洗脸,一边回答:“一天了。” 陈破尘道:“怪道肚子饿起来。拿几个炊饼来吃。” 阿珩收拾着东西,埋怨道:“哪里有剩下的炊饼,都卖光了。” 陈破尘道:“也罢,擀面条来吃罢。” 阿珩瞥了陈破尘一眼,道:“不会擀。” 陈破尘知道宝贝徒弟在闹别扭。 师徒两个靠卖炊饼为生,陈破尘负责前期来做,阿珩主要负责后期去卖。陈破尘做炊饼,果真是有一手。他做出来的炊饼,扎实扛饿,久嚼不粘,虽是粗粮所做,但口感非常好。走街串巷之间,总能倾售一空。 炊饼的绝活,在于深厚功夫。 陈破尘喝醉的时候曾说过,他有三样厉害武艺。一是天罡手,已被阿珩学了去;二是拈花坐佛,便是这炊饼做得好的秘诀;三是君子至止,别说教给阿珩,他都不肯给阿珩去看。 阿珩抓耳挠腮急不可耐地想从陈破尘手上学到另外两门功夫,可陈破尘却不愿意教。 虽然做炊饼的时候阿珩也偷着学,可做出来的炊饼总是不好,这些炊饼不拿去卖,只得自己吃。 半年了,阿珩除了反复琢磨天罡手,其他两门连个皮毛都没学会。因此她就闹脾气,饭也不好好做给师傅吃,时不时还苛扣师傅的酒钱。 陈破尘向徒弟赔笑道:“不是我不愿意教,实在是你不适合。” “怎么的不适合呢?”阿珩插着腰,非要陈破尘给出个答案。 陈破尘无奈,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腰膀子逐渐要出肉。天罡手关窍在于灵活,七步杀更是要轻。可拈花坐佛需要力气,需要下盘稳定扎实,需要长肉。我直说——要么,你放弃七步杀,吃肉涨力气;要么你就还练你的七步杀,不要搞拈花坐佛。这又不是一个篮子里的炊饼,你个个都吃得下去。” 阿珩道:“我怎么没有力气?这炊饼车加上水、炭、面粉,有时候你还睡上去,我都拉得动!” 陈破尘道:“放屁,那多半还是驴出了力。” 阿珩见师傅说得有理,但又不愿意放弃,只好换上一副好脸色:“好师傅,你就教给我吧。行还是不行,都得练了才知道。” 陈破尘道:“你扎个马步我看看。”阿珩当即就蹲下来,深深扎一个马步。陈破尘一看,阿珩小腿如锥,上身如柳,扎个马步,倒好似一只鹤。 陈破尘不满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风但凡大点儿,你就被吹走放风筝,你还想着坐佛哩!佛祖你没有见过?就得那样的重量,那样的力量才坐得安稳。” 阿珩倏地一下站起来,道:“说白了你就是不肯教。你不教,从明天起,我就把钱收起来,再不给你买酒喝。” 陈破尘道:“你这丫头,谁教给你的欺师灭祖?我不教你,是你天资不行,与我有什么干系?” 阿珩从板车上拿出两袋面粉,直扛在肩膀上,道:“我这可有重量?我这可有力量?我从此天天带着这二十斤麦子过日子,早晚练出力气来!” 陈破尘撇嘴道:“力气是次要的,拈花才是重点。你自小练习速度,出如箭,收如梭,为的是精准快速打击。拈花,是要四两拨千斤,是要稳中求准,是要回力。” 说罢,师傅一根枯枝将柳树截断,随手将柳叶抛洒在空中。柳叶纷纷扬扬,陈破尘一只脚稳扎于地,如一棵扎根地面的老树。他两手稳而生风,以气引之,柳叶不随风散,却被他的气震开在外,片叶不曾沾身。 师傅教阿珩:“天女散花见过吗?这样多的花瓣,要接到你想接到的那一朵而片叶不沾身,需要强大的气功和心力。”待到柳叶落地时,他手中却已拿着一片挑好的柳叶,如佛祖之塑像,拈花一笑。 “天天用这功夫做炊饼,真是浪费啊!”阿珩情不自禁说了一句。 “不浪费。”陈破尘站起身来,道:“学功夫的目的,大家确实各不相同。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做炊饼和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他还没有说完,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唤。 阿珩心疼师傅饿肚子,无奈道:“现做是不可能了,我才把水都用来洗了脸,没水做饭。不过,师傅今日也算让我开了眼。师傅,我请你下馆子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荷包里抠出几个铜板来。 “好好好!你这贼丫头!今天总算是铁公鸡愿意拔毛了!俗话说,炊饼就水,饿成干鬼,你天天给我吃炊饼,把我老头子都饿没形了!”陈破尘笑嘻嘻往车上一坐,道:“快走吧!” 阿珩的炊饼生意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可惜师傅每日都有限量,只做那些,卖不完就带回去吃,卖完再不补货。且他有个规矩:霜降之后,绝不营业,直到来年迎春花开,方才下山。 他说他极怕冷。 霜降之后,阿珩每日早上去山上练功,中午连顿饭也混不上就被赶下山。楼氏听了,道:“他要如此只得罢了,他一个老人家,腿脚不好,寒冬凄苦走不得多少路。只是近来卖不出什么好货,无钱过冬了。” 家中家计艰难,母亲会卖一些山货药材,但凡赚来一点点钱,都得去给哥哥买药吃。 霜降以来,天气逐渐冷。远方孟元帅的兵马又动,折腾得城外已经没有了人声。楼氏三口几乎已经绝了口粮。 这天夜里,楼氏把随身珍藏的镯子拿出来,叫阿珩去瓜皮街当了。阿珩道:“这镯子,你那样珍藏,当了多可惜。” 楼氏只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就在阿珩当了镯子后没几天,一个妇人穿过这脏乱不堪的黑虎峡,见人就打听阿珩母子三个。待其问到阿珩时,妇人这样说:“娃儿,我问问你,你可知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过活?” 阿珩警觉,仰头问:“你是何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阿珩一番,讶然:“你莫不是……哎呀呀,你这样子,和楼夫人真是像啊!” 第20章 福安将军7 妇人放眼打量了一番这里的环境:窝棚堆叠,屎尿满街,腥臭不已,蚊虫四起,实在难以下脚。周遭又有许多蓬头垢面之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妇人露出怀中的镯子,对阿珩道:“你母亲必然认得我。我专是替她来解困的。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阿珩见那镯子,确是母亲的无疑,方才放下五分戒心。正巧楼氏出门来找阿珩,与那妇人对上了眼睛。 见了那妇人,楼氏面上先露出些尴尬之色。 妇人来至家中,左右看了看居住环境,对楼氏道:“夫人简朴至此,却从来不求家中帮助,果真刚强。这么多年,夫人隐匿此处,着实受了大委屈!若非夫人主动当掉了这镯子,恐怕家下还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呢。”说着就拿帕子压一压眼角,表示对楼氏的关怀和同情。 楼氏默默无语。 那妇人又道:“将军得了镯子的消息,亲自追查蛛丝马迹,方才定下夫人行踪。今日我来,不是凑巧,是将军有令,带夫人离开这苦寒之地。” 楼氏低头,声音微弱:“当初是我自行断了与云家的情分...” 黄妈妈紧接着劝:“夫人如此聪慧,早该知道瓜皮街是将军府的铺面。若夫人没有回府的心,何必又多此一举呢?——哎,其实说到底,夫人有心,将军有情,天大的难过,只要二人一见面,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楼氏低声道:“黄妈妈,我当初...我走得坚决...今日回去,心中着实有愧。” 黄妈妈牵着楼氏的手,软语劝慰:“当年,大小姐初掌家事,三夫人又是那个尖酸性格,才使夫人赌气离家。如今,大小姐已宽于往事,三夫人也抱憾离世。夫人大度,又怎能被往事困扰。数年来,将军一刻也未曾放弃寻找夫人,其情义比从前未曾减少半分。难道夫人竟为当年一时赌气,放弃与将军之间的情分吗?” 说来说去,总是一个“情”字。楼氏别着脸望向别处,似乎在考量什么。 黄妈妈又补充说明:“夫人,来时将军再三嘱咐我,绝不可以逼迫您,或走或留,全凭您的意愿。将军说,他知道您的难处,所以另寻了一处清净的住所,叫你母子三人好度日月,绝不与将军府有半点联系。这样,您可愿意回去吗?” 楼氏脸上坚决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黄妈妈趁势又道:“夫人在外十年,孤身一人将两个孩子带大,实在伟大。可自念公子的病,打小儿就难缠。尤记得他幼儿时,是青莲太医亲自为他配制神药,才使他发病时不至痛厥。那药方如此繁杂,药品又十分金贵,夫人再有天大的本事,当前这个情况,怕不能那样宽裕。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该替自念公子想一想。” 原来这一对苦命的孩子,男孩阿珏名唤云自念,女孩阿珩叫云自在。 说白了,楼氏本就是经济窘迫,不得不求助于将军府。既然云三丰考虑得这样周全,又这样体贴,她借这个台阶顺坡也就下了。 楼氏母子三个,也无甚行李,背着一个包袱,就住到了城中马蹄巷去。 这马蹄巷是将军府后街新改的一条民巷,环绕一条盘山路,状似马蹄。马蹄巷中民众不多,且因山在其中,故而院落相隔较远,十分安谧。 楼氏本也满意这地方,只是两个孩子却闹腾起来。 自念虽沉疴在身,可不愿吃嗟来之食,不白受他人施恩。要是楼氏说不出个被接济的原因来,他宁愿一死也不住在这里。 阿珩更荒唐,住进来第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她与师傅有约定,每日都要去练功。如今住在城中,她不晓得城门关闭有定时,山上贪练了几个时辰,下山来时,城门已经关闭。 楼氏心焦,不得已只好求将军派人找寻,二人见面,顾不得说那多年相思之苦,只得先找孩子。 云三丰闻言,四处撒人去找。闹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守城门的老友送了来:“晚间城门紧闭,这丫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要爬上城墙。戍守兵将活捉了她,若不是我打探消息去得快,只怕要被动刑。” 闹了一夜,母子三人各怀心事,都不曾睡着。尤其自念,苦苦熬着母亲说出真心实话,逼着自己又吐口鲜血出来。 楼氏不得已,只得道出实情来。 她说,自己曾是福安将军的侧室夫人。原是说孩子落地后就扶正,只是三夫人嫉妒挑唆,大小姐掌家势大,所以生活总是不如意。楼氏性子刚烈,灰心丧气,就趁乱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出去。如今,自念身患重病,而楼氏无力养护,只得回将军府来,以求庇护。 楼氏道:“你们切不可怪将军府中任何人。我趁乱跑出来时,将军远赴前线,并不知情。大小姐也并非心狠,只是初掌家事,乱中未能劝阻我。如今,我也不愿回那深宅大院去。我们三个,就在此处好好过日子。” 自念听闻,直问道:“我们难道竟是将军的孩子?” 楼氏擦了眼泪,望着烛火,良久才回复道:“是的,你们是将军府的孩子。” 阿珩有些不满:“说到底,那不是个好地方。她们既然欺负阿娘,我不会叫他们好过去。我定要替阿娘出了当初那份气。” 楼氏盯着阿珩,正色道:“我最怕你闹。我不愿再重提那些旧事,也不愿与将军府有任何瓜葛。你们虽是将军府的孩子,可我已发誓不会回去。我的话说在前头——若你们与将军府有半分私自的联系,就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 阿珩撇嘴道:“哼。阿娘要是当初有这个气魄,哪里还用四处躲藏,早在将军府分半边天也!” 楼氏戳着她的脑门儿,道:“尤其是你。” 阿珩兄妹听了这些话,倒也再没闹事。只是阿珩依旧每日都要出去卖炊饼,她说不受将军府的接济,卖炊饼是与师傅之间的约定,不得亵渎。楼氏无法,只得答应,只是要她承诺无论走多远去,总在城门关闭前回家来。 阿珩快活回应,自此也就和平无事不题。 第1章 金都命案 明和十九年四月深夜,暴雨已将金都涮洗了十余天。 金都大明宫上的陈年白石砖块被泡成黑灰色,在电闪雷鸣下反射着复杂的微光。玄晖殿内烛火几夜不息,皇帝在等西北的消息。 宫门鼓声阵阵,几个红领太监以为是捷报到了,不等来报就急匆匆从监事处奔下台阶亲自去迎。 只可惜呈上来的不是从西北来的好消息,只有刑部送来的一份命案奏章。 刑部侍郎展青书衣袍尽湿,脸上全是雨水也顾不得擦,垂着眼睛毕恭毕敬汇报:“王公公,死者是陛下亲命巡察陇右道的钦差大臣王晋。他今日被发现死在了金都城外的云朋客栈中。臣等不敢擅自行动,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暴雨如天漏,大太监王云生后边一个红领太监烦躁不已,愤恨叫道:“陛下如今不看这个!” 一年派往陇右道的刺史那么多,哪个不是陛下点头的。死一个四品官员也不值得夜敲宫门,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另一个太监也叫道:“刑部处理命案,自然有章程可循,又何必非要大半夜来求旨意!待恢复早朝,你再请旨吧!” 展青书追着道:“王公公!请您再细看一看。刑部大致已勘验结束,命案不难破。但王大人死前在胸前刻下一个“西”字与半个“竹”字。臣等唯恐与西林王有关,不敢耽误,这才星夜来求旨意。” 西林王李符的名字,近期频繁出现在陛下周围,但他的人,却切实消失了很久,生死不知。 这两个字的分量不轻。 王云生将奏章藏在袖内,道:“你且回去,若有消息,咱自会通知你。”说毕,仍吩咐关上宫门,疾步往玄晖殿中来。 明和皇帝嫌闷热,赤脚坐在玄晖殿的小阶上翻奏章。两个小宫女左右伺候摇着轮扇,额角边全是汗水,也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王云生向里头探了一探,为的是确定皇帝的状态。小太监急忙替他扒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半旧的棉袍。王云生换了软鞋,又亲自端上一盆温水来,跪奏道:“陛下,深夜湿气太重,风吹太多容易头疼。让奴才为您擦擦汗吧。” 见皇帝不回答,王云生拧干了毛巾,替明和帝擦拭腿脚,不声不响示意两个宫女退下。 明和皇帝嗓子里吭了一声,问道:“我算着,捷报早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怎么还没来吗?” 王云生道:“不仅是金都,开封夔州、江夏两广,全国都没有不下雨的地方,想来应该是大雨连绵,路上耽搁了。”他殷勤洗着巾子,又劝道,“陛下这么熬着,怕熬坏了身体。不如奴才伺候着洗个热水澡,明个醒来,或许雨也停了,捷报也到了。” 明和皇帝苦哼一声,道:“哪里睡得着!”又问,“适才是谁,什么要紧事值得夜敲宫门?” 王云生不敢欺瞒,将一封奏章呈上,道:“刑部遣人来送的,命案一桩。” 明和皇帝接过奏章:“什么命案闹这么大动静。”待看完奏章,他忽地站起身来,问道:“刑部的人呢?” 王云生仍是跪着:“我叫他们回去等候旨意。金甲卫已去接手了云朋客栈。” 明和皇帝点了点头,陀螺似的转了一两圈,道:“依你说,派谁去查这个事妥帖?” 王云生道:“奴才只管伺候陛下,也不了解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奴才觉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人处理比较好。” “家里人?”明和帝抠着下巴上一个火痂子,道:“你说老大还是老三?” 王云生道:“大皇子师从凤翎大学士张秋梧,孝悌忠贞,样样都得陛下的满意。这张秋梧又本是刑名出身,大皇子颇得其传,在刑部办的几件案子很好,陛下亲自夸奖过。三皇子谨慎而机敏,从小和大皇子形影不离,学的、用的、听的、看的都一样儿。一对儿兄弟,都和陛下一样聪慧过人,奴才也不知说哪个好。” 明和帝微微一笑,心中一杆秤就上了秤砣:“王云生,你这老家伙!好啦,伺候沐浴吧。” 丑时三刻,电闪雷鸣,暴雨丝毫没有停的趋势,但昭王府的马车却已迎着风雨到达云朋客栈。 暗夜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的斗篷下,炯炯眼神给这阴霾天气带来了一丝光明。 金甲卫少尉高瞻上前汇报:“禀王爷,客栈已被重重包围。刑部关押看守的相关人等都关在厨房间。案发房间内一切未曾移动,专等王爷前来勘察。”金甲卫便衣装扮,隐匿在客栈各处,若非仔细寻找,难以一眼就捕捉他们的身影。 昭亲王身后,一个略矮的少年开口问道:“你们可曾进屋去过吗?”一面说,一面将斗篷拿下,高瞻这才认出,这是皇三子李卿明,急忙道:“我疏忽了,竟没认出三爷。三爷恕罪。” 李卿明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注意到客栈太小,刑部已经来过一拨人。现在你们的人数量不少,蛛丝马迹总会在人来人往间被损坏。” 高瞻道:“来的金甲卫,只有我进去看过一眼,为的是确保屋中无隐患。其他人都只是防守在四处,不曾四处走动。金甲卫知道规矩。” 展青书急忙捧上刑部勘验的初步记录。 李嘉世只是顺手接过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这位前刑部尚书的亲传大弟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并不想依靠刑部的判断。 李嘉世站在客房外,向内仔细观察了一圈,只见屋内设施十分简陋,一眼即可看尽。王晋是在书桌前方遭人一刀封喉,发现时尸体就跪卧在地,且并未有移动的痕迹。现在他的尸体放置在一旁担架上,一身血浸布衣也已被脱下,一方手巾盖着他胸前刻画的两个字。 嘉世启声道:“屋内竟是如此干净。” 皇三子李卿明进去转了一圈,回来汇报:“门栓没有被破坏,门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窗户完好无损,且因下雨所以紧锁,凶手是叫开房门才能进来。王晋死前没有搏斗的迹象,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书桌前受害。那么凶手至少是跟着王晋走到了屋内,极可能是他认识的人。死者衣物虽然被血浸染,可上下衣物都是干的,并未受到风雨影响。鉴于屋子里没有伞,可推断他是乘车来的才对。” 屋子里能一眼可以捕捉到的信息不多,嘉世也已经了然。对卿明的话,他表示认同。 嘉世又在书桌上看去——毛笔才润开,砚台上的墨也还没十分磨好,显然,他准备要写什么东西,但终究他没写成。 至于这个疑点,需要证人来解答。 第2章 金都命案2 李嘉世对外问道:“报案人在何处?相关人证可证实?” 展青书领了两个人前来,亲自禀报:“这是店家,那是跑堂小二。这店不大,客房只有一个小二伺候;余者厨子杂工二人。今日大雨无人来店,杂工告了假回家去,厨子在铁匠铺修刀去,都有人证。” 李卿明道:“小二,你可将所有关于这死者事,都顺序说上一遍,莫有遗漏。” 那小二弓着身子,惶恐回答道:“昨日酉时,小的正在擦地,就见这位客人已进到店里。因他进来时背着光,倒把我吓一跳。这客人说,雨太大,要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再走,开了一间大房子。这位客人还给了一个银锭子,说没事不要打扰他,有事会吩咐。” “你继续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店内实在暗沉,我便在四处掌灯。我向上一看,这位客人的屋子却还黑着。我怕他蜡烛不够用,于是上前去问了一声。没成想,怎么敲,里面都没声。我借着这门缝去看,雷电一闪,竟看到这客人已经趴倒在地,吓得我立即叫来了老板。老板把房门一开,就发现满地是血,客人就这样死了。” 卿明问:“这期间,死者再没下楼,也无任何人上楼吗?” 小二道:“因雨太大,老板吩咐一天黑就关门。前院后院,我都亲自去锁上,应当再无人进来。” 卿明问:“这院子前后,再无通道进出?” 老板想了一阵,道:“再没有了!除非飞出去,或是从地上打洞钻出去!” 卿明看了一眼嘉世,又问小二:“你一直都在大厅待着?哪也没去?” 小二道:“老板去内间之后,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伙房客房,都归我收拾。想来,期间应当有一炷香的工夫,我在客房忙活。” 卿明又问店家:“你呢?” 老板慌道:“我在内间算账,哪里也没去!这一向税务更改,我必得寻个静僻之处好好算。您瞧我那内间的账目,一笔笔算下来也得些时辰!” 李卿明又追问道:“你们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提供新的笔墨纸砚吗?” 店家听了这话,慌张到舌头打结,急着补充道:“小店来的,都是些过路的商人、歇脚的行人,书生不常见,故而小店从不额外备笔墨等物。这客人上楼之后,看了一眼没有笔墨,又给我一些钱,叫我去买。我见雨大,不肯出门,就把账房才买的笔墨砚台送上去。因不知他写什么字,我又问他纸要买什么样的。他似是不满意,后来又说无纸也可,就把门关上了。您瞧,这买笔墨的钱还在这里!这事,先来的那位官爷都问过,都记过!” 一粒银,大约有个一二两,也不算少。 那小二见小小店面里全是这些满身黑斗篷之人,早已吓得语无伦次,听见老板叫他,急忙跟上:“老板确实是送上去才回的内间。他那笔墨也都是新的。我可以作证!客人死了,我们立即就报了官,我跑着去,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后来县衙就来人了。” 李嘉世道:“这里应属通县管辖,怎么刑部的人来得这样快。” 展青书上前禀报道:“王晋本是通县人,县丞是他本乡本族本家。今日可巧县丞在堂,带人来一看是王晋,立即就上报刑部。” 李嘉世点点头,道:“怪道刑部来得如此快。” 说到这里,嘉世仿佛心中已有个大概,这才将手中的记录展开,迅速扫过一眼,对卿明道:“论勘验之术,刑部比咱们更专业。相关的证词,也与我们所审无出入。展侍郎亲自督办,谨慎严密,没有疏漏,和咱们判断是一致的。现在,我们要尽快推敲出凶手的特征。” 卿明道:“大哥,我有几个问题。” 李嘉世示意高瞻将嫌疑二人带下楼去,对卿明道:“你讲来。” 卿明沉吟:“王晋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来去西北,一路都有卫队护送,所到之处,前有报备,后有记录。他肩扛大任,回京后第一时间应该是面见陛下,而非车马停在金都城外,一身布衣混入故里市井。” 李嘉世点头道:“我也想到了。势必是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让他擅自更改了入京的行程。” 李卿明接着道:“这么大的雨,他浑身干净,并未湿透。这只能证明,他是坐车来的,多半是赁车,且此客栈就是最终目的地。那么我推测,他不是临时避雨,而是前来赴约的。” 李卿明又指着桌子上还未润开的毛笔:“他进门第一件事,是看有无笔墨,自然他们约定好的事情,是批阅一件什么东西。” 李嘉世点头:“什么东西非要在这偏远的荒郊客栈中批阅?” 李卿明道:“我想,东西是什么暂时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面的事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在京中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 李嘉世接着说:“又或许,这地方是那凶手最熟悉之所在。且这里来往人流杂乱,也方便他遁逃。” 李卿明又道:“凶手一刀就精准命中王晋的命脉,这说明,凶手会用刀甚至擅用刀。按刀口的形状来看,凶手比王晋矮大约三寸。但凶手显然也并不是专业杀手,这一刀下去,他便仓促逃出,竟忘了验证王晋是否已死。这给王晋留下了时间,写下了遗言。” 李嘉世总结了一句:“凶手认识王晋,常居通县,个子不高会用刀。” 李卿明又补上一句:“识字,甚至有和王晋共同批阅文字的身份和见识。” 李嘉世跟着问:“王晋弥留之际,既然有时间,为何不留下凶手的名字,却写上那两个字。为何不将遗言写在地上,那里明明更方便。他扒开衣服,用指甲刻在胸前有什么意义?” 李卿明沉思一阵,道:“通县的公差进门后,一眼就在血泊中认出了王晋,没有再动过现场。故此展青书进来时,王晋没有任何被移动的痕迹。也许王晋认为,写在地上有可能会被擦除,而刻在皮肤上,才会引起更大重视。” 李嘉世道:“他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回来擦地?” 李卿明道:“他暂存的意识不会让他去做选择。我想,他笃定凶手一定会回来。” 李嘉世道:“凶手杀人在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小二发现命案是在戌初掌灯时。戌时一刻,通县就已经来了两名衙役及一名县丞。戌末,刑部到场。你的意思是……他笃定来人是……通县的公差!” 李嘉世猛地一震:“那县丞有问题!高瞻,速派两个人前去,将县丞拿下。” 第3章 金都命案3 高瞻脚程极快,去了一刻,立时将县丞拿下。 卿明讶然:“你来去的脚程竟然这样快?” 高瞻看了一眼展青书,道:“展侍郎已经叫人将公廨尽数包围,县丞早已押解在堂,严密看管。臣去,只是提人。” 嘉世看了展青书一眼,嘴角轻轻一扯。 那县丞五十来岁年纪,满身湿透,颤巍巍,如一个老鼠儿跪在地上,喊道:“微臣,微臣叩见昭王爷。” 李嘉世道:“你居然认得我吗?” 县丞道:“陛下去年秋猎在香叶山,通县有迎驾安防等职责,臣在那时得见天颜,也有幸面见昭王钧威。” 李卿明听他言辞并不如他的体态一般畏缩,倒有点纳罕:“叫你来,你可知为了什么事?” 县丞道:“知道。通县出了人命,死的是四品的大员,我是县丞,自然随时待命。” 展青书先训道:“你还不认罪吗?” 王昌听了,只是低着头否认:“下官不知犯了什么罪。” 展青书怒目相对,呵斥道:“无知的狂徒,还敢在此佯装无辜,你当我朝刑名之师是摆设么?”说毕,将几张纸扔在地下,那是当值衙役的证词,证实在案发期间,他不在公廨;小二来报案时,他也才回去不久。高瞻和展青书去捉人时,他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潜逃。 “你孤身一人,没有房宇,吃喝住行,都在公廨。当值的衙役作证,今日午饭后就未见你人,戌初时分你忽而回到县衙,有作案的时间。因小二报案来得极快,你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你这头发间还沾染着杀人的血渍。不是你杀的人,你又心虚跑什么,还不速速将实情招来!” 王昌辩驳道:“连日雨大,我去河堤上转一圈,防着泄水,故而不在公廨。头发间有血,许是勘察现场时不小心碰到,这算不得什么证据。我在自己家,收拾收拾东西,也算潜逃吗?你们太强词夺理!” 正纠缠着,李卿明在旁缓缓开口,他心中似有一本王昌的个人履历似的,娓娓道来:“王昌,天丰十年武举中榜,供职于兵部,官至七品监事。明和五年,你因弹劾孟远川而获罪,杖责二十,愤而罢官回乡。明和十五年,当今陛下广施恩宠,兵部进你德行正直,故得县丞之职,任职到今。我说得可对?” 王昌抬眼看了一眼李卿明,眼神飘忽。他并不认识三爷,直觉上以为他只是昭王的一个护卫或侍者。只是无论是什么身份,此人竟对他一阶微末小官如此了解,让他有些震惊,他瞠目结舌:“对……一点没错,是的。” 李卿明又道:“你罢官之后,官衙收了你的公所。你无处可去,我猜那段时间,应该是王晋收留了你。” 王昌低下了头:“是的。臣那时候,做他家的教习。” 李卿明又道:“明和十五年,王晋也正巧才调任兵部,且荣升侍郎,也是他举荐你去做通县的县丞。” 王昌低哼一声:“是。” 李卿明浅浅一笑:“你二人,也是几朝的老臣了。”说着,他前去轻轻扶起王县丞。 王县丞借着力,才要起来,只看见李卿明那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卿明要干什么,只觉得脖子一凉,上衣已被撕开,右臂处一枚刺青就暴露在人前。 小小的,蓝紫色的鸢尾花一样的刺青。 王昌慌不迭地穿好衣服,问道:“这位上官,你做什么这样抓着我!” 高瞻上前去一把绞住了王昌的手,使他不能动弹,呵斥道:“你乱叫什么,眼前这位,是三皇子三爷,不是什么官差。” 王昌一愣,反抗的力道小了些。他听过这位不受宠的三皇子,人前好似皇长子的跟班,实际上大有扮猪吃老虎的态势。有几个官场好友,曾提及三皇子读书过目不忘,做人藏锋于拙,甚至有些狡诈。后来他们一齐给出的评价是:或许势弱,绝非善类。 李嘉世看了一眼卿明,指着王昌道:“那是……” 李卿明道:“是的,大哥。那是马蔺花标。” 李嘉世轻抽了一口气。 当今陛下李筹为天丰皇帝第三子。二子李符曾领兵抗击齐国,一战告捷,守住了北边防线。后来天丰皇帝为褒奖他,就没有收回他这支军马。李符得胜归来时,正值马蔺花盛放。李符喜欢,此后这支队伍就以马蔺花为标记。除了那只队伍,有许多誓死追随李符的门人,就在身上文上了马蔺花标以示忠诚。 当今陛下李筹登基后,召李符回京,并加封亲王衔,分封在西北,马蔺军也就在那时候被分散收编。西林王消失后,逐渐再无马蔺花标现世。 今日王昌身上这只花标,显然与从前西林王的花标一模一样。 “你是西林王的门人?”李嘉世问。 王昌哼了一声:“是又怎样呢。一个刺青,这也不能作为我杀人的证据吧?” 李卿明与李嘉世对视一眼——这事不简单。 三年前,陇右道钦差、户部尚书蔡晟死于京中。那起案子比这一起更加简单,凶手作案后刚要潜逃,被迎面赶来的家仆撞了个满怀。凶手落网后,自述是孟远川指使,但他手中却丝毫拿不出证据。后来,此人自尽于狱中,验尸的时候身上也发现了马蔺花标。 这两起案子太相似了:都涉及到功高震主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以及神秘消失的西林王李符;死者都是在巡查陇右道后被害;凶手身上都有马蔺花标。 唯一不同的是,上个案子的凶手曾在孟远川麾下侍奉,而眼前王昌却从与孟远川并无交集。 “不,一定有交集。”李卿明想,“这两起案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相似。他们的手法拙劣,并非精心策划,两个人虽然都似乎不愿认罪,但几乎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以命换命。假如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那么凶手的特征应该相似。” “年逾五十...当过兵...”李卿明想到了什么,对王昌笑道:“一枚刺青当然算不得什么,马蔺花标也并非你独有。想来你行为这样冒失,大概是因为儿子吧?” 第4章 金都命案4 卿明在各部学习的时间都有限,因此他比较喜欢先记住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例如在王晋这个案子中,“明和五年”就是一个关键点——那是他出生之年,所以他可以很快检索出这一年相关的人或事。至于其他的,他相对比较模糊。 每年弹劾孟远川的奏章数不胜数,明和五年王晋那一本比较特殊,他是用血写的,所以卿明才对他这样熟悉。 现在,他要来赌一赌王晋的心病——武举出身,又是京官,这样的条件,他必不可能没有子嗣。展青书已明确提出他是一人独活,那么他的儿子大可能就是他的心病。王昌的履历中没有与孟远川有交集,他的儿子未必没有。 果然,听到儿子的事,王昌一愣。 李卿明更加笃定。他脑中迅速链接着自己看过的档案,把当年的事情串在一起,又缓缓诈他:“明和五年,你弹劾孟远川四大罪状,分别是屠城无情、用兵无义、拥兵不忠、贪墨不法。条条罪状,字字血书,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驳回。而就在当年,兵部来报秦远川麾下的一支队伍离奇失踪,那其中应该就有你的儿子吧?” 王昌双眼通红,默不作声。 李卿明又来刺他的心,故意将王晋说得十分伟大:“你悲痛欲绝,无处申诉。王晋见你老来丧子,辞官后又潦倒不堪,故而十分接济,后又荐你做了通县的县丞。你与王大人,有同族之亲,又有同窗之谊。他在你落难之时救你于危困,又在你不得志之时复你仕途。这样的人,该是你的恩人,你与他是什么样的仇怨,竟这样无情。” 王昌听罢,以手拍膝,仰天苦笑几声,笑得太过,竟将自己呛到。他来不及理顺气也要反驳:“也罢,我也五十了,活不多长时间。这个罪认不认,没多大区别。你既问起,我便告诉你,免得王晋那老家伙被你们捧得这么高,倒还成全了他的英名。” 展青书正要着墨来写,李卿明向他摇摇头,压下了他的笔墨:“暂歇。” 王昌道:“昭王、三爷,你们两个小儿太年轻,过去有些事不清楚。三爷你过目不忘,对记载在册的事情条条可陈,但你未必能保证你说的就是事实。” 李卿明瞧着他,脸上毫无波澜,他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倾听者,不可能与王昌共情。王昌的眼神穿透了李卿明,好似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天丰十三年,陛下立皇长子李策为皇太子,并授他监国之权。可六个月后,皇太子策就暴毙而亡。没过几天,老皇上去世,京城很快易主,咱们当今这位陛下继位。” “皇长子李策与皇次子李符都是贵妃范氏所出,为先皇最喜。李筹虽是中宫嫡子,可性格沉闷,先皇从不看重。到他继位时,他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要说李策死了,那也应该是李符继位,怎么能轮到李筹?” “大胆!”李嘉世呵斥道,“小小臣子,竟敢妄自揣度宫中事,损伤陛下清誉!” 王昌呵呵笑道:“我是没有家的人了,死一次和死一万次有什么区别。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砍了去,那你一辈子不能知道王晋和他背后的故事了。” 李卿明打断道:“就算皇室秘闻被你知晓,这些事也与你无关。” 王昌道:“宫中先死皇太子,又薨了老皇上,那时李符还奉命驻守开州。听闻噩耗,心焦之下,孝顺的李符未能先筹谋策划,就匆匆带着我等心腹几人奔向皇城。刚进城门,就被孟家的人拦住,关在天牢吃了几天的牢饭。孟家势大,孟远川在西北功勋卓着,孟家的女儿又是李筹的新皇后。他们里应外合,把持皇城,完全不将李符放在眼里。” “李符频繁表明身份,但天牢中人不闻不问,且以冒充皇嗣为由,将贵为皇子的李符打了一顿——何其讽刺!正当我们觉得命将丧于此时,外面传来李筹登基的消息。出狱后,李筹还假惺惺将孟家的人治了罪,以弥补李符被捕之冤。几个小子,挨了几棍子发配到边疆去,那也算惩罚?” “后来,李筹收了李符的兵权,将他踢到了西北,封了一个空壳子西林王。马蔺军就在那时候被打散收编,大部分,都被充到陇右道去,做了孟远川的敢死队。我的儿子也在其中,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六岁。” “去了三年,我只收到三封家书,信中也无其他,不过就是报个平安。那时候,我用尽人脉,想将儿子调回来。他娘死得早,我一个老汉孤苦无依,实在经不得任何波折。可惜他们给出的答复很明确,若说其他人,倒也还罢了,马蔺军不行。” “没过多久,也就是明和五年秋。西北传来消息,我儿所在的那支军队被孟远川下令出征,但在半道上却因遇到黑沙暴而失踪,大可能已经丧于沙丘之中。这支军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原属马蔺军——这哪里是失踪,就是被他害了!” “我求兵部复审,兵部却认为此事并无蹊跷,他们的人都没去西北看一看,马上就盖棺定论。我只得写了血书要告御状。我跪在大明宫前参他的血书,陛下连看都没看到。内史台原样打回来,扔在雪地上红彤彤一片。我四处碰壁无门,还被逼迫辞官,若非为我儿申愿的一口气在,恐怕我也随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去找。我被罢了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同族的王晋帮忙。可王晋只劝我斯人已去,不要固执。大约是见我可怜,他叫我在他家做了教习。在他家日子长了,我发现,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密切。” “好几次,孟远川那边的参军回京来,都必与王晋密室内交谈。从我探听之下,秦远川养着一支叫做‘九思营’的私兵。这只队伍不被兵部吏部所知,只听他一人管辖派遣。且这支军队,向来不在南楚土地上作战,反而是游离在月离或者北齐。”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以公费养私兵,寻找月离的宝藏啊!” 第5章 金都命案5 听得这话,李嘉世与李卿明都愣住了。 月离是个神奇的国家,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几乎不与外人有交集。北齐铁蹄朝着西北进发谋划北凉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月离。 小小一国,鸡肋之地,北齐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北凉——越过北凉,拿下西北四郡,那南楚就成了被砍断手脚的肥羊。 北齐与南楚在撕咬北凉的过程中,殃及月离,致使其亡国于南楚历天丰十三年。但后来,北齐也没能拿下北凉。北凉最终降服于南楚,如今改名凉都,就在孟远川的大军脚下。 没几年,月离遇到了史上最大的地动,皇城及周围建筑都塌入地下。祸不单行,一场百年难遇的黑沙暴又席卷月离,从此月离就消失在史书上。 盛传他们的月都,藏着数额巨大的财宝。 难道孟远川真的信了这个传言,派人去寻找宝藏吗? 王昌有些激动:“孟远川降服北凉后,几乎是坐在一座宝矿上,他怎么会缺钱花?朝廷每年雪白的银子划到西北去,他却还年年败仗,是为什么?——西北不能和平!西北和平了,他孟远川就没用了!如此他还贪心不足,要去找月离的宝藏,以我朝廷将士之性命,去填补他无穷尽的欲壑!我也曾是驰骋疆场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只能在此苟且偷生。我的儿也是铁骨铮铮的少年英才,却做了不明不白的摸金鬼!如今,我的儿都不知葬身何处!叫我怎么能不恨!” 李嘉世听过,蹙眉问道:“这也只是你妄自揣测罢了。难道你有证据吗?这些和王晋又有什么关系?” 王昌道:“我在王晋家五六年,一直装作哀默心死的样子。王晋对我失了戒心,被我知道了他的密室。明和十四年的某日,我曾趁其不备,偷偷进去过一次。你可知,那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就挂在墙上,细到村庄流水,甚至于高低丘壑,都展示于上,精密无比。尤其是月离的部分,虽未能增补完全,可虚实之间,似乎已有了框架——试问,月离早就降服于北齐,且一片大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他孟远川挂着人家北齐的地图——其心不难测吧!” “只可惜,不久后,王晋大约也猜到我曾私自进入过密室,故而他便将我荐出去,做了这个劳什子县丞,好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去年十月,王晋奉命巡察陇西道,要去半年。这半年,我的身子也逐渐不行了,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儿子说自己死得冤枉。好巧不巧,就在王晋回来的前几天,有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封陈年旧信。这封信是王晋亲手写给秦远川,建议他完全清理马蔺逆党,以绝后患。我与王晋自小相识,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字和章。十多年,我的仇人竟就在自己身边,你问我杀人动机,我问你这够不够?” “你大可以以此为证,报官处理。”李嘉世问。 王昌呵呵一笑:“官官相护,是我朝官员的立身之本。我的血书从内史台扔出来,好似一堆废物,更何况这一封信?” “这信是谁给你?可还在你这里?”李卿明追问。 王昌冷笑道:“我不为你们办事,自然不会告诉你们。” 李卿明知道王昌走了绝路,自然不会出卖对他来说“有恩”的那个人,多问也是无益。天色不早,自然是先结这命案为善。故而又追问杀人细节:“你是如何哄骗王晋来此处与你会合?” 王昌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好就好在,我儿时失踪在沙漠中,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王晋回京前一个晚上,卫队停靠在通县城外,预备第二日进京。我偷偷去找他,言说收到几张地图,好似我儿手笔,画的好像是西北某地。我言辞迫切,希望明日与他在云朋客栈私会一面,希望他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舆图。” 李卿明点头:“怪道他进屋先看有没有笔墨,大概是要点评那张舆图。” 王昌道:“可怜那老家伙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如一个孩童般无忌,竟真就一个人赴约前来。云朋客栈在官驿边上,二者都曾因地动塌陷,是我主持的重建。我知道地下有条废弃的暗道直通驿站,故而早就埋伏好了。不妨告诉你,凶器也在那条密道里。二位爷,这就是全部。” 李卿明又问道:“我有些好奇。你接到报案来到现场,立即就以三品大员死于非命的理由,将王晋转交给了刑部。按律,通县的案子,一般由通县处理后才上报刑部复核。明明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把王晋的尸体扣押几天后再转交,这也便于你潜逃。为什么你要急着报给刑部?” 王昌叹了一口气。他话说得太多,情绪又太激动,这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剩余的所有精力:“无所谓,我懒得再演了。” 话说完,天色都已略发白。 昭王李嘉世有些沉默。案子很简单,因怨复仇,人证物证俱全,凶犯也已认罪。可是牵扯出来的事情却又多又杂。 李卿明轻声提醒:“大哥,陛下让您来主审此案,想必是要低调解决。王昌所说的这些,只有杀人的过程可验证为真,其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依我看,只以仇杀结案,剩下的,陛下自有圣裁。” 李嘉世点头,只得命人押解王昌先下去。 但只听得咣当一声,那王昌居然挣脱看押,以头撞柱,顿时血流不止,死在了当地。 第6章 金都命案6 王晋的命案一夜就告破。 殿外雨已变小,可终究未停。明和皇帝草草睡了一个时辰,大太监王云急促赶来,低声唤醒:“陛下,陛下。” 明和皇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大事?” 王云生颤抖着递上一封战报,道:“陛下,孟元帅的战报到了!” 明和皇帝从榻上翻起来,一把扯过战报,从头读到尾后,将战报狠狠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云生一点也不敢回应。 身后的林美人被吓得一怔,帐中如瀑长发与软纱寝衣混在一起,微微颤动。 “岂有此理!”皇帝又大喝一声。 林美人急忙掀帘出帐,将战报收拢了放在桌上,不敢听一词,踩着鞋就匆匆离开了寝殿。 明和皇帝不敢相信,把那战报拿起来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孟远川夸下海口的白石坡一战,五万精兵遭困,损失惨重。不仅如此,齐国更是因此下了战书,言说若不让出北凉故都,则十万大军进攻定西。 战败两个字在明和皇帝的眼睛里忽大忽小,终究把他晃晕了。他气愤地瘫坐在榻上恨恨咬牙,气得心血都上不来。王云生急忙上前拍匀皇帝气息,却又听闻昭王李嘉世求面圣,为的是来禀告王晋的案子。 压着心里的怒火,皇帝招手叫人进来,听昭亲王讲述王晋之死始末。 听到后面,燥烦难捱,皇帝一迭声骂道:“该死的奴才!风雨这么大!还不快把窗户关上!” 几个小太监进得来,匆匆将窗户关严。近来天气不好,皇帝的脾气也不好,为着这窗户开开关关的事情,几个当值的太监连着好几天都吃了板子。 窗户关上,大殿内更显寂静,唯有李嘉世的声音字句清晰,缓缓道来。 明和皇帝问道:“王晋和孟远川的信,可确有实事吗?”他又将战报递给李嘉世,“自打王晋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孟远川的仗打得是越来越古怪。钱没少花,败仗吃了不少!” 李嘉世道:“展青书即刻就去了王家搜查,暗室找到了,可里面所有书文,毁的毁,丢的丢,几乎没有可用于证物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那些龌龊东西带走了?” 李嘉世近前道:“父皇不必为这些细枝末节生气。孟元帅虽在西北吃过几次败仗,可说到底,也是寸土未丢,只是损了面子。兵部的钱虽然花,但总归没有超出过预算,寻不得什么过错处。至于王晋,人死灯灭,追究他无用。如今紧要的,是兵部尚书的人选。” 明和皇帝没有应声,想了一阵,问:“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嘉世笑道:“父皇既然问,就得容我直说。” 嘉世素来温和贤良,是皇帝的宽心宝。皇帝见他笑,原本为孟远川上的火消了一大半,于是他便也笑了一声:“你说吧。” 李嘉世道:“刑部侍郎展青书,是破获此案的主力。他忠于职守,才思迅敏,正是可培养的好苗子。” 皇帝摇头道:“兵部并不缺人,缺的是眼下合适的人。” 李嘉世道:“父亲,兵部从不缺人,只是缺骨气。” 皇帝沉默一阵,道:“我仿佛记得,展青书是明和九年的榜眼还是探花?” 李嘉世道:“明和六年的探花。当年前三十名您亲自点将,发配往州县候补,为的是振兴各县官僚作风。展青书虽然是探花,但是自请去了最遥远的庆州,三年后才调到户部。” 皇帝还是不同意:“青书太年轻了。且他一家三代,都是念书的秀才。当前齐国虎视眈眈,军务调度,必须要个老手。最起码,能应对得了西北那一大摊子。 李嘉世听出父亲言语中的无奈,又劝道:“父亲考虑的是。展侍郎从户部出身,又做到了刑部的侍郎,可见适应能力很强。父亲既觉得他年轻,将他调过来先做三个月的侍郎又如何呢?若觉得他不行,再找也来得及。” 皇帝思忖了一阵,因当下他也想不到十分合适的人选,只得说:“依你说的,就调他去兵部三个月。这期间,兵部的事情,就由你牵头吧。你可注意,兵部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嘉世喜不自禁,笑道:“儿子知道,且有父亲教导,相信很快可见进步。” 皇帝又烦着白石坡的败仗,摆摆手示意李嘉世跪安。但李嘉世却进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父皇容禀,三年前,派往定西郡的刺史蔡晟在述职前夜急病不治,死于官驿。现如今,钦差大臣王晋又莫名遇害,且遇害之事,又涉及失踪多年的西林王和大元帅孟远川。或是孟远川,或是西林王,总归是西北的事情。且当前,齐国白石坡一战又是这样的败绩,实在令人扼腕!” 说罢,他单膝跪地,请命道:“父皇,请您下旨,准儿去巡察陇右道,为父皇拨开西北疑云。” 明和皇帝抬眼看了李嘉世一眼,闭着眼睛摇头。 李嘉世道:“父亲,西北不宁,朝廷不安。且当下,孟远川的功过是非,都已成了近来最大的议题。若要选一人前去辨明真相,儿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明和皇帝转过头去不看他,把头又摇了两下:“一夜劳碌,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说毕,自顾自回寝室去,没给李嘉世自荐的时间。 自然,明和帝也不是真去睡觉。——哪里睡得着啊。 北凉降后,齐国一直借故骚扰,非要夺回北凉故地。北凉是险要之地,更有矿之都美称,花了数年才降服,怎能拱手相让?但齐国如今国力大涨,铁骑精兵锐不可当。无论是军资还是人力,都远超南楚。 于是朝堂上分裂为两派。 主和派认为,北凉小地,如同鸡肋,只要能换来十年和平,相让何妨? 主战派认为,北凉是主动降服南楚,已是南楚不可或缺的领土,决不能让。 主和派认为,孟远川驻扎西北二十年,耗尽心力才守住边疆。如今国库空虚,孟远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守住就不错了。再让他去打仗,钱从哪里来? 主战派认为,孟远川据西北要害之地,如西北之王,一手遮天。国库空虚,有一半是他花了去。花这么多钱,还守不住北凉,要他干什么? 后来,北凉之辩也就逐渐变成了孟远川之辩。 为孟远川的事情,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于有一天,礼部尚书满头是血来上朝,问起来,原来是两派在宫外甬道就打起来,他去劝架,结果挨了一砖。 第7章 王子出京1 幸而孟远川争气,他来奏章,声称从银州到北凉间的行军道已建成。银州的兵马昼夜即可赶赴北凉,这一战将形成包围之势,歼灭齐国一向引以为傲的先锋大军。到时候,齐国将被赶退在多伦大沙漠以北,从此防守有了天然屏障,西北安矣。 明和帝就停了早朝,一心一意等孟远川的捷报。 可西北的情况,比金都的天气还令人郁闷。 行军道倒是挖通了,但孟远川却并没有胜利。从银州准备增援的队伍很难适应沙漠行军,磁车的方向总是莫名其妙转动。大军行进到一半左右,发现才修好的路被一阵风过后就被埋得差不多。向导凭借着多年功力,好不容易将大军带到北凉,孟远川的五万兵马已被北齐大败。 可以说,孟远川这辈子吃过的败仗里,这一仗是最大的一次。他声势浩大,又是要钱,又是练兵,搞得好像是世纪之战,只是五万先锋才冒出头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剩下的兵马退回定西郡,都没敢再出去。 败在气候,败在无知,败在骄兵!——挖开沙漠去借道,真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夜之间,月离就被风沙埋了去,举国消失。新挖的一条道路怎能搭上全部的希望! 是他老了?还是他别有用心?——明和皇帝必须要找个信任的人替自己去探查一番。 可谁能堪此大任? 从前,他二哥李符被封西林王,与孟远川龙虎相踞,保持了相对的和平。后来,西林王莫名失踪,数年不见人影,这西北就成了孟远川的西北。派去的巡察官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死于非命,短短几年,孟远川叛国不忠、拥兵自重的流言如蜂涌入皇城,可证据却一点没有。 朝中已经没有另一位和西林王实力相当的皇亲,而几个皇子也都还没有长大。外姓的王侯信不过,皇帝的心中总感觉少个人。 难道只剩下李嘉世么?——嘉世不行。 嘉世贤名初具,百官也早就拿他当太子爷对待。但毕竟父皇母亲宠爱,丝毫没有出疆入营的经验。哪怕是去秋猎,明和皇帝都允许他与皇帝共用御驾,金甲卫左右不离。 也许明和皇帝爱子心切,宁愿自己头疼,不肯他染指其中。 次日复了早朝,战报的消息一经公布,两派官员又吵得鸡飞狗跳。李嘉世站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又请命要去巡察西北。明和皇帝拂袖离去,留下李嘉世跪在地上,享受着他爹的兜头冷水。 在嘉世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 他是中宫嫡长子,父母疼爱,弟妹尊重,这使他天然就生成一种宽宏的气量。他站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心中口中都是万民百姓,都是仁德礼仪,仅仅是听着他雄厚的声音,就给人一种安稳感。 但李嘉世也清楚知道,朝中有许多人不服他。他们暗地里评价他仁懦有余,惯会纸上谈兵,那起子嘴毒的,说他是南楚的漂亮花瓶。 李嘉世志向远大,他已经听腻了歌功颂德,他幻想自己能真正做出一番业绩来,叫那些俯首在地的臣子从心底里敬他、爱他,而非臣服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嫡长子光环。 朝堂上不行,李嘉世又来宫中缠。 皇帝干脆不见他。 孟皇后听说后,不得不赶来玄晖殿关切。看着自己的亲大儿,孟皇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舅舅坐镇西北数年,多少风雨都安稳度过,哪里需要你去。你也分明知道,你父亲属意你为太子,不过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母亲不是不让你去,是不希望你这个时候去。” 李嘉世眉宇间还交织着几分少年气,他说道:“母亲疼儿,儿自然知道。只是西北不定,父亲忧心,儿怎能袖手旁观?” 齐国垂涎西北四郡多年,大战小仗从未停息,西北的军饷一向是国库的重点开支。可今年暴雨下了半个月,中原的粮食势必要做好应急的预算。除了这些,其他地方要钱的折子也是纷至沓来,皇帝的耳边唱响了经济的楚歌。 孟皇后被噎了一口,转过话头又问:“你才大婚不久,你怎能撇下怜敷?” 嘉世道:“怜敷名门之后,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因儿女私情而阻拦我。况且她有母亲照顾,自然无妨。”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也许大了些。明和皇帝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内殿走了出来。他的睡袍在夕阳光辉下散发出一种混沌的金黄色,笼罩着他的身子愈加臃肿疲惫,显露出与年龄不匹配的老态。 “陛下!”孟皇后要扶着皇帝坐在龙椅上,但皇帝只是顺势坐在了台阶上。 “请父亲允许我为您分忧。”李嘉世赶上去,“为儿的怎能闲享父母的富贵,而不分担父母的忧愁?儿愿意成为父亲的一匹战马,为父亲驰骋疆土!” 明和帝最怕嘉世说这样伟大的话,让人拒绝不得。 他仿佛天生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玉莲花,圣洁无私而又通透,让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可这是也是嘉世的缺点——在皇权的保护下,他可算天真无暇,若是出了关去,他简直就是琉璃瓶子——遍身都是弱点,一碰就碎。 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明和皇帝下定不了决心。 嘉世握着父亲的手,殷殷眼神让明和皇帝不敢面对。终究他敌不过儿子的虔诚,只得点头答应:“嘉世,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一场秋猎。你去,不是要猎杀谁,而是冷眼以待,去看清形势,摸清走向。” 李嘉世听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儿臣知道。巡查大事,儿绝不会擅做决定。” 明和皇帝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终究也没能说出来。末了,他问:“此去,你王宫中的护卫定然不足。既然是去孟远川那里,带个熟人总方便些。孟明山闲在宫中也没什么事干,就做你钦差卫队的队长。余诸随行人员,我一时半会没想到,你都拟出个清单来我看看。你只记住,此行人员在精不在多。” “谢陛下!”李嘉世咧着嘴,露出志气满满的笑容。 第8章 王子出京2 昭王府别院内,李卿明在焚香打坐。 整个世界在他闭眼之后,才会在黑暗中显露出真身来。每个人都会变成一个点,每件事都会变成一条线,他站在其中,像一只辛勤探索织补的蜘蛛。 嘉世出巡已得圣上首肯,卿明绝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毙。周遭都是刀俎,而他是一条活在浅水中的小鲤鱼,谁想来抓来宰杀都可以。若非这么多年他寄生在皇长子周围,恐怕早已不知投胎几次。 这不免要讲到卿明的身世。 卿明的母亲是沈氏。 陛下未登基,沈氏就身怀有孕,生下了南楚的大公主李蓁蓁。沈氏生育后,皇帝登基为帝。仰崔皇太后慈谕,迎召烈侯爷孟家的嫡长女为皇后。沈氏因生育有功,也被封为贵妃。 但沈氏不肯接受册封,且拒不出席册封礼。当日宫女敲门不开,好不容易撞开门后,发现沈氏吊在房梁上自尽了。 宫中自戕是重罪,德不配位的准贵妃没死成,自然活罪难逃。太后慈爱,将她拘禁在慈安殿后面的幽兰院自省。十几年来,沈氏没有主动出来过一次。宫中都知幽兰院有位皇嗣生母,可她的身份却很含糊,谁也说不上来。 沈氏德行有亏,公主自然由皇后亲自抚养。但太后显然对沈氏非常宠爱,即便沈氏有罪过,在沈氏生辰或是公主生辰时,太后也会令其母女相见。可惜公主对生母感情不深,勉强敬了孝仪,不过也是顾及皇后与皇太后的面子罢了。 明和四年,公主五岁。那时皇后已生育二子——皇长子李嘉世,次子李嘉戈。宫中二嫔五美都暂无所出,皇后与皇帝琴瑟和鸣,神仙羡之。 就在这一年,沈氏验出了身孕。若是其他人,也都罢了,可沈氏在陛下登基前就已经生育了公主,现在又怀一胎。若是用孩子的数量来验证陛下的宠爱分配,那沈氏几乎到了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地步。 皇后掌凤印,统后宫,以主母身份向陛下进言:沈氏自省多年,生育公主有功有劳,现下又怀龙嗣,复位贵妃正是时候。 皇帝思虑再三,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是没有点头,只说:“叫沈氏搬到琼华殿去,和白芷住在一起。另外,晋白芷为良嫔吧。” 白芷原是皇后的侍女。皇后孕期内,白芷得陛下青睐,首封就是美人,可谓盛宠。可后来陛下来后宫,渐渐也就淡了白芷,不知今天又如何想起来。 皇后劝道:“就算陛下要晋白芷而惠及沈氏,那沈氏也不能无名无分哪。届时皇儿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皇帝的回答就和他对沈氏的感情一样,云里雾里。哼了几声,到底也没明说什么,径直走了。以至于后来,沈氏就这样无名无分居住在琼华殿里,做一个身份不明的宫人。 若是沈氏不恋名位只受宠爱的话,倒也还罢了。偏偏沈氏对皇帝冷脸以待,从不温存。时间久了,皇帝没了耐心,那琼华殿也就几乎就成了冷宫。 卿明四岁时,太后去世。他被接出琼华殿,在皇后那里,和众位皇子接受一样的教育。皇子们欺他软弱,常常冷眼言语相待,尤其二哥性子差脾气大,心里略有不顺便拿卿明出气,哪怕师傅在面前也拦不住。 卿明十岁时,皇长子被封昭亲王,陛下为他新造了一所极大的王府。长期以来,卿明兢兢业业做好一个高级书童的本分,谦恭有加地侍奉着贤明宽厚的皇长子,这才让皇长子带他暂时远离这折磨人的深宫。 但同是沈氏亲生,长姐李蓁蓁却称得上千万宠爱。 小时候,就因为老二推了一下公主,陛下并不查问来龙去脉,立即罚老二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夜。 十年一座公主府,不满意还要拆了重修,驸马待选名册算起来能绕皇宫一圈,只要长姐不愿意,父亲就不逼迫她出嫁,还赏赐她只有皇后可用的香风辇。盛宠如贵妃,要了好几次陛下都不肯给这待遇。 可卿明一直无名无分的住在皇长子的王府别院中,十三岁了都没人来问一问他的未来。卿明连日常出行,还得问皇长子借用马匹车辆。 诸如种种,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母同生的亲亲姐弟。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有一个宫中女官夏郁缤,仗着自己有些家世身份,又为孟皇后所喜,向来是嘴上不饶人。这一日孟皇后派她出宫去昭王府给皇三子李卿明送些东西,她便有些不放在心上: “我等何人?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亲信。若他日昭亲王登了大宝,我等不免也做个皇妃。如今派我给那晦气小子送东西,真是丢面子。” 这话被大公主听见,当场就被捉住赏了二十个耳光,打得牙都掉了。 那女官知道,倾乐公主虽深受陛下宠爱,但也和三爷一母同胞,不是什么尊贵嫡出。且公主是孟皇后亲自养大,按说都是皇后的人,公主打她未免有些拎不清。 夏郁缤抬起倔强的头,不免分辨起来:“公主娘娘,我是宫中女官,不是什么低贱奴婢。我若说错了话,自然有皇后娘娘教导我,公主娘娘下手也有些太狠。——更何况,您为了三爷来糟践我,不怕伤了娘娘的心吗?” 倾乐公主端坐在一旁石凳上,静如观音。 倾乐公主的奶母上来替公主训导:“我打你是为这个吗?——你妄议朝政,什么登了大宝,做了皇妃,难道天家之事,都由你这个丫头做主了不成?就为这一句,你身子脑袋就该搬家去。公主教训你,是帮你,还不快谢恩!” 那女官并不服,满口是血地辩驳:“我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这么说!我姐姐是惠妃,一人之下的宠妃;我爹是江夏河道总管,功勋卓着;我大爷是夏国公,圣上倚重,有不世之功。公主娘娘上来就打我成这样,连僧面佛面都不顾了吗?” 公主这才移过双眼来,上下打量了这女官一番,嘴角边似笑非笑:“原来是你。小看了你。”说罢,对身边太监道,“捉到幽庭去,让她别开口了。这样子的蠢货,如何留在昭阳殿?我不免替母亲解决了她。” 那女官支支吾吾还要说什么,太监已经堵了她的嘴巴,一路拖着去了幽庭。 公主站起身来,瞧着那女官远去了,脸上一丝颜色变化也无,嘴上却不饶人:“听说她在一众女官中,容貌最是出色,和宋岚烟可并称昭阳殿的绝色双姝。只可惜,她的脑子比宋岚烟差远了。” 奶母道:“公主,此事是否闹大了些?” 公主道:“怕什么。夏国公该感谢我。” 奶母微微有些担心:“又夹杂着三爷的事,不免让娘娘觉得你为三爷出气,心里有了嫌隙。” 公主神色不变,依然好似一座无生机的观音玉塑:“我和母亲之间,论这些就生分了。你放心,只要母亲不明说,我们就从无嫌隙。” 第9章 王子出京3 公主打死女官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为首的惠妃夏妙观先来皇后这里告公主的状: “郁缤是性子是张扬些,可大热天的,为着一句牢骚,公主就打死了人,实在叫我心惊。夏家女儿不多,郁缤自小也是掌上明珠,现在不明不白死了,到底该有个说法。” 皇后为公主开脱:“我待郁缤很诚心。你也知道,她与岚烟,都是我亲手教导。听说郁缤说了些实在过分的话,公主训导两句她没听。谁知幽庭下手重了些,那孩子就没了。” 惠妃冷哼道:“说上两句,就打死在幽庭,哪条律法哪条宫规是这样说?——我今儿来,必要皇后娘娘给出个说法,好歹公主也得出面道个歉。不然,我也劝不住夏家的叔伯宗亲们。” 公主正巧从外面来,一见惠妃,那冰冷似冬水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行礼来拜:“惠娘娘安。” “安?安什么?”惠妃的帕子放在眼睛上压着,好似为郁缤伤心,“公主如今是南楚最大的判官了。我夏家的人,公主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打死在那里,我还安什么。他日公主见我不顺眼,自然也要打死的,那今日也就不必多余问这个安。” “原来是为这事。”公主坐在一旁银丝春凳上,随手拿起皇后才剪了一半的牡丹来,晃了晃上面的花粉,惹得惠妃又捂了鼻子,“惠娘娘怨我打死了夏掌事,那是您听信了小人谗言啦!” 惠妃道:“你如今又不承认了?宫中那么多双眼睛,又不是没瞧见。你命人打郁缤的巴掌声儿,都传得老远!” 公主解释说:“近来陛下圣体不安康,总是上火。连王云生那样的精细虫,都拉着脸子不敢笑。谁知道夏掌事就坐在御花园嚷嚷起来什么‘他日登了大宝’什么‘不免当个皇妃’。我说了两句,她说是你教她的——哎呀,可把我吓一跳!” 公主说着,牡丹花应声被折断,花头立即掉落在地毯上,花瓣散落如烟花。 “放肆!”惠妃道,“你这是胡说!” 公主捡起花来:“我当时也是像您这样对她说。只可惜,她又搬出夏国公来,说她的大爷是陛下的恩人,有不世之功。这话,在场的太监和妈妈三五人都可作证,你若不信,拉了去问,若对不上,就算我错了,我去给她坟上磕头便是。” 惠妃噌一声站起来,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公主轻笑一声:“惠娘娘气不过,我与你圣上面前分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就要向门口走。 惠妃忍着气:“即便如此,也该三堂会审问清楚再论。” 公主懒洋洋道:“夏国公新盖的宅子覆了京城一条大街,听说椽料西南运过来,有些上好的金丝楠木。前几天玄晖殿因为暴雨塌了一个角,父亲说暂不用管,等夏国公的宅子改好了,借点木料去修一修。唉,你知道么,正在这时候,夏掌事又拿着江浙一带稀有的大珍珠来,整盒整盒赠给妃嫔宫中官吏,人情世故做得极好。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夏掌事贵人眼高,那幽庭的蔡妈妈是几代的老人了,她居然没照顾到。我说带到幽庭去,也是审问,并没说打死。也许是蔡妈妈不忿,惠娘娘该去查一查这些人。” 惠妃的脸抽动了一下。 公主上前来,瞧着惠妃眼睛,轻轻道:“惠娘娘,不用谢我。您是庶母,我是公主,替您教训她,实在是分内的事。” 真真假假不可辨,惠妃知道此事不宜闹大,吞下一口气,只得恨恨去了。 孟皇后一言不发地看完这场戏,嗔怪蓁蓁说话太阴阳怪气。 公主道:“她仗着新崛起的恩宠目中无人,她那个堂妹又是那样的蠢货。夏家那钱窟窿里出来的,一水儿都该丢进江夏的河道里洗一洗再捞上来。” 孟皇后道:“虽说你为我出了这气,可毕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以后夏家和孟家,不得更对立。” “哼。”公主一点也不在乎,“没人敢欺负到母亲头上来。母亲是一国之母,辱母之罪,虽死必报。” 午间用过膳,公主瞧着一本书,不免神思混沌,打起瞌睡来。正做着梦,有人来报说,三爷求见。 公主思索了一阵,颔首命人引进来,但她懒得坐正,就还斜倚在靠枕上,闭着眼睛养神。宫中人都知道,公主并不喜欢他这个亲生的弟弟,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 “姐姐可好?”卿明进来,垂手侍在一旁,问了一句。 李蓁蓁抬眼瞧了他一下,又闭上眼,连姿势都没动:“做什么来?” 卿明将手中一朵摩罗花簪举起来:“弟弟亲自选了一支中意的簪子来,以提前贺姐姐生辰大喜。” “呵。十五岁以后我不过生辰,这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情。”李蓁蓁挑了挑眉毛冷笑,“你们都是这样。嫌我岁数大了不出嫁,故意地来提醒提醒。” “弟弟不敢。”卿明十分谦卑,“我这只簪子,是亲手用梨花木打磨,摩罗也是用父皇赏赐的冷凝脂玉料子雕刻。全是弟弟一片诚心,没有一丝别的想法。” 掌殿宫女接了过来,李蓁蓁接过上下把玩了一时,仍旧放回盒子里去,问:“冷凝脂的料子,我记得父皇并没有赏给你过。” 卿明低头回答:“是,凉都新开的料子不多。大哥得了一对镯料,赏我一块镯心。” 北凉进贡的料子有限,圣上分配下来,皇后得了一尊玉佛,惠妃和新婚的皇长子各得了一对镯料。嘉世对卿明还算好,知道分他一块。可惜总是别人用剩下的,李蓁蓁也不怎么高兴。 “哼。”李蓁蓁眼睛瞥向别处,口气冷如寒冰,“你一片好意我收了。日快正午,别误了出宫的时候。去吧。” 李卿明点点头:“耽误姐姐用膳。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香袋儿来,没经过宫女的手,亲自递上去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外很流行。女子用了这个香袋,听说可以去燥热。姐姐近来眼睛有些红肿,不如试一试。” 李蓁蓁看也不看,随手接过来放在一边。 “白芷降燥。”李卿明想着那香袋子里的重要。也没有多话,低头去了。 第10章 王子出京4 琼华殿内,寂静无声。 白芷与沈氏相对而坐,沈氏在绣一幅仙鹤披帛,白芷在熨一件月白底子祥云纹样的裙褂。 隔了一会儿,白芷直起身来叫沈氏:“阿遥,终于熨完了。这东西禁不住烫,一缕一缕温下来,我腰背酸痛得厉害!” 沈氏听罢,也抚摸着肩颈站起身来,拿过南瓜锤来替白芷捶背:“公主马上要到生辰,又苦了你帮我。今年料子送来得太晚。” 白芷把裙子捧起来,笑道:“这样的精工慢活儿,整个宫廷找不出一件来。公主必然喜欢。” 沈氏笑着微微叹气:“但愿吧。从前送去的鞋袜或是衣裳,从不见她穿。也不知是不是不喜欢。” 白芷劝道:“她有她的难处。”又喜滋滋说,“看时辰,公主快来了。你紧着把那羽鹤翅绣完,我的糕点也就摆好了。今年蓁蓁满十九,我多做了一盒松子脆,叫她带回去好好吃——上次她可是吃了好些。” 沈氏有些抱歉:“我是个笨人,只会绣花养草。每次蓁蓁来,都是你安排饭菜伙食,好好一个皇妃,叫我折磨成厨娘了。” 白芷笑着推她坐下:“我乐意。蓁蓁和卿明,我都只当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我还要谢你替我生下他们。你快绣吧,别耽误。” 二人脚步匆匆,钗子滑落都顾不上捡起来。才收拾差不多,门外公主的香风辇已到。小宫女还未来得及通报,公主扶着一个老嬷嬷,信步走了进来。 琼华殿虽然稍显偏僻,但院落向南,阳光颇好,更以园林草木精细为妙。加之沈氏有些植草的天赋,故而院子里还常常能瞧见草虫花鸟,比御花园更多些细致韵味。公主每每来,虽对沈氏从无好脸色,但对庭中风景,总显露出赞叹之意。 越过庭院,廊下白芷安排好小小一桌晚膳。如鲈鱼羹、假豆腐等都是素来公主喜食之物,更追加了些小小惊奇点心,不叫公主觉得无趣。 白芷牵过公主的手,笑道:“今春,阿遥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春樱。阿遥手巧,你瞧现在就开花了,连宫中最好的花匠师傅都赞叹不已。今日咱们赏着这春樱吃生辰饭,一定更有意思。” 沈氏见了公主,面上有些不从容,只殷勤替公主布菜:“这假豆腐,是良嫔娘娘取了鱼脑来蒸成的。你爱吃鱼脑,快尝尝。” 公主微微尝了一口,算是给足了白芷面子:“不错。但这东西不好放在瓷碗里,须是放在鱼骨做成的碟子里头才有意思。” 白芷急忙陪笑:“是我没想周到。下次我记着。” 公主似乎不耐烦:“来也来了,吃也吃了。晚间还要去母亲那里,就不多留了。” 白芷笑着拍一拍公主的手:“能吃一口,我们两个就很高兴了。还有一件事——今春内务局贡献了些新料子,托皇后娘娘的福,我们也分到了。我和阿遥,慎重选了些好的,为你做了件春衣,你来看看。” 说着,两个宫女推过一衣架来。白芷上去介绍:“这是鹤影云风裙,上边的鹤是阿遥亲手绣了五日才绣出来,你瞧,栩栩如生,风一吹,真就好似要飞起来。最妙的是这云风裙摆,是以八色丝线纹出来,轻薄好似水墨。公主可喜欢吗?” 公主站起身来,前后看了一圈,果然精致无双,与内务局呈送的庸俗东西不可同一而论。她撩起披帛,见上面的线头都尚未好好修剪隐藏起来,可见才绣完不多久。 沈氏向来在公主面前少言寡语,见公主有喜欢的意思,方才开口陪笑:“想着你怕汗,所以衣裳放量大些。蓁蓁,你试试好吗?若太大,我即刻就可以修改好。” 公主翻看了一阵,难得露出满意神色:“虽然素些,但确实不错。试试也好,否则穿过去给内务局那帮人再改,倒是糟蹋了这衣裳。” 白芷替公主更衣,前后殷勤侍奉。公主神色淡漠,并不因庶母良嫔的前后忙碌而感到不自在,甚至对着良嫔谈起卿明的不好来:“说起生辰,不免说两句卿明——卿明的性格,我实在不喜欢,畏畏缩缩,白生了个男儿身。” 良嫔替公主整理衣摆道:“他就那个性子。宫中有你一个火爆脾气就得了,卿明文静些也好。” 公主又说:“今日他来,送我一个簪子。那簪子居然是李嘉世赠给他的废料。如是我的话,扔到李嘉世的脸上去。可他不仅接了,还刻成摩罗的样子来贺我的生辰。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是收了,也说知道他的心意,可到底也没给他好脸色。” 良嫔取过披帛来,沉默了一瞬,垂眼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三爷也没有多的心思,那孩子向来就是痴痴的。” 公主冷笑了一声,道:“谁生的像谁。连带着我也总是痴得很。我也懒得再说他,倒废了我的口舌。你们看着办吧。” 良嫔将衣裳整理妥当,牵着公主,出来对着沈氏笑道:“阿遥,快瞧瞧,这个放量正正好,不紧也不松。这个颜色也好,衬得公主越发清透亮丽,实在好看!” 沈氏一看女儿满意,自然也笑意盈盈,心里满足极了。 公主向来不在琼花殿多待。按她对妈子的话来说,若非太后开了这个口,皇后母亲又贤德,实在不想到沈氏这里来。来了也没意思,一个是扎了嘴的葫芦不肯说话,另一个却又专是生闷气。 沈氏从不劝公主多待,她愿意吃一口就吃一口,不吃沈氏也并不显露伤怀,只高高兴兴将女儿迎进来,高高兴兴将女儿送出去。 彼此再无言,公主也并没有换下衣裳,只淡淡致谢:“二位娘娘用心了。时候不早,我就不多留,衣裳我收下,只是以后不要太辛苦费功夫。二位还是要珍重身份,这些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 说罢,和从前似的,遮着夕阳余晖,上车去了。 第11章 王子出京5 公主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去了,阿遥兴奋极了。晚间收拾了东西,不自觉嘴边唱起了小曲。 白芷问:“怎么,你还会唱曲儿吗?” 阿遥笑嘻嘻整理着衣裳道:“从前我爹发达的时候,娶了一房姨娘。姨娘是唱戏的,别人不大看重,我却喜欢她唱。一来二去,也就听会了几首。” 白芷道:“我和你这么久,从没有听你唱过。” 阿遥扶着白芷的肩膀撒娇:“宫中规矩多,我怕给你惹麻烦。今儿瞧着公主高兴,我也高兴,所以唱一唱。这一首,唤作《橘梦》,讲的是橘果满树、一家团圆的美梦。” “呵。”白芷笑了一声,“我呀,只听过橘生淮南淮北的典故。有一层寓意是,人在不同的地方就会变成不同的性格。你这只橘子,好像在哪里都不会变,一直挺天真。” 阿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变什么也不能变心。变了心,橘子就坏了,人也坏了。” 白芷不和阿遥打哑谜:“人的心隔着肚皮,只要你自己知道没变就行了,何必总是放在明面上。咱们在深宫里又不是独活,总还要为别人考虑。更何况,那是你亲亲一双儿女。” 阿遥不笑,故意地躲避这个话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芷低声劝说:“公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冷淡,还不是因为你总惹陛下生气。别人都议论她的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宫人,她心里怎么会好受。我再说一句犯忌讳的话,皇后娘娘虽然也是个母亲,可在母亲之前,她是个出色的政客。公主心窍灵通,耳濡目染下,岂能不生权衡之心?——到现在,她的婚事悬而未决,朝堂上多有荐她去和亲的意见。如今陛下还算是宠着公主护着公主,哪天被逼无奈点了头,你要公主去做个北齐的橘子吗?你放心吗?” 阿遥低声道:“公主自小很有主意,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白芷把阿遥推开,正色道:“公主也就还罢了。你再想想卿明,他虽省城一个皇子,但陛下总是不待见他,他没有舅舅扶持,更没有个叔伯鼎力相帮,一个人走着艰难极了,难免被人看轻。名义上,他是皇后养大,可是现在,连老五都封了郡王分府别住,他却还是个光头皇子。我平常瞧着他,总是低头不说话,总怕他妄自轻贱。好好的孩子有了心病可不成。” 阿遥不说话。 白芷又道:“这么多年,你也算是躲够了。在这等节骨眼上,你若不出力,两个孩子可就真真难过了。” 阿遥轻叹一口气:“姐姐,且不论我与皇帝之间的恩怨。只说陛下的宠爱,那不过是指尖微风——绝非永久。我若真去争宠,换来蓁蓁与卿明的刹那富贵,后面等着他们的,是比眼前更黑暗的万丈深渊。就好像你说的,皇后是个政客,不影响到她的利益,她不会妄自干涉。我倒是宁愿两个孩子一生平凡,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白芷站起身来,烛光下她的身影不似从前温柔,阴影把她塑造得更加立体:“生在皇家,就没有不争的时候。你还看不透么?——蓁蓁到了出嫁的年纪,一旦她的婚事联结了一方势力,那么蓁蓁会成为卿明的最大助力。同样地,一旦卿明分府别住,有了某一方的支持,以他的能力,不是没有争储的机会。蓁蓁和卿明,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你总是看不透孩子们的痛苦,所以蓁蓁这样恼你。” 阿遥觉得白芷有些陌生。她问:“卿明争储?” 白芷握着阿遥的手:“陛下迟迟不肯立储,是因孟远川把持西北一方,孟家势大,就难免有曹操之祸。老二生性蛮横,老四是个富贵虫,这两个虽有孟家相助,但绝非储君之选。若说除了嘉世之外,还有一人堪被委以重任,我相信卿明会是第一人选。卿明的天资,你不是不知道。” 阿遥摇头:“于公,他没有政治资源,孤身一人。于私,他谨小慎微,也未曾插手政务。即便我知道他天分不错,但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辅政帮手——他一个人,绝爬不上那条天梯。” 白芷道:“陛下登基前,前太子策是何等光辉!那时候,崔太后虽贵为皇后,但并不受宠,连带陛下这位嫡出皇子也一并被厌弃。太子策去世后,相比较手中有兵权的西林王李符,诗书精绝洛阳纸贵的齐王,陛下什么都没有。可是最后,到底是谁掌握了这个天下?——是我们收敛锋芒暗中生长的陛下!阿遥,眼下卿明才十三岁,你不能捆住他的翅膀。” 阿遥急了:“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这是支持卿明去爬那条危险的天梯!” 白芷说:“卿明是皇子,又越长越大。一旦他稍有不慎显露光辉,显露出对嘉世的威胁,那就会招来灾祸。如今我能看透的,孟家也能看透,皇后也能看透。你能保证卿明一辈子不站起来吗?我问你,若他想站起来,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阿遥背过身去:“他不会争嘉世的位置。” 白芷硬将阿遥转过身来,逼迫她认清现实:“皇长子马上就要出巡陇西道,卿明不能独自待在王府里——他也不想待在王府了。今天公主一反常态穿着衣服走了,是因为她来提醒你。” 阿遥低了头。 白芷道:“卿明送北凉玉料的簪子给公主,是求公主给他争取跟随嘉世去西北的机会。公主一反常态穿了衣服去,是因她要提醒我们卿明是非去不可的——嘉世是卿明的护身符。一旦嘉世离开王府,卿明如鱼离开水。王府周遭都是皇后的人,我们若要保护他,就必须为他争取去西北的圣旨。” 阿遥明白白芷的意思,但她有她的原则。 白芷又劝:“卿明蜗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一直也长不大。他想去西北,除了要靠嘉世护身之外,也证明他绝不甘心安于一隅。也许你该看到他的野心,并为他谋划些什么才是。” 阿遥与白芷心意相通,白芷所考虑的,她为生母,不是没有想过。 卿明一向谦恭谨慎,他越是谦卑,越让人感到他的心思深沉。这一点,皇后看得很明白,阿遥也看得很明白。 “他一定要去吗?”阿遥抱着最后的希望。 白芷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去求公主,又让公主来找我。公主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我又曾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他只赌着亲情真心来走这条线,好比是踩着一条绳子去过河。难道这样,你还看不透他的心吗?” 第12章 王子出京6 今年北边雨水多粮食有歉收的风险,夏国公要去南边巡盐,早早做好经济上的准备。他是干这行的老手。无论是茶、盐还是丝绸或是矿产,经他一巡,好比炼化肥肉——总是能捋出油来。 陛下登基后,他在经济上大有功劳,于是从户部尚书一下子被提到国公,还以姓为号,令整个夏氏都尊荣无比。他的孙女夏妙观也进宫为妃,两年就晋位惠妃,成了皇后一人之下的后宫宠妃。 不难猜,这回夏国公回来,贵妃的位置也就离夏妙观不远了。 临出发前,陛下盛宴招待他,对其殷殷嘱托。夏国公也立下誓言,必不虚此行。 两个老头喝得多了,陛下送别夏国公后,坐着软轿回玄晖殿来。暗夜中,他看见几只萤火虫在长街里闪动。于是他问:“那什么东西?” 太监回答:“陛下,这里经过琼华殿,那里草木丰茂,后面又挨着湖,或许引出了萤火虫。” 明和皇帝李筹听了,思忖了一会儿,瘫倒在躺椅上说:“走。” 软轿往前行进了几步,又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皇帝又叫停轿子:“这是什么?——笛子吗?也是琼华殿传出来的?” 太监道:“应当是的。” 琼华殿,平常和死了人似的冷清,今天居然大半夜响起声乐来。皇帝下了轿,在太监托扶下摇摇摆摆走到琼华殿,发现沈遥坐在院子里,摆弄一只玉笛子。可惜沈遥不是高手,吹得断断续续,实难入耳。 皇帝推门而入,沈遥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玉笛子藏在身后,好似一个受惊了的小兔子。 烦恼催人老,所以一国至尊的李筹的眼角满是皱纹。可沈遥却一如当年初见,宛若瑶池出浴般纯净。 白芷先反应过来:“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皇帝盯着沈遥问:“深更半夜不睡觉,为什么吹笛子?” 沈遥不说话。白芷只得代为回答:“年节时皇后娘娘赏了些玩意儿,其中就有只笛子。过不几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阿遥想着,用俗物做礼物总是不能尽心,所以学一曲笛音为皇后娘娘祝寿。”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顺势坐在一旁秋千上打趣他们二人:“你二人都不通音律,怎么能学好?” 他只当阿遥早死了心,不是个活人。但从这一曲笛音来看,阿遥的心活泛得很,也许她只是气他罢了。所以他来挑逗阿遥:“我比你强些,我来教你可好?” 阿遥脸色有些不自然,在白芷催促推搡下,也只得将笛子双手奉上:“请陛下赐教。”她的话说得又快又轻,好似极不乐意从舌尖上吐出来似的。 但皇帝新鲜劲儿上来了,哪里管这个,伸手接了笛子,吹了半曲《凤求凰》。 “从未见陛下摆弄这些,不想陛下是个这样的十全能人。”虽然皇帝吹得也不甚好,但白芷的奉承还是在笛音落下那一刻就接上。 “呵,老啦。”李筹快活地回应。 白芷道:“今日练得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此时,不想还吵闹到陛下,实在是我们的罪过。陛下醉了酒,暮春风凉,也还请早早归去,别冻着了。” 沈遥还是缩在后面,一双眉眼如秋波蹙起,更显妩媚风情。李筹站起身来,问沈遥:“你不送送我么?” 沈遥犹豫了半日,把手伸出去:“陛下,笛子别带走了,我只有这一个。” 沈遥能开口说上一句话,都让李筹心欢喜。沈遥那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的声音,比豆蔻少女都显生涩。这最投李筹的心思。 李筹把笛子放在沈遥手上,却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半晌他轻轻拍了拍沈遥的手,道:“皇后寿宴上,我可等着你表演。” 四月二十五,皇后盛诞。 宫灯高挂,彩绸飘扬。自晨曦初照,到日暮时分,庆典礼仪一桩接着一桩,朝臣命妇见了一波又一波,闹了整整一天。皇后在寝宫换下礼服,不免抽空让人伺候着舒经活络——生日没觉着什么幸福,辛苦倒是真的。 只可惜贵为皇后,外面的礼做完了,还得顾着里头的。皇帝亲自设下一桌宴会,来庆贺皇后的生辰。皇后更换了衣裳,又匆匆赴宴。 一妃二嫔四美,都换了常服来,笑吟吟贺喜皇后华诞。皇帝笑道:“白日里那些,都可算是些虚的。说来我也是许久没有来后宫团聚,今日借着皇后的好日子,大家不拘礼数,乐呵一番。” 嫔妃们祝了酒,也各自准备礼物,表达对皇后的敬意和祝福。别的也就罢了,惠妃献上一对儿小叶紫檀柳金双凤手串,真正是精致无双,惹得美人们惊叹:“这样的料子不多见,惠妃娘娘真下了苦心。” 惠妃笑道:“不是好的,怎好送给皇后娘娘。说起来,这还是太后娘娘去了泰山时祈福得来的。我命小福薄,只供奉在佛前,从未穿戴。日久生了佛心,拿来献给皇后娘娘再好不过,又虔诚,又相配。” 皇后推辞道:“这样的灵物,我怎么能夺爱。你收着,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惠妃道:“这样的灵物,跟着皇后娘娘更有福。还请皇后娘娘勿要推辞。” 拉扯了一阵,皇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瞅着白芷,问道:“你的礼物呢?” 白芷微微一笑,向皇后行礼道:“我的东西,都是皇后娘娘赏的,若是再回赠给娘娘,那必然不行。我也只有我一腔心意,希望娘娘不要嫌弃。”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是一只紫色祥云凤凰,配上荔枝色牡丹,倒也算是精品一件。 皇后亲自接过手帕,抚着白芷的手笑道:“东西是次要的,我见了你的真心。” 正是一片和乐之时,远远地,一个清丽身影走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妾身沈氏,来贺皇后娘娘千秋,祝愿皇后娘娘松鹤齐年,嘉仪福华,福泽永驻。” 众人见是沈氏,只得看皇帝的脸色。都知沈氏与陛下不睦,也不知是否要上前去扶。 还是皇后贤德,笑道:“你身子不好,还出门来贺我的寿辰。快来这里坐着,别在凉地上跪久了。” 沈氏又磕了一个头,握着笛子走上前来,对皇后道:“我练习了多日,但天资有限。如今我只为娘娘献上一曲《艳群芳》,请众位娘娘也不要笑话。”说罢,站在当地,磕磕绊绊,奏了一首曲子。 皇后执了沈氏的手,笑道:“你这一片心意,不比白芷的少,我听出来你的勤奋。你好不容易出门,既来了,就喝两杯水酒,和姐妹们也乐一乐。” 沈氏道:“我原本想着去娘娘殿里,独奏给娘娘听。到了那里,宫人说您在这里宴请娘娘们。不得已,才在大伙儿面前献了丑。我本意不来的,可是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后宫主母,我不能太不懂事。现在,我也吹完曲子,要回去了。”说毕,退后两步又磕了一个头。也不等人同意,一道身影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这沈氏!”惠妃的脸上先有些不满意,“后宫就算是她家后院,主母在此,也不能不经同意就擅自来,又擅自走。” 成美人也说:“虽听说了她惧外人不出门,可是这样的日子,她也太败兴了。” 皇帝的脸色晴转多云。 白芷也低头不语,不敢为沈氏辩一句。她彻夜不眠说服沈氏去略争一争皇帝的宠爱,甚至借着皇后生辰为她谋算机会。可惜沈氏对皇帝的感情甚淡,哪怕为了儿子,她都不肯打破她的原则。 白芷也没办法。 是夜,好好一个宴席不欢而散。原本皇帝是要去陪皇后过生,他心情不好,喝了几倍闷酒就回玄晖殿去了。 白芷回到琼华殿,阿遥正面对青灯坐着发呆。白芷叹一口气道:“你的性子,实在是难磨。” 阿遥道:“当年他强逼我为妾,又指你为质,言说我若死,你也得死。他用权利将我们的性命和自由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叫我屈就,我做不到。姐姐,你别怪我。” 白芷也坐下来,她内心的痛苦不比阿遥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和你,自打进皇宫起,就再也无自由可谈。你不为卿明去争,我也犯不上怪你。只是我必要向你说明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卿明达成他的目的。” 阿遥握着白芷的手:“在这宫中,孩子从来不是我的软肋——姐姐,你才是。卿明绝没有到需要我们替他谋划的时候,我不希望姐姐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白芷笑了笑,脸上却如雾霭一般迷离。站起身来,她在地下踱步,思索半日,她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今日就算了。明日是你和陛下初遇的日子——我不要你做什么,但只陛下来了,求你顺着他的毛,别惹他生气。但凡卿明张了嘴,你必得助力一把才是。” 阿遥道:“那我听你的便是。只是你又怎能确保皇帝能来,卿明也能来呢?” 白芷卸下簪环,轻轻梳着一头乌发,道:“陛下今日独宿玄晖殿,我会过去侍奉。” “可是皇后...”阿瑶抓着白芷的手臂有些担心,“到时查了出来,不免损了你和皇后的情分。” 白芷摆摆手:“我了解皇后。皇后也了解陛下。只要你出现过,没人会再怀疑凤鸾春恩的目的。拿我气你,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该好好用这个机会。到了天明,山来水挡,水来土掩,再说不迟。” 第13章 王子出京7 四月天,杨柳青青,小公主李阳阳早上学了几首放风筝的诗句,下午闹着要孟皇后陪着放风筝。 阳阳在御花园玩得十分忘我,蹦蹦跳跳,像个小仙子。孟皇后坐在凉亭里,以手支颐斜靠着粟玉绢枕远远瞧着看,一派慈母爱儿的景象。 青黛上前为皇后捧上一杯热茶,道:“娘娘,陛下新赐的神女茶到了。” 孟皇后纤纤玉手轻扣膝盖,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算什么。 青黛不敢再唤,只端着茶,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孟皇后启朱唇,轻轻发声:“前夜是我生辰,陛下却传召白芷去玄晖殿侍寝。白芷一向未曾承宠,前夜算是她的大日子。我倒不知道该如何贺她。” 青黛急忙道:“陛下传召,姐姐不敢不去。今早姐姐天不亮已来脱簪请罪,跪了一个多时辰。” 青黛的手腕轻轻颤抖,不知是惧怕,还是端久了疲累。茶杯晃晃悠悠,散发出清脆的声音。 孟皇后道:“可不是么。陛下传召,别说她了,我也没办法。”说毕,正身坐起,端起茶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去。 青黛又代姐姐解释道:“姐姐就算得了恩宠,一辈子也以娘娘为先,绝不可能因宠生骄。” 孟皇后远远对着阳阳公主笑了一笑,那红宝石一样的嘴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动,却可以清晰吐出音儿来:“向来,陛下为惠及沈氏,总加恩于白芷。同样,为了气沈遥,他也恩宠白芷。这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后宫的女人,若只是图个花枝招展、衣食无忧,倒还好。若要贪心谋别的,就不可爱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带着茶碗儿叮当晃动,半杯茶尽撒在漆金盘子里,映照出孟皇后的线条分明的下颌。 孟皇后道:“现在白芷已是嫔位,她一夜恩宠,陛下居然上了心。依我看,陛下有给妃位的意思。有了妃位,她名下就可以寄养皇子。”说到这里,皇后看着青黛,道:“你倒是替我谋算谋算,封妃是封什么封号?让她养哪个皇子?” 青黛一声不敢再说。 孟皇后的手指节还在轻轻敲击着膝盖:“你不敢再为她分辩,我也只好给她个机会。今晚我贺她的喜。” 白芷与妹妹青黛自小服侍孟皇后,自府中又陪嫁到宫中,宛如双生,未曾分开。晚间白芷来到昭阳殿,青黛面色凝重亲自迎了进去。姐妹两个互相对一下眼神,一个坚定不移,一个忧心忡忡,彼此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孟皇后夜深未睡,扶着额头在看一本书,白芷也不敢打扰孟皇后,只在孟皇后喝茶的工夫,抽空请安:“娘娘万安。” 孟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芷,见她只穿着一身素缎绸衣,不免嗔了一句:“南楚的皇妃,也不该如此朴素。” 白芷低头道:“妾不敢以身外物衬身份。” 皇后放下书,近前来瞧着白芷,道:“你与青黛自小就侍奉我,可谓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启奏陛下,为贺你承宠,要晋你的位分。陛下对你很是满意,已着礼部在选封号,不日圣旨就会下达。除了惠妃,满宫上下,咱们现在是最亲近的姐妹。” 皇后贤惠,数次举荐后宫诸人,提请皇帝以有德之女充盈贤淑德贵四妃之位。如已生育老五的纯嫔、已生育公主的成美人以及大学士之女张蕴檀等等,但皇帝看了名单,总觉不满意,数次推延。 不曾想,皇后一提晋升白芷的事儿,皇帝马上就“嗯”了一声。 白芷奴籍出身,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不多时又拜了礼部王大人为义父,现在又获陛下青睐,马上要与惠妃比肩,这可真称得上是尊宠无双。 旁人看来,都以为是皇后的精心谋划。 白芷这一步棋,走得又险又精。 听闻皇后进言要升她的位分,她低头道:“妾不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孟皇后听罢,一双凤眼如湖泊深沉,婉转一笑,好似一个感怀的老姐姐:“从小你伺候我,事无遗漏,稳重得体,是我第一得意之人。你与青黛,虽是姐妹,可她就没有你这样灵性。有许多事,若无你在身边,都办不好。” 白芷低头,动也不动。 孟皇后又道:“你我虽说是主仆,可心里我早把你当姐妹。奈何你现在和我背了心,很多事,你也不大愿意和我讲。不讲就算了,你还自己做。做也就还好,只是你怎么总做些对我不好的事情。” “妾不敢。”白芷低头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孟皇后冷笑一声,握着她的双手悠悠道:“前夜你承宠,次日皇三子就得了旨意随嘉世出京。此事谋划得好。一来,脱离了我的掌控,有了他高飞的机会;二来,关西卓氏,是他外婆本家,他算是找着棉被窝了。你跟我一场,实在是学到了很多本事。” 白芷不敢接话。 孟皇后拍拍白芷的手,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寻找白芷脸上的表情,借此来验证她的判断。可白芷向来是个冷清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不说话,是默认咯?”皇后问。 白芷道:“妾不敢说。娘娘若认为我有异心,我解释也不会有什么用。” 孟皇后听过,蓦然一个巴掌甩将过来,玄色缂丝袍子上若隐若现的血红花样,好似岩浆涌动。白芷头上的簪子,瞬时飞将出去,磕在烛台上,摔掉了流苏。 “我说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和沈氏母子一家团聚,这其中怕也有你的枕边风功劳吧。”孟皇后的脸变得有些扭曲,烛火光影下,显露出一种狰狞。 白芷磕头辩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惶恐。奴婢不知内中实情,也不知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奴婢的心,总是在娘娘身上的。” 孟皇后冷哼一声,道:“凭它是谁出了这个鬼主意,我也要把它弄成个馊主意。” 白芷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孟皇后望向烛火,跳动的火焰在她深黑色的眸子里宛若两团催命的符。她的眼睛似一面镜子映照着白芷的素颜,看不清情绪。而那双嘴唇,才代表了她此刻的态度,那双嘴唇下达了命令:“我向来不怕有对手,只怨恨背叛者。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使出来才算真本事。你如今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必得饶你几天好命。现在,你只记住一件事——沈氏或者老三,只能活一个。” 白芷一震,一个头磕在地上,咣一声砸出了声音:“娘娘……” 孟皇后道:“自来我欣赏你是个无情之人。只是自打你和范氏住在一起,心肠就软了许多。自然地,人非草木,公主和老三又是你看着长大的,岂能没有感情。那么,怎么选,你自己应有个打算。” 白芷缓缓挺立身子,恢复了如孟皇后一般的冷峻神色。 孟皇后道:“我向来公道,你有一错,就拿一功来抵。这种事想必你做得也十分顺手。不必我提醒,太子策和范言女,你就做得很好!” 第14章 福安将军 明和十五年二月,梨花将开未开,天气煞冷,更比冬月寒。定西郡福安将军府内,现役福安将军云三丰休沐在家,老管家宝盛正在给云三丰汇报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是大少爷云自成得了骁龙营左都事兼校尉的官衔,直属大元帅孟远川管辖。宝盛道:“少爷此前来家在祠堂磕了头。和您休沐之期错过,因而说再择日来家补上磕头。” 云三丰听了,闷声嗯了一下,再未有话。 宝盛又说第二件事:“瓜皮街的典当行日前送了一个镯子来,与您画的那个非常相似。典当行请您辨认辨认,看是否要追踪一下来主?” 云三丰原本熏着药香打盹儿,一听这话,忽将眼睛睁开,摊出手来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将镯子奉上。 一盘上好的冰料翡翠,飘着两只燕子一般的靛蓝飘花。镯子碎过,因此他亲手以金银镂刻衔接,天下无双。这就是他夫人的镯子,他绝不会认错。 云三丰摩挲着镯子,半晌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动这镯子,况且她又知道瓜皮街是我们的水铺。宝叔,你派人去……” 宝盛的牙都快掉没了,一把胡子微微颤着。他年过古稀,看着这将军府建成,看着云三丰长大,又看着他生儿育女。他把一颗心,全献给了云氏。 此刻见云三丰这样情深不智,他搬出自己老人儿的姿态,劝道:“佛都说,不涉他人因果。三丰,你该知道,她有她自己的命运。” 云三丰垂着眼皮,考虑了半晌,道:“她若不涉我的因果,那时我就死在蓝忘山下了。宝叔,既然命运叫我找着她,我再不能犹豫。” 宝盛知道云三丰的脾气,明面上看着不言不语,实际心里执拗得像头牛。年轻的时候是小牛,还能被鞭子制服。现在是一头老牛,死在当地都不得再动摇他的想法。 宝盛只好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接他们回府?” 三丰没说话。 宝盛道:“你执意要接回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听我的:她母子三个,不能入族谱,不得明身份,不能住在将军府。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也是危如累卵。” 云三丰点点头,道:“我知道——她必然也不肯。我想着,先将她母子安顿在马蹄街的别院中居住。她一来,我就递辞呈。一二年卸下这些杀气,就安稳带着孩子们去庆州养老,远离官场。” 宝盛道:“从小你就厌恶打仗,不得已做了这些年的将军,没有一天高兴过。也罢,功名利禄都是泡影,人活一世,总也要有个自我圆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云三丰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老宝叔的肩膀,道:“宝叔,庆州那边的宅子,还得你前去盯着。大小事,你可尽情去安排,都由你做主。我这边,最多不过一年。” 宝盛老了,将军府这边的大小事,他也操劳不动。他虽舍不得云三丰,但毕竟身体年龄情况放在这里。回庆州去,好歹他身上不缠这么多的事。 临走前,宝盛压着云三丰的手,浑浊眼睛里带着星点泪水:“三丰,你放心,我一定把庆州的宅子拾掇好。你不要太拼命,既然说退,就要坚决些。”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才把老人家送走。长女云自如宽慰父亲:“老宝叔只是先去一步,父亲你怎伤怀成这样!” 云三丰叹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岁数大了,总是容易想多。你爷爷是个忠君报国没有家的人,从小只有老宝叔带着我。他岁数这么大,为云家操劳一生,我也没能腾出手来好好给他养老。你弟弟承你爷爷衣钵,非要拼个功勋出来,几年都不曾好好见一面。家里事多,又耽误你到现在不曾嫁出去。为父不是伤怀,是愧对全家。” 自如道:“自古难有忠孝两全的人。父亲你虽厌恶杀戮,可自小从军,保家卫国不曾懈怠,儿女都以您为自豪。” 云三丰摇着头,一步一步回卧房去了。 洗漱过后,他的身心略有放松。芳姨娘来送了晚安盅,他也没承人家的好意,只说自己今夜要独眠。借着窗外月色,他的思绪回到十年前。 那时他才升了三等奖军,奉命去开州送一封极要紧的信。信的内容他不知道,上官说,不许走官道,但是要快,要很快。 他一路钻山越岭,专走山路。到了蓝忘山的时候,已经跑了近乎五百里。天色将黑,人和马也都极疲劳,于是他顺着一条小溪停下来,喝了几口水,卷着行李准备稍作休息。 忽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支暗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飒飒有风。 多年的打仗经验让三丰很快判断出杀手的位置,他迅速躲藏在山石后面,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只是那杀手好似并不急着要他的命。他远远喊道:“小兵。我并不想伤你性命。那封信留下,你自可离开。” 说罢,又是三支箭来,在山石左右,狠狠嵌入土地几寸许,可见此人气力不凡。隔着这么远,又是这样暗的光线,杀手还是瞄清了他的躲藏地。这三箭,都是威胁。 他知道,他打不过这杀手。 但他忠诚,说要送信,就得送到。于是他拆开了信,匆匆看过拼命记住,然后把整张信囫囵塞到嘴里,吃了。 三丰举着双手出来,道:“侠客,信给你就是。”他抖着空空的信封,搞兵不厌诈的把戏。 杀手一箭将空信封射穿在地,喊道:“滚吧。” 三丰连马儿也顾不上拉,迅速往山林中跑去。也许那人发现了空信封,背地里又是一箭袭来。这一箭狠绝,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跌入山谷,顺水而下,不知所踪。 醒来后,他朦胧中看见一个极漂亮的仙子正在替他整理伤口。仙子风姿绰约,肤如凝脂,似一丛才盛开的梨花。 她青丝丈许,如乌云,如细雨,打湿了他的心。 他色字当头,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呆呆发问: “我死了吗?我这样的人,没去地府,却来到了天庭吗?” 这仙子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伴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你真怪。你的心脏,长在右边。这一箭不要紧,你会很快好。” 第15章 福安将军2 仙子在蓝忘山中尽心尽力照顾三丰,逐渐三丰明白过来她是个真人,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女儿——因她的天衣也是有针脚,她端过药碗来时也会烫得呲牙。 仙子极通药理,又懂治伤,不出五天,三丰就能下床行动。 仙子对自己的来路从不说明,也并不好奇三丰的事情。每每她开口,只是聊日出日落,花开草盛,聊溪冷山空,白驹过隙。 仙子再美,三丰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他要去送信。走时,他对仙子说:“你若觉得山空,我带你去我的故乡庆州看看。那里四季分明,每天的景色都不一样。” 仙子未置可否,只笑着摆摆手,祝他一路平安。 三丰就一路从乡间小路跑出去,买了马,继续他的信差活儿。 他跑得更快活,他心里有了劲儿。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做主,他娶了大他十岁的曹家大姐为妻,生下自如和自成两个孩子。二十多岁,他又不得已来做了这个福安将军,天天面对生生死死。 他骨子里是个极朴实的人,他想他应该是个农民或者猎户。他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命令中,乖巧得像一头牛。他极其听话,听父亲的话,听妻子的话,听上官的话。 有时候他骂自己昏庸。 他对自己的职业认同感不强,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好好干。功绩簿子上三丰的名字也很靠前。前面说了,他很听话,所以得了命令,没有别的心思,只知道勇往直前。 自然,他对大姐的感情不浅。父亲去世,二哥走了,大姐已是他在家里的唯一的亲人。没有大姐,这个家就总是不温暖。 可惜大姐已是弥留之际,她的身子骨一直不行。生完自成后,大姐就很难再下床。为了云家开枝散叶,大姐天天嚷嚷着要给三丰讨个续弦。可三丰总也不同意,他依赖大姐,热爱大姐。 可是遇到这个仙子后,他一直跳动在右侧的心终于动起来。仿佛世界有了颜色,仿佛人生有了意义,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对生活有了些许期待。在马背上,他快活地想,这次回家去,我要告诉大姐,我想娶这个仙子。 信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如约交到指定地点。他没有在开州停留,立即就按照原路线返回。只是他在蓝忘山中寻找了好几天,总是找不到遇到仙子时的路。 于是执拗如牛的他就住在了蓝忘山中,借着一个猎户遗弃的草棚来取暖避寒。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十天——十天为限,若是找不到仙子,他就当缘分已尽,准备回家去。 这十天来,他在蓝忘山中四处游走,希望能找到当时那个地方。他甚至故意跑到山涧中去,随水漂流。只可惜,漂多远他都能找回草棚,独独就是找不到仙子的屋子。 终究,他放弃了。也许天意如此,他极听话——有时候老天爷的话,他也听。 他从蓝忘山中出来,站在官道上,向蓝忘山挥手,告别自己这一场有颜色的短梦。日头正浓,光线斑驳间,他好像从指缝中看见了仙子的身影。等他揉过眼睛,发现站在对面的确实是仙子的时候,他激动地扔掉了马,跑过去将仙子捞起来,转了好几圈。 莽汉有莽汉的浪漫。 仙子说,她怕他进山后迷路,所以一直站在官道上等。不曾想,天有缘,真给她等到。 后来仙子就跟着他回了家。那时他连仙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路线向着定西郡去,仙子问:“我们不是回庆州去吗?” 三丰这才记起来,忘了给仙子解释,现在他住在定西郡。仙子一听,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定西郡也好,随便哪里都好。 直到进了家门,三丰这才记起来要问仙子的名字,仙子的眼睛飘摇了一阵,说:“兰...楼,我姓楼。前尘尽忘,此生未晚。贱名——楼未晚。” 大姐见了仙子也欢喜。只是问了生辰八字和祖籍等问题,仙子都回答不上来。大姐有些疑虑:“不清不楚的人,我们家可要不得。” 三丰不行,哪怕这是个妖精,他也笃定要娶她。 过了一日,未晚前来,话说得直接:“三丰,我并非良人,不堪配你。我也无意卷入你家庭纷争。今日缘分至此,我们各自安好吧。” 三丰抓着未晚的衣裙,说:“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瞒你,大姐从小对我极好,虽是妻,但也是母。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若嫌弃,我可另为你赁了房子,直到我风光迎娶你那日。” 未晚摇头道:“我不在意身份,大姐也是个好人。只是不瞒你说,我其实是逃出来的罪人。我的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未出生。我不该贪图自由,骗你带我出来。如今我们彼此实在是不适合,不如就此别过。” 未晚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是三丰牢牢抓着她的袖子。 “露水情缘而已,你大可不必较真。”未晚的眼睛如同珍宝,闪耀着水波的光辉。 三丰道:“孩子尽可说是我的。你的身份我从此绝不再问,家中也绝无人敢问。从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 他的手攥着未晚的一丝儿袖子,表现出固执的本性。其实未晚一抽身也可以离去,但她莫名其妙转身扑入三丰怀里哭了。 听闻二人都有了孩子,久卧病榻的曹家大姐只得依了三丰。 未晚却也懂事,每日侍奉曹家大姐,如同侍奉母亲。且她向大姐指出,既然孩子已经有了,不如生下来后,再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日子逐渐平静下来,三丰和未晚的感情也稳定下来。胎儿他当做自己的亲生一般疼爱,可惜至此他不过只是拉一拉未晚的小手罢了。 某一日,未晚突然提起:“大姐说,你膝下单薄,我这个情况,也不能给你开枝散叶。我看大姐身边的茱萸就很好,不如你再娶一房。这样,大姐也放心,我心里也好受。” 三丰的脸色就变了。他总觉得未晚这样说,是不在意他。 未晚道:“姐妹们在一起,也更热闹些。再说,我和茱萸很能聊得来。”软磨硬泡,终究这事就提上了日程。 未晚还未大婚,茱萸先摆酒做了姨娘。 第16章 福安将军3 茱萸的脾气不大好。 按说,未晚推荐她做了姨娘,从此脱了贱籍变成半个主子,她应该感谢未晚。但茱萸似乎并不领未晚的情义,时不时地,她还要挑未晚的刺儿。 例如,八月十五,本是中秋佳节。茱萸是月离人,有月圆禁食的习惯,故而宴席上不动筷子。她非要在席面上嚷嚷几句未晚的身份,说她身份不上不下,不该坐在这里,把大肚子的未晚气得离席。 再比如,未晚即将临产,她吵嚷着进了产房,乌鸡眼似的盯着孩子。见双生子顺利产下,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撇着眼睛,恨恨去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孩子病了,满身红疹,药石无医。京城最负盛名的青莲太医来看,都指出孩子可能活不下来。茱萸居然叫嚷着孩子是短命鬼,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天,茱萸吃了三丰一个嘴巴子,脸红了好些天。 曹家大姐见孩子出生之后,就含笑病逝。未晚作为续弦的准夫人,在看完了曹家大姐的上半场葬礼后,趁着人乱,永远地离开了将军府。 自此后十年,三丰再也没有未晚的消息。 按说,未晚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又是那样的病症,她应该跑不远。三丰差人在蓝忘山,在庆州,在定西郡的每一个药铺子,在每个他觉得未晚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未晚好似人间蒸发。 宝盛叔是负责寻找未晚的主力。其实一向他对未晚很有意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外怀上身孕回来,实在太可疑。可是三丰是他亲手养大,他见不得三丰悲伤,于是倾力去找。 宝盛戎马一生,是定西郡有名的高寿之人。他用自己毕生的人脉倾力去找,谁能想到,找出来的结果,他自己都吓一跳。 他把自己查来的事情和三丰汇报。 其一,月离降于齐国之后,国主被齐国皇帝封为阴西侯。阴西侯的夫人,也就是原来的月离国主的王后,不知所终已好几年。虽然侯府报了丧,可是盛传夫人是带着家族有预谋逃跑的。 有人算过,王后逃跑的时候,年不逾二十。且月离皇室多是孕育双生血脉,推算王后若是有孕,多半也是双生。 其二,月离国灭后五年,一场黑风暴席卷月离,从此月离消失在沙漠中,举国覆灭。灾难来临时,阴西侯正在齐国国都贺齐帝的生辰大喜,故而的他至今仍住在齐国国都。 其三,阴西侯一直在秘密寻找自己的夫人、曾经的月离王后。甚至于,他们已经有所发觉,在南楚各地搜寻消息。 宝盛倒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对比着未晚的种种反常行为,大概已经确定未晚的身份。他如实将这些消息告知三丰,并劝说三丰不要再寻找未晚。这个女人的身上捆绑着太多的利益纠缠——况且,双生的龙凤胎很可能是月离王室最后的血脉——她简直生了个靶子。 三丰良久地沉默着。 作为枕边人,他曾承诺过她,绝不在意她的身份,绝不追问她的来处。现在她有难,他不能做个沉默的鹌鹑。 宝盛知道三丰犯了呆病,又劝说:“她能从重重包围的月离皇室逃出来,能避开齐国那些监视月离的军队,又能在蓝忘山那丛林迷绕的地方生存,你该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大。她若不想让你找到她,你就算把定西郡或者南楚国都翻过来也没用。” 三丰还是沉默。 宝盛无奈,只得以毒攻毒,以情说情:“你若自信你与她的情分,就不要去找她。我相信,但凡她心里有你,事情结束了,总归她会回来给你个交代。” 三丰这才哀哀垂下眼睛,似乎是无可奈何。最终,他只能停下寻找未晚的计划。因为他深爱未晚,他的每一次寻找,也是给未晚的敌人帮了忙。 深爱让他沉默。 十年后,未晚的手镯现世。 那样大本事、那样缜密的未晚,忽然在自家的水铺当了唯一一件信物,他有预感,未晚想回来——或者至少,她需要他的帮助。 三丰派人去打听齐国的情况,斥候报,阴西侯病逝于半年前。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宝盛叔的推测。 三丰沉默叹了一口气,向宝盛叔建议:“府中的老人儿也不多,知道未晚事情的人就那么几个。现在也不是绝对平安的时候,该放回庄子里去的就放回去,该恩赦卖身契的也帮一帮。府中上下换一批新人儿来侍奉,或者也不要那么多人,精简了倒节省些钱。” 宝盛叔道:“我懂。咱们家一直清俭,下人本不多。这些人我早换过几遍了。”宝盛叔办事非常缜密,将军府内外,他操持得顺顺当当。连三丰自己都承认,正是因为有了宝盛叔,他才能一生保持天真。 三丰又道:“未晚一定心不宁。要铮姐辛苦些去寻才好。”他了解未晚的性格,绝不肯惊吓了她。 云铮是宝盛叔唯一的女儿,早年嫁给黄家,后来守了寡,在黄家不受待见。云三丰做主将云铮接回来,做了女儿自如的干娘。从此云铮就一直帮着宝生叔管家,底下人都叫她黄妈妈。 宝盛叔说:“知道了。”又提醒,“你既知她的身份,切莫以情迷心。要过好日子,去庆州过,那里我安排得很好。” 说到底,作为云家最小的儿子,宝盛叔总是逞着三丰,到老都纵容他。 黄妈妈从瓜皮街开始追踪,一直追踪到黑虎峡,三丰才拍膝愤恨:“她就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真是灯下黑!从没有想过去黑虎峡看一看!” ——齐国南楚虎狼相争十多年,定西郡的黑虎峡背靠沙漠,贫瘠无用,匪徒肆虐,危如累卵。但也正因为纷争不停,这里倒停留了些许身份不明的人口。这些别处不肯收留的苦人,在这里贩些他国的药材,换些未见市面的宝贝,将黑虎峡当做故乡。 这里官府不管,兵马不来。匪徒就算劫掠,也不过好比吃个烂果子。 三丰确实是想不到,他奉为仙子的人,躲在这样一个污秽地方。 第17章 福安将军4 黑虎峡内,阿珩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猎物。秋老虎流火一样的太阳晒焦她的身躯,此刻她宛如一条黑皮山猫。 终于,哥哥精心编织的兔网网住了一只野兔,阿珩迅速跳起去收回猎物。 兔子扯起来还没有阿珩的手臂长短,这丁点小东西的生动眼睛,让阿珩动了恻隐之心:“算你今天好运气遇见了我,快回家去找你阿妈吧。” 说毕,两手一撒,放走了兔子。 天已见晚,太阳斜辉照耀云彩,如火如锦。今日阿珩毫无收获,只能先回家。空着两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倒行着和自己的小影子说话。 太阳一落,秋风就起,寒气逼人。秋日的天气,冷热交替就在刹那,真叫人琢磨不透。 一阵凉风从墙壁的漏洞中吹进来,吹得哥哥阿珏直打颤。阿珏的身子自小就不好,自打阿珩记事以来,阿珏就卧病在床,极少外出。尤其季节交接更是气喘如沸,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阿珩从外面寻了些干草,糊了些泥巴,跳到梁上修整墙壁上的裂缝。母亲楼氏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地豆,放在火盆上烘烤。这一阵烟熏又把阿珏呛个不停。 地豆子熟了,阿珩跳下来,先给哥哥剥开一个,自己吃那焦黑的皮。楼氏坐在门口,借着傍晚还没有黑的光亮,用拙劣的手法缝制一件兔皮的马甲。 楼氏把家安顿在黑虎峡这人间地窟中,过着这有一日无一日凄惨的生活。近来齐楚两地不太平,她再无能力供养儿子的药,她需要帮助。 这日清晨,阿珩又早早出门去。这几日在附近都没能逮到野味,今日势必要换个地方。 阿珩听闻远处有个龙泉山。那山上山下全是坟墓,远看阴森无比,好似一个黑色的结界立在那里。人们常说那山上白日有野兽伤人,晚间恶鬼作祟,不是什么好地方。阿珩不信这些,她非要上山去。 行至山脚下,正遇一群人发丧。一枚纸钱伴着呜呜咽咽的乐声随风吹来,阿珩顺手就捉住。路边一个老瘸子背着竹筐,摇摇摆摆上前来好心提醒:“晦气的东西拿在手里做甚,还不快弃了去!” 阿珩不在意:“一张纸,分什么晦气福气。” 老瘸子道:“你抢了逝者的钱,不怕他晚上变了鬼来找你!” 阿珩道:“人死就死,哪有什么鬼。若来,我倒要问问他阴间地曹长什么样子。” 老瘸子似是讥笑:“你这娃儿,十分不懂事。可知不敬神明,会有大罪过。” 阿珩歪着脖子,面无表情:“你敬天,他敬地,我敬我自己。我的神就是我自个。”她语气平平,却带着几分认真,好似并不为争个口齿高低,只是说明自己的态度。 老瘸子见阿珩不听,讪笑一下,背着箩筐兀自往山上走去。 那箩筐比瘸子还高,压住了他的头。眼看山路这样长,阿珩发了善心,走上前去替他扶着箩筐,道:“你这老爷子,腿儿瘸成这样,却还上山去。住在山下得了!” 老瘸子不高兴:“你这娃缺教养,怎能直接说取笑我瘸。” 阿珩道:“谁有闲心取笑你。你若背不动,我替你背着吧。” 老瘸子笑道:“你个垂髫小儿嘴大!我这竹筐比你还大许多,你怎能背得动?” 阿珩道:“我再小,总比你壮实些。两条腿,也总比你一条腿好使。” 老瘸子见她又呆又实在,有意耍一下她:“小家伙,你可知我这一条腿,可比你四条腿好用哩!” 阿珩心想,你这老儿,走一步歇三步,尽说大话,因而直言:“我才不信!” 老瘸子也是顽童心态,比着这高山,激阿珩:“小童儿,你可愿意与我赌一赌?——咱们以山顶老庙下的观云亭为终点。我说,我必定比你先到,你信不信?” 阿珩仗着自己身轻年纪小,又看他筐子里许多的炊饼,便欺负老人家:“好!我就和你赌。只是要赌十个炊饼,不知你给不给?” 老瘸子笑哈哈道:“有的是有的是!我的赌约我却还没有想好,等咱们在观云亭相见,我再告诉你吧!” 二人说定,阿珩就如猴一般,窜上了山道。回头看时,那老瘸子却还搭着手张望她哩! 三四炷香的功夫过去,阿珩虽然气喘吁吁,脚下却不肯停,抬眼一看,观云亭就在眼前。只是待她走到观云亭,却见那老瘸子端着个酒葫芦,气不喘脸不红,正靠着柱子喝酒。 阿珩揉了揉眼睛,看清那确实是瘸子后,惊得下巴都收不回去。好一会,却才反应过来,上前去问:“老爷子,你可是神仙,登着云上来的吗?” 老神仙哈哈一笑:“现在你相信有神仙啦?哈哈,登云两个字倒是好听。” 阿珩认输:“你说吧,要赌什么?” 老神仙微微呡了一口酒,道:“那你就连着十天都来给我打酒喝?可行?” 阿珩点头:“我认输,自然做到。只是我并没有钱给你买酒。” 老瘸子站起身来,从竹筐中翻出数十个炊饼来装在布袋子中,又拿一些钱来,笑眯眯道:“每日清晨卯时二刻,我必在此处等你。你把酒来送我,换我十个炊饼。此事十日为约,你可认?” “认。”阿珩的肚子咕咕叫,她心急母兄也还没有吃饭,那盯着炊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老瘸子将布袋子递给阿珩,又道:“我还要和你有约——你不能告知别人咱们之间的事情,连家人也不行。否则,我便白交你这小友。你可愿意信守承诺?” 阿珩点头道:“你放心!” 白面炊饼拿回家,阿珩只说替山上的老和尚背东西赚来的,约定背十日。楼氏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阿珩果真早早起床,奔到早酒铺去,打了酒,背着葫芦,吭哧吭哧上山去。 山路难行,阿珩若要卯时二刻到观云亭,寅时二刻就得起床,三刻就要打到酒,否则必然不能准时到。阿珩不愿迟到,那样显得自己局促惫懒,因而爬得十分快。 老瘸子仿佛有天眼似的,无论阿珩什么时候到,他都能提前待在观云亭等她。老少二人相见后,就着炊饼,以山色晨曦为菜,糊弄早饭。 第18章 福安将军5 第十日,阿珩还是准时送酒去。 老神仙笑哈哈道:“你这小童儿,很是实在。今日咱们十日之约已到,不知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老头子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哩。” 阿珩只有吃饱的愿望,可也不能日日来要炊饼。想来想去,还是找份活儿干来得踏实。她说:“我哥哥打小一直病着,家里艰难。我想学一门手艺,若学好了,找份工给家里补贴点,好过我阿娘一个人辛劳。老神仙,你教我做炊饼,我卖炊饼也算有个活儿干。” 老神仙道:“炊饼?炊饼还用学么?——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我这登云的功夫?” 阿珩道:“学你这功夫,也只够爬山。爬山能赚钱吗?” 老神仙笑道:“这登云的本事,只是其一,我还有些其他武艺哩。若你学了,不说赚大钱,防个身总是不错。” 阿珩转念一想,嘻嘻笑道:“那倒也是!但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我且先看看!” 老神仙微微一笑,劈手向前,做出一个正经功夫的样子,微微笑道:“三招之内,我必取下你头顶发带。” 阿珩摸了摸头上发带,系得结实——她不会梳头发,向来都是乱打结,而每每去溪边梳洗的时候,徒手解开也要很多时间。 阿珩自然不信。 老神仙跃起一步,劈手来夺,阿珩以手遮挡,顺势后退。 只在忽然间,好似东方日头忽然跃出,又好似微风吹过树叶,总之,阿珩感觉眼前什么东西稍恍了一下,头上的发带就已然飘落在脚边。一阵风过,散落的发丝遮挡着阿珩的眼睛,却遮不住老神仙那得意的笑容。 好快。 他手中捏着一片新叶,虽有锯齿,可软似羽毛。就是这小小的新叶,竟能将粗布发带割开。阿珩知道,要是这片树叶再微微向下,此刻她的脖子就要留一个伤口了。 这一招,不仅唬住了阿珩的神,也勾住了她的心,她当即就愿意随老神仙学习。 老神仙道:“若要拜师,也必得有个仪式。我小老儿厌恶这世间礼法,不愿牵绊其中。你喝我葫芦中一口酒,磕三个头,咱们便算是师徒盟誓。你可愿意?” 阿珩当即就跪下,道:“老神仙,我愿意拜你为师。”说毕,恭恭敬敬磕头三次,拿起那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下去,直把自己辣得脸红心跳直咂嘴。 老神仙紧着扶起她来,只是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口里说道: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阿珩搓着自己的眼,并未发现不适。 老神仙错愕一阵后,只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自己看错了。他对她也并无别的要求,只拍着手道:“好徒儿,从明日起,你还是每日卯时三刻来,我一边教你武艺,一边教你做炊饼。只是一件——我避世已久,除了炊饼这件事,你不得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的其他事情。若有人问起,你可直说是在这山上学做炊饼就是。” 阿珩点头,又问:“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神仙吹着风,喝着酒,悠悠道:“十几年无人问我名姓了,大家都只叫我老瘸子。” “那不行,我总不能叫您老瘸子。”阿珩很懂事。 老神仙喝了一口酒,笑道,“若有一日我死了,幸能得你送终,你在那墓碑上,就写‘破尘’二字吧!” 阿珩道:“姓氏呢。” 老神仙反问:“你姓什么呢?” 阿珩道:“楼。” 老神仙想了一阵,笑道:“我姓陈。” 阿珩却也再不多问:“记下了!” 陈破尘住在山上的破庙里。破庙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座寺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家做白事。两个和尚,有事就下山去,没事就在庙里呆着。陈破尘就负责替老和尚们做饭或者做些杂活。 破尘却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套路去教阿珩。在做饭时,就顺手教两招刀法,在下山时,就教两招轻功。大部分时间,陈破尘都在睡觉和喝酒,然后随意指挥阿珩去练些枯燥无味的动作。 阿珩却也听话。她从心底服了陈破尘,自然拿出十二分的尊敬。陈破尘叫她往东,她绝不可能往西。叫她原地跳一百下,她绝不会跳九十九。 以陈破尘来看,阿珩果真是少有的奇才。 她的骨头异常柔软,可于窄缝中迅速脱身;她的速度灵巧如山猫,须臾之间可攀爬至树梢,且树干树枝毫无动静;最妙的是她擅用刀,尤以短刀匕首为长,虽不以真刀练习,木棍都能用出花儿来。她对武艺之道的悟性极高,陈破尘自创的天罡近身术,只是闲来摆弄几招,她就照猫画虎学得差不多。 陈破尘暗暗纳罕:这小丫头是个难得的奇才,我算没认错这个徒弟。 数月后,在龙泉山林间,陈破尘靠肉眼已无法分辨阿珩之身影。有时风吹草动,他都觉得是阿珩在捉弄他。 阿珩由陈破尘之天罡近身术转化,自创了童子功法“七步杀”,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七步之内,可破咽喉。 陈破尘心里却也暗暗担忧:“天罡手,手手是刺杀之招。我教她时,删减了不少,为的是只让她学会防身与自卫。但阿珩武学造诣高,由我近身天罡手转化,如今已得出七步杀之技。她虽无杀人之念,我却怕她年纪尚小,若哪日性起,不慎伤了人,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老陈在佛前许愿不杀人不吃肉这么多年,可不要被这童儿破了誓才好哇。” 除了练功,阿珩还有额外的功课——陪着老陈做炊饼去街上卖。这是他们师徒的经济来源。 从前老陈自己做炊饼,囫囵团成球,能卖就行。阿珩一来,大小也非要统一,火候也必须相同,连劈来的柴长短粗细都长一样。这就算了,寻常卖饼的钱,也都是阿珩管着,老陈日常喝顿酒都得和徒弟好好念叨念叨。 学了四五个月,炊饼也卖了四五个月。有时阿珩也推着车回家去,尽情诉说自己小生意的好处。铜板些些,交给楼氏,笑嘻嘻说自己长大了会孝敬人。 问起炊饼师傅,她说师傅住在龙泉山,再过几年,他们预备要开一个炊饼铺子,这是他们师徒的梦想。 楼氏见过老师傅一两次,知道他确实是常年卖炊饼,又见阿珩确切炊饼做得好,逐渐也就不疑心。 第19章 福安将军6 这日春来,自龙泉寺往下看春日定西郡,白云恣逸,晴空郎朗;清风徐来,杨柳曼曼。若没有战争,定西郡真也可算是世外桃源。 阿珩牵着驴站在坡上,拿下毡帽用水打理。 她师徒二人炊饼卖得奇好,半年不到,竹筐已换成了驴车,方便走街串巷。 携着酒葫芦的老顽童陈破尘从板子车上坐起来,一看就知他是宿醉才醒。他道:“阿珩,我睡了多早晚了?” 阿珩用水清洗了面庞,露出如玉的肌肤和平滑的脖颈。这半年,她吃得比从前好些,自然长得也快。她一边洗脸,一边回答:“一天了。” 陈破尘道:“怪道肚子饿起来。拿几个炊饼来吃。” 阿珩收拾着东西,埋怨道:“哪里有剩下的炊饼,都卖光了。” 陈破尘道:“也罢,擀面条来吃罢。” 阿珩瞥了陈破尘一眼,道:“不会擀。” 陈破尘知道宝贝徒弟在闹别扭。 师徒两个靠卖炊饼为生,陈破尘负责前期来做,阿珩主要负责后期去卖。陈破尘做炊饼,果真是有一手。他做出来的炊饼,扎实扛饿,久嚼不粘,虽是粗粮所做,但口感非常好。走街串巷之间,总能倾售一空。 炊饼的绝活,在于深厚功夫。 陈破尘喝醉的时候曾说过,他有三样厉害武艺。一是天罡手,已被阿珩学了去;二是拈花坐佛,便是这炊饼做得好的秘诀;三是君子至止,别说教给阿珩,他都不肯给阿珩去看。 阿珩抓耳挠腮急不可耐地想从陈破尘手上学到另外两门功夫,可陈破尘却不愿意教。 虽然做炊饼的时候阿珩也偷着学,可做出来的炊饼总是不好,这些炊饼不拿去卖,只得自己吃。 半年了,阿珩除了反复琢磨天罡手,其他两门连个皮毛都没学会。因此她就闹脾气,饭也不好好做给师傅吃,时不时还苛扣师傅的酒钱。 陈破尘向徒弟赔笑道:“不是我不愿意教,实在是你不适合。” “怎么的不适合呢?”阿珩插着腰,非要陈破尘给出个答案。 陈破尘无奈,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腰膀子逐渐要出肉。天罡手关窍在于灵活,七步杀更是要轻。可拈花坐佛需要力气,需要下盘稳定扎实,需要长肉。我直说——要么,你放弃七步杀,吃肉涨力气;要么你就还练你的七步杀,不要搞拈花坐佛。这又不是一个篮子里的炊饼,你个个都吃得下去。” 阿珩道:“我怎么没有力气?这炊饼车加上水、炭、面粉,有时候你还睡上去,我都拉得动!” 陈破尘道:“放屁,那多半还是驴出了力。” 阿珩见师傅说得有理,但又不愿意放弃,只好换上一副好脸色:“好师傅,你就教给我吧。行还是不行,都得练了才知道。” 陈破尘道:“你扎个马步我看看。”阿珩当即就蹲下来,深深扎一个马步。陈破尘一看,阿珩小腿如锥,上身如柳,扎个马步,倒好似一只鹤。 陈破尘不满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风但凡大点儿,你就被吹走放风筝,你还想着坐佛哩!佛祖你没有见过?就得那样的重量,那样的力量才坐得安稳。” 阿珩倏地一下站起来,道:“说白了你就是不肯教。你不教,从明天起,我就把钱收起来,再不给你买酒喝。” 陈破尘道:“你这丫头,谁教给你的欺师灭祖?我不教你,是你天资不行,与我有什么干系?” 阿珩从板车上拿出两袋面粉,直扛在肩膀上,道:“我这可有重量?我这可有力量?我从此天天带着这二十斤麦子过日子,早晚练出力气来!” 陈破尘撇嘴道:“力气是次要的,拈花才是重点。你自小练习速度,出如箭,收如梭,为的是精准快速打击。拈花,是要四两拨千斤,是要稳中求准,是要回力。” 说罢,师傅一根枯枝将柳树截断,随手将柳叶抛洒在空中。柳叶纷纷扬扬,陈破尘一只脚稳扎于地,如一棵扎根地面的老树。他两手稳而生风,以气引之,柳叶不随风散,却被他的气震开在外,片叶不曾沾身。 师傅教阿珩:“天女散花见过吗?这样多的花瓣,要接到你想接到的那一朵而片叶不沾身,需要强大的气功和心力。”待到柳叶落地时,他手中却已拿着一片挑好的柳叶,如佛祖之塑像,拈花一笑。 “天天用这功夫做炊饼,真是浪费啊!”阿珩情不自禁说了一句。 “不浪费。”陈破尘站起身来,道:“学功夫的目的,大家确实各不相同。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做炊饼和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他还没有说完,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唤。 阿珩心疼师傅饿肚子,无奈道:“现做是不可能了,我才把水都用来洗了脸,没水做饭。不过,师傅今日也算让我开了眼。师傅,我请你下馆子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荷包里抠出几个铜板来。 “好好好!你这贼丫头!今天总算是铁公鸡愿意拔毛了!俗话说,炊饼就水,饿成干鬼,你天天给我吃炊饼,把我老头子都饿没形了!”陈破尘笑嘻嘻往车上一坐,道:“快走吧!” 阿珩的炊饼生意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可惜师傅每日都有限量,只做那些,卖不完就带回去吃,卖完再不补货。且他有个规矩:霜降之后,绝不营业,直到来年迎春花开,方才下山。 他说他极怕冷。 霜降之后,阿珩每日早上去山上练功,中午连顿饭也混不上就被赶下山。楼氏听了,道:“他要如此只得罢了,他一个老人家,腿脚不好,寒冬凄苦走不得多少路。只是近来卖不出什么好货,无钱过冬了。” 家中家计艰难,母亲会卖一些山货药材,但凡赚来一点点钱,都得去给哥哥买药吃。 霜降以来,天气逐渐冷。远方孟元帅的兵马又动,折腾得城外已经没有了人声。楼氏三口几乎已经绝了口粮。 这天夜里,楼氏把随身珍藏的镯子拿出来,叫阿珩去瓜皮街当了。阿珩道:“这镯子,你那样珍藏,当了多可惜。” 楼氏只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就在阿珩当了镯子后没几天,一个妇人穿过这脏乱不堪的黑虎峡,见人就打听阿珩母子三个。待其问到阿珩时,妇人这样说:“娃儿,我问问你,你可知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过活?” 阿珩警觉,仰头问:“你是何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阿珩一番,讶然:“你莫不是……哎呀呀,你这样子,和楼夫人真是像啊!” 第20章 福安将军7 妇人放眼打量了一番这里的环境:窝棚堆叠,屎尿满街,腥臭不已,蚊虫四起,实在难以下脚。周遭又有许多蓬头垢面之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妇人露出怀中的镯子,对阿珩道:“你母亲必然认得我。我专是替她来解困的。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阿珩见那镯子,确是母亲的无疑,方才放下五分戒心。正巧楼氏出门来找阿珩,与那妇人对上了眼睛。 见了那妇人,楼氏面上先露出些尴尬之色。 妇人来至家中,左右看了看居住环境,对楼氏道:“夫人简朴至此,却从来不求家中帮助,果真刚强。这么多年,夫人隐匿此处,着实受了大委屈!若非夫人主动当掉了这镯子,恐怕家下还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呢。”说着就拿帕子压一压眼角,表示对楼氏的关怀和同情。 楼氏默默无语。 那妇人又道:“将军得了镯子的消息,亲自追查蛛丝马迹,方才定下夫人行踪。今日我来,不是凑巧,是将军有令,带夫人离开这苦寒之地。” 楼氏低头,声音微弱:“当初是我自行断了与云家的情分...” 黄妈妈紧接着劝:“夫人如此聪慧,早该知道瓜皮街是将军府的铺面。若夫人没有回府的心,何必又多此一举呢?——哎,其实说到底,夫人有心,将军有情,天大的难过,只要二人一见面,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楼氏低声道:“黄妈妈,我当初...我走得坚决...今日回去,心中着实有愧。” 黄妈妈牵着楼氏的手,软语劝慰:“当年,大小姐初掌家事,三夫人又是那个尖酸性格,才使夫人赌气离家。如今,大小姐已宽于往事,三夫人也抱憾离世。夫人大度,又怎能被往事困扰。数年来,将军一刻也未曾放弃寻找夫人,其情义比从前未曾减少半分。难道夫人竟为当年一时赌气,放弃与将军之间的情分吗?” 说来说去,总是一个“情”字。楼氏别着脸望向别处,似乎在考量什么。 黄妈妈又补充说明:“夫人,来时将军再三嘱咐我,绝不可以逼迫您,或走或留,全凭您的意愿。将军说,他知道您的难处,所以另寻了一处清净的住所,叫你母子三人好度日月,绝不与将军府有半点联系。这样,您可愿意回去吗?” 楼氏脸上坚决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黄妈妈趁势又道:“夫人在外十年,孤身一人将两个孩子带大,实在伟大。可自念公子的病,打小儿就难缠。尤记得他幼儿时,是青莲太医亲自为他配制神药,才使他发病时不至痛厥。那药方如此繁杂,药品又十分金贵,夫人再有天大的本事,当前这个情况,怕不能那样宽裕。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该替自念公子想一想。” 原来这一对苦命的孩子,男孩阿珏名唤云自念,女孩阿珩叫云自在。 说白了,楼氏本就是经济窘迫,不得不求助于将军府。既然云三丰考虑得这样周全,又这样体贴,她借这个台阶顺坡也就下了。 楼氏母子三个,也无甚行李,背着一个包袱,就住到了城中马蹄巷去。 这马蹄巷是将军府后街新改的一条民巷,环绕一条盘山路,状似马蹄。马蹄巷中民众不多,且因山在其中,故而院落相隔较远,十分安谧。 楼氏本也满意这地方,只是两个孩子却闹腾起来。 自念虽沉疴在身,可不愿吃嗟来之食,不白受他人施恩。要是楼氏说不出个被接济的原因来,他宁愿一死也不住在这里。 阿珩更荒唐,住进来第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她与师傅有约定,每日都要去练功。如今住在城中,她不晓得城门关闭有定时,山上贪练了几个时辰,下山来时,城门已经关闭。 楼氏心焦,不得已只好求将军派人找寻,二人见面,顾不得说那多年相思之苦,只得先找孩子。 云三丰闻言,四处撒人去找。闹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守城门的老友送了来:“晚间城门紧闭,这丫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要爬上城墙。戍守兵将活捉了她,若不是我打探消息去得快,只怕要被动刑。” 闹了一夜,母子三人各怀心事,都不曾睡着。尤其自念,苦苦熬着母亲说出真心实话,逼着自己又吐口鲜血出来。 楼氏不得已,只得道出实情来。 她说,自己曾是福安将军的侧室夫人。原是说孩子落地后就扶正,只是三夫人嫉妒挑唆,大小姐掌家势大,所以生活总是不如意。楼氏性子刚烈,灰心丧气,就趁乱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出去。如今,自念身患重病,而楼氏无力养护,只得回将军府来,以求庇护。 楼氏道:“你们切不可怪将军府中任何人。我趁乱跑出来时,将军远赴前线,并不知情。大小姐也并非心狠,只是初掌家事,乱中未能劝阻我。如今,我也不愿回那深宅大院去。我们三个,就在此处好好过日子。” 自念听闻,直问道:“我们难道竟是将军的孩子?” 楼氏擦了眼泪,望着烛火,良久才回复道:“是的,你们是将军府的孩子。” 阿珩有些不满:“说到底,那不是个好地方。她们既然欺负阿娘,我不会叫他们好过去。我定要替阿娘出了当初那份气。” 楼氏盯着阿珩,正色道:“我最怕你闹。我不愿再重提那些旧事,也不愿与将军府有任何瓜葛。你们虽是将军府的孩子,可我已发誓不会回去。我的话说在前头——若你们与将军府有半分私自的联系,就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 阿珩撇嘴道:“哼。阿娘要是当初有这个气魄,哪里还用四处躲藏,早在将军府分半边天也!” 楼氏戳着她的脑门儿,道:“尤其是你。” 阿珩兄妹听了这些话,倒也再没闹事。只是阿珩依旧每日都要出去卖炊饼,她说不受将军府的接济,卖炊饼是与师傅之间的约定,不得亵渎。楼氏无法,只得答应,只是要她承诺无论走多远去,总在城门关闭前回家来。 阿珩快活回应,自此也就和平无事不题。 第21章 月离迷情1 春日来临,西北多栽的杨柳开始飞絮,丝丝点点,搓绵扯絮,不肯停歇一日。大批的春草鲜花逐些盛开,花粉四溢,香味满城。 只是这些看上去美好的东西,随时都可能要了自念的命。 楼氏躲在马蹄巷内,为自念亲自钉好纱窗,日夜不离守着他。 一日,自念睡醒了问:“阿珩怎么不见?” 楼氏端过药碗来回答:“早起卖炊饼去了。一般,酉时前应该回来的。” 自念面色灰白,推过药碗,道:“怎么又去?我曾说过的,不许她再去做这种营生。” 楼氏叹气道:“我也是这般说,只是我拦不住她。你们兄妹,都是那样的性子,不愿意寄人篱下。但话说回来,她自己爱这门手艺,连带着人也比从前活泼了许多。我倒觉得她学这门手艺,以后做个普通的手艺人也挺好。” 自念挣扎着站起身来:“我去找她!我亲自同她说!女孩子家,怎好四处游荡。” 楼氏拉了自念回来,压在床上,哽咽道:“你们两个,太叫我焦心!你且先度过了这阵子再说吧!阿珩乖巧,不会有事的。” 自念沉疴在身,听楼氏这样说,只得罢了,囫囵喝下一碗药,懵懂又睡去。 他与时间抗争,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只愿家人平安。 次日醒来,楼氏不在,阿珩大约也卖炊饼去。倒是那接他们回来的黄妈妈,坐在一旁收拾着家务。 黄妈妈见自念醒来,笑道:“夫人说要出门去一趟,只得我过来照看公子。哎,这要紧的时候没有人不行,就是买两个新的牙子也方便些。一向我想挑两个人过来伺候,但夫人总也不同意。” 自念问:“阿娘可说出去做什么?” 黄妈妈道:“不晓得。或许,是出去买些东西吧。”又捧过一碗药来,“公子,夫人吩咐这药要趁热吃。” 一日三顿,顿顿不差。一碗药下肚,病没见好转,专是昏睡。 “过些时候再喝吧。”自念下得床来,摇摆着身子,想去外头透气。 黄妈妈拦着:“夫人说,外面飞絮多,公子还是不出去的好。” 自念听了,透过那新糊出的纱窗往外看去。天色倒是晴好,但只定西的春日光阴,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色,不鲜亮。更何况,再好的景色,隔着这囚笼一般的窗户,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自念不免自叹自怜:“药炉烟起昼如夜,心寒不觉日偏长。病身难起望春光,柳绿桃红皆惆怅。” 黄妈妈没听清楚:“公子,你是背诗吗?” 自念知晓黄妈妈不懂,再问无益处,便在书桌前坐下,专心抄一本自己极喜欢的诗集。 黄妈妈端过药碗来,笑道:“这字写得极好。公子小小年纪,笔力倒是很强。” 自念只得应付夸奖:“闲时无事,聊以慰藉罢了。这字都是承于我母亲。” 黄妈妈道:“夫人秀外慧中,是个女强人。咱们女人,向来无才便是德,就连大小姐,不过也是认得几个字儿算账用。从前在府中,大夫人和三夫人都不识字,唯有楼夫人能与将军说上话儿,说的那话儿一套一套的,听着和唱歌似的。” 自念听了,不免心生疑问,眼珠一转,笑道:“才黄妈妈说要挑两个人来伺候,我觉得很好。母亲一个人照看我,不免有些疲累。黄妈妈不如就送个妥帖的姐姐过来帮忙,我自会说服母亲。” 他心中关于母亲、关于将军府有太多的疑问,可黄妈妈不是自己人,他需要个陌生的帮手。 黄妈妈笑道:“那自然是好。我极心疼你们,从前你们过得苦,现在又不愿去将军府享安乐。有个人伺候着,也免得老身时刻挂心。至少,没有说让夫人自己洗衣做饭的道理。” 自念又笑道:“黄妈妈挑来的人,我们自然都是满意的。只是我和母亲,总是更亲近于您。黄妈妈要挑好人时,只得是您自己带出来的老人儿才好。你放心,我们母子二人的脾性很好,姐姐们过来不吃苦。” 黄妈妈道:“这也是公子疼我。咱们两个府上,都是靠我调停物资人员,来往间,我总是力不从心。我手里正巧有个好丫头,明儿送来了,您细看。” 黄妈妈是个实在人,又耿耿忠心,凡是对将军府好的,她都愿意办。次日,果然送了大丫头过来,名唤春莹。 楼氏连连摆手:“府中为我置办了这些屋产,又调停了这许多东西,万万再不能使人来用。我也用不惯。” 自念笑着打断母亲:“哪里是用,这位姐姐到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人了。母亲,收下这个姐姐,我日常也有个说话的人。再说,你不在时,我总要有个臂膀,不见得回回叫黄妈妈来——黄妈妈年纪大了。” 自念坚持,楼氏虽有些疑虑,但也只得罢了。 晚间春莹伺候自念吃过药,正告了别要去睡,自念故意地叫春莹:“姐姐,白日饭咸了些,现有些渴了。你倒一碗水来我吃吧。”母亲已睡去,现在是最好的探听消息的时间。 春莹点头,披着衣服倒了一碗水来。 自念一面慢慢喝着水,一面笑着奉承:“黄妈妈要姐姐来伺候我,实在是屈才了。姐姐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伺候大小姐也是足的。” 春莹憨厚,实话实说:“我本也是伺候大小姐的,但只是在外房做些粗使。公子不要嫌弃我笨才好。”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去红了脸。 自念道:“再怎么,从那府里来这马蹄巷,也是委屈姐姐。或者,他们会不会因你来这里,就短了你的月钱?” 春莹回答:“不短。甚至因我来这里,还额外给了些贴补。我本是外面买来的,伺候谁都是分内的事情。更何况,公子身份尊贵,只是出了将军府来这里养病。我伺候公子,没有委屈。” 自念点头,把茶碗递过去,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来。春莹抵死不肯收。自念道:“不是为了给你!我瞧着你的手时刻有顶针,自然是会裁缝手艺。春莹姐姐,明日你替我去街上裁剪些布料来。你替我给阿珩做几身衣裳,我谢你。再者,你把这钱收着,我这屋子有时短了香,有时缺了茶,必得你帮我操办。你放心,我和夫人说好的,你就是这屋里主事人。” 春莹这才肯。 这些日子,春莹见自念这样信任她,自然万事也就上心了许多。楼氏见自念和春莹谈笑,似乎性情也开朗许多,她本不是什么死板人,自然也就不在意。 第22章 月离迷情2 熬到了春六月,下过几场雨,终于天朗气清,连空气都明朗起来。 自念只觉自己在院中关得太久,想出去逛一逛。楼氏不肯:“你身子不好,又走不得多远。这马蹄巷弯弯绕绕,费神。” 自念道:“我又不是那笼子里的鸟。该出去时我也得出去,总不见得,一辈子我就守在这里。”他说得算是客气,没说楼氏“软禁”或是“囚禁”他。 母亲对阿珩的自由甚少干涉,但对自念非常在意,仿佛他是一见光就死的什么品种。从前春莹没来的时候,楼氏出门时甚至将自念锁在屋子里。 见自念动气,楼氏也不好太强硬,只道:“你要出去时,也不是不行,我带你去佛寺逛一逛,也好求一求你身体康健。” 自念听了,只得点头。 次日楼氏果真带着自念出门来,二人在拈花寺礼佛观赏。楼氏拜了又拜,十足虔诚。自念四处游览观看,倒也心情舒爽,只是身子虚弱,走不几步,就坐在一处休息起来。 自念正无聊着,一转身见拈花寺外大榆树底下有个测字的,一时兴起,他便凑过去。 那人须发尚青,看着还不足三十。见自念来,上下一打量,问:“一两银子一个字,怎么,你要测吗?”他大概觉得自念是个孩子,所以不大重视。 自念笑拿出一两的银子来,却并不给他,故意地要测一测他的本事:“一两银子一个字,也不算便宜。你这招牌上写不开口就知姓氏,若你猜中我的姓氏,这一两银子归你。” 那先生哈哈一笑:“我说你姓李,你若不承认,我岂不是亏了口舌。你若测字,就交这一两银子来测,若是来寻我的晦气,可尽早离去吧。” 自念囿于病体许久,见这先生与他赌气,他倒是觉得有趣,因而款款坐下来,将一两银放在他的桌上,持笔写下一个“珏”字。 先生收了银子,胸有成竹笑意吟吟问:“测什么?” 自念想了想:“测青云之志。” 那先生掐着指头算了算,笑道:“一王一玉。王者,主运,贵不可言;玉者,主命,多磋磨,恐有摔落。贵人来测青云之志,依我看,不能走仕途。” 自念哼笑道:“不走仕途,怎么上青云?” 那人笑眯眯道:“那是第二个的问题。须另外一两银子才行。” 念伽从袖子中拿出一两银子,却并不给他:“好歹你该说出个头绪来,我才好给你。若说得好,十两我也是有的。” 忽然一阵风过,树上忽然飘下来一枚小小的榆树叶子,遮住了玉字的点。那先生一拍手,道:“瞧,天有兆,二王并立。看来,贵人必有个兄弟姐妹——或者双生也说不定——汝二人之命运,捆绑在一起。” 自念本不信他这些,谁曾想他竟真猜出自己的事情来,霎时间变了脸色。那人见自念变色,笑呵呵道:“一两银子,你可服气?” 自念也是少于世俗,将那一两银子拿出来,呆愣愣就要递过去。谁知楼氏忽地奔来,将银钱拿走,骂道: “你这挨刀子的神棍,好大的胆子来骗我的儿子!”一面拉着自念走,一面又对自念道:“你个傻子,听他说些什么鬼话,什么王不王,双不双的。他是个骗子,他家几口人都在拈花寺周围窜着,专门打听人家的私事,然后再骗人家来测这什么字。你还真信他的!” 那人依然笑呵呵,将纸上那枚榆树叶拿起来,递给自念:“小友,小小草木之叶,藏住了玉之光辉。但你别急,总会有风来的。” 楼氏一手将那叶片打落,拉着自念就回去了。 自念少于世俗。拈花寺那测字先生的话,总是萦绕在自念耳边。他觉得,那先生并非是测出了他的字,而是看破了他的命运。 这日正在发呆,春莹端来药碗道:“夫人亲自煎了送来。公子,到了喝药的时辰。” 自念轻轻挥手,春莹会意,只把药碗放在一边凉着。 自念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描画,他想把一切梳理清楚。 春莹说:“公子,要写字,怎么不用墨呢?”说着,上前来轻轻研磨砚台,又饱蘸墨汁,刮得细密才递给自念。自念就势接过,在纸上写了一个“珏”字。 “这是什么字?”春莹笑问,“王和玉,这两个字我都认得,可是放在一起就不认得。” 自念道:“一种玉。” 春莹笑说:“这个字倒是奇。公子写这个字做什么?” 自念道:“这是我的小名。母亲总是叫我‘阿珏’,你不曾听见?” “啊。”春莹明了,“原来这个字是这样写。那夫人又总是叫自在小姐为‘阿珩’,这个字可怎样写呢?” 自念又写下“珩”字来。 春莹在掌心跟着写:“这也是个奇字。两个字我都认得,放在一起又认不得。这个字,横和竖这样多,远远看上去倒像是咱们将军府的大院子。” 大院子?自念心里有了些想法。 春莹又笑:“夫人真是好文采,公子和小姐的名字,又好听又文雅。” 自念轻轻一笑——是啊,流浪在黑虎峡的一个孤苦女人,自称自己是农户人家,却能读书识字,实在罕见。他又问春莹:“府中公子小姐的小名,你可也都记得?” 春莹摇头:“下人要避讳主子们,哪敢轻易问名姓。只是黄妈妈喊大小姐的小名,我听着好似‘敬敬’,听说是孝顺前辈的意思。别的,就不知了。”说罢,顺势把药碗端过来,完她自己的任务:“夫人说,这药须尽快喝了,放凉了,药效可就不好了。” 明明是一家人,可小名却完全不相干。 自念接过,却并不尽快喝掉,只是又问:“夫人上哪里去了?” 春莹道:“想是出去拜佛。” 自从搬到马蹄巷来,母亲拜佛的频率一下子提高。现在几乎是隔一天就要去一次,什么要紧的问题,需要这样频繁地打扰佛祖? 春莹哪知自念的心事,只管催着自念吃药。她来扶着碗,他又推着不肯喝,两只手错了频,一碗药被打翻在地。春莹吓得啊呀一声:“夫人说,这药金贵着呢,这可怎么好!” 自念摆手道:“无妨,我日日吃这药,少喝一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悄悄打扫了,不叫母亲知道便是。” 春莹听了,只得如此。 第23章 月离迷情3 霜降之后,阿珩就不去卖炊饼,整日在家闲着。 自念身体好些,刮着阿珩的鼻子:“炊饼小女娘,今日歇了工么?” 不去卖炊饼,阿珩连眼神都呆登登的,像个木头娃娃:“师傅一向怕冷,又不许我一人去卖。今年他说立春时再出工,所以这段日子,只学不卖。” 左右见母亲不在,自念问道:“阿娘上哪里去了?” 阿珩道:“今早吩咐我说,要去一趟拈花寺上香,现在还没有回来。” 才说着,春莹手里端着熬好的药进来,热气氤氲中,她笑着说:“小姐,公子得吃药了。” 阿珩极喜欢春莹,学着春莹的声音说话:“姐姐,你真温柔。我听你说话,就好比窝在棉被中睡觉一样舒服。” 春莹红了脸:“小姐,你不要取笑我。我是个下人。” 阿珩拉着春莹的手:“什么下不下的,我喜欢你,我哥哥也喜欢你。” 春莹一溜烟红着脸跑了。 自念斜着眼睛,嘴角笑意不停:“你这丫头,从前最不爱说话。卖了几日炊饼,倒是学会油腔滑调。” 阿珩道:“哼,要你管。” 自念喝过药,困顿劲儿就上来。见自念要睡觉,阿珩更加无聊。正巧飘起雪花来,阿珩便跑到院子中去玩雪。 自念围着毛皮被子,坐在阁楼摇椅上,透过竹帘朦胧看着阿珩玩耍。 阿珩又长个儿了,现在她如抽条的竹笋,如杨柳窈窕,亭亭玉立,一头青丝竖在脑瓜子上,像是飞扬的旗帜。 也许是见后院无人,阿珩偷着练起她的武艺来。谁知自念今日却因天寒未曾睡着,看了半晌阿珩练武,越看越心惊,将那上头的困意,逐渐抖擞干净。 雪花飞扬中,阿珩以一根枯枝作刃,出手之速度,连雪花都无法沾身;她腾起之时,宛若白鹤冲天,干净利落;以树比人,掠过树干,树上雪花都不曾掉落;一刀劈出去,树叶都分作好几瓣儿。 她每一招,都似乎杀死了一个虚拟的敌人。 换言之,她招招都是杀招。 远远看去,阿珩一身灰白衣裳融于雪景中,唯有头上两根朱砂发带,如鹤之丹顶。 谁在教她这些武艺?——自念心急,不免咳嗽起来,自然被阿珩发现。她轻轻一跃,从树枝上折下一只腊梅来,跳到屋子里,隔着窗户,低眉顺眼递给自念道:“送你。” 自念亲自接过,板着脸问阿珩:“老和尚倒是会这些功夫?” 阿珩以手撑着竹窗,虽有被逮个正着的尴尬,却也遮不住两眼烁烁:“我偷学的。你可不要告诉母亲去。我生平就这点爱好,你若说漏嘴,我再不和你好。” 自念宠爱阿珩,捏着阿珩的脸蛋:“你从前什么都不瞒我,现在说瞎话一套一套的。现在你逐渐长大,欺负我身子弱,所以觉得我管不着你啦!” 阿珩叫痛:“你喜欢读书,我自然也要有个追求。不然,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嘛!” 兄妹俩感情甚笃,自然这事就压下先不提。阿珩也把行为藏得更加密,只盼着哥哥不要说出口去。 自念为兄长,虽承诺不把此事告诉母亲去追究,可心里总是不踏实。每每问起来,阿珩只说自己偷着学,其他一概不肯张嘴。 闲暇时,自念叫春莹来房间生起小炉热甜汤吃。他坐在窗前,一面抄那诗集,一面和春莹说闲话:“真奇怪,你的甜汤总是绝好吃。” 春莹憨憨笑道:“甜汤是夫人的方子。不是甜汤好吃,是夫人用心,公子喝出来罢了。” 自念笑道:“你岁数也不大,说的话倒是很老成。” 春莹道:“我进将军府时才十岁。宝盛爷爷将我买了来,黄妈妈亲手将我带大。公子说我老成,也许是我太像黄妈妈了。” 自念问:“宝盛爷爷是谁?” 春莹道:“宝盛爷爷,原来是老太爷的参军,后来病退了,就做了咱们将军府的管家。咱们老爷也是宝盛爷爷一手养大。黄妈妈,就是宝盛爷爷的女儿。” 自念笑道:“我说姐姐气质不俗,原来有两个这样好的师傅。” 春莹道:“黄妈妈也是可怜。她少时被指婚给一个人家,不多时那男人死了。婆家嫌黄妈妈晦气,对她不好。还是老爷做主把黄妈妈接回来,还叫大小姐认了干娘,从此黄妈妈就一心为将军府,再也没有嫁出去。” 自念点点头:“此事我也多少知晓。母亲曾说,黄妈妈最是慈祥。” 春莹一面扇着风,一面道:“是啊。我跟着黄妈妈这些年,眼见她呕心沥血为这个家,一分一毫不曾懈怠过。咱们全家上下,没有不敬重她的。” 自念停了笔,笑问:“你十岁既来府中,自然府中上下皆熟悉。——这半年,我学会了画园林山水和房屋工笔。你瞧我这画,可像不像将军府?” 春莹过来一看,指着说:“公子真是好笔法,我打眼一瞧,真好像到了将军府似的。只是有些地方还不大对。”说着,手指轻轻在另外一张纸上指挥起来,“这里是迎春阁,这里是渡夏馆。这里最妙,这是从前夫人住过的兰香园。这个地方最是好看,需要些花草树木,公子若是加上去,那就更像了。” 自念比划着:“兰香园的面积如此大。” 春莹笑了:“谁说不是呢。原本后院依山傍水四个院子,咱们夫人来时,老爷做主把吟秋院和冬景园打通一并重新装饰,这才成了现在的兰香园。老爷和夫人的情分可不浅!” 自念微微一笑:“那我改上去便是。”又指着一处地方问,“这个地方还差个牌匾,你可记得写什么?” 春莹摇头道:“公子,我不识很多字。那里的字太稠密,我也写不出来。但我知道,那里俗称是藏书楼。” “藏书楼?”自念看着二进那一座巨大的楼阁,“这样的地方居然用来藏书?” 春莹点点头,道:“咱们将军府,是祖太爷手里建成的,听说建成没多久,祖太爷就没了。老太爷那时总不在家,家里的事,就是二老爷做主。那地方,就是二老爷指挥建成,那里面的书,也都是二老爷天南海北搜了来。——其实也无人看。只是逢年过节去打扫一番罢了。” 自念知道,福安将军生一子云有忠,有忠生三子,大丰、二丰、三丰。大丰早亡,二丰无多的消息,三丰袭了这个官职。 自念笑道:“既无人看,你闲暇时,可否带一二本来。我总是爱看书的,只是苦于没有。” 春莹摇头:“不是我躲懒儿不去。藏书楼向来是锁着的,老爷都不曾进去几次。久而久之,那地方就成了禁地。” 自念听说,却也不失望,只是笑着颔首,细心画起自己的亭台楼阁。 春莹有春莹的作用,连日常巡值的更次都讲得差不离。此时将军府的舆图已经画就,取书的事情,还是安排给妹妹阿珩比较妥帖。 第24章 月离迷情4 整个冬日,阿珩都无所事事,但她的本事,也越来越多显露出来。自念有心要考验妹妹,在门口设下香灰,而阿珩却毫无惊动,连半个脚印都没留下。 她不分时间地点,总是保持着天然的敏感。 自念不知妹妹在干什么,也没功夫想妹妹要去做什么,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这日,楼氏不在,自念偷偷叫过阿珩来诓骗:“阿珩,哥哥要考考你的本事呢。” 阿珩懵懂,还以为又是什么好玩的,凑上来问道:“什么事?” 自念悄悄道:“我知道将军府里有个藏书楼。藏书楼里有好些书,只是从不肯外借。不知你有没有本事在人不发觉的情况下,带几本书来给我瞧瞧?” 阿珩既被哥哥看破了武艺,自然也不得推辞。她轻轻一笑,道:“小事一桩。只是你都不出门,怎么知道将军府有藏书楼?” 自念拿过画好的地图来,笑道:“还不是黄妈妈嘴碎,一点一滴的事情都来讲。她还吹嘘说这藏书楼是圣祖手里就开始藏的,但我想她肯定是不愿意给我带书,我这不就想到我那聪敏的妹妹来了么。” 阿珩瞧着地图,纳罕道:“哥哥,你真是神了。画得真好,就好像亲临其境似的。” “亲临其境?”自念抓着妹妹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学会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你又怎么会‘亲临’?——你是不是已经偷摸着去过将军府?” 阿珩不说话,做个鬼脸,只管纵身翻下阁楼窗户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不多时,她果然带出几本书来,笑盈盈道:“哥哥,你说得真对!那藏书楼里,有好多书呢!只是都落着灰尘,可惜了的。你瞧——”她从包袱中一本本拿出来给自念,邀功似的。 阿珩不爱读书,哥哥让她运书,她只管照着那架子,依次弄来。至于书到底是说什么,或是有无什么框架版本,她一概不怎么开口去问。 就这样,个把月以来,阿珩偷摸着,将楼上的书渐次运回又送去。自念夜间睡感不强,借着月光,苦心浸润在这些书本中。 翻过了除夕,阿珩又运书来,这次满是抱怨:“外面架子上的书,大约都看完。里头柜子里的书,全是灰尘,还锁着。我打开一看,有些都烂了——倒呛得我直打喷嚏。” 自念道:“既然有灰,你必得留意。万一给人发现,告诉了娘亲,就不好了。” 阿珩孩子心性,还在吹嘘:“那不可能,我办事,你放心。” 自念翻开一瞧,这次运来的,倒不是什么书。封面没有书名,里头也没有落款,似乎只是某人的札记随笔。书页因保存不佳而有些破损,稍稍一翻,零落成灰。不得已,自念只得尽力抄写。 书既已损坏成这样子,自然也就没有送回去的必要。自念把这些原本,都藏在春莹的房间里。他知道,母亲绝不会去春莹的房间。 阿珩运得快,自念抄得也极快。兄妹两个,几日功夫就将那柜子搬空。 自念喜不自胜,因他发现,作这札记的人是个奇才。所有医药、地理、风俗甚至于战争、兵械等,他似乎都懂一些。他经常说自己头疼,故而自称是“防风先生”。 “嗐,想这么多,不头疼才怪呢。”自念心中暗暗想。 防风先生的札记,其实算不得札记——因他好似并不为记录什么东西,书页上字迹潦草,又写又画,仿佛就是草稿纸。 若是旁人看了,自不以为意。可偏偏自念是个十分爱研究的人,他发现这些草稿并非无心来画。若是沉下心来细细看,记录了不少这世上未被翻出来的东西。 这其中,有几个问题,叫自念很是感兴趣。 其一,防风先生在明和元年至五年间,所写的东西最多,最杂。可以说,有一半以上的随笔,是这期间创作。其他随笔,相对平凡,尤其后半期,他似乎走向了宗教。 其二,防风先生提到了月离这个国家。 要知道,月离在南楚天丰十三年就投降齐国,从此国灭。南楚明和五年时,一场百年难遇的风暴将月离大部分掩埋在沙漠中,从此世上就极少有月离相关的消息。可防风先生就好似亲历那场风暴似的,他写“...如铁盖顷刻落下,瞬时盲了...” 那场风暴中,是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 防风先生提到了月离的一种草药。这种草药出自已消失的月离国,经培育后在齐卫两国都有栽植,其开花后嫣红如血,娇艳欲滴,名唤荭烟。书中又尤其提到它的种子微苦有毒,可成瘾。先生把书稿当草稿,却将红烟画得十分详细:那种子黑如墨染,眼珠大小。 自念只觉得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可总也想不起来。 其三,他似乎在创造一幅地图。只是地图太碎,总是对不起来,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唯有地图的下面,草草标注着些零碎的信息。 随着一路整理防风先生那零零碎碎的札记随笔,自念好像和防风先生本人重叠了似的,连梦中都好似被他牵引着,穿越了遥远的时空,经历他所经历的种种。 只可惜,一切都是梦幻,一切都很朦胧。 无论梦中是如何细节,可醒来后,自念总不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甚至做梦都已经梦到了结果,可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想得太多,神思过劳,不免头痛起来。想到防风先生吃防风解头痛,他便叫过春莹来,要她去买些防风。 春莹道:“夫人说,公子的病情不同寻常人,药不能乱吃乱买。因此,买药都是夫人亲自去。公子若要,我去回了夫人,一并买些来。” 自念扶着摇椅站起身来:“不劳烦夫人了。春莹,今日的药可煎好?” 春莹摇头:“正准备煎,您叫我过来。” 自念道:“一贯你是煎好了端来,不如今日我陪你煎。你可去取了小炉柴火来,我替你把药盛装。” 春莹听了,并无不可,先把药拿来,便去取了小炉,在院中生火。 藏书楼中有大量医药杂谈,自念记得分明。如今打开这包药一瞧,倒也都是些寻常东西。只是翻来翻去,发现一物,倒吓了一跳。 黑如墨染,眼珠大小。虽然此药已经被劈作好几瓣儿,但他依然认出,那是月离的红烟种子。 “已经绝种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药里?”自念捏着那药,心里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 第25章 月离迷情5 身体略好些,自念亲自去街上书铺找了一回。 翻遍了史书,只记录了月离国于天丰十三年灭于齐国,国主白钦殉国,摄政王白钊带皇室成员受降,受封阴西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记载——是啊,一个小小的国家,又是降于齐国,应当不会被南楚的史书着笔描写。 正史看不到,只好翻看野史。关于月离,最大的留言就是覆盖在沙漠下的宝藏,关于此,志怪小说倒是数不胜数。 有说当今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已越过北凉找到了宝藏;有说西林王消失也是因为去找宝藏;更有甚者,居然说月离王室还有一个逃出来的王后,带着王室血脉,就等着复国! “哈。”自念看得有趣,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一个三等将军的将军府,都是层层看守,步步监视。降服于齐国的一个小国王后,能逃出来才奇怪——除非有神仙!” 失望回家去,黄妈妈正巧来,和春莹两个人吃着花生米烧茶喝。见自念回来,黄妈妈急忙起身来笑道:“公子近来身体可好?早上听闻你出去,我高兴极了,这代表公子的病越来越好!” 自念笑道:“也是走不远,只在街角的书铺子里看看书。再远,我也走不回来。” 黄妈妈道:“年后,我们常供货的那家布匹店,从南边进了些好料子。这料子颜色也好,做冬衣做春衣,都使得。咱们这气候,不过端午,总是不肯热。因此我各样选了些备着,免得短了。” 自念笑向黄妈妈道:“替我谢过大小姐。哦,刚才你们说什么呢,我来了,你们又不说了。” 春莹倒上一杯茶来,道:“黄妈妈才说,近来马上到了邱夫人的忌日,自凝小姐也许是想妈妈,最近总是不肯好好吃饭。黄妈妈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自念抿一口茶,坐在摇椅上出主意:“自凝不过五岁,太小了。我想府中若是有手巧的,做些邱夫人日常喜欢吃的,怕就哄住了。” 黄妈妈道:“邱夫人是奴籍出身,向来也不是那坐着享受的人。小姐的一切都是邱夫人亲自打点,衣裳都是她亲自裁,小零食儿也都是她亲自做。自打她去了,也无人能学得出她的味道。可怜自凝小姐啦。” 自念道:“不过就是那些材料,还能做出什么味儿来。你们都没吃过吗?” 春莹解释:“邱夫人是月离人,所以她的吃食,我们也不经常接触。且邱夫人的性格不是很柔,日常多问几句都不行,更别提学着做了。” “月离?”自念的心一下就警觉起来,“邱夫人是月离人?” 黄妈妈也紧接着解释说:“咱们家,从老爷起,个个都是大善人。定西郡位置特殊,府中这几十号人,往上翻一翻祖籍,哪里人都有。老爷小姐,从不白眼他们的出身,只要好好干事,临了都替他们赎了贱籍,叫他们好过日子。那几年,月离国灭,又经历了天灾,很多人流连失所,大批人被贱卖掉。三夫人就是被卖来咱们这里的。”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黄妈妈一边又细细的将炉灰用小铲子挖出来,免得升起了灰尘。她不把月离当做什么神秘的人,所以说起来的语气也很稀松平常。 月离! 没想到,书上找不到的东西,面前却有一个典型的案例。 自念抱着侥幸问:“我倒是没有见过月离人。他们可有什么特征吗?” 黄妈妈哈哈一笑:“都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耳朵,能有什么特征?公子爱读书,或许也知道,这南楚北齐,往前数个几十年,还不就是一个国家。所以没什么特别的,你只看自凝小姐就知道。” 自念道:“你不是说,他们的吃食不一般?或者,他们的服饰、生活习惯等等,与我们也一样吗?” 黄妈妈吃了一粒花生米,想了想道:“听说月离是个很看重月亮的国家,因他们地处西面,觉得自己是月亮的守护者。所以邱夫人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都要禁食一日。她虽不曾明说,但每到那日,她的饭菜都丝毫未动。此外,邱夫人十分忌讳红色,听闻是因月离人害怕红色月亮。其余倒也还罢了,月离好似还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可不常听她说。自凝小姐倒是会一些,只是三夫人去了这一二年,没人和她说,自然也都忘干净了。” 春莹跟着说:“其实不论哪里的人,百姓们都只想好好过日子。但凡能安身立命,谁愿意四处去跑呢。” 自念的思绪却好似一团毛线一样开始缠绕。很多事好像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他逐渐听不到黄妈妈和春莹在说什么 月圆之夜禁食——月圆之夜,母亲从不吃饭。那时候只以为母亲是省下来给他们兄妹俩吃。偶尔问起来,母亲曾自己是思念家人,敬奉月神,故而也拒绝进食。 忌讳红色——母亲从不曾穿过红色。也许从前有很多不被重视的生活习惯,都被贫穷的底色给遮掩。可现在想来,许多事是这样的巧合。更何况,母亲还能配来月离已经绝种了的荭烟草。 自念心中猛然一动,想到:“难道说,我母亲也是月离人?” 可邱夫人本是月离人,母亲的这些情况这样明显,邱夫人不会发现母亲的生活习性是和她如此相似。若邱夫人发现了,为什么她与母亲那样不睦,却从不拆穿她? 或者,邱夫人只是做一个幌子,她用她的坏脾气,来为母亲掩护。 春莹笑着摇一摇自念的手臂,道:“公子,你又发呆,你总是发呆。” 自念回过神来,又笑问:“邱夫人的脾气,真那样不好吗?好似你们都不喜欢她。” 黄妈妈拍一拍手中的花生皮:“不怪她脾气不好。邱夫人从月离来,吃了许多苦。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被转卖了好几道,才卖到咱们家来。所以总是防备心很重,别人说的话,她就容易放在心上。可到底,我看她也算个善人。” 黄妈妈又劝自念:“虽然咱们夫人当初离开将军府,有邱夫人挑拨的关系,可是邱夫人后来也很后悔,临终前,还为此事遗憾,说没能看到你们两个长大。公子,你别把邱夫人想坏了,都是可怜人。” 第26章 将军府1 阿珩是闲不下来的。 夜里无事,在那雕花的床上总也睡不着。拿着自念给的地图,借着月色,阿珩孩子心性又起。阿珩想:“从来都只是去藏书楼匆匆来往,总也没把将军府逛遍。近来哥哥也不要书,我倒是失去了一个乐子。不如这几日趁着夜色去将军府玩一玩,也好练一练君子行止的本事。” 近来老陈终于愿意教她,只是他多为引导讲解,却极少去锻炼阿珩。 虽然带着地图,可阿珩几日了都没将将军府逛遍。 她个苦孩子出身,哪里能想到一个将军府竟有那么大,亭台楼阁、山水景色无一处相似。蹲在屋脊上,阿珩看着那偌大的将军府,暗暗纳罕:“这样大的院子,都抵得上整个黑虎峡了!” 来往的次数多了,阿珩不仅将整个将军府了然于心,连人都辨明了七八成。闲来无事,她就想替母亲出一出气:采了蜂窝,设了机关,将自如大小姐一行人蜇伤;拟作猫态,半夜做声,将芳姨娘吓得头风发作。 仗着自己功夫不错,做下这些错事也无人抓到元凶。将军府上下都只觉得这个冬日不大安宁,好似有个鬼魅黑影四处游荡,于是祠堂的香上得更多,谁也不曾想是个孩子四处调皮。 整个将军府,只有东跨院阿珩不敢去,那里常有兵士往来,且院子常常摆着诸多兵器,看来院中人并不好惹。 一日,明月高悬,将军府中静默如斯。阿珩已将将军府逛遍,无聊至极,看着东跨院,她不免心下发痒。 阿珩自屋脊轻轻跃下墙头,只听得院内十分寂静,堂屋也是窗户紧闭。拉开窗户一角,只听屋内哗啦啦水响,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男子躲在一口缸内沐浴凉水。 他站起身来时,全身都是伤口,新伤旧伤叠加,纵横交错。尤其是左边胸口上赫然有一处碗盏大的伤口,凹凸层叠宛如一朵切坏了口的芍药。 阿珩她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样场景,心里只觉五分恐怖,五分疼惜,百感交集之下恍了神。 “何人!”男子惊觉身后有人,慌忙披上衣裳,瞬时脚下用力,穿过窗户,将阿珩抓了个正着。 那男子抓着阿珩的后颈子,如同抓着一只猫。待看清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他语气放得略轻了些:“好一个梁上君子,敢偷到将军府来,你也是有胆量。” 阿珩心里不服,劈手来伤男子的胸膛——她晓得他那里有个新伤口。 她想,这人吃痛时,必然分神去护着伤口,她就能借机飞去院去,那时他再也抓不到她。 男子倒是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心狠,一掌劈过来,把旧伤添成了新伤。男子吃痛,捂着肩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定住。 瞬间右衽血色斑驳印出,滴落成线。 阿珩没有想到那伤竟是如此脆弱,沾沾自喜的表情瞬时沉下来,心里满是愧疚。隔远远的,她似一只猫一样站在墙头上,歪着头问:“你...没事吧?” 那男子盯着阿珩看了几眼,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他并未再追出来,只返身道:“你下手倒不轻。快回家去吧,别再这么调皮。” 阿珩跟随师傅练武,听教的都是些正义之辞。师傅吃素,她也多素餐。往常她连兔子都不愿意杀,今日见男子被自己打出了血,呆呆地只觉自己做错了事,内疚之下一夜都没能睡着。 自那以后,阿珩的招式就多了几分犹豫,每每出击,总能想到自己那一夜伤到了他。 陈破尘看出他的犹豫,教训她道:“你刀上收三分,脚下又刹几尺。若真遇见了敌人,早给人家当了磨刀石。” 阿珩痴痴道:“哪里来的敌人?我又不杀人去。” 陈破尘被噎住,无法回答。 阿珩其实知道,东跨院那男子是她的大哥云自成。 母亲以身作则,从不肯与将军府来往。在她心中也总觉得,将军府的人都是眼高于顶、仗势欺人的坏人。她与自成的那次交手,是她和将军府的第一次联系。这次联系,让她觉得将军府并不似她心中想的那样不堪。 每每再爬上将军府的屋脊,她心中开始幻想将军府中其他人的生活。尤其在想,自成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自成的性子可与那将军爹的一样吗?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可也都喜欢吃炊饼吗? 但也只是无聊时想想。 她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对除了母兄以外的人报有亲情方面的期待。 或者说,她天生盛不下太多情感。 因母亲曾说过,田七对伤口很好,所以阿珩在山上采了几支野生的田七,要去送给自成以表示慰问。这日夜里又悄悄来到东跨院,只见自成一动不动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休憩。大约是怕月光雪色晃眼,所以他面上盖着一条手帕。 小厮送了一小碗药来,他只是示意放在旁边,那碗药借着月光反射着柔和的光晕,一看就又浓又苦。 阿珩从墙头上悄悄跃下,如一只小猫轻巧。 自成脸上的手帕动了动。 但他却并未起身或者睁眼,还那样静静躺着。 阿珩站在自成身后,涩涩开口:“你——你的伤口好了不曾?”自成玩笑口吻:“托你的福,好些天也没去营中点卯,在家闲坐。” “你到底好些没有嘛?”见自成不肯直接回答,阿珩伸手去拿他的手帕。 只是自成似乎早有预见,没等阿珩碰到手帕,他就翻身而起。那手帕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如一只灵巧的鸽子,怎么都落不到阿珩的指尖中去。 阿珩赌气,她想:“师傅都夸我武艺有天分。你又带着伤,怎能比我厉害?”于是使尽全力翻转跳跃,学到的武艺都用在争夺这条手帕上。 自成虽然带着伤,可毕竟是武艺超群的少年将军。他仅凭一只右手,也可尽情拦截阿珩的攻击。 一向阿珩练武,都是对着木头、向着山林。今日与自成交手,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功夫还很不到位。自成的武艺攻守有度,轻易看不出破绽——且他还带着新伤。 武了半日,阿珩认输:“不打了。我功夫不到位,我不如你。”说完,蹲在一旁生闷气,再不同自成讲话。 自成笑呵呵,只把放在旁边那一碗浓浓的药端过来,一口喝下去。显然自成是个很克制的人,这么苦,他都不曾皱一下眉头,只是嗓子里微微吭了一声。 阿珩从小就闻着哥哥的药味长大,自然知道药不能冷喝,不免关切了一句:“药都是要热着喝,你这一碗,都快冻上了。” 自成见她不高兴,笑着来开解她:“你不过十二三岁,又是个女孩子,能与我这样战场厮杀的人对打几十招不落下风,已算是奇才。若你此刻打得过我,那我也没脸面再去保家卫国了。你该知道,你学武是为了好玩,可我学武是为了保命。我每时每刻面对敌人都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百炼方才成钢——输给我没什么丢脸的。” 听自成这样讲,阿珩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学武是为了什么。 第27章 将军府6 自成的院子,就好似阿珩的后花园,她觉得好玩极了。自成似乎也并不将她来来往往放在心上,随便她愿意来就来,他也从没有苛责过。 为了探寻更多关于自成的秘密,脑子不好的阿珩还逼迫自己识字念书,惹得楼氏打趣她:“怎么,咱们的山猫小姐要考文状元?” 阿珩懵懂,很多书,只认字,连成一句就看不懂。有些话,听着好玩,连成一段就听不懂。有时候待在自成房里,阿珩拿几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 这里不是四处浪人的黑虎峡,不是那如同牢狱的马蹄巷,这里安全、宁静,是阿珩觉得最温馨的地方。 自成伤退在家,本也无聊,阿珩算是这缓慢岁月中的一个变化。 有时自成看阿珩皱着眉念书,那样子倒好似从前养丢了的那只小狸花猫。所以他也会抬手,去替阿珩摘取头发间不知从何处勾来的细小的枯枝败叶;或者有时,亲自去烧一碗奶茶来,凉温了唤醒她来喝。 阿珩不贪心,不是每日都来,来了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今日天寒,自成将地龙烧得更加热,阿珩拿着书,不觉就多睡了几分。 待迷迷糊糊醒来时,只听外面一声大叫:“少爷,宋公子来啦!”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就从远而近地传来。伴随着这脚步声,那厢一个男子不满叫喊:“我来,还要通报吗?” 阿珩躲之不及,还未听自成安排,便一溜烟窜到房梁上去,躲着听他们讲话。 两厢见礼上了茶。宋公子道:“你家的门不好登,一进传二进,就叫我在外面冻了半日。以后,我还是翻墙进来比较快。” 自成道:“你就欠你大哥的打。你也是成了家的人,总是不稳重。” 宋公子哈哈一笑,道:“莫提我大哥,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说到成家,算来我还小你两岁,不知你什么时候成就姻缘?我可告诉你!——”后半句,他倚着自成的耳朵讲话。自成顾念上房梁上的阿珩,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睛,唰一下红了脸,推开宋公子道:“你越发不成样子了!” 宋公子笑他:“你也太老学究了些。不知道的,以为你四五十了呢!” “说正事吧。”自成定了定神,恢复了神色。 宋公子道:“上面的意见下来了。对你,还是要罚。” “哦。”自成似乎并不惊讶,嘴边挂着一丝苦笑。 宋公子接着说:“你这个身体已然是这样了,这个校尉不做也罢。元帅做主,叫你去做个督校佥事,帮着看今年的九思营选拔。嘿,吃那么大一个败仗,从五品到七品,也不算罚了。” 他丝毫不掩饰提及好友的伤心事,当做笑话一样来说。 “九思营?”自成重复了一遍,想了一阵,又说,“今年还开吗?” 宋公子道:“谁知道呢。且今年形势大有变化,元帅的意思是多从民间征些兵来。”说到后面,他声音又小了几分:“大概最近又缺钱了。” 二人再也没聊什么特别的,打了一阵哈哈,宋公子就告辞了。 阿珩才要下来,只听外面又来报:“少爷,大小姐从内院来!”自成向上瞄了一眼,示意阿珩不要轻举妄动。随即整理衣裳,恭敬迎接长姐云自如进来。 自如一进门,先“哎呀”了一声:“自成,你卧室怎么这样凉。”她亲自翻着地龙中的火星,嗔怪自成不知爱护自己。 自如大自成五岁,年已二十五还尚未婚配,为这个家,她奉献了青春。长姐如母,自成亲自奉茶笑道:“我近来身体好多了。烧太热还上火。” 自如叹气道:“自你这次病了,我才觉得你乖巧了些。你在外面,我终日悬心,就怕你又出什么事。”喝了一口茶,又笑,“你病着,拉不得弓,耍不得枪,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给你把亲事定了,你以后也好放心去建功立业。” 自成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又提这个做什么。我还不想成亲。” 自如语气有些沉重:“你虚岁都要二十了。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出生了。” 自成在长姐面前,最怕聊这个话题,不等长姐说完就连连摆手:“莫说这个,莫说这个。” 见自成实在抗拒,自如便也再不提。她自己不曾婚配,实在不能“以身作则”。于是她又提起另一件事来: “三夫人去了之后,父亲身边再没个能说话的人。芳姨娘性子虽好,但不得他的意。好在楼夫人回来了,父亲看着也高兴。只是楼夫人大约怀着些戒备,既不肯住进来,也不许那两个孩子与我们有往来。我是来和你商议一番,看怎么做才圆满些。” 向来自成不管内院的事,长姐掌家,他从不与长姐意见相左。今日听了这事,他沉默了一阵,说:“她们母子三个,毕竟不曾被明媒官证,贸然住进来,很多事不好办。依我看,父亲大有致仕的念头,不如等两年,到庆州后,许多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好办了。” 自如点头道:“父亲也是这么说。”又微微叹气,“母亲去世的时候你还小,自楼夫人进门以后你就不大亲近父亲。我怕你心里有什么别扭。既然你也同意,我便宽心了。” 自成道:“咱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倒生分。” 目送长姐自如走后,自成眼底又恢复了从前一般的沉静。他坐在桌子前,叫阿珩:“还不下来吗?” 阿珩落地如蜻蜓点水。她问:“你不喜欢楼夫人吗?” 自成背对着她整理书籍,并没有回答。阿珩又问:“你不愿和他们成为亲人吗?” 自成把一本书放在高处,看似好像不经意:“我愿不愿意没什么所谓。”他转过身来,盯着阿珩:“那你呢,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也许他早知道阿珩的身份,只是他向来缄口不问。 阿珩不说话。 自成坐下来:“你我的意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早就绑在一起。你还小,有些事不大懂,我们两个谈这些话,也有些太早。” 第28章 将军府7 是夜,阿珩有些神思游荡,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楼氏来送甜汤,见女儿发呆,她的手便覆上女儿的眼睛去,想捂着女儿的眼睛玩笑一番。谁知她才伸手过去,阿珩就迅速精准躲开她的手,仿佛眼后长着一个眼睛。她脸上不大好看:“阿娘,别闹。” 楼氏诧异问道:“阿呀,你这个小丫头。你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吗?你怎么知道是我?” 阿珩不答。 楼氏放下甜汤,转而问道:“你发什么呆呀?” 阿珩说:“阿娘,到这里的这些日子,虽然吃得饱穿得暖,但总觉得空虚。游来荡去,也专是淘气。要么,我去当兵可好?” 楼氏正在用心吹凉甜汤,这句话只把她吓得碗勺一震:“你怎么有这个想法?战场不是玩耍的地方!” 阿珩不服:“我不是去玩,我有自己的一腔心愿要去实现。说实在的,我觉得我比男人更厉害,为什么男人们去得,我就去不得。” 楼氏吹着甜汤,心下慌乱,镇定了一番心神,勉强笑对女儿道:“你的炊饼生意还得照顾呢,又说什么要去打仗——我告诉你吧,别说你了,连将军以后也不打仗了,我们马上要去庆州。” “将军不打仗了?” 楼氏把甜汤递过去:“将军已经给大元帅写了辞呈,要返乡养老。元帅已经答应,并写信去给皇帝奏明,应该不日就有回音。到那时,我们一家子就要搬到庆州的乡下去。庆州那边,听说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咱们到了那里,就再也不用受战乱之苦。你可别想多的了。” 阿珩略略有些失落,一口甜汤含在嘴里,模糊说道:“哦,好吧。” 过了年后,明明已是早春,却又莫名下了几天雪。到立春时,早起阿珩上山去找师傅卖炊饼,但只见破庙大门紧闭,师傅也寻不着踪影。 驴倒是还在。 喂过了驴,阿珩做过了功课,只好又下山来。 关在这马蹄巷的院子里的阿珩,比山山上拴着的驴还不得自由。 无处去玩,又摸到自成这里来。上次他们兄妹冷脸了几句,阿珩再没去打扰过自成。这几日,她有点想他。 他温和有趣,又不骗她,是个很好的朋友。 春夜霜冷,月如银钩,心里那样犹豫,脚下功夫却很快。阿珩借着星光翻入东院去,踏雪无痕。她的轻功已精进了许多,自成若不是全神贯注,很难再发现她的踪影。 烛光下,自成抱着一个手炉,缩在一旁椅子上。之前那个宋公子,大半夜戴着黑斗篷,正在低声说些什么:“……王晋大人不日要动身回京去,这几个月,他查了不少的东西。但元帅并不在意,只说九思营今年还是要开,还要扩招。” 自成点头不接这个话题,又问:“你大哥还没有消息么?” 宋公子道:“快别提了,我的心就没放下来过。你知道——今春多风,白石坡三百里处正巧有个古城遗址,吹出来一批干尸,从马匹、物料和其他的物证来推断,这应当是明和五年进去的那一批。只可惜,五百个人,只挖出来不到一百,其他的,或许又埋在别的地方去。我大哥生死连个音儿都没有!” 二人彼此叹息了几声,后面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宋公子说时间太晚,捂着厚重的兜帽告辞而去。 自成有官职,不拘白日黑夜,他院中常常来人谈事,谈的事情,也都无聊。今日阿珩听了一通,也听不出个重点,正盘算着要回去,却只见自成打开门,借着月光对她喊道:“你来了吗?” 阿珩只得如一只蝙蝠闪进门去,问:“你总能发现我。” 自成关上门:“其实没发现你,我只是诈你罢了。”他哈哈一笑,似乎很开心,“我只要对着窗外这么一喊,你就上当了。” 阿珩问九思营:“今天你们又提到九思营,那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你去管?” 自成本就是九思营选拔出身,曾几何时,他为此身份颇为自豪。阿珩愿意听,他倒是不设防,也愿意讲。 他当阿珩是个痴痴的孩童,他当阿珩是他孤独时候的倾听者。 昔日,圣祖征战于西北,曾感叹天分六洲,地分九国,虽是同源,而不同治,因此吟唱《九思》章,与古人同悼伤之情。那时,为复国土,保万民,圣祖于西北大军创立九思营制度,为国遴选精锐。 选入九思营的人,本就天赋异常,经过圣祖的亲自训练,即可成为以一敌十的精兵强将。这些九思营的营生们或是编入各个军中,以增强综合实力;或是组成突击队伍,由圣祖直接率领,达成最终目标。 一批一批的九思营,代表着荣誉,代表着实力,故而在圣祖手里,九思营也被称为另一种形式的“武举”。 后来,西北四郡稳固,九思营就再未启动。 孟元帅驻扎西北后,为尽快整顿军务,增补人才,他效仿圣祖,秘密亲启九思营。此事他并未向并兵部和吏部呈报,大概是他觉得没什么必要。 还是孩子的云自成只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军营,就被孟元帅的人看上,参加了一次选拔。参加那次选拔的,还有元帅的侄子孟兴等。他们这一批,是孟远川亲自训练出来的英才,与孟远川有着深厚的师徒情分。 只是后来,九思营逐渐就变了味道。 官场上有人听闻这“小武举”的消息,送些子弟过来,以钱财贿赂其中,让这些子弟们可以借此背景轻松混个武官。更有甚者,费心活动一番,什么也不求,就只为了送一大笔“报名费”给孟远川——他们只是找个名头给孟远川送钱,为的是攀上孟远川这个高枝儿罢了。 不知孟元帅是日理万机忽略了,还是被人蒙骗不知情。总之,他没摆在明面处理过。 当然,九思营开营选拔,也还是有正面影响。每年还是会有一批精锐被选出来,替孟远川圆上这好名声。 但九思营没有固定的开营时间,也无固定的考核标准,每年都只看孟远川的需要。相传,他通过九思营的选拔模式,私养了一支最精强的大军。这只神秘大军,只受孟远川一人调遣。其成员、任务、归属等所有信息,都不曾公之于众,只有他知道。 阿珩听了,自言自语道:“怪道那个人说孟元帅‘又缺钱了’。原来他只要稍微放出个声儿去,就有人来给他送钱。” 三年前,京中派来了巡察使蔡晟。这蔡晟官至户部侍郎,是个算盘仙君。 从前也不是没来过巡察使,可来了之后,大家只要明面上看过去,几乎不会有什么大风浪。只可这个蔡晟最是计较钱的问题。他名义上是来查军需费用,实际上却是来查九思营贪墨实情。元帅对他十分不客气,并不配合蔡晟的工作。一个月后,蔡晟带着他的账本回京述职。 只是没几天,京中传来消息,说蔡晟在进京前一夜死于官驿。 蔡晟一案,由当时的刑部尚书张秋梧两日告破,凶手是自孟远川麾下西北大军报了伤退的老兵。此人声称是孟元帅秘密指示他杀人,可单靠一张嘴来说,手中又全无证据,最后这老兵病死狱中,此事大约不了了之。 蔡晟的死亡,一下子将九思营捅破出去,给孟远川带来了不小的流言阴影。有人说他倨傲亵渎圣祖,有人说他养私兵意图谋反。怎么说的都有,甚至于朝廷上也吵起来,只是宫中却一直没有明示意见。 后来京中又专门派了三品大员王晋来此巡察。王晋来这里,对巡察之事并不上心,反而比较看重孟远川的用兵之策。 一个月前,一队斥候在行进过程中,遇到了一夜风沙。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山石后面躲避风沙。可待风沙结束后,大风从沙地里吹出了一拨工建兵尸体,很快他们判断出,这是孟远川大概于明和五年派出去的一支军队。 王晋身为巡察使,不仅没有彻查此事,还压下来密不上报。不久就有消息传出去,认为孟远川明面上是派人去开凿行军道,实际上有人是替他去挖掘月离的宝藏。 第29章 小妹出征1 今年倒春寒特别长。 清明已过,师傅还不肯下山去营业,说是自己冻病了,也许要等到夏天再去。阿珩是个勤奋的人,无论暴雪还是大雨,她没有一日惫懒,日日来都山上练功。老陈被迫日日“点卯”,不得已他只得将自己剩下的两门武艺循序传给阿珩。 不然阿珩不放过他。 阿珩捧着自己前夜做的大包子,虔诚奉在师傅跟前,道:“知道师傅不爱吃荤,我特意做这萝卜馅儿。” 陈破尘在破旧的庙房里拨弄着火堆,身上一团不知是什么的毛皮被火星子烫得零零星星。他倒没看包子,盯着阿珩道:“最近你的日子过得富裕。我瞧着今年的衣裳比去年的要好很多。” 阿珩点头道:“我不瞒师傅。近来家里发生了大变故,日子稍好过了些。但家里怎么变都无所谓,我还是我,师傅也还是师傅。” 她把在将军府的事情都讲给师傅听,师傅是她最好的朋友。 陈破尘看着阿珩因为真诚而溜圆的眼睛,也笑了:“只要过得好就好。人活一辈子,都图个安乐。” 阿珩想着自成,问师傅:“师傅,学武是为什么?” 陈破尘烤着包子,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高兴就学,不高兴就不学。” 阿珩不满意这个答案:“怎么能没有为什么呢。” “呵。”陈破尘笑道:“世间事,都要追求一个意义吗?——那太累了。我教你武功,只为你我都高兴,倘或再强加一个意义,那性质就变了。” 阿珩道:“听不懂。” 陈破尘一边吃包子,一边盯着某处发呆。一口包子,嚼了许久才咽下去:“你这包子,拿什么包的,根本嚼不烂。” 阿珩不接这个话头,专是说自己的事情:“师傅,我学了武艺,专是胡闹。我应该去当兵,我应该去那里,在那里,我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陈破尘又开始发呆,呆了一阵,道:“想去就去吧。” 阿珩又想着自己最大的愿望:“若我牺牲了——师傅,你记得把剩下那部分的‘君子行止’写出来烧给我。” 她还惦记着练功的事情。 陈破尘把烤包子的棍子往火堆里头一扔,道:“我在佛前算过,你是个长命百岁的人。你放心去,不高兴就回。” 阿珩点头。老陈背过身去,在大佛的脚底下掏什么。掏了一阵,取出一个毛皮袋子来,翻出一把短刀。他把这刀郑重放在阿珩手中,目光殷切:“这刀是我师傅留给我的,我从没用过。我一向教导你存善心,念慈心,可是去当兵,是要见血的。这刀放在靴筒内,也可算作一个保障。如有一天不得不用,你也好有个趁手的工具。” 阿珩慎重接过,放在自己的靴筒中。 得了师傅的首肯,阿珩欢天喜下山来,冲着自成说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自成听了,目瞪口呆,连连摇头:“不许你去,你当是小孩过家家!” 阿珩不服气:“凭什么当兵只得是男子。多少男子都不如我。” 自成道:“话说得有理,但行不通。你是个女子,连第一关体检都混不过。我不允许你去。” 阿珩道:“我都听到了,上面让你专管那什么九思营。你是长官,体检这点事,不是难事。”她为自己脑子转得快而自豪,挂着一脸得意等夸奖。 谁知自成还是不同意,合上书本,正色向她,一张脸几乎将她逼到桌面上。他一字一顿,说得严肃:“决不允许你去!”说完,又拿眼睛剜她,吓小孩似的说,“听好,从今以后,你不许随意来我这院子,也不能翻我的东西。不然,我……”后半句也没想好说什么,只好用书打一顿她的头。 他从没有这样凶的语气。阿珩听了不舒服,倔脾气一上,发誓要做出个名堂来给他看。 次日去街上溜达,县衙门口募兵的告示还贴着。只是城中青壮年已被征的差不多,所以告示前也并无几人。 她大剌剌走上前去,喊道:“我要当兵。” 公人扫了一眼,眼前这孩子身高不足五尺,又是那样的瘦弱样子,活是半截竹竿成精。公人摆手道:“不足五尺者,我们不要。” 阿珩道:“我虽不高,却有些武艺,你收了我,也好交差。” “哼。”那公人都懒得站起,长长伸一个懒腰,插着手问,“你有什么本事,使出来我瞧瞧。” 阿珩见他旁边放着一条破板凳,她上前去,只轻轻一掌,板凳瞬时裂成两半。 那公人虽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十分当个事儿,只咂巴了两下嘴:“破板凳什么稀奇。你把我这桌子砸开了,我亲自去推荐你。” 那桌子柳木所制,足有两寸多厚,多年使用下来,漆面油光水滑和镜子似的。公人斜着眼睛,两个指头咣当咣当敲着桌面,明摆着就是不想要阿珩,只是想让阿珩知难而退罢了。 阿珩知道,那柳木的桌子比她的骨头结实,一定是劈不开,故而老实说道:“这桌子——就是利斧来劈,也得劈十来下。” 那公人道:“原来你知道啊!这破桌子上了战场,尚且还能挨得起几板斧。但你这样的脆皮身子去,被一刀剁成两半,刀刃都不带卷的。” 阿珩急忙又补充道:“我会使刀!” “使刀谁不会?”那公人用手驱赶着身边的苍蝇,不耐烦道,“早上吃的大盘鸡,还是我亲自用菜刀剁开的呢。” 阿珩道:“我的刀很快。” 公人紧接着跟上一句:“那你去铁匠铺找找活儿吧,我看挺好。” 公人把腿高高抬起在桌上,用蒲扇驱赶着苍蝇,又准备睡下。眼见眼前这小少年俯身去捡那破凳子的碎块,他还以为少年要捡回去当柴烧。刚要闭眼,只觉眼前什么东西闪过,再睁眼一看,一只苍蝇立在距离他鼻子不到一寸的地方痛苦挣扎。 而这只苍蝇,就戳在那少年手中的木刺上。 公人倒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在桌子上的腿缓缓落下来,坐直了身子,拿起笔来问道:“照身帖子有无?哪里人士,父母在否?识字否?” 阿珩想了一阵,道:“我叫楼珩,黑虎峡人士,从小流浪,会念几个字,不会写。你说那照身帖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黑虎峡?”那人斜觑着眼睛,“那地方居民混杂,多是乞丐流民。你从小流浪,倒还会念字?” 阿珩眼睛一转,扒瞎道:“我在龙泉山的和尚庙里做过工,和尚念经的时候,看过几个字。” 那公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反正他也不在乎,只点点头,拿过纸张来,道:“画个押。去那边等着吧。” 阿珩握着笔,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楼珩”。 在自成的书房中,也留下这样一张留名“楼珩”的信纸,上面写着: “我去当兵了。” 第30章 小妹出征2 自成外出回来,发现书房中这歪斜的几个字,心里大叫了好几声“不好!” 这才六月不到,自成上任的批文可是在六月底,他暂无权在军营中行事。阿珩的命要紧,他不得不带伤跑到营区,四面打听近来新招情况。一知道最新一批驻扎在胡子屯,他便火急火燎地奔到那里去。 校场教头赵三千听见他来,亲自迎接出来,笑呵呵道:“哟,云校尉今日怎有闲工夫来我们这里?有什么指教啊?” 自成抱拳:“赵兄又笑话我。一战落败,早已不是什么校尉。你再这样说,那就是存心笑话我。” 赵三千身后,一批新兵在朦胧黑的入夜,笼着篝火听教令。自成伸着脖子张望了一阵,看又看不清,尬笑道:“赵兄,收了好些人来?” 赵三千也回头看了一眼,道:“一个多月,凑了百来个人。现在兵马紧缺,要求低,半大的孩子都送进来。岁收不好,有些孩子们宁愿待在军营也不愿回家去,就为有口饭吃。现在军营里养不住那么多孩子。我正打算明日故意的考一考他们,吓唬吓唬,弄回去一批。” 自成笑道:“你这是罗汉面相,菩萨心肠。” 听着不像什么特别好的话,赵三千哦了一声。 赵三千见云自成像个鹅一样伸着脖子往后张望,不自觉也跟着望。一边望,三千一边说:“听说你现在专管点兵练兵的事儿,那你岂不是我的直属上级了。” 自成道:“月底我才能去上任。赵兄,我伤病这几个月,做不得事,要是你不嫌弃,我上你这来效力,别的不济,文书上总是行的。” 赵三千勇武,苦功多过功劳。后来受了伤,就下放到教武场来训练新兵。他读书不多,是个糙汉,文书的事情,最是头疼。听自成这样说,慷慨回道:“那敢情好哇!有你在,我头疼的事可就没有那么多了!可惜我却没钱给你发酬劳。” 自成道:“管饭就行。” 是夜,自成便走马上任,自称副教头。又自掏腰包,买了许多酒水来,将里里外外的人都敬了个遍。尤其是赵三千,被自成一顿忽悠,喝到半夜,酩酊大罪,鼾声如雷。 新兵营帐外,自成揪着阿珩的衣服,低声呵斥道:“你这丫头,存心捣乱!若被人发现你是女子,瞒报身份一遭罪,亵渎军营一遭罪,欺君又是一遭罪!你有几条命来抵!” 阿珩道:“所以我留了纸条给你。” 自成气得牙痒:“我只是个七品的佥事,能有多大本事护着你?若不是恰好新兵教头是我故交,今日你就要被砍了头去。” 阿珩道:“现如今,我已进来了。咱俩干也是干,不干也是干。难道你有本事带我逃跑吗?” 逃兵的罪也不轻呐。 自成恨恨问道:“你同你阿娘说了吗?她也同意你来么?” 阿珩这才稍有愧疚之色:“我留了字条,说我要去闯荡江湖。我不要关在家里。” 冥顽至此,自成气得牙痛,又说:“明日体检,所有人脱光了站在日头底下给人检验,你可怎么办?别说我,神仙也帮不得你。” 阿珩压根不当回事:“我想你定有办法替我糊弄过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这碗饭你替我吃了、给我十文钱或是替我点卯——这样的小事一样,她似乎觉得这事很简单,简单到都不需要她调动情绪。 自成偏头痛:“我替你糊弄一次,能替你糊弄两次?能一直替你糊弄下去?” 阿珩道:“想太多不好。你只管明天的事吧。” 自成气的眉毛都颤抖起来,几次想要骂她,几次说不出话,只把手指停在半空,对着她的鼻子颤了几下。 次日,果然来体检。 所有新兵脱光了站在日头底下,几个兵士拿着棍子,逐个翻转检点。阿珩报了腹泻,自成糊弄赵三千:“瞧他全手全脚的,也没什么问题。反正我们后面要考他,但凡他通不过,就弃了他。” 赵三千也不放在心上,他本意就是要将一些孩子筛出去,体检不体检,也没什么重要。 好巧不巧那日早上开始下雨。定西郡偏北,不过夏至天不热,早春的雨还是有些冷。 赵三千将新兵们带到一里外的山窝里,冒着比猫毛还密的冻雨,开始了他所谓的“考核”。 眼前草地上插满了地桩铁网,附有锋利无比的铁片。天色不佳,那锋利铁片在冰冷的雨滴中闪这暗光,更显锋利冷酷。 赵三千叉着腰,声如洪钟:“这第一关,就是‘过嶂’,一炷香内不能通过者,就别怪我不收你了。”说罢,卫兵已端上一香炉,那香却自他说话时已经点燃。 童子们三五一群,窃窃私语。密密麻麻的铁片、木刺摆在眼前,这一趟就算过去了,也必定要满身是伤。 “一群废物!战胜恐惧,是当兵的基本素质!”赵三千见还没有人冲上去,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 一声喊过,阿珩就冲了出去。 在混浊的泥水中、锋利的铁片下,阿珩像个泥鳅一样,迅速往前爬。她身形娇小,只要小心头顶与眼前,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反观后面的人,块头都比她大,不是刮到了脸庞就是勾了头发,狼狈不堪,惨叫阵阵。 待阿珩从泥水中爬过,才燃了半炷香。 赵三千毫不客气,一炷香燃尽,后面那些人,无论是高矮胖瘦,一概不要。这就弃了十来个去。 第二关,是绳桥。 山窝中有一水塘,水塘两侧举两根高木,在这两根高木之间,一道绳桥悬挂其上。 下面有一人悄悄说道:“好高!绳桥最是软,掉下来也得疼个把月。” 又有人低声道:“从未听说新兵就要考这个的!为当兵那几个子儿摔断了腿,可就不值得了。” 阿珩一见这软桥,还十分轻敌,心想:“此桥于我来说,犹如康庄大道!我不用轻功,跑也跑过去。”一边想着,一边脚底下已然冲上前去,又做了第一个冲锋者。 谁知才走到软桥中间,那池子里竟飞出百来条食人飞鱼!阿珩没见过这等东西,不防之下被鱼儿咬住,那鱼儿的牙齿如狗牙一般深深嵌入肉里,甩也甩不开。 自成在下面看着,都觉得意外,对赵三千道:“这是什么东西!从前怎么没见过。” 赵三千歪着头道:“狗牙飞鱼,能跳一丈高。这东西耐活、好养、筋道,很扛饿。一个冬天,他们居然也没冻死。” 自成见阿珩受伤,语气有些着急:“这玩意用在新兵身上不大好吧,他们还没有接受系统训练。” 赵三千道:“真不瞒你说,我一个冬天没来过这里。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几只,飞得也没有这么高,只是拿来吓唬人的。” 飞鱼越来越多,几乎遮蔽了阿珩的视线。那些东西见肉就咬,阿珩身上,已可以看到零散的血迹。 几滴血掉下塘子去,飞鱼更加疯狂。下面那些人见阿珩如活肉鱼食一般,都看愣了。 第31章 小妹出征3 自成但要上去救阿珩,可伤势未愈,使不得劲儿。他只有推着赵三千:“快想办法!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赵三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若阿珩不慎跌落,他们来不及救治,阿珩就会被鱼活活分尸! 正在担忧之时,有人忽然叫道:“瞧!那童子闯出来了!” 众人看去,只见阿珩腾空而起,以衣裳为工具,扫过眼前鱼阵。待阿珩迅速掠过软桥再落地时,衣裳内一包飞鱼尚且还活蹦乱跳。 这一招,叫做老陈摘花。 夏日,玫瑰盛放时,老陈给和尚们摘花做鲜花饼,他并不一朵一朵的摘取,而是拿着簸箕,如砍刀略过花丛。待他收了簸箕,顶上鲜花一朵不落尽数被囊进簸箕,绿叶却没几星。 老陈摘花,使的是精准的巧劲。簸箕在落下时,就已经被设计好了路线。簸箕精准地按照老陈预设的路线摘下花朵,甚至于花都没反应过来。 此刻,周围人群一下哗然起来,没想到阿珩的本事这样大! 云自成把手搭在赵三千的肩膀上,一口气这才放心呼出来。 其他人无那好功夫,赵三千自然也不敢再冒这个险。现在并非缺人的时候,他私心只想要六十名新兵。 所以他又开了第三考。 还是在那训练场内,立着些梅花桩。 自成交手臂与胸前,看赵三千耍花样——梅花桩没什么难度,新兵又不可能上去给他打一套拳。 赵三千道:“当兵没有力气不行!这些梅花桩,太老了,总是晃。你们两个人一组,替我把他们拔出来。” “呵。”自成禁不住笑了。赵三千虽是个糙汉,倒很有趣。 这也挺好——自成心里想,阿珩虽然轻快,但轻快也是她的缺点。别说她力气小,不可能拔出梅花桩,就算是赵三千那样的汉子,要拔出桩来也不容易。 阿珩哪里怕,上前去晃了晃桩,发现这些桩并没有赵三千所说的那样老。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很多桩都深深嵌入石头缝里去。 她回头去看自成,自成在盯着她得逞似的朝着她笑。自成一笑,她就更加倔,一定要拔出这木头桩子来。 这时,雨已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光辉来,照耀着草地上刚发的嫩芽闪着细碎的光。许多人已经行动起来,用脚踢,用身体扛,训练场上一片喊声。 阿珩落了单。 在比拼力气的场合,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最瘦弱的孩子组队。 忽然,阿珩看到那嫩芽周围,好似蠕动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群抬着嫩芽的蚂蚁!它们队列有序,将嫩芽搬运到一个桩的底部去。 “哈!”阿珩欢喜起来,“蚂蚁们在此安了家!” 在黑虎峡捉鸟捕兽的经验,让她对自然有着敏锐的感觉。蚂蚁在桩下安家,那桩已大可能已经被掏空了。 她又想起来师傅说的:“坐佛一功,四两拨千斤。” 阿珩比对着那桩,稳扎地面,气沉丹田,只觉得浑身之力聚在一齐,只听一声大呵,那桩应声而断。桩下蚂蚁,忽见天日,正在四处逃命。 随着那桩到底,赵三千的眼都直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孩子有这样大的潜力,竟以小小一掌,推断了碗口粗的木桩。他速速过来查看,虽看见了蚁穴,仍感到不可思议。他拉着自成,道:“校尉,你瞧见了没有,你瞧见了没有!这孩子又聪明又厉害!” 自成的眼神从蚁穴飘到阿珩身上,又飘回蚁穴,挠着鼻子提建议:“他这也不算拔出来的……” 他就是要她走。 赵三千不同意自成说的话:“这样好的苗子若不留下,那我还训什么新兵!” 香已经烧完,如赵三千所预料,只留下了不到六十个新兵。大家这才领了衣裳帖子,互相认识。 午间吃饭时,有一童子,他见阿珩身手不凡,有意与之交往。吃饭的时候,故意坐在阿珩旁边,悄悄道:“我叫天誉。你叫什么?” 师傅说过,慎交慎言,尤其是无事献殷勤的,绝没有什么好事。 阿珩扒着饭,没回答他。 天誉道:“咱俩年纪相仿,既然有缘到一处,你我二人何不结交,以后也好有个伴儿啊。” 阿珩还是不理他。 那天誉倒是很好脾气,见阿珩不理他,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坐在阿珩旁边,慢条斯理吃他的饭。 午饭时间,也是无处可去,童子们自然也三五成群,说话消食。 一人摸着伤痕叹气道:“当兵的苦哟!原指望着混口饭,谁知这第一天,就吃了这多苦。” 另一人年纪稍大些,恭维道:“我瞧你身手也不错,断不是普通人吧!” 那人微笑道:“家父小小有个官职。我自小倒也在武馆学过几天。” 这人继续恭维道:“我眼力不错。只是你这样的背景,怎么不直接去选九思营,在我们这新兵队伍里浪费时间?” 那人道:“说实在的,谁不想一入伍就拿到九思营的入营票?只是我这样的本事,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定然选不上。”说罢,又压低了声音,“家父两袖清风,也送我上不得青云。” 这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不要妄自菲薄,我看你很有希望。咱们也不是没机会,只要表现好,普兵也可以被选上。”又转头向着众人道,“孟元帅驻扎西北二十年,培养出的精兵良将数不胜数。算下来,竟快有一半的大将武官,可都是从九思营出身。但凡能进了这九思营,就能成为这万人之上的将军之门生,比武举还来得快,所以知道的,都管它叫‘小武举’。” 又一人进来插嘴:“哼,有钱的花钱,有权的换权,轮得着咱们这些平凡之辈?” 这人也并不生气,笑呵呵道:“你说的倒也有理。只是今年正遇开营,咱们何不奋力一拼,若真选上了,好处多着呢。” 另一人道:“什么好处,还不是去拿命换口饭吃。” 这人道:“我有个好例子比给你,听完你就明白了。你可知,咱们定西郡有个福安将军?若论门楣,在定西郡内,他家比县令高不得多少。他家的公子去年擅自领军出征落败,按军令,不死也得扒了官。只是这少爷好命,九思营出身。即便他再不能效力沙场,元帅也叫他吃着七品的官粮,元帅还是疼爱他。” 一人插嘴道:“他毕竟是将军的儿子。你也太看不起人家。” 那人道:“自古以来,将军之封号,‘忠勇威’、“壮勤实”,哪有人会是‘福安’这样的?其实你们不知,圣祖亲征在此,机缘巧合被一猎户所救。圣祖见他英勇,又着实有些力气,因而赐‘福安’封号,从五品二等将军待遇,还允此官职三代世袭,为的是让他们在定西郡内闲享富贵。” 一人道:“这也就算是好命了。许多官员一辈子都没见到过皇帝,更何况这样大一个恩情!” 那人道:“我还没说完哩。福安二代将军才袭位,就遇上战乱,奋勇无比才保住这个官职。但我朝世袭之法,若无他功,按阶下行。到这少爷一代,无功就得恢复平民身份去了。那少爷莽撞出兵,若非九思营出身的身份,福安将军的牌匾也就保不住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三代奋力征战,不如攀上孟远川来得划算。 第32章 小妹出征4 “哟。吃饱了没事干啊。”一声笑言传来,夹杂着几分讥讽和冰冷。来者身穿常服青衫,一双手交绕在胸前,身后站着两排卫兵。 这人就是云自成。 没人察觉他的到来,也不知他听了多少。自成嘴巴虽笑着,但那眼神却如刀剑一般,巡过了整个帐子。 他没有什么切实的任务,只是帮着赵三千来点卯罢了。下午无事,自成只把新营的营规,懒懒散散念了一阵。阿珩听得直打瞌睡,惹得自成拿石头打她。 晚间就寝,帐中物资有限,二人一板,一板为一床。阿珩才收拾了床帐,预备睡觉,却见天誉鬼鬼祟祟收买别人,执意要换到阿珩身边来睡。 天誉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压低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 “楼珩,以后我叫你阿珩兄弟可好?” “阿珩,你今年几岁啦?” “阿珩,你武功这么厉害,是谁教你的?你教教我好不好?” 阿珩仰卧如死人,并不回答天誉的话。天誉也躺下来,偏着头去观察他的阿珩兄弟,却发现阿珩兄弟呼吸之轻,胸部连起伏都没有。 “阿珩,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大你一点,我快十四了!以后你叫我大哥,我叫你贤弟!” 阿珩烦不胜烦,只翻过身去不理他。 一个月后,新兵营已大有长进。一众新兵被带到东区大营中,阿珩第一次见到了那巨大的“孟”字旗号。过几日,发现这东区大营除了大,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新兵们每日也随着大队操练,并不允许随意进出。 阿珩的天分很好,相比较破尘教的那些速成法,营里更看重基本功。阿珩在营里不仅学了些武艺,也学习了些别的东西。如兵法、医药、兵器等等,有些老师讲得好,形象生动,阿珩一下子就记住了。 这几日,忽然来了几个长官验兵选兵。这个流程非常快,新兵们没有反应的时间。教武场也习惯了各处来挑人,所以并无多的手续,验过了身份令牌就放了人。 阿珩与天誉等几个被选在一起。行军路上,天誉低声道:“这是怎么说,要打仗了吗?怎么就选这个几个人?” 阿珩心里也疑惑,想要找自成问问。可她走时,并未在演武场看见自成。他本是养伤期间在这里兼职,怕不是为了避嫌长官,故而走开了。 坐在马车上,听到一个老兵说:“真他妈的晦气!又是这个活儿!” 天誉急忙靠过去,笑问道:“老兄,怎么这样语气?” 那老兵道:“你们不要以为是选上了什么好地方!——选的就是咱们这些无用的人。你可知,这是要我们去护送那宣威将军的随军夫人回娘家!呸!老娘们,三不五时就回去,专是会折磨人。” 天誉问道:“这又奇了,一个女人回娘家而已,将军那里又不是没人,还专门来这里找人?” 那老兵道:“孟元帅治下作风严格,但凡私事不得调用公兵。所以他们只好找咱们这些不在编,或者新兵,去给他随军夫人做保镖。” 天誉叹一口气:“我还以为选上九思营了呢,没想到是干苦力。” 那老兵拍拍他的肩膀,又低声说:“那随军夫人的娘家在王家堡。我也是晦气,被选去了好几次。每次去,都拉着大车,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行李。你小,或许不知道,王家堡那地方土匪猖狂得很,吃人肉的!要是遇上了,那就真能认命了。” 天誉道:“你去那几次都没遇上?” 那老兵又啐一口:“这女人不是什么清白女儿家,是那边的官员为了攀亲戚献给将军的,是一个插了凤凰毛的老母鸡。他家有官衙护着,自然就相对安全。” 天誉一听,也跟着老兵一起直喊了好几声晦气! 到了地方,果然是送一个女人回娘家。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腰身上了轿马。 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只是足足走了一天才走到那所谓的王家堡,走得天誉脚都磨破了皮,比训练还苦些。晚间这人家也不肯给兵士好待遇,只让他们分散睡在二门的大院外,防贼出入。 八月的一轮半月挂在天上,在瑟瑟晚风中好似一把寒冷的弯刀。兵士们没有棉被铺盖,只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取暖。 “阿珩,我俩睡一起吧。”天誉跟着阿珩,缠着要和她一起。 阿珩道:“随便你。” 天誉靠在阿珩身边,围着一个被子,嘟嘟囔囔诉说自己的担心:“要是土匪真来了怎么办?阿珩,咱们可都没练过什么真本事。” 阿珩不回答,靠着木桩闭眼休憩。 天誉总是喜欢逗阿珩,见阿珩不说话,他没话找话,从中衣里头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强行塞在阿珩袖子里,低声道:“阿珩,咱们当兵的,也不知啥时候就没了命。你我也算好朋友一场,若今后我离了你,没了音信,你就替我打一把五十两的银莲花灯座儿,供奉在拈花寺中,这样我的魂魄也好有个栖息的地方。” 阿珩将银票扔出来,道:“要打自己去打。” “好阿珩!”天誉凑过来,“只是朋友真心求你。再说,若是土匪来了,不免要来抢财物。你的功夫高,你先帮我拿着这银票。等他们走了,你再还我也可。”说罢,把那银票塞在阿珩的靴子里,笑眯眯拍了拍。 天誉怀里抱着一把公刀,至今没有见他出鞘过。他抱着刀,噘着嘴道:“不知土匪今晚来不来。来的话,希望他们带点火,这鬼天气,可太冷了。” 阿珩也感到丝丝冷意,但她没搭话。 正说着,忽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大门。一声炮响后,四面八方往院子里头发射了火箭,瞬时房屋就着了火。 “土匪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阿珩警觉,爬上碉堡四处一看,二门院子里的护卫壮丁一个也不见。再往后看去,内院也并没有点灯,安静的好似瞬间消失了一般。 院子里除了新兵之外,全部都是老弱病残,他们此刻就好似被困洼子里的鱼儿。 土匪们摇旗呐喊,已冲破了大门,二门马上失守。守在一门处的士兵为了自保,只得奋力反击,有些人已被刀剑所伤,倒地不起。 这是真动起刀枪来了! 第33章 小妹出征5 阿珩不能袖手旁观。 她从碉堡急忙飞将下去,冲散敌寇,防住二门,不叫他们攻破这层防线。天誉跟随阿珩,奋力将敌寇杀退至大门。 阿珩本意不想杀人,她也没学过怎么杀人。敌人刀来,能避则避。避开了,顺势攻其要害,只要他倒地不起,就不追击。 只是敌寇众多,源源不绝。她年纪小、下手轻,在力量上总还差一些,故而被她打伤的敌人仍有战斗力。这些人爬起来后,自知打不过阿珩,就转头去打天誉。 天誉的武艺,与阿珩对打尚且不占上风,何况是真刀真枪要他命的土匪! 他仓皇把刀拉出来,那一瞬间,闭了眼只管砍去。什么招式,什么剑法,忘得一干二净。能耍几招就是几招。 阿珩力量有限,精力更是有限。寻常跟着陈破尘学习的那些招式,不过是捉鸟斗兽玩,可面对真要她性命的敌人来说,精力损耗太多了! 眼见光靠拳脚是快撑不住,一时不防,忽而有人从背后一刀,直刺阿珩后背。阿珩虽然躲开,也被刀锋划烂了后背,差几分就到脖颈。 好险。 阿珩气喘不止,再斜眼看去,天誉如坠泥海一般,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他的刀不知是哪里来的次等货,竟被砍断。此刻他连兵器也没有,赤手空拳防御着。 杀人还是不杀,阿珩心里矛盾着。 她脑中母亲与兄长的模样晃了又晃,七步杀已在胸中萦绕数次。终究,她一脚翻起了地上的断刀,深吸一口气。 十步以内,指哪打哪,七步以内,可破咽喉。 月光与火光交融之下,断刀上鲜血汩汩而流。敌人只觉闪电般灰色影子在身旁穿梭,再回神时咽喉已呛上血来。有些人立即反应过来,迅速向后撤退,一直到停在大门外防守。他们只见一童子手持半把刀,以一己之身守住了门口。 背光时,童子用手抹了一把脸,半张脸就浸泡在血液中,伴随着喘息声,那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那情形,宛如阎罗再生。 受了伤的土匪们退出大门去,尚且还喊着:“兄弟们,怕他怎的!他没力气了,咱们一起上,杀了他!” “关闭大门。”阿珩转头喊了一声,那声音沉重而有力量。 天誉道:“不能关!关了外面就剩阿珩一个人!”可是士兵们不听他的,将他拉进去,迅速关闭了大门。 土匪们见阿珩力竭,乍着胆子一拥而上。阿珩将卷刃的断刀远远丢开,从靴筒中取出师傅赠予的短刀来。 兵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断刀不锋利,拉低了她的效率。她本不想让师傅的刀染上鲜血,可此时命在旦夕,不得不用了。 短刀出鞘那一瞬间,门缝中的天誉眼睛都被刀闪黑了一下。当内院的士兵们听到外面已没有了动静,方才试探打开了大门。 敌寇都死了。 阿珩的短刀握在手中,一丝血痕都没有沾染。那短刀之锋利,阿珩下手之快,可见一斑。 借着月光,他们看见阿珩一行眼泪,冲散了她脸上的血迹。 “我原来是会哭的。”阿珩摸着脸上的泪水,心里想。 母亲说她生来不会哭,因为没有情绪可以发泄,所以脑子呆呆的。她也以为她不会哭,被捕兽夹夹烂了腿没有哭,哥哥病重的时候没有哭。而今天,看着满地的敌人的尸体,她却哭了。 她自己也搞不懂她自己。 这场战役,俘虏三名,死亡三十九名。 土匪的尸体由县衙收了,仵作验了正身,向上禀报:“死亡共计三十九名。其中有二十七名,均为咽喉被割开而毙命。” 这个战果惊动了督尉梁安骏,于是他亲自来到县衙停尸间查看。 咽喉处致命一刀,伤口整齐,若非日常苦练者,决然做不到这样的精准而统一。可杀人者,不过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可再仔细看去,刀口上下并不一致,且有叠刀。杀人者要么是力量有限,没能一次把人杀了,因此补刀;又或者,这人并不想一次毙命,他给了这个人逃跑的机会。 无论是哪个原因,这个少年都是天生的一把好手。 “带这童子来。”梁安骏挥了挥手,眼睛却并未离开尸体,他在找更多的线索。 楼珩自从王家堡回来,却还如木木呆呆行尸走肉一般。被人带到停尸间时,她看着这几排尸体,鼻子一酸。可她又突然不会哭了。 没有眼泪,她的面容看上去好似带着厌恶和冰冷。 “你叫什么?”梁安骏看着眼前的低矮少年,并不敢相信他就是这些尸体的造就者。 “楼珩。”阿珩双唇启动,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 “师从哪里?祖籍何处?”梁安厦没来及查看档案,干脆直接问。 “孤儿,在龙泉山偷学的杂学武艺,定西郡人。”她背得很流利。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梁安骏不敢置信,尽管证据就摆在他的面前,他依然震惊于这个事实,他想听楼珩自己说。 犹豫了半日,楼珩不想承认。 这些人是她自卫而杀,并非有意要他们的性命。总之,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致命伤口,一样的死法。”梁安骏看着楼珩,又问了一句,“都是你杀的?” 无论楼珩有什么样的理由——刀,是她放在他们的脖子上,咽喉,是她划破的。此刻她矛盾的内心走向了极端。 她甚至想用命去抵给他们。 见楼珩还不说话,梁安骏微微一笑,并不逼迫。他向左右将士道:“这些士兵斩杀土匪有功,如实记录在案,战报一并抄送给郡守。至于个人战况,且不用上报,待我再分析。” 王家堡一战,死了三个新兵。 三个新兵的尸体也和那些土匪的尸体放在一起。楼珩记得,其中有一个孩子,他是营中最小的。 他雄心勃勃地来学习报国的本领,却莫名所以地成为了一块磨刀石。 梁安骏殷殷笑着,眼底没有一丝同情,只叫人先将楼珩带下去照顾。 第34章 小妹出征6 中午,也不知又是搞什么,士兵们来来往往,不多时搭起了一个临时营帐。日上三竿,燥热难耐,晒得那帐篷都隐约波动起来。 两个卫兵,挟着一个死囚前来。死囚头带布套,身穿囚衣。他被士兵放在铡刀上,只有胸脯的上下浮动,才能让人辨别他并非已死亡。 梁安骏只把一根令签扔下来,无须多的话,那铡刀就应声而落。 新兵们连情况都没猜明白,一颗新鲜的头颅就从面前滚过,半空中还有鲜血,喷溅在某新兵的脸上。 “哗!”有个人,在看见这头掉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吐了。 阿珩只觉自己的心反着跳了一下,也几乎不能自抑要吐出来! 想她小的时候,不管是捕到了鸟儿,还是打到了兔子,均是由哥哥处理。那些东西到她手中时已然是白净的肉块。她的武艺虽不错,但连鸡都没杀过,更别说亲眼见一个头,竟是活生生从一个人身上剥离下来! 王家堡那次,是不得已的自卫。可眼前,却是主动去杀人! 强烈的反酸涌了上来,阿珩封住穴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梁安骏环顾了一周,冷笑一阵,又喊道:“带上来!” 众人正不知何意,只见两个兵士又架过两个死囚来,那死囚已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只管趴在地上大喘气。 梁安骏冷冷对台下诸新兵道:“这就是活下来的土匪,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你们是元帅选中的栋梁之才,更要迅速适应死亡和杀戮。今日,就由你们执行死刑。左右,递刀。” 众新兵不过都是少年,哪里见过杀人的事情。也有人乍了胆子,道:“他十恶不赦的罪犯,而我等是日后驰骋沙场的英雄!我等杀人,为国为民,为了正义!兄弟们,今日连杀痴人的土匪都不敢,日后上了战场,难道等着敌人处理我们吗?!” 一番催动之下,有几个孩子也上前去,手里虽然握着砍刀,但并不敢下手。有两个人闭了眼睛一顿乱砍,等到再睁开眼睛,再看不出半盏茶前,眼前这堆肉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有参与王家堡战役的人,或多或少都上去摸了刀,砍了人。 最后,只剩下阿珩。 “怎么,你现在倒不敢了?”梁安骏有些轻蔑。 阿珩轻吐一口气,道:“那人就算是有罪,他毕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肉铺里的肉块尚且要切得齐整,不肯轻易侮辱。你们滥用这种刑罚,不是什么君子之行为。我不愿与你们这种人为伍。”说罢,转身就走。 “哼。”两名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梁安骏冷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当这是你家的私塾吗?想来就来,不想来就走?” 阿珩就被关到了一个地牢内。地牢不知有多深,她感觉向下走了很久的台阶。地牢也不知有多大,没有光线,她也懒得动,就窝在里面睡觉。 关押在那些虚无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被杀人的魂魄萦绕在她周围,一声声喊着冤。 楼珩不怕鬼,只怕自己变成恶鬼。 黑暗中,杀人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甚至可以回忆出每一个被杀者死前的颈部细节。她的手很精准,仿佛天生就冲着他们的要害而去,她的手仿佛天生就会杀人。 最令她害怕的是,她明确感受到,杀人当时她心中似乎是有快感!——好似有一个嗜血的恶魔在操纵她。楼珩内心的自我否认相互攻击着,在黑暗中分裂成两个人,一念善,一念恶。 现在她只愿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不知被关了几天,楼珩被忽然出现的一把火光刺伤了眼睛。良久她才看清来人是她的长兄云自成。 她已是几日水米未进,眩晕中只感觉自成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随后就不省人事。 将养了一日,无人来和她说话,她虽恢复了健康,可人还是呆呆的。自成说要带她出门,她就跟着去。 马车停下,她抬头一看,好大一个元帅府。 她被士兵带到一间极宽阔的大殿内。大殿内竖着几十根金漆的柱子,撑着这屋顶好似天一样远。 堂上坐着人,长得好似年画上的一个门神。 他穿着一件灰紫色兽纹袍,挂着虎头铁甲腰封。书案上放着如山一般的书卷,铜炉中袅袅冒着紫烟。如此这些,衬托着此人气质上乘,宛若天将下凡。 她从念成口中零零碎碎听到孟元帅的事情,心中早已描画出他的形象——身长八尺,满身横肉,虬髯方额,脸上带着几道疤。 但实际上,孟元帅是个美男子——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孟远川见阿珩打量他,斜过一丝目光,声如洪钟沉稳有力:“见我为何不拜?” 阿珩左右一瞧,殿中并无他人。她也不惧怕,向上问道:“你又没说你是谁,我并不是见谁都磕头的。” 孟远川翻了一页书,道:“我是孟远川。” “哦。”阿珩道,“我是楼珩。” 她脸上并无惧色,昂着头说出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来拜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意思。看她的脸色,倒还觉得元帅应该来给她上杯茶。 孟远川把书合了,似乎有意要考一考阿珩,玩味似的从桌上拿起一支笔,腕间一用力,那笔如箭一般射向阿珩。阿珩毫无惧怕,就是真箭来,她也有把握拿捏得住。三两秒之间,那笔已在阿珩手中捏得粉碎。 孟远川只是笑一笑,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阿珩这才发现,鼎鼎大名的孟元帅,他的腿脚好像不大行。但他不似陈破尘那样残了一条腿,只是膝盖有问题。阿珩看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眉头微皱,似乎忍受着一定的疼痛。 阿珩单纯,直问道:“你是大元帅,可你的腿脚却不好。这样怎么上战场?” 孟远川背着手走下台来,好像是认真在想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他笑道:“驻扎西北二十年,旧伤难愈,气候又不好,逐渐就瘸了。但是没办法,我是元帅。” 阿珩道:“那你不要打仗了,你该回家去好好养养。” 孟远川对阿珩似乎有非比寻常的耐心,他又笑:“我走了,西北交给谁呢?” 阿珩道:“天下会打仗的人多的是,可是你死了,就真死了。” 孟远川哈哈一笑,道:“我有个小女儿,死的时候,和你一般大。她说的话和你说的一样,总是劝我回去养伤。” 阿珩骤然后退半步,听孟远川的意思,好似他已知道她是女儿身。——或许是自成道破了她的秘密。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阿珩又听孟远川讲:“孤家寡人一个,总是觉得孤单。你要愿意跟着我,给我解解闷也好。只是听说你的脾气有些倔强,有些不服管。” 阿珩道:“我只服该服的人。” 孟远川道:“这么说,你还要考验我?” 阿珩倒也不敢。 孟远川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确非凡人所有。他虽用平和的语气和她讲话,但她能明显感受到他内核的强大。但无论他是怎样的天兵天将,不行正义之事,那也不值得阿珩低头。 阿珩直问道:“昨日王家堡军营行死刑,你可知道?” 孟远川上前来,在阿珩面前踱步。他似乎只是为了活络经血,所以走得很慢:“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想来现在你应该饿了,或者我们可以吃饱了慢慢谈。” 阿珩道:“我不饿。我也不吃你的东西。” 孟远川又笑:“我若说,我并不知此事,你可相信我吗?” 阿珩站得笔直如剑,眼睛却垂下来伴随着思绪在转悠。 她拿不准。 孟远川又道:“你的哥哥云自成亲自求情来我这里,我才得以查明军中这些龌龊事。你放心,自今日起,这种事绝不会发生。那日相关的人,我都已按军法处理过。” “我哥哥...”阿珩有些心虚,她化名充兵,就是不想捅出她与自成、与将军府的关系。不成想,自成直接说了出来。 见阿珩露怯,孟远川又笑呵呵道:“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中多得多。”又说,“你和你哥哥一样怀有仁慈之心,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自成一样,为我效力?” 阿珩两个眼睛盯着孟远川,眼神中还是露出了戒备。 孟远川又微微笑了笑:“你不需要急着回答我。这段日子,你就先跟随在孟兴左右,护卫我之安全。你是自由的,随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和孟兴说一句回家去,也可。但只是一件——在军中一日,你就要服从军规,不能肆意妄为。” 阿珩还没有说话。 孟远川又弯腰自筒靴内取出一把利刃,道:“今日有缘,此刀送你做个礼物吧。”阿珩捧着刀,忽而觉得有些熟悉。从筒靴内取出短刀一看,却原来是一样的构造。 第35章 小妹出征7 孟兴是猛虎营的长官,也是白虎卫的卫队长。他号称是全军第一猛将,长得也比别人高大许多。阿珩站在他前面,抬眼去看他的鼻尖,脖子要折很大的角度。 孟兴并不拿阿珩当作什么特别的人,只把她安排在猛虎营,日常就跟着士兵操练。角斗的时候,孟兴也并不以身材强弱分组,阿珩常常吃亏,摔得满身是伤。 阿珩自诩天赋异禀,但面对真正的战士,她的力量远远不足。经过孟兴的锤炼,她才意识到陈破尘说她不能练拈花坐佛的真意——孟兴的一巴掌,能把腿粗的椽子打得粉碎,她这样的山猫,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想活命只有逃——可是战士怎么能逃呢。 她唯有吃更多的饭,练更重的武器,长得更高更大,迅速跟上孟兴的脚步。 孟兴为人,非常冷酷,有事便说,有话便讲,不消说些废话来浪费时间。阿珩很喜欢孟兴这种性格。和孟远川一样,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只是相比孟远川,他长得略有些粗狂。 只是孟兴也有一点不好处——脚臭。 元帅要孟兴亲自带阿珩,孟兴就很听话,要阿珩与他睡在一个营帐里。孟兴那船一样的靴子放在床下,满营帐都是他的脚臭味。不得已,楼珩只好开口和他讲话:“孟将军,能不能洗洗脚再睡。” 孟兴拿起鞋子闻一闻,翻了楼珩一个白眼,转过身去不理她。楼珩没办法,只得捂着鼻子,勉强睡起。到了半夜,孟兴又打起呼噜来。那呼噜声比军号还响亮,楼珩在臭味和呼噜声的双重攻击下,睁着两个眼睛熬了半夜。 第二天随元帅去军营开会,就不住地打盹儿,两个眼睛乌黑似青鸟蛋。孟远川见她萎靡不振,问说:“昨夜没睡觉么?” 楼珩实话实说:“孟兴打呼噜,又十分脚臭,我睡不着。” 满营帐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楼珩也后悔不该直接说出来,只得低眉瞧着孟兴。孟兴还是那副冷酷样子,甚至有些轻蔑:“大老爷们谁不脚臭?谁不打呼噜,偏你金贵!” 孟远川怪罪孟兴:“未来你也是要娶媳妇的人,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今晚你务必洗了脚再睡。” 孟兴故意为难阿瑱道:“元帅说话,我不能不听。可也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不服,除非他能打赢我,我便洗脚睡觉。” 孟远川听罢,倒来了兴趣。他只听闻阿珩在王家堡的战绩,这小半个月却从未亲眼看过。于是对楼珩道:“你可愿意与他比试一番?——不叫你白比试,若你赢了,我叫他另搬个营房去睡。” 楼珩听了,连瞌睡都没了,抖擞起精神道:“我愿意比试,你可要说话算话!” 孟兴身材魁梧,六十多公斤的长刀在手,都舞得飒爽有风。可今日他说要比摔跤,大家都看出来他完全就是欺负楼珩个儿小。 划定圈子,孟远川亲自敲锣,约定一炷香内,倒地不起者败。 孟兴哪里把楼珩放在眼里,锣儿一响,他便进攻,意欲将楼珩抬起,像个瓜一样摔破在地。但楼珩滑得如同一条鱼,孟兴根本碰不到她。 楼珩早已测到孟兴的软肋,他虽孔武有力,但现在营帐内空间不大,他甩不开臂膀,拳脚上就有些局促。如今,他满心想着摔了阿珩,也就管不得背后如何。楼珩先以一招以退为进,诱骗孟兴露出背后余地,又环绕其身后,攻其后背。孟兴发觉,急忙转身来扑楼珩。楼珩抄底一遛,趁孟兴双脚慌乱,攻其下盘,如蟒蛇缠绕身上。 孟兴庞然如大象倒地,哎呦一声。 众人看时,楼珩好似把孟兴“五花大绑”起来,都忍俊不禁。 香已燃尽,孟兴犹然叫喊:“这算什么摔跤?这明明是偷袭!” 孟远川笑道:“还不嫌丢人的!本帅座下第一先锋大将,还不如个童子!还不快起来!” 楼珩听了,倒有点不好意思,她站起身来道:“孟将军功力深厚,武艺惊人,若是真上了战场,我肯定打不过他。但是他的脚太臭,因此我略略使了点手段。这不能算赢。”说罢,对着孟兴道,“对不住了孟将军,你可不要往心里去。” 众人又哈哈大笑,孟兴气得把眼睛都睁裂了。 是夜,楼珩值守。孟元帅回得元帅府去,军医郭紫早已备好了熏箱,为孟远川治疗。那熏箱长得和蒸笼差不多。 楼珩守在孟远川身边,也是没话找话:“元帅,你好像一只被蒸的鸡。” 郭紫指责她道:“大胆。怎能这样侮辱元帅!” 楼珩也自悔说得有些随心,尴尬一笑道:“我说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雾气弥漫中,孟远川赤裸着上身。他的全身都没有一块好皮肤,刀疤、箭伤比比皆是,比自成尤甚,触目惊心。楼珩看着看着,不觉心中有些心疼,微微叹气道:“做这么大的官有什么用呢?没有命,就什么都没了。” 孟远川睁开眼睛道:“莫看你平日痴痴呆呆,倒说了一句至理名言。是啊,没有命,就什么都没了。” 楼珩问道:“元帅,你这么大的官,怎么还亲自上阵杀敌呢?” 孟远川看了一眼自己的伤疤,笑道:“我十二岁就上了战场,从一个普通的战士,一步步做到将军,做到元帅。这些伤疤,见证了我为国效力的每一步。” 楼珩不自觉点了点头,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好似笼罩着她。她情不自禁又问:“可是很多人觉得,您并不是个好官。” 孟远川哈哈一笑,雾气都被他哈没了不少。哈了一阵,他道:“拔起一棵荫庇万物的大树,会牵出错综复杂的根系。也许有的根系长成了藤蔓,有的根系长出了瘤子,有的根系养活了毒蜘蛛,有的根系甚至反噬了大树。大树有大树的职责,要荫庇一方;根系有根系的想法,各自不一。没办法,大树滋养了根系,大树有责任。” 楼珩听得半懂不懂。 郭紫上前道:“元帅,差不多了。” 孟远川从蒸笼上走下来,面色并不十分好。军医托上几个药丸来,他看也不看,梗着脖子咽下去。 此刻在楼珩眼前的,并不是那个想象中叱咤风云,雄霸一方的元帅,而是一个满身伤病、故作坚强的伤病之人。 第36章 小妹出征8 八月三十日,是孟元帅的生辰,他非要到大营中去与士兵们共度此日。郭紫一再嘱咐不能喝酒,但孟元帅依然自顾自满上三大碗。 “这第一碗,敬咱们故去的兄弟们,愿他们生灵安息。” “第二碗,敬咱们远方的家人,愿他们平安长乐!” “第三碗,敬咱们的敌人!”他嗓子里如有千军万马,“他们绝不可能动摇我们的军心!绝不可能打败我们的铁军!绝不可能踏足我们的疆土!” 三碗酒下肚,孟元帅那威武如山的身子已看出有些许摇摆,孟兴借口有事禀告,把孟元帅扶回营帐去。 帐外,孟兴和楼珩置了一小桌酒菜,一边过节,一边值守。 孟兴先满满喝了一大碗。 楼珩劝他:“你是值班将军,你喝醉了怎么好。” 孟兴给楼珩也满上一碗,道:“这酒呀,是军医酿来给元帅解馋的,并不醉人。能让本将军亲自斟茶倒酒的人可不多,你可要一滴不落都喝掉才是!” 楼珩少见孟兴这般亲切,端起酒来,仰着脖子咕噜噜全倒进去。那酒,全不是果子酒、蜜汁酒那般甘甜,只感到一阵发苦,苦得楼珩急忙抠嗓子眼。 孟兴哈哈大笑道:“我第一次喝时,也是这样。后来喝习惯了,其他的酒倒都不爱了。只可惜郭军医酿酒少,能偷一点是一点吧。” 楼珩吃一口果子,道:“你偷元帅的酒,你就不怕他责罚你?”——她在将军府偷了东西,自成总是要打要罚的。小孩子心性。 孟兴挑着眉毛,道:“我是他亲侄子,从出生就养在身边。莫说我偷他的酒,我就是偷他的印又怎的,他也不见得罚我。” 阿珩好奇道:“他的儿子呢?” 孟兴又喝一碗酒,许是酒的缘故,许是好日子的缘故,他的戒备心没有那么强。他似是倾诉一般,叹一口气,道:“元帅妻妾众多,可子嗣上艰难。大儿子在京都为官,前不几年没了。小儿子生下来就死了,胎里弱。随军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元帅疼得和什么似的,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顶在头上。只可惜,养到十一二岁,也病死了。” 楼珩不通这些生死之情,可由彼及己,想着母兄,倒有了三分感同身受,因而也不自觉微微皱眉,替他感伤。 孟兴掰着指头:“元帅有四个兄弟,两个姐妹。我父亲排行老二,十几年前,病死了。三叔在京城守着孟家的老宅子。四叔……四叔没怎么见过,我出生的时候,他也落地不久,现在跟在皇长子身边。” 楼珩瘪着嘴,又喝了一碗。 孟兴见状,陪上一碗,打开了话匣子:“大姑姑是当今皇后,你应当知道的。小姑姑,和亲齐国,是齐国的皇妃。我们一大家子,为了南楚,真可谓鞠躬尽瘁。” “皇妃?——可是,齐国和我们正在打仗。”阿珩听闻,为这位最小的孟氏女子担心。 孟兴哈了一声,自嘲一般,觑着阿珩道:“她是上一任老皇帝的皇妃,嫁过去已经十来年。老皇帝死了之后,她殉国了。” 战死了、病死了、殉国了……孟兴数着元帅的亲人们,就用这样干脆的字眼。一本家谱,死了多半。 楼珩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敬慰这些故去的人,也安慰今夜孤独的孟兴。 孟兴又笑道:“我有个亲妹妹,名叫怜栩——”他在手掌上比划着这个字,“她比你略略大些,也是个莽撞性子。以后若是你二人见了,一定处得来。” “你知道我是个女子吗?”阿珩的酒碗放了下来。 “女子或男子,都无所谓。”孟兴的脸黑红黑红的,“你知道元帅那个闺女、我的堂妹——阿今——阿今也是个女子,从小好武,十分英气,多少男子也没有她那个气概。对我来说,男和女,好比姓名,张王和李赵的区别,压根没区别。” 阿珩满满倒上一碗酒:“孟将军,你说得太好了!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一滴都不剩。 孟兴见阿珩主动饮酒,十分高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忠诚人。元帅也看重你。我一出生,爹娘都死了,也没个弟兄。要不,咱俩莫不如结拜了去,以后有事,自然我罩着你。” 他说着,一把手就来攒阿珩的肩膀。楼珩躲开道:“大义的弟兄,不说那些江湖套话。” 孟兴哈哈一笑,道:“你果然有趣!就依你说的,咱们真事儿上见吧。” 次一日,元帅提起皇长子和皇三子奉旨巡查西北的圣旨来,算着时间他们应该这几日应该到了。 孟兴闷声道:“却又来!这几年,往这里派了多少人!先来那个蔡晟,后来那个王晋,一群书呆子,扯着咱们搞了多少无用功。” 孟远川背着手,缓缓道:“树大招风。来便来,圣旨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只是我许久没见过李嘉世,不知他的脾气性格。最近我的身子越发不好,别被有心之人搅弄是非。” 孟兴道:“怎么做?我衣裳扒开了给他瞧,他还嫌我没把肠子剖开给他看哩。”又说,“来个皇子又怎么的,他李家的天下,有多一半倒是咱们孟家替他得来的。” 孟远川不置可否,似乎并不否认孟兴说的话。 才说着,楼珩红着两个脸蛋,耷拉着头跑进来,浑浑噩噩,宿醉未醒,往上一拜:“元帅,不好意思,我喝多了。”说罢,歪着头栽倒在地上,软得好似一根霜打坏了的小草。 孟远川斜眼看了一眼孟兴,发狠道:“你又偷我的酒去喝。你天大的胆子。” 孟兴嗓子了吭了两声,道:“不多,就一小坛。” 孟远川道:“那是药酒!那是郭紫配出来的药酒!她小小年纪,你给她上火冲死了怎么办?” 孟兴从地上扶起楼珩,抽了抽鼻子道:“这也不能全怪我。昨夜她起了兴致要喝,我拦不住哇。再说,她也忒不济些,几碗酒就这样,怎能护卫您的安全。” 孟远川近前来,拍了拍楼珩的脸,也有些疑惑:“这酒后劲不大,怎能醉到如此地步?或许真是药力蛮横。”想毕,叫孟兴道,“还不快找郭紫给他瞧瞧,别落下什么症结。” “好呗。”孟兴不满他叔对一个童子这样偏爱,只把楼珩扛起来,似扛一只死羊一般,“我去就是了,看给你心疼的。” 第37章 王妃之死1 九月五日。秋风如刀,扫荡着西北疆域。 定西郡的衙府公廨内,皇长子李嘉世手指冻得冰冷,却不曾停下看文书卷宗的动作。他贴身护卫、亲亲的小舅舅孟明山上来替他放上一个手炉,又将一件新做的大毛披风披在他的肩膀上,关切道: “这才九月,金都此刻应该还是小阳春之时。不曾想西北已是如此寒冷。殿下,歇息片刻吧。” 这几日以来,皇长子巡查了郡中各县城,慰问了前线的士兵,每日忙碌,不负贤名。 只是,钦差行辕的备选名单列了一长串,但皇长子都不肯从中选择,每日就住在定西郡的公衙内,跟着郡守大人办公。 郡守私下找了孟明山将军,并不诉说自己的苦楚,倒句句为皇长子担忧:“我这蝇头弹丸大的地方,殿下住着连脚都伸不开,下官看着真心疼。这样的贤王,不该在此受委屈啊!” 孟明山作为贴身护卫,也随着皇长子住在府衙。 府衙地方确实小,连孟明山都觉得拘束无比。 郡守又道:“元帅虽然病着,但也为殿下精心选了好几处好地方,我亲自去督办打扫的,很是用心。民间都说,甥舅一条心,外甥来了,不住在舅舅安排的地方,地方上人听见了,只怕以为二位关系不好呢。” 孟明山道:“元帅和殿下的事情,这也是你这张嘴能评说的?你再敢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其实郡守大人也没胡咧咧什么。 皇长子来了西疆,征西兵马大元帅、亲舅舅孟远川以腿疾复发为理由,既没来接风宴,也没来府衙觐见,只是吩咐郡守找些个好地方让他住着。 三天了,孟元帅连脸都没露一次,这不得不令人怀疑这对甥舅之间出了问题。 孟明山是孟家最小的孩子,他是庶子,从小被当今皇后孟明月带在身边,养在宫中。故此明山极少与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哥孟远川亲热,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了。可此番陪同皇长子前来,孟明山亲眼所见,远川大哥是既不送帖子,也不来参拜,似乎端着舅舅的架子,等着皇长子去拜他呢! 大哥和皇长子都是他的亲人,他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 想到这里,孟明山终于忍不住,他对皇长子试探问道:“殿下,是不是末将去请元帅前来?” 李嘉世看了孟明山一眼,嘴角虽有笑意,但眼神锋利,似乎责备孟明山言语僭越。孟明山自知多言,只好退立一旁,不敢再言。 钦差令八月二十六就到达定西郡,名单上的官员,唯孟远川没来。他没来也就罢了,态度上也过于高傲,既不请罪,也不示弱,只是派了个人来报告郡守,说他腿疾复发来不了,就再无一丝消息。 他不来接,李嘉世就一直坐镇在此,看谁心焦——孟远川绝不会希望李嘉世在定西郡给他找麻烦。他虽然手握兵权,但现在绝没有和皇长子抗衡的实力。 果然,话才说完不久,日正早巳时,孟明山的侄子孟兴来到郡守府,望上拜倒,称:“殿下钦天之命来此巡察,孟元帅本该依礼迎拜。但怎奈前线事多繁杂,元帅腿疾复发,几日不能下床,耽误了这些时日。今特命末将前来,恭请殿下光临元帅府,叙就君臣甥舅之情。” 自然啦,以往来西北道巡查的钦差,都没他官儿大谱儿大,都是去拜他。可这次来的钦差是昭亲王,明山心里不得不怨远川大哥不懂事。 李嘉世手捧着手炉,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整个府衙,安静如枯井。 孟兴不敢抬头,只管跪在当地听指示。 过了一阵,李嘉世瞥了一眼孟兴,问孟明山:“地上这位小将军,实在面生。” 孟明山道:“殿下,他是孟远川元帅的侄子——已故召烈侯、虎威将军孟知河的独子——孟兴啊!” 李嘉世急忙放下手炉,道:“哎呀,原来是小表哥!”他又怪孟明山不说清楚:“你怎么不早说给我听!我看了半日,实在是眼熟,但总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说罢,请道,“表哥,还不起来!” 孟兴磕了个头,并不敢起身:“臣不敢与殿下互称兄弟。” 李嘉世笑道:“你瞧,亲戚不多来往,都生分了!”他的语气和孟皇后一模一样,不愧是亲亲的母子。孟明山感觉皇长子此刻说话时,简直算是皇后附身。 孟兴不敢说话,李嘉世又微微笑道:“舅舅事多,外甥怎能不知,因而也不敢去叨扰。只是陛下命我前来,传有口谕。早些时候,想着当着大家伙的面一起宣了,只可惜舅舅不在。我今天念给你听,你耳朵可够用?” 孟兴听出话里的意思,忙叩头道:“末将不敢!天子有圣旨,自然要元帅亲自来接。末将这就回去禀报。” 李嘉世点点头,道:“表哥,你可得跑快点。” 孟兴如此回复了孟远川,这孟远川是不来也得来。好容易紫袍玉腰穿戴整齐,驾着车悠悠跑来就到了傍晚时分,郡守府内一片静悄悄,全然不像是等他的样子。 侍从前去问询,有一兵士回答道: “中午有人来报,说郡守忽然得了急病。殿下心切,急急奔赴去看望,现在还没有回来。” 孟远川恨了一声,不愿再等,于是打道回府。 第二日,孟远川只得又来。 清早起身,一边用早饭,一边派人去打听,这回确认说皇长子尚在郡府后,方才起身。到了衙门,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侍从去问,兵士说:“早起天寒,皇长子吃了一碗水酒驱寒。谁知道这里酒水烈性,喝得多了,现还熟睡不醒。” 孟远川坐在马车内,又使孟兴去请。 孟兴去了半日,回来道:“明山小叔亲在门前守卫,言说皇长子安睡,他并不敢叫醒。” 孟远川歪着眼睛道:“你可说我来了?”孟兴道:“说了。明山小叔让我们等着。” 孟远川哪里听得这个话,自马车上下来,也不松下佩剑,怒气冲冲一路直奔皇长子下榻之所在。众侍卫拦之不住,有些竟被他随手就打倒。 直到了内院,只见金都右翼卫总统领孟明山带领侍卫刀剑排列,定西郡守带着文官队伍,也侍奉在旁。 这一阵仗,自然把孟远川的傲气压下了五分。 第38章 王妃之死2 孟明山先来见礼,上前来对孟远川拱手道:“大哥,许久不见。皇后娘娘在京中,十分挂念你。”——他只是好心来提醒孟远川,面前站着的也许是未来皇储。就算不看身份,看皇后娘娘的面子,也请他小心些。 可惜孟远川不领情,也不愿和不熟的弟弟聊家常,他下巴抬得比眼睛高,直问道:“李嘉世何在?” 孟明山低声提醒道:“大哥,这里人多口杂,不好直呼殿下名讳。” 孟远川道:“他说有圣旨还未下,我前来接旨,他又宿醉未醒。端的是个好钦差!” 孟明山还要说点什么,只听见房间内,一声呼唤:“天子有令至兵马大元帅。” 听闻要宣读圣旨,众人都跪倒在地,俯首等待。孟远川虽气盛如斯,面对圣旨也不得不跪,只得俯身在地,恭敬听之:“微臣在此候旨多时,请钦差宣旨。” 话音刚落,那房门瞬时打开,皇长子正襟危坐,面如冠玉,威严自持。见孟远川跪倒在地,皇长子点头微笑,片刻后,方才启声道: “圣上与皇后挂念元帅腿疾,唯恐元帅为国征战,不惜自身。西北天寒,因此特命我加以慰喻,万望爱惜自我。家人均好,切勿挂怀。” 孟远川腿疾未愈,冬日天寒时候甚至不能走路,出行全靠车马。今日跪倒在此,膝盖早已作痛,听到此处,气愤不已——这是什么圣旨?——不过是李嘉世借着他老子的名头随口念的几句家常话。 虽有怨念,但不敢伸张,孟远川却还要回道:“实感陛下皇后垂怜之心,微臣虽万死不能报其一。”说毕,叩了一个头。 李嘉世微微一笑,款款下阶来迎道:“舅舅总是这样客气,在我这里还把君臣之礼顾得这么周到!”左右官员也急忙上前,扶着孟远川站起来。 李嘉世以钦差天使之威下了圣旨,又以舅甥之礼扶了一把。孟远川这才晓得,面前这小子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妹妹身后的小家伙,心里坏着呢——他倒是小瞧这位“宽宏有度”的昭亲王了。 孟远川躬身道:“殿下在此处公办数日,臣忙于军务未能及时迎拜,殿下还要恕罪。” 李嘉世微笑道:“我母亲来时,说舅舅忙,让我不要叨扰舅舅。可惜,外甥哪有不叨扰舅舅的道理呢。” 孟远川接着话头便道:“殿下真是说笑了!这几日,我在军中养病,心里都想着殿下,我已吩咐人在元帅府中另辟一处花园,只为殿下居住。今日,便是特意来接请殿下。” 兵马元帅府,是原西林王府整修而来。 西林王是明和皇帝的哥哥,名唤李符,排位老二。明和皇帝即位后,李符请旨要去鱼米之乡做个富贵王爷,享受一生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奏章写得大喇喇,那种纨绔皇子不求上进的态度一览无余。 明和皇帝思来想去,不肯让他过得舒心,于是将他封为西林王,在西北贫瘠之地驻扎。 西林王分封在这里,每天都写奏章,骂骂咧咧嫌弃他弟弟不肯给他好地方。国家推行的一些恩令,他再不肯接受。从金都派来西北几州巡察的官员,自那时起再没见过他的真身。 自定居在这里,地方官员都知道,李符既不爱权谋,也不好女色,专只是贪玩,一是喜好珍藏些稀奇玩意儿,二是喜好打扮成各种角色四处游玩,鲜少有人知他真面目。 尤其令人厌恶的是,他将来巡察的官员严密监视,但凡私下又一句话儿被他拿住,他就上报朝廷,处罚这个官员。 他的情报系统,密如天网,西北的官员叫苦连天。 这样的行径太多,后来就没有人再待见他。众官员都纷纷上书,要求撤掉西林王的封地,收回他的封赏,带回金都关起来治疗他的疯病才是。 后来,北凉求和,并与卫朝和亲。双生的公主,一个入金都为皇妃,另一个嫁给西林王为王妃。皇帝如此行为,大概也有拉拢规劝西林王之意。西林王欣然接受,三十好几了,终于娶了王妃。 当时,北凉为表诚意,又进贡了一批财宝给南楚朝。没想到押运车路过定西时,西林王借口要检查,竟胆大包天扣押了一批。 西林王本就与人无善缘,自然很快这事就被皇帝知道。皇帝本也与他无几分兄弟之情,立即下令削了他的王位,并要将他全家押回金都受审。只是派去的钦差翻遍了王府,也没有找到王爷和王妃。 因西林王行事一向疯癫,他又经常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当时就报说他因失心疯走失,至今不见踪影已十余年。 西林王出事后,他留下的大批财产被充公。当年负责抄家的就是孟大元帅,因抄出的家产巨多,增补了国库,富裕了军资,孟大元帅为此被记功一大件。 西林王失踪后,宫中报其丧。此后西林王就算是活着,那也是个没有身份的死人。这偌大的王府,空着也是可惜,后来陛下便将其赐给孟大元帅。 今日孟大元帅居住于此,基本未改动原有建筑,只是换了四处的牌匾对联,将一片奢靡之气改换为风清气正之字句。因而李嘉世游玩时,处处可见西林王为建这王府所费的精妙心思。且不说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别致用心,只说这肃杀秋日,王府中居然还五彩缤纷,宛若天庭仙府,就可知西林王是怎样的满足自我。 别处犹可,后花园中立着的镇园之宝,连皇帝都惊叹。 那是西林王曾经甚爱的“日月无极石”。此石是北凉上供,天地精华自然产生,有一人高,水缸粗。石头在日光中呈金色,依稀可见周遭芒芒似烟;月光下,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神往的夜昙色,幽幽若水。 见此石尚立在园中,李嘉世道:“昔日王叔闭门自守,拒不同治,原来竟是关着门自己享受这些个奇珍异宝。往日听说,只是一笑而过,今日一见,实在心惊。这光是园中一块石头都如此罕见,方知王叔富贵过分哪!” 孟远川亦道:“此石乃是北凉降服我朝后,当年上供朝廷的宝贝。西林王拒不上交,私自扣押。抄没家产时,本要将此物一同押送京城,谁知此物质地脆弱,抬起一角后,有石砾不断下落,为不暴殄天物,因而只能停放此处。” 李嘉世笑道:“舅舅在奏章中已说明此事,陛下金口玉言将其赏给了您。我只是稀罕此物奇特罢了,舅舅不要多想。” 第39章 王妃之死3 花园逛了一圈,李嘉世也累了。孟远川请皇长子移居主殿居住,皇长子笑道:“吃饱喝足了,哪有赖在舅舅家不走的道理?” “殿下又说笑。”孟远川陪着笑了一句。 李嘉世道:“王叔在这里置办了不少家产。我清点时,有所别院我十分喜欢。现在侍从卫兵都已住进去清理打扫。元帅日理万机,我在府中多有不便,就不再叨扰。元帅想我时,尽可来别院中找我。” 李嘉世和孟皇后很像,或是五官长相,或是仪态口气,总让孟元帅不自觉想起自己那聪颖无双的妹妹。 只是嘉世少五分心机,多三分宽和。 孟远川客气道:“殿下若需要什么,或是东西,或是伺候的人,可直接来元帅府调用便是。” 他本意,不过是假意拉一下关系,显得二人亲近。 只是没想到李嘉世听罢这话,竟上了心,指着他身边的小童,道:“我来时没多带服侍的人,本也想着要挑个人去。这几日看这童子机敏,寸步不离地跟着元帅,我倒是十分喜爱。你若肯割爱,我就要了他去。” 孟远川回头一看,那人就是他近来十分喜爱的童子楼珩。 孟远川连铺垫都没有,直接拒绝:“若说要我近卫十人,都凭殿下去选,我也绝不摇头。只是这孩子不行。” 李嘉世道:“可见舅舅总是说客套话,不是实心待我。——罢了,我也不肯做夺人所好之事,我另挑人就是。” 说了一阵子话,外甥舅舅两个人达成了一致——反正关系也不是那么好,孟远川也乐得皇长子自己去玩,不要来烦他。 孟明山为那童子纳闷了一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你为何忽然要那个童子?” 李嘉世笑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那童子不一般:“这童子一直跟在孟元帅左右,看似是近卫,但却全然无警戒防备之心。好几次我见他离了孟远川去,东看看西看看,好似个痴呆儿。孟远川将他带在身边,却好似也并不介意他这般无礼。你不觉得奇怪么——我也只是好奇。” 孟明山道:“要查一查吗?” 李嘉世略想了一下,道:“倒不必费大心思。你若查,不要惊动孟元帅,问问身份姓名,也就罢了。” 孟明山点头,又汇报另一件事:“宋掌事来信,说西林堡已安排妥当。” 却说皇长子挑选的地方,乃是西林王拓宽的一处别院,俗称“西林堡”。婚后,西林王一年有十个月都在西林大院住着。现如今院子荒废,正好令人清扫了出来,用作暂居之所。 西林大院之妙,在于建筑如城堡,远看时如层层盛开的花瓣,人若进去,没有一两个月不能熟悉其回廊通道之动线。好在图样尚存,孟明山探了两三天,方才堪堪熟悉。 李嘉世搬到西林大院,府中事均由一女官宋岚烟打点料理。 岚烟将院中里里外外收拾停当,亲自安排了书房卧室等机密之处。李嘉世看了文书图纸,赞不绝口:“不愧是母亲钦点的女侍郎,怪道王妃也那样敬重你。这些细密事情,做得确实妥当。我身旁那些粗汉,可是万万不能的。” 宋岚烟款款谢礼道:“王爷过奖。不知王爷是明日搬过去,还是今日就去?” 李嘉世笑道:“自然今日就去。一日复一日的,时间不等人呐。”宋岚烟点头答应了,又去率众人收拾行李马车。 孟明山在车厢中侍奉,见李嘉世端着一卷图纸,一言不发。他不敢发问,怕扰了李嘉世的精神。过了一阵,只听李嘉世幽幽开口喊孟明山道: “仙灵将军。” 孟明山不似他大哥那样魁梧粗糙,生得十分俊俏。他自小未有字号,李嘉世与他混得熟了,叫他“仙灵将军”,取个“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趣意,也称赞他如仙人下凡一般的容颜。 “王爷,这名不好听。”孟明山不肯应答,嫌弃女气。 李嘉世并不回复他,只将手中一画反复观看,问道:“你说,我王叔是不是还活着?” 孟明山不敢应答。 李嘉世将那张图纸递过来,幽幽道:“我想,他一定是活着的。这图,也一定是他画给我的。” 九月初二那日,李嘉世在接风宴上多喝了几杯酒,于是睡得沉重。次日一早,他发现他的书案上竟然放着一张简易版的地图。 重点是,这地图竟是用他的笔、他的纸所画成——也就是说,这人在重兵把守之下,潜入李嘉世的卧室,悠然画下这幅画,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他在这里起码待了半炷香的时间,而屋内人与屋外人却浑然不知。 这是何等高手!何等令人心惊!——若他有意谋害李嘉世的性命,恐怕此刻李嘉世早已命丧九泉。 孟明山道:“至今想来,臣还心惊不已。臣带领护卫队层层把关,一个鸟儿都不曾进去。这图竟出现在您书案之上,真令人匪夷所思!说到底,是臣粗心了。” 李嘉世道:“起码,咱们知道他并不想要我的命。只是,他冒这么大的风险,留下这张图的意义在哪里?” 那图上,画着一所建筑。全图没有一个字,但描了去给郡守一看,他就立即认出那是西林大院。 西林大院画得十分细致,连这内院的大小梧桐都画出来。一个深夜的刺客,竟有闲情详细画出西林大院里的树?——故而李嘉世推测,西林大院一定是这人最熟悉的地方,所以才能如此随手画出。 他笃定来人定是西林王,至少,是西林王最亲近之人。 ——这就是李嘉世为什么迟迟不选钦差行辕的原因。 得到这图的当天,他就命令高瞻等人迅速从州里秘密接管了西林大院——他要住进去再探究竟。 孟明山有些担心:“您这样住进去,就不怕这是个圈套?” 李嘉世回头瞅了孟明山一眼:“怕什么?” 孟明山道:“自来都说西林王是先太子的人,多不服咱们陛下。您在明,他在暗,咱们顺着他去,还不知他有什么叵测居心。” 李嘉世淡淡一笑:“就算是老虎洞,咱们也得进去闯一闯。况且,我有预感,他似乎有他的难言之隐,否则那一夜,他尽可拿我人头去泄愤了。” 孟明山道:“殿下,咱们来的主要目的,是巡察陇右道。至于西林王的事……”他从皇后口中听过西林王,喜怒不定,不是个好惹的人。 李嘉世摆手道:“无妨。” 第40章 王妃之死4 马车款款向前走着,李嘉世的思绪随着轮毂的声音飞到出京之时。那时,明和皇帝和皇后都曾单独与他交谈。 父亲明和皇帝道:“你这次去,我有三件事安排给你。这一,你去看看你那尊贵体面的元帅舅舅,查一查他那什么‘九思营’。不拘怎样,叫他稍安分些,近来他又吃了败仗,百官参他的折子拿去盖楼,都要建成一座城了!” “第二,王晋写那两个字颇有蹊跷。我明白告诉你,你王叔虽在宫中报了丧,但其实是失踪,也不知是死是活。你去了,暗暗打听一番。发生什么,不要掺和,回来告诉我就是。” “第三,老三和你一同去,你也不必太护着他。该用,还是要用,没有说天子家的孩子,一辈子只会吃喝享乐的。” 李嘉世一一领命,皇帝又道:“你此去,低调行事,只宜宣扬天威、安抚将士,不宜大动干戈。巡察之期,也不必太长,不拘怎样,过年前必要回来。” 而母亲孟皇后就平和得多,她一边看着青黛清点行李,一边道:“你舅舅在西北一去数年,除了回朝述职,几乎把命都绑在那里。自然地,他在那里辛苦打仗,养下了不小的脾气,连你父亲他也常常顶撞。这次你去了,只宜将大家的关系拉得更紧密些,可不能够反其道而行之。” 李嘉世点头。 孟皇后又道:“天子家事,终究不比寻常百姓家。咱们家所有人,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脱不开、斩不断的关系。论起来,你是君,他是臣,你不宜姿态太低;可他是保家卫国的舅舅,你是前去慰问的外甥,你不能过于亲热,也不能失了亲王仪态。恩威并施,才合你的身份。” 李嘉世又点头:“儿子知道了。” 孟皇后道:“不知你父亲是什么意思,又要老三也跟着去。老三身子不好,只怕经不得西北那种苦寒折磨,依我的话,你寻个好地方,好好让他将养着见见世面也就罢了。你别一高兴,带着他东南西北地瞎转悠。” 孟皇后絮絮叨叨说着,眼神却不离开那些行李。一会儿要带上清心丸,一会了又要带上养容茶。 李嘉世拉着孟皇后的手,道:“母亲,别忙了!儿子是去建功业,又不是去秋猎,带上这许多东西去,叫人看着笑话。” 孟皇后道:“你出远门,母亲恨不能有个分身跟着去,你怎么懂母亲的心!我说带上,你就都带上。” 李嘉世道:“怜敷也准备了许多。嗳,我这一趟出去,怕人都走到西北了,行李还没都拉出京城。” 孟皇后道:“你是皇长子,出入就要有皇长子的气派。你放心去,母亲都打点好了的。” 不知这个打点到底是打点行李,还是打点沿途百官。尽管李嘉世一再强调要低调行事,但各府各州在州界线上就搭棚迎接。李嘉世像个玉雕像,从一个官手里送到另一个官手上,脚都没能沾到土地。这导致他从金都一路巡察到定西,原定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三个月。 李嘉世坐在车上,向三弟李卿明诉苦,说:“我被他们像个玉瓷瓶子似的从这个桌子上端到另一个桌子上。似这样蜻蜓点水,哪能挖得到底下的淤泥。” 卿明静静听着,不答一语。 李嘉世道:“你怎么不讲话?——在宫中你心思最细,如今大哥有棘手的事情了,你却不说话。” 卿明看了李嘉世一眼,道:“大哥的苦恼自然也是弟弟的苦恼。但大哥身份贵重,各地官员也是怕大哥在辖下怠慢了负责不起,因而才如此小心行事。依我看,大哥也不必太过于认真,只要各省各州大体情况了解了,以后自然腾出手来整顿他们。——弟弟无意劝说大哥不作为,因为咱们的目标是巡察要点,奏明圣听,而并非沿途整顿。” 李嘉世冷笑道:“连你都是这样想。只是咱们是奉天子之命西巡,我若没有沿路没有丝毫建树,只恐怕我前脚才走,后脚他们就笑我无能。” 李卿明见李嘉世如此,忙跪下道:“小弟格局不大,只是想大哥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有说错的地方,大哥勿怪。” 李嘉世扶起卿明,道:“我没有怪你。我一母同胎几个弟弟,却都和我不是一心。我与你自小长大,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 卿明道:“大哥,我没有别的本事。若大哥有用时,只管吩咐我。” 李嘉世点点头,道:“我有些事,除了你,别人信不过。” 卿明往前一步,道:“大哥,你只管讲。刀山火海,我能去得的,我绝不退缩。” 兄弟俩挑灯夜话,直说了一晚上计划不提。 车马停住,卫士来报说西林大院已到,请王爷下车,李嘉世的思绪方才回到了眼前。 李嘉世扶着明山下了车,只见西林大堡大门上书“懋馨”二字,十分醒目。 卫兵们来往进出搬运行李,可李嘉世却停在门前,若有所思。 李嘉世盯着这字,问孟明山:“王叔自小生活在金都,因而西林王府虽然坐落在西北,却也以金都式样建造。可这西林大院,却是典型的北方风格。仙灵将军,你猜,西林王为什么突然盖了一座具有典型西北风格的大院?” 孟明山想了一下回答:“大约是在西北住久了,也就习惯这西北大院。” 李嘉世眼如明鉴,映着这两个大字,微微开口:“懋者,茂与盛也;馨者,宜人之香。这两个字写在这里,不合王叔的生平气度。他爱财宝如生命,尚自由如信仰。一个这般随性的人,怎么会希望枝繁叶茂、馨和家宁?” 孟明山道:“这两个字,也可以理解为德政厚重、声名远播。”说到这里,他声音缓了下来,“这更不可能了,西林王最厌政治,怎么可能吹嘘这些个。” 李嘉世点点头,似乎陷入一小段记忆里:“明和五年,北凉国危在旦夕,于是送一对公主来我朝和亲。为表兄弟和睦,陛下将小公主赐于王叔为王妃。仙灵将军啊,你可知王妃的名姓?” 孟明山吐了吐舌头:“臣子怎敢知皇妃命妇的名姓。” 李嘉世道:“我也是看了母亲的记档才知。王妃姓鱼,名映予。” 孟明山疑惑道:“这和这两个字西北大院有什么联系?” 李嘉世道:“你瞧,这懋字,是怎么写的。” 孟明山在手里比划:“一个木、一个矛、再一个木……哎呀,是一个矛和一个林。” 李嘉世微微点头:“林中有矛,林矛同心。” 孟明山道:“矛……予……可是矛和予还差一笔呢。” 李嘉世轻声一哼,不知是笑还是叹:“予多一笔,好比人多一子。我们不妨大胆猜测,在盖这院子的时候,王妃已经有孕在身了。” 第41章 王妃之死5 “啊?”孟明山讶然,“可西林王并无子嗣啊!” 李嘉世垂下眼睛,推论道:“王叔在西北,闹得官场上闻他色变。多年来,连礼官都只记录他的罪行,忽略了他的生平,这才导致他忽而失踪时,无任何线索可以追溯。不管怎样,子嗣是大事。他在官方记录并无子嗣,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孩子并没有活下来。” “或也许……”孟明山推测道,“或许西林王厌倦了王府生涯,带着王妃世子归隐山林了呢?” 李嘉世摇头:“这院落成的时候是明和六年,按道理王妃那时候应该在孕期。这一年末时,王叔堂而皇之扣押了来自北凉的一车宝物,还未等到元帅的奏章呈报朝廷,他就消失了。若说他贪财,可他扣押的那批宝物却实实在在留在了王府,并没有带走。这说明什么?” 孟明山都糊涂了:“末将不知。” 李嘉世道:“咱们都是为人子的人,将心比之,可度一二。王叔既然为王妃和孩子专门盖了这一座西北大院,证明他爱之深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知孩子即将出世,他干那等扣押国宝的蠢事干什么?——我想,最能说得通的情况,就是当时王妃和孩子已经去世。他无所顾忌,行为怪诞,故意触怒朝廷,淡出尘世。——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去。只见廊檐墙壁、扶手栏杆,无一处不尽心,也无一处雷同,真正可见为这宅子所费的心思。尤其是许多地方,皆可见“石榴多籽”“金猪赐福”等寓意多子多孙的设计。 孟明山一边走,一边点头:“果真,细看一番,就能品出殿下刚才所推论之精妙。大家都只看王府奢靡,大院费料,把西林王一腔细心,都忽视了去。这西林王,真可谓是个七窍玲珑人。” 西林大院之构造,实在精巧。甬道不可并马行走,屋顶鸟儿不可落脚。实在是刺客难行,贼不能过。 李嘉世好脑力,于大院中来往走了三四遭,将来回动线记得清楚,方才肯安稳下榻。 只不过,他才安睡一晚,次日起来,书桌上又放着一张图。这张图,放大了西林大院的局部,标注了西林大院的一处密室。 自然,这图依然使用他的笔和他的墨。 李嘉世坐在桌子边叹气,喊孟明山:“仙灵将军,你且进来。” 孟明山闻言跑进来,只看到桌子上那张图时,心凉了半日:他负责勘察这大院,对着舆图,就差没把大院翻个底朝天。谁能想到,在皇长子下榻的院落内,就藏着一个密室? 他膝盖一沉,跪了下去:“殿下,我无能。” 他整夜看守在外面,整个屋子包裹得密不透风,依然叫那贼人在皇长子的卧榻之侧留下了笔墨。 孟明山不敢想,他要真想要皇长子的头颅,怕早也取回去了。 李嘉世敲了一下桌子,问:“你说,你什么地方无能?” 孟明山老老实实道:“一无能,没办法保护您的周全,叫贼进来了。二无能,臣是负责这大院堪舆,却没发现那密室。” 李嘉世听了,又敲了一下桌子,只道:“迅速找到这密室,看看这是什么玩意。”说罢,也不叫人来,自己伺候自己穿衣擦脸去了。 所幸这幅图画得非常细致,关键之处都标注清楚。在此院书房屏风后角,发现一精妙设置,牵连着书房后面的一个密道。 孟明山探寻一遭,回来禀报:“密道中有一密室。密室中珍宝熠熠,围绕一座玉床。床上一具女尸,青衫裹身,乌发犹在。” 李嘉世听闻,带着王府医官褚逢春亲自前去查看。 从假山一路往下,尽是窄道,只可一人通行。密道中不点烛火,隐隐以夜明珠光照耀。孟明山直言:“您瞧,这西林王真是奢靡到头了!一个密室,居然都用这么多夜明珠照明!” 李嘉世也惊得目瞪口呆:“暗夜发光如月光,又是这么大的口径,宫中都没几颗。”以手触之,暗暗默数,一路走过,竟有六十多颗! 越往里头走,温度就越低。通过一道狭缝,一下子豁然开朗,犹如一个山洞出现在眼前。山洞的顶部,璀璨宝珠层叠落,悠然泛光如星河,整个山洞都被一种珠光宝气笼罩着。 那宝石顶的盖子下面,铺着一张冰玉床,还在散发阴阴寒气。冰床上躺着一具女子尸体,以白绸子覆盖。 那女子果如孟明山所言,装扮清凉,浑身素裹,不见金玉之器,虽已过世许久,干燥脱水,但幸而有冰玉床驻颜,容貌栩栩如生。 孟明山道:“殿下,这女子,按岁数看,莫不是王妃吧?” 李嘉世早有准备,问道:“褚太医何在?” 褚逢春收了他那被珠宝迷得目瞪口呆的表情,慌张回答:“殿下,我在这呢。我来了。”他在那冰床上探了一探,就开口先说一句:“殿下,逝者已生育。” “已生育?你怎么看出她已生育?”孟明山纳罕道,“你又没解开她的衣裳看。” 褚逢春白了孟明山一眼,道:“你个粗汉懂什么啦?北凉女子生育后,都会在产妇和婴儿手上各佩戴一环六彩手链,分别代表‘康健体、多金命、好运来、多智能、父母全、友邻贤’,这女子左手已佩戴,因此不须验身就可知。” 李嘉世微微笑道:“青莲太医在西北行医二十余年,咱们的逢春太医也深得真传。不仅医术精湛,更是个西北通啊!” 褚逢春道:“殿下不要打趣我。” 孟明山道:“按照咱们的推测,这女子是北凉人,又已孕,更是能被藏在这西林大院的密室中,看来十有八九是王妃了。——这西林王也是,王妃都过身了,怎的也不给穿戴起来,就这么一身素衫躺在这里,实在是可怜。” 李嘉世道:“你看她衣裙尚有血迹,可见死时分娩时间不长。我想,王妃应当是分娩不久,王叔就将她挪到了密室中。后来,陛下下旨削爵抄家,西林王来不及带走王妃的尸身,西林大院就被孟元帅重兵把守。他没能再回来,自然也就没能再给王妃妆奁。”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褚逢春举手道,“他能给您半夜画图送信而无一人发觉,想必回西林大院也不成问题。他有很多办法可以来看王妃——别说是看,他带走王妃,也不成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 “他保持王妃刚过身的样子,又画出密道所在,也许正是为了让您揭开王妃去世之谜——也许,王妃的死因,是西林王身上最大的秘密。”褚逢春看着李嘉世,小眼睛里露出一丝求奇的光芒。 “所以,你觉得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李嘉世觑着褚逢春,问道。 “解剖尸体。” 第42章 王妃之死6 九月初八,褚逢春在密道中已闭关两日。第二日傍晚,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嘉世听闻,急忙亲自来见。褚逢春只管慢条斯理地褪去纱衣手套,并不急着说结果。他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全无从前那种获得成就的喜悦,取而代之是满满的迷茫。 李嘉世命人将自己常喝的参汤取来,赐给褚逢春解乏提神。褚逢春摇摇头,道:“来点凉茶就行。熬得我心焦。” 纱衣手套褪去,他递给小徒善德示意烧了去。洗过手后,他缓缓喝了一碗凉茶,好一阵子,方才活过来似的,吐出一口气来。 李嘉世急问道:“褚太医,王妃的死因可查明了吗?” 褚逢春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轻轻摇头:“殿下,臣查不出王妃的死因。” “什么叫查不出?”李嘉世接着话头,语气上有些责备。 褚逢春道:“确实罕见。她衣裙带血,我原以为她是难产死亡。但经我剖验,那孩子并非是足月生产,而是产妇死亡后脱离母体……” “你是说,王妃死了之后,这孩子才……”孟明山一惊,“鬼产子那样吗?” 褚逢春点头。 孟明山道:“可那床上只有王妃,并没有孩子啊!” 褚逢春又喝了一口茶:“这孩子也许还活着。” “鬼产子怎么可能活着!”孟明山急了。 褚逢春白了他一眼,道:“我可没说是什么鬼产子,我说的是母体死亡后,胎儿才脱离母体——有人剖开了孕妇的肚子,取走了孩子,且就是在这冰玉床上操作的。产妇的出血量非常少,且毫无挣扎痕迹。从出血量来看,可以判断她在被剖开肚子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或者至少,接近死亡。” 李嘉世道:“除了这个,难道在她身上,别的什么痕迹也没有?刀伤、内脏?什么异样也没有吗?” 褚逢春站起身来,低头道:“正是。除此之外,王妃的外皮没有任何伤痕,内脏均全,且看不出任何病变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别是你漏了什么?”李嘉世不敢相信,名闻天下的褚太医都验不出这女子的死因。 褚逢春道:“臣无能,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李嘉世心下着急,不免话都说得有些严厉,看到一向骄傲的褚逢春这样失落,他忙宽慰道:“是我急了。想我王叔富可敌国,都没能救下王妃,可见王妃之死一定不寻常。” 褚逢春失落道:“西北干旱,王妃的尸体虽然存于玉床不腐不烂,但毕竟脱水严重。很多脏器的问题,凭肉眼完全看不出。西林王生前又不曾有起居注,没有其他证明,臣就很难加以推敲。臣在密室中,只得了一件不知能不能有用的东西。” 李嘉世忙问:“不拘什么,有就比没有强。” 褚逢春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罐子,里头空无一物。孟明山接过托在手中,左看右看,看得发烦:“什么东西?我看不见哪。” 褚太医接过瓶子指给李嘉世道:“在王妃的发丝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我几经勘察,发现这似乎是一种虫子,您仔细看——其长约有一寸,通体透而软,因其干透了,就好似一根白发。” 李嘉世背着光,又细细看了一眼,确有头发丝粗细的虫子,掉落在瓶子底部。 褚太医道:“我自诩医书读遍,却从未听闻过这种虫子。别说它的用途,就连名字、样貌都闻所未闻。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和王妃之死有没有关联。” 李嘉世捧着瓶子,眉头好似一个绳结。 褚逢春又道:“剖验之术,是我之专长,我敢断言我绝无错漏。王妃的尸身再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若查不出这虫子的来历,只怕我这边再无希望。”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孟明山急忙来献上一点好消息:“褚太医,您这几天没有出来,我和殿下倾尽全力查这玉床,倒是有点眉目了。” 褚逢春道:“快说说!” 孟明山道:“殿下心细,发现这玉床原本是一整块,后来一块一块切开了搬进去又组成的。这么大的玉石基底,国内的矿采不出来。殿下询问了郡守有无这种玉石矿曾进出定西,郡守一下子就记起来,说西林王扣押了北凉的那批宝物中,独独丢失了一块极大的玉矿。” 李嘉世皱眉道:“我看了记档,这种玉矿叫做‘冷凝脂’,以手触之,温润柔顺,质地像凝固的脂膏,虽能保持常年低温,但对人无寒凉之伤。之前我们就推测,西林王扣押那批财宝一定有所图,果然他是图这个。或许,当时他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东西,好保住王妃的尸身。” “不尽然。”褚逢春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王妃是在玉床上被剖取了婴儿,血迹不多,但恰恰可证明她将死不久。西林王将宝贝扣押、切割、装运都需要时间,绝非霎时就完成。我敢断定,王妃生前就在此床上生活过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此床有治疗某种病症的功效。此病大可能就是王妃的死因。”李嘉世眼睛一抬,为有了新的推论而高兴。 孟明山也高兴:“咱们不言放弃,总会有结果。哎呀褚太医,你的眼睛更红了,还是快些先休息吧!” 褚太医累极了,点头道:“王妃的尸身我已详细勘验并做了记录。生前这样磨难,死后又不曾走得安稳。唉,愿她下一世,生死顺遂吧。”说毕,扶着脑袋回房去了。 孟明山见褚逢春去了,又傻傻问道:“殿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嘉世道:“现在,王妃之死的一切问题,我们都仅能寄希望于褚太医。或者,就只能等那个人再来消息。啊对了——”嘉世急着问另一个问题,“卿明的风寒怎么样了?” 孟明山又前进一步,低声说:“怕是瞒不住了。三个月来三爷一步也不出门,任谁看都不像样子。” 嘉世眼底的担忧浮上面颊:“是不是我错了?也许我不该让卿明离开我身边的。” 第43章 王妃之死7 用过晚饭,宋岚烟上来添上了些宁神香,劝道:“殿下这几日夜夜熬着不肯睡,现下才吃了饭,不如今日早些睡吧。” 李嘉世揉着眼睛,摆摆手:“你且先下去。” 岚烟不肯:“再熬下去,玉体受损,就是我伺候不周到的罪过了。” 李嘉世抬眼看着宋岚烟,看了一阵,放下手中笔墨,不咸不淡地问:“前不久你往外面放飞鸽,给谁传信儿?” 岚烟道:“皇后娘娘。” 李嘉世点头,又问:“明日起,鸽子别养了,信也别传。” 岚烟道:“殿下有此要求,下官照办就是。” 李嘉世微微一笑,走下阶来,拍拍宋岚烟的肩头,道:“你既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我去睡觉,你去放了鸽子。”说罢,转入寝室去了。 宋岚烟无法,只得回院子来,将鸽子如数放飞。鸽子在黑暗中扑腾几下,星火一般消失在夜空中。正盯着发呆,忽而身后有人笑: “宋掌事,赏鸽子呢?” 宋岚烟回身一看,是孟明山,他兴兴头头带着一个食盒,似乎要去内院找李嘉世。宋岚烟盯着这食盒,道:“你又买这些东西来!娘娘若知道殿下吃这些,必得罚我。” 孟明山道:“宋掌事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说的时候发狠,真遇到事儿了,还不是站在殿下这边。”说罢,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小碗糖糕来,笑嘻嘻道:“我替你买了一碗糖糕,这东西金都可吃不到。我尝过了,极甜,不腻。”他把那一碗糖糕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又兴兴头头地走了。 “傻大个。”宋岚烟看着那糖糕,不免骂了一句。 孟明山入了寝室,李嘉世也还没有睡,熬着两个眼睛灯下在看一封信。 孟明山放下食盒,道:“殿下,我给您带了点夜宵。” 李嘉世问:“怎么,定西郡不宵禁吗?” 孟明山笑道:“也宵禁。但每月逢八,会开放夜市。今日是初八,我才去街上买了些零碎小吃来。很好吃,您尝尝。” 李嘉世摇着头,皱着眉,放下那信纸,忧心忡忡:“卿明来信了。” 孟明山停下往外搬糕点的手,在衣裳上擦一擦,将那信拿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兄展信安:最近很好。祖母故去未能堂前尽孝,梦中亦感伤怀。冥诞此日,祖母托梦,手持莲花问我兄弟近况。兄当在佛前代我敬香三炷以慰我心。另,来时三百两银票已花差不多,过几日再来要钱。” 在来西北的路上,李嘉世和李卿明兄弟曾提出一个方案:由李卿明率先到达定西郡,在民间微服暗访关于孟远川和西林王的事情。卿明去时,身边有四名侍卫跟随,他们负责来往信件传递兼保护卿明的安全。 李嘉世向梦明山吐露当时的情况:“卿明到达定西郡后,化名窦天誉,与高瞻等几个卫士在民间寻访了好几日,并没有什么大的结果。后来卫士来报,说卿明决定卧底去查九思营,要求卫士不要跟着他。而后就自去充兵入伍。卫士难以跟踪嘉明的具体情况,只得回来。卿明自去,就再无音信。今日,有人将这封信送到州里去,寄给了高瞻。也许三弟不知道我搬到了西林大院,故而只得寄到州里。这信写得奇怪,来得也奇怪,我总觉得不安。” 孟明山宽慰李嘉世道:“既然是入伍,自然在军中随意逃出。明日我速速去找孟兴探听探听。三殿下那样聪明,不会有事的。” 李嘉世忧心忡忡:“我比你更早想到。卿明卧底时,明说是去查九思营贪墨的问题。现在大张旗鼓去找人,简直就是明摆着去触人家的逆鳞。何况这封信,我看过字迹,确是三弟所写无疑。问题是,他要表达什么?” 孟明山尬着手,不知说什么。 想了一阵,李嘉世瞅着孟明山,问:“你可也写家书吗?” 孟明山盯着房梁想了一阵,低头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写家书给谁呀。” 李嘉世自知失言。孟明山是孟家最小的孩子,姨娘生的庶子。出生没多久之后,爹娘都没了,孟皇后看着他长大。他上哪去写家书。 “为什么问家书?”孟明山转过话题。 李嘉世道:“我总觉得,最后这一封信里,三弟要说些什么,可我总也想不通。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看看,一个懂得写家书的人。” 孟明山想了一阵,举荐了一个人选:“宋掌事是开州人,少小离家,选侍在皇后娘娘身边。何不问问她呢?” 李嘉世犹豫。 孟明山知道,宋掌事曾是皇后娘娘为李嘉世挑选的王妃备选之一,是皇后娘娘培养了多年的心腹之人。后来王妃人选落定,皇后娘娘又指派宋掌事来王府做女官,权利颇大。李嘉世不肯她插手太多事,故而秘密事总拒宋掌事千里之外。 她是侍奉他最近的人,但却也是离他心最远的人。 身边无可用之人,李嘉世也很寂寞。想到这里,他倒是愿意赌一赌。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他母亲知道了横插一腿罢了,母子两个,能算什么大事。 宋掌事被唤到内殿,听闻了此事,又拿过那信细细读罢,低头说道:“寻常孩子写家书,或是报喜或是报忧。可三殿下这信中,无一丝喜也无一丝忧,读了只觉是在应付了事,仿佛有人非要他写似的。” 孟明山听了,连连点头:“我说是哪里不对劲!这信很不像是三弟的口吻,懒洋洋倒很像个纨绔公子来讨钱花。” 宋岚烟将这信纸放在灯下,对李嘉世道:“我认为,三殿下并非是讨钱花。他离开时,身上带着的银票还是自开州发出的。开州的银票,有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之分。如今,无论是一百两还是二百两,那银票都不是小钱,定西地方不大,钱庄非常有限。他说花了去,那么,不管是银票给了人,或是他自己兑了去花,一定是要去钱庄。我们只要去钱庄问询,必然是一个突破口。” 李嘉世喜不自胜,又来拍岚烟的肩膀:“好一个女侍郎啊!可比我十个大将军!” 第44章 拈花寺传奇 孟明山持州府盖印的证令,往定西三个钱庄一一查探,终究搜出一个名叫“楼珩”的人,九月一日在通宝钱庄兑换了一百两的银票。 整整一百两,他用一个极大的兜子来装,所以店家记得清楚。 “楼珩?”李嘉世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好像……”孟明山马上想起来,“那个在元帅府里四处溜达的近卫,我查过他。” “是了!”李嘉世一拍手,“就是那人!” 孟明山道:“我请郡守查阅了当地居住的照身记录,这个楼珩并不在记录中。多半,这是个假名字。” 李嘉世想了想,道:“他换了那么多银子,去做什么,赌钱?吃酒?或是去贿赂什么人?” 孟明山摇头:“殿下,那是孟元帅的近卫。他能拿到那笔钱,或许……” “你的意思是,或许卿明就在孟远川的手里。”李嘉世紧锁着眉头。 “那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明山说,“最起码,只要三皇子亮出身份,元帅是不会伤害他的。” 嘉世的语气变得不稳:“要是卿明亮出了身份,按孟远川的脾气,早就押过来兴师问罪了。或者,他就以冒充皇子的罪名杀了他又如何?” 孟家在狱中殴打西林王李符的事情,举国皆知。 嘉世又补上一句:“况且,这封信很蹊跷。若你是孟远川,你会由着他写一封要钱的信寄出去吗?”说到这里,李嘉世又回过头来,“再把信拿来读一遍!” “手持莲花……佛前上香……”李嘉世沉吟了几句,问道,“定西郡有几座佛寺庙宇?” 卿明向来不问神佛之事,这信古怪得紧。 孟明山对地形倒是很熟悉,拿过地图,指道:“殿下,西北虽尚佛,但定西郡是战备之城,故而佛寺不多。目前是有两座,一座是龙泉寺,在北边的龙泉山上,但那里山高地险,又是乱葬岗,佛寺早已荒废,故而没什么人去。另一座,就是城外的拈花寺,了然大师曾在此圆寂,故而香火很旺。而且听闻西林王往这寺里捐了不少钱。” “拈花寺。”李嘉世指着卿明的信,“他比我们先来,且在定西郡住过一段日子,故而一定也去过拈花寺。你瞧他信中提到的手持莲花,必然是代指拈花寺。仙灵将军,你画出那童子的画像来,去周遭暗暗探访一番。若能查明这童子的来龙去脉,我们才好对症下药。” 孟明山答应了,立即就要出发。 “慢着。”李嘉世上下打量了一番孟明山,摇了摇头。寻思了一阵,他又道:“你不行,你不通这里的风俗,又是个直脑筋。依我看,还是叫褚太医去才好。” 孟明山道:“褚太医虽对西北了解得多,但毕竟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且他为了王妃的谜题累极了,这一二日总是读书到半夜,起床都很艰难。臣虽然是个直脑袋,可也是侦查骑兵出身,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 李嘉世又考量了半日,道:“你去把宋掌事叫过来。宋掌事是开州人,民风多与本地相合,你二人扮作夫妻去佛寺,总也好过你一个大汉莫名其妙去求佛。” 孟明山扭捏着不肯,但李嘉世执意要宋掌事跟着,孟明山也无法。 二人扮作一对儿平民夫妻,赁了一辆车来到拈花寺。不巧的是佛寺正在做大法事,和尚们的功课要念一整天。孟明山和宋岚烟把整个寺庙里里外外逛了便,也没能找到个安生人询问。 正垂头丧气往外走,只见一个算命的先生才开摊——也算不得先生,只是挂着一个测字的旗帜,正打着哈欠在那里摆摊子。 岚烟道:“看那先生如此熟稔,看来是常在这里坐的。我们以银钱去诱他,总能问出些什么。” 二人商定了,往摊子前一坐,这宋岚烟开口道:“先生,可测字否?” 那先生哈欠打得连天,一面打一面道:“哪有开门不做生意的。您是来求什么事儿?” 宋岚烟略想了一想,笑吟吟道:“我是开州人,听闻这里拈花寺是极灵验的,故而来这里拜佛。” 那先生又问:“测什么字呢?” 宋岚烟暗暗看了一眼孟明山,笑道:“就测‘明’字。” 那人又问:“求什么呢?” 岚烟想一下,低声道:“求子。” 一听这话,孟明山满身都不自在起来,只管把头掉过去。但他眼睛却还盯着岚烟的手,那手持着竹管羊毫,正款款写下一个“明”字。 “求子?”那先生撇着嘴,“你二人这么年轻,还不到求子的时候呢。” 岚烟笑道:“公婆催得实在紧。” 孟明山遮住了嘴去看别处,岚烟不得不拉他回来。他果然是个直愣性子,李嘉世没有考虑错。 那先生拿起这字,左看看右看看,笑道:“日为阳,月为阴,阴阳皆有,看来夫人您是儿女双全的好命格呢。” 岚烟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画来,笑吟吟又道:“一日发愿之后,梦中见一童子,他说自己是善财童子下凡,专门来替观音大士来赐儿女之运。只是他困于凡人之身,要我认出才可。我追问他能在哪里见他,他说是在定西的拈花寺,我这才星夜不停赶来。我曾多少学过些丹青,将此童儿容貌画出来,不知先生可曾在寺中见过他?” 一张图缓缓展开,露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形象来。 那先生扯着一张嘴,两眼盯了一阵。 岚烟一看,就知他一定是见过这个人。她从袖子里又拿出两块银锭,轻轻放在桌上,道:“我夫妻是商人出身,身家倒不算太薄。若真能遂了我儿女心愿,以后还愿的时候,免不了把先生当佛祖一般看待。”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将银锭缓缓塞入袖中,道:“既是做好事,我又岂能不帮忙。此人我隐约见过,但和你们画的,却也有三分不同。不瞒你们说,他的母亲是这里的常客,三不五日就要来一回。他——倒是不常来,唯有前几天,来我这里测过一个字儿。” 说到这里,那测字的又把话头停住,眼珠子转一转,又道,“还有些事,不知该不该说呢,怕神佛怪我多嘴呢。” 岚烟又从袖子拿出两块银锭,道:“我也知先生泄露天机,冒着神佛责怪的危险。只是小女子一腔赤诚,也不是去做坏事。还请先生再行方便。” 那人收下银子,笑道:“他母亲信佛,在老和尚那里请过一模一样两块玉扣,在这寺庙花费也不少。他是个病殃殃的身子,来这里痴痴呆呆,一点市面没见过的样子。我只看他的气色,不是长久之人。” 岚烟又笑道:“先生,那善财童子的测的什么字,我要了。” 第45章 拈花寺传奇2 “珏。” 测字先生的羊毫在纸上缓缓勾勒出一个字来,岚烟并不推脱,十个银锭放在桌面上,笑如春风:“多下的这点银子,请先生买糖糕润润嘴也好。” “一个字九个笔画,九个银锭!”孟明山坐在马车上赶车,对里面的宋岚烟絮叨,“你居然就给了他!” 岚烟并不理会他的牢骚,把那字看了许久,琢磨其中深意。 及至到了大院,褚逢春正与李嘉世堂上坐着说话。 孟明山上来就讽刺褚逢春:“褚太医,你现在是‘副王爷’了。看殿下给你宠的,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三爷都没这个待遇。” 褚逢春还未还嘴,李嘉世先问:“怎么样,可有结果?” 宋岚烟道:“殿下请看。”说着,缓缓将那字铺开在桌面上,一个“珏”字映入眼帘。岚烟又把那测字先生的话,说了一遍。 李嘉世道:“我们见那楼珩,虽也瘦弱,但精干得很,不然也不得孟元帅选了去做贴身的护卫。只是这算卦的却说,他是个病殃殃的身子,那就不大对得上。” 宋岚烟道:“我来的路上也想过。测字的说她母亲求了一模一样一对玉扣,会不会,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一个在孟元帅的府中作侍卫,另一个,就在家养病。” 李嘉世道:“此妇常去上香,可见就住在城中。可惜这个楼珩并无身份登记,难道只能一直守着拈花寺碰运气吗?” 宋岚烟道:“殿下请看,楼珩的珩字,和他双生兄弟测字所用的珏字,是同源同义。这起码证明,他们并非使用毫无联系的假名字,而是用了自己日常会用的字。或许是小名,或许是小字。以此推断,或许这个楼姓,也并非是什么假姓。楼姓在定西应该不多,咱们借来人口簿子,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岚烟!”李嘉世多日不见笑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高兴,“好岚烟!” 他再无别的话,岚烟就已惶恐不已:“殿下,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孟明山安排人,一路在拈花寺盯着,一路亲自州府去了一趟,至晚才回,他抄录了几家姓氏,回来汇报道:“殿下,定西姓楼的人,在册登记的有七户,其中三户还是亲戚,家里人都住在一处。剩下四户,我都问询了,并没有这样一个妇人。” 李嘉世有些失落:“难道岚烟猜错了?” 孟明山道:“定西本就人口极大,尤其是前些年,北凉不太平,这流民满地都是。也说不好是不是流进定西,没有登记的。” 李嘉世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那测字的说了,他们并非什么贫民之辈。流民怎能有那些钱去拜佛。” 正在头疼,坐在一边的褚逢春开口了:“怕不是某家私娶的外室。” “嗯?”李嘉世不明白,“什么私娶的外室?” 褚逢春晓得皇长子一生顺遂,要什么有什么,且又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人,自然不晓得什么是“私娶的外室”。 他却明白得很:“若是在籍官员,娶了罪妇,不敢公开,只得私养在某处。虽衣食无忧,但总是黑户不得见光。这样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底子,你也轻易查不到他。” 孟明山不说话了。 大家都知道褚逢春说这话,简直是自揭伤疤。 褚逢春的父亲,是本朝最伟大的医者褚玉菡,字青莲。因其医术高超而德行高尚,故而大家都称他为青莲太医。 青莲太医一生为国为民,独独是愧对妻子。他在外养罪妇为妾的事情,后面没能藏住,公德私德上都记了一大亏。听说褚夫人大病一场,气没了。 若青莲太医是个普通人,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谁让他是青莲太医,满身光环站在风口浪尖上,小事也成了大事。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举国皆知。为着他私养罪妇的事情,朝廷削了他的职,免了他的官。 可怜父母不恩爱的褚逢春,自小就经常睡在太医院,独自在医书中长大。 褚逢春叹一口气,道:“我听你们说那样子,多半是这种情况无疑。既然养着外室,衣食照料得不错,又有了这样大的两个儿子,想来这作恶的男人岁数也不轻了。” “可是。”孟明山道,“这是定西,定西的官员也不少。尤其是军营中许多武官还养着随军夫人。这样大的范围可怎么找?” 褚逢春道:“找这个做什么?你不过是想知道楼珩的背景,好把握他的立场,顺便拿捏他的把柄。孟远川和咱们想的一样。他不会糊涂到让一个身份背景不明的人来做他的贴身护卫,所以,我们查这些没有用。” “那怎么办?”孟明山道,“现在只有他知道三皇子的下落。” 褚逢春缓缓喝了一口茶,胸有成竹似地笑道:“殿下,您这是关心则乱。” 李嘉世不懂。 褚逢春道:“三爷是什么人?人精儿似的。为什么三爷把佛寺和楼珩写在一张纸上?我想,我们不应该分开去查。楼珩和拈花寺的关系,也许比我们想象中复杂。既如此,我们何不先把拈花寺先搞明白。” 明山道:“我查过拈花寺。若说对拈花寺最熟悉的人,必然是了然大师。可了然大师早已圆寂,这地方现在由州府管辖,住持大和尚都是从外面请来的。再查拈花寺,又能查到什么呢?” 李嘉世也有些灰心。 褚逢春笑吟吟道:“查不查得到,那不能纸上谈兵,咱们去一遭看看嘛。”说毕又追上一条,“仙灵将军已经去过,是个熟脸了,自然再去不合适。此次还是我和殿下扮成香客去才好。” 二人果然扮成游客,勒马远看拈花寺在前,又徒步走去。一路上褚逢春也不说话,好似有心事似的。及至到了门前,褚逢春才停下脚步,望着拈花寺上的牌匾,笑问:“殿下,啊不——少爷。少爷,你瞧这拈花寺的牌匾,好大呀。” “拈花寺。”李嘉世读了出来,并评价道,“写得一般。” 褚青莲微微一笑:“确实写得一般。殿下还看出什么?” 李嘉世思索了一阵,道:“西林王虽尚武,但笔力也不差。这几个字,显然不是西林王写的。” “为什么西林王捐钱造庙,却不把自己的手笔挂上去呢?——或者说,他在西北是地位最高的人,谁敢把牌匾挂在他的庙上?” 第46章 拈花寺传奇3 因为父亲养私妾,褚逢春与父亲的关系实在不好。父亲去世多年,他都不曾动过父亲的遗物,一直锁在家里。 青莲太医去世前,还留下半本《清济医书》没有写完。这本医书,是青莲太医毕生行医记录,凝聚了他一生心血。 后来年岁见长,他翻看父亲的札记随笔,不知为何又好像对父亲有些理解。那些东西他还没有完全参透,故而也没有上手整理。尤其是翻到西北那些事时,父亲写得含含糊糊,甚至于碎片式记录,他不太看得懂。 正巧皇长子要来,他想这正好是个机会。不如去见识见识西北的风情,顺带着,把这些札记随笔都整理好,完成父亲的《清济医书》,也好让他归去不抱遗憾。 因而,他虽没来过西北,但他却好似对西北很熟悉。 “殿下可知,我父亲第一次来西北的时候,这寺庙还不叫拈花寺,当时叫做震番庙。”褚逢春与李嘉世信步走在这佛寺中,回忆着自己这几天整理出来的东西。 “震番?” “是的。”褚逢春道,“震番,震慑番邦的意思。原本,震番是西北一郡,后来,孟远川攻下震番城后,以流民作乱不服朝廷的缘由,屠尽百姓。那些百姓的尸骨,就存放在震番庙中。后来,也有很多人将它当做寺庙,来供奉那征战疆场生死不归的儿孙魂魄。久而久之,大约也是有些善人捐赠了钱财,不是寺庙,也终究成了寺庙。” “不是佛的庙,这是人的庙啊。”李嘉世感慨。 褚逢春点头:“大家都知道,拈花寺是西林王花了大价钱改建并改名的。拈花寺的牌匾,可不是别人挂的,是西林王亲自监督挂上去的。” “这是何意?”李嘉世越糊涂了,“你的意思说,写匾的人是西林王很尊敬的人。是吗?” 褚逢春不置可否,却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去:“我父亲有一本抄录的诗集,是他闲时抄来玩的。在喜欢的诗词上,他总是做一些批注,以记录他的一些感想。例如,他抄一首《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诗一旁批注:喜闻妻有孕,元月将产,故以此诗为引,为子取名为“逢春”,佳矣。” “你名字的出处。”李嘉世听出来了。 “嗯。”褚逢春又接着吟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上批:好友五月弄璋之喜,其名为成,取字青英。” “有一个朋友,在五月生下了一个叫青英的孩子。”李嘉世跟着褚逢春的思路。 “这段时间,他正巧在西北。”褚逢春又说,“孩子出生于明和二年,也就是西林王来后那一年。” “这能表示什么?表示这个人和西林王有交集?和拈花寺有交集?” 褚逢春又笑:“在这首诗的旁边,有一笔新的批注,地方局促,墨色不同,可见是后来写的。他写,‘故人重逢,佛寺小聚,余叹生死无常,书匾者亦叹,拈花不知意,福安何曾福。” 李嘉世一下子就想到什么:“书匾者!福安将军!” 他自小就听过圣祖征战西北四郡如何艰难,后来逃出生天又被人所救。救助圣祖的那个人,就是福安将军! 褚逢春道:“按这个情况来看,我父亲和福安将军的交情应该不浅。且我父亲曾大赞震番庙被改做拈花寺是一件大功德,想必福安将军应有同感。既如此,我们何不去拜会一下福安将军?” 李嘉世的愁云一下子散去了一半。 说办就办。 皇长子即将亲临将军府的帖子下到福安将军府,云三丰那花白的胡子被风吹上来,糊住了他的嘴:“我和他素不相识,他来做什么?” 自如为父解忧道:“皇长子有令,说咱们不必大费周章,他只是以小辈身份来瞻仰祖父荣光。咱们就按咱们家宴的规格招待他便是。” 云三丰道:“家宴也分大小规模。现在他只说要来,咱家又没有这种先例,实在难为。要不要专门禀告孟元帅?请不请郡守来作陪?诸多事情,都不好下决定。” 自如点头附和道:“真正的天家难伺候。” 眉头锁了大半日,云三丰倒是释然了:“管它的呢。你只吩咐上下回避,按咱们家宴的规格,再添上些费用。再者,也预备些简单丝竹,免得到时候短了。” 皇长子只是来打探事情,却把自如忙得飞起。一日光阴,筹备那些东西,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这日已是九月十二日。皇长子驾临将军府,如凤凰临幸野草地。凤凰起得还挺早,辰时派人来通传,辰时三科就已经坐在广元厅中喝茶了。 这是云三丰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皇长子之真容,身着半新的银龙纹绣玄青色褂袍,脚下穿着黛青毡筒靴,虽是微服私访不佩戴金玉之物,却实在是贵气外露,绝非俗人。 云三丰带着儿子云自成,跪拜在地:“微贱之地,竟承天恩雨露,蓬荜之所,何敢邀龙凤临幸。府中诸事简陋,老臣实在惶恐。有礼数不周之处,殿下恕罪。” 李嘉世见云三丰天命之年,犹然一身傲骨如老松,心中自然疼惜。又见自成虽年纪轻些,也颇英朗,因而亲自扶起老将军,急忙免礼笑道:“老将军客气。数年来,云氏一门为国征战于沙场,是忠贞之家。天子虽远在金都,但与圣祖一般惦念着你们。” 云三丰连说了三声“不敢”。 嘉世又问了自成的名与姓——果真他名自成,字青英。褚逢春与李嘉世相对一笑,这算是来对地方了。 祠堂中上过了香、献过了礼,云三丰又请命请皇长子赴家宴,皇长子点头应允。 三丰故意地上了定西最有名的烈酒“九转红”。那酒是高粱汁子做的,窖藏了二十来年,喝起来甜柔顺口,咽下去风一吹就上头。 自成问父亲:“这酒不好吧,把殿下喝坏了可怎么办?” 三丰推过儿子,固执要喝:“我知道,你别管。” 席上你推我就地说了些恭维话,那三丰一杯接着一杯只管敬酒。嘉世推脱不得,只得跟着喝。可惜他天生不擅饮酒,几杯下去,便觉双颊微热,脑子发嗡起来。 第47章 拈花寺传奇5 干喝无趣,且皇长子又是那样一个实在人,褚逢春不能让皇长子喝多,便按住酒提起了话头子:“这酒签封都是天丰年间,该不会是老将军家自己的陈酿吧?” 云三丰其实也不擅饮酒,陪着皇长子多喝两杯,早红了脸:“从祖父辈算起,家中多一半都不好饮酒,自然也不会酿酒。唯有我二哥喜酒,这些酒,都是他从前和朋友一起酿的。”说到这里,又急着说,“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酒?——老臣还有别的酒呢。” 李嘉世红着脸蛋,连连摆手。 褚逢春笑着攀近乎:“我虽不太能喝,但是喜欢酒。听老将军这样说,若老将军之兄在此,我必与能成忘年交。” 云三丰道:“那必然。家兄最是个爱交朋友的。” 李嘉世指着褚逢春,微微笑道:“老将军,若是令兄在此,不是我说,他定然不敢以年纪居高。你可知他是谁?——他是青莲太医褚玉菡的公子呵!” 一听青莲太医褚玉菡,云三丰倒是有些受了惊吓,一杯酒在手中颤动撒了少半杯。他脸上因烈酒而浮起的红晕片刻就沉下去,睁着眼睛道: “你是,你是...你是闻初?” 褚逢春站起身来拱手道:“老将军,何故这样惊讶?我与我父亲长得不像吗?” 李嘉世红着脸:“闻初是谁?青莲太医只有一个儿子,褚逢春,字济开呀。” 褚逢春微笑着解释了一番:“我进学堂前只有名无字。我父亲从西北第一次回去后,给我取字为‘闻初’,说是闻春声而惊喜之意。我嫌拗口,一直不肯示于人前,自己取字为‘济开’。直到现在,京都列位同僚还叫我‘济开’。” 好家伙,这都不用套近乎。三丰竟对褚太医不曾示人的字脱口而出,可见青莲太医与他家的关系非常密切。 三丰尬笑一声,道:“失态了。青莲太医在西北名声颇盛,我只是没想到还能见到青莲太医的公子,故此有些惊讶。褚太医,老夫敬你一杯。”他说着,一杯酒仰头就喝掉,咕咚一声能听到他咽下了恐慌。 既然熟人已经通报了姓名,李嘉世自然也就表露了来意,借着酒劲儿,问道:“老将军,前日去游拈花寺,见牌匾上的字,与你大门口的手书是出自一人之手。敢问都是老将军的手笔?” 云三丰连称不敢:“我是个笨人,写不得大字。那些字,都是我二哥写的。” 从他不经防备说出了褚逢春的字开始,他就明白了皇长子的来意。遮掩没有意义,干脆把话说开,由着他们去查那疯疯癫癫的二哥也好。 因而他又把目光转回褚逢春,道:“不是我高攀,我二哥和青莲太医,是极好的朋友。只可惜,我二哥后来得了失心疯,家里一时没看住,就不知上哪去了,至今没找回。” 李嘉世与褚逢春对视一眼,原来要找的“福安”是青莲太医的好友云二丰,并非眼前老实巴交的三丰。 只可惜,二丰也失踪了。线索又断了。 李嘉世又问:“说到拈花寺,听说原来是叫做震番庙的,不知何故改了呢?” 三丰提起二哥,也有些忧伤,见皇长子问,借着酒劲,一股脑全倒出来:“殿下要问,虽然不大尊敬,但老臣也说了吧。家兄自诩是个风流侠客,和西林王也略有私交。那时候殿下还小,大概不记得,明和三年至五年,西北爆发瘟疫,死伤人口无数。青莲太医开出来的方子中,有一味药材叫做红烟,那东西非要人骨养育才有效。大概您也知道,震番庙从前也是人骨堂。为了保证红烟的产量,西林王封锁了震番庙,以人骨养育红烟,救治城中百姓。此事因过于骇人,因此密不泄露,绝无他人知晓。瘟疫结束后,西林王重建了震番庙。因人骨养育人药的行为,无法判定到底是善行还是恶行,就好像拈花一笑,善恶一念两面。故此,那庙就命名为拈花寺。家兄有些迷信,不肯让西林王落笔,自己写了这个牌匾,并祷告佛祖,若那些人不得安息,只管来找他,不要寻他人的晦气。大概也是因为心中不宁的原因,后来他也确实疯了。” 三丰说得极其坦白,甚至口气有些急躁,仿佛急着讲完这件事。 他理解二哥的做法,但不理解二哥的精神软弱,不明白为什么二哥会被逼疯。所以说起来时,不免略显得恨铁不成钢。 李嘉世评价道:“令兄是个英雄。” 三丰又道:“说来惭愧,老臣祖父,因小小善行蒙受天恩,几代受朝廷奉养而无所贡献。老臣老了,膝下凉薄,只有一个儿子自成,早些年又受了重伤,从此只能做些文书工作。年前我向元帅递交了折子,想着回庆州老家去草过此生。但不知为何,元帅一压再压,说前线无人,不让致仕。今日殿下在这里,我不免腆着老脸再向王爷求情,还请王爷看在圣祖的面子上,能圆了老臣这个心愿。” 李嘉世悲悯之心顿起,才要说话,褚逢春却接过话头:“老将军膝下无人,这么多年,也没再续弦?” 云三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却强行镇定说道:“夫人去后,又添了一房,只可惜命里没有福,只生下一个幼女,年方五岁。” 褚逢春是怎样的人精,云三丰每一个动作表情都在他的眼睛里绝无遗漏。当下他断定,面前这人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褚逢春一个眼神过去,孟明山就懂了,立即恭请皇长子回舆。 皇长子自知喝多了,也不敢再留。云三丰还要再送,只是被孟明山拦在门口,不能再送。 孟明山手一挥,几个卫兵上前来,手里均端着金银珠宝,暗夜里都可见其贵重。孟明山虎着个脸道:“殿下有言,老将军破费了!这些是殿下一番心意,请笑纳。” 云三丰待要再说什么,孟明山也没给云三丰婉拒的机会,东西往桌上一放,哗啦啦带着卫队,出门去了。 第48章 天机之毒1 九月十五日,孟远川坐在元帅府中打坐,已整整一个时辰未曾动身。窗外开始缓缓飘落雪花。 楼珩进来说:“元帅,下雪了。” 孟远川似乎是睡着了,被楼珩这样忽然一惊,他翻起迷蒙飘忽的眼皮子,嗓子里似有一团雾:“哦。” 楼珩捧着一碟子罐罐碗碗,一言不发放置在扶手小桌上,端起一碗道:“郭先生说,三碗要都喝完。” 孟远川哼了一声:“他怎么不亲自来送。” “被你骂怕了。”楼珩说。 近来,孟元帅的脾气越加飘忽不定,有时候丧气得像一只老而离群的狮子,有时候发狂的像是掌心有刺拔不出来而暴躁的老虎。 “你就不怕我骂吗?”孟远川喜欢逗她。 “你从来也没骂过我。”楼珩端起了碗,“要是怕苦,我替你喝一点吧。” “药也是浑喝的?”门外走来了孟兴。他顺势接过碗来,道:“你去吧,换我值守。” 楼珩一看那日晷上的时辰,到了换防的时候,不多说,点头就去了。 孟兴见楼珩远远去了,对孟远川汇报:“昭王去了拈花寺,不多时又去了福安将军府。听说倒也没做什么,喝了顿酒就回来了。” 孟远川似乎没听见似的,一口喝光第一碗,苦得咂嘴:“这玩意到底什么做的,越来越苦。” 孟兴送上第二碗,又道:“褚青莲的儿子褚济开这些天形影不离一直跟着昭王。” 孟远川没说话,皱着眉又干了第二碗。 孟兴递上第三碗:“三皇子的事,要不要透露给昭王?” 孟远川分作几口咽下第三碗,可以看出他已经拼命忍着不吐出来。听了这话,他眉头扎得更紧:“他自讨苦吃,就让他吃。” 孟兴道:“昭王现在一定费劲心思想挖出三殿下,但他不好直接说。” 孟远川没有回答这话,似乎都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站起身来。孟兴递上鞋子,他却并不穿。看样子,他只是想起身走动走动。 孟兴扶着着孟远川。没走几步,孟远川就气喘吁吁,甚至于坐倒在地,骂郭紫:“都说良药苦口——但是郭紫的药,苦得让人发癫!苦就算了,病不见好!” 孟兴为郭紫说话:“郭大人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啦!” 孟远川有些怀念故人:“若褚玉菡还在,无论病治得怎样,药该没这么苦。” 孟兴一心只担心孟远川:“褚玉菡是治病的神医,您是治疗西北的神医,没有您,这西北的毒虫就会都跑出来。” 孟远川呵呵一笑,拍了拍孟兴的肩膀——从前他总是拍孟兴的头,现在孟兴比他还高还壮。孟远川道:“你这孩子,如今也这样油嘴滑舌。说来,你二十了吧?” 孟兴道:“虚岁二十了。” 孟远川望向屋外的纷纷扬扬的雪花:“你父亲排行虽是老二,但小我十岁。我从小带着他,如今又带着你。在为将为帅的前景上,你父亲原本应是我的后继者。只可惜那场瘟疫要了他的命。你虽勇士无双,可毕竟年轻压不住阵。可叹我驰骋疆场二十年,手底下再没能盘出如你父亲一般的人才来。” 孟兴默默点头道:“从前您重启九思营选拔,用心良苦。” 孟远川的眼神放得更加远:“将帅任命,关乎江山社稷。虽说权在皇帝,可我不能不为我奋斗了几十年的土地而早做打算。假如有一天我倒下了,无论执印的是谁,总得有人为这片土地浴血奋战。”孟远川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睛,“当然,我私心更希望这个人是我的心腹。” ——有些账,他活着可以积压在高阁,有些账,他一倒就是烂账,得有人替他收拾。 孟兴道:“您总是嫌我年纪小,觉得我是老二家的独苗,不肯狠狠用我,也不肯狠狠说我。可元帅,咱们是一家人。您待我如亲生,我敬您如生父,有些事,何不痛快说给我,好过一个人扛着。” 孟远川微微笑道:“你咫尺不离我,我还有什么瞒你的?” 孟兴道:“云自成、宋阳锋这几个,忽然从一线退下来,明面上是贬官,与您不睦,我却知道他们隐在暗处为您做事。高瞻、龚勤,又是皇后姑姑秘密为您培养的京都心腹,近来也越加频繁联系元帅府,显然事有紧急,我又不瞎不聋。” 孟远川笑道:“有趣,我倒是真小看你。还有什么一并讲来我听听。” 孟兴道:“别的就算了。只是还有一事,我忍着没问,如今您既开口,我也不得不问问。” 孟远川坐下来,一只手撑着地面,那紧咬的牙便显出他的疾病更厉害了。 孟兴半跪在前,低声说:“云自成那庶出的小妹,人虽实在,可毕竟来路可疑。您大可找个理由将她剔出便罢了,怎么还养在身边做近卫?” 孟远川斜着眼睛:“你去查她了?”孟兴不隐瞒:“您不愿我插手,我也听话,只是略问了问罢了。她的母亲来历不明,是个没有官媒明证的外室,追溯不到家族历史。这样的人,武艺再好,怎好放在身边。” 孟远川听后默不作声。孟兴以为他嫌自己多嘴,只好轻叹一声,说出自己的疑虑:“嗳,您是不是看到楼珩,想到阿今?” 孟远川变得有些柔软,连眼神都模糊起来:“阿今...阿今...阿今是个顽皮的孩子,阿珩比较稳重。她们一点也不像。” 孟兴撇着嘴:“我看挺像的,脾气都倔。” 孟远川眼神回转过来:“我有我的安排。孟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相信我。” “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孟兴有些忧虑。孟远川这一二年来,老态毕现而又药不离身,但西北大局却恰恰非他不可。他在人前百般逞强遮掩,可近人都知他已是虚空透支多年。 孟远川笑道:“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 孟兴心疼孟远川:“若不然,咱们不要这个摊子,撒手去京都养老不好吗?” 孟远川第一次露出了对孟兴话语的鄙夷之态:“我乃南楚兵马大元帅,军功甚伟,怎可郁郁老死在锦阁玉榻之上。”说罢,又劝孟兴:“皇帝虽有要革新西北剪我羽翼之意,但我料他不敢轻举妄动。你别怕。” 孟远川字句中十分自傲,但他也并没有夸大什么,“西北无孟,天下混沌”的谚语早已深入人心。 孟兴道:“陛下并不体谅您的苦处,却还时不时红白脸地来唱一出。我只怕他受了小人蒙蔽,又复韩信之祸...” 孟远川冷笑一声:“他无刘邦之能,我亦不是韩信。” 见元帅这样自信,孟兴只得罢了。他端着药碗正要回去,只听孟远川在身后悠悠一声:“李三的问题你不要纠结了,我心里有底。” 第49章 天机之毒2 九月十七日凌晨,褚逢春在沉睡中被一阵噪音吵醒,原来是孟明山指挥着两个人,把一个黑漆漆的木头箱子搬到了他的卧房中。 褚逢春揉着眼睛,坐起来骂:“孟明山,你一大清早到我房间来做什么!吵死了。” 孟明山命两个卫士下去,压低声音道:“褚太医,不得了,这箱子里你猜是谁!三爷!” 听到这,褚逢春的睡意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把那箱子打开一瞧,果真是李卿明蜷缩在里头。 褚太医整个人发懵:“这是怎么说,怎么把个皇子锁在箱子里头!” 孟明山又压低声音道:“你快先给把脉瞧瞧生死。我还没有禀告殿下,现在去请他过来。”说罢,急匆匆走了。 褚逢春就箱子里给李卿明把了脉,纳罕道:“虚是虚了点,好在还活着。”但是不管他是叫也好,还是喊也好,甚至于拍耳光子,这李卿明都不肯醒来。 正郁闷时,李嘉世匆匆来到,他连外衣都没有穿好,看来是一听消息就赶过来。见李卿明这样,李嘉世急急问道:“三弟为何如此?” 褚逢春跟上一句:“我也想知道哇。” 孟明山开口道:“今日凌晨,忽然有人将这箱子扔在西林大院的后门处,我打开一看,却是三爷。” 李嘉世听罢,皱眉追问:“追查了吗?” 孟明山摇头:“卫士是刚换了防就被迷晕。等到看到箱子的时候,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仿佛是飞来似的。” 李嘉世不免苦笑:“瞧瞧西北多厉害,我的命几乎就是人家囊中之物。” 孟明山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嘉世无心管他,摆摆手叫他起来,问褚逢春:“先说三弟现为何昏睡不醒?” 褚逢春道:“脉象并无异常,他的中府云门等穴被封闭,呼吸量只有我们正常人的十分之一,故而晕睡过去,好比假死。” 孟明山一听皇三子并无生命危险,短舒一口气,问道:“怎么唤醒?” 褚逢春摇头:“解开穴道即可——但我并不建议这么做。这伙人将皇三子打包回来,证明他知晓皇三子的身份,应当说并无害他之意。那么可以推断,他封住皇三子的穴道,可能也是为了救他。我们不知因果,贸然打开,还不知道会捅什么篓子。” 李嘉世搓了搓自己因心急而发痛的太阳穴:“那怎么办?” 褚逢春倒是忽然记起来:“三殿下沉睡之情形,倒是很熟悉。啊呀!就好似那沉睡的王妃!当初我就觉得王妃有些不对劲,只是想不到此处——一个怀胎数月即将分娩的女子,她的表情也有些过于安详了。如今三殿下的情形,和王妃倒是一模一样!” 孟明山瞪着眼睛问:“你的意思是,王妃的死因...和三殿下...”他不太能表达清楚,但李嘉世明白他的意思,跟着说:“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褚逢春点头:“王妃到死都没有被解开穴道,可想而知,也许是因为解开后会经历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难道没有稳妥的法子吗?”李嘉世不肯伤了卿明。 “绝对稳妥没有,但相对稳妥就有。”褚逢春袖着手,一双无辜的眼睛下面藏着一颗大胆的心。 “什么?” “活人解剖。”褚逢春的声音,和蚊子一般大小。 “不行。”虽然褚逢春的声音很小,但李嘉世依然听见了。褚逢春医技高超不必怀疑,但活人解剖这事,毕竟风险太大。 褚逢春的音量又高起来:“那不然就解开穴道看情况咯,总之他已经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若是一直这样假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真死。何况,因为不明他的病情,我甚至不能判断他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 孟明山嫌褚逢春说得太直白:“褚太医!皇子何等金贵,哪能做您手底下的试验品。您还是再想想稳妥的办法吧!” 褚逢春两手一摊:“我是个医者,我的办法就这两个。要说稳妥,你可以去找凶手问一问,这就最稳妥。” 孟明山哪里能找到凶手——别的不说,这么重一个箱子放在门口,卫兵们没发现就算了,连路上的车辙印都没找到一条。送箱子的人简直鬼神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李嘉世问褚逢春:“若是解剖,你有几成把握?” 褚逢春道:“五成。” “竟只有五成?”李嘉世有些压抑。 褚逢春补充强调:“是最多只有五成。” 李嘉世背着手,走来走去走了一阵,道:“五成的把握,也强过解开穴道未知的风险。只是,你势必要保证卿明的生命。” 褚逢春道:“还有一事,必要让您知道。为保证试验的成功,我不能使用任何麻沸散——三爷虽是假死状态,可他听得见我们的对话。这个痛苦......” “你说什么?——不使用麻沸散?!” “不能使用麻沸散。”褚逢春很坚定。 李嘉世又闷了一阵子,他心软如斯,不肯卿明受伤害。可是,如若不然,卿明连命都保不住。几番权衡之下,他摆了摆手: “就依你所说。” 卿明在玉床被开膛剖胸,历经一天一夜方才脱险。褚逢春果然从其胸腔找到了那透明的虫子,顾不得疲惫,兴高采烈跑出来,喊道: “不得了!不得了!” 李嘉世守在密室外一天一夜,见褚逢春跑出来,速速迎上去,只怕卿明出了什么事。褚逢春举起瓶子,对李嘉世道:“不得了啊!这东西!这东西!” 李嘉世无心看那玩意,只问道:“卿明呢?卿明如何!” 褚逢春道:“放心放心!三爷一切安好,已安睡去了。” 李嘉世深深吐出一口气,方才觉得一颗心落了地,这才问起这虫子的事来:“这是什么东西?” 褚逢春道:“殿下,不急,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说。一下子可讲不完。” 酒菜齐备,一桌好酒菜,全给褚逢春霍霍了。 孟明山道:“褚太医,你是医者,不是讲究食量适当吗?你又是大家出身,哪有你这样暴饮暴食的,不成体统。” 褚逢春咽一口菜,翻白眼道:“我爹自我记事起,不是在西北,就是去西北的路上。家里没人照看我,我睡在太医院,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能长大算不错了,还管什么食量形象。” 李嘉世一点胃口也没有,见褚逢春已有力气和孟明山拌嘴,便追问道:“虽然说寝不言食不语,但我担心卿明的状况。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同我讲讲那虫子的事。” 第50章 天机之毒3 褚逢春喝了一口果酒,眼中透露出因自信而散发的光芒:“王妃身上那虫子很怪异,我翻遍医书仍一无所获。我有理由怀疑那是一种地方的病症。” “地方的病?”明山道,“这是什么?” 褚逢春道:“岭南会得瘴气,而西北不会,是因两地气候不同。蜀中容易骨痛,而金都很少,也是因为气候。我翻遍金都的医书找不到的,那必然是地方的特例。好就好在,地方性的特殊病,一般也会有对应的特效药。” “青莲太医在西北数年,对此应该颇有研究。”李嘉世接上一句。 褚逢春喝了一口水酒压下嘴里的食物:“明和四年,我父亲受朝廷指派来到西北。那时,西北军营瘟疫弥漫,情势不可遏制。他明白抑制瘟疫,必要追溯源头。故而他来往于南楚、齐国、北凉三国,终于得知,这场瘟疫很可能是明和三年就曾发源于齐国。” 李嘉世点头道:“那场瘟疫很严重,甚至波及到了金都。” 褚逢春点头道:“齐国国土面积与我国相当,但人口仅为我们之半。因而,瘟疫虽发于齐国,但实际却弥散于人口过于聚集的北凉——那时,我们正与齐国因北凉而战,我大军也就在此时感染瘟疫。” “此事我知道。”李嘉世对此大事很有记忆。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我军瘟疫得到有效的遏制,感染者数量在显着降低。但这并不代表都所有人都恢复了健康,更有些人,看上去健康无虞,实际上却是隐秘不发作。这些人被轻视病情,反而尤为危险。” “例如,孟大元帅的弟弟孟知河——就是孟兴的父亲——一直不曾有患病症状。元帅患病,孟知河便代之回京述职。不曾想,他刚一回京,还没来得进宫,就突然发作,确切是金都第一例因此病过世的人。那时,大家才知此病会潜伏,并非一感染就发病。孟知河的夫人本就是崔氏女子,在此期间也有入宫侍奉崔皇太后。所以,崔皇太后也感染了此症,落下了终生的肺疾。” “是的。”李嘉世道,“所幸孟夫人向来深居简出,病情并未扩散。我还记得当时陛下下令封锁了孟府好一阵。” 褚太医道:“宫中太医众多,很快压下了孟夫人和太后的病情。为了太后凤体,我父亲又被召回京城,为太后治病。在返回京都时,我父亲带去了一种在西北研制出的特效药,唤作‘清虚方’。此药可消弭疫症症状,但不能根治。因而孟夫人虽然用了清虚方,但终究因发病时间过久而没能活下来。可喜的是,崔皇太后却与此药很相配,用药后逐渐好转,不曾再发重病。” 李嘉世道:“清虚方?我知道。但这药很平常,日常我见陛下急火攻心还吃呢。” 褚逢春道:“是也。清虚方药方从不曾公开,我父亲说那药难配,就做主将其简化。简化后的方子,才存档在太医院,众人皆可用——那就是殿下您所知道的清虚方。” 李嘉世道:“为何你忽然提起这个药来?难道和这虫子有关?” 褚逢春道:“昨夜我翻阅我父亲和他外室遗留下来的札记,发现他们记载了两件有关研制清虚方的小事:一是寅卯年初夏,一个叫做志平的老友心疾深重,来找他求医;这位叫做志平的朋友有瘟疫的症状,却比他们都更严重,犯病时‘有百虫挠心挖肺’之感。他重新配制了清虚方,终于彻底将这位朋友完全治好。” “二是他提到,这个方子的来历,要感谢一个叫做雪姬的朋友。雪姬和他都认为这方子的配方有悖人道,于是共同承诺,要将方子销毁。这两件事,大约他并不想公之于众,于是在札记中涂涂改改,字句很是难辨。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梳理出来。” “不想公之于众,那他咋不直接烧了撕了去。”孟明山插嘴。 “哼。”褚逢春挺不愿意回答,但他还是回答了,“札记是他那心头的外室亲笔所书,他心疼呗。” 一句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这段日子,大家为了挖掘王妃之死的秘密,不免总是把青莲太医的私事挂在嘴上。大家总觉得对不住他一生济世救人的清誉。 “我不明白。”孟明山又问,“你的意思是,能治疗三爷病症的清虚方已经被毁了。” 褚逢春道:“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我现在只说我知道的事情,大家一起来分析。” 他拿过一张纸来,按时间写着一些自己分析出来的关键事情:“我父亲将成功的病例都写入《清济医书》,而一些治疗中的趣事,都随笔记在札记中。所有,有很多事,只有穿插着看,才能看明白。” “按照我梳理的时间线,我军大面积爆发于明和四年春,我父亲是六月到了西北。次年三月,也就是明和五年,孟知河将军上京述职,太后同月病发。就在这时,大约只用了个把月,我父亲研制出了特效药,西北军营就已报瘟疫结束——此事是我父亲亲自上报,绝不可能扯谎。可这位叫做志平的朋友,却是在明和五年的夏末——也就是我父亲报了瘟疫结束之后,他才来找他,怀疑自己感染了瘟疫。”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孟明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嘉世跟着解释:“如果是瘟疫,青莲太医既然已经研制出特效药,那这个‘志平’就肯定会被治愈。但青莲太医也说了,他是为‘志平’的病,联合雪姬一同开了另一个药方。” “殿下英明。”褚逢春又在纸上划拉着,“在志平被治好后,有个叫做‘破尘’的朋友,也来找他,想请他治疗自己的妻子。我父亲因方子已毁而施救不得,破尘的妻子因此去世。我父亲为此痛苦不已,甚至于为此发愿,斋戒三年。” “志平...”李嘉世想起什么似的,一字一句道,“志平?孟远川,字之平。” 第51章 天机之毒4 褚逢春微微点头:“为了患者私隐,我父亲在札记中,如遇人名,总是有换同音字或减免比划来避讳的习惯。” 孟明山睁大了眼睛:“不会吧,孟元帅那时候并没有生重病的记录传回京城。” 褚逢春接着说道:“破尘妻子去世的那年,是明和六年,和殿下推断的王妃去世时间是对得上的。假设,这位叫做‘破尘’的朋友就是西林王,那么,王妃和孟远川就是得了一样的病,因为他们用一个方子。同理,我们在王妃和三爷身上,都发现了类似的虫子组织。以此推论,他们三个应该是一个病。而且,我觉得‘有百虫挠心’这话,不是什么比喻手法,而是一种写实——他们中了虫蛊。” “虫蛊是什么?”李嘉世的眉头更深锁。他自诩是张秋梧的大弟子,可现在无论是王妃之死,还是卿明之毒,他没有任何线索,好像都是被别人牵着走。 好像黑暗中有一个人,引领着他一步步重走那时路似的。 可这个人,不惜用卿明的性命做赌注。 褚逢春听问,老实回答:“现在我还不能十分确定那虫是什么。” 李嘉世问:“既然你有活体解剖的本事,难道不能将那虫子全部取出吗?” 褚逢春摇头:“虫卵太小,而且人体组织精密,不可能扒开了一个个找。” 李嘉世失望又愤恨地坐在椅上:“难道我们除了直面孟远川,再无其他办法了吗?” 褚逢春上来劝:“殿下,我父亲曾说,孟远川的病症和瘟疫很像。那么或许原始的清虚方,多少可以缓解三殿下的症状。现在,我认为我们的焦点应该放在寻找原始清虚方的配方上才行。” 李嘉世低头沉思一番,道:“根据你父亲的札记,孟远川是唯一被你父亲治好的人,他也是唯一了解此病症的人。说不准,他其实也有清虚方的药方。既如此,我直面他去,问他便是!” “不可不可不可!”褚逢春拦在李嘉世面前,连连摇头,“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凭这些想象、推论,是无法和他沟通的。您想,他既然被治好,说不准他手里就有这毒物——要是此毒不是他下的,君臣甥舅之情坏矣;若毒就是他下的,那他就是有意针对咱们。现在,我们只要出现在那老狐狸面前,基本等于自投罗网!” “老狐狸”三字说出来,褚逢春才反应过来身旁还有别人,下意识看了一眼孟明山。 李嘉世向来不满孟远川居功自傲,藐视朝堂;而孟远川也向来不曾将皇子们放在眼中。李嘉世最有可能是未来的新君,可孟远川明显对李嘉世并不尊敬。所以褚逢春在李嘉世面前,常常跑几句舌头,他也不在意。 但孟明山和孟远川是兄弟。且孟明山一向敬仰孟远川如偶像。褚逢春后悔说得急了,没在意孟明山的感受。 但是,给皇子下蛊毒,几乎可以称得上谋反。孟明山无法给大哥打包票,只有沉默着看向李嘉世。 褚逢春又劝道:“殿下,眼下我们并没有之抗衡的能力。现在三爷已经回来了,为保安全,咱们应该立即启程返回金都。金都那么多太医,总能治好他。你想,若这毒真是孟远川下的,那就是一个下马威,您的处境怕已是危险至极。” 李嘉世目光坚决:“若他真持蛊杀人,豢养私兵,我必要查到底!” “殿下!”褚逢春几乎是跳了起来,“曾经西林王在位时,孟元帅与西林王两虎相争,最终西林王的结局是什么?——下落不明不知所终,还损了一个王妃。现在就算您查出他私养兵又如何?现在整个西北大军、半个天下,不都姓孟吗!” 这话说完,褚逢春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用手捂着嘴,自己把自己打了一小下。 李嘉世道:“天下总归是陛下的天下。我是李氏子孙,怎能任由别人搅乱疆土,祸乱朝纲!” 褚逢春依然捂着嘴,道:“陛下纵虎西行,为的是守住国门。守国门的老虎饿了吃两个孔雀又怎么了呢?——他到底给你守住了国门。现如今您要骚老虎的下巴子,看看老虎嘴里有没有坏牙,这不是添乱吗!” 褚逢春说完,知道自己说急了,又给自己打了两下子。 褚逢春这个家伙,说的话虽然直,可却也有几分道理。但李嘉世既得了这些线索,如何肯退缩。他站起身来反倒劝褚逢春:“西北局势不明,西林王失踪也才有线索,我怎么能糊里糊涂回去?褚太医,当初你要跟来西北,其主要目的,不也是为了追寻你父亲在西北的踪迹,以完善他的《清济医书》吗?现在你也已经有了些许线索,你难道愿意半途而废吗?” “这!这这!”褚逢春小手一搓,他犹豫了。 他父亲本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谁知去了西北,回来就病倒。陛下不仅没有加以慰问,反倒削去了他一切官衔,收回一切荣誉。后来,他父亲便郁郁而终。父亲临终前告诫他不要对朝廷抱有怨恨。 但褚逢春的性子可不如父亲那般稳重,他一生气,便辞了职。这时候,皇长子李嘉世向他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在王府做了专职医师。且为了尊重他,李嘉世仍喊他一声“褚太医”。 李嘉世对他,实在是大大的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是要还的。 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皇长子,褚太医都没有回金都的理由,褚太医哎呦了一声,道:“我这是什么命哟!” 孟明山点出了要点:“咱们找寻这些线索,好比是一块块的拼图,看上去没有联系,是因为没有找全。现在,三殿下既然已经回来,何不问问三殿下呢?” 褚逢春翻着白眼:“我把他弄醒了,他要是经不住痛苦,咬舌自尽了,你可负责?” 李嘉世不做声,只听着他们拌嘴。 孟明山转向嘉世提建议:“孟元帅或是王妃,中毒之后都有类似痛苦的症状。可现在线索都断了,只有三爷能告诉我们真相。我想,按照三爷的性子,应该宁愿痛苦,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 嘉世不置可否,在原地打了一阵转子。好一阵,他下定决心似的,道:“唤醒三弟吧。” 第52章 天机之毒5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李卿明终于醒来。 褚逢春的利刃是怎样割开他的胸膛,是怎么剖取他的内脏,他了然于胸。他感觉自己宛如一具没有没有灵魂的尸体,但疼痛感迫使他清醒。 他好似在半空中观赏了自己的解剖大戏,他的魂魄和身体分离开来。 及至醒来,他都心悸颤抖不止,仿佛已经清醒地死过一回。 褚逢春坐在他身边,笑眯眯问道:“殿下,您醒啦?” ——这刽子手,为何手染鲜血却还能如此镇定,他莫非是十殿阎罗转世?寻常医者,都是望闻问切,他动辄就开膛剖肚,王府里死于他手的兔子老鼠不计其数。因他手段狠辣,宫中不敢用他,太医院也无人敢惹他。 很难说他是不是就有这个开刀的癖好。 李卿明还未搭话,忽然心肺一阵刺痛,宛如极细的钢针扎进去,又好似吸进了极小的鱼刺一般,痛得他双眼一黑,剜心掏肺一般颤栗。 李嘉世见卿明痛苦如斯,他问褚逢春:“快想个法子帮帮三弟呀!” 褚逢春道:“看来,我们推断的没错,孟远川、王妃以及三爷,确实都是中了这‘挠心挖肺’的蛊毒。” 卿明禁不住痛苦,躺倒在床上,双眼一翻,双拳如爪,满身的青筋都爆起来。 李嘉世急了,催着褚逢春:“先帮三弟缓解疼痛也是好的!” 褚逢春将麻沸散拿过,轻叹一声:“麻沸散一旦上药,马上就会晕过去。殿下有什么话,要快快说。” 李卿明听了,一句连不上一句:“西林王...西林王还活着!”说罢,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他的病很棘手,麻沸散止不了他的痛苦。李卿明不能再醒过来,醒过来就得疼死。如果无法找到解药,李卿明只有死路一条。 “西林王还活着。”孟明山喃喃念了一句,“这又是什么惊天的话。三爷是去查九思营,卧底在军中,按道理他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又说什么西林王,难道他见过西林王?” 褚逢春也纳罕道:“真是奇怪。我们怀疑的方向在孟远川那边,可三爷说出来的人,却是西林王!” 李嘉世管不得那么多,他望向褚逢春:“褚太医,不要管其他的。现在,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三弟完整、健康。” 褚逢春皱着眉想了一阵,一拍大腿:“我治不了,还有郭紫呢!郭世伯见多识广,经验深厚,总能有办法的!” “郭紫?”李嘉世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 尤记得天丰朝时期,褚青莲和郭紫因医术高超而并称“青紫齐光”。可惜后来,郭紫渐渐淡出了朝堂,连他的后人,都没有再从医。褚青莲回去后不久,郭紫请命来到了西北大营,跟随在孟远川身边做军医。 所以李嘉世对郭紫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但他或多或少也听过郭紫的名头。 “可是...他也是孟元帅的人。”孟明山莫名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他是医者。”褚逢春这样说了一句,就立刻动身出发了。 在褚逢春的记忆中,“青紫齐光”可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郭紫与父亲,既是棋逢对手,也是难得的冷脸知己。他小时候见郭紫来找父亲吵架,直入厅堂,指着鼻子互相骂,有时候还撸起袖子动手。 但是,那是父亲少见的活泼时刻。 说着,马车就到了元帅府。褚逢春通报了姓名,没有人防着他拦着他,他很快就见到了郭紫。 郭紫老啦。 他原本比褚青莲就大几岁,在西北风沙摧残下,当年的神俊风采已不见,只有枯草一般的骨架上,挂着一张皱巴巴的皮。 “瑞曦伯。”褚逢春对着这小时才见过几面的伯伯行大礼,咕咚磕了一个头,“来了西北,本是要来拜访您,只是一直忙于侍奉皇长子,总不得空。” 郭瑞曦上下打量了一番褚逢春,似有些嘲笑:“你父亲向来注重形象,腰身上最是控制,故而京城的名门闺秀,都爱他风流气质。你...你有些过于圆润了。” 褚逢春道:“我像我母亲。” 郭紫笑了一声,亲自去柜子里找来好茶叶熬茶。他示意褚逢春坐下:“五官上来看,孩提时你长得像你母亲,大了反而像你父亲了。” 褚逢春结果郭紫的茶,呷了一口,丝毫也不掩饰嫌弃:“瑞曦伯,西北的水硬,要浓茶才配。这上好的双叶萃青,都出不来味了。” 郭紫道:“喝个意境罢了。你我都是医者,都知浓茶伤神。” 褚逢春放下茶碗:“瑞曦伯,我此来,是有个极紧急重要的事情要请教您。” 郭紫抬眼看他,似乎已料到,张嘴就推脱:“老朽枯木一根,千金方都忘光啦!现在在军营,我都只管治治马匹,还能教你什么。” 褚逢春便知他必然已洞悉皇长子一行的所有行动,试探无益,不如直言:“瑞曦伯既已猜到,我明说吧——三爷中毒危在旦夕,请瑞曦伯救命。” 郭紫那杯茶持在手中,动也不动,连个水纹都没有。他也不喝,就这么持着,盯着,仿佛那水碗里有什么奥秘。 褚逢春又喊了一遍:“瑞曦伯!” 郭紫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言语中有些戏谑:“怎么,你父亲没把他那神方交代给你?却要你来问我?” 没说谁中毒,也没说中了什么毒,但郭紫就指出青莲太医的神方。 显然,他知道一切。 褚逢春来打感情牌:“父亲临终前,熬着命,最后一封信写给了您。那封信,还是我磨墨展纸,伺候烛火的呢。他死后也没给我留下什么遗言,最后一句话,就是‘去给郭瑞曦’。我那时年轻,没参透,所以那封信是寄过来的。或许,他的意思是让我亲自来给您才是。瑞曦伯,看在我父亲面上,看在你们一生悬壶济世互为知己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郭紫眼眶微微有些湿润。独孤活在这世上,他犹如汪洋扁舟一艘。有人信他,懂他,万幸之至。 可惜故人不在了。 郭紫喝下一碗茶,淡淡道:“你既伺候笔墨,就知你父亲写的是什么。” 褚逢春也觉得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忘不了,十一个大字——如参透,非天意,不可破天机。” 第53章 红烟之毒6 郭紫道:“那你还问我吗?天意不至,我无话可交代给你。” 褚逢春无可奈何,问:“至少,我要知道那是什么毒。” 郭紫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转述别人的话:“就叫天机。” ——问了等于没问。 褚逢春知道郭紫的脾气,他决定不说,就永远不会说。 褚逢春只好远远离桌磕了个头,只当作别:“如此,我只好回去再琢磨。瑞曦伯,您可一定要长命百岁,我见到您,就好似又见到我父亲似的。”说罢,抹了一次眼泪,悻悻要走。 郭紫唤住他:“急脾气。你和你父亲的脾性简直天壤之别。” 褚逢春道:“我说过我像我母亲。我母亲要是不急,也不至于羞愤吊死了。” 郭紫上前来“啪啪”向着褚逢春的胖脸就是两巴掌:“岂有这么说父母的,你的嘴可真要消毒才好!” 见郭紫有所松动,褚逢春抹了一把眼泪:“瑞曦伯,你不至于这样铁石心肠吧,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郭紫袖着手:“这样吧,你可以问除了天机之外的三个问题——但我不见得都能回答你。” 机会难得,褚逢春特别珍惜,更不作什么讨价还价。 第一个问题:“孟远川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郭紫略有点惊诧,他反问道:“你也是医者,伴皇长子左右也见过孟元帅。他的身体如何,你该一眼看个大概了,还用我告诉你。” 褚逢春道:“有您这样的大家在他身边,我就算八个眼睛也看不透他的情况。您得直面问题,然后如实回答才是。” 郭紫用舌头数牙,他这人在自己不占理的时候,就会用舌头数牙。他数了一阵:“我可以不回答。” “好。第二个问题。”李卿明的命在催促着褚逢春,他不想浪费时间,“三爷有活路吗?” “这好像和天机相关。”郭紫又不想回答。 “你可以不回答。”褚逢春道。 “有。”郭紫低声。 “第三个问题了。”褚逢春道,“孟远川敬重我父亲吗?” “哈。”郭紫笑了出来,他以为褚逢春会问一个什么难题,没想到只是来验证他父亲的影响力。郭紫道:“青莲太医名垂千古,在西北更是堪比杏林之神。孟元帅曾受你父亲救命之恩,哪有不敬重的道理。” “您知道我问的不是那种敬重。”褚逢春道,“他从心里敬重吗?” “敬之如神。”郭紫终于没有绕弯子。 “谢谢您。瑞曦伯,我问完了。我还紧着去救人命,就不耽误您品茶了。”褚逢春扎实磕了一个头,咕咚一声整个房间都听到。 郭紫按着褚逢春的头,没让他起来,他补充道:“我有一首歌谣,常听孟元帅吟唱。你对孟元帅这么感兴趣,拿去研究好了。”说罢,站起身来,在桌上写了一首歌谣递过来,“这是你父亲离开西北时,留给孟元帅的歌谣。若你悟出来,也算是天意吧。” 褚逢春接过那首歌谣,点点头,千言万语化作动力,骑着马儿哒哒哒回西林大院去了。 褚逢春刚走不久,孟远川喊来了郭紫,口气有些不善:“你那药,我实在是不想喝了。不喝药的话,我还能有多长时间?” 郭紫道:“喝,三个月。不喝,也三个月。区别在于,前者还能撑一段时间,后者就和这蜡烛似的,一天烧着一天地过。” 孟远川问:“我死了你怎么办?” 郭紫道:“我早活够了。你死了,我跟着死也行。” 孟远川道:“你这一生也没个遗憾吗?我可以试着替你实现。” 郭紫道:“哪能没有遗憾,遗憾多了去了。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死。” 孟远川感到很无语:“那你倒是救我呀。” 郭紫道:“我无能。” 孟远川哄不转郭紫,于是换了副语气:“你和褚青莲所盼望的那种仁者无疆的世界,永不会实现的。” 郭紫笑道:“所以我活够了。” 孟远川道:“你既然这么坚持,我也只好加快进度。至少,别把这片褚青莲费心救过的土地搞焦了。” 郭紫给出的歌谣放在桌上,李嘉世和褚逢春看了许久,都没能看出个什么。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月姬轻舞下瑶台,玉环携双映夜开。仙草凡间生异彩,玉兔捣药救苍来。 并蒂莲下泣血泪,冰玉钵中凝露丹。神元耗尽归无路,长向月宫问旧怀。” 孟明山发表意见:“这首诗倒是不难解释,嫦娥从月亮上下来,带来了一种能够解救人间疾病的仙草。她的玉兔用冰玉制成的钵子捣制出良药,帮助人们摆脱疾病,带来福祉。然而,嫦娥在救助人间的过程中用尽了神力,再也回不到月亮上。似乎,这是一首记录嫦娥救世的诗作。” 褚逢春道:“这歌谣是我父亲离开西北时留给孟远川的。我父亲和孟远川的交集不算多,唯有天机之毒算得上是大事。可是听郭世伯的意思,孟远川始终也没能参透这首歌谣,他一直在找答案。” 李嘉世分析道:“月姬,看似是嫦娥,因为后面有玉兔。但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从月离来的女人,怀着双生子。后面写的是...” 孟明山接着说:“那‘并蒂莲下泣血泪’,是说双生子死了?——但我们知道,雪姬的两个孩子还活得好好的。” 褚逢春忽觉恶心:“这玩意不会是说,喝了那死了的双生胎的血,才把病治好的吧?真恶心,世上没有这样的药,人血也没有那功能。” 李嘉世一片心都在卿明身上:“首先,青莲太医也曾认为,孟远川的症状和瘟疫很相似;其次,清虚方的配方虽经过简化,但却是瘟疫特效药的底子。假如这歌谣是青莲太医留给孟远川的方子,那么仙草、冰玉,很可能指的是红烟和冰玉矿。——以这个推论,你是否可以先推断出清虚方的原始配方,好歹,可以让卿明醒过来。” 褚逢春点头道:“殿下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 “可是。”孟明山又指出了问题,“玉矿倒是现成的,只是这个红烟草,上哪里去找?月离国灭,红烟也已经绝种了。” 褚逢春转悠了一阵,问孟明山:“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雪姬的那一句笔记吗?” 孟明山依稀回忆道:“雪姬双胎不稳,恐怕只能活一个,那一句吗?” 李嘉世抬起头来:“不,是后面那一句——建议安胎良方佐以红烟。” 褚逢春点头:“你又还记得,云三丰说云二丰失踪的原因吗?” 孟明山道:“因为冤魂缠绕。” 李嘉世抬起手来,马上反应过来:“拈花寺大面积种植了人骨养育的红烟。当时是为了做药消弭疫症。” 褚逢春点头道:“这就证明——其一,月离红烟不仅没有绝种,有人还将红烟的养育方法带了出来。其二,这个未出生就在以红烟入药的孩子,可能一辈子也离不开红烟这种药。” “雪姬!” 第54章 天机之毒7 从月离王室逃出来的雪姬,带来了红烟的培育方法,甚至间接帮助褚青莲平复瘟疫、治好了孟远川的天机之毒。 所以她的身份不敢暴露,一直带着孩子隐匿在这人间。 一切好像说得通了。 李嘉世忽然记起什么:“咱们查到的,孟远川不会查不到。尤其是楼珩,那样明显的假名充兵的破绽,孟远川不会不知道。可是他为什么把楼珩放在身边?他认识雪姬吗?他要做什么?” “会不会...”褚逢春撇着嘴,“他一直没能参透这首歌谣,这代表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治好的。——假如他又中了毒,手里又只有这首歌谣,那他按一般人思想,杀了双生子熬药...” “不会的!”孟明山首先嚷出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谁会丧心病狂杀了小孩去炼药!再说,我看孟元帅对那小孩很好,很宠爱。” 褚逢春依然撇着嘴:“那说不好——褚青莲那样伟大的人,都用人骨来栽花入药。天底下丧心病狂的人多了去了,你个个都能打包票?” 褚逢春都把自己的爹拿出来举例子了,孟明山还能说什么,只得愤恨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没再说话。 嘉世倒是提出当下最应该解决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雪姬,才能找到红烟。可是雪姬一向没有再出现过,我们去哪里找她?” 褚逢春道:“去哪里?——去福安将军府。她是月离的王室,也是将军府的外室,不然,她带着孩子哪里去不得,驻扎在定西郡做什么——还是那句话,情欲蒙了心。” 他太懂得这些情欲上头人的想法。每每提到这种事,他都不免又在心里骂一骂自己的父亲。 “云三丰若是愿意认,他就认了。显然他不配合,你去也没用。”孟明山提醒。 李嘉世又补充道:“她并没有离开定西郡,可见红烟也栽植在这里。按照三丰的说法,红烟是要人骨培育。拈花寺虽然曾经种植过红烟,可毕竟推倒重建了。现在,有人骨的地方...” 孟明山立即跟上:“龙泉山。殿下!龙泉山是乱葬岗,那里会有大量的人骨。” 李嘉世点头道:“现在,我们还不宜惊动雪姬。据我看,雪姬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我们惊动雪姬,难免也惊动对雪姬有所图谋的人。冰玉矿既然已经在手,我们的主要力量还是放在龙泉山的搜索上。” 褚逢春道:“人不能多,否则也会打草惊蛇。这样吧,这事儿就交代给我和仙灵将军,明天我们去考察一番。” 次日天一亮,孟明山就来敲门。但褚逢春不起床也不开门,倒是他的小徒弟善德,笑嘻嘻说:“仙灵将军,我师傅说,去早了没用,让你别打扰他睡觉,下午再过来。” 孟明山愤恨道:“敢情不是他中了毒,三爷还不知道多痛苦,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善德也没回话,只自顾自去打水洗漱。 下午,明山又来,坐着等了褚逢春好一阵,他才懒洋洋出来,道:“走吧走吧,催命似的,真烦人。” 两个人兴兴头头赶到时,已是斜阳傍晚。日头眨眼间就从山上落下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阴森诡秘黑色的结界。 龙泉山脚下遍地坟冢,招魂幡或是纸钱,新新旧旧全部烂在泥地里头。再往上看去,树林森森,黑影重重,风声呼啸吹过时,总觉得上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孟明山勒住了马儿:“从没见过这样的山。” 褚逢春少见地不和孟明山争执:“是啊,一座坟山。” 孟明山下了马,问道:“褚太医,我们怎么找?” 褚逢春道:“定西郡人口混杂,但官府不允许乱葬。那些用不起土地的人,都只能葬在这里。这山下有些太惹人注意,我想只有上山去才够隐蔽。” “上山?”孟明山又爬上马儿来,“山上黑灯瞎火的,且这山说小不小,我们怎么找?” “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孟明山真是很佩服褚逢春,这个以医术狠辣出名的太医,眼里没有世人也没有鬼神。他愿意在心里装着谁,就装着谁,不爱装,就剔掉。譬如他对三皇子,一向不是很尊重,有时候甚至堂而皇之拿三皇子当新药的试验对象。明山常常觉得,三爷身上有一半的病,是褚逢春试药试坏的。 他对生命非常漠然,认为生死有命,所以他见庙不去拜,见佛也不叩头。譬如今天来找药,孟明山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总觉得有东西跟着他。但是褚逢春只管大着胆子往林子深处跑。 越跑越兴奋。 鬼神什么的他从不在乎。 一直跑到了山顶,褚逢春向下观望。山并不陡,因而可以看见树丛明暗之间,有些地方的墓碑在月光下很显眼。 褚逢春比划了一阵,又准备下山去。 孟明山急忙问:“又下去干什么?” 褚逢春道:“我刚才看了一下地势。定西天寒,十月就已寒冷无比。要保证红烟不被冻死,雪姬势必要找一个向南的、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现在,我找到那个地方了。” 二人在树林间艰难前行。没想到矮矮一座龙泉山,竟也有荆棘丛林。孟明山低声道:“这山可真诡异,再往北去,连个树都没有,这里却还这样茂盛。” 褚逢春不理他,走了一阵。终于,眼前冒出零星微光,幽幽如蓝色星光。孟明山哎呀了一声,腿都软了:“鬼火!” 褚逢春打了他一巴掌:“喊什么喊什么,把人喊来了,你负责啊?” 孟明山捂着嘴道:“褚太医,这就是你为什么深夜上山的原因?——能看见鬼火?” 褚逢春悄悄点头道:“是的。人死后,骨头若是浮于地面,则会冒出微火,发蓝光。” “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坟头,连蹲了好几夜才研究出来。” “你真变态啊。” “别说话,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蹑手蹑脚,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前面冒火的地方,发现这里仿佛是有人精心整顿过的。外圈用枯木藤条做了结界,里面的磷火很有规律。 孟明山看出了端倪:“怎么会有人把尸体埋得这样整齐,很明显,这是从别处挖来了重埋的。” “你也不是笨蛋。”褚逢春赞叹。 两个人再往前去,果然发现森森鬼火中,红烟如同暗夜精灵,稀疏生长于此。 孟明山搓着手,道:“前几日下了雪,定西郡的草木几乎都枯萎。怎么这东西如此奇怪,此时还能开花!” 褚逢春上前去,挖出一棵来,拿出火折子细细观察。那红烟花叶交互,根处有瘤,果真是南楚没有的一种植物。 “都挖走。”褚逢春下了命令。 “啊?”孟明山道,“这明显是雪姬种的,你把这些都挖走,她发现了怎么办?” 褚逢春将自己的一块玉佩取下来,埋在土里,笑道:“来找我呗。我又不是不给她。” 第55章 天机之毒8 十月一日,自念又犯病了,他咳出一口血来,哀哀叫道:“我命不久矣。” 楼氏急忙来握他的嘴:“胡说,你总是胡说。不过是天气微微寒了些,你就这样丧气。你总说这些丧气话,还叫我活不活了?” 自念道:“活着有什么有趣。”他微闭着眼睛,好似吟唱一般:“故国万里,荒漠一片,身世凄迷,如行雾中。唉,与其这么糊涂活着,还不如清醒死去呢。” 楼氏的眉头一下子绑在一起,她似乎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自念擦着嘴边的血迹,淡淡说道:“母亲,你该知道我说什么。” 楼氏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她了解自念的性格,也了解自念的本事,这些天来他悄悄查红烟和月离的问题,她不是不知道。 既然真相已他知晓,或者已大部分被知晓,楼氏也再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她忽然觉得负担好像轻了些。 呼出一口气,楼氏不似从前一样弓着身子,直起脊背来,语气既平淡又冷静:“没办法。天要亡国,非人力可挽救。你出生在南楚,前朝往事对咱们来讲,一点意义都没有。” “咳咳。”自念咳嗽了一阵,来宽慰母亲:“母亲,我和你母子一心,我也不瞒你。你说我是将军府的孩子,我从来不信。时至今日,虽然大概知道了那段王室,我也没多想别的,只是想把日子过得更加清透些。我厌恶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楼氏转过身来,蹲在自念身边:“我只想我们一家三口平安。阿珏,你知道,我那么辛苦,并不为别的。” “我自然知道。”自念微微笑着,嘴唇煞白,“但我是不是活不久了?听说月离的白氏,总是短命。” “瞎说。”楼氏道,“你不是他们,你会长命百岁。” 自念道:“红烟有毒,而月离王室视其重要,如人吃盐。吃多了红烟,可不就毒死了。” 楼氏道:“是药都有三分毒呢。红烟之于白氏的药性,远远大于毒性。白氏命短,多数是人祸,且多是自作孽。要说命短,阴西侯不是也活了这么久。” “哈。有道理。”自念笑出声来,“只是母亲,他都死了,我们还躲躲藏藏干什么,我想出去,想自由,不想被你软禁。我都这么大了,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马蹄巷尽头的书铺子。” 楼氏道:“瞎说,什么软禁,不久前我还带你去拜佛。” 自念笑道:“母亲,我知道我的命数。即便白氏不短命,我的身子也越来越不行了。既然我们母子已经交了底,明了身,何必拘着我。你知道我这身子也跑不远。” 他来和母亲谈判,争取自己的自由。 楼氏不马上回答,只说:“我也要再看看你的情况再说。过一阵马上入冬,你的身体不适合出门,等明年春天,我尽着你去玩好吗?” 自念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出得门来,吩咐春莹照顾自念,楼氏说要去佛寺一趟。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念的年纪越来越大,所以他对红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现在,龙泉山上那些红烟,已几乎不够用。楼氏心焦,走得飞快,等她到达龙泉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只可惜,她精心养护的那些花朵,一夜之间全数消失。秘密被人看破,楼氏在这无人的坟堆中战栗不止。她发疯似的在地里刨了一阵,只挖出了一块玉佩。 上好质地,是她那只飘花镯子的镯心所做。 所以她绝不可能认错,那是于筝的玉佩。 回忆如云雾,又飘回到孩子们还没有出生前那段日子。她自蓝忘山上下来,居住于福安将军府。有一日,不知为何腹痛发作,但她强忍着不敢去寻医问药,怕医者发现她的问题。 就在此时,府中有一新买来的丫头发现了她的异常,将她扶进屋里去,沉默着切脉。 此人唤作阿鸢。 阿鸢沉静如水,气质出众,只是脸上黥字,是罪人之后。阿鸢只是稍稍切过脉,就知她的问题,轻轻问道:“夫人是否长期服用成瘾药物?” 未晚连连摇头,实话实说:“绝没有。” 阿鸢又道:“可以开些寻常的安胎药来吃。只是那种药恐不能断。”又说,“听闻月离王室向来以红烟入食,久之成瘾。我曾在北凉王府中救治过月离来的王妃,听过些许。夫人若有需要,可以参考。” 未晚的手中已备好了簪子,只须一下,她就能要了阿鸢的命。她无法确认阿鸢的来历,若阿鸢对她不利,她不得已也得杀人。 阿鸢却看上去非常风轻云淡,她甚至主动靠近,轻声劝说:“夫人也知,红烟培育极难,在月离土地上倒是好养。可出了月离,人骨培育最佳。夫人大可以舍去一胎,这样红烟的用量就可逐渐减少,也免得滋生罪恶。” 未晚盯着她,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阿鸢站起身来,背对着未晚呆呆看窗外的风景,好似丝毫没有发现未晚潜藏的杀气。也或许她等着未晚杀她,所以她并不避讳说出未晚的身世和自己的背景。 阿鸢道:“我自小在西北长大,我家时代从医,行迹遍布周遭国家。我父母在西北布政使的推荐下入了宫廷,后来得罪了高官被杀了。我被流放在此。幸而宝盛爷爷见我略懂医护之道,将我买回来伺候大夫人。” 她声音很轻,也没有波动,有一种死人一般的宁静感。 未晚虽满头是汗,可也并非糊涂:“你为什么帮我?” 阿鸢淡淡回应:“医者不会见死不救。” 不知为什么,阿鸢的声音虽然凉薄,可却很安稳。未晚的簪子渐渐松弛下来,后来又装回了袖子中去。 阿鸢说自损一胎,也是救命之道。且看样子,阿鸢对她或她的身世并不感兴趣。她喘着粗气,问道:“你说自损一胎,可能保证另一胎安全无虞?” “不能。”阿鸢看着别处,仿佛一个盲人。 “那你说的这话,等于无用。”未晚道。 阿鸢道:“那怎么办呢?——生下来,他们还是要受苦;赌一把,或许另一个还能幸福点。” 阿鸢说得很明白,这孩子大概一生无法离开红烟。可是月离已在黑沙之下消失,若要活下去,必得人骨培药。这孩子的一生,就将背负着红烟的罪孽。 “那请你帮我开一副打胎药吧。”未晚闭着眼睛,做下最后的决定。 第56章 天机之毒9 明和四年六月,楼氏怀胎四月有余。西北爆发了一场大瘟疫。 阿鸢已同楼氏混得熟络,宝盛就让她来伺候楼氏。阿鸢也常常聊一些自己关心的话题:“夫人,这瘟疫来得蹊跷,从前并没有发过这样的情况。” 楼氏正在熬打胎药,她发着呆,好像并没有听到阿鸢的话。 阿鸢过去推一推她:“夫人,你在听吗?” 楼氏叹一口气:“天灾吧。春天埋了月离,夏天又毒了北凉,现在蔓延到南楚。这样的大事,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操不了什么心。” 打胎药散发出淡淡的苦味,楼氏闻到,更加悲伤。 阿鸢道:“我虽是医女,可我家传承医道至今,都是专攻女医,对这瘟疫,我爱莫能助。嗳,前儿出去买药,看见街上那么多百姓...真是不忍多看。生老病死,人生本苦,好不容易安分两天不打仗,现在又碰上瘟疫。” 楼氏捂着肚子,紧紧抓着篦子的手隐隐有了手汗。 阿鸢又道:“定西城中的药店不少,但大夫不多。这场瘟疫下,老百姓连药都买不起。垂髫小儿,死在街边都无人去埋。官府来了,只管丢在龙泉山或者拈花寺去处理。听说军营也是病倒了许多。定西郡,倒比战争下还可怕。” 药开了,苦味尽情发散,楼氏盯着炉火,深深吐出一口气,只问:“这药要煮多久?” 阿鸢扶着楼氏的肩,声音温柔:“三碗水煮成一碗。” “你不再劝劝我吗?”楼氏问。 “我刚才说了,我们家专供女科。在我们眼里,你肚子的那孩子,只是一团肉。它到现在,还算不得一条生命。”阿鸢声音依然温柔,可她语气中没有一点犹豫,“你若不冒这个险,连你都会有危险。我们该为活着的人而努力。”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谋杀一条生命,而是在挽救一条生命。 见楼氏不说话,阿鸢又往小药炉上添上两块细细的炭。望着炭火,阿鸢忽然有些神思驰往:“我有个师兄,他极厉害,若是他来,我想不管是瘟疫,还是夫人的病症,一定都有好法子。” “师兄?”听到这个话题,凝重的空气忽然有些松动。楼氏停下熬药的手,有些戏谑:“心上人吧?” 阿鸢不隐瞒,甚至脸上泛起桃花色一般的朦胧雾气,点头说:“我和他只有两年的师兄妹情分。那时他随我父母在这里攻学女医。你也知道,京中少有此专业圣手,师兄不避讳这个,总是想做全才,就来我父亲那里学习。后来,他父母不让他再学,就回去了。” 楼氏挤着坐在阿鸢身边:“后来你们不是也进京了吗?怎么没有再续前缘?” 阿鸢桃花般的脸颊,瞬时就转了天青色:“他的父母,在他回去时,就为他订了亲事,也是为了缠住他的手脚——毕竟,师兄已经年过二十,都没有婚配。回去后,他糊里糊涂做了新郎官,从此就是有妻的人——我去晚了。” 楼氏问:“你们几年没见了?” 阿鸢道:“天丰十三年至今,也有五年。” 楼氏问:“他还在京中?” 阿鸢点头:“赫赫有名的‘青紫齐光’,你可听过?” 楼氏摇头,对南楚的事情,她不大了解。 阿鸢道:“郭紫和褚青莲,是南楚最出名的两个医者,所以并称‘青紫齐光’。我师兄,就是褚青莲。” 楼氏笑了:“真但愿你师兄能尽快来,或许,我也不用喝这苦得要命的打胎药了。” 这句话好像真点醒了阿鸢,她急急道:“夫人,其实师兄在我家落难后,来西北找过我。只是那时候他不知我在哪里,我也不知他来找我。后来,他就又回去了。或许,这次他还会来。依我看,他要是来,肯定首先会去军中,帮助研究大军疫情。若是如此,夫人,你可愿帮我和老爷说说——若师兄来,不管怎样,请他来家一趟。” 楼氏握着阿鸢的手:“你放心,阿鸢,如果他来了,这事我一定办好。” 那碗打胎药,终究因为这次对话而凉透。 两个女人等待着褚青莲的到来,好比等着万古长夜的一盏明灯。 明和四年六月,如阿鸢所期盼的,褚青莲赶到了西北大营。他是自荐,也是被推荐,总是于公于私,他是非常乐意来到西北。所以他的马儿骑得飞快,等他到达西北大营的时候,运送他医书药材的马车才到开州。 瘴气弥漫的定西郡,宛如人间地狱。西北大营更是重灾区,孟远川下令封闭了一切出入口,死亡的士兵抬到山里烧毁。烧人的烟气比炊烟还浓还多,只是三个国家都无力再出征。 孟远川看着满地哀嚎的士兵,对褚青莲道: “青莲太医,这一切就拜托你了。” 褚青莲日夜点灯,不肯放松,称得上是一个医者圣心。这一日,他正在翻着医书研磨药材,门外忽然吵闹不止,不知又因什么起了冲突。 按照规定,褚太医的医帐,四品以下不得靠近,四品以上孟元帅点头才能靠近。日夜四班白虎卫严密防守,别说人进来,褚太医自己出去都还得先审批呢。 六品的三等将军云三丰要来见褚青莲,卫士直接拦回去了。 三丰是奉他夫人的命令来找褚青莲。夫人的军令也大于山——况且,他这位夫人平常什么都不求,难得说上一句软话。 云三丰是个木讷老实人,卫士拦他,他只管用多年的搏斗经验,放翻了卫士。另外几个卫士不得不上来挟住他,准备送去元帅大营处理。 就是这一闹,才吸引了褚青莲的注意。 褚青莲朗声询问外边何事,卫士来报:“我军东营云将军,他想私自见一见褚太医。可是按例,他无元帅口令,不得放行。” 褚青莲也是翻书翻得头疼,摆手道:“别为难他,请他进来就是。” 卫士有些为难。 青莲道:“不妨事。我正巧有时间。” 三丰卸甲来见。他自知品阶没有褚青莲高,进门后立即跪下行大礼,直言道:“褚大人,我是云三丰。我有事求你。” 褚青莲一见云三丰,倒有三分熟悉:“啊呀,你...你莫不是那个...” 三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 褚青莲急忙扶起了三丰,笑道:“你不认得我么?我是二丰的好友啊。云二丰还好么?” 第57章 天机之毒10 “啊,你是...”三丰仔细一瞧,方记起眼前这位,就是二哥曾带回来的那个“玉菡兄”! 二哥总是疯疯癫癫,带回来的朋友也很少有正常的。唯独这个“玉菡”,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气质无双。所以他记得清。 三丰喜不自胜,本来觉得夫人说的这个要求很难实现——让国家圣手、京城名医来下榻自家,难免有点显脸大——这回好了,看二哥的面子,青莲太医一定能去。 青莲太医倒是紧着问:“二丰如何?近些年没有互通笔墨,我倒不知道他一天忙什么。” 三丰道:“您当时来家,也是来看家父的病情。只可惜家父总归是没挺过去。家父走了,我袭了这个官职,接管了将军府。二哥天性风流,从来被父亲管着不得自由。父亲去世后,他自称侠客,流浪去了,我时不时接到几封平安信,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青莲太医笑道:“这才是他的性子。也许这次来西北,我们互相能再见面。” 三丰和青莲太医没有叙旧的情分,他也不会叙旧。他直言道:“青莲太医,我是个粗人,我直说我有事求你。” 青莲太医喜他耿直,笑道:“但说无妨。” 三丰道:“我家夫人想见您。” “呃。”青莲太医笑道,“你也知道,我在军中走不开。夫人可是有什么讳疾要找我医治?” 三丰道:“她好着呢。只是她说,一定要把您请回去。我夫人是个很低调的人,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张嘴求我。太医,我想她一定有极要紧的事。” 青莲本来想要拒绝,可想想看在二丰的面子上,去一遭倒也不是难事。于是便道:“明日晚间,我和你去。只是要备上一匹快马才好,定西郡来往大营,总得一日。” 褚青莲一辈子都记得那日。 那日,在将军府,他看到了他魂牵梦绕数年的心上人。不顾一切地,他飞奔而去,抱着阿鸢,抚摸着她脸上的刺青,潸然泪下。 后来也常常有人说,他治病治得好是因为他是个大情种。因他多情,总不忍这世间人多受苦。也有人说,他后来不治病,也因为他太情种,因他没救过来他的爱人。 总之那天,一向稳重有加的褚太医也并不避讳三丰夫妇的目光,抱着心上人满眼是泪地感谢:“三丰,夫人,谢谢,谢谢你们。” 青莲太医很快为于筝赎了身。从此大家都看见,青莲太医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遮面的小徒弟。 既然都是熟人,避开三丰,青莲太医也为楼氏看诊。静默一阵,点头道:“阿鸢说得没错,冒险保住一胎,比两胎都生下来强得多。你这其中有一胎,怕很难撑到足月。” 楼氏一听,叹一口气:“果真如此,也只得这样。劳烦太医开药吧。” 褚太医一面开着药方,一面揉着自己的乌黑的眼眶。 见青莲太医一身疲惫,楼氏问道:“最近瘟疫的事情,不好处理吗?” 青莲道:“很奇怪,这场瘟疫来源。不是鼠疫,不是虫疫,也不属于任何一种常见的疫症。好比说,一个人得了一种病,就去治这一种病。但是这次不一样,当我治好了其中一种症状,别的症状又会出现。恶性循环下去,只会把身体精力耗光。我想,我必须去一趟北凉,或者还要去一趟齐国,总之,这病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 楼氏沉默着。 阿鸢道:“这次瘟疫很棘手。师兄虽然初步遏制了瘟疫蔓延,可终究不断有人员损耗。北凉在几个月内,大军死伤无数,几乎溃散。现在,他们见我们治疗得不错,故而请求师兄过去帮助医疗。为了表示这次诚意,他们要与南楚和亲。听说,他们已经送了两位公主过来。” “两位公主?”楼氏有些惊诧。 说到这里,阿鸢又哀叹,“两位公主无辜啊。听说是一对姐妹花,只有十几岁。皇帝说,一个入宫,一个许配给西林王。” 楼氏低声道:“西林王是好人吗?” 阿鸢笑道:“你不曾听过他的传说吗?都说他怪。都已经快而立之年,府中却并无姬妾。来到定西三年,西北的官员闻他色变。更甚的是,他几乎不参与官家盛事,故而从无人知他真面目。依我看,他不会是个好性情的人。” 青莲太医倒是有不同见解:“听闻他最近扩建了一座庙,而且许百姓自由出入。了然大师和他的关系极好。我想了然大师不是识人不清的人。依我看,他倒是有几分慈心。” 两个人意见不同,只相互一笑。 阿鸢又道:“其他事我不了解。可是年近三十府中没有姬妾,万一他不好女色,小公主岂非活活受罪。” 青莲太医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阿鸢又调皮:“我话说得有些太早。听闻西林王府已经开始筹备婚礼,到时咱们去贺贺。我还想见见北凉的公主长什么模样呢。” 似乎青莲在身边,阿鸢就活泼些。 楼氏道:“你也曾侍奉在北凉王妃身边,应该见过公主才是呀。” 阿鸢神情有些戚戚:“王妃是月离和亲过来的,所以也不受重视。生下两个女儿后,王爷以无所出之条,把王妃赶到平顶山的玉真观中自悔过错。王妃的两个女儿,就被宫中接去养着,想来大抵就是为了和亲。唉,所以我才可怜公主。” 楼氏也愤懑不平:“贵为王室,德行上如此败坏,真是气人!” 阿鸢扶着楼氏的胳膊,道:“王妃美貌,想来公主也一定有天人之姿。说不准,西林王一见钟情,从此过上幸福日子,倒离开了那阴冷王宫才好呢。而且西林王有钱,一定会给公主最盛大的婚礼。”她双眼炯炯,好似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美满生活。 褚青莲低头宠溺似的笑了笑。可楼氏心里却七上八下。 西林王生于春,因而每年立春开始,王府就开始大肆庆祝,直到春分结束。那一个多月,城中布匹店、膳食店等林林总总的商铺,基本上都不做小单,只为王府服务。今年一听王爷要大婚,那些商铺早早就开始备货,想着为王府好好服务一遭。 没想到,王府大婚,却什么都没办,甚至连红布都没买,只在外面用红纸扎了几朵花,写了几个喜字罢了。 西林王府娶亲的排场与西林王平日性情格调大相径庭。阿鸢想去参加西林王府婚事的愿望落了空。 第58章 天机之毒11 西林王寒酸的大婚在定西郡也算是一桩奇事。 问起来,王府管家说,宫中钱没给够,只够这些。 宫中大批的钱,都用来赈灾控瘟,哪有多余的钱给王府?——官场的人听说这话,个个都指责王爷不懂事,专去打宫中的脸。 也有人说,北凉本是小国,或许这也是西林王轻视王妃的一种做法。 王府娶亲的动作不大,且一日就闹完。这让定西郡一段时间以内商业萎靡,听说几个布料铺子不得不将多余的布料捐赠给军营做棉被。一时间军队的棉被里子都是绸缎制成,晾晒起来真是一景。其余商铺自也不必说。 自然,王府毕竟是王府,规矩还是在的。王妃入府便主内事,一应皇家规矩都由王妃操持,府中上下并无敢僭越者。据此来看,西林王对王妃还是十分尊重的。 只是也有很多人说,王爷从成婚当日起,就没回府过。又或许他只是易容之后藏在哪里,反正谁知道呢,他总是那样神秘。 王妃是少小离家就养在皇宫专门用作和亲的漂亮玩偶。她深知自己的命运,所以不论在哪里,她都能安之如饴。 哪里都不是家,所以哪里也可以称作家。 王妃入府三个月后,正是十六岁生日。定西郡的商家吃了上次结婚的亏,便不肯再贸然进货。谁知王府忽然又传出消息来,不仅办,还要大办。按照亲王王妃的规格,寿礼要办三天,所有定西郡的命妇内眷,都必须前来祝贺。 定西郡的商家不得不连夜去周围州府进货,夜路的火把照亮了山道。 西林王自然还和从前似的不见客,即便有官员亲自来拜,也只有王妃垂帘,谢过诸位同僚。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是定西郡最尊贵的女人。 来者无人能看出她的喜怒,只传闻她大气得体,全然不是十几岁该有的性格。 内妇来拜,王妃有见的,也有不见的。大多,她是按照官位品阶去见,少数,她觉得有趣才见。 楼氏未晚,原名兰雪姬。其姐兰月娥,早年和亲北凉为王妃。当听阿鸢说,来和亲的两位公主是一对姐妹,她马上也联想到也许来的是自己的外甥女。 恰恰,西林王妃鱼映予,在深宫也听闻月离王后逃走的传言。 故此,当楼氏陪着病重的曹家大姐来拜见王妃的时候,两个人立即就认出了对方。 好巧不巧,好似命运牵引,她们相聚在这小小的定西郡。 思绪回到眼前,握着于筝的玉佩,未晚已经走到了西林大院的门前。那时候丑时才过。打更的棒子咣咣响了几声,西林大院的门就响了几声。下人通报后,是褚青莲亲自跑出来迎接。 在反复弯曲的通道里,黑暗中楼氏先开口向褚青莲道:“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只是你父亲清瘦些。” 褚青莲微微一笑:“其实我长得像我母亲。” 楼氏只是略点头,并未再做评价。半晌,又问:“阿鸢...不,于筝的玉佩是我亲手赠予她。不曾想,居然辗转到了你手里。看玉佩的保养程度...你很大度。” 褚逢春笑道:“有一段时间,父亲很想烧掉于筝的东西,札记、随笔、医书、玉佩等等一切,可是最终他心软了。我父亲死后,我把他的那些东西都束之高阁。没曾想,这玉佩从架子上掉了出来。缘分使然,它算有些灵性。” 楼氏笑道:“这玉佩的原料是冷凝脂。你应该知道,这一块的分量,堪比百两黄金,烧了多可惜。” “哈。”褚逢春嗤笑一声,“你说这一块玉佩就是百两黄金,可知这西林大院有一座床那么大的冷凝脂。你见过吧?——王妃睡着的那张。” 楼氏没有接话。 二人说着话儿,脚底下一直没停。昏黄的一盏小灯笼打在褚逢春的手上,稳稳当当照着楼氏前进的脚步。及至内院,虽已是初冬,但李嘉世仍旧开门秉烛迎接。 楼氏迈进门去,见客厅中悬着一个铜炉,下升腾着微微的火苗。卧着的两只蒲团中间,一张小几雕花繁复,精致无双。上放着两杯清茶,还缓缓冒着热气。 也许他们一直在等她来,而且笃定她会来。 “王爷。”楼氏站着喊了一句。 “贵人请坐。”李嘉世客气。 “不敢称贵人。”故人远去之痛,儿子多病之恼,个人罪孽之深,让她疲惫极了。她懒得再和相关的人撕扯,只想这一切尽快过去。 李嘉世笑道:“按旧例,我得尊称您一声阴西侯夫人。可是我想,你必定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或者,您更喜欢自己的名字——雪姬。”又请,“雪姬夫人,请坐。” 楼氏坐在蒲团上,面对着李嘉世,面对着他背后的佛祖。 “还我红烟吧,那个孩子,不能停止红烟喂养。”楼氏垂着眼直抒来意。 “不急。”褚逢春做了陪客,在一旁烧茶,“红烟入药,要阴干后研磨。您不至于到药尽了才去采药。” 楼氏呼出一口气:“你们要做什么?我不过是亡国之后的一个普通人,不值得你们花心思在我身上。” 李嘉世喝过一口茶,道:“是啊,月离国已灭,您的王室身份无从印证。阴西侯已死,这世上能认出您的人也不存在了。带着一双儿女,和意中人一同归隐山林,这是您最大的愿望吧。” “呵。”楼氏放下玉佩,苦笑了一声,“我的愿望不过分,你应该成全我。听说你是少有的贤王。” 李嘉世道:“说成全,我没有资格。听说您常去拈花寺拜佛,是个虔诚的信徒。当着佛前,有一人必得见您。” 说罢,孟明山掀开一旁的卧榻,露出几乎是死人一般的李卿明来。 “这是...这是谁?”楼氏被吓了一跳。 和自念一般大的孩子躺在榻上,连呼吸都似乎没有。她很快联想到西林王妃临终前的模样,瞬间就失了态,差些没绷住自己笔直的脊背。 李嘉世道:“若非人命关天,绝不敢惊动夫人。不瞒您说,这是我的三弟,不日前,他中了天机之毒。现在,因为没有解药,他命不久矣。” 楼氏听过,脸上颜色不变,手却微微颤抖着。 褚逢春添上热水,又补上一句:“为了缓解他的痛苦,现在他奇经八脉被封住,如假死一般。或许他这样的假死,有一天会变成真死。 楼氏默默看着他。 褚逢春的铜壶又轻轻放回在火架上,他瞧着卿明,又转过来对着楼氏一笑: “就和王妃一样。” 第59章 天机之毒12 楼氏听到他们明说王妃,心理防线瞬间就崩溃。两行眼泪奔涌而出,证明她并非是个冷酷之人。她瞧着褚逢春,道:“你们能查到这里,或许褚青莲帮了很大忙。那你们也许就知道,方子已经被我和青莲太医毁了,世间再无天机的解药。” “不!夫人!”褚逢春盯着楼氏道,“我知道解药已经被毁了。我大概还猜出,即便有方子,或许那解药也配不出来。我请您来,是要知道天机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多年后,这种毒物又重现人间。” 楼氏萎靡不振:“王爷,没用的。何况你知道了,对我没好处。” 李嘉世从袖子里又款款展开一副楼珩的画像,问道:“夫人不肯说,自然有不肯说的道理。但我想,大概和孩子有关吧?” 楼氏有些急:“阿珩?你们...和阿珩有什么关系?” 李嘉世与褚逢春对视一眼,问道:“他真叫楼珩?” 楼氏似乎并不知道阿珩私下在做什么,疑惑如乌云一样压在她的眉头:“你们在说什么?——阿珩怎么了?” 李嘉世道:“楼珩是孟远川的近卫,隶属于猛虎营白虎卫。现在他每日侍候在孟远川身边,我与褚太医回回可见。怎么这事,您竟然不知情?” 楼氏瘫坐下来,喃喃道:“不可能啊,她怎么可能去孟远川那里。” “她的一身武艺,不是传自您吗?”李嘉世问。 “武艺?什么武艺?”楼氏迷茫,“她有什么武艺?” 李嘉世道:“楼珩的天赋,是能与我仙灵将军一战,百招内不落下风的程度。她能进入白虎卫,也证明了武艺了得——可您似乎并不知情。” 楼氏更加迷惑,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漂浮,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迷茫神色浮在她的脸颊上,表明她确实对此事不知情,且一点都不知情。 楼氏喃喃道:“今年五月,阿珩在家关不住,留下字条说要去外面闯荡江湖。且她一直有书信来,我又因另一个孩子重病牵扯而不得空去找她。——她怎么会去了孟远川那里呢?不可能啊,她并不认识孟远川。” 褚逢春立马总结了一句:“现在,有两个问题放在眼前。其一,楼珩的武艺是谁暗中教她的,要知道仙灵将军是六岁就启蒙,日日练功不放松,才有今日之功力。就算楼珩天赋异禀,没有三年绝不成——这个人很可能计划了很久。其二,据我所知,白虎卫选人条件很苛刻。楼珩这样的孩子,五月入伍,九月就被孟远川选进自己最亲近的白虎卫,若无人推荐使力,是绝不可能的。” 嘉世跟上一句:“若是此人教唆楼珩去刺杀孟远川,那...” “又是学武,又是送进白虎卫。有这个动机的人,必然那个恨毒了孟远川的人。” “这世间恨毒了孟远川的人,是谁。” 随着褚逢春和李嘉世的对话,楼氏的记忆也一点点被翻开:女儿能精准躲开她从背后伸出去的手,女儿越来越强健的身体,女儿从不叫苦几年如一日去卖炊饼... 原来,她竟是被人骗了! 想到这里,楼氏如雷击一般,喃喃说:“西林王!是他!” 褚逢春袖着手道:“夫人若还不将天机的秘密说出来,只怕无论是我们还是楼珩,都会更危险。” 楼氏的脸忽然酸楚起来,不得已皱成一朵清晨的鸢尾花一般,泪水涟涟。大家的思绪也就跟着她的泪水和回忆,来到了月离的历史中。 南楚历,天丰十一年,月离国主白钦即位。 白钦少年即位,王权没落,国政大事由四位议政大臣决策,他毫无威信可言。甚至连自己的王后人选,他都做不了主。众位议政大臣决议,将已故护国将军的女儿兰氏雪姬推上了王后之位。 雪姬本是月离国唯一的女将军,她无意于后位。但父亲去世后,兵权被回收,无人再给她做主。王命既下,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局,夫妻之间也并无多少情分。 白钦还是孩子时,就好些奇门异术,成了国主之后,更耗费举国之财去做那些事情。成为国主一年以后,白钦炼成了一种噬心之毒,名唤“天机”。 天机无色无味,如发丝一般轻盈,如雪花一般剔透,人一旦服下,百虫噬心,肺腑如烧。人死之后,宛如厥症,无从查起。 聪明的白钦对天机的控制炉火纯青,他算准了天机发作的时间,也研制出了缓解的解药。他把这种毒物逐步控制满朝文武,很快回收了中央权利,即便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臣服于自己。可也正是因为天机,朝堂人心涣散,政务荒废,民生艰难无人管理。 他空有壮志,却无力推动国家机器运转。很快,国家也在齐国的攻击下陷入了困境。 天丰十三年,内忧外患之下,白钦绝望悬梁自尽于王宫中。那些毒药,也就随着他的生命而付之一炬。 不久后,他的双生弟弟白钊即位,也就是后来齐国历史上的阴西侯。白钊即位之后,深知国家已无抵抗之力。举国投降齐国以换民生安稳,是他作为国主唯一能做的事情。于是,他将自己的弟弟白铂送去齐国为质,并向齐国递上投降书。同时,依然诏令原王后雪姬为自己的王后。 这一年,既是幸运一年,也是不幸之年。 幸运的是,南楚的国君和齐国的国君相继去世,局势稍微缓和。且齐国三子夺嫡异常惨烈,故而没空处理月离。月离虽递交了降书,但齐国迟迟没有来收服,所以月离虽灭,但依然可以自治。 不幸的是,齐国中央不来管理月离,月离就如同长在路边的野果,谁都要来摘一颗。齐国、南楚、甚至于北凉的兵马,动不动就来勒索。 白钊苦于折磨。 南楚明和三年,齐国终于腾出手来料理月离。白钊受封阴西侯,月离也就从一个王国变成了一个地区。这期间,白钊屡次受到齐国侮辱。钻了牛角尖的他在次年开春亲自策划实施了瘟灾:用白钦留下来的部分毒物,在齐国、北凉分别投放了瘟种。 这直接导致不久后的齐国、北凉,以至于后面的南楚遭受了长达两年的瘟疫灾害。 月离国民较少,瘟疫蔓延并不严重。其他三国人口密集处,民众苦不堪言。人得瘟疫,每一口气,都宛如吸入了极细密的钢针,就算吃过了解药,脏器也或多或少受损。 王后雪姬探明真相,与白钊大吵一架,起了嫌隙。尽管王后配制了解药亲自去照料受难的民众,也难以解开她心中的愧疚。不久后,王后在兰氏余族的帮助下,在国主远赴齐国庆贺齐帝生辰时,从月离逃出。 王后一路逃到了北凉,又自北凉穿过,逃到了人烟稀少的南楚西部蓝忘山中。 那时,王后发现自己已怀孕。 没过几天,月离遭遇了地动,皇城塌陷。没几天,史上最大的黑风暴将月离整个国家掩埋,从此月离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时,阴西侯白钊还没有来得及回到月离,因而躲过了这场灾难。 第60章 天机之毒13 天不仁慈,亡月离,却不亡始作俑者。 没有了国家做后盾,如丧家之犬的白钊在北齐苟且偷生。他散播出月离拥有巨额宝藏的言论,只是为了让北齐留下他的性命。 过了不久,白钊忽然献出了一条可以吞并北凉、重创南楚的毒计:毒害南楚大将孟远川。他信誓旦旦,分析说只要孟远川倒下,西北立乱——他们知道,孟远川既是南楚的顶梁柱,也是南楚的眼中钉。 于是,他们买通奸细,将孟远川毒倒。 他们用的毒,就是天机。 那时,“青紫齐光”中的褚青莲因为治疗瘟疫,恰巧就在孟远川身边。通过治疗西北的瘟疫,他对天机之毒的草本组成部分很有了解。他敏锐察觉到,天机之毒恐怕和瘟疫来源是一体的。故而,他很快研制出“清虚方”来对抗天机之毒。只是,草本毒性可解,噬心蛊虫已入髓。 孟远川病倒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西北,大家都以为西北要变天。 埋藏于地下的毒虫蠢蠢欲动,围绕在西北周围的猛兽虎视眈眈。 可谁料想,不日,孟远川恢复了健康。 孟远川怎么恢复健康的,且先不论。可阴西侯知道,知道天机之毒如何解的人,只有白钦的枕边人——月离的王后兰雪姬。阴西侯马上派人来找寻王后的下落,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王后惊惧之下,逃离了将军府,从此不敢浮出水面。 齐国大概也知道,有“青紫齐光”坐镇,又有王后娘娘的方子在,大约这天机之毒就无用了。 自然,阴西侯的阴谋也就被放弃了。 李嘉世听到这里,缓缓叹说:“这就是你为什么在十年后敢出来的原因,因为阴西侯已在齐国去世。”这与他们之前的猜测是一样的——她生育前,没被人认出来,生育后,她暴露了,不得不跑。 褚逢春又问:“我们知道了天机的始作俑者,可它的后继者是谁?解药又是怎样呢?” 楼氏凄惨一笑:“这就要提到白钊那早年为质子的弟弟白铂。” 白铂在齐国宫廷事变时趁乱逃跑,潜伏在北凉的平顶山上。 掩护白铂逃跑的,是他的爱人,早年和亲齐国的表姐东丽郡主。为了掩护白铂逃跑,东丽郡主甚至放火烧了宫殿,伪造白铂与她殉情的假象。 质子偷情,甚至是与皇室之人偷情,乃是奇耻大辱。事后,白钊甚至被齐国的使者当着国民的面,在皇城上鞭打了一顿。使者斥责他居心不轨,居然送来这样一个大胆的质子。 好在,无论如何,齐国相信了白铂死于大火之中的事实。 逃亡北凉的白铂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早年和亲北凉的月娥姑姑。那时,月娥姑姑是个不受宠王妃,居住在山上的玉真观中。那里人迹罕至,是很好的藏身之所。白铂化妆成一个仆役,伺候在王妃周围,以行便宜之事。 白铂和他的双生哥哥一样,喜欢炼丹熬药。在月离,哥哥白钦制药时,他就在旁边帮忙。他的天分很高,所以白钦信任他。 在齐国为质的时候,他住在东郊的王府别院中,紧邻一座佛寺。寺庙也行医,他偶尔逛到那里,借着为皇帝祈福的由头,总喜欢闻着药香静坐打盹,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安稳时光。 后来,老和尚见他天分高,还教授一些医理给他,以解他郁郁之症。聪颖如他,一年不到就精通人体经脉运行、药理君臣佐使之道,这也是他能趁乱逃出的一个重要技能。 在玉真观里,他琢磨了两年,终于重新掌握了天机之毒。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国主白钦虽然将天机之毒毁了,但阴西侯白钊却能向齐国献上天机之毒计的原因。 他的弟弟,给他供货。 明和四年,白钊投放了瘟种之后,瘟疫在北凉蔓延很严重。北凉国力日渐衰退,不得已只能向邻近的南楚寻借医疗资源,为此,月娥的女儿们只得被迫和亲。 白铂阴毒,听闻两位公主要和亲,他以月娥姑姑的性命要挟,命两位公主分别给自己的丈夫下毒,企图通过这种手段,来控制南楚朝廷。 他胸无大局而又手段下作,两位公主抵死不肯。 于是他得了失心疯一般,给两位公主也下了天机之毒,给足了一年的解药来让她们考虑。 两位公主同时拥有月离血脉,自身拥有部分解毒的效果。故而两位公主并没有立即发作,带着有限的解药嫁了出去。 大公主鱼镜君远赴金都为妃,北凉国灭后,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小公主鱼映予就嫁给了西林王成为王妃。 此时,南楚瘟疫虽然得到有效控制,但人口损耗却没有减少。为了救治天下百姓,楼氏向褚青莲合盘托出自己的身世,并凭借记忆写出了毒物的大致配方。 褚青莲很快以一物克一物的方法止住了部分人的病情。可配方中有一味红烟,需要人骨养育,很是难得。这时候,是西林王妃站了出来。她说服西林王关闭拈花寺,以人骨培育红烟,这才大面积治好了瘟疫。 终于,明和五年的夏天,南楚宣告瘟疫结束。 就在此时,白钦献给齐国的阴谋毒计得以实施,孟远川中了天机之毒,发作时痛苦难忍,亲近之人也不可近身。 王妃得知此事,察觉到孟远川也许是中了天机之毒。于是她将自己有限的解药拿出来,通过雪姬转交给褚青莲,这才让褚青莲在极短的时间内,配制出了清虚方,保存了孟远川的实力。 甚至连南楚太后的性命,都因清虚方得到挽救。 可西林王妃并不知道天机之毒怎样彻底解开。没有解药,她很快毒发,恰恰此时她已经验出了身孕。褚青莲的清虚方延续着她的生命,却也损耗着她的身体。她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得已之下,她向自己的姨妈兰雪姬吐露了白铂的下落。 兰氏本就是月离的女将军,于是救女心切的她突破濒临崩溃的北凉防线,活捉了白铂。 雪姬和白铂进行了一夜彻夜长谈,一直谈到黎明初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只是出来后,雪姬下定决心要交出解药。 这份解药,治好了孟远川。 西林王妃愈加病重。不知实情的西林王爱妻心切,因此他少见地露出了真面目来求褚青莲。因为他听闻,有着同样症状的孟远川,在褚青莲的治疗下已完全痊愈——他认为王妃应该是得了比较重的瘟疫罢了。 褚青莲与他对面而坐,那时正在啃一个梨来充午餐。治好孟远川后,他发誓斋戒三年。听罢西林王的诉求,褚青莲的梨子也正好吃完——也许他早已知道西林王的来意。他叹息道:“方子已经毁了,因这世间再无那种药材。对不住了,我救不了她。” 说罢,他闭了眼,仿佛等着眼前人给他一刀。 西林王说:“你只管把方子给我,有没有药,我自己去找。” 褚青莲闭着眼睛道:“无可奉告。”说毕,自己也泪流不止。 终究西林王走了。 没多久后,西林王府报丧:西林王妃仙逝。 也许一生致力于研究毒物的白铂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精心研制出的天机之毒,最终的解药竟是自己。 这就不免要从月离的一种草药——红烟说起。 第61章 天机之毒14 在一片苍茫的白色沙漠王国中,能生出一朵红色的鲜花,那是很耀眼的力量。这样耀眼的花,也用颜色向外昭示她的锋利——它是有毒的。 白氏之所以能成为月离的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世代累积的资本,另一方面,因他们不惧荭烟的毒性,能以荭烟入食安然无恙,而被国民奉为月神的使者。 久而久之,红烟就成为王室专用的花草,成为了王室的代名词。 白钦兄弟研制天机,来自于一个偶然的事件。因他们春猎时发现了一只野羊。这羊儿长着三只角,死后在其胸腔内跑出了一种透明的虫子。虫子耐热而顽强,且可以穿透牲畜皮肤而毫无痛感。但这种东西害怕红烟,所以它们不敢靠近白钦兄弟一步。 后来,白钦发现这种虫子喜欢钻入牲畜五脏,因而取名为五脏虫。 五脏虫感染人后,无法驱除,只能用红烟入药去驱赶。可红烟的毒性太强,很多人还没有把虫子祛除,自身先毒死了。 也就是说,五脏虫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虫蛊。 白钦改进了解药的药方,让红烟在君臣佐使作用下,发挥药力令蛊虫沉睡而不至毒伤五脏。蛊虫受月亮影响较大,每到月圆时就会苏醒——故而解药需一月一服用。 白钦想,这是天赐我的控制工具!于是他率先用自己身边的侍从做了实验并取得了预想的成功结果。 解药的配方,红烟与玉矿是必不可少的。荭烟不耐热,果子阴干后,必须用冰玉矿做成的钵子研磨,否则就会坏了药性。且玉矿自有一种安眠特性,能使红烟的毒性缓慢发挥。 白钦倒是研究过根治天机的办法。 若要根治,就需要在满月其苏醒之时时,用荭烟将它毒死。可是,荭烟剧毒,人体无法排出毒性,故而需要白氏的血去缓解毒性。白钦为此不惜做过了很多的人体试验,许多潦倒的白氏宗亲,就这样无辜被他害死。 而排毒需要用的血量,最少是以一换一。换言之,白钦制造出了一个非白氏不能解开的毒药。 现下,这是楼氏所知道的唯一一种救命的方法。 她与夫弟白铂交谈,抱着巨大的希望,期待白铂重造天机之毒时,有另外的解药配方。可白铂一口咬定天机没有解药,要所有中毒的人都为他的家国、爱人陪葬——他这一句没有解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雪姬认定白铂不知悔改的决定,故而决定杀了白铂。 但是白铂的命,只能换一个人的性命。 是救孟远川,还是救王妃,这是个难题。 王妃身上有月离的血脉,即便发病,症状也远不如孟远川重。那时候孟远川已进入昏迷状态,清醒的王妃知道了这个解毒的方法后,抵死不肯以命换命。 褚青莲听罢雪姬的救命之法,也不愿意为他们制药换命。在褚青莲来看,白铂再阴毒,他也是一条人命。 这时候,齐国大军自震番向南而下,铺天盖地玄旗招招。南楚前锋军队一战溃散,逃脱至定西,而宫中尚不知道孟远川重病的事情。 此时要保住西北,就得保住孟远川的命。 大军压境,孟远川再不醒来,南楚西北将遭血洗。几经折磨之下,雪姬亲手喂白铂吃下了麻沸散。于是褚青莲那双圣手,就沾上了他一生不可洗掉的血。 三日内,白铂的血被放了三次,血尽人亡。三日内,褚青莲没有闭眼一刻,从一个医者,变成了一个刽子手。 也就是这三日,昏迷中的孟远川,在没有任何记忆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活了过来。 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月离血脉可以拯救王妃吗?——没有了。即便是雪姬的两个孩子,也没有救王妃的能力,除非他们一夜长大。 不知那时候西林王在忙什么——王妃陷入昏迷,他才后知后觉,悔恨自己没有细细陪伴过王妃,否则他应该更早知道王妃生病的事情。清虚方已无力压制蛊虫,王妃的生命如风中之烛。听闻冰玉矿有延缓病情的作用,他不惜扣押了北凉的贡品。也因此,王妃后来几乎都生活在这座玉做的床上,直到香消玉殒。 王妃去世后,褚青莲就回到了金都去,始终不肯再行医,哪怕宫中传唤,他也称病不见。直到最后抱憾离世,他也没能原谅自己。 雪姬的声音宛如空谷幽鸣,一段离奇而神秘的故事揭开了天机的秘密。 褚逢春忽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回京后再不肯行医的原因,他困在了自己的职业操守中。——救孟远川一条命,等于放弃了王妃两条命。 更何况,这残忍的医治过程中,他等于直接参与了谋杀。 “真奇怪。”李嘉世好像想到了什么,问褚逢春,“既然孟元帅已经被治好了,为什么他又苦苦去探寻这歌谣的奥秘呢。你也说过,他求郭紫,可郭紫一向也不肯帮他。” 褚逢春摇头:“情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糟糕。前儿我去求郭世伯,我进去时,世伯正在熬药。药方我虽不见,可我早辨明了很多药材。我敢肯定,郭世伯的药是以清虚方为基础的。所以,我紧着问了孟远川的身体情况,他顾左右而言他,实际上说明孟元帅的身体或许比我们所看到的还要严重。郭世伯虽然尽力吊着他的气,可是您只看他日常,动辄几个卫士搀扶,就知他承受着入髓之痛。” “那不是膝盖的问题么?”李嘉世道,“此事他说过,腿伤因寒气而加剧,但并无大要紧。” 褚逢春道:“我原本也以为是膝盖的问题。可若是膝盖的问题,他绝无可能陪您逛遍整个元帅府——他是利用腿疾来掩饰什么。” “不可能。”李嘉世连连摇头,“若他自知大限,必定早上奏章言明病情,以求后安。况且郭紫名义上也还是隶属于太医院,他会如实报告孟远川病情的。” “哈。”褚逢春拍一拍手,无奈道,“孟远川第一次中了天机之毒命在旦夕的时候上书了么?褚青莲那时候也是太医,褚青莲上书了吗?譬如昨日,譬如今日,那简直就是历史重演!” 话刚说完,大厅一下静下来,屋外丝丝秋风扫过枯叶的声音,和屋内人的心跳同样吵人。假如孟远川并非是腿疾,而是又中了毒,那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郭紫的态度那样暧昧,为什么他最近着急要解开这歌谣。 中毒的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躺在这里的李卿明。 大家都知道,褚逢春说到了要点:譬如昨日,譬如今日——有人想要历史重演,看看当年的二选一的事情是如何发生了后续。 此刻天已微微发白,楼氏瘫软在蒲团上,毫无力气。 第62章 天机之毒15 李嘉世点出了一个重点:“孟远川和西林王在西北这么多年,他们想必也查到不少,为什么偏偏要我们历史重演?” 楼氏缓缓道:“他们查不到什么。” “为什么?” 楼氏叹气,微弱如花蕊绽放:“孟远川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感染了瘟疫。他去到褚青莲在西北的旧居时,很快陷入了昏迷。他最后的记忆,就留存在他见到褚青莲的那一刻,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西林王妃又常有心疾,掩过了中毒的真相,所以西林王从未怀疑王妃是中毒。他匆匆扣下玉床的时候,我已因生育而远离此事。高高在上的西林王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嘉世点点头:“所以,孟远川糊里糊涂醒了过来,一直在追问褚青莲那五日发生了什么。褚青莲只得留下那歌谣,任他自己去参透。可西林王无端丧了一个王妃,只记住了褚青莲不肯施救。” 楼氏点头:“西林王若从王妃身上下手去查,那必然查不出什么。前面我们说过,感染瘟疫和天机中毒的症状很相似。所以那时候知晓天机始末的人,唯有我、青莲太医和幕后凶手阴西侯。” 褚逢春跟着说:“若是我父亲糊弄一下西林王,也许西林王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可他偏偏说出了‘药材没了,药方毁了’这样的话,导致西林王听出了破绽。” 雪姬轻轻一笑,宛若佛前供奉的莲花灿烂,越是灿烂,越是苦涩。她握着玉佩道:“是啊,西林王很快察觉到王妃之死不寻常,他找不到凶手,又不知我的存在,只得去逼褚青莲。那时候,他的手段也很简单,就是让褚青莲也尝一尝丧妻之痛。” “你是说...于筝?”褚逢春仿佛想到了什么。 雪姬泣泪道:“李符不会让于筝死得那么干脆,他要折磨她,直到褚青莲和自己一样尝到失去妻子的痛苦。所以他很快将于家的事情捅到了刑部。按律,于筝是罪犯之女,永生为奴,怎可攀附三品高官,逼死主母?数罪齐发,于筝被押解上京,后来就死在了牢里。” 讲到这里,雪姬将玉佩还给褚逢春:“于筝很愧对你和你的母亲,每每提及,她总说,若有一天见到你和你的母亲,一定磕头赔罪。只是她再无那样的机会,只好由我转达给你。于筝在救助瘟疫过程中也立下了大功劳,希望你可以原谅她的私心。” 褚逢春接过玉佩,心中或许多了一丝惋惜,但他没接话。 雪姬道:“我潜藏于市井多年,不知李符查到了多少。也许经过这十年,他终于查到了我。也许,他想让我也为他的妻儿付出代价,所以利用了阿珩。你们的到来,加速了他复仇的进程,早晚这一天是要来的。” 李嘉世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从九月初二的那张图画开始,直到卿明中毒。西林王一步步引诱着他们重现当年之事,彻查王妃死亡之迷。 他放弃了荣华富贵和满身名禄飘然而去,隐于市井十年之久。这十年,他仿佛不在,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以他的本事,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要了这里所有人的命。只是他好像沉醉在这折磨人的游戏中,叫所有人都不得安生——这倒是符合他那乖僻的性格。 楼氏将这段隐秘的故事讲完,走过去抚了抚李卿明的脸,哀哀道:“一切都是由月离而起,总得有人负责。若这孩子死了,我安顿好我的儿女,赔他一条命就是。王爷,还请你不要试图伤害阿珩,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对沉默的褚逢春伸出手来:“红烟还我吧。这一批红烟,已经是最后一批。南楚的土壤不适合培育红烟,种子栽十粒只出一粒。家里孩子少不得这药,我只求让我可以好好陪伴他余下的日子。” 褚逢春少见得有些郑重,他并不去取红烟,只是坐直了身子问:“夫人信我吗?” 楼氏的手垂了下来:“从见你第一面,我就说过,你和你父亲很像。你们都有种让人心安的医者气质。只是,褚青莲在西北这么多年,都没能破了天机,你才来不久——” 褚逢春又变得没正形起来,说出来的话句句扎刀子:“你不信我,孩子吃完这批药,半年或一年也就死了。你信我,这批红烟留给我,最坏的结果是孩子两个月或三个月就死。反正孩子要死,你怎么不赌一把呢。” “啧。”李嘉世觉得褚逢春说得有些过分,不免用眼神暗示他。 褚逢春又劝说楼氏:“我比我父亲可不一样,我没他那么多情。生死于我,只是生死。那时候,他临危受命,很多情况都是首发,没有经验。如今我不仅知道了他的治疗方法,且身边躺着这么多的实验体,成功率少说也要高一半多。” “哈。”楼氏听了,为褚逢春的自信而苦笑:“白钦兄弟是治毒者,他们都没法子。郭紫在孟远川身边,也没有法子。” 褚逢春摆摆手:“没有法子,该死就死。难道要为了未来的死,放弃现在的希望吗?” 楼氏无言以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晨曦微露的寒凉之气都充盈在自己的胸膛里,稍刮着肺腑有一丝疼痛——是那种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忽然有了一些生机的疼痛感。 她吐出这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吧。褚太医,愿我能看到成功的那日。”虽然笑着,眼中一滴清泪却流出来,在朝阳初晖中闪烁着复杂的微光。说毕,她缓缓消失在清晨的浓雾中。 这厢福安将军府内,日头才起,云自成早已洗漱完毕。今日他休沐在家,预备整理这几年来的书册。一个黑影轻巧探入进来,自成有所发觉,但他并不紧张。转过身来,一支箭抵在他的脖子上。 眼前之人,素装轻衣仍不能掩其不俗气质,只是一双眼睛里,全是疲惫与哀伤。 自成开口笑了一句:“姨娘,别来无恙。” 楼氏的口气如冰:“阿珩去孟远川身边,想必是你的手笔。” 第63章 火烧将军府1 自成推脱不掉始作俑者这个罪名,他不该和阿珩说那么多。在楼氏这里,他其实自己先给自己定了一个诱拐的罪名。 从楼氏的角度来看,要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把阿珩送到孟远川身边,那他的亲传弟子云自成最是有这个机会。 况且,阿珩的书信来得非常规律,能从军中带出书信来马蹄巷,除了自成,实在难有他人。 这一切本是机缘巧合,可也太像一个阴谋。 自成沉默了,他也无法辨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错了。 楼氏更加愤怒:“大少爷,我向来与您无怨仇。扪心自问,当初在府内,我侍奉夫人如主如母,待你们也是亲切有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阿珩送到孟远川身边去。” 她的手因激动而略有些不稳,锋利的箭头擦伤了自成的脖子。自成动也不动,微微笑道:“阿珩继承了您的好底子,头一次来我院里,也和您一样,不打招呼,从天而降,就和那月里的玉兔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楼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暴露出十分的警惕之心。 “您离开将军府后,宝盛爷爷借着自己的人脉就查到了很多。只是父亲缄口不言,我便也当做不知道。”他语气平和,好似并无恶意。 楼氏问:“所以,你把我的身份都告诉了孟远川?” 自成瞧着那剑尖,把身子站得更直,那剑几乎就要刺入他的皮肤。他说:“没有。我待阿珩如亲生妹妹,不会希望她卷入什么纷争中去。元帅那里,我只是如实告知阿珩和我的关系。” 楼氏的双眼浮起一层雾。她的箭收回来。 她了解自成。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已辨不清周遭善恶。看着自成,她唯有留下一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叫她回来。” 十月三日,楼珩轮值在猛虎营。 午间分发了餐食,楼珩听到两个人窃窃聊着孟远川的闲言碎语。其中一人道:“...近来偏重那些亲信,把咱们这些忠心数年的人,却都抛到脑后去。” “今年新开九思营选拔,我瞧着全是财权交易的孬种货色。他打败仗没了钱,不得把这些公子们举高高的。” “眼见他身体已经不行了,皇长子来,势必是看他的情况,踅摸着夺他的权。到时不知哪个来接他的班,咱们倒是要做好准备。” “皇长子来,他都病得无法起床迎接,更何况近来郭军医直接都住到元帅府去。我看,他没几天了。” “他若是把兵权悄摸交给了他侄儿孟兴,那这里不还是孟家军?我最怕是这样,孟家的人,个个都吃人——孟兴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看未必。至今孟兴不过是个猛虎营的将军,算官衔,也就是个四品。孟兴的父亲有爵位,但孟兴至今也没有袭爵。侄儿这样受委屈,他也不计较。依我看,他也没真心待孟兴。” “他独掌大权一辈子,能把谁当自己人。” 讲到这里,楼珩倒也耳旁风一般地过了。她向来不为这些闲言碎语费心,也知这军营中人心复杂,势力交错,绝无可能是铁板一块。端着伙食,她正要走,那不知好歹地又接上了一句: “听说他近来从九思营只管挑那年轻的童子,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起了那娈童的癖好呢哈哈哈哈。” 二人低笑不止,却未见楼珩已站在眼前。 “哟,蓝护卫。”其中一人笑了一阵,才发觉楼珩望着他,他吓了一跳,只得问了一句。 楼珩放下伙食,似笑非笑问:“你们说什么,也说给我听。” 那两人虽听过楼珩,但也不把这黄毛小儿放在眼里,楞睁着眼睛,道:“我兄弟吃饭说话,也不碍着你什么事。”说罢,心虚便要走。 楼珩道:“二位,你们吃得太心急,脸上全是饭粒。” 二人拿手搓着脸,互相望了一眼,并没有饭粘在脸上。 楼珩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语气:“你们看不见,还是我来替你们取掉吧。”一面说,一面劈手过去,甩了二人各自一个大耳光,二人脸颊瞬间歪斜,下巴脱臼口水不止,只管啊啊叫痛。 楼珩道:“这叫多嘴掌。其精髓就在于上下颚再也合不起来,倒是附和你们那乱嚼舌根的性格。自然,等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说够了的话,只要去孟将军那里领二十军棍,我还会再替你们打回来。” 二人恼羞成怒,撂翻了碗筷,各自拿过身旁一条板凳,就向楼珩袭来。楼珩侧身躲过,手中的食物撒了那两人满头满身。二人咿咿吖吖,都已说不得话了,还嘴里不干不净辱骂楼珩。 楼珩倒是不计较,轻轻一个滑步撤出战斗,潇洒去了。 这二人也是军中老人,自然有些不错的老朋友,一群人嚷着去孟兴那里,告楼珩的状:什么无故闹事,什么殴打军官,什么目无法纪——敞着下巴,流着口水,居然都说了那么多话。 孟兴处理营内事,军纪为先,严明果决。往常有互殴掐架、寻衅滋事的问题,先拖出去打个二十军棍再来回话。只是今日这两个军士跟着他时间不短,又借着年纪大,凑了这么多人来长势,孟兴倒不得不先断案子。 翻着一双典型的丹凤眼,孟兴如黑枣一般的脸盘子上少见地出现了烦躁。他看看楼珩,又看看那二人,先问楼珩:“他们所说,你可有辩驳?” “没有。”楼珩将自己近来学习的花枪立在地上,铮铮之声清脆。 孟兴又问:“你既说他们出言不逊,也总要有个不逊的说法。他们说什么?你学来我听。” 楼珩依然昂着头:“人岂能学狗吠。” 好家伙。孟兴心下笑了一声:这楼珩来了几日,连元帅的语气风格都学了出来。 那二人听了,咿咿呀呀又喊着,口水顺着嘴边流之不尽:“他是诬陷!是平白寻衅!” 孟兴白了他们一眼,道:“此事楼珩虽不作分辨,但你二人也不是没有前科。我叫楼珩在我大帐内抄营规二十遍,此事就算了结了吧。” 那二人犹叫道:“抄书算什么?我大半日不能讲话,吃了这样的苦!非要他楼珩也受这样的苦才算!” 孟兴见他二人不仅不退让,越发蹬鼻子上脸,早没了耐心:“我正为断你们这样的口水案子烦恼,不曾想你倒比我断案断得好。”又大喝一声,命外面士兵进来,吩咐道:“依照旧规,把楼珩和这二人都拖出去,各自先打二十杀威棍。二十打完了,还要喊冤的,才算真冤,才好说话!” 左右士兵二话不说,响亮答应,拖着三个人就要出去。 楼珩扔了枪,道:“不消你们押,我自己走得。”说毕,走到杖外,坦然趴下,等着吃棍。 那二人一听要吃杀威棍,慌地磕头:“孟将军!小的们着实委屈,近来冬寒病多,二十大棍下去,恐怕再不能为您效力了!” 另一人也叫道:“抄书好!抄书好!我们同意,就叫楼珩去抄书!”说毕,磕头不止。 孟兴霍然将袍子一洒,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呵斥道:“我向来念你们是旧部老将,又大我几岁,从不肯轻慢你们。你等可知我军中新兵,闹事者非吃二十杀威棍才可有在我这里讲话的资格。你等倚老卖老,又没有半分骨气,真是丢人!今日事,再有二次,我必不肯再饶恕你等。” 二人听了,连连答应。 孟兴又叫楼珩:“你——去把他们的下巴子给收拾好。今日不要出操,待这里抄书二十遍!” 楼珩哦了一声,走上前来,对那二人做了个揖,道:“先道个恼。” 还未等他二人反应,楼珩又是两个耳光,这次声音比上次清脆,直打得二人踉跄几步。下巴虽然恢复了正常,但脸上霎时间红肿起来。既已知打不过,又不占理,这二人哼了两声,对孟兴告了个退,忍气吞声走了。 第64章 火烧将军府2 是夜,楼珩握着一只笔,在那里照猫画虎地抄书。 她本不擅长笔墨,又天生是个好动的人,抄了没几遍,只把自己脸皮和衣裳,弄得到处都是墨。 大帐外,有一人掀开帘子,端着一盘炙羊腿,悄无声音走进来。 楼珩头也不回道:“小孟将军,我还没有抄完哩。” 那人笑道:“没抄完就算了。抄那些个,也没用处。” 回头一看,原来竟是孟远川。孟元帅放下盘子,拿着匕首割羊肉。羊肉一条条,细细切了放在银盘中。 楼珩问:“元帅,你不是在帅府休养吗?怎么跑到这大营中来?” 孟远川笑道:“当兵为将的,一日不来大营,浑身都不舒服。”他又唤楼珩,“来吃。听说你为抄书,晚饭没有吃。” 楼珩摇头道:“小孟将军教规矩,说不能和您同桌吃饭。” 孟远川哈哈一笑:“那我不和你同桌就是。你来吃,我站起来走走。”说毕,站起身来让出位置。没走两步,又抓起纸张来看楼珩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看完他评价道:“人算是个清秀人,字却虎得很。” 楼珩以匕首扎着羊肉,尽情吃了几口,放下匕首,再不肯吃。 孟远川道:“你就吃这一点?” 楼珩道:“吃多了,容易生横肉,不利于练功。” 孟远川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楼珩:“听说今日,你单是听人讲了我几句坏话,就上了脾气,动了拳脚。” 楼珩如实回答道:“您平日总说无谓为那些绯闻计较,可他们说得太下流,太不堪。” 孟远川又哈哈一笑:“那些流言蜚语,难道你不好奇,不想问问我吗?” 楼珩道:“没有什么可问的。我信您,是如山川不移的。” 孟远川微锁的眉心动了一下,也许他有些感动,但没人看得出来。他回过神来,笑道:“明日你休沐吧,想必你很久没回过家了。自成恰在这里,你兄妹两个一同回去,我也放心。” 阿珩笑了一声:“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保护您的卫士,自然也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次日清晨,自成果然来此接阿珩。 阿珩身着轻甲军服,身姿俊逸,早已不是数月前的狸猫状。经过孟兴毫不怜香惜玉的打磨锻炼后,阿珩已从莽撞的竹笋长成了挺拔的竹子。 自成走过去摸阿珩的头:“你又长高了。在这里长得好快。” 阿珩笑道:“不仅长得高,我也长很壮。现在要是让我再和你比试,我一定不会输。”兄妹俩想到初遇时的比试,不禁都笑了。 “我早输了。”自成笑着说了一句,回身两匹马就已被牵过来,也不知阿珩听没听到。 可是自成好像并不急着回家,他兄妹二人牵着马从营地出来,在坡地上走了一阵。阿珩问:“我们该上马,骑马更快。” 自成停住马儿,道:“天还早,不如我们走一走吧。” 阿珩听了,轻轻一笑,点点头。 二人并行在一起,却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自成终于开口问阿珩:“阿珩,你知道月离吗?” 阿珩背着手,似乎没想到自成会问这个问题。她的嘴动了动,扯出一个淡然如风的笑:“知道。” 自成紧绷着,他知道阿珩不会向他说谎。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他看透了阿珩的笑容,好比有一个很重的包袱压在胸口,千万思绪不知从何说起,只轻轻“呵”了一声。 她说知道,那她必然也已经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可她现在,恰恰就待在老虎的爪子旁边。一旦阿珩暴露,那么将军府藏匿齐国阴西侯之后的九族大罪,以及阿珩假名充兵的大罪,个个都逃不掉。 更何况,现在看来,阿珩当初入伍,并非只是想当兵那么简单。 自打上次战败后,元帅就将自成拒之于千里之外。自成接触不到元帅核心的秘密,无法探知元帅的心理。此刻阿珩待在元帅的周围不知目的,自成游离在元帅的门外胆战心惊。 他无法张嘴去向阿珩预警未来的危险,此刻他满心想着如何让阿珩远离这些复杂的纷争,所以他必须明白阿珩的立场。 “那你应该回家去。”自成憋了半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阿珩牵着马儿往前走几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转身盯着自成,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只能告诉你,我并非蹈于刀刃之上。” 自成愣住了。 现在的阿珩站在他眼前,似乎什么都没变,可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短短四个月,她成长得好快,快到自成感觉从前她的那些天真、那些懵懂,都是假象。 或许不是假象,或许阿珩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不谙世事,或许从前有些事,她只是懒于表现出来。 又或许,她在利用他。 “大哥——”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今日她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叫他,“我想用我的力量去改变周围的世界,去获得一个相对较好的结局。至少,不要连累你们。” 她的声音是随着风飘过来,好似一缕低沉的胡笳之音。她的语气很冷静,连带着眼神中都好似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深沉。 半晌,自成才像是通了经脉一般反应过来,他的语气变得急躁:“你知道什么是不是?!你参与进去了是不是!” 自成敏锐感觉到元帅在密谋些什么,但他久不在核心中,所以什么都猜不出来。可阿珩一直跟在元帅身边,也许她知道了——可是,她到底是要参与这个计划,还是破坏这个计划? 自成的疑虑太多,语气已显得有些疯狂:“你通过我了解九思营的事,然后又故意潜伏进军营,让我不得不将你的事情报告给孟元帅,并引起他的注意。有我做保,你才能安然侍奉在元帅周围!或许,或许你背后还有一个人,甚至一个组织?” “阿珩!阿珩!——你不是蹈于刀刃上,你完全踩在火药上!” 阿珩低头垂眼听着,却不发一言。 过了好一会,自成才平静下来,他向阿珩要一个真相:“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替西林王做事?” 阿珩道:“我是在为我自己做事。” 不否认其实也是一种肯定的答案。自成的脚下忽然滑了一下,他不知阿珩参与进去有多深,亦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唯有任自己滑倒,坐在坡上呆看遥远的云。 阿珩上了马,又随手将一颗草芽儿叼在嘴里。她依然云淡风轻,乍一看还是痴痴呆呆的。她幽幽道:“大哥,许久许久之前,我们初见时,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们的命运早已拴在一起。现在,不管真相是什么,你都没有别的选择了——上马吧,我们回家去。” 第65章 火烧将军府3 兄妹一路沉默无言奔到定西郡,还未进城,远远好似看见升腾起烟火。朝着火光冲天的方向疾驰一阵,自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不好,那是将军府的方向!将军府失火了!” 等兄妹两个奔到大街上,将军府的大火已经蔓延半个府邸,后院浓烟滚滚,火光烧亮了半条街道。周围的百姓和官府中人也已经开始组织救火,但显然火势太大,单靠人力难以控制。 自成试图进入后院,寻找可能被困的人,可将军府后院用地紧凑,几十年来的木质建筑是绝好的燃料,火烧起来很快。火海中的将军府如同炼狱,热浪扑面而来,完全无法进去。 正说着,只见外面蓬头垢面来了几个丫头。自成认出来,喊道:“怎么失火的?老爷大小姐他们呢?” 小丫头吓得哆哆嗦嗦:“今早天还没有亮,忽然后院里就着起火来。我等齐心协力,依然没能扑灭。火是从四面八方烧起来,扑灭这里,那里又烧起来。管家老爷们叫我等小的都先躲出来。” 另一个婆子紧着说:“火是先从大小姐和二小姐那边的迎春阁里烧起来的。我等出来的时候,迎春阁已经烧了多半。” 又有一个在自如房里值守的丫头哭得声都哑了:“看见起火,我四处去叫人,回来的时候,迎春阁已经进不得人了!” 自成听了,还未来得及再问别的,旁边一道身影就冲了进去。 那是阿珩。 她知道自如是个好人,这三年来,她悉心照顾马蹄巷中的母子三人,堪称一个好大姐。她值得她去闯火海。 阿珩冲进火海,浓烟呛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火焰在阿珩周围肆虐,热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穿过一道道火焰,阿珩来到迎春阁,小小的院子烧得七零八落,卧室房门已经被烧得变形,阿珩毫不犹豫一脚踢开,冲了进去。 屋内烟雾弥漫,视线模糊。阿珩低身躲避上方的烟雾,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两个蜷缩的身影,那是奶母抱着自凝。还有两个丫头,天不可怜,芳魂已逝,半截身子被砸在房梁下,头发都烧没了。 就在这时,自成也冲了进来。火焰四周宛若吞噬人的魔鬼,兄妹两个打湿了衣裳,迅速将昏迷中的自凝带出来——这是军营中教的东西,阿珩现在十分感谢军营。 来到了安全的空地上,自成快速检查自凝的情况,郎中也早等待在外面。幸运的是,自凝只是吸入了一些烟雾,火虽然烧化了外面的衣服,好在皮肉上也没有受损。郎中清洗了自凝的鼻腔,随着新鲜空气的进入,她渐渐苏醒过来。 只是奶母已在火中许久,郎中几次施救,她都毫无反应。过了一阵,郎中停了手:“这位妇人,没有回天的可能了。”旁边几个小丫头登时就哭起来。 自凝呛着喝了几口水,声音微弱:“大哥——大哥。”自成握着自凝的手,急着问:“自凝?自凝,你可清醒过来?你可还记得发生什么事?” 自凝小手抹着眼泪哭起来:“半夜时候,外面火烧起来,我和王妈并两个姐姐立即就呼救。只可惜房门已经烧毁,怎么都出不去。王妈就拿湿巾子裹着我,渐渐我就迷糊了。” “大姐呢?”自成连忙问。 自凝道:“大姐姐原是陪我睡,可是晚上有人来请,说外面找她有要紧事。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这时候,一直忙着救火的大管家云大能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的脸上头上全是黑灰,眼红如枣,声如哑钟,可见是奋力抢救了一晚。他汇报道:“那起子贼人只是放火烧了后院。因是半夜放火,巡逻的人也都换防,到底没有抓到一点踪迹。迎春阁已经整个烧没了,渡夏馆和兰香园略受影响。现在,火势基本已经控制住了。才我清点了人数,只是自凝小姐房里人糟了灾,余者都跑出来了。” “老爷呢?”自成问。 大能道:“半夜忽然说有要紧事,武装出去的。老爷出去不久,子时的梆子才响——怎么,老爷不是去营里吗?” “大小姐呢?”自成又问。 “大小姐?”大能道,“大小姐更早些时候出去了,那时候天才刚黑不久。我问她要不要马车,她说只要个灯笼就行。” “一个人?” “带着黄妈妈。” 阿珩和自成对视一眼,立即想到,他们一定是去了马蹄巷!想到这里,阿珩立即起身:“你安顿这里,我去一趟马蹄巷。” 自成放心不下,一定要跟着阿珩。兄妹两个来到马蹄巷,只见春莹被绑在厨房里,尚还晕得迷迷糊糊。阿珩拍醒春莹,急问道:“春莹姐姐!春莹!” 春莹双眼迷糊了一阵,待看清眼前是自成和阿珩,哇啦一声哭了出来:“大少爷!阿珩小姐!我们遭了贼了!” 阿珩连忙给春莹松绑。春莹哭哭啼啼:“昨儿晚上,大小姐忽然来,和夫人在房中不知说了些什么话,逐渐就没了音儿。我烧好了水去看时,就被人打晕放倒在这里。” 阿珩的双拳紧握,思绪有些迷乱:“丫头们说,发现将军府烧起来时天还没有亮。可春莹说,大小姐和阿娘是说了一会儿话就不见了人影。这其中,至少隔了两个多时辰。” 自成也道:“大能说了,父亲是刚到子时带刀出门的。” 春莹听到“子时”两个字,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急急说道:“我也听见了子时的梆子响。那时候迷迷糊糊,听见梆子响,我看见他们抬走了黄妈妈。黄妈妈是穿着枳黄色的衣服,因此很扎眼。但我的头很痛,逐渐就睡过去再没醒来。” 自成不解:“长姐出门时天才黑不久,可算戌时,春莹至少在亥时就被人打晕。可他们为什么要在子时抬走黄妈妈?这不合理。” “除非——”阿珩冻凝如雪山的眉间死结略有开化,但她没有讲出后半句。 自成待要问她下一句,阿珩却抢先开口:“也许贼人是冲着阿娘来,自如姐姐是遭了无妄之灾——”说到这里,飞身上马,却不说要做什么。 自成急忙牵住缰绳,道:“若那帮贼人是冲你们来的,那你现在危险至极。我绝不让任你一人独行,要走,也是和我一起。” 阿珩的目光遥遥盯着远处:“大哥,相信我。” 第66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1 十月九日,李卿明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已黄昏。 窗外夕阳很盛,隔着明纸刺痛了卿明的眼睛,他问:“什么时候了?” 褚逢春扶着他,喂了一口提气的药,想了想,回答得很全面:“明和十九年十月九日酉时三刻。” 皇长子嘉世很快凑过来,问:“可还疼吗?” 卿明摇摇头,保持着谦卑:“并不,只是气虚。大哥,我很好。” 褚逢春赞叹道:“白氏兄弟若非走了下三滥毒虫的道路,也可算是个厉害医者。红烟在清虚方中的分量要把控得十分精准,才有解蛊的可能,足可见他们对药理参悟颇深。这药一月一服,按雪姬赠给我的红烟数量,三爷,您能活六个月。” “褚太医!”孟明山扒拉着褚逢春的袖子,嫌他说得太直白。 见嘉世略有悲伤之态,卿明微微摇头,反倒宽慰众人:“不妨事,人活一遭,生死有命。更何况,谁都不知道转机在哪里,不是吗?”他虽这样说,嘴角却抽动着,显露出一丝悲伤。 嘉世坐在卿明榻前,急着询问卿明中毒的始末。 卿明端着药碗,神思回到了八月二十一日,那场王家堡的战役中。 那日,众人护送随军夫人到了王家堡,过夜时遭遇了土匪袭击。因土匪伤了人,楼珩救人心切之下,开了杀戒。卿明急着去支援楼珩,却还帮了倒忙,被土匪团团围住,差些丧命。为了救卿明,楼珩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卿明阻挡在大门之后,独自去面对那些土匪。 卿明只得另想办法救人,于是冲到内院去,想喊出院中家丁护卫,帮助楼珩一起抗敌。只是他翻过墙去,发现内院空无一人。 他想,也许这里有地道或者暗门,这帮人听到土匪撞门,所以惊惧之下钻入了地道。可是内院中寻了好一阵,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密室或是暗门,倒是有一条血迹,滴滴答答地顺到了后门。 借着月光,李卿明迅速跑到后门。却发现所有土堡中的人口,都已被捆绑起来杀害。二十多具尸体,层层落落扔在马圈中,散发着浑浊腥臭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李卿明捂着口鼻往前查看——现在不是恶心的时候,要尽快梳理出这群土匪的目的。 “土匪们在前门又是扔火把,又是撞门。若是求财,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动静。且他们闹前门不闹后门,显然是已知后门人已死光。”他立刻想到,“他们的目的不是抢劫,而是杀人。他们早已潜入进来,必定是用了迷香或是什么东西,确保土堡中无一活口,才去前门,然后造成土匪报仇的景象。” 卿明一拍脑袋:“哎呀!——楼珩坏事了!他们只是要找个人证,也许并不想杀了官兵!阿珩杀了太多人,他们不会留阿珩活口!” 他刚要跑回前院去拉下阿珩,借着月光却又发现一辆马车的车辙印,印在一堆马粪上。那马粪下面洒落着些许血液,若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到。 “马粪已经冻干,血液在马粪之下。这表明他们杀完人后还运送了什么东西。看样子,分量不轻,不然不会用马车来拉。”卿明又在四周摸了摸,果然发现了些许石头颗粒。 “这里都是沙土,怎么会有石头。”李卿明拿起那石头仔细查看,发现石头中有些晶体,发出温润的光芒。 “玉。”李卿明马上想到,“北凉的玉矿。北凉近些年发现不少的玉矿玉脉。但南楚朝廷明令禁止矿产开采,非圣令不得动土。恰巧西北大营驻扎在玉矿附近,这些人偷挖了矿产,也许借着随军夫人回娘家这样的由头,把玉矿分批带出去。为了不惊动军中,所以他们调兵护送时总是去无编的新兵或是无用的老兵。这证明偷矿的并非一个大的组织,很可能只是个别小团队。” 李卿明很快理清了思路:“玉矿流通非皇商不能经营,即便偷出去,也不能很快换来钱。要是想卖快钱,最好的办法是私运齐国去。这随军夫人很可能是帮凶,在协助他们做这掉脑袋的营生。” “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们全家?”李卿明在尸山前打着转儿自言自语,“起了内讧,分赃不均?也许王家堡倒卖玉矿的事情暴露了——幕后真凶杀人灭口,然后嫁祸给土匪,那么这场玉矿偷运,就会变成一桩土匪报仇的命案。目前,官府暂时无力去清剿土匪,此事便从此压下去。运送的线路断了,那玉矿私贩案也无所追寻了。” 李卿明想到这里,判断道:“若是这样,一切就顺了。那么他们应该会把玉料运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必得追着去看一眼,才好确定大概方位。” 说来也是巧,这马儿今天大概是天气冷拉肚子,隔不几下就拉一泡。顺着车辙印,一路曲折,居然跟到了衙门。 “真是奇怪。”李卿明道,“他们不是向北去山里,居然是向南来到了衙门——不对呀,卖矿得卖到齐国,运到衙门干什么。” 衙门灯火还亮着,可里头却寂静无声。 一瞬间,他想到了:“啊呀呀,我想错了。那老兵说过,随军夫人是这里的官员荐给那将军的。或许假冒土匪的那些人,全部都是衙门里的官兵!——军营中有人和衙门联合起来演戏。现在大概出了什么乱子,所以他们卸磨杀驴——官军勾结,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这里不安全了!” 想到这里,李卿明立即掉转头,借着夜色遮掩,迅速逃出了王家堡。 李卿明对天文地理略有研究,只要月色星光不暗,他就可以定位自己的位置。跑了一夜,终于上了官道。从靴子中取出最后一块银锭,立即就买了一匹马迅速赶往定西郡。 他势单力薄,绝无独自战斗的可能,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他的大哥、昭亲王李嘉世,保障自己安全后,再来商议这个情况。 只是卿明没料到大哥的行程这么慢,当他星夜跑到定西郡时,他大哥居然还没有到。此刻他不敢相信州府的官员,害怕他们互相勾结。 无奈之下,他只得四处晃悠在定西郡。 只可惜,他身上没剩下一个铜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堂堂一个皇子,沦落到盯着街上的包子流口水。 饿了一天,他忽然想到阿珩曾在龙泉寺内偷学武艺——阿珩也说过那里大和尚很好,想着那地方应该可以栖身,于是他一路又绕到龙泉山上去。 那时已是半夜,李卿明身负有伤却又疲惫至极,爬到观云亭,终究晕倒过去。 第67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2 当他醒来时,龙泉寺的大和尚正在用一口破烂铁锅熬粥。见李卿明醒来,大和尚只是瞄了他一眼,又去熬他的粥:“小施主命大。若非我起身去拾柴,怕你今夜就冻死在这里了。” 李卿明双手合十,道:“救人一命,堪比浮屠十座。大师傅无上功德。” “哼。”大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又把一碗粥端过来,笑道,“请喝一点吧。” 李卿明谢过大和尚,狼吞虎咽,霎时间一碗粥见了底。 大和尚接过碗去又添上一碗,幽幽问道:“听小施主不是本地口音,且一看形容非俗。可是从京都来?” 李卿明没敢吱声。 大和尚又道:“小施主晕倒时,中衣中所衬的金丝软甲隐隐从刀口露出。那软甲不是俗物,也许,小施主还是王室中人。” 李卿明喝粥的嘴僵住了。金丝软甲的中衣是他离开大哥时,大哥赠给他的。 大和尚又道:“圣上钦令是皇长子和三皇子巡察西北,按小施主的身量推算年纪,应该是三皇子吧。” 李卿明警惕地看着和尚,一步都不敢动。他不知道为何一个深居山中的和尚,会对皇宫事如此熟悉。 大和尚笑呵呵,自己也盛一碗粥来吃,吃过,又问:“看你的衣裳,好似是从军营中跑出来。怎么,没有和皇长子同来,却提前去卧底查孟远川的事情了么?” 李卿明反问:“你是何人?” 大和尚道:“一个出家多年的和尚,早已把姓名忘了。” 见李卿明怀着戒心不喝粥,大和尚又抬一抬手:“小施主,别多想,喝完了早睡吧。你那金丝软甲只可护住前胸后背。这胳膊大腿上,却都是伤口——啧,你的功夫也太烂了。明日我去采些草药来替你敷一敷伤口。若不然刀口腐烂,也是难熬。”说罢,也不洗碗,竟就地躺下去睡了,不一会鼾声阵阵。 卿明在月色下蜷缩坐着,看到伤口,不免想到楼珩。一个孩子,如何抵御得了那些土匪?多半是九死一生。想到这里,卿明眼泪就不自觉涌出来,滴滴答答往下落。 坐了半夜,混沌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大和尚已采了草药回来,用一个破碾子在那里一点点研磨。 卿明一夜噩梦,都只梦见阿珩,心中悲伤郁闷,只得向大师傅吐露:“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楼珩。前日我们一同作战,他为救我,一个人去顶着三十多人的攻击。我跑了出来——我不应该独自跑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或许是死了。大师傅,你认得阿珩吗?” 他一句一哭,实在熬人。 大和尚的手一时也没停:“认得。他也活着,你放心。” 卿明立眼泪就不掉了:“你怎么知道?” 大和尚来替他擦肩膀上的伤口:“你既然跑到这里来,就证明阿珩和你说过这里的事。他的武艺是我教的,打三十个废物没有问题。” 卿明叫道:“那不是废物!那也许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大和尚把他的脸推过去:“那也是废物。” 大和尚的草药很厉害,修养了两日,刀伤就逐渐见好。李卿明谢过和尚,只说自己叨扰多日,要下山去办自己的事情。 大和尚也并不阻拦,只说:“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小施主,你自身尚且如浮萍,何必卷入风云中心呢。” 李卿明也许听懂了,但他没回应,转身一路下山去了。 八月二十六日,皇长子巡察西北的榜文已经贴出,李卿明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有几天,大哥来此,一切就相对安全。现在虽然没钱,可大和尚提醒了他:身上的金丝软甲熔了去,尚可以花几天,钱不成问题。 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 六月上旬,李卿明按照皇长子的安排到达定西,暗访民间秘事。他来的第一步,是照着舆图查看地形地势,然后将定西的地势要点、名胜古迹迅速走访了个遍。张师傅说过,熟悉地理历史和人情,是暗访的首要步骤。 从前跟着大哥,李卿明曾在户部、吏部等都学习过,恰巧他又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与定西相关的记录,大多都是孟远川或是定西转送去的报告,没什么好看的。但其中有一件关于西林王的小事,他觉得有趣,所以来到定西郡的第一时间,他便去实地勘察。 定西郡呈给户部的书报里报告过这样一件事:明和四年,因西林王宠爱的一座寺庙建筑范围远超出州里的要求,不能再扩建。州里管不住西林王,因此希望户部指派人过去接管此事。 户部把这事儿报告给陛下,请陛下裁夺。陛下说,西林王喜欢建庙,就让他去做庙里的监寺好了,每一项工需钱财,都从他的年俸中扣除。只要州里的财务报表和扩建决算和他的俸银扣减数额匹配,由着他去。若不匹配,多出的,就从他资产中逐项扣减。 其实陛下的意思,不过是给他提个醒,你还是国家的王爷,百姓的王爷,你所有的资产,都和俸禄一样,是皇权赋予的,宫中有权收回。西林王接到了这个口谕,自然也听出了陛下话里的意思。为了自罚,明和五年,他搬去寺庙里带发修行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内,寺里停止了一切扩建工序,只是上了牌匾,改名为‘拈花寺’,并禁止香客出入。 可李卿明游览后,立即发现一件不太正常的事——拈花寺三个字不是西林王亲自题的——他这样宠爱拈花寺,却没有亲自题字。 带着这个疑问转悠了其他的一些地方,李卿明又有了新发现:在福安将军府内,“天赐福临”四个字,和拈花寺是同一人所题。 李卿明倒也没有放在心上——一个落魄王爷和一个圣祖表扬过的三等将军交好,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第三天,李卿明又转悠到着名的西林大院去。在西林大院的门前,他和李嘉世得到了同样的猜测:西林王很可能有个孩子。但卿明没有更多的证据,也并不想去追查。他来,不过是替李嘉世收集一些民间的意见。查案不是他分内事,他不想惹火上身。 改变他进程的一件事,是他遇到了阿珩。 阿珩站在公廨大门口,要去当兵。阿珩单薄的身子戳着一只倔强的脑袋,坚定如斯。李卿明暗暗笑道:“这样的孩子能上战场吗?大点的风一吹就没了。”他原本只是看个热闹,没成想,这个小子功夫是一等一的厉害。 卿明的心马上就起了疑:一个看上去困苦如此的小孩子,是谁教授他如此精妙的功夫,他又为什么非要去当兵?卿明在宫中见过不少大内高手,他甚至判断出,这个小矮子的功夫,极可能与少年奇才高瞻一战而不落下风。 他的好奇心泛了上来。 想着也许军营能打听到更多孟远川的事情,于是他就跟着这叫做阿珩的少年,化名窦天誉,当兵入伍——这就才有了王家堡一战的事情。 第68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3 因为龙泉山的大和尚笃定阿珩没死,卿明也放了一半的心。 现在,他心里有个巨大的疑惑,趁着大哥没来,倒可以再摸一摸线索—— 西林王分封西北时,几乎是空手而来。因为他来得仓促,定西州连王府都还没有给他修好。故而西林王来的前几个月,都是住在一座小庙内。可是,前后几年不到的时间,他的王府就拔地而起,甚至他出资修建的庙宇,都因为超出规格而惊动陛下——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卿明本来还与朝中人猜测一致,认为西林王也许有索贿的可能。毕竟他的情报系统坑了好几名大官,所有陇西道的官员都不敢与他有纠纷。故而官员在西林王那里破财消灾,也在常理之中。 可历经王家堡一事后,卿明立即就猜到了——也许西林王早在北凉发觉之前,就已经动了北凉的玉矿。通过倒卖玉矿而发家致富,这才有了他那金碧辉煌的西林王府,这才有了这金地银砖的拈花寺。 问题是,这豪华的拈花寺,和福安将军府到底有什么关系?整个西北,他身份最为尊贵,为什么他要把别人的字挂在自己宠爱的拈花寺中? 于是卿明决定这些日子就待在拈花寺附近打探些消息。 拈花寺香火旺盛,来往百姓很多。或许是卿明前几日也困于钱财之难,所以他敏锐观察到,拈花寺附近没有乞丐。 定西郡内,所有的地方都有乞丐,几乎是十步一个,百步一群,可拈花寺这样的慈悲之地,竟然没有乞丐。 他便周遭去打听,有个瞎眼大娘给出了答案:“西林王在时,拈花寺基本等同于皇家寺庙,周遭不允许行乞。” “可是西林王已经不在了。”李卿明追问。 那大娘道:“周遭不允许行乞,但允许拜神——西林王曾说过,只要在佛前磕够一百个头,便可去西林王府领取食物一份。乞丐们在佛前并不敢欺瞒,也都是老老实实磕完一百个头,再去王府领吃的。故而,西林王失踪后,乞丐们也有了一个传统,就是不在拈花寺行乞。” 真奇怪——在朝廷的记录中,西林王是一个行为怪诞、满腹算计的阴鸷之主,可一路听下来,西林王在百姓口中,却是善行无数、施恩惠民的好人。 卿明反复一思索,西林王好像只整治官,不为难民。 卿明赞叹着:这个人真是很有意思,是个值得去探索的人。 可他个人能力有限,不方便再开展调查。现在他的主要任务,是混在人群中保护好自己,继续等待他大哥的到来。 在拈花寺外苦苦熬了几天,终于等到了九月一日,还有一天,李卿明就等来他的光明。他计划着要去裁缝铺买一身新衣裳,总不好这破衣烂衫去见大哥。只是临出发前,他在拈花寺居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珩来了。 阿珩来到了拈花寺!——大和尚果真没骗他,阿珩好好的,看样子竟也没受伤! 他与阿珩曾有戏言,若是他死了,请阿珩一定要去拈花寺替他供奉一座银莲油灯,打底座的钱,他来出。王家堡一战之后,他一直担心阿珩的安危,今日见阿珩来替他还愿,他欣喜不已。 只是才要上前去打招呼,却看见阿珩背后似乎有人跟踪。 他躲在暗处盯着,但总也分辨不清那些人到底什么来路,按说阿珩是一个普通的新兵,出门办事哪里需要有人这样盯着。而后,他忽然又反应过来:阿珩那样高强的武艺,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他极有可能隐瞒了自己的身世,也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卿明发现,跟踪阿珩的这批人,似乎对阿珩并没有什么恶念。甚至于,他们并不在意阿珩进去做什么,远远地看着阿珩进去后,他们就躲在一边喝茶。看样子,他们只是来记录阿珩一天到头做什么似的。 阿珩走后,卿明才敢上前去查看:约定好的那把银莲油灯已经上了油,一看就是一百两的架子,放在一众小油灯中太过扎眼。 看来阿珩一分钱都没贪,全给他捐了。 每家每户的灯座材质形状都不同,大约都是自己出钱打的。李卿明随手搬起一个来看,却感觉重量不对。后来才发现,人家都是镀金镀银,只有他的灯是纯银。 他不免暗暗骂了一声奢侈。 旁边有个妇人来上油,李卿明上前问道:“阿妈,怎么这里的油灯,都是自己上油,没得人管吗?” 那妇人笑道:“此处呀,是长生殿,保佑的是活人长命百岁。所以,自家都亲自来上,显得虔诚。” 卿明点点头,心想:“哈,阿珩对我真好,这么大一个油灯,我可要活到一百岁去。” 正想着,那妇人又道:“想来你也是来求长生?——我告诉你,既然是求长生,那必然要让佛祖知晓姓名。油灯底下,必须刻着姓名才好!” 那妇人絮叨一阵,添了香油去了。李卿明奋力搬起来自己的油灯,发现下面赫然刻着“窦天誉”三个字。 卿明不禁苦笑了一阵:好家伙,一百两,倒是给窦天誉求了个长生。 卿明也是闲着,便一个个看过去。有一座并蒂莲花的灯座,虽然小,但很别致,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来洁净伺候。见屋中没有别人,他拿起来一瞧,上面并列刻着两排字: “白珩、李忘忧。” “奇了怪了。”李卿明脑海中冒出两个疑问:“这并蒂莲的寓意,应该是双生子才对,怎么一个姓白,一个姓李。这就算了,怎么一个还与阿珩的名字一样——这个字又不多用。”想了一会,又起了疑:“李姓在关西地区是大姓,且多是贵族之家。一个家里有两个孩子并蒂出生,怎么会允许另一个孩子姓白?”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李卿明的脑海中四散开来,只是每一个都连不上。 过了一阵,他想出一个最笨的办法:“看这银座光滑无痕,半分油渍都没有,自然是有人定期来打扫。反正我也无事,不如在这里等着,或许幸运时可遇到也说不定。” 他虽然好奇,但也不抱着什么希望。在这里耗费了些许时间,现在日头正浓,索性他想着等到日头斜一些再去买衣裳。 李卿明果真是幸运,没多少时辰,果然一妇人素装前来。她虔诚上去将灯座请下来,擦拭干净后再添上香油,又不知在菩萨面前说了些什么,方才站起身来,面色凝重地离开。 李卿明远远瞧着,也瞧不出个什么,只是看身形轮廓,形态举止,仿佛和阿珩有神似之处。 李卿明想:“此人大约就是双生子的母亲。看她的穿戴举止,也算富贵人家。——我这多想的毛病又犯了,我不该想这么多。且先记着,先去买衣服见大哥要紧!” 他急着第二日要去见大哥,所以放下一切杂念,奔到布匹店去,要裁一身衣裳穿。 第69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4 布匹店的小哥人倒是很好,并不看人下菜。虽见卿明外衣破烂,倒也并不嫌弃,只拉他进来问他要做什么衣裳,买什么布匹。 卿明看来看去,都觉得甚过华丽,心里懊悔不应该来这样高端的料子店面。那小哥见卿明有些退缩,殷勤上来问:“可是摆出来的这些都不满意?” 卿明淡笑一声:“我买些素料子,不要太扎眼。如去年的杭缎那样,不见花纹但看质地。” 那小哥一听,连连称赞:“看不出,客人你倒是很有眼光。我们才进了不少的素缎子,只是定西郡偏远,许多人不识货。不如您请里面看。” 进得内室,果然小哥捧上了几匹料子,触手绵柔,如水似油。卿明挑选了一款青色软料,道:“即刻裁衣可使得?” 那小哥点头道:“我们是定西郡最大的裁缝店。店里的师傅都是给城里的贵人裁衣裳,技法熟、手艺精,您要是加点加急的费用,一二个时辰便可穿出门去!” 卿明微微一笑,将金丝儿拿出来,笑道:“凭你们选款式吧,我只是着急穿。” 那小哥点点头,又问:“客人自己做衣服,怎么不替家里人也选选?” 卿明心里不免想到,这小哥真是会做生意,嘴甜讨巧,说话间就把衣裳推销出去,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身上穿的素色,看上去也并非凡品,故而笑道:“我母亲也须一件。你可带我去库里看看,若好时,我多买几匹。” 那小哥见卿明拿出了金丝,便知他身份不凡,起码是个有钱人。于是带卿明到库里,一匹一匹介绍起来。卿明在库中放眼望去,却没有找到那妇人身上的料子,想着也许她是在别的裁缝店做的。 正在丧气,那小哥打开一个箱子,笑道:“您瞧——福安将军府前儿定制的布匹。这些料子本来进货不多,他们就都要了。这料子虽不甚华丽,但是胜在软而厚。他们管家的黄妈妈来,一眼就看中。” 卿明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一眼认出这料子就是那妇人身上穿的——难道说,她竟是福安将军府的人。 大胆推论,那妇人若是将军府的人,那阿珩也是将军府的人;将军府和西林王私交甚密,那他们安排阿珩去当兵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孟远川? ——刺杀孟远川?! 一个吓人的想法在卿明脑海中浮现。 “客人!客人!”那小哥叫醒发呆的卿明,“这料子,库里还有一匹。看您这么喜欢,不如我给您包起来?” “不。”卿明不知是为阿珩担心,还是嫌弃料子不好,总是他说了个不字。 那小哥不气馁,还以为卿明不满意,故而又笑道:“也是,贵人们都不愿意和别人穿一样的。您若要差不多的料子时,我却还有很多,只等着您看。” 卿明想:“算了,想什么都没用。我没有证据,只是直觉猜测而已。不如等见到大哥,说给大哥听,到时候再议论。”于是随手指了一匹料子敷衍小哥,只说包起来不必裁剪缝制,家中人自制。 穿着新衣服,已是傍晚,从金丝软甲中熔出来的金丝也已经花得差不多。明日大哥就要到了,卿明感觉到一阵轻松。 九月初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抵达定西。百官站于城门外三里处设棚迎接,远方皇长子的车驾从定西南门浩荡进入,行人百姓皆用帷幔遮挡避开。 卿明等在州府门口,等待时机去和大哥相认。可是,当他到达州府后,却见到了一个熟人——大和尚。 大和尚没有穿他那破烂的僧衣,换成了一件极普通的布衣。他又戴着帽子遮住自己的光头,看上去就是一个极普通的行人。 按理说和尚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为什么他要下山乔装打扮来到州府?他又要干什么? 这定西郡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好像有秘密。 大和尚似乎也是去府衙,卿明便小心跟着他,一路跟到府衙门口,他一个恍神,大和尚就不见了。 “嗐,管他干什么!我又犯了多疑的毛病,我现在应该立即去见到大哥才是!”卿明埋怨自己多事。 坐在茶摊门口,卿明四处张望着,找了一个刀笔摊子去借用纸和墨。他得写一封信给孟明山,请孟明山来接他进府。 可是他还没有写,肩头便被人按住,回神一看,是大和尚看着他。 “小施主,又见面了。”大和尚坐在刀笔摊子上,原来这摊子竟是他开的!卿明一时搞不懂这是他的另一份职业,还是他的另一种伪装。 大和尚看着讶异不已的卿明,笑呵呵问:“小施主,要写些什么字?” 卿明的笔抖了一下,滴下一个墨点。 那大和尚笑呵呵道:“那日一别,数日未见,不知小施主过得怎么样?看到了些什么?查到了些什么?” 卿明放下笔,道:“你既已知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是做什么来的。既然知道我做什么,何必问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大和尚道:“你的情绪很不好,想得很多,说话也呛人。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但不报答我,还拿一种坏人的眼光来看待我。” 距离进府去就只剩一步之遥,卿明完全不知道大和尚到底是敌是友。卿明直言:“大师傅,有话请直说。你救了我一命,若是有我可以报答的事情,但说无妨。” 大和尚叉着手指叹息:“多年之前,我有个好朋友忽然失踪了。三年多前,我得到了他的一点消息,但是却无法确定他的具体方位。我想请你帮忙去找找他。” “我?”卿明不解,“可你知道,我初来乍到,并不熟悉这里。或者你可以说一点更多的信息,我尝试帮你分析寻找。” “哈。”大和尚笑嘻嘻,捞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西临春组织”五个小字,又折中将这张纸撕成两半。卿明愣登登看着他,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大和尚笑眯眯:“他失踪的真相。” “我不懂。” “你无须懂,小施主,你只要用耳朵去听就可以了。” 话说完,卿明闻到一股诡异的香味。不等他辨别这是什么香,忽然他就神志不清,好似钻进了什么隧道中,混沌如一滩泥。 第70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5 “王爷,王爷?”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低的喊叫,叫卿明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抬头一看,原来却是阿珩。阿珩扮成个女人,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身后的天地之石散发着幽幽光芒,好似能吸走人的魂魄。 “阿珩,你怎么在这里?——啊呀,不对,你叫我什么,你为什么叫我王爷?”卿明迷乱着,头脑发胀,思绪如麻,无从理起。 阿珩春衫似水,玉臂如藕,指着桌子上的雪浪纸并四色墨,冲着卿明娇嗔:“王爷,听说南楚最盛牡丹花,只是西北从来种不好。那么你画给我看好不好?” “你叫我王爷?阿珩,你怎么...”卿明正在疑惑为什么阿珩变成了女人,为什么叫他是王爷。可一低头,池水照人,映出他的脸庞——此人他认得,那是皇宫中存放着的西林王唯一的一幅画像。 “我怎么变成...西林王。”卿明不明白。 他正在思索,恍惚间,阿珩又不在花园荡秋千,跑去书房翻看什么书。翻来翻去,她轻轻垂泪:“我也非长寿之数,又为什么去奢求人心长远呢?——罢了,我只当做一场梦。” 卿明想扑过去捉住阿珩。但他扑过去时,桌椅竟都是幻相,他扑了个空。再往后一看,阿珩又在小佛堂内素衣跪着,口中轻轻祝祷:“我佛,王爷此去,又是十来天,我总担心他的安危...我也不知他对我的情分有多少,总对我忽冷忽热...可是,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卿明头疼欲裂,抱着头喊道:“阿珩,不要调皮!快救救我!快醒来呀!” 等他再抬起头,阿珩却又躺在一张荔枝色帐子朦胧掩映着的床上,虚弱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我的身子,总归是不行了。妾这一生,自问良善,并无憾事。若我去了,望王爷珍重自身,万勿因妾亡而多思多念。” 卿明握着阿珩的手,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却又看见那床远远移去,变成一张玉床。床上阿珩双眼微闭,腕戴彩色绳环,似乎已经死去。阿珩身下有血,卿明颤巍巍翻开衣裙一看,一个空空的肚子暴露眼前,肠子散落一地。 “啊呀!”卿明吓得跳起来,喘息不止。 当他用手擦汗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此刻他躺在一间牢房中。 这牢房似乎是谁的卧室,书架书桌、床铺帷幔,各色尽有,只是没有窗户。 “来人!来人!”卿明立刻大叫。大和尚将他挟持到这里,不知所谓何事。 “来人!来人!”卿明又大叫,他恐慌极了,才明白那天大和尚说的,自己也是浮萍,为何要探入风云中心——孟远川、西林王,哪个是好惹的,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搅进来可不就是白白受死。 喊了半日,嗓子都喊哑了,这牢狱中没有一丝动静。四面都是石墙,没有一丝自然光亮,仅有两只火把照明。 这压抑黑暗的环境让卿明绝望。 卿明失魂落魄地坐在一边,敲击着脑袋来缓解头疼。脑子里好似挂了个铃铛,他时常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卿明又睡去。 醒来时,牢狱中又多了一人。那人穿得破破烂烂,似乎一个乞丐,笑嘻嘻问卿明:“醒啦?” 卿明跳起来,忙问:“老先生,这是哪里?我——不,我们——为什么被抓进来。” 那人并不回答卿明的问题,反倒是指着这牢狱笑道:“这座地牢怎么样,很不错吧。这墙面,这地砖,这门,都是绝好的材料,火药都炸不开——这是我设计督造的,在南楚找不到第二个。” 他言语中颇有得意,就好像自己不是个囚犯似的。 卿明追问:“既然是你设计的,你又为啥被抓进来?” 老乞丐道:“因为我是个疯子,他们怕我出去乱讲话,乱做事。” “那我为什么被抓进来?” “因为我想见你。” “见我?你认识我吗?”卿明反问。 老乞丐笑道:“你是李家的老三对吧?” 卿明不置可否,也许大和尚和这老乞丐是一家人,知道他的身份不稀奇。卿明瞥了老乞丐一眼:“你既知道我是老三,就该知道我不受宠,死了也没人理,抓我进来做什么呢。” 老和尚躺在一旁,悠然道:“因为你身上有天机的解药。” “什么是天机?”李三越头疼了。 “一种从月离来的毒药,是一种虫蛊。”老乞丐并不睁眼。 李卿明弄不明白:“可我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解药?你们应该去找制毒的人找解药。” 老和尚语气并不着急,淡然好似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天机之毒的制造者已经死了,按说这世界上再不会有解药。但是很奇怪,他死的那年,有一个人中了天机之毒,却神迹般活了下来。你猜这个人是谁?” “不知。” “孟远川。” “......” “当年侍奉在孟远川身边的褚青莲太医,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治愈了孟远川,可惜谁都不知道那种方法是什么。现在,他们想复刻那种办法来救我。为了加速解药的研制,只得委屈你吃下这天机之毒。” 李卿明跳了起来:“那是褚青莲才有的本事,可褚青莲已经死了!” “褚青莲唯一的儿子来了西北,也许他会有天机的破解方法。” “就算褚逢春有那个本事,那你们毒我有什么用,去毒我大哥呀!”李卿明道,“我只是个不受宠的老三,我死了他们也不见得能研制出解药啊。” 老乞丐摆摆手:“孟远川是李大亲娘舅,他在定西,没人敢动李大。” “合着你们欺负我是没娘舅的孩子?”李三抱着头,无奈于这群人的逻辑。一阵沉默后,李三无力地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毒我?” “已经毒了。”老乞丐说得很自然。 “......” “你进来的时候不是吃过一碗水吗?那碗水中有虫蛊的卵。”老乞丐扳着指头算。 “既然那虫卵如此隐蔽,你们到处都可以下毒,为什么要非要抓我来这种地方?” “抓你进来,是为了向你说明你的作用。——天机之事极为隐秘,知道的人不多。若你糊里糊涂进来,又糊里糊涂出去,毒发时,你大哥和褚逢春还没有个思路的话,那我不白费劲了?” “毒也毒了,我可以走了吧?”卿明压着心底的气愤,没好气反问。 “呵呵。”老乞丐掰着指头算,“最起码,要等你发作过一次后才可以走。虫卵在月圆之夜苏醒,那就是说,大概十天左右啦。” 第71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6 既然已经中了毒,卿明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得扶着脑袋坐起来和老乞丐商议:“还有十多天,那你们应该先解决解决我的头痛!否则我没表现出中毒症状,倒是先被头痛折磨死了!” 老乞丐似老顽童一般,支着下巴:“你头痛,是因你吸入了鸳鸯迷香。” “鸳鸯迷香?”卿明这才知道那诡异香味的来源,“这不是一种催情药吗?” “噫?你小小年纪倒知道这个?”老乞丐纳罕。 卿明道:“褚逢春在王府侍奉多年,我日夜与他相伴,多少知道些药理。这里面的成分,我猜出来一两样。况且,这个名字真不算是高级,谁听了都知道。” 老乞丐笑道:“你是个极其聪明的人。鸳鸯迷香是有催情的作用,但若是混入一点别的成分,就会让人觉得头昏脑涨。但你放心,这药对你不会有害,且症状会逐日减轻。我只是为了让你不那么聪明。” 不知在监牢中度过了多久,每日在头痛中醒来,又在头痛中睡去,那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音,宛如咒语一般控制着李卿明。李卿明被头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两只眼睛如裂开的地缝一般钻出红色的岩浆。 和老乞丐待的时间长了,卿明也认命,到现在他都不知老乞丐叫什么,只得请教:“老先生,进来这些日子,倒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老乞丐正在磨墨,听见他问,便说:“你叫我防风先生吧。我幼时多风疾,防风是我最爱的药材。” ——那大和尚还让自己多听,可这老乞丐不仅话不多,连真姓名都不肯透露。 老乞丐磨好了墨,递过笔来说:“你大概与你大哥相约了见面的时间,若是如时未到,你大哥必然也担心。现在,你写封信给他吧,报个平安。” “你——”卿明无力地支撑着身体,无可奈何,“报平安?我这个样子,怎么报平安?我在哪里,为什么不去见他,我难道要实话实说么?” 防风先生并不理会:“这我不管。你只要告诉李嘉世你没事,不要让他动用孟远川的力量。你先写,写了给他们看,他们点头后才可发出去。” “他们?”李卿明一下子警觉起来。这地牢看似只有防风先生,但也许“他们”一直在监控着这个牢房的一举一动。 李三迫不得已,只得去写信。缓舒纸,饱蘸墨,只写了四个字“兄展信安”,就停下了。 他不知怎么写。 写得太明白,信铁定送不出去。可写得太晦涩,大哥读不懂。 正在为难,防风先生却指着信上四个字,嘴碎道:“你的字,太柔。大老爷的字,应该写硬朗些。” 李三反驳:“你懂字?你瞧我这字的骨架,再瞧我的笔锋,这么锋利,这还叫柔?” 防风先生道:“没说不锋利。可惜你的骨架有些软。” “哼。”李三觉得这老头疯得有趣,当下把笔递过去,道:“你来写,你写两笔我看看!” 防风先生也不推辞,就地写下“防风”两个字。 李三愣住了。 王羲之永字八法,可算是道尽了书法奥秘,他也修王书,自然懂些奥义。“防风”两个字一出,李卿明很快认出,此人就是拈花寺和福安将军府牌匾的书写者。 李卿明转头看了一眼防风先生,眼中尽是怀疑。防风先生也盯着卿明,却只是微笑,似乎为自己写的那两个字而得意。 防风是福安将军府的人——但目前福安将军还在任,那按他的岁数,大可能是福安将军的兄弟。 防风先生不在官籍,李卿明就很难往下推测别的信息。但卿明的脑子里迅速浮现出了一幅关系图:“防风先生是将军府的人,同时也是拈花寺的牌匾作者——他和西林王要好。大和尚是防风的人,也是阿珩的师傅——而阿珩大可能也是将军府的人,且目前阿珩在孟远川的军队中服役。防风先生为了活命在寻找天机的解药——而孟远川是唯一一个从天机下安然无恙活下来的人。” 这些天的事情串在一起,关系图就好像一根四处延伸生长的藤曼,逐渐长出了一些朦胧的果实。 “你...”卿明正要说什么,防风先生立即扔下了笔,打断他的话:“快写。” 显然,他们达成了共识:之前那些信息,是这座监牢的人想让卿明知道的。防风先生故意抓他来,也许是为了透露某些信息出去。 李三想到这里,头痛都缓解了很多,他立起笔来,故意却又装作无意地问:“老先生的字不错,可见有些文采,不知从前做什么主业?” 防风先生坦然回答:“去给人家看风水。” “什么样的风水?” “嗨,玄真之事,什么都看看。” 李卿明盯着防风先生的双眼,又问:“你既会看风水,想必看相也很不错。依我的生辰八字,可看看我是否纯阳之相?” 防风先生笑了:“皇子命贵,哪是我能看的。且我不看活人,只看死人。” “哈哈你这老头。”卿明嗤笑了一声。 玄真和纯阳,都是玉的别称——老头不是看风水,是一直在找玉矿!那么,他们这地下城所在的位置,就在曾经的北凉,现在的凉都! 这就解释了卿明的疑问:西林王来西北时一无所有,为什么三五年就富可敌国。或许,玉矿曾是西临春效忠西林王的一种经济渠道,那么他那密不透风的情报系统很可能就是这神秘的西临春。 卿明忽然想到了那张被大和尚撕成两半的纸。 “我有一个朋友失踪了。”李卿明反复回味着大和尚的话,“也许,大和尚就是西林王!西临春不知因什么原因分裂成两个组织。在分裂的过程中,他们关押了防风。所以,西林王一直在找防风的下落。” “可是,西林王怎么知道我会被关押进来呢?” 防风的眼神还是很天真,看不出什么来。李卿明只得继续把他的信写下去: “兄展信安。最近很好。祖母故去未能堂前尽孝,梦中亦感伤怀。冥诞此日,祖母托梦,手持莲花问我兄弟近况。兄当在佛前代我敬香三炷以慰我心。另,来时三百两银票已花差不多,过几日再来要钱。” 第72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7 其实卿明对信是否可以送出去不抱希望。但西临春却真将这封信交给了高瞻,且高瞻也呈给了李嘉世。 也许这只能解释为:西临春确实畏惧孟远川的力量,不希望孟远川动用军队。 嘉世听过卿明的故事,微微点头:“原来信是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怪道宋掌事说,字里行间好像是有人逼迫似的。” 卿明为这封信作注解:“只要大哥领会了拈花寺的含义,不管从哪里出发,都一定能查出双生子和将军府之间的关系,进而挖掘出将军府的内幕。为了指明双生子的线索,我就想到那尊银莲底座。只要大哥您查出兑换了银子的楼珩,应该就懂我的意思了。” 李嘉世点头道:“接到你的那封信,我们立即对拈花寺展开了调查,虽然没有从莲花底座入手,却也阴差阳错查到了将军府去,并进一步确定了防风先生和双生子的身份。防风先生是青莲太医的好友,同时也是西林王的幕僚——福安将军云三丰的二哥,云二丰。”他把自己查到的线索也说了一遍。 兄弟俩相互一对照,有些问题就好比拼图一般,更加清晰。 明山提出了问题:“他们关押三爷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押宝在褚太医身上。可现在根据我们从雪姬那里得到的结论,天机只能通过白氏族人来解开。目前,我们已知天机中毒的人,已经有三个。可解药的思路,却只有一个。” “两个。”褚逢春哼了一声,伸出两根食指。他指的是楼氏生下了双生子。 “你!”孟明山恨了一句,“这种造孽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卿明的脸色惨白:“我还没有说完,你们先不必着急。” 在北凉的地牢内,防风先生不再同卿明有过多的交谈,甚至很多时候,卿明都被神秘的蒙面人关押在别处去。卿明用吃饭的顿数来计算着时间,大约有十顿饭左右的光景,防风先生率先毒发了。 哪怕是看着防风生不如死,哀嚎连连,外面却没有人去救他。卿明喊道:“你们这群恶人!眼见他已经毒发,为什么不拿解药来?你们难道要看着他死吗!” 少时,墙角转过一个蒙面人,低声说:“他不能再吃解药,否则会被毒死。其实熬过了这几天,也就会好受了。”这人语气中也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关心,显然他们并非真想折磨防风。 正说着,卿明的心头也忽然一紧。随后,他的肺腑心间也宛如针扎,霎时间冷汗直流,蜷缩在地。 卿明恍惚间记起,有段时间江南水匪作乱被捕,京中押解其中一个罪犯,判处秋后凌迟。他目睹了那场惨剧——光是看小刀在其身上划拉的动作,卿明都觉得痛苦难忍。 而现在,他比当时痛苦百倍,恨不得轻生以求解脱。 他狠命向墙撞去,但几个黑衣人拦住了他,往他嘴里塞了一丸黑药。卿明吃过药,不自觉昏昏沉沉,终究睡死过去。 待他醒来的时候,防风先生坐在一旁,似是一只干尸似的盯着他看。卿明脑子里嗡的一声,魂魄都吓飞了。 防风先生气若游丝:“毒发了也是好事,明天你就能走了。出去后,好好和你大哥讲,叫他尽快研发解药。没有解药,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虽然吃了解药,但卿明的肺腑依然如火烧:“我要是得到解药,又怎么找你?” 防风先生道:“你只管找解药,别的不论。” 两个人并排像是死人一样躺着,防风先生问卿明:“你睡不着吧?” 卿明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这里混沌一片,不知日月如何更替,也就乱了作息。” 防风先生道:“毒总是半夜月圆发作的,所以此刻大概还没有到凌晨。你好好睡一觉,明日等你醒来,就能见到你大哥了。” 卿明没说话。 防风先生道:“你睡不着,那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听着听着,或许你就睡着了。” 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想要天上的月亮,就问自己的父亲:“我怎么才能得到天上的月亮呢?”父亲说:“可以去捧一捧水来,月亮就在手中了。”小姑娘听闻,就照办了。可是手中的水不断从指缝中掉下去,那月亮就逐渐不见了。 小姑娘又来缠着父亲:我要天上的月亮呀!父亲说,那你就用笔把它画下来,画在纸张上,月亮就不会消失了。可当小姑娘画好的那天,天上的月亮少了一块,好像被狗从下面咬了一嘴似的。 小姑娘说,不行啊父亲,我要天上那个真正的月亮。父亲说,那可怎么办呢——不然,你就飞到天上去,亲自去抓住它。当夜,小姑娘就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放飞的风筝,亲自上天去看到了月亮。 可是她距离月亮越近,月亮就越大,完全无法托到手里。 小姑娘对父亲说,月亮太大啦,我根本无法拥有它。可是我就是想要它,真实的它,变化的它,古老的它。 父亲听了说,你没意识到吗,你已经拥有它啦!它在你的心里散发光芒,变幻无穷,古老如史。 小姑娘说,它既然已经在我心里,为什么又挂在天上? 父亲说,那不过是从你心里印到你的眼睛里罢了,其实天上什么都没有,你看到的月亮,都是你心里的月亮。 短暂的睡前故事。 褚逢春听后,评价了一句:“所以,他真是讲了一个三岁小孩听的睡前故事?” 卿明道:“二丰先生学富五车,是个杂学家。我后来想一想,他在牢狱中说的每句话都含有隐喻。这个故事,他在我中毒昏睡前所说,也是我们最后一段对话。我想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一个三岁小孩都听得懂的故事。” “第一段讲的是水中捞月,第二段讲的是纸上画月,第三个是飞天看月。”李嘉世也觉得这故事没什么奇怪的,只得总结了一下。 卿明道:“有几点我一直觉得很别扭。第一,小姑娘想摘天上的月亮,可父亲没有确实告诉她,月亮是得不到的,只是建议她用水去看。显然,他答所非问,只是说了一个水中捞月的办法。” “第二,小姑娘画月亮的时候,是满月,可是当她画好后,变成了半月,画画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 “第三,小姑娘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放飞的风筝去看月亮,我不大明白,但我知道,没有人是夜里放风筝。” 嘉世跟着说:“若要这样想来,确实是很奇怪。可是通篇来看,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卿明把一切线索穿起来,试探说:“大哥,你这样想——第一个小姑娘,用水去看;第二个小姑娘,用笔去画,第三个小姑娘,用风去吹。” “之平为水,笔为竹作,防风有风!”李嘉世很快跟上了这个思路,这里暗喻了三个人的名字! 第73章 玉矿案·清明回忆8 孟明山闹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只跟着卿明的思路往下说:“按照两位殿下的意思,那就是说——孟远川讲了一个水中捞月的假故事;西林王花半个月去画一幅画;而防风先生在夜里放风筝?” 卿明试着去开辟新的思路:“假如你们是防风先生,你会告诉我什么信息?” 明山挠着头猜测:“关押的地址?” 褚逢春接着说:“天机的解药?——不,他要是知道,也就自由了。” “不!真凶!关押他的真凶、天机的拥有者、西临春的主谋!”李嘉世反应过来。 卿明点头:“假设天上的月亮代指真凶,那么孟远川、西林王和防风先生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去查找背后的真凶。” 嘉世道:“防风先生飞上天去看到了月亮,岂非是代表他知道西临春的真凶是谁。” 卿明有些虚弱:“我不知道,我没有力气想了。现在要紧的是,天机之毒的秘密虽然已经解开,但解药却并没有研制出来。无论是孟远川还是防风,又或者是我,都必须找到另一种解药,或至少,找到比清虚丸更加有效的解药才行。” 这说到了褚逢春的专业上,大家不免都怀着希望看褚逢春。 褚逢春正色道:“听雪姬讲,五脏虫最先是在一只异变的野羊中发现,且还是在春猎的时候。这只野羊是很活泼的,因为他们不会追着猎杀一只半死不活的羊。王妃与三爷的内脏中,也没有发现任何损伤。以此推论,五脏虫不以肉为食物,不会伤及内脏,只是依附于上吸收血液。” “但为什么人会那么痛苦?”嘉世问。 褚逢春道:“那虫子我用血养了个把月。后来我发现,月圆的时候,它会产卵。幼卵出生后,四处游走,可五脏是封闭的,故而才会有噬心之痛。可以说,假如它不产卵的话,也许就可以与人共生而毫无痛苦。” 嘉世问:“王妃病重时,清虚丸已经研制出来。按说王妃可以一直续命,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褚逢春道:“虽然不会伤及内脏,可人的忍痛能力有限。为了止痛,所以他们被迫吃红烟。红烟是一种剧毒,就算是被治成解药,它的毒性也还在。所以久而久之,人其实不是被疼痛折磨死的,而是被迫毒死的。这一点,防风先生的身体也可作证。” “可王妃有月离血脉,她排毒的能力应该很强啊。”明山抛出了问题。 褚逢春道:“你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王妃是怀着身孕的。所以,红烟对她的影响更大。” 嘉世道:“话又说回来,这东西为什么满月的时候会发作?” 褚逢春道:“月亮与它之间到底怎么联系,我还没研究透彻。好比下雨前,蚂蚁会跑,南瓜翻叶,谁也说不好生灵们和自然之间的联系。” 明山道:“那你终究是研究出办法来了吗?” 褚逢春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青黑色的瓶子来,道:“算是研究出来了,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西天散。” 孟明山感觉褚逢春在玩他:“世界上有这么个药吗?西天?——你怎么不说是送命散!” 褚逢春瞅着他:“你要这么叫,也行。” “......”明山不知道说什么好。 褚逢春指着窗外的月亮:“马上就要月圆了,我们不能给机会让虫子孵卵。必定要在这之前,将已孵化的虫子引出来。” “你的意思是,要卿明假死。”李嘉世很快跟上了褚逢春思路。 褚逢春很郑重:“其实是真死——王妃的尸体外发现了虫子的踪迹,这证明,王妃死亡后,虫子吃不到心脉之血,很快就钻了出来。我之前想过,为什么这东西从皮肤里面钻进去,就和天生认路一样,能一直跑到心脏中去。后来我想通了,因为那里是最热的地方。虫子既怕冷,又必须血液喂养。若人死了,不具备这两样条件,它就会跑出来。” 嘉世道:“可卿明不能真死。那样就全无意义。” 褚逢春袖着手:“西天散是我研制的一种无痛麻沸药。人吃下去后,半个时辰内如死一般。身体会凉下来,心脏会停止跳动。这时候,我会用红烟来熏蒸他,透过皮肤让虫子尽快离开他的身体,并用动物内脏引诱其栖息。半个时辰后,服下西天散的解药。——但是,我不能完全保证他能醒来——五五开。” 卿明静静听着,褚逢春的意思很明确了。 红烟绝了种,余下的用量勉强只够他活半年。这个死亡的风险,他不得不去冒,谁都替他做不了这个主。 嘉世又问:“可是红烟剧毒,熏蒸又如何排毒?” 褚逢春摊着手:“熏蒸已是毒性残留最小的办法,我没办法保证红烟被排干净。” 孟明山着急了:“褚太医,你怎么还把三爷当实验体呀!” 褚逢春道:“那你去抓了孟远川或者云二丰来。现在中毒的就他仨人,我手里只有三爷这一个。再说,我这不是征求三爷意见呢吗。” “那你至少把成功率提到三七开或者二八开也好啊,五五开听着怪吓人的。” “没有实验数据我怎么敢乱讲!” “可五五开的意思,不就是非生即死吗?” 听着二人吵嚷,卿明打断二人的话头:“人到底是要有一死。我的命能给这毒物的研究带来一丝帮助,我也算死得其所。”他不是什么大无畏之人,且一腔雄心抱负未能施展分毫,这些话不过是在皇长子面前表现懂事罢了。 所以这些伟大的话还未说完,卿明的双眼已是朦胧如水。 嘉世安慰道:“你别急。褚太医的研究一直都在进行,从未放弃。现在还有时间,或许那时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卿明勉强笑道:“不知后事如何,但求死前无遗憾。现下,防风的案子是我心头大事,唯有解救了防风,玉矿才能归还国家,西林王才会展露真颜,西临春才会浮出水面。既然我们已知道二丰先生关押在凉都,不如尽快把他救出来。” “可你的身体...”嘉世担心。 “不要紧!”卿明擦了眼泪,“一时半会死不了。” 几个人才要制定计划,忽而有人来报说郡守求见。 第74章 西临春1 郡守急匆匆跑来,上台阶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他手里拿着一封塘报,喊道:“王爷!昭王爷!大事不妙啦!” 他上气不接下气:“郡里接到孟远川的一封敕令,要求立即转运粮草物资至虎山关。根据他要的三番计划,这些粮草物资至少够十万大军使用!” 李嘉世道:“兵部呢,兵部怎么说?” 郡守道:“还问什么兵部呀!不久前才吃了败仗,兵部哪有钱给他打仗。这敕令来得突然,显然是孟远川一时兴起,兵部肯定不知道!” “也就是说,孟远川将在不久后发动一起战争!”孟明山着急解释。 “不是不久后!”郡守道,“我的人跑到军营去一看,他的士兵已经开始拔寨向前了!依我看,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你开始转运了吗”卿明问。 郡守道:“哪有胆子不转?何况都没等到我去复核,他们的人已经来取了!我问他们是否通报昭王,他们说将令如山,不必呈报他人,以免坏了计划——我这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大胆,连殿下您都不放在眼里!殿下,您该立即去大营拦住元帅,他真是胆大欺天了!” 嘉世眼底一沉:“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第二番不要转运,等我消息。” 郡守还要补充说点什么,但嘉世摆了摆手,并不想听。 郡守被请出去后,卿明立即看出了嘉世的心思,问:“大哥是否觉得防风先生的故事和孟远川忽然起兵有关?” 嘉世轻轻说道:“天狗从下面咬掉了月亮一块,代表那是个凸月。自九月十五日起第二个凸月。那就是十月十日,也就是明天。” 褚逢春疑惑不已:“防风怎么会知道孟远川突然发起的战争的计划?他是神仙吗?——连郡守都是当下才得知。” 卿明声如游丝:“而西林王也知道防风即将关押我,并提前告知我一些线索。显然,他们三个人之间,有个像风筝线一样的人在通报消息。不然,难以解释他虽在地牢内,可却比地牢外的人都莫名先知。” 可是他对孟远川那水中捞月的隐喻太隐晦了——难道他是说孟远川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如水中捞月一般徒劳? 无论如何,纸上谈兵不是什么好办法。郡守说的是,最要紧还是要去面见孟远川,问清他发动战争的本意。 嘉世待要留卿明在府中,但卿明一定要去:“这不是养病的时候,我跟着,好歹能给大哥提点建议,也好过在这里着急。” 才一出门,只见高瞻带着一群人守在一旁。高瞻上前来汇报:“近来大院四周苍蝇蚊子多,属下带人清理,还未完全巡完。” 嘉世点头道:“随你吧。我带明山出门去,家里就靠你了。”说毕,带着褚逢春、明山和卿明立即前往大营。几人跑到凌晨启明星暗方到,果然看见大营早已拔寨备战。 嘉世持圣旨要进去见孟远川,没想到却被士兵团团围住。 “尔等好大的胆子!”嘉世怒斥,“我是昭王,手中持有圣旨,你们胆敢拦我!” 吵嚷间,从士兵后面走出了郭紫。他袖着手,不急不慢说:“二位殿下驾临,老朽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如进我大营去,好歹先喝杯茶吧。” 嘉世见周围士兵没有松懈,也只得走下郭紫这个台阶:“也好。” 几人在帐中坐定,郭紫慢悠悠地烧起来一壶水。嘉世急不可耐,只问:“郭大人,你不要再烧茶了,我们此来的目的,你不会不知道。” 郭紫笑道:“我真不知道。” 嘉世问:“为什么他忽然发动这么大的战争?” 郭紫好像专门是来浪费他的时间:“我是军医,又不是参军,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为什么发动战争。” 嘉世怒而拍案,桌子上的茶壶都震动了几下:“白石坡一战已惨败,大军精力都还没有恢复。兵部和宫中都没有给出指示,他贸然一战,几乎就是要去送了十万大军给北齐!” 郭紫的茶壶呜呜呜叫着,他并不急着取回来,只劝道:“殿下应该相信他。” “就算我相信他,我也得见到他,听他亲自说!”嘉世道,“郭大人难道是专门来拦着我么?” 郭紫笑道:“您真是高看我了。派我一个老朽来阻拦您,难道他手底下竟无人到这种地步吗?” 嘉世给出了最后底线:“郭大人,我敬您是大家,不愿为难您。您不必白费力气,立即带我去见他。” 郭紫不急不躁,给桌上众位都沏了茶。他不接嘉世的话,转头笑问褚逢春:“怎么样,上次从我这里出去,得了什么结果?天机解开了吗?” 褚逢春道:“谜题是解开了,可毒没有解开。” 郭紫笑道:“我自问医术不差于你父亲,但我却并不敢说高于你。你解不出来,我更解不出来。” “瑞曦伯,我们周围有奸细。”褚逢春接上嘉世被打断的话头,“在奸细没有抓到的情况下,孟元帅发动战争,很可能会被卖了去。” 郭紫道:“还是那句话,我不懂战争,我也不知道内中实情。且你们来得太晚,按他的计划,两炷香后,就会连夜攻破虎山关,殿下的青骢再快,也来不及去拦住前锋了。” “我去找他!”嘉世和郭紫说不通,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于是立即站起身来,手持圣旨道,“明山,从现在起,凡拦我者,一律以抗旨严惩!” “是!”孟明山大喝一声,护着嘉世等走出了帐子,直奔向前线。 他们赶到半路,只见远远一人,手持火把横枪立马在前,远远喊道:“来者下马,通报性命,否则乱箭射死!” 卿明一听声音熟悉,搭手一看,原来是楼珩。熟人相见,喜不自胜,卿明率先跑下马来,双眼如星:“阿珩,是我啊!我是天誉!” 他倒是还想着楼珩能卖他熟人的面子,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楼珩一枪戳刺而来,卿明躲之不及,顷刻如衣裳一般被架起来,缴在一旁做了俘虏。 第75章 西临春2 卿明被阿珩俘虏后,后面追来了李嘉世。 嘉世愤恨呵斥楼珩:“大胆的楼珩!你不晓得他的身份么?——皇子你们也敢绑?” 楼珩丝毫没听进去他的话,窜出去一枪先把嘉世身后的孟明山刺下了马——她在军营练习重兵器功力大涨,收拾不在状态的孟明山已是不成问题。 孟明山还要再喊,旁边几个将士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楼珩脸色如冰似铁:“元帅说了,军令大于天,连君命也有所不受。不管是谁,有阻挠出兵者,一律关押。” 嘉世的蟒袍在风中动了动,现在他的身份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威望。他唯有先保护卿明:“楼珩,放了卿明,我带卿明走便是。” 楼珩转头斜着嘴一笑,道:“卿明?——哈,你这家伙,连名字都骗我。”楼珩狠狠捏着卿明的肩膀,故意要他难受,又指着嘉世和后面姗姗追来的褚逢春,“你——和你,你们别想着谁带谁走,元帅早预料到,专门派我来这里,你们都得被关押。” 还没等嘉世喊出那声“大胆”,楼珩手中的一根绳子好似灵活听话的蛇儿一样,自由穿插在嘉世的手臂上。他稍稍一动,那绳子就捆紧了全身。他摔倒在地,满口泥水,狼狈不堪。 尊贵如他,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奇耻大辱。 嘉世大喊:“楼珩!楼珩!你大胆!你这是绑架皇子,是欺天大罪!” 后面的褚逢春一见皇长子都被楼珩拿下,立马勒住了马儿连连喊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你们别打我,我肉皮细。”说着,从马儿上跳下来,默默蹲在了嘉世旁边。 将士捆了孟明山过来,又要捆褚逢春。楼珩伸手阻拦:“褚先生不必。” 褚逢春感激地拱手谢了一番道:“楼珩是吧?楼大侠,谢谢你啊,你真是好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报答你。” 见大哥如此受罪,卿明也吓了一跳。哪怕是孟远川,对待嘉世也都是礼待有加。谁能料到在阿珩的手里,万人之上的嘉世和他人无异! 卿明缓了缓神,对楼珩好言相劝:“阿珩,你瞧瞧,是我啊,我是天誉!——不,我是卿明!你不要听孟远川的话,现在决不能发动战争!” 楼珩走过去,扶着卿明的下巴看了一阵,冷笑一声,张嘴就说:“你没死吗?” 卿明无奈叹气:“没死。” 楼珩挑着眉毛问:“王家堡的时候,你从后门跑了是吗?” “阿珩!现在绝不是聊这个的时候,到时候我会向你解释,我不是逃跑!”卿明急着别的事情,“现在,孟远川要发动战争,可我们内部有奸细,他这一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你相信我,哪怕捆着我也行,先让我去见到元帅!” 楼珩歪着头道:“这是元帅的事情。你管不着。” “你这孩子!”褚逢春蹲在嘉世身后,低声替卿明说话,“他管不着——他总管得着!”褚逢春指着被捆成粽子一样的李嘉世道,“他是昭亲王,皇长子,又是奉命巡查的钦差,他有权利管这些!你带他去见见元帅,也不耽误什么的。” 楼珩道:“皇帝来了也不见行。” 油盐不进,冷暖不听。 李卿明只得暗暗叫了几声苦。 楼珩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和我待在一处。一直到大战结束。在此期间,不要给我惹麻烦,否则我会动手。”楼珩的枪落地噌噌有声,看样子绝不是开玩笑。 四个人被搜身后关进了营帐,只得靠在一起互相叹气。 明山先开口:“怪不得孟元帅这样宠爱楼珩,这家伙比狗还好使。”其实他的原意是激怒楼珩,可楼珩似乎没听到一样,一直在磨一把小刀。 “不要这样说阿珩。”李卿明不愿意听阿珩的坏话。 嘉世问:“他都这样对我们了,你还护着他?” 卿明道:“阿珩天性就是一根筋,忠诚义气。他认定的事情,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算了,既然这样,就别白费力气,乖乖待着吧。”他又叫,“阿珩,我饿了,你给我们找点吃的吧。” 阿珩专心磨着小刀,头都没抬,声音懒洋洋:“在大战没有结束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们半步,别妄想我出去给你们找吃的。吃坏了,我没办法交差。” “那我要出恭!”孟明山喊。 “你四个都是男子,怕什么,站起来尿就是。”楼珩还在磨刀。 “我裤子解不下来!”孟明山站起来赌气。 “来了。”一阵光芒略闪,孟明山的腰带霎那间断开,裤子掉了下来。再一看,楼珩的刀穿过孟明山的裤腰带扎到了营帐中的靶子上。 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 褚逢春倒抽了一口气,都没敢笑。 孟明山恨得把后槽牙都咬碎,嚷嚷着要松绑后和楼珩大战一场。楼珩在帐子里找了一块破布,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有可能是孟兴的袜子——把孟明山的嘴狠狠堵上了。 五大三粗的孟明山嚎起来的时候,和狼崽子似的。 卿明都没眼看这一切。他们不了解楼珩,不知道楼珩的脾气,那是遇硬则硬,钢板似的。 嘉世反倒冷静下来,他向楼珩讲道理:“大军发兵不是个好选择,我们之中出了奸细。孟远川此去,凶多吉少,我们不是来阻挠他,而是来给他提供情报的。楼珩,你该为南楚大局着想。” 楼珩将刀拔下来,瞅着嘉世,似乎在想什么。想了一阵,她在营房中转来转去,又找来另外一块破布,满脸无辜地把李嘉世的嘴也堵上了。 卿明和褚逢春的眼睛,随着李嘉世的喊叫声越睁越大——这也算是见世面了——世上有人敢公然这样亵渎皇长子。 褚逢春在地上拔了一根草,捏在手里作香,对着老天爷磕头:“我年过二十尚未娶妻,我的小命可不能折在这里,老天爷,求你睁睁眼睛。” 卿明低声道:“放心吧,有阿珩在这里,我们死不了。你只要不乱动,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还替他说话!”褚逢春咬牙切齿,可又不敢大声喧哗。 “你不懂,我信阿珩。” 第76章 西临春3 大战一日夜就结束。 胜利的号角吹响在次日黄昏之际,唤醒了帐中的嘉世和卿明等人。 楼珩一夜都不曾合眼,此刻听着这胜利的声音,她面无表情走过来,挨个割开了捆绑他们的绳子,继而伸了个懒腰出帐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嘉世糊涂了。 褚逢春站起来,活动着自己的双腿,说:“殿下,你听,这是我们赢了,孟远川打赢了!” 嘉世掀开帘子走出去,远方的硝烟都已散。伴着这朦胧模糊的半昏日,楼珩叫来了孟兴。孟兴一身干净,软甲轻衣,看来他并没有参与这次战斗。 “殿下恕罪!”孟兴跪在嘉世面前,替元帅请罪,“元帅督战一日夜,困乏极了。郭军医替他疗养,故而让我第一时间来代为请罪。” 嘉世道:“他人呢?——带我去见他!” 孟兴又磕了一个头:“元帅的身体已是十分空虚,郭大人说不能耽误,立即要起程回将军府去治疗。因而元帅已轻车出发,不能前来见您。我马上也要带领白虎卫前去护卫,万望殿下宽宥我们无礼的罪过。” “可是——”嘉世是想说,关于这场胜仗,他还有许多疑问萦绕在他的脑海,非孟远川不能解。 孟兴打断嘉世的话:“殿下,实在对不住,元帅他——太虚弱了。”说到后面,孟兴的眼泪都止不住了。 一个九尺男儿,当着皇长子的面来哭自己的伯父,任谁看了,都不得不动容。 “你起来。”嘉世扶着孟兴,“你速去保护元帅就是。我这里安顿好,自然马上去看望元帅。” 孟兴不多说,擦着眼泪要走,却又转过身来,指着旁边的骁龙营将军黄芳说:“元帅说,殿下来时带的人少,让骁龙营黄将军听您的指派,也好有个帮手。再有,楼珩是个实心孩子,元帅说留给您,好护佑您的安全。” 众人送别孟兴,只得围在一起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嘉世清退左右,只留下褚逢春和孟明山。但卿明还是执意留下了阿珩,嘉世虽不明白,但也并未拒绝。 卿明还是决定去解救防风:“现在战争初熄,想必西临春还没有从失败中回过神来。这正是我们寻找防风的好机会!” “我们需要一个极熟悉北凉的人才行。”明山说,“眼下大营里,咱们倒是没有熟人。” 卿明略看了一眼阿珩。阿珩会意,极浅极秘地哼笑了一下,马上就跟上卿明的思路:“云自成将军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最熟悉不过了。” 自成本是骁龙营的校尉将军,现在黄芳手下效命。天机案中,云自成没有染指其中,且他又是孟远川的心腹爱将、云二丰的侄子,此时应该可以把他算作自己人。 嘉世与卿明互相点点头,阿珩便请来了云自成。 云自成听过卿明关于防风在北凉监狱的分析,回忆道:“北凉现属定西州管辖,辖下不可能有你们所说的那样一座密不透光监狱。” “或者是在地下?”卿明猜测。 自成道:“殿下不知,北凉之前别名凉金,就是因其土地坚硬如铁似金。北凉的地底下没有开掘地下的条件。你说的那样十几亩的地下城,先不论条件成不成熟,建造时必然会惊动官府,也必然会惊动军区。可官府从未报过这样的事,我们也从未听过。” “不不不。”卿明马上提出反向意见,“地下城是二丰先生亲自设计督造。按照他所说,督完后他就被关了进去。我又听闻,明和四年的那场风暴能把月离整个埋起来,是因为除了风暴还伴随地动。北凉和月离相距不远,若是地动也造成了北凉地质塌陷,那么无声无息造一座地下城是很容易的。” 想到这里,自成倒是有了些眉目:“明和四年...确实,确实北凉受地动影响,有些地方出现了塌陷。不仅是北凉,定西州也略受影响。可那时北凉那时候还没有投降,我岁数也小,所以不大记得。” 李卿明的脑子飞速检阅自己的记忆,想要从官中记录搜寻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好像并没有类似的官方记录呈报朝廷。于是他又问:“定西州受到影响的地方是哪里呢?” 自成道:“西林大院附近。那时候西林大院还没有建成,是一片荒山野地。听说西林王亲自考察过那里,后来就决定在那里起一座王府别院。” 卿明的眼神很远:“我们原以为,西林大院是西林王为了王妃所建。实际上,可能是因为云二丰才建立的。” “你说什么?”褚逢春愣住了,“你说西林王有龙阳癖?” 孟明山推了褚逢春一下:“你怎么和三爷说话呢!” 李卿明摇头道:“明和四年,西林王就去考察过地基,有了建院的想法。我一直在想,西林大院那样繁复的设计,怎么可能在王妃嫁进去一年后就拔地而起。现在我们有了答案,也许二丰先生不仅考察了西林大院,还考察了北凉。我怀疑,地下城和西林大院的图纸,是在同一时间出来的。且地下城建造在前,西林大院建造在后,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西林大院盖得这么快——因地下城已经打好了初步的模板。” 嘉世也点头:“我全以为是王叔富可敌国尽力造就,原来除了财富,还有一个神人相助。” 褚逢春又来提问题:“说了这么多。可建造地下城的时候,北凉还没有投降,这是否证明,这座地下城的头目之一,至少是北凉的高官吧。” “非也。”卿明马上否定了这个怀疑,“现在,我们大概已可以确定西林王富可敌国的来源是什么——是倒卖北凉的玉矿。在北凉毫无发觉的情况下,他和云二丰秘密倒卖玉矿数年。直到北凉投降,稀世珍宝冷凝脂玉矿的玉脉都只有云二丰一个人可探。若是北凉参与进去,那他们岂肯让别人吃嘴边的肥肉?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何骗过了北凉的人,但我敢确定,西临春的头目是南楚的人。” “好好好。”褚逢春又来上压力,“三爷说得在理。那么现在我们要去营救二丰先生,请问地下城在哪里?” 卿明看着云自成,抱拳道:“营救二丰先生,有几个必要条件。这首先还要请云将军说一说,阿珩在王家堡一战成名背后的故事。 第77章 西临春4 自成虽不知道卿明到底要问什么,但依然老实回答:“小妹一心向往参军报国,故而隐瞒身世,假名充军。当我获悉此事的时候,她都已经验了身份铭牌,进了新军营。我知道假名充军罪名不小,故而一直劝说阿珩退出,可是她越战越勇,根本拦不住。阿珩五月入伍,六月就已在新兵营颇有风头。那时候,想退出已经来不及。” “过了不久,阿珩就被梁安骏兄弟无意中选去,做什么随军夫人的随从护卫。梁安骏兄弟俩,品阶虽然不高,可是一个掌管军中人资调用,另一个是校尉将军,联合起来,手中权利就很大。三年前,他们改变了一处营地的驻扎位置。那时候,一营主将确实是有改变营地位置的权利,只要按规定上报即可。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自从搬了营地后,他们兄弟俩就富贵了不少。” “富贵?”褚逢春来了兴趣,“怎么他那营帐下面埋着金子?” “是玉矿。”云自成道,“他们发现了一座小矿。这小矿中,挖掘出不少冰玉矿,甚至还有些许的冷凝脂。他们利用随军夫人将玉矿带到王家堡与马帮交易。可惜事情不久后败露,他们就想摧毁王家堡这个据点,因而假冒土匪去杀人灭口。” “阿珩为了救人,背上了三十几条人命。导致一件小小的土匪抢劫案,变成了人命大案,很快就捅到了官衙和军中去。梁安骏狗急跳墙,怕秘密泄露,将假扮土匪的人全部处死,并下令秘密关押阿珩,准备找机会了结。” “我苦寻阿珩无果,只得向元帅说明了阿珩假名充军的事。元帅钦命,点兵阿珩,这才从梁安骏手底下将阿珩捞了出来。可以说,阿珩无意间破获了一起玉矿贪墨案。” “啊我明白了。”褚逢春笑嘻嘻看着阿珩道,“我说呢,这么小个人,还没水缸高,怎么会在十几万大军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帅的亲卫——原来是有你这个好哥哥搭成了近水楼台!” 孟明山无奈地看了一眼褚逢春:“你的关注点弄错了。三爷说这的意思,是梁安骏兄弟俩可能和二丰有关联!” 褚逢春还嘴:“我难道听不出来?——我只是缓和缓和气氛。” 卿明道:“仙灵将军说得不错。我在王家堡时,就将玉矿的事想了个大不离。现在想来,梁安骏发现玉矿,并非偶然,而是西临春送给他的一份贿赂之礼。” “这又奇了。”褚逢春道,“要贿赂他们,为啥不直接给钱,让人家辛辛苦苦去挖矿,辛辛苦苦转一大圈去卖钱,最后还给人抓了。” 自成道:“不难推测。如果直接送钱,梁安骏兄弟俩也许未必敢收。送他们玉矿,一是表明西临春有着绝对稳定的经济来源,二也是循序稳住他们的心。好比我现在要贿赂褚太医您,送钱可能您未必收,可我送您一座珍奇药园,一年四季可以产出奇花异草,我想您未必会拒绝。” 褚逢春眯了眯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表示了他的心动。 嘉世点头叹道:“这兄弟俩城府不深,眼光短浅。西临春用玉矿贿赂他们,显然只是一种手段。可他们发现玉矿后,第一时间不是入伙,而是急着卖钱。这才使得自成他们抓住了他的把柄,又被阿珩无意间撞破。” 褚逢春撇嘴道:“三爷,你越说越远了,我们谈的是地下城。” 卿明并不着急:“我说的就是地下城。这段故事是我们寻找二丰的重要条件,现在我们必须知道另一个必要条件——为什么当初二丰先生要督造一个地下城。” 嘉世马上跟上:“知道这一点,我们就能判断出地下城的位置了!” 在座诸人都摇头不知。 过了一会儿,褚逢春却好似想到什么似的:“一般来说,地下城是为了防止地面上的大害——天灾人祸什么的。例如...”他声音低得好似一只蚊子: “屠城。” 大家立时噤声不言。 谁都知道,孟家攻下定西四郡后,屠了震番城以示威。拈花寺的人骨堂,就是那时候成立的。 这事儿在孟家的大营中提出来,不免有些忌讳,大家都沉默了。 嘉世知道,现在他不说话,也就没人再敢继续讨论下去。于是他把褚逢春的话头子接上:“二丰先生亲自写匾,是希望冤魂不要找无辜之人,由此可见,其实二丰先生是个心怀仁慈的大义之士。那时候,北凉国力已衰微,若二丰先生怀疑孟远川攻破凉都后会屠城,那么督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地下城,是说得通的。” 一阵沉寂。 卿明道:“现在,我们再回到找二丰先生上来。其一,由西林大院建造的时间、样式上推算,地下城应该建造在北凉的某个塌陷处;其二,地下城要想发挥保护百姓的作用,就得有水,且是活水。其三,二丰先生要经常出门去勘测玉脉,所以这个地方,也不会距离梁安骏发现的玉矿太远。” 明山很快扯过一张舆图来,卿明在上面用手指圈了两个点,道:“据我的推算,地下城的位置范围不超过这两个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建议我们兵分两路。” 嘉世立即命黄芳整编队伍,每个队伍五十人,预备派往两个地方寻找地下城。 黄芳请示嘉世:“殿下可要亲自去?” 嘉世道:“那是自然。” 黄芳道:“元帅临行前将这里交给末将,末将就不能离开殿下左右。一旦出了事,我吃罪不起。” 李嘉世点头道:“也好,那你随我和卿明去。”又对云自成道,“云将军和楼珩一队吧。” 分配均匀,两队立即出发。 只是嘉世才走不久,后面就跟来了一星黑影。黄芳横道立马护在嘉世身后,待那人走近一看,原来是楼珩策马跟了过来。 黄芳疑惑挂在脸上,冷脸呵斥道:“楼护卫,按计划,你应该和云将军一队。” 楼珩嘴里衔着一根枯草,眨巴着眼睛说:“啊...这——我不喜欢和他待一起,太唠叨了。” 黄芳犹不肯:“殿下那样安排,你又岂能私自更改?速速回去,不要擅自行事。” 嘉世倒是觉得无妨,他无奈笑一声:“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第78章 西临春5 卿明骑红骢,嘉世骑青锥,兄弟俩很快按照地图来到目的地。 借着黄昏落日,嘉世放眼一看,不免有些疑惑:“卿明,你说寻找的是一处塌陷,可是这里分明是一座山啊。” 卿明勒马放眼望去,此处果然比寻常地方要高些,几乎都可以看到凉都全景了。 卿明回忆了一下:“西临春看守地下城的人数不算少,来来往往若想不被人发觉,必然是将入口建造在一个常人不大会去,或者根本不会去的地方。” “坟。”阿珩脱口而出。 阿珩反应的太快,倒是引起了嘉世的注意,他忽而对眼前的童子警惕起来——这童子并不似外表展露出来的那般痴呆。 “是的!”卿明并不对阿珩的迅速反应感到奇怪,并补充说道,“防风先生说过,他看风水只看死人,我早该想到他指的就是坟墓。只是那时候我中了迷香,总是精神恍惚,没有细细想透彻。” 阿珩如一只小猫,迅速跳上附近的塔尖四处眺望,果然在荒山半道上,发现一座坟墓沉在昏黄斜日中。 嘉世让骁龙营原地待命,率领几人前去一看,坟墓不算太大,干净如新。墓碑上刻着的字,表明这是一处夫妻合葬墓,且看规模应该北凉的一座小侯爵之墓。 卿明笑道:“唉——这个选址,又妙又损阴德。估计地动将这座不大不小的王侯墓震塌了,二丰先生本就是阴阳玄学的大家,借故修墓的由头,极容易就建造了地下城。这样,北凉绝不会有人怀疑他。等到墓修好,北凉也亡国了,自然也就无人在意这个墓。” 褚逢春道:“这二丰先生真是疯疯癫癫。说他是好人,他盗墓,又偷人家的玉脉。说他不是好人,他毕竟也心怀仁慈,救了定西的百姓。” 卿明白了他一眼,道:“这不和你一样的吗?” 褚逢春噘着嘴,来提问题:“三爷,你倒是快说,怎么进去。” 卿明道:“我记得那时似乎听见类似很重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或许是墓门。” 嘉世道:“自来王侯之墓都是死门,建成之后,必被掩埋,没有可能打开。” “若是这墓门被掩饰成别的什么呢?”卿明望着脚下的庙,看了看李嘉世。 “你的意思是...依山建庙!庙体就是门。这样以来,来往进出的人,也可以混在信徒和尚中!” 卿明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城下有一座莲花寺。几人借着夜色转了一圈儿,卿明低声道:“就是这里没错儿,我隐约记得这里的味道。那时候我脑子里经常有铃铛响,我倒还以为是我头痛的缘故,不曾想真是廊檐下的铃铛声音!” 嘉世道:“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下城的入口就是这座佛寺。可我们怎么潜入进去呢?” 楼珩道:“潜入进去做什么?事不宜迟,拉开阵势,攻破寺庙便是。” 卿明点点头,同意阿珩的意见:“这虽然有些冒险,却也是最快的办法。大哥,你说呢。” 嘉世道:“我马上释放信号,让骁龙营赶到。” 骁龙营亮起火把,须臾之间撞破了寺门。和尚们似乎未曾预料,不免前来呵斥:“佛寺净地,你们明火执仗,要做什么!” “进去搜,反抗者一律擒杀。”李嘉世背着手,不多废话,冷冷下了命令。 黄芳立即带人闯入寺庙去,不多时,将所有和尚一律羁押,只是这样一座规格的寺庙,只搜出来六七个和尚。 明山前来说:“大佛后面壁刻可移动,果然是一重型墓门。” 嘉世和卿明在地下城转了一整圈,什么都没发现。地下城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些许的日常用品,证明这里曾真的住过人。 “我们来迟了。”嘉世有些愤恨。 卿明走到曾经关押自己的那个房间,曾经刻在墙上的划痕还历历在目。摸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他走的时候,顺着墙的纹路划了三十下,因他们给了三十顿饭。但现在,墙上有四十八条竖纹。若二丰先生发现了这个规律,那么在他走后,二丰先生划出来的痕迹应该代表了在这里的时间。 “那也就是说,我走后,二丰先生在这里一直待到了今天才被带走。” 想到这里,他提来和尚问:“寺庙一天吃几顿饭?” 那和尚不明就里,只得按时回答:“一天两顿。早上一顿稠的,晚上一顿稀的。” “哼。倒把你吃了个肥头大耳。”褚逢春骂了一句。 那和尚大喊冤枉:“我做了和尚才不过三个多月,实在不知犯了什么罪过。” “大和尚们呢?”卿明问。 那和尚道:“师傅师兄们说受了邀请要去辩佛经,午间出门去,不知何时回,只吩咐我等关闭大门,好生念经。” 卿明指着墙上的条纹,“二丰先生是今天吃过饭后才被他们被转运走。这个时间点很尴尬。孟远川的仗正在打的过程中,他们应该不知结果,这个时间点上,他们转走二丰先生做什么?” “也许是有人打草惊蛇了。”嘉世说,“他们不得不先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卿明的脑子有些乱,一切思绪堆在一起,好像一张破了的蜘蛛网,有些蛛丝儿总是飘着连不上。尤其是西林王、孟远川之间,总是好像有个点垂落下去,没有浮上来。 他不得不从头捋起来。 从头,从金都的命案开始。 ——“蔡晟,户部,钱,账本,死于非命。”李卿明的脑子迅速开始行动,“蔡晟来陇西道巡察,主要是查钱。或者他发现了孟远川的九思营贪墨,可此事也不算大,刺杀刺史实在不是孟远川的手笔。那么他很可能发现了玉矿的秘密,但西林王那时候已经失踪很久,不会为此事追杀他。” ——“王晋,兵部,舆图,宝藏,死于非命。”李卿明的脑子一条条梳理着,“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很好,他们是同一个利益体,不到绝地不会自相残杀。若是他发现了月离的宝藏——不不不,不应该是月离的宝藏,应该也是北凉的玉矿。但他发现与否,对孟远川和西林王并没有威胁。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测,他发现了玉矿真正的拥有者。” ——“蔡晟和王晋同时发现了第三股势力的真正面目,那才是他们被杀的理由。”李卿明瞬间想到了王晋胸膛上的两个字,他大喊: “快!快回定西郡!” 王晋胸膛上的两个字:“西”不是西林王,而是西临春;半个“竹”也不是李符,而是另有其人! 防风先生那睡前故事一下子就清晰了不少。 以水映月指的是孟远川一胜一败两次战斗——声势浩荡却战败的白石坡一战是水中之月,悄无声息忽然发动的虎山关一战是真正的月。他不是在水中捞月,而是有真假两计。 天狗咬月确实是代表时间——十月十日。 那么,深夜看月,就是指防风先生知道了西临春真正的幕后凶手。为了注解这个人的特征,他说:真实的、变幻的、古老的。 李竺。 竺者,笃也,确实的、真实的。 李竺祖宗三代姓氏不同,变幻的。 盘踞西北三代已久,深受皇恩加持,比西林王和孟远川在西北势力更深厚的定西郡郡守——李竺! 每天都在皇长子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的李竺! 第79章 西临春6 骁龙营立即保护着嘉世与卿明向定西郡撤退。 只是他们才过虎山关,遥遥看见远方一群黑衣蒙面人,好似一片乌云一样压在隔壁的地平线上。 “不好!”李卿明勒住马儿,“前面有埋伏!” 虎山关齐国大败,西临春失去了齐国的信任,也就失去了一棵大树。他们畏惧孟远川这一仗赢了的原因——孟远川是否已知晓了他们的真面目。所以,为了不留后患,早下手是最好的选择:现在杀了李嘉世,将一切罪名安在命不久矣的孟远川身上,西北还会是他们的西北。 只一瞬间,卿明就洞悉了西临春的目的。 西临春贼寇并没有给李卿明一干人考虑的时间,马蹄腾起,灰土随风迎面而来。黄芳搭眼一看,大叫不妙:“我看对方近乎千人,可我们只有五十个。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褚逢春跟着说:“这群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完了,我这样的身子,一道砍下去,就和砍一段甘蔗没有区别!” 虽心里没底,骁龙营也只得迎战。他们把嘉世、逢春和卿明围在一起,孟明山护卫嘉世左右。 为首的一人武艺精绝,黄芳等带人围攻,都还有些吃力。卿明看不透那人的本事,但总觉得好像身影很熟悉。他一时间想得太多了,反倒是什么都想不明白。 其余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骁龙营的战士们虽然勇猛,但毕竟人数悬殊太大,一时间竟有些抵挡不住。 “不能让他们靠近昭王!”孟明山一边挥刀斩杀敌人,一边大声喊。楼珩紧紧守在嘉世的另一侧,手中的长枪如同一条银龙,在敌人群中穿梭自如,所到之处无不血光四溅。 不愧是令孟远川另眼相看的天才少年。 李卿明见厮杀惨状,心中焦急万分。他胡乱防御了一阵,又忽然注意到,阿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不见了。卿明唯恐阿珩是被敌人卷走,凝神四处观望了一遭,终于瞧见阿珩飞也似的站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上,向上点燃了信号弹。 那玩意在暗黑的天空中散了没多久,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来是云自成的援兵到了!一队骑兵如疾风般从远处奔来,让原本处于劣势的局面得到了扭转。 为首的蒙面人见援军到来,急从黄芳的围剿下突围出来,一枪直刺李嘉世。 孟明山远远被拖住,一时间赶不到李嘉世身边。那人如离弦之箭,瞬间就穿透人群,李嘉世避之不及,马头仰翻。正当他闭了眼准备接受这一枪的时候,一个身影迅速蹿出来,站在了他身前。 鲜血喷溅在李嘉世的脸上,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娘?”一声轻轻的、软软的,带着疑问的声音在李嘉世耳边响起。 “阿娘。”一声轻轻的、软软的,确信的声音自楼氏背后传来。 楼氏的枪随着这声音颤了颤,她的心也随之一颤。 “阿珩!”李卿明率先反应过来,抢扑过来,“阿珩!” 是阿珩飞奔过来,替李嘉世挡了一枪。 楼氏是怀着必杀的心来刺杀皇长子,所以这一枪又准又狠,几乎戳穿了阿珩的身子。 “楼珩!”嘉世才反应过来,慌忙扶住了阿珩。 阿珩死死握着枪杆,任凭血水汩汩流出,顺着红缨滴落而下。她的眉头因疼痛而紧缩,但眼神却十分坚定。 她叫她的母亲:“阿娘,你糊涂了。” 楼氏的手痉挛着。好一会儿她才不可置信地丢下枪,哭喊着阿珩的名字:“阿珩,你傻呀!你这个傻孩子!” 生平第一次,大家听到了阿珩嘴里说出了关于“师傅”的事:“师傅说,要我保护皇长子的安全。他的安全,就是西北的安全。” 那一枪过于深,阿珩说完这句话,就晕死过去。 黄芳等立即就拿下了楼氏。 “明山!——孟明山!褚逢春!褚逢春!”极少见的,李卿明听到嘉世喊孟明山和褚逢春的全名——这代表事有危急。 孟明山带着褚逢春从人群中厮杀出来,并命属下立即摆阵设置双层保护圈,便于褚逢春治疗。 褚逢春以手探了探阿珩的伤口,道:“哎呀呀,这一枪太深了。万幸是没有伤到内脏,只是戳穿了肩胛。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拔出枪头,缝治伤口,否则失血过多,就不好说以后了。” 嘉世立即发出指令:“黄芳奋力杀敌,务必歼敌尽灭。明山留下,带四个侍卫护送我和楼珩。褚太医,跟我来。”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已动手扭断枪体,带着楼珩奔到旁边去。四名护卫拉起披风,建构起一个有限的空间。 卿明在厮杀呐喊声中回过神儿来。 他的刀第一次有了怒火,但他不知道怒火从何而来。 也许是因为阿珩受伤。 也许是因为阿珩受伤后,他什么都做不了。 云自成所带来的两百余人,都是手底下极厉害的,空手以一敌十都没有问题,更何况他们又是兵器的专家。千余人的贼寇数量虽多,但明显不足以抵骁龙营精锐。光是攀在树上的几个弓箭手,一炷香不到,已拿下百余人的战绩。 环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终于缩成月牙状。灰衣血尸堆叠起来,卿明的眼睛都被染红。 黄芳大喝一声:“现在缴械投降,免尔等九族大罪!”声音荡于山谷,震慑人心。贼寇们见大势已去,方才三三两两,扔下兵器。黄芳逐个清点,只俘虏了二百人不到。 卿明担心阿珩的情况,但四名护卫背靠背拉起帷幕,他不能闯进去。这时他心下骂自己无能,怨恨自己只是大哥的一个高级奴才。 第一次他希望自己才是昭王,自己才是那个可以发号施令,那个可以救阿珩的重要的人。 帷幕内,褚逢春用刀割开楼珩的衣裳,这才发现楼珩是个女人。他视线移到右边去,望着李嘉世,问:“殿下知道楼珩是个女人吗?” 李嘉世的眼睛也瞬间就变大:“我怎么可能知道!” 褚逢春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你快救人!别耍嘴皮了!”李嘉世心急。 褚逢春探了探刀口位置,从袖子里拿出了西天散。 “西天散?”李嘉世急了,“你不是说西天散只有五五分的成功吗?” 褚逢春道:“那是在红烟剧毒的影响下,一般人有七成呢。” 李嘉世又拦住了褚逢春的手:“那还有三成!” 褚逢春道:“枪头戳穿了她的肩膀,我要把枪头拔出来,还要缝针。现在这个条件,她不吃这西天散,也得活活疼死。” “她不能死。”李嘉世攥着着褚逢春的手,褚逢春连连喊疼。 “您要再不放开我的手,她就会因失血过多死了!”褚逢春咬着牙劝皇长子。 西天散吃进去,没一会儿楼珩的脸就青了。李嘉世摇一摇楼珩的身子,软软的好似一条丝绸。 第80章 西临春7 卿明现在没有理由去探望阿珩,他有更加要紧的事。他命云自成将楼氏团团包围保护,以矛作墙,围成临时的监狱。在这圈子里,卿明红着双眼低声发问:“为什么刺杀皇长子?” 楼氏见他是个和阿珩一般大的孩子,就不大重视,只哀哀问道:“阿珩怎么样了?” 卿明道:“你是月离的传奇女将,跟着你父亲也杀过不少的敌人,你该知道你那一枪的后果。” 楼氏苦笑:“到底是时间太久不练生疏啦——太慢了。若是换作十几年前,阿珩根本没有跑过来的时间。李嘉世必死无疑。” 卿明又重复问:“为什么你要刺杀皇长子?你与他无冤无仇。” 楼氏不理他。 卿明蹲下来,低声道:“你告诉我。看在你是阿珩母亲的份上,我会尽可能保住你的命。” 楼氏脸上挂着清泪,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倔强。她道:“说给你又有什么用。西临春组织绝比你想象中要庞大。大到西林王都不得不避其锋芒,隐居于世。你和皇长子不过是在西北这片土地上飞过的两只金色蝴蝶,风吹一吹,就得落下来。” 卿明见楼氏冥顽不灵,来戳楼氏的心:“呵,也好过你。你总是活在自己的恐惧中,然后乌龟一样地逃离。白氏兄弟祸国,作为王后,你宁愿压上全族的命运逃出来,也不愿推翻糜烂的白氏政权。将军府的秘密被人发现,你赌上将军府的前程,十年遁于鬼域,说是为了保护孩子,其实无外乎惜命而已。你还自诩是月离的第一女将,哪个将军如你一般昏庸!你也枉为阿珩的母亲,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我们之间,不要你这混小子来评说!”楼氏喊道。 卿明摇头:“何须我评说呢?你以为这些年阿珩都只是痴儿么?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你把她当傻子。” “你什么意思?”楼氏这才稍有冷静。她本就对女儿从军学艺的事情很有忌惮,不知阿珩这么多年是怎么瞒得一丝不漏。 也许,她早该想到,不是她太疏忽,而是女儿有了心。 卿明道:“我只问你一件事。这么多年你往龙泉山上种植红烟,你自认为行踪细密,天下不知。但你就没想过,阿珩为什么学艺也在龙泉山吗?你不觉得巧合吗?” “你...”楼氏喃喃不信,“她从小痴痴呆呆...” 卿明愤恨于楼氏的愚蠢:“你今日是没瞧见吗?她的轻功,立于树梢宛若鸟雀,万军丛中须臾出入,跟踪你,那不过是牛刀小用而已!” 楼氏愣住了。 “从红烟,到月离,这其中曲折,阿珩都知道!”卿明的眼睛更红,“她苦心孤诣要去当兵是为什么,是为了获得孟远川的信任,说服他倾覆西临春组织。这样的大局,她以身犯险也在所不惜——你却背道而驰,你去替西临春做事!” “你...你怎么知道!”楼氏心如刀绞,一切事情好似拨云见日,一切关于女儿的古怪行径都有了解释——是啊,阿珩与阿珏形影不离,阿珏知道的,阿珩不会完全不知。 更何况,她距离西林王和孟远川这么近! 卿明的语气变得急躁而愤怒:“我第一次见阿珩,就奇怪于她为什么入伍。而后我又很快观察到,她与云自成的不寻常。云自成和孟远川的师徒关系,连新入营的新兵们都有所耳闻——如此这些,都还只是单凭我独身一人局限在一隅之地的观察。你作为她的母亲,这点点滴滴不是很容易联想起来吗?你单单是蠢!单单是忽视她!你的心,总是放在别处,放在奇怪的地方上!” 楼氏哀嚎一声。 卿明又上前一步:“你还不说么?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等到阿珩一腔心血落了空,你再和从前似的又哭又悔恨吗?” 楼氏这才明白过来,拉着卿明的手,道:“快带我去见皇长子!我有话对他说。” “说给我听!”卿明一字一句,“只有我,才能帮她!” 楼氏擦了眼泪,道:“我全说。我全说——其实,我本就是西临春组织的人。早在月离时,我就已经是西临春分支的首领。我们这一支,都受云先生统领,他在外的称号是‘般若先生’。” “云先生——云二丰?他是西临春组织的首领?”李卿明问。 楼氏点头:“是的。我直属他管辖。” “西临春的势力竟这么大?” 楼氏道:“比你想象中更大,当时的北凉、乃至如今的齐国也有西临春的人在活动。” 李卿明长叹一口气:“怪不得,你怀着身孕,能从月离、北齐、北凉、南楚层层的防卫线上逃出来,坊间都以为那只是个传奇故事——原来是有一支跨国的组织帮助你。” 楼氏道:“云先生精通天文地理、八卦玄学,那时候他已经算出月离的地动和天灾,所以,我才能精准在天灾到来之前逃出,逃到了云先生的所在地。说来不知是不是孽缘,云先生叫我隐藏在山中,可机缘巧合,二丰闯进了禁地。唉,不然,将军府也不会因此受牵连了。” 李卿明问:“西临春这么多的信众,日常都潜伏在哪里?” 楼氏低头想了刹那,摇了摇头:“云先生还在时,各处都只有领队受听。领队本身就是很有影响力的人,所以人众各自组织。西临春组织建立的初衷,是为了西北安宁,从没有聚众造反的想法。所以,没有日常潜伏一说,大家都各司其职,从未大面积聚集过。” “你为什么刺杀皇长子?”卿明紧追不放。 楼氏道:“云先生失踪后,西临春就分裂成两个组织。我隐匿在黑虎峡后,与组织上断了联系,不知他们是如何运营。我对你们和盘托出天机秘密之后,西临春的人就绑架了阿珏、云将军和大小姐,并烧死云家的小女儿来逼我就范。他们承诺,只要我杀死皇长子,就护送我们离开南楚。——我别无选择。” “所以,那场被将军府报称意外的火灾其实是蓄意谋划。”李卿明点了点头头,又恨铁不成钢,“即便你是被迫的,可你那一枪如此用力,显然你有必杀他的想法。” 楼氏倔强仰起脖子,眼泪顺着脖子流下来:“皇长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没有皇长子,还有皇二子,三子,不是吗?我的目的,只是用他的死讯去换我的亲人。” 李卿明长叹一口气:“是谁发信号给你,让你等待在此处?” 楼氏双手囫囵擦了擦眼泪:“我不知道,我只是认信号。其实你们从西林大院出来时,我已经在伺机行动,可是皇长子身后总是跟着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我下不得手。大概酉时三刻左右,有人在这里放了信号,所以我奉命赶到。” 卿明转身就走。 他已经问到了他想要的,楼氏已无再拷问的必要。哪怕楼氏在背后怎样喊着他,他也没有回头。 第81章 西临春8 褚逢春满头大汗救治楼珩的命。 他的手边只有简单的灸针,以及从嘉世丝袍上扯下来的丝线。这一针一针、一条一条缝在楼珩的伤口上。 嘉世的眉毛比褚逢春收尾时打的那个结还硬。 好容易缝完,褚逢春皱着鼻子给皇长子预警:“这个疤,一辈子不可能消除了。好好一个女孩子,身上留这么丑的疤痕。啧,挺可惜的。” “你还说什么废话!她都凉了!”李嘉世压抑着心急,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来计算西天散的时间,感到阿珩体温急剧下降时,他双眼都急红了。 “没事儿,咱有分寸。”褚逢春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丸药来,塞到阿珩的嘴巴里。 只是他没想到,阿珩现在是“死了”的状态,绝不可能自行吞咽一枚药丸。 “这...”褚逢春挠着头,“这我可没预想过呀,谁知道她咽不下去药哇!” 李嘉世问:“磨成粉,撬开咽喉灌进去可行?” “是个办法。”褚逢春将药丸递过去,“但是也得一股力气吹进去才行。” “吹进去?” “她不能自行吞咽,得有人给她灌进去。” “你是医者,你来!” “我不行——”褚逢春连连摆手,“我嘴巴大,吹不进去。” 李嘉世受儒学,向来奉行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可是现在救人要紧。他只得闭了眼,用水将药研磨化开,用舌头顶着阿珩的口腔,一口气吹了进去。 隔了半晌,阿珩的眼珠子好似猫伸懒腰一般在眼皮下底下略略动了动,但却没有醒来。嘉世还要问时,褚逢春摆摆手:“药力还要一会儿才散。殿下放心,她活过来了。” 外面卫士来报:战场已经清扫,贼人已拿下,请示皇长子是否立即启程回定西郡。 “卿明呢?”嘉世问。 “我在这里。”卿明从人后转过来。 他的语调很低,声音很小,掩饰着他看到大哥和阿珩的难过。他都没勇气问问阿珩怎么样——因阿珩已经进入了大哥的视线,那等于进入了他的禁圈。 向来是这样,大哥喜欢的,他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李嘉世问:“卿明,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卿明低头道:“现在我们必须立刻赶到定西郡去。凉都莲花寺已破,虎山关的伏击也失败,这里成了无用之地。按我的推测,李竺现在唯一还可以用的底牌只有孟元帅。李竺不仅是郡守,还是一方封疆大吏,一旦孟元帅遭了毒手,他有权暂时接管军权。届时我们都完了。” “李竺?——李竺!”李嘉世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恍然大悟,一切疑惑都有了答案——为什么孟远川秘密开战前突然要冷不丁地问郡守要军资,“原来是他!我们现在就出发!” 卿明道:“大哥,楼珩...” 他关心楼珩,又不想让大哥看出来,故而说话心虚又迟疑,不得不补上几句说辞,“楼珩昏迷未醒,不好极速前进。或许我们应该兵分两路——一路护送楼珩回去,一路赶到元帅府。” 嘉世点头:“楼珩无碍了,已经恢复了呼吸。” 卿明建议道:“大哥,既然云自成在这里,就请他带领骁龙营护送褚太医和楼珩回去。我们的目标不宜太大,只要仙灵将军和黄将军两个人跟着我们就是。为了保险起见,猛虎营和捷报营半个时辰后从大营出发去元帅府接应。” 嘉世听了,也点头认可。 卿明望向楼珩,只敢装作不经意间瞥个刹那。看她在云自成怀中呼吸安稳,方才跟着嘉世上马而去。 黄芳等护送嘉世前行,跑到定西郡已是子时半夜。兄弟二人要匆匆进入内厅,白虎卫拦住了黄芳和孟明山。兄弟俩只得单独进去,只见郭紫跪坐在孟远川的卧房外,正熏香打坐。 “元帅...没事吧?”嘉世气喘吁吁。 郭紫道:“本来打了仗就已疲累不堪,这一路舟车劳动,自然更累。晚间吃了安神药躺下,你们又来。” 卿明待要上前去确认孟远川的情况,郭紫拦住了他:“怎么,殿下不信我么?我说他没事。”郭紫的笑越来越淡,说到后面,他的语气有些生硬。 嘉世道:“卿明无意怀疑您,只是眼下情势紧迫,我们要找孟元帅商议些重要的事情。还请郭大人唤醒孟元帅。” 郭紫并不放松:“抱歉,元帅说不能让任何人打扰。现在已是子夜,有多少急事明天说不得?” 卿明焦急万分,脑子像个飞速转动的陀螺 ——为什么郭紫不愿意让他们看孟远川的情况?他在等什么? ——看郭紫的样子,不排除孟远川已死的情况。若孟远川已死,李竺也发现了元帅府的端倪,现在就是他夺权的最好时机! ——那么现在也不能排除郭紫是毒杀孟远川的帮凶。 ——诸多不利或不明的情况下,现在唯一可以保证的是,白虎卫都是孟远川的心腹,只效忠孟远川一人。 兄弟二人正与郭紫纠缠着,忽而听到元帅府外鼓声阵阵。虽是子夜时分,突然亮起来的火把瞬间照耀四周如日出。执勤的白虎卫上来报告:“一支军队围住了元帅府,前后估摸着有三千余人。” 李卿明拉住嘉世:“大哥,现在是最危急的关头,身边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相信。你我兄弟身边,现在只有孟明山一人可用。请大哥在孟明山护佑下迅速从后门出逃,尽快与云自成几人会合。我在这里与他们交涉,拖延时间。” “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嘉世攥着卿明的肩膀,“让你去卧底军营,我已是后悔至今!” 卿明推开嘉世的手:“大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兵权!李竺的手里人不多,可他一旦接管了兵权,黑白颠倒皮里阳秋,到时候我等才是真正瓮中之鱼。只有大哥尽快去与军营接洽,我们还有生的机会!快走!” 嘉世只得领了孟明山,在郭紫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先行离去了。 李卿明盯着郭紫,不知他站在哪一边。郭紫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等着看好戏似的。好在郭紫并没有攻击力,他跪坐在那里打坐,没有起来的意思。 卿明只好带着几名白虎卫上楼去,极目远观楼下的情况。 远远瞧着李竺带着人众三千,李卿明在楼上振奋精神,朗声喊道:“楼下何人?胆敢包围元帅府?” 李竺道:“吾乃定西郡守李竺,听闻元帅崩逝,特来吊丧,并按律法来交接兵权。” 李卿明道:“元帅好好的,何用你来吊丧?” 李竺不回答他的话,单纯只是攻击道:“你等瞒报元帅死讯,关闭元帅府,是否意图造反?” 好大一顶帽子。李卿明只得又喊:“吾乃南楚昭亲王,我可保证元帅健在!况且天使钦差在此,也不用郡守费心此事。” 李竺哈哈一笑,大概是过于骄兵,还没能认出卿明:“他健在,还用得着你在此呼呼喝喝?——昭亲王,你是亲王,无权领兵。元帅病逝,统兵之权暂由我代,你切不要失了分寸。还是尽早开门,莫在这里动了刀兵。” 李卿明只得拿圣旨来压:“圣上赐我圣旨,在陇西道有便宜行事之权。现我以圣旨命令你退兵,否则将以谋逆论罪!” 李竺道:“圣旨命你巡查,可不曾让你接管元帅府——哦!或者,元帅就是你等谋杀的也说不定!”李竺的马儿转了两圈,他迅速动员周围的人:“楼上之人,假冒皇嗣,隐瞒死讯,矫诏于此,大逆不道!杀了他们,夺回兵权,还西北安宁!” “杀!”下方敌众一呼百应,火箭如流星一般射入,几处房屋立时着火。元帅府的大门禁不住他们的连番撞击,终究没能守住。 正就此时,黄芳挟持着李嘉世现身楼下,哈哈大笑:“三殿下,别装了。真正的昭王在这里呢。——人人都护着李嘉世,只留下你一个苦命鬼。” “果然是你!”李卿明愤恨骂道,“我们在帐中临时定下去凉都的计划,可西临春马上就聚集人众在虎山关伏击我等,我早猜到是你一路通风报信!” 黄芳有些得意:“猜到又如何?” 卿明冷笑:“我一路将你带在身边,就是防止你再有别的小动作。你这个蠢材,现在倒自己承认了。” 黄芳冷哼一声:“你等也不过是窃国贼人之后,黄袍蛀虫,又何来颜面指责我?孟远川已死了!乖乖受降,切莫与你这个亲大哥双双做了刀下冤魂。” 第82章 西临春9 元帅府中,执勤白虎卫寡不敌众,更兼黄芳等内奸倒戈,不得已均缴械投降。连孟明山都没能逃出去,已被捉拿。 敌寇包围了李卿明,刀尖儿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李卿明孤独地站在楼上,看着火光影动的元帅府,哀哀叫了一声:“难道天亡我么!” 李竺将卿明押在马前,脸上尽是得意:“三爷——我还愿意叫你一声三爷,是着实欣赏你的睿智聪慧、有勇有谋。你在宫中饱受冷眼,不受待见,一生怕也不得凌云之志。如今时机大好,只要你现在手刃了李嘉世,我立刻与你联手,推你为王。我等族人,扎根西北,重建自由王国不好吗?” 卿明苦笑一声:“多年前你也有这样的机会。我倒是好奇,这样的好事,你怎么没能说服了西林王?” 李竺不屑道:“李符算不得什么英雄,其实胸无大志。云二丰忌讳孟远川暴戾,一心想着要扶持西林王和孟远川相互制衡。为此他甚至不惜背叛组织,用玉矿去助西林王翻身。只可惜,他忘了西临春不是他一个人的,是我们共同组建的,他背叛了组织!” 卿明又冷笑激他:“西临春怎么会是你的?西林王那样诡谲,发现你是西临春之主,必会杀了你。哈哈,你怕也是个棋子吧——还是叫出你真正的主人来,我们才好谈分天下的事。” 李竺呵呵一笑:“你说到了点子上。孟远川也好,李符也好,甚至云二丰,都不知我的真实面目。西临春创建之时,正是孟远川屠城之后。那时,有个神秘人,借用自己的力量,掩护一半的震番百姓逃出生天,免受屠戮。震番百姓就以此人为尊,成立了西临春自救会。——这个人,就是我。而那时候,云二丰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相对能力突出的会员罢了。” “哼。”卿明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们从不知道你的身份,是因为此后会中事务都由云二丰直接掌管,你只管监视着云二丰,让其作你的第三只手臂。而当你发现,云二丰有心护着西林王重振西北,你感受到你的权利受到了影响,所以你立即夺了云二丰的权,囚禁了他。奈何云二丰在组织内的势力太深厚,西临春剩下的那一半,按照他的意愿,护送西林王逃出了你的魔掌。你无力推动西临春按照当初的目标去运转,只得继续依赖云二丰,所以你用天机去控制他!” 李竺并不被卿明激怒,甚至不跟着卿明的思路去走,他还在诱惑卿明:“李卿明,我看得出来,你比我更渴望掌控天下的权利。现在,孟远川已死,十几万大军军权在握,一切唾手可得,你又何必去做李嘉世的高级替死鬼?” 卿明哈哈笑了几声:“只因为救了震番的一半百姓,你尝到了他人匍匐你脚下敬仰你的滋味。你在云层之上太久了,或许忘了你的来路。” “我的来路?”李竺的脸色一下子由得意转为了防御。 李卿明道:“你的曾祖母是宫中皇子的奶母,念着这层恩德,你祖父才得了定西郡守的官职,且赐国姓为李。” 李竺的脸一下子垮下来。毕竟在外面,别人都只知他背国姓、有宫中的荫赐荣耀,没人再去追究这荣耀的来路。可眼前的李卿明是皇子,宫中秘闻他铁定是知道了什么。 卿明的语气越来越轻蔑:“这就罢了,可你本也不是李氏族人,而是从外过继来的表亲。你不过是个小小奴仆之子,却常以国姓为豪攀附皇亲,妄图背靠北齐去做个西北的王。自从陛下将西林王封在这里,这里就有了真正的皇族。你个假猴子现了真身,岂能不忿?数年来,你做下那些龌龊事,哪里是为了西临春,哪里是为了自救,不过是为了掩过自己那凄惨无比的身世,自立自己的王国!可笑,一个忘了自己来路的人,却想要建立自己的国家?——真是无知至极,令人唾弃!” 他一边说,李竺的脸就越加铁青。 李竺耗尽了耐心,他示意旁边的人:“动手!杀了他祭旗!” 敌寇的刀很快闪过,卿明闭上了眼。 但这刀却没有砍断他的脖子,等他睁眼一看,孟兴的刀拦在他眼前。 原来孟兴不知什么时候乔装潜藏在西临春的队伍中。 “我说怎么没见你!”李卿明欣喜叫了一声。 孟兴铁着脸,扭了扭脖子道:“本来这事是元帅安排给楼珩的,可惜没使唤得动她。” “元帅人呢?”卿明问一句。 孟兴道:“在后头站着看呢。” “看什么?” “看你表演。”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话间,孟兴的刀也没停,扑上来的敌寇是一刀一个,比厨子剁肉还快。 “这么说,他早有计划,只是请君入瓮?” “可以这么说。” “可惜大哥还在他们手里!” “不怕,高瞻也在他们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且看。” 一直潜伏在白虎卫中的高瞻如一枚黑色钢钉,穿透李竺左右的钢铁防线,须臾之间,就将皇长子挟在一边,脱离了黄芳等人的控制。缴械投降的白虎卫也立刻闻声启动,将皇长子团团包围在中心。 “好你个高瞻。”李卿明暗暗记下高瞻的名字,“你一直都是孟远川的人!好好好!都拿我当靶子,你们各个玩得欢!” 正在反攻时,门外呐喊声响彻天地。 这是从大营暗夜行进的两万九思营精兵。他们率先包围了定西郡,解除守城兵权,并很快渗入城中各处,星夜之间,拔除了西临春的各个据点。 不消说帅府内的三千余逆贼,片刻之间尽数歼灭。即便有投降之人,也不放过,全部屠杀,显露出狠绝。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覆盖定西郡,城中没有一具尸体。昨夜之事就好似没有发生过,唯有空气中淡淡血腥的味道,伴随着阳光散落在定西郡的各处。 李嘉世在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他再等不及,要去问孟远川一个究竟。 这一次,郭紫没有拦着他。 坐在高堂之上的孟远川正闭着眼听九思营的主将宋阳峰汇报昨日战绩。他显得有些疲惫,一直都是闭着眼睛听。郭紫也侍立一旁,替他按摩穴位。 见嘉世来,他叫停了宋阳峰,耷拉着眼皮勉强笑道:“嘉世来了。” ——他不称呼他为殿下。 这声问候,将李嘉世带到了遥远的从前,小小的他替父亲像舅舅去宣读封侯的圣旨,孟远川看着他问:“嘉世来了?”那时候他当他是个小孩子,逗他:“嘉世,你可要快快长大,现在你还没有我的膝盖高。” 孟远川老了。这一仗后,他的白发更加明显。 嘉世眼眶有些湿润:“元帅,我来了。” 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最是见不得老弱病残,更何况他舅舅把这四个字都占全了。 李嘉世度过这波折几夜,满脑子都是不解:“元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远川的咳嗽愈发严重,可以听出他肺腑中的杂音:“打仗都是如此,前线后方,总是要清理干净才算胜利。” 嘉世道:“可昨日...” 孟远川笑道:“现在,也到了可以揭开谜底的时候。”他笑着问宋阳峰:“兆临,殿下对九思营很是好奇,现在,就由你,向昭亲王来汇报一下九思营这些年来的情况吧。” 第83章 西临春10:九思营 时间回到十月十日,虎山关大战之前。 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飒沓如流星的九思营一队如幽灵般潜入了齐军的后方。相比较前方的大军,他们有更加隐秘的任务。 孟远川与北齐周旋数年,如一尊大佛一般岿然不动坐镇在对岸,齐国很惧怕孟远川的力量。 北齐军队人强马壮,他们的铁蹄强胜于南楚,故而南楚总是被迫防守——说实在的,若果真是硬碰硬,孟远川自知是打不过他们。他们的战士,个个都和孟兴一样天赋异禀,要想突破他们,就得快。 而为了这个快的瞬间,孟远川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打磨。 三年前,他的九思营就分批潜入了北齐,在北齐后方时不时放一把火,叫他们经常回头看。好比一匹战马总是被蚊子骚扰,他们总是感觉后面有东西。 三年内,孟远川打了无数场败仗,大的,小的,虽总是以失败结束,但人员伤亡不多。他要营造出他已是无齿老兽的假象,以引诱北齐放松警惕。 他要狠狠戳北齐的腰子,让他们十年下不了炕。 要戳北齐的腰子,得先让自己看上去没有腰子。这时候多亏了西临春这个愚蠢的组织,他们在孟远川的军营里到处贿赂高官,买下大小情报送给北齐。孟远川抓住贿赂也只轻轻放过,以至于自己都被冠上了贪墨罪名。 在这个过程中,一向少言寡语的郭紫献上了“反天机之计”——放出风去,言说孟远川中了天机之毒命不久矣。北齐果然蠢蠢欲动,可几次来犯都被孟远川狠狠打回去,没有占到便宜。 孟远川病重的消息,通过郭紫散播在军中,通过一封被截获的塘报散播于北齐。那塘报中写的很清楚,孟元帅要在十月十日发动生命中最后一场攻击,成败在此一举。 北齐哪有不迎战的道理?他们在西临春的蛊惑下压上了宝。 十万大军铺天盖地,若是站在定西郡的高山上望去,有一方土地好似大地上黑色的补丁。 孟远川的手底下兵马已不足十万,但他硬说是二十万,传出去越加显得他急不可待,虚荣无脑。 双方会兵在白石坡前的虎山关,也就是不久前孟远川才战败的地方。齐国大将遥遥指着伞盖下的孟远川,拱手道:“元帅戎马一生,名声斐然。时下又有老骥伏枥之志向,令人敬佩。只是临了,还是不要落个败军之将的名声。” 孟远川连话都喊不明白,嘴唇颤一阵,只稍一招手,大军进攻的号令就发布。大军如同潮水般涌向齐军阵地,喊杀声震天动地。 齐国大将见状,眉头微皱,他没想到孟远川竟然如此决绝,不惜以少胜多。但他并不慌张,反而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副将道:“传我军令,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两军交锋之际,战场上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齐国大将早已推演,南楚上阵的士兵不会多于三万。自然,尽管人数不多,但他们个个都是精兵强将,战斗力极强,南楚也绝不会掉以轻心。 战斗持续了数个时辰,孟远川一直坐在伞盖下督战,好似在等什么,哪怕齐军都已经冲到了虎山关下。 就在此时,一支奇兵突然从侧翼杀出,直取齐国大将的中军大帐。齐兵惊慌之下,原排好的阵法受了影响,霎时间乱了起来,丢了几分势头。 可这只奇兵似乎只为冲散阵法,他们并不恋战。齐军无法,只得再次发动冲击。过不一会,另一只骑兵冲到了齐军的右后方,这只兵马显然战斗力更强,他们如一只锋利的匕首,截断了齐军的后腰。 齐国大将见状大惊失色,连忙调兵遣将进行防御。然而,后方来报,有一只两万左右的军队,从后方杀出来,将齐军包围。且在他们无知觉的情况下,齐军的粮草已经被烧了。 现在,齐军是肉夹馍里面的肉了。 孟远川远远看着彩旗飘摇,明白这一场大战是南楚取得了种种胜利。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郭紫看到,他额头那根筋,瞬间就松下去了。 齐国大将薛芒被捕入大狱,叫喊着自己上了南蛮子的当。 孟远川亲自前去解缚,笑着对薛芒说:“将军才过而立之年,就已是一军统帅,真是令老夫佩服。遥想当年,我与汝叔父战场上厮杀时,你不过还是个黄髫小儿。” 薛芒不服:“从前人都说你勇猛无双,用兵之策攻受有道。我将你当作十来年的敌人和榜样,预备与你好好厮杀一场,谁知道你现在搞这种诡计。” 孟远川扶着薛芒的手,道:“南楚与北齐,几十年前本就是一国。孟家与薛家,虽不算世交,但也彼此互敬互尊。前朝灭亡后,我们各自为主,才被迫成了敌人。西北战事已延绵二十多年,连着银州开州也从未太平过。如你所见,你叔父退了,你上来;我老啦,也会有别人上来,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西北的土地都长不出草来了。” “嗳!”薛芒撒开孟远川的手,“你真是老了!你的话忒多!” 孟远川笑呵呵坐了,又说:“你是败军之将,在我营帐内,也忒有些自由。” 薛芒摊着手:“我本来想着你一刀把我杀了,没想到你说这么多话来教育我!像个老学究!” 孟远川道:“你十万大军来犯,但是我粗粗计算,折了两万,俘虏近三万。北齐人口本就少于南楚。你很清楚,这次战争,也许你们五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 薛芒道:“如你所说,北齐南楚,曾是一国。北齐对南楚的吞并之心,绝不会因为这一次战争就停止。不在西北,也会在东北。” 孟远川道:“这便是我请将军来叙话的目的。薛家是北齐朝中重臣,汝叔父现已是宰相。我想,他不会弃你不顾。我愿以将军之性命,换北齐南楚十年和平之约。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你是胜者,却来问我的意见?”薛芒有些不解。 孟远川道:“国家之约是家国之约,君子之约是君子之约。将军若能向我发誓,十年之内力保薛家站在和平一派,我想这个约定,比家国之约更加可靠。” “若我无法组织其他人发动战争呢?”薛芒的立场有些动摇,但他不敢十分保证十年内两国不交战。 孟远川道:“薛家的根基,可存百年。我只取十年承诺。” 薛芒一听这个奉承,只得叹一口气:“也望将军优待俘虏,我自会努力兑现承诺。”说罢四处一看没有刀,只咬破一个手指端起半碗茶来: “以血盟誓,若有违背,天地不存。” 第84章 西临春11:审案 原来,孟远川早就发现了隐藏在暗处的西临春组织。 通过蔡晟的追查,孟远川注意到他们偷开玉矿,以垫补齐国军资的事。只是他们行事隐秘,孟远川不知这组织有多庞大,所以他一边配合西临春的种种作为,一边暗中排兵布阵,筹谋阴明两面计划。 数月前的白石坡一战,就是阳面计:孟远川将这一战闹得朝野皆知,沸沸扬扬。西临春果然上当,更加急切变卖玉矿,并为齐国提供更多的情报。这场大败传到宫中去,派来的皇长子又与孟远川不睦,自然让西临春以为孟家军已是大厦将倾。 而阴面的计划,就是今日虎山关一战。 齐国骄兵如此,完全没想到孟远川的队伍已经分批探入敌后方。那只队伍在齐国西北的后院放了火,齐国大军两头没顾上,又被这只军队穿云箭一般打散,损伤几乎一半。 这一仗,确实如孟远川在奏折中预料的一般:齐国五年之内,绝无再动刀兵的可能。 阴阳两计的关口,在于九思营的培养与运用。 三年来,孟远川逐步缩小九思营计划的知情人员,如云自成等原本的心腹,也逐渐被排除在外。这保证了九思营在齐国的秘密计划不被人知晓——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威胁。 宋阳峰汇报完,孟远川微微点点头笑道:“这也算得上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恰恰是利用西临春的消息渠道,齐国才输得那样彻底。现在,西临春彻底失去了北齐的信任,已被两国不容。这一仗,咱们又与齐国定下了十年和平之约,可以说是一场大胜。” 李嘉世愧疚道:“元帅统兵二十年,用兵如神,我不该怀疑您的忠心。以我之偏见,差些坏了大事。” 孟远川笑着摆了摆手,咳嗽却止不住。郭紫紧急给他递上一碗药,孟远川吃下去后,好长一段时间才把气儿理顺。 卿明抱拳问道:“元帅昨日故意请君入瓮,难道是早就知道李竺的真面目吗?” 孟远川顺气说到:“非也,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从没有露出过马脚。直到王晋死后,他才走入我的视线。” “王晋没有告诉您,他查到李竺的事?”卿明问。 孟远川摇头:“没有。李竺家族在定西郡渊源颇深,他为人又小心谨慎,从无错漏之处,凭谁都想不到他身上去。王晋死后,郭紫献出了‘天机之计’,谣称我命不久矣。前日我从大营归来,就密不见客,营造假死意象,他果然急不可待。可以说,若非昨日他送上门来,我还真没有能抓到他的把握。” 嘉世松了一口气:“北齐大败,他的大树倒下去。玉矿的事情又被卿明逐渐勘破,作为一方主官,他免不了被问责。一旦玉矿的口子撕开,他就瞒不住了。所以他才急着要杀了我和元帅,冒险拿回主导权。” 孟远川又是一阵咳嗽:“打败北齐,保证家国安宁,才是大计。宵小之徒的阴谋诡计,只是费人费心思,不足挂齿。好比白蚁肆虐,一只一群去杀,是杀不死的,只该端了他们的老巢。”歇了几口气,指着宋阳峰,又对嘉世说:“九思营的问题宋阳峰已尽说明。兵部和吏部一直在查这个问题,但都被我掩下去。今日大计已成,兆临——你可配合昭亲王,全面交出九思营兵权,不叫圣上挂念。” 宋阳峰道:“这是必然的,属下知道。” “嗨。”孟远川一笑,“你掌管九思营多年,一直隐瞒身份,连家都没回过。现在你莫急着做别的,回家去,同妻儿老小,好好团聚一番。” 宋阳峰多年征战在外,胡子青青糊住了半张脸,几乎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听到这些,众人唯看到他的胡子动了动,磕了个头,下堂而去。 嘉世不禁感叹道:“元帅真是智谋过人,西北这样复杂的局势竟能被您妙然化解,一举获得如此大的胜利。我和卿明一向自诩聪明,原来不过是班门弄斧,今日我才算是见了世面。” 孟远川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说话,又咳嗽不止,后来竟咳出一口血来。 “这是怎么说?您不是说,中毒是假的吗?”嘉世上前来,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孟远川摆摆手,示意郭紫去说。 郭紫唉声叹气,没有明说孟远川的情况,只是叫褚逢春:“济开,你一直想知道孟元帅身体的真实情况。现在,你有机会了,请上前来看看吧。” 褚逢春上前来,托着孟远川的手臂切了切脉。一向生死看淡的他少见地皱眉,继而眼里满是惋惜。 不用郭紫和褚逢春再明说,在座的就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孟远川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大丈夫固有一死,何必如此伤怀。现在,我也算无憾了。” 嘉世才知道自己做了多幼稚的事,他几乎一直带着偏见去看这位为南楚征战一生的优秀将领! 孟远川又道:“殿下何必如此伤怀?我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地步。现在城中余孽已清除,可罪魁尚未认罪。殿下身为巡察使,现在该去做您应该做的事情。” ——自然是审问李竺,清理余孽。 天牢中,李竺被铁链锁死,四肢都钉在墙上不得动弹。因孟元帅有令,绝不能有一丝让他自尽的机会。 李嘉世坐在监牢内,并不废话:“蔡晟和王晋之死,是否你所为?” 李竺盯着卿明,犹然感叹:“真可惜。” “可惜什么?”嘉世问他。 李竺哈哈一笑,双眼盯着卿明:“可惜当初来西北的是李符那个废物。若是你来了,恐怕西北就是另一番天下了!” 卿明站立在嘉世旁边,像是一个没有生机的铁人,浑身露出阴阴寒意。 倒是嘉世先来呵斥:“你无须用这些无谓的废话来挑拨。若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会考虑留你个全尸。” “呵。”李竺笑,“我都要死了,还怕尸体是不是全的么?倒是你们不要做这些无用功,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卿明终于不再沉默:“你被过继给李家后,日子并不好过。你要顶替已故的李家公子活着,从来做不得真正的自己。后来当你终于掌握了李氏的权利,便开始找寻自己的来处。你查出亲身母亲也许还活着,活在震番城内,所以,在孟远川屠城的时候,你才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去救助震番城内百姓。” 李竺死死盯着李卿明,双眼已有了斑驳血丝。 卿明为他悲伤了一刻:“你救助百姓,也是为了救助母亲,救助幼时孤单的自己。可惜,那样一个善举,最后却成为你罪恶的开端。” 李竺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卿明上前一步,从袖子里取出一星香沫,低声道:“配合我们的问话。我承诺绝不公开你的身世,这样,那个苦命的女子才能活下去。” “现在,告诉我,蔡晟和王晋的事情吧。” 第85章 西林春12:金都命案 一丝甜腻的香气在牢房内散开。 李竺深吸一口后,笑容渐渐败落,他盯着卿明,似乎在考量卿明的条件。 半晌后,他认命仰天大笑了一阵,继而幽幽开口,真相如水倾倒出来:“蔡晟精于账目,通过清查税务很快追到了私矿的事情,不过那时他倒没有怀疑到我的头上,更倾向于去查李符。可是他的算盘珠子太厉害,他再查下去,我必然兜不住了。好在他的人手和时间都有限,不得不带着半本账目回京去。” “为什么不在西北就动手?” “钦差不能死在西北,否则上面若是派来了张秋梧一类的人,倒更棘手。死在金都,死在孟家的手底下,暂时不会闹出大动静。” “那王晋呢?” “王晋早就察觉到西北兵败有问题,这次他来西北和孟远川见面后日夜不离,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后来他们终于对外发布了白石坡一战的行军计划,诱骗我卖了大量的军机情报给北齐。事后我反应过来,可王晋已经快要到达京师。不知王晋下一步还有什么计划,或者他会带什么消息去给皇帝,我干脆挑拨人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嘉世又问:“西林王何在?” 李竺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云二丰那老东西,在西临春影响颇深。或许他早已看破我的野心,故而自打西林王进入定西郡起,他就亲自保护西林王,并授以易容等术以护佑其身。后来我用天机控制了他,西临春不得已分裂成两派。其中有一派,死心塌地跟随他和西林王。在二丰落网后,他们第一时间护送西林王离开了定西郡,从此我没了他的消息。说来可笑,到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笑:“西林王手里的西临春人数虽然少,但都是二丰的心腹精英。你们若是不把他抓回来,西北大地上就好比埋着一颗大雷。” 李卿明蹙眉发问另一个问题:“哼——想必制造天机之毒的白铂,也是你的人吧?” 嘉世转头看了一眼李卿明,眼中满是震惊。 李竺脸上挂着一种无所谓:“这还用想吗?白铂就是我的人。正是因为有我的西临春护佑,他才能从齐国顺利逃到北凉啊。不然,以他的本事,只能一辈子在齐国当狗。” 说到这里,他又恨恨不已:“那云二丰,鬼迷了心窍,胆大包天看上了王妃!为了王妃,他带兵杀穿了北凉封锁线,活捉了白铂,导致天机从此消失。天机之事,是导致西临春分裂的直接原因。否则,凭着天机这种好东西,我的愿望会更快实现!——所以,我立即就让他尝到了天机的痛苦。” 原来不是楼氏突破了北凉防线,而是云二丰——怪不得,卿明那时就很疑惑,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不大可能远赴北凉杀人。现在倒是说通了,作为西临春的另一个主人,云二丰才有这个实力。 “白铂虽是我的人,但并不受我号令,只愿意与我做交易。孟远川中毒,就是我亲自监督实施。孟远川神秘痊愈后,阴西侯就疯了,齐国那边,探不到任何的消息。而参与此事的褚青莲、于筝抵死不肯透露个中秘密。白铂死后,二丰因为没有解药,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杂学无数,在地下城种出了红烟,自己续上了命。但是红烟的毒性太强,近几年,二丰的身体已显露油尽灯枯的势头。我绑架皇三子,就是冒险让褚青莲的儿子尽快解毒。” 卿明面无表情,又来问:“你绑架的云氏一家,包括云二丰,现在哪里?” 仿佛卿明问了个很有趣的问题一般,李竺笑了:“我一直严密监视着西林大院。是你们一步步的探查,让我终于注意到了楼氏,那时候才反应过来,月离王后逃到南楚不是个传言。那日也是凑巧,我本来是去抓楼氏,不想无意间发现了将军府和楼氏之间的关系,倒是叫我白得了几个人质。” “也恰恰是这时候,我忽然想通了——我并不需要去解开云二丰的毒,我只要杀了孟远川或是皇长子即可——这样西北就易主了,无论下一个大元帅是谁,他都无法比拟孟远川在西北的影响。那么,楼氏怎样解开孟远川的天机之毒就不再不重要。重要的是,楼氏是阴西侯的妻子,只要以她的身份去刺杀皇长子,挑起两国争端,西北不宁,西临春才有生长的空间。” “所以,你杀了他们。”卿明垂着眼睛,说了一句没有情绪的话。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李竺盯着李卿明,似乎在思索什么。 犹豫了一阵,他哈哈一笑,说:“三爷,我准备卖你个面子。只是不知你记不记我这份情。” 嘉世脸上的厌恶已明显可见:“叛国之贼,阶下之囚,你拿什么卖面子?” 李竺的嘴角扯了扯:“就和我当初救助震番的百姓一样,三爷也许也有想护佑的人。既然你我都有这份心,何不看在这份仁慈之心上,收下我的情义呢?” 李卿明盯着他,眼底的死湖泛起一丝微光:“假如你当初救人之心纯澈,那我的诺言也必如山。” “哈。”李竺笑了,“当初我应该把鸳鸯迷下得更重。” “云氏一族在哪里?”李卿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死了。”李竺似乎松了口气一般,语气不似之前那样沉重,“楼氏没有完成任务,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尸体呢?”李嘉世迅速跟上。 “我输了,我也累了。”李竺挑衅似的看着李嘉世,“死了的人,我管他们尸体在哪里?孟远川屠城的时候,宫中怎么不闻不问呢?震番数万人百姓的尸骨引起你们注意了吗?——哼,少来做正义判官了。” 至此,西临春一案基本已结束,无论再怎么询问,李竺都不肯再开口。 嘉世有些疑惑:“卿明,你所说的那个让李竺开口的‘苦命’的女人,指的是他的母亲吗?你找到了他的母亲吗?” 卿明扶着嘉世缓缓往地牢外面走:“我被关押到凉都的地下城时,中了一种叫做鸳鸯迷的迷香。这种迷香的成分我闻出来一两种,后来请人去查,发现这是青楼所常用。后来,我单独审问了黄芳,才知道西临春的一个重要的联系渠道,就是通过本地的青楼。” 李嘉世还是不明白:“所以呢?” 卿明道:“李竺疯狂地从震番救出了那么多人,是因为他查到自己的母亲是震番人。可惜据黄芳讲,他最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黄芳之所以效忠李竺,也是因为他们全家都是被李竺在震番之难中所救。黄芳从小就被李竺安排在孟远川身边,他的母亲也忠心耿耿供李竺驱使。黄芳的母亲,就是定西某青楼的老鸨子,他们这群人用鸳鸯迷蛊惑将士与官员,来捕获他们想要的信息。” “所以孟远川之前一再战败,是因为军中人在青楼吐露了大量的秘密。”李嘉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的,大哥。”卿明说,“仙灵将军曾也说过,定西郡战备之城,随军夫人多得数不清。其实他算是说得比较文雅,没有提到这里暗娼明妓的问题。李竺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但他私下却有位红粉佳人供养在黄芳的母亲那里。也许因为这女子是贱籍,所以他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哪怕她已经为他诞育一子。” 李嘉世算是明白了:“李竺一辈子都把自己困在幼时不幸中,终究是走了绝路。他必不想让我们公开那女人和孩子的身份,以免牵连他们。” 卿明点点头:“孩子毕竟无辜,我又承诺在先。不知大哥的意思是......” 嘉世站在天牢门口,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只凭你去办吧,我只当没听过你说这些。” 第86章 西北疑云:马蔺军1 从天牢出来,云似铅色,好似要下雪。 嘉世想到楼氏,又叹气:“其实算来,楼氏也是无辜。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二人在廊下徘徊了一阵,阴云低压,不一时就下起雪来。褚逢春的小徒弟善德急匆匆跑来禀报:“殿下,楼珩醒了!” “醒了?”嘉世蹙着的眉眼很快展开,“一切都好?” “都好。”善德说,“师傅请了宋掌事来照顾楼护卫。” 嘉世看着阿珩的屋子,脚尖转来转去总不肯有个明确的方向,展露出犹豫踌躇的情绪。卿明看出嘉世的意思:大哥想去看看阿珩,可不好直接去。 卿明很快为大哥解围:“大哥,楼珩毕竟也是大义之氏,我们应该去看看她。” 嘉世欣然应允。 走到半路,院内雪欺红梅,分外娇俏。嘉世亲自跑到雪中,兴兴头头摘了一支,笑吟吟道:“既是去看望病人,不好空着手。我看这红梅很衬她。”他又自言自语,“不知她喜不喜欢。” 天之骄子,贵胄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长子,担心自己折来的红梅会不会被人喜欢。大哥一言一行,总是瞒不过卿明。卿明几乎可以确定,大哥对楼珩有意。 卿明落花有情在先,大哥巫山神女在后。可在大哥这里,没有先来后到,只有长幼尊卑。 卿明只觉得分外心酸,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垂眼奉承:“大哥想得极周到,楼珩不是俗人,这红梅英姿衬佳人,她必然喜欢。” 恰是这时,褚逢春捧着一个托盘走出来,瞧见这红梅,眼前一亮:“殿下怎知我想折一支来插瓶?——只是元帅府内我不敢轻举妄动,殿下既然折了来,我就收下啦!”他顺手过来接,嘉世却避过他,问:“楼珩醒来了吗?” 褚逢春噘着嘴:“我是谁?一个小小的骨伤还治不好吗?已经醒——” 嘉世听了极欢喜,高高兴兴准备推门而入,褚逢春一把拦住嘉世:“亏您还是识大礼的皇子呢。人家是女孩子,您不打招呼就进去呀?——再说,我还没说完呢——人是醒了,但一醒来就不安分。我怕她伤口崩开,换了止疼药,现在又睡过去了。” 不仅是卿明,连褚逢春都看出了嘉世的不同寻常,抿着嘴取笑他。 嘉世哦哦两声,立即整改自己的错误,只得整理衣裳,敲了两声门,问宋掌事:“岚烟,楼珩伤情如何了?” 屋子里传出宋岚烟的声音:“殿下可是想进来探望?” 嘉世没想到岚烟问得这么直白,一下倒是没想好说辞。还是卿明机灵:“楼珩于公有护驾之功,于私有救命之恩,大哥自然得亲自探望以示诚意。” 过了一阵,宋岚烟款款打开门,低头道:“楼姑娘又睡着了,褚太医说她不宜劳神。殿下何不过两日再来?” 嘉世的梅花耷拉了一下。 卿明抬眼看了嘉世一眼,果然嘉世脸色晴转多云,炯炯双目也暗沉不少。 卿明心里想:哈哈,大哥一辈子都没被别人拒绝过,都是别人上赶着去看他。这回好,吃了瘪,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发作,我倒得暗暗乐一下。 褚逢春瞪着眼睛左看右看,开口把自己摘清楚:“殿下,我可没说不让你进去看啊。你可不能怪在我身上。” 宋岚烟没有反驳,但她站在门中间,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很明显,这是逐客令。 嘉世闷了一阵,只得把红梅递过去:“插在屋子里,看个新鲜吧。”说完满脸不乐往回走,一路走得极快。 卿明了解嘉世,知道他想独自回房去生气,所以干脆停下脚步任他去。看大哥的背影气呼呼像个河豚,他倒是笑了。 正看着,孟兴走过来:“三爷,可见褚太医?” 卿明点头:“在照顾楼珩。” 孟兴抱拳:“郭大人想请褚太医下午一同会诊,所以派我去请。” 卿明点头,紧着让开路。只是才要走,他又想起来什么,问孟兴:“孟将军,我有点事请教,不知可有时间?” 孟兴点头:“我倒也没有别的事,若三爷问得不多,现在就可以。” 卿明道:“我是想问一些关于马蔺军的事情。” “马蔺军?”孟兴不解,“三爷要问什么?” 卿明道:“一切。他们怎么来的,后来又是怎么被安排的。” 孟兴斜着眼睛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我所知道的不多,因那时我也确实小,但是我敢保证我所说的都是实情。” “三爷也许知道,马蔺军不是什么正规番名,只是把效忠西林王的人归拢在一处,取了这个名字。这其中,有些是他的亲兵,有些是他的幕僚,自然,其中也有手握实权的将领。可是您想,先皇赐给他的那只军队,杂七杂八不到一万人,守城都还不够,能起什么大风浪。西林王封王后,兵权被解除,自然那些人从哪来就到哪去。发来西北的那群所谓的马蔺军,其实大部分都是从开州过来的骑兵。他们谈不上什么对西林王效忠,他们效忠的是国家。” 卿明点点头:“可恨有人在京中那样造谣。” 孟兴道:“京中的事,我们大概听说了些,但元帅认为都是无稽之谈,一笑而过罢了,从不放在心上。” 卿明又问:“明和五年,一支工建军被风沙掩埋,你可听过?” 孟兴道:“不瞒您说,四五年前,一场风过,吹出来了近百具尸体。沙漠干燥,那些人都成了干尸。元帅下令叫人把他们都挖出来,一一掩埋。剩下四百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出来。” “多有谣言说是元帅坑害了马蔺军。” 孟兴觉得好笑:“我们久征沙场,每个士兵都是过命的兄弟。若孟元帅真坑害了那么多的士兵,他怎么能稳住军心,怎么在西北立足?造谣的那些人,也许都是曾经押宝在西林王身上的人。陛下登基后,他们不服气,是有预谋的中伤元帅。” 卿明叹一口气:“他们确实死得悲壮。只是那时候,元帅为什么会命人去开凿沙漠呢?” “是兵部王大人建议的。”孟兴很自然就接上。 第87章 西北疑云:马蔺军2 “王晋?你说王晋建议的?”卿明有些惊讶,“派人去挖开沙漠?” 孟兴摇头道:“不是去‘开凿’沙漠,而是去‘勘探’沙漠。当时南楚内忧外患,——大军在瘟疫后兵力损伤很严重,且西临春上蹿下跳,到处煽风点火。王大人和元帅决定要从消失的月离那边突进北齐——您知道,北齐其实一直不太看重月离那块地方,所以防守并不严密。您或许认为,被风沙不慎掩埋的那只军队是马蔺军?但其实,那是九思营。” “九思营?”卿明有些震惊,那居然是孟远川亲自操持的九思营! 孟兴点头:“元帅启动九思营遴选精锐不被朝中所知,就是害怕内奸作祟。但终究却也被他们捅出去,成了他们攻击元帅的一个重要锚点。九思营的作用有多大,经过这几天,您应该就清楚了。那一批被埋在沙漠中的人,其实是孟元帅最信任的心腹,是他精挑细选的一批突破月离的精锐。孟元帅一一向朝廷报丧,就怕他们死后无名。不曾想,倒被曲解成那样——可见人心之坏。” 卿明这才算是想通了。 王昌杀王晋,完全是受奸人挑唆。王徵也许是被选入九思营为国效力,所以才不方便回家书。可怜王晋一生为国,差点被这些奸人坏了一世英名。 孟兴又说:“王大人的命案,其实我们也有所耳闻。” “哼。”卿明紧接着冷笑了一句,“哪里是有所耳闻,想必我们的一举一动,你们都如在眼前吧?——高瞻就是你们的耳目!” 孟兴一笑,掩过这个话题:“其实王大人大可以和王昌讲清楚王徵的问题,但是他怕牵扯出九思营,所以还是选择隐瞒。不曾想,他却为此丢了性命。” 卿明问:“那百具尸体中,有王徵吗?” 孟兴摇摇头:“风化的厉害,有些辨认不清。但已经报丧的那一批应该没有王徵,前面我说过,凡是认出来的,元帅都一一上报了。” 卿明叹气:“所以,王晋之所以很快上当,是因为怀抱万分之一的幸运——王徵还活着。” 孟兴叹气:“是啊。王大人对王昌很好,又是荐官,又是奉养,一腔慈悲心肠,却被王昌当做赎罪。可见,人也不能太好。若王大人对王昌视而不见,也许就不会有这桩惨案。” 卿明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孟兴又笑一声:“三爷,说到这里,我还得多嘴一句。你可不能记恨上高瞻。” “呵。”卿明瞥了孟兴一眼,“记恨什么,他到底也是为了大哥,为了大局。” 孟兴道:“其实你入伍的时候,高瞻就已经通报过我们。所以您的功夫那么差,我们都得过且过地让您过关。楼珩那样的天才童子,一直和您待在一起,您这么聪明,该感受到才对。” 卿明斜着眼睛,没说话。 他那样机灵,这一点他倒真没感受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功夫还算不错呢! 孟兴又说:“我们一直派人保护您,到您从王家堡跑出来,上了龙泉山,又被抓到地下城。” “等等!”卿明打断孟兴,“也就是说,你们知道地下城在哪里?” “也是您被抓进去,才切实知道的。但不知那里是什么作用,只知道一个地址。”孟兴一脸无辜,“元帅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们没有第一时间救您。元帅也知道您必然要再回去,所以他顺水推舟,把你们都支到凉都去,还留下云自成和楼珩注意黄芳的动静——毕竟那时候,元帅决心以自己为诱饵去钓李竺,所以凉都比定西郡要安全得多。只是不曾想您那么聪明,居然在最后关头赶到了元帅府。” “老狐狸。”卿明暗暗骂了一声,又向孟兴说,“他这样运筹帷幄,该长命百岁,该活到一直揪出西林王来为止——白让我和大哥吃了这么多苦。” 说到这里,孟兴眼眶红了:“我不得不说实话,从去年起,元帅的身子就不行了。郭大人说,元帅熬不到今年过年。大家都知道,西林王的事,楼珩是最好的突破口。可是元帅宠爱楼珩尤甚,连问都不肯多问一句。” 说到这里,卿明连连摆手:“哎呀!我耽误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倒是忘了你还紧着要找褚太医呢。小孟将军,先办正事吧!” 孟兴也自觉说多,告了一声:“我失言了。”就紧着去找褚逢春。 其实卿明并不将西林王作为一种威胁。 阿珩对师傅的依赖,以及元帅对阿珩的过分信任,其实都证明西林王绝非李竺那等贪心之辈。最起码,精明如孟远川,并不觉得西林王是什么巨大的隐患。 现在最要紧的是,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回去宫中怎么交代? ——月离王后楼氏,是刺杀皇长子的罪犯,也是北齐阴西侯的夫人。 ——西林王到底也不知所踪,手里还有一个不知规模的半个西临春,这就好比一个雷埋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 桩桩件件,没有一件事好掩盖的,如果如实禀报,阿珩的命绝对保不住。 卿明在屋檐下一口一口地哈气,用气柱去吹开雪花,吹开脑中的疑云,吹开心中的烦恼。他盘算着怎样编制一套谎言去瞒过宫中,所以院子里的花、草、树、石都变化成他的棋子。 但不管怎么谋划,都有破绽。 不管怎么谋划,阿珩都跑不掉。 卿明一路绕回去,想再见一见楼氏。正走着,遇上善德又跑过来,急急说道:“殿下,出人命了。” “什么?谁?”卿明从混乱思绪中醒过神来,只怕是阿珩。 善德扶着手中的药箱:“白虎卫说前几天抓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楼护卫的母亲自尽了!师傅去元帅那里还没来,我只得先过去看过。” “什么?!”卿明不可置信,“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看护,怎么可能有自尽的机会?” 善德道:“初步检验是服了毒。昭亲王听闻消息,也赶过去了。眼下我要尽快去找师傅!”说罢,行了个礼,急匆匆去找褚逢春。 卿明急忙奔到囚牢一看,楼氏确是服毒自杀无误。且善德从她的发带中找到了部分毒药,看来她早有准备。 “刚听说阿珩醒来,她就服毒,这不该是个巧合。”李嘉世面色凝重,“有人告诉了她。” “可是白虎卫绝不会懈怠放松,这段时间没有人来。”孟兴为白虎卫保证。 “饭菜呢?”卿明问。 一卫士道:“普通的炊饼米粥,都是当我们面吃下,绝无问题。” “炊饼,炊饼。”卿明扶着额头,“炊饼。” 第88章 西北疑云:云氏踪迹1 明和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楼珩从昏睡中醒来,褚逢春的一张大脸凑在眼前,吓得楼珩惊坐起,两个人的额头撞在一起,发出沉闷一声。 褚逢春捂着头,原地跳了好几圈,问:“才醒就这么大的力气!你肩膀上那样重的伤,难道不疼吗?” 楼珩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痛意如雷击,从右臂直蔓延到心口去。但她只管咬着牙道:“还好。感谢褚先生为我治伤。先生,我有要紧事要出去。” 站在一旁的宋岚烟上前来为楼珩披上一件衣裳,压着她道:“什么事比小命还重要呢?——或者你要找什么人,叫他来不就好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要找皇长子。”楼珩问,“天誉——不,卿明呢?”。 褚逢春撇嘴:“哟,这可不得了,这俩人可不好叫啊,得去请。” 宋岚烟轻轻揽着楼珩的肩膀,教她道:“皇长子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又是昭亲王,身份尊贵无比。他来了,你可别急,到底要注意些礼仪。” 褚逢春做了跑腿人,不一时就请了嘉世带着卿明来。 楼珩待开口说什么,却又记着宋岚烟的嘱托,只得在床上勉强行礼:“见过王爷了。” 这一句,说得真是太没诚意。 李嘉世并不在意,躬身问道:“怎么样,身体可有好些?” 楼珩心急:“殿下,我昏睡这些时候,元帅他们还好吗?我阿娘还好吗?” 嘉世与卿明对视一眼,盯着楼珩道:“楼珩,你要节哀。雪姬夫人——你的母亲,已自谢尘间事。” “自谢尘间事?”阿珩轻轻重复了一遍,“自谢?你是说——?” 嘉世点点头:“今早,卫士发现她服毒自尽了。” 阿珩的额角传来一阵麻木,继而双眼变得昏暗。母亲的身影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转动,越转越快。阿珩感到喉口一阵腥甜,继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嘴角颤动不已,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不会哭,所以自己把自己逼伤了。 宋岚烟扶着阿珩的肩膀,语气有些责备:“你们不该说得这样着急。她这么重的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刺激!” 阿珩从床上挣扎爬下来。一双眼嵌在雪白的脸上,如雪地里一双红杏子:“带我...带我去见她。阿娘!阿娘...” 嘉世扶着阿珩:“你阿娘的尸身我们已经好好收敛,等你好了,去见不迟。斯人已去,你该坚强起来。” 阿珩瞧着他:“我要见她。带我去见她。”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李嘉世的袖子,因过于用力,右肩已隐隐渗出血迹,艳过那瓶中的红梅。 嘉世一把抱起阿珩:“好。你要去,我带你去就是。” 宋岚烟拦在前面:“殿下,您此去,不是要她的命吗?还是让褚太医开一副药...” 嘉世道:“那更不好。她要去,就去。褚太医,带着药箱,随我走一遭。”岚烟无法,只得替阿珩轻轻盖上一件锦被防风。 楼氏的尸身存放在元帅府的观音堂,前后数十名卫士日夜轮守。阿珩从雪地里爬过去,一路爬到楼氏的尸体上,颤巍巍抚摸着母亲的腿骨。随后她扯掉那覆盖尸体的白布,看到母亲青紫的脸庞映着烛光格外凄凉。 “阿娘。”阿珩扶着床站起来,去摸母亲的脸颊和嘴唇,可惜她的母亲一点回应也没有。 嘉世屏退了卫士,扶着阿珩缓缓劝慰:“雪姬夫人说,她最放心不下你,希望你未来身无重担,一生自由。只可惜,我当时没能听出她话里自弃的意思,是我粗心。” 阿珩凄然一笑,如疯如魔:“是我害了她。我本该告诉她的,那时候我本该全部告诉她。”她仰头喊了一声苍天:“你怎能让我昏睡?你该让我清醒着啊!”话未说完,气绝难续,昏死在母亲脚边。 一个昼夜,阿珩不眠不休,像个瓷瓶一样坐在屋内一动不动。她的双眼更红,红得好似随时都要裂开来。 褚逢春前来告急:“楼珩的伤口已撕裂,又不肯再让我看,这样下去,早晚保不住小命。” 明山来出主意:“实在不行,弄晕她,好歹先保住命。” 褚逢春道:“你不是没见识过她,疯起来按不住。现在连宋掌事都不让近身。嗳,说到底,这毕竟还是心病。” 嘉世握着拳头:“你得想办法,楼珩不能出事。”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卿明道:“大哥,可否我去试一试?” 嘉世望着他:“难道你有办法?” 卿明摇头:“没有办法,但我知道她的心结,或许可以说通。” 嘉世别无他法,只得点头同意。 是夜,卿明端着一支蜡烛来到楼珩房间,端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说话。 楼珩不点灯,房间里连月光都渗不进来。她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瘫坐在椅子上,秀发不挽,任它们散落在毛领中,宛如水墨散开。在后边素色屏风衬托下,她好像一只白色的落魄凤凰。 过了好一会,卿明淡淡发问:“西林王没有话让你带给我吗?” 楼珩不回应。 烛火在空气中炸了一下,卿明轻声打开了话题:“在拈花寺的长生殿里,楼氏打造的并蒂莲灯座底部,刻着‘白珩’与‘李忘忧’两个名字。白,是月离王室的白。李,是西林王李符的李。” 楼珩依然不说话。 卿明接着说:“西林王妃去世时,西林王不在其身侧。当他回来再看王妃的尸体时,发现胎儿被剖离了母体。王妃所产下的胎儿天生带毒。楼氏双胎不稳,其中有一个婴儿,可能生下来没多久就濒临死亡。” “为了能让王妃的孩子活下去,你母亲牺牲了自己的孩子以命换命,所以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作为月离王室之后,可以不用食红烟,而你的哥哥却终身需要——他其实是天机之毒的携带者、西林王的孩子。” “拈花寺外的算命先生也见过你的哥哥,点出你的画像和你哥哥有三分不同,因你们不是双胞胎。你的哥哥李忘忧是西林王之后,所以,西林王断不会不管他。将军府报了失火之后,失踪人口中含宝盛的女儿云铮。若非云二丰特别授意,西林王也许并不会对一个管家妈妈上心。所以,云氏一族根本没死,西林王从李竺的手里截获了他们,并隐藏起来。” 楼珩终于转头过来望着他,黑眸中没有一丝光亮。 第89章 西北疑云:云氏踪迹2 卿明的声音更加轻:“你也许不了解,云二丰先生私自盗卖玉矿、勾结皇亲甚至有聚众造反的嫌疑,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云三丰将军隐匿阴西侯后代,知情不报,也够判九族。云家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案子。只有借着楼氏的嘴,说他们被李竺杀了,那才是保护他们的最好手段。” 李竺要卖的面子,就是这件事——他承认自己杀了云氏一家,千刀万剐不会少一刀或者多一刀,但却实实在在替卿明保护了无辜的云三丰一家。 卿明站起身来,把蜡烛靠近阿珩,让她看见更多光明:“你的母亲,是齐国阴西侯的夫人,她若不死,一旦身份被揭发,那么她刺杀皇长子这件事,就会变成两国祸事,甚至毁了孟元帅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和平之约——这也就是李竺为什么一定要要挟你母亲的原因。” 卿明又道:“你母亲用她一己之身,换来了整个西北的和平。我已拟好了奏章,将眼下局面用心粉饰太平。在昭亲王的影响下,陛下不会再追究西北的事情。阿珩,你的母亲,一生都在做迫不得已的选择,她太累了,需要休息。而这一次,她卸下负担,实实在在解脱了。” 楼珩望着卿明被烛火照明的半张脸,一行血泪滴落在手上,说出了两天来的第一句话:“她走得好急,都不再来看看我。” 卿明伸出手去,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柔软得好似云飘过来: “她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心是一口满溢的井,透过眼睛汩汩往外流出悲伤孤独的水。 阿珩泣不成声,那眼泪越是用手去擦,就越是多。 卿明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把鹅毛大氅脱下来,盖在她的肩上,沉默站在一旁,用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头顶。 小时候母亲这样哄睡他。他想这也许会有用。 ——这很有用。 阿珩哭累了,没能抵得住褚太医的特效药,不知什么时候已挂着泪珠睡着了。 卿明的手不敢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她就醒了。他喜欢看她睡着的时候,在军营也好,在这里也好。也许在梦里她不用想太多,所以看上去更柔和。 看着看着,他忽然记起因鸳鸯迷而做的那些梦。梦中的人比花娇,如玉如水。再垂眼一看怀中的人,比梦中更令人心动。 摸抚着阿珩的头发,此刻卿明觉得自己更像是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阿珩恍惚着醒来,好像做了一场梦,但却记不得梦见了什么。眼前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到底,但卿明动也没动,一直站在身旁。阿珩这才发现,她是靠在卿明怀里睡了这些时辰。 “我睡着了——你该叫醒我。”阿珩囫囵擦了擦脸,站起身来让座,“你也是,罚站似的站了这么久,有凳子也不坐。” 卿明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和麻木的腿脚,脸上一阵潮热。唯恐阿珩看出他的不寻常,他急着要出门去:“已经很晚了,我不该留在这里这么久。”一边说,一边瘸着拐着,扶着桌子往外走。 “哎——”阿珩把衣裳递给他,“外面很冷。” “哦。”卿明远远接过来,腿脚麻木好似已经不存在似的。 “天誉——不,卿明。”阿珩走过来拉住了他。 “嗯?”卿明仍然低着头。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他假装在穿大氅——正面也不对,反面也不对,那大氅好像从来没有正反面。 “我还是叫你三爷吧,我听褚先生是这样叫你的。”阿珩转身回去,拿出一只盒子里,里头躺着一只血色的镖:“三爷,师傅让我告诉你,他死在了西临春和元帅府的混战中。” 那镖是高瞻的,都知他向来无虚发。她既然敢用高瞻的镖,那么孟元帅一定也首肯了。 卿明的大氅终于穿好,他犹疑着接过来,为难开口:“可是尸身...” 阿珩道:“早些年,师傅入京为先皇奔丧,被孟家的人打断了腿。他是个瘸子,很好认。” 卿明的为难并没有消散,只是将镖盒拿在手里掂量着,没有说话。 阿珩说:“你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快开口。我拿生命向你保证,师傅不是坏人。” 卿明“嗯”了一声,转头去了。 雪消了一日,寒冷更甚,但好在天气,万里无云,晴光大好,连带着人也神清气爽,心情畅快。 孟远川大败齐国,并破获李竺西临春谋反一案终有定论,定西郡终于迎来了和平景象。嘉世按照卿明的底稿上报了奏章,一心一意等着宫中的圣令。 下午时分,嘉世微服从州里回元帅府,隔着车马帘子,看见街市上有个小摊儿在卖糖葫芦,十分诱人。他叫停车马,吩咐外头的孟明山:“停车。仙灵将军,买一个糖葫芦给我。” “殿下说什么?”孟明山没听清,探着头又来问。他只是没想到皇长子为什么忽然嘴这么馋。 “那边那个糖葫芦,去给我买一个。”李嘉世又重复了一遍。 孟明山只好下马去买。可惜他摸遍全身一个碎钱儿没有,荷包里只有半锭银约莫四五两。明山四处张望,到处也没有银店,只得将半锭银子拿出,去和小贩讲: “给我一串糖葫芦。” 卖糖的小贩道:“大爷,这钱太大,找不开。” 孟明山道:“能买多少就给我多少。”——皇长子非要要吃糖葫芦,总不见得空手回去。 小贩道:“把我摊儿都给您,银子也找不开。” 孟明山丢下银子,只得认倒霉:“那就都给我吧。”——分给兄弟们也好,总不算亏太多。 李嘉世看着远山抱着一怀的糖葫芦,生气他不懂俭省:“我让你买一个。” “找不开钱,我也没办法。”明山回。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既然要买,自然也分给宋掌事褚太医他们尝一尝。再说,您老人家非要买,我又没零钱,那我也不能太亏吧。”远山背过身去嘟囔一句。 扛着糖葫芦回了府中,惊得宋岚烟先开口:“啊呀,孟将军,要改行去卖糖葫芦了吗?” 李嘉世问道:“楼珩呢?” 宋岚烟笑道:“这几天乖巧,恢复得还算不错。今日嚷嚷着身上黏糊,所以烧了水去沐浴。” 李嘉世道:“伤还没有好,怎么能洗澡?要是再病了呢?你们该劝着她。” 宋岚烟笑道:“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她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不过殿下放心,褚太医给了药浴的方子,且叮嘱伤口并不沾水,应该无碍。” 话正说着,楼珩用纱布兜着胳膊,远远向着宋岚烟走来。 孟明山忽然明白李嘉世为什么要买一根糖葫芦了。 第90章 谁都会有一些难以忘怀的少年时代 寻常见楼珩总是男子装束,今日沐浴之后,宋岚烟为她备下的是女子常服。 浅云月白,都是淡雅肃静的颜色,穿在楼珩身上,不觉寡淡反而突出她的眉眼如墨染,脸颊似桃花。她束发仍旧不变,大概是懒得梳,只是簪上一朵细细的小白花,因她在孝期。 若说宋岚烟是山间袅袅而起的云雾,言笑轻柔;那楼珩就是山涧里的一股清泉,叮咚清脆,纯澈至极。 楼珩来至眼前,也不知道先向皇长子诸人行礼,只对宋岚烟笑一笑。转眼望着孟明山怀里的糖葫芦,楼珩问:“仙灵将军,不做将军,来卖糖葫芦吗?” 楼珩不会开玩笑,她挺认真,倒把李嘉世惹笑了。 李嘉世来接阿珩的话,不叫她觉得拘束,便也向着明山笑道:“孟老板,一串要卖几个钱啊?” 孟明山道:“五两银子买了这三十来根,一根算下来倒要一钱多呢。殿下要吃,也得先付钱。”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出来问嘉世要钱。 李嘉世瞅着他,从袖子里掏了一阵,只掏出一个空空的拳头来放在孟将军的手上,腆着脸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钱。” 皇子身上哪有铜臭味。 大约是楼珩在这里,孟明山也开起皇长子的玩笑:“殿下,没有钱,你去借也好呀,不好空口吃白食的。” 李嘉世眯着眼睛:“我贵为皇长子,你叫我开口去问别人借钱?天家颜面何存?” 孟明山将糖葫芦放在身后,道:“贵为皇长子,更没有白吃人的道理。” 李嘉世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来问宋岚烟道:“大管家,给点钱花花。” 宋岚烟也来凑热闹,不肯拿出钱来,端出一副管家婆的样子:“殿下,您忘啦?詹事老爷年底要清库,银子出不来。这一路上花销也不少,带来的钱几乎都用尽了。现在您库里还有几只皇上赏赐的金元宝。只是这金元宝不好绞开,一个重五两。您要的话,我去领一个?” 李嘉世瞪着眼睛:“瞎闹,哪里的糖葫芦用金子买!” 宋岚烟道:“再不然,您还是四处借一点。” 李嘉世道:“我现问你借——你身上,一二钱总是有的吧?” 宋岚烟轻吭了一声,伸出五个手指,道:“五分利息,按天算。” 李嘉世瞪着眼睛:“我平时不少亏待你们几个,怎得我借点钱,你们都吝啬成这样子。” 孟明山嘟囔了一声儿,大家都没听清,李嘉世不满:“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嘛!” 宋岚烟替孟明山说话:“自打您到了定西,吃喝住行,处处要钱。这几个月来,您倒是慷慨,见人就发钱,都是随要随给。从京城带来的银子,跟不上您花钱的速度。” 几个人正在互相取笑,卿明远远走来,也上前凑热闹。听了大哥没钱,他从袖子里挖出几个钱来:“我倒是有些零碎钱,大哥,给你用。” 嘉世喜不自胜,指着宋岚烟和孟明山道:“还是亲兄弟靠谱。你两个等着瞧,总有一天我必报今日之仇。” 孟明山收了钱,方才把糖葫芦分给众人,又叫过兵士来,将剩余的各自分送。宋岚烟又拦下兵士多取了一个,因她记起:“褚太医这几天十分辛苦,和郭大人两个为了元帅的病,早熬人,晚点灯,还抽空照顾楼姑娘,我替他多拿一个才好。” 嘉世问:“元帅的情况如何呢?” 岚烟微微摇头:“褚太医说,元帅已是油尽灯枯之势,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们现在的努力,不过是保住元帅的精气,以等来陛下的明诏。”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沉默。 嘉世的糖葫芦咽下去:“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今日就会到达宫中,我相信,陛下会认可我的建议。” 卿明低头不语。 阐明西北疑云后,嘉世在奏章中非要加上对孟元帅的王位请封,提请陛下封孟元帅为异姓王。 ——那时大家都知道,陛下迟迟不肯立嘉世为储的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孟家势大。嘉世要给自己亲舅舅请封,其实有些不妥。 但这不是卿明能置喙的问题,所以他只能由着嘉世去写。他在意的问题是,陛下会不会看透奏章下面的实情,会不会同意这封奏章,从而将阿珩从这一切波谲迷云中抽离出来。 虽然郭紫和褚逢春对孟远川的情况表示不乐观,但大家都看出来孟远川的精神还算不错。今日天气好,他尚还坐在廊下,一面赏梅,一面和楼珩说笑:“往日你总是木头人一样,今日带着这个护兜,反倒显得活泼。” 楼珩说:“平日您总皱着眉头,这几天不皱了,才发现您两条眉毛长得挺开,像不认识似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一个不像受了伤的,另一个不像快要死的。 孟兴端来药:“元帅,到喝药的时间了。”又瞥了一眼楼珩,“你也到喝药的时间了。” 楼珩撇嘴:“小孟将军比郭大人还严格,简直神传了郭大人的脾气。” 孟兴道:“我从前以为你是个哑巴,现在看来并不是,你话多得很。” 看着孟远川喝过药,孟兴去了。孟远川咂嘴笑道:“楼珩,你的身子可还行?我从未见过你舞长剑,你舞一曲,我瞧瞧。” 楼珩道:“我半个身子不好动,但招式却还记得,若是舞得不好看,您别见怪。”说罢,抽出了孟远川的长剑,在如雾如海的梅花林中起势。 矫如骖龙,利如雷霆,君子行止,风姿无双。 在禅香袅袅中,孟远川的神思逐渐有些模糊了。阿珩的身影逐渐和记忆中小师弟的身影重叠,他们都是这般身型流畅,如玉如风。 二十多年前,师傅将自创的“君子行止”剑法传给了小师弟。小师弟拍着他的肩头来炫耀:“大师兄,你可别恼火。你这样的大块头,该去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君子行止这样的飘逸剑法,只适合我这种江湖侠客。” “李符。”少年孟远川拍走师弟的手,没有好脸色:“我做不做得成兵马大元帅还不一定,可你是皇子,你永远做不得江湖侠客。” 年少的光阴一晃而过,师傅也飘然仙去,朝堂前后他们彼此再也没有互称师兄弟,这段关系永远埋藏在尔虞我诈的权利场下。 他屠城清兵的那日,师弟李符单人单骑从开州跑过来,指着鼻子骂他残暴不仁,双方吵了个天翻地覆。师兄弟不欢而散,自此在政见上总是你左我右,你东我西,互不相让。再后来,孟家的胜仗打下了半个天下,也打断了李符的腿。 落魄的李符在西北,宁可守着一个死人小庙过日子,也没有来求他师兄的帮助。 扣押国宝东窗事发,捉拿李符的圣旨到了西北,孟远川光是点兵就花了两个多时辰。后来李符跑了,他又虚张声势去抄家,抄了好几个月。 直到他见到楼珩,一眼就看出她的刀是华旭子师傅赠与两个爱徒的。一瞬间孟远川就放下了几十年恩怨,选择相信这个疯疯癫癫的师弟。 第91章 空白的圣旨能写下多少字 楼珩的剑舞了不长的时间,因为她并没有学会多少——破尘不肯教。 舞剑结束,楼珩近前来,挨着孟远川的脚尖磕了一个头,咕咚有声。她说:“元帅,我师傅多谢您的好意。他说,欠您的来世再还,让我替他向您磕头。” 孟远川哼了一声:“他这是不诚心,若是诚心,他该亲自来谢我。” 楼珩道:“他说,他还有点事没办完。” 孟远川笑着说从前的故事:“当初我与他,同拜了华旭子为师。师傅说我粗苯,也骂他顽皮。他小,又是皇子,凡事都是我掩护他。掩护他学艺,掩护他成长。直到他来西北,西临春作乱,我又掩护他逃跑——呵,他跑得倒是快。他从小就跑得快。” “哪怕天下人都说您与西林王不睦,说是您杀了西林王,您也没分辩。” “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孟远川道,“人的心里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一辈子都不会轻易塌陷。李符那小子,好巧不巧住在那里。” 一切真相埋在他们心中,楼珩不愿多问,只看出他们口齿中一个“信”字。 楼珩想,我也热爱这个字。 一日后,高瞻亲自从宫中取了密信来,问陛下有没有别的话,高瞻只管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让我把盒子带来。” 嘉世非要卿明一起看。 卿明后退两步,紧着说:“大哥这是折杀我也,陛下密信,我怎能同看。” 嘉世拉着他:“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说罢,将密盒打开,呈现眼前的,是一道已经盖了印的空白圣旨。 “我的天。”卿明先低低叫了一声。 嘉世也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嘛!” 卿明冷静下来:“大哥,也许陛下的意思,是让您自行裁决,代天传令。” 嘉世一把盖上盒子:“这万万不行,这不合规矩!圣旨只有陛下可以下。” 卿明低声道:“大哥难道还不懂吗?陛下何等英明,他显然不信我们奏章里的话,但他信您!——只要您做保,他愿意将西北的事掩盖在这道圣旨下。” 嘉世缓缓点头:“可是,我自问没有这个能力,轻重缓急该如何拿捏,我倒有些吃不准。” 卿明道:“刑必当罪,赏必当功。赏罚之间,为大义先。大哥既然已经领会了陛下的意思,难道还没有思路么?” 嘉世背着手走了一阵:“可我奏请陛下封王之事,岂能我一人说了算?百官尚未有论,若我唐突了,岂不是埋下祸根。” 卿明垂着手,话说得非常明白,以至于显得有些无情:“大哥——百官不会再和一个死人较劲——更何况,孟元帅无后。” 是啊,孟远川行将枯木,已无回春之势头。且他身后萧条,无人继承衣钵,这意味着孟远川的影响力就到此为止,这个王爵不过就是个虚荣。 嘉世点点头,草拟了一句:圣仁广运,德被万方;孟公远川,卫我邦家,志虑忠纯,名在当世,功在千秋,可封卫王。此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卿明叫好:“一个‘卫’字,不多不少,不高不低,想来那群人绝无异议了。’ 嘉世道:“接下来,就是论罪了。” 卿明道:“李竺之罪,咱们写得已经很明白,小弟的意思,是不宜再翻起别的波浪。这之中有些从犯,大可交给州里去再审,说不定能挖出些别的什么东西,倒好给继任者添上一笔功绩。这样,此人也会记得您的恩惠。” 嘉世点头:“只好这样。” 兄弟二人正在议论誊抄之事,忽而有人来报,说元帅有请昭亲王。 嘉世匆匆赶来,与孟远川分主宾坐了。上了茶,孟远川笑呵呵问:“听闻高瞻回来了。” 嘉世道:“回来了。” 孟远川点点头,脸上尽是灰败之色:“我戎马一生,功过是非皆无数。我虽不敢在殿下面前居功,但我自信效忠国家一生,称一个忠字没有问题。趁着我的头脑还清楚,不免要拉上我的这点颜面,求殿下安顿一点后事。” 嘉世不忍接话。 孟远川道:“孟兴是我们家老二的独苗,前半生都献给西北,拖到现在连个家都没成。老臣要请殿下念在他父子忠贞不二的份上,拉他一把。” 嘉世道:“那时,召烈侯爵由孟知河将军袭位。他去世后,孟兴还太小,陛下就没有让孟兴袭爵。这次,孟兴平定西北有功劳,我会提请陛下封赏孟兴并袭爵——这也是应当的。届时孟兴将会继承您的志向,在西北的疆土上大展宏图,你可放心后继有人了。” 孟远川连连摇头:“不,不,殿下,我是想请您下诏,让孟兴回京都去,离开西北。”他喘了几口气,“我死了,说一句‘西北易主’,其实也不过分。王晋来时,大荐石多慧将军掌管军权,我非常同意。孟兴还小,他撑不住这样的摊子。殿下知道,孟家人丁不多,孟家比国家更加需要他。我想让他远离杀戮生死,安稳在家娶妻生子。” 几句说完,他已是气喘连连。嘉世急忙上前去,亲自替孟远川捧上茶水。 这事儿,嘉世有些做不得主。封王的请示他好歹和陛下请示过,可四品武将的升迁调动,岂能一人独定?更何况西北初定,抽掉孟家的主力将帅,不免有些着急。 孟远川道:“孟兴无功啊!近一年来的大战,孟兴根本没参与。石将军接管军权后,必定也需要改换主将人员纲制,届时孟兴却难办了。殿下何不卖我一个临终人情,依了我的愿望吧。” “可是——”嘉世实话实说,“我已启奏陛下封您为异姓王,此时再调孟兴回京,有些不妥。” 孟远川道:“我和孟兴都无意于王侯之位,况且我一个死人要这虚荣做什么。若殿下左右为难,我倒是建议以我的王位去换孟兴回京。” 甥舅两个彼此谈了一阵,孟远川总是坚持孟兴回京。嘉世只得说:“我再考虑考虑。” “自然,殿下是需要时间的。可我,还有一事牵挂呢。”孟远川一字一顿,好似每说一个字,就耗费他一点精血。 “您说。”嘉世抱着一种决心,孟元帅就算说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去摘。 “阿珩。” 第92章 爱与血缘没有关系 “阿珩——阿珩没了父母,天地间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我想了许多结局,却总也不知道哪条适合她。我独是求殿下多多爱护她,好歹叫她一生安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郭紫来不及替孟远川顺气,只看见他一口鲜血喷出在地,瞬时身体僵直,昏死过去。 圣旨不能再拖。 孟远川已在弥留之际,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李嘉世,听他床前宣读圣旨。 圣旨赐下,嘉世心软,给出了一王一侯的奖赏,并诏令孟兴回京待职。孟远川闭了眼睛轻轻摇头,似乎并不以此荣耀为喜,眉目间反而忧心忡忡。 孟兴听闻陛下钦令他回京袭爵的事,一脸震惊,显然,他并不知道元帅替他谋划的将来。但他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默默无声。 褚逢春低声问卿明:“为什么要孟兴回京去?猛虎营可是主力军,没了孟兴可怎么得了。”卿明知道也装不知道:“不知。大哥有大哥的安排吧。” 沉寂半晌后,孟兴只是磕了一个头,谢过天恩浩荡,跪接了旨。 孟兴的事已定下来。孟远川四下里瞧着,看见阿珩后,他启声道:“阿珩,过来。” 阿珩上前来跪在孟远川床头,眉目间好似并无悲伤之意,带着微微的释怀。因她知道,孟元帅缠绵病榻太久,病痛使他整夜不能安睡,如今他的心愿已了,安心去了也是一种解脱。 她低声劝慰:“元帅,你从此不必为打仗的事情焦心,你该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后,身体就会好起来,一点也不疼了。” 孟远川嗓子眼里笑了一声:“我去了,你不要四处流浪。我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或许你会喜欢她。我死后,你若路过金都,别忘了替我去孝敬孝敬她,又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阿珩很快回应。 孟兴听了,上前来向孟远川发誓:“元帅放心,从此阿珩就是我妹妹。阿珩回家去,我必不叫人轻慢了阿珩。” 孟远川闭着眼睛轻轻点点头,双眼浑浊无光,似乎是两颗风霜掩埋的灰色石头:“我死后,将我烧了去,骨灰一分为二。一者留在西北,扬于战场上,愿我化作风,时刻抚摸这片土地。另者随灵柩往京都,葬于孟氏祖坟,陪伴父母妻儿。嗐——只可惜,我儿子死得早,没人来替我哭灵了。” “我可以!”阿珩握着孟远川的手,“您若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做您的孩子。” “呵。”孟远川笑了,嗓子里如埋着一地黄沙,“那我也算是身后有人了!” 见嘉世在此,孟兴憋着眼泪,向嘉世磕了头,道:“元帅和阿珩都是赤诚之人,本也是亲如父女的关系。如今阿珩愿意为元帅料理身后事,我们孟家不能委屈了她。可否劳烦昭亲王在此做个主礼人,阿珩当着昭亲王的面,磕三个响头,成全了这段螟蛉好事。他日回京去,也叫孟氏宗祠好认。” 嘉世并不推脱:“能为舅舅做这个主礼人,是我的福气。” 孟兴又说:“今日仓促,未能备下螟蛉之礼,唯有账中这九支蜡烛是新换的。阿珩,你可当着昭亲王和这灯火起誓——愿从孟氏之血脉,为元帅摔碗扶灵吗?” 阿珩道:“我愿意。我起誓——若不是诚心的,叫我一生一世不得安宁,日夜受尽煎熬。”她眼神坚定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直抵人心最柔软之处。 至此,在昭亲王的认证下,楼珩丢弃“楼”字假姓,以“云”为姓,“自在”为名,认孟远川为义父,以孟家义女的名义主持孟远川的身后事。 明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孟远川溘然长逝于西北大营。一尊如山神一般的传奇人物,终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奉献给这片土地。 葬礼在元帅府低调举办,连齐国的薛家都亲自来吊唁。阿珩作为孟氏义女,尽心尽责处理元帅府中事,上下都称为“小姐”。 夜里一起吃饭时,褚逢春出主意,道:“旧事不必重提,往日已成回忆,定西这里知晓你秘事的人,无外乎堂上几人。如今你是云家的二小姐,大家在姓名上就先要改了。我从前就叫不惯你‘阿珩’,如今好了,我叫你‘小云儿’吧,又娇俏又顺口。” 卿明也对阿珩强调:“只要你忘却前尘,只记得自己当下的身份,没有人可以翻出你从前的故事来。你放心,有我呢。” 圣旨既下,云家也报丧。云自成牵着小妹云自凝,来元帅府接自己的妹妹云自在回家处理云家丧事。 云家本不是什么望族,家中飞来横祸,不宜大操大办,只修复了祠堂后,设了几个牌位罢了。 本计划腊月初扶灵上京,可前方来报大雪封山,估计最快也得半个月后才能出发。孟元帅的尸身已按遗嘱烧化,只得暂且存在元帅府内,等雪开化后上京去。 说起大雪,卿明不免提到皇帝的要求:“按父皇母亲的意思,我们应该在除夕前就赶到金都去。只是现在大雪封路,就算半个月后我们勉强启程,车马不歇,也到不了。” 嘉世道:“我已修书一封,具告此事。当前西北初定,我们也不必着急着离开,和定西百姓同度除夕,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岚烟有些遗憾:“自打圣旨下了,小云将军就接了阿珩回家去住。这几日不见她,我倒是有些寂寞,不知她在云家可怎么样了。” 嘉世不说话。 褚逢春道:“人嘛,想见总是能见到。腊月里这么好的日子,去和故交聊聊天,能算什么难事?” 岚烟道:“云府虽不张扬,可到底在丧期。没有说人家在丧期你去串门的道理。” “呵。”褚逢春道,“慰问总行吧?小云儿是有官职的人,不是庶民。她家发生这样大的事,殿下作为上官,去看望看望又怎的。” 说来说去,他们都看出嘉世有意于阿珩,在替他想主意。 嘉世道:“去了倒给他们添麻烦,没意思。我只想着她不要太难过。” “哼。”褚逢春对岚烟说,“殿下不好去,不如辛苦宋掌事走一趟吧,替我——哦不是,替咱们几个去看望看望。” 第93章 很明显,茶是一种社交工具 宋岚烟只得奉命去云府探望。 云自成还未娶亲,自然家中事必须要阿珩操心。几个大丫头环绕着阿珩一件件汇报府中事,阿珩不懂,听得头疼。听闻宋岚烟来,阿珩才算是得了片刻自由,亲自接出来,欣喜笑道:“姐姐来了!” 两个人携手往西跨院走去,岚烟只觉阿珩手冰凉。又见她穿着单薄一身夹袍子,寒风中脸颊上不见一丝红润之色。 岚烟不禁嗔怪:“你不记得我和你说的——女孩儿不能受冷。我这里里外外都是毛的,却都还嫌冷,你好似光秃秃一个竹竿,冻坏了怎么办呢。”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斗篷拿下来,亲自给阿珩穿上,道:“你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可别逞强。” 阿珩年纪虽小,个子却与宋岚烟差不多,岚烟的衣服穿上,十分合身。 岚烟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走,又一边低低笑道:“我是十四岁时入宫,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后来殿下大婚,皇后又指派我到英王府去。我入宫时和你如今差不多大,却没有你这样高。如今一恍四年过去了,见了你,我倒不禁想起曾经来。” 宋岚烟双眸如荔枝,婉转间又盈盈如春水,一颦一笑都勾着人的魂魄。阿珩不禁感叹:“宋姐姐,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的天下最好看的人了。” 宋岚烟一愣,转而笑如山花烂漫,抿着嘴道:“你原来也会油腔滑调。” 阿珩一边走,一边道:“从前,在春二月的时候,我母亲会折下一支梨花来做簪子。记忆中母亲那时候是最美的,所以她在我心中也是梨花的样子。你却——你却好似春四月的什么花,总之很漂亮。” 阿珩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是实心孩子,没有说假话。 宋岚烟面上犹如春风渡过连心湖,荡漾着一股子羞涩和开心:“你只管哄我开心吧。”又扯到别人来衬自己的谦虚,“金都的美人千千万万,我只是其中普通一个。说到这里——你不曾见过王妃娘娘,那才是真正仪态万方的第一美人,陛下都称赞过。我这等,不过是俗人。” 阿珩道:“凭她什么第一美人,再不能排在你前面去。若别人觉得她比你漂亮,那是世人的眼光有问题。” 二人一路玩笑过去,看到内院还在修葺。岚烟不免感叹:“好好一个将军府,叫那起子坏人烧成这样。要真恢复起来,小云将军可要好好破费一番。” 阿珩道:“大哥说,府中人口不多,既然烧了,也不用再修太多,只把祠堂修好,后院就再不起了。” “后院怎么能不要?”岚烟问,“没有后院,内眷住在哪里呢?” 阿珩亲自倒了热水来:“他觉得前院够用了。”又说,“从前我不理家中事,可自打料理了云府和元帅府的两件大事,倒是让我学到了很多。只是我不擅长做这些,总觉得闹不清楚。” 岚烟拉着阿珩的手安慰:“觉得累,就歇一歇。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珩攀着岚烟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好似一个小孩子低声撒娇:“太快了,总觉得忽然和从前不一样。” 岚烟摸着她的头发,问:“你确实也长大了呀。或许,你有些想念你的母亲吧?” 阿珩轻声道:“也不是很想,也许是在想,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有时候经常恍惚,感觉母亲好似还在。” 岚烟拢着阿珩额间碎发:“他们只是去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卸下一切重担,都过得很好。你在这里要过得更加好,他们看了才不会担心。” 阿珩道:“好姐姐,你不要动。我在你身上微微眯一觉吧。这些天,我总没能睡好,现在我困了。” 岚烟点头道:“你放心,我不走。近来也没什么要忙的事,我在这里好好陪陪你。” 岚烟至晚方回,嘉世问:“一切可都好吗?” 岚烟笑道:“几日不见长大了不少。我去时,她还在家主持内事,虽头疼,却也没推卸,眼见不是从前的小孩儿了。” 嘉世点头,又问:“身体怎么样呢?肩膀上的伤还好吗?” 岚烟笑道:“被家中事缠着,倒是没工夫舞刀弄枪。胳膊也还吊着,但我看也不十分疼了。” “这就好。”嘉世欣慰,“褚太医新研制的药也都吩咐她吃?忘了给她再裁几身衣裳,她总是不肯穿厚些——尤其是伤口还没好。” 岚烟笑道:“小云将军对阿珩极好,您说的这些他都吩咐了,阿珩还嫌他唠叨。” 君臣两个说了一阵子,岚烟便回去了。 这厢,李卿明煮了一壶清茶,面前两只青花色茶碗刚刚烫好,明显他在等人。不久后,一只鬼魅黑影探入门来,笑问道:“深夜饮茶,不怕失了困吗?” 李卿明笑得清浅:“喝不喝茶,都睡得晚,习惯了。” 那人端起茶杯来,浅嗅了一口,皱眉道:“这你也喝得?旧年的陈茶,无香便算了,还有霉味呢。”他嫌弃这茶色不好,放下不喝。 李卿明啜了一口,淡然道:“有吗?我觉得好喝极了。苦味,霉味,总也还算个味道,总比皇宫中的无味好多了。” “说的倒也是。”那人笑了几声,抬起了头。 李卿明瞧着他,微微颔首道:“王叔,今日终见您真颜了。” 那人摘下帽兜,露出一张荒芜如苍原的脸,继而淡淡一笑:“你知道我要来?” 卿明道:“自圣旨下了,夜夜都在等,只是今夜等到了而已。”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来找你?” 卿明道:“李竺抓了云氏做人质,你半道劫走了他们。说是隐匿他们,可其实你又何尝不是拿他们做人质——我若是举报了你,云氏的九族之祸就包不住了。王叔,你在利用一杆人性的天平,来赌你我之间的默契。呵,在这种情况下,你若不主动来替我填补故事中的缺口,谁替你去写这一本假的札记?” 第94章 不要小看魔法师的能力啊 李符坐在卿明对面,懒洋洋斜倚在玉枕上,看上去没有一丝防备之心,他笑嘻嘻道:“你果然聪明,天衣无缝替我将所有的事都瞒过去。圣旨已下,我此生也算自由了。” 卿明呷了一口茶,笑了笑:“还得是王叔神机妙算。若无你在后面搅弄风云,西北的天也不会这么快晴朗。” 李符不置可否,只哼笑了一声。 卿明道:“我听闻将军府有个宝盛老爷子,扶持将军府三代,厥功甚伟。后来,他离开将军府去庆州主持云家的祖宅修建。我想他应该是受二丰的指使,早早去挖狡兔的其他洞穴。此刻,云家的人已经在庆州隐姓埋名生活下去了吧?” 李符道:“你我都知道,他们死在了李竺的刀下。庆州那边,既没有人,也没有房子。没有人可以追寻到他们的踪迹,因为他们已不在人间。” “哼。”卿明笑了,用否定来肯定,真算是人精。 卿明新取过一茶碗来,用热水浸泡,又倒上一茶碗的热水,请道:“嫌弃茶叶不好,就喝点热水吧。开水刚烧开,不会有什么杂味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脏东西。” “哈哈哈。”李符笑了,他从包里取出几个自带的花生米,一边嚼一边笑,“你小子真是像极了李筹。从前他也不言不语的,其实肚子里鬼怪多着呢。不是我不喝你的水,是我吃东西有讲究,你别多心。” 卿明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和陛下的关系不好,天下人都知道。但你和孟远川的关系好,天下人却都不知道。” 李符很开心,大约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你说得对,我和孟远川是师兄弟,比亲兄弟更亲。我们从不将这层关系示人,也是规避朋党嫌疑,没想到,最后竟是他救了我。我来西北,明面上,我们水火不容龙虎相踞,可实际上,他在保护我。” 李卿明点了点头:“这也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阿珩和你的关系那么明显,孟远川却缄口不问,甚至有意遮掩——原来你们竟有这一层关系在。既然如此,你应该很快将西临春的问题和他说清楚,又何必让西临春困扰他这么久?” 李符又扔一个花生米给自己:“那会儿,我们关系不好。” “因为屠城的事情?” “没错儿。”李符道,“他下令屠城有违天道,我和他在此事上产生极大的分歧。正当时,二丰组建了西临春,其理念是自救,那时候我不认为西临春是一个恶性的组织,自然也就没有去点明西临春的理由。更何况,你知道西临春对我有恩。” 李卿明接着问:“自从我们进入定西郡,你就一直诱导我们彻查王妃死因,而并非让我们协助孟远川去抓李竺。” 李符想了想:“李竺不需要你们去抓,孟远川早已有了计划,你们也已经感受到孟远川掌控全局的能力。既然你们闲着,身边又带着褚逢春,查天机又有什么不好呢?” 卿明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被抓到地下城去,而二丰又是怎么知道孟远川要发动虎山关一战的呢?” 李符道:“你这么聪明,也有想不通的时候啊?——你在皇宫中长大,不太了解民间事。民间获取信息的渠道有很多,譬如无处不在的乞丐,又譬如四处化缘的和尚,走街串巷的小贩,流落青楼的可怜人。这些人无孔不入,都是我的耳目。” 卿明忽地明白了:“我可算明白了——为什么我中了鸳鸯迷之后,一直在做有关于你的梦。其实那不是梦,那是你说给我听的,其实你早就混在李竺的组织里面。同样的,你从混沌的我的嘴里,也挖掘到很多信息。” 李符点头笑道:“不算早,三年前蔡晟死的时候,我才混进去。可是,因为一直无法破解天机,二丰也就无法离开地下城。直到你们破解了天机,我才能将他劫出来。这多亏了你们。” 卿明冷笑一声:“听上去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可你任凭我被关押,冷眼看我吃下了天机,从此一生受此毒物的折磨,你也是好狠的心。” 李符微微一笑:“抓你不是我的主意,我从没见过你,也不了解你。抓你,是二丰坚持,也许他有他的计划。你从李竺那里也知道了些许西临春的事——李竺运营西临春,是非常依赖二丰的,二丰的人虽然在地下城,可眼、耳、手,却都长在地面上,只是要受李竺的监控罢了。” “哦。”李卿明又冷笑一声,“那我不该恨你,我该去恨那云二丰。” 李符坐正了身子,道:“我今日来找你,其实也是二丰的意见。他要我带点东西给你。”说着,他从自己的胸口取出一个黑色的瓶子,郑重放在桌子上:“这是红烟的解药。” “哦?”李卿明动也没动,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名动天下的褚太医都研究不出来天机的解药,二丰先生倒是神通广大。” “不。”李符又把瓶子向前挪动,“我说了,这是红烟的解药,不是天机的。” 李卿明怔住了。 李符说:“你应该已经知道,白铂研制红烟,是李竺支持的而并非李竺主导,所以李竺并不了解天机。二丰活捉白铂后,留存了红烟的种子,并培育了出来。这些年,他费尽心思,以身试法,才得到了解药。在他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就命我将这个东西给你。” 一面魔鬼一面佛祖,真不知二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切疑点都已经解开,卿明的茶也淡了。关于李符的未来,他不想去问,也管不着。其实扪心自问,他愿意跳入李符这个局,有一个原因是他在意阿珩。 所以当一切问题解开,他似有意却又无意为阿珩打抱不平:“阿珩这样忠诚供你驱使,但你未免也对她有些残酷。楼氏死前,吃的是你做的馒头。” 听到阿珩的名字,李符那顽童一般的神色才变得凝重:“就楼氏这件事来说,如果你是我,你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卿明很快接上,“其实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哈。”李符震惊于卿明的真诚。在这真诚中,他又闻到一丝狠辣的味道,他笑了一声:“这一切的计划,阿珩都知情,唯有关于楼氏的命运,我没有告诉她。因楼氏这事儿,我与阿珩的师徒情分已尽。现在,阿珩已是自由身,不是月离的后人,不是西林王的徒弟,只是云家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李卿明:“你说过,你会视她如命。” “我说过?” “中了鸳鸯迷的时候。那时候,说出来的可都是真心话。” 第95章 好的人力资源工作者一定是慧眼识珠的 “鸳鸯迷的来源我倒是少考究,但很好用。”李符笑道,“青楼多以此物来迷惑客人。鸳鸯迷的成分很独特,换一两种成分后,其实也可用作吐真剂,故而也被唤作‘阴阳迷’,全因中了迷药的人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在梦中,所以无意之中会吐露真话。” 卿明抬起手来喝了一口浓茶,叹了一口气:“哈,是真话,却也是废话。我在宫中,如草芥,如浮萍,自身尚且难保,还说什么别人。” 李符瞧着他,脸色逐渐变得有些戏谑:“嘉世虽宽和贤明,可到底不如你精明。你何必在我面前装出妄自菲薄的样子来,我知道你绝不是池中之物。” 李卿明笑了笑:“王叔过誉了。” 李符冷笑道:“你何必这么谦虚,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呢?那我给你提个醒儿——自小侍奉你的老太监章回是怎么死的,你清楚,我也清楚。” “王叔好手段,西临春的势力居然已经渗入金都,渗入王府了。”李卿明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疑惑和惶恐,勉强笑了一句。 李符不再和卿明拉扯,站起身来告辞:“只要你承诺我照顾好阿珩,我就承诺绝不与你为难。必要时,或许我们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窗外明月高悬,李符出门前却又转身过来,指着明月道:“小子,最后再送你一句话——你看,金都和西北,挂着同一轮明月。”卿明循着他的手去看月亮,等卿明再回过神,李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卿明紧绷了一夜的身体在李符走后轰然软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面对这阴诡之主,他只是勉强装作镇定罢了。 提到章回,卿明的的思绪不免很快回到了从前。 贴身伺候卿明的老太监章回,那是人精中的人精。先前他是宫中的高位太监,因得罪了公主被陛下杖责,打坏了肱骨,从此一条腿就拖在地上,像一条不会动的尾巴。皇后念在他是宫中老人,开恩让他留在宫中,后来此人几乎就是孟皇后的一条狗。 卿明搬到王府去,这老太监就奉命来伺候卿明。尽管皇长子谦和温润,心胸坦荡,将他当做是亲兄弟一般,但卿明依然在这些小人的手底下吃了许多苦。 章回时常以宫规祖训来“规劝”卿明,实际上就是故意地给卿明难受,或是冬日不增衣,或是夏日不饮凉,总归要他不顺心。他还时常在某些场合颠倒是非,叫陛下和皇后越加厌弃卿明。 精神上的控制也就算了,他也常常克扣卿明的俸禄。一应财权都是他管,卿明空有个皇子的身份,日常连用一个钱的权利都没有。 恰恰这些小事,皇长子日常都看不到。所以没有皇长子在的地方,卿明更宛如小草被人践踏。 卿明七窍玲珑之心不能用于施展一腔抱负,却只忙于应付这些零碎小事。他本该是南楚受人尊敬的王,现在却屈居王府别院被些下人辱践。 搬到昭王府一年后,卿明亲手杀死了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章回。章回本就患有心痛之症,每日都要吃药。李卿明借着他熟睡之机,以棉花裹着拳头,一拳就打裂了他的心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连褚逢春来看时,也并没有察觉到章回的死因,因他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只有突发心疾的症状。这还要感谢刑部尚书张秋梧,他愿意让李卿明去看卷宗刑书,看着看着,卿明总结出了许多。 章回死后,李卿明装作十分害怕,把眉眼堆在一块,作出怯弱的样子叹气:“他岁数太大了。往年心疾就一直不好,我每天都担心,不曾想这一日终究到来了。” 没了章回,就得有别人来贴身伺候。他再不受宠,也是皇子,按例得是宫中派人。这时候,小太监袁贞到他身边来。 袁贞小小年纪,谨慎细心,不言不语,看上去十分本分。他自小就侍奉在皇后宫中,所以虽然年纪小,却能称得上是宫中的老人儿。 卿明一直防着他。但袁贞似乎并非章回之流,只是殷勤侍奉,从未越矩。 金都案发后,用过晚饭,袁贞捧上安神茶来,垂头汇报今日的新鲜事:“殿下,昭亲王从宫中回来了。” “哦。”卿明没放在心上。 “昭亲王得了圣令,要去陇西道巡察。”袁贞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 卿明望着他,不知一向不干己事不开口的袁贞说这些做什么。 袁贞见卿明不说话,垂头笑道:“殿下难道不去么?” 卿明更加警惕,生怕这是谁扔出来的钩子,想要钓他。 袁贞依然是那副谦恭而又温和的样子:“西北的事情很有趣——一棵大树上,既长出了果子,也停着鸟儿。殿下应该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会有些不一样的心得。” 卿明放下书,不免觉得好笑,一个小太监,倒来给她提建议。但宫中少见十分愚蠢的人,卿明不得不多个心眼,于是他试探问道:“西北路途遥远,我想我应该找个大师,先算一算我的凶吉。” 袁贞笑道:“殿下是天之骄子,只有吉,没有凶。殿下最近睡眠不好,眼下都发青。也许是因春来多风,殿下有些燥火上行。啊——我这里有个香包,放在枕边可降火安眠,殿下试一试。” 卿明的眼睛在香袋和袁贞之间不停游离。枕边怎可放着陌生人的东西,也许他在暗示什么。 袁贞问道:“殿下不喜欢吗?这都是些寻常之物,何妨试一试?若不喜欢扔掉也是可以的。” 李卿明将香袋拿起来嗅了嗅,川穹冰片,白芷苍术,没有杂味。他将香袋放在一边,瞅了袁贞半日:“这样的香袋,你做了多少个?” 袁贞笑了笑:“一个。我是个痴人,这些天来,殿下对我极好,所以我也只信任殿下一个。” 卿明心下暗笑一声,玩味似的自嘲:“那你压错宝了。跟着我没有出路的。” 袁贞道:“殿下在囚笼中,自然羽翼受限。但我看出,殿下是真正的凤凰。” 第1章 金都命案 明和十九年四月深夜,暴雨已将金都涮洗了十余天。 金都大明宫上的陈年白石砖块被泡成黑灰色,在电闪雷鸣下反射着复杂的微光。玄晖殿内烛火几夜不息,皇帝在等西北的消息。 宫门鼓声阵阵,几个红领太监以为是捷报到了,不等来报就急匆匆从监事处奔下台阶亲自去迎。 只可惜呈上来的不是从西北来的好消息,只有刑部送来的一份命案奏章。 刑部侍郎展青书衣袍尽湿,脸上全是雨水也顾不得擦,垂着眼睛毕恭毕敬汇报:“王公公,死者是陛下亲命巡察陇右道的钦差大臣王晋。他今日被发现死在了金都城外的云朋客栈中。臣等不敢擅自行动,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暴雨如天漏,大太监王云生后边一个红领太监烦躁不已,愤恨叫道:“陛下如今不看这个!” 一年派往陇右道的刺史那么多,哪个不是陛下点头的。死一个四品官员也不值得夜敲宫门,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另一个太监也叫道:“刑部处理命案,自然有章程可循,又何必非要大半夜来求旨意!待恢复早朝,你再请旨吧!” 展青书追着道:“王公公!请您再细看一看。刑部大致已勘验结束,命案不难破。但王大人死前在胸前刻下一个“西”字与半个“竹”字。臣等唯恐与西林王有关,不敢耽误,这才星夜来求旨意。” 西林王李符的名字,近期频繁出现在陛下周围,但他的人,却切实消失了很久,生死不知。 这两个字的分量不轻。 王云生将奏章藏在袖内,道:“你且回去,若有消息,咱自会通知你。”说毕,仍吩咐关上宫门,疾步往玄晖殿中来。 明和皇帝嫌闷热,赤脚坐在玄晖殿的小阶上翻奏章。两个小宫女左右伺候摇着轮扇,额角边全是汗水,也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王云生向里头探了一探,为的是确定皇帝的状态。小太监急忙替他扒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半旧的棉袍。王云生换了软鞋,又亲自端上一盆温水来,跪奏道:“陛下,深夜湿气太重,风吹太多容易头疼。让奴才为您擦擦汗吧。” 见皇帝不回答,王云生拧干了毛巾,替明和帝擦拭腿脚,不声不响示意两个宫女退下。 明和皇帝嗓子里吭了一声,问道:“我算着,捷报早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怎么还没来吗?” 王云生道:“不仅是金都,开封夔州、江夏两广,全国都没有不下雨的地方,想来应该是大雨连绵,路上耽搁了。”他殷勤洗着巾子,又劝道,“陛下这么熬着,怕熬坏了身体。不如奴才伺候着洗个热水澡,明个醒来,或许雨也停了,捷报也到了。” 明和皇帝苦哼一声,道:“哪里睡得着!”又问,“适才是谁,什么要紧事值得夜敲宫门?” 王云生不敢欺瞒,将一封奏章呈上,道:“刑部遣人来送的,命案一桩。” 明和皇帝接过奏章:“什么命案闹这么大动静。”待看完奏章,他忽地站起身来,问道:“刑部的人呢?” 王云生仍是跪着:“我叫他们回去等候旨意。金甲卫已去接手了云朋客栈。” 明和皇帝点了点头,陀螺似的转了一两圈,道:“依你说,派谁去查这个事妥帖?” 王云生道:“奴才只管伺候陛下,也不了解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奴才觉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人处理比较好。” “家里人?”明和帝抠着下巴上一个火痂子,道:“你说老大还是老三?” 王云生道:“大皇子师从凤翎大学士张秋梧,孝悌忠贞,样样都得陛下的满意。这张秋梧又本是刑名出身,大皇子颇得其传,在刑部办的几件案子很好,陛下亲自夸奖过。三皇子谨慎而机敏,从小和大皇子形影不离,学的、用的、听的、看的都一样儿。一对儿兄弟,都和陛下一样聪慧过人,奴才也不知说哪个好。” 明和帝微微一笑,心中一杆秤就上了秤砣:“王云生,你这老家伙!好啦,伺候沐浴吧。” 丑时三刻,电闪雷鸣,暴雨丝毫没有停的趋势,但昭王府的马车却已迎着风雨到达云朋客栈。 暗夜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的斗篷下,炯炯眼神给这阴霾天气带来了一丝光明。 金甲卫少尉高瞻上前汇报:“禀王爷,客栈已被重重包围。刑部关押看守的相关人等都关在厨房间。案发房间内一切未曾移动,专等王爷前来勘察。”金甲卫便衣装扮,隐匿在客栈各处,若非仔细寻找,难以一眼就捕捉他们的身影。 昭亲王身后,一个略矮的少年开口问道:“你们可曾进屋去过吗?”一面说,一面将斗篷拿下,高瞻这才认出,这是皇三子李卿明,急忙道:“我疏忽了,竟没认出三爷。三爷恕罪。” 李卿明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注意到客栈太小,刑部已经来过一拨人。现在你们的人数量不少,蛛丝马迹总会在人来人往间被损坏。” 高瞻道:“来的金甲卫,只有我进去看过一眼,为的是确保屋中无隐患。其他人都只是防守在四处,不曾四处走动。金甲卫知道规矩。” 展青书急忙捧上刑部勘验的初步记录。 李嘉世只是顺手接过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这位前刑部尚书的亲传大弟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并不想依靠刑部的判断。 李嘉世站在客房外,向内仔细观察了一圈,只见屋内设施十分简陋,一眼即可看尽。王晋是在书桌前方遭人一刀封喉,发现时尸体就跪卧在地,且并未有移动的痕迹。现在他的尸体放置在一旁担架上,一身血浸布衣也已被脱下,一方手巾盖着他胸前刻画的两个字。 嘉世启声道:“屋内竟是如此干净。” 皇三子李卿明进去转了一圈,回来汇报:“门栓没有被破坏,门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窗户完好无损,且因下雨所以紧锁,凶手是叫开房门才能进来。王晋死前没有搏斗的迹象,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书桌前受害。那么凶手至少是跟着王晋走到了屋内,极可能是他认识的人。死者衣物虽然被血浸染,可上下衣物都是干的,并未受到风雨影响。鉴于屋子里没有伞,可推断他是乘车来的才对。” 屋子里能一眼可以捕捉到的信息不多,嘉世也已经了然。对卿明的话,他表示认同。 嘉世又在书桌上看去——毛笔才润开,砚台上的墨也还没十分磨好,显然,他准备要写什么东西,但终究他没写成。 至于这个疑点,需要证人来解答。 第2章 金都命案2 李嘉世对外问道:“报案人在何处?相关人证可证实?” 展青书领了两个人前来,亲自禀报:“这是店家,那是跑堂小二。这店不大,客房只有一个小二伺候;余者厨子杂工二人。今日大雨无人来店,杂工告了假回家去,厨子在铁匠铺修刀去,都有人证。” 李卿明道:“小二,你可将所有关于这死者事,都顺序说上一遍,莫有遗漏。” 那小二弓着身子,惶恐回答道:“昨日酉时,小的正在擦地,就见这位客人已进到店里。因他进来时背着光,倒把我吓一跳。这客人说,雨太大,要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再走,开了一间大房子。这位客人还给了一个银锭子,说没事不要打扰他,有事会吩咐。” “你继续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店内实在暗沉,我便在四处掌灯。我向上一看,这位客人的屋子却还黑着。我怕他蜡烛不够用,于是上前去问了一声。没成想,怎么敲,里面都没声。我借着这门缝去看,雷电一闪,竟看到这客人已经趴倒在地,吓得我立即叫来了老板。老板把房门一开,就发现满地是血,客人就这样死了。” 卿明问:“这期间,死者再没下楼,也无任何人上楼吗?” 小二道:“因雨太大,老板吩咐一天黑就关门。前院后院,我都亲自去锁上,应当再无人进来。” 卿明问:“这院子前后,再无通道进出?” 老板想了一阵,道:“再没有了!除非飞出去,或是从地上打洞钻出去!” 卿明看了一眼嘉世,又问小二:“你一直都在大厅待着?哪也没去?” 小二道:“老板去内间之后,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伙房客房,都归我收拾。想来,期间应当有一炷香的工夫,我在客房忙活。” 卿明又问店家:“你呢?” 老板慌道:“我在内间算账,哪里也没去!这一向税务更改,我必得寻个静僻之处好好算。您瞧我那内间的账目,一笔笔算下来也得些时辰!” 李卿明又追问道:“你们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提供新的笔墨纸砚吗?” 店家听了这话,慌张到舌头打结,急着补充道:“小店来的,都是些过路的商人、歇脚的行人,书生不常见,故而小店从不额外备笔墨等物。这客人上楼之后,看了一眼没有笔墨,又给我一些钱,叫我去买。我见雨大,不肯出门,就把账房才买的笔墨砚台送上去。因不知他写什么字,我又问他纸要买什么样的。他似是不满意,后来又说无纸也可,就把门关上了。您瞧,这买笔墨的钱还在这里!这事,先来的那位官爷都问过,都记过!” 一粒银,大约有个一二两,也不算少。 那小二见小小店面里全是这些满身黑斗篷之人,早已吓得语无伦次,听见老板叫他,急忙跟上:“老板确实是送上去才回的内间。他那笔墨也都是新的。我可以作证!客人死了,我们立即就报了官,我跑着去,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后来县衙就来人了。” 李嘉世道:“这里应属通县管辖,怎么刑部的人来得这样快。” 展青书上前禀报道:“王晋本是通县人,县丞是他本乡本族本家。今日可巧县丞在堂,带人来一看是王晋,立即就上报刑部。” 李嘉世点点头,道:“怪道刑部来得如此快。” 说到这里,嘉世仿佛心中已有个大概,这才将手中的记录展开,迅速扫过一眼,对卿明道:“论勘验之术,刑部比咱们更专业。相关的证词,也与我们所审无出入。展侍郎亲自督办,谨慎严密,没有疏漏,和咱们判断是一致的。现在,我们要尽快推敲出凶手的特征。” 卿明道:“大哥,我有几个问题。” 李嘉世示意高瞻将嫌疑二人带下楼去,对卿明道:“你讲来。” 卿明沉吟:“王晋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来去西北,一路都有卫队护送,所到之处,前有报备,后有记录。他肩扛大任,回京后第一时间应该是面见陛下,而非车马停在金都城外,一身布衣混入故里市井。” 李嘉世点头道:“我也想到了。势必是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让他擅自更改了入京的行程。” 李卿明接着道:“这么大的雨,他浑身干净,并未湿透。这只能证明,他是坐车来的,多半是赁车,且此客栈就是最终目的地。那么我推测,他不是临时避雨,而是前来赴约的。” 李卿明又指着桌子上还未润开的毛笔:“他进门第一件事,是看有无笔墨,自然他们约定好的事情,是批阅一件什么东西。” 李嘉世点头:“什么东西非要在这偏远的荒郊客栈中批阅?” 李卿明道:“我想,东西是什么暂时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面的事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在京中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 李嘉世接着说:“又或许,这地方是那凶手最熟悉之所在。且这里来往人流杂乱,也方便他遁逃。” 李卿明又道:“凶手一刀就精准命中王晋的命脉,这说明,凶手会用刀甚至擅用刀。按刀口的形状来看,凶手比王晋矮大约三寸。但凶手显然也并不是专业杀手,这一刀下去,他便仓促逃出,竟忘了验证王晋是否已死。这给王晋留下了时间,写下了遗言。” 李嘉世总结了一句:“凶手认识王晋,常居通县,个子不高会用刀。” 李卿明又补上一句:“识字,甚至有和王晋共同批阅文字的身份和见识。” 李嘉世跟着问:“王晋弥留之际,既然有时间,为何不留下凶手的名字,却写上那两个字。为何不将遗言写在地上,那里明明更方便。他扒开衣服,用指甲刻在胸前有什么意义?” 李卿明沉思一阵,道:“通县的公差进门后,一眼就在血泊中认出了王晋,没有再动过现场。故此展青书进来时,王晋没有任何被移动的痕迹。也许王晋认为,写在地上有可能会被擦除,而刻在皮肤上,才会引起更大重视。” 李嘉世道:“他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回来擦地?” 李卿明道:“他暂存的意识不会让他去做选择。我想,他笃定凶手一定会回来。” 李嘉世道:“凶手杀人在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小二发现命案是在戌初掌灯时。戌时一刻,通县就已经来了两名衙役及一名县丞。戌末,刑部到场。你的意思是……他笃定来人是……通县的公差!” 李嘉世猛地一震:“那县丞有问题!高瞻,速派两个人前去,将县丞拿下。” 第3章 金都命案3 高瞻脚程极快,去了一刻,立时将县丞拿下。 卿明讶然:“你来去的脚程竟然这样快?” 高瞻看了一眼展青书,道:“展侍郎已经叫人将公廨尽数包围,县丞早已押解在堂,严密看管。臣去,只是提人。” 嘉世看了展青书一眼,嘴角轻轻一扯。 那县丞五十来岁年纪,满身湿透,颤巍巍,如一个老鼠儿跪在地上,喊道:“微臣,微臣叩见昭王爷。” 李嘉世道:“你居然认得我吗?” 县丞道:“陛下去年秋猎在香叶山,通县有迎驾安防等职责,臣在那时得见天颜,也有幸面见昭王钧威。” 李卿明听他言辞并不如他的体态一般畏缩,倒有点纳罕:“叫你来,你可知为了什么事?” 县丞道:“知道。通县出了人命,死的是四品的大员,我是县丞,自然随时待命。” 展青书先训道:“你还不认罪吗?” 王昌听了,只是低着头否认:“下官不知犯了什么罪。” 展青书怒目相对,呵斥道:“无知的狂徒,还敢在此佯装无辜,你当我朝刑名之师是摆设么?”说毕,将几张纸扔在地下,那是当值衙役的证词,证实在案发期间,他不在公廨;小二来报案时,他也才回去不久。高瞻和展青书去捉人时,他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潜逃。 “你孤身一人,没有房宇,吃喝住行,都在公廨。当值的衙役作证,今日午饭后就未见你人,戌初时分你忽而回到县衙,有作案的时间。因小二报案来得极快,你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你这头发间还沾染着杀人的血渍。不是你杀的人,你又心虚跑什么,还不速速将实情招来!” 王昌辩驳道:“连日雨大,我去河堤上转一圈,防着泄水,故而不在公廨。头发间有血,许是勘察现场时不小心碰到,这算不得什么证据。我在自己家,收拾收拾东西,也算潜逃吗?你们太强词夺理!” 正纠缠着,李卿明在旁缓缓开口,他心中似有一本王昌的个人履历似的,娓娓道来:“王昌,天丰十年武举中榜,供职于兵部,官至七品监事。明和五年,你因弹劾孟远川而获罪,杖责二十,愤而罢官回乡。明和十五年,当今陛下广施恩宠,兵部进你德行正直,故得县丞之职,任职到今。我说得可对?” 王昌抬眼看了一眼李卿明,眼神飘忽。他并不认识三爷,直觉上以为他只是昭王的一个护卫或侍者。只是无论是什么身份,此人竟对他一阶微末小官如此了解,让他有些震惊,他瞠目结舌:“对……一点没错,是的。” 李卿明又道:“你罢官之后,官衙收了你的公所。你无处可去,我猜那段时间,应该是王晋收留了你。” 王昌低下了头:“是的。臣那时候,做他家的教习。” 李卿明又道:“明和十五年,王晋也正巧才调任兵部,且荣升侍郎,也是他举荐你去做通县的县丞。” 王昌低哼一声:“是。” 李卿明浅浅一笑:“你二人,也是几朝的老臣了。”说着,他前去轻轻扶起王县丞。 王县丞借着力,才要起来,只看见李卿明那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卿明要干什么,只觉得脖子一凉,上衣已被撕开,右臂处一枚刺青就暴露在人前。 小小的,蓝紫色的鸢尾花一样的刺青。 王昌慌不迭地穿好衣服,问道:“这位上官,你做什么这样抓着我!” 高瞻上前去一把绞住了王昌的手,使他不能动弹,呵斥道:“你乱叫什么,眼前这位,是三皇子三爷,不是什么官差。” 王昌一愣,反抗的力道小了些。他听过这位不受宠的三皇子,人前好似皇长子的跟班,实际上大有扮猪吃老虎的态势。有几个官场好友,曾提及三皇子读书过目不忘,做人藏锋于拙,甚至有些狡诈。后来他们一齐给出的评价是:或许势弱,绝非善类。 李嘉世看了一眼卿明,指着王昌道:“那是……” 李卿明道:“是的,大哥。那是马蔺花标。” 李嘉世轻抽了一口气。 当今陛下李筹为天丰皇帝第三子。二子李符曾领兵抗击齐国,一战告捷,守住了北边防线。后来天丰皇帝为褒奖他,就没有收回他这支军马。李符得胜归来时,正值马蔺花盛放。李符喜欢,此后这支队伍就以马蔺花为标记。除了那只队伍,有许多誓死追随李符的门人,就在身上文上了马蔺花标以示忠诚。 当今陛下李筹登基后,召李符回京,并加封亲王衔,分封在西北,马蔺军也就在那时候被分散收编。西林王消失后,逐渐再无马蔺花标现世。 今日王昌身上这只花标,显然与从前西林王的花标一模一样。 “你是西林王的门人?”李嘉世问。 王昌哼了一声:“是又怎样呢。一个刺青,这也不能作为我杀人的证据吧?” 李卿明与李嘉世对视一眼——这事不简单。 三年前,陇右道钦差、户部尚书蔡晟死于京中。那起案子比这一起更加简单,凶手作案后刚要潜逃,被迎面赶来的家仆撞了个满怀。凶手落网后,自述是孟远川指使,但他手中却丝毫拿不出证据。后来,此人自尽于狱中,验尸的时候身上也发现了马蔺花标。 这两起案子太相似了:都涉及到功高震主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以及神秘消失的西林王李符;死者都是在巡查陇右道后被害;凶手身上都有马蔺花标。 唯一不同的是,上个案子的凶手曾在孟远川麾下侍奉,而眼前王昌却从与孟远川并无交集。 “不,一定有交集。”李卿明想,“这两起案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相似。他们的手法拙劣,并非精心策划,两个人虽然都似乎不愿认罪,但几乎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以命换命。假如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那么凶手的特征应该相似。” “年逾五十...当过兵...”李卿明想到了什么,对王昌笑道:“一枚刺青当然算不得什么,马蔺花标也并非你独有。想来你行为这样冒失,大概是因为儿子吧?” 第4章 金都命案4 卿明在各部学习的时间都有限,因此他比较喜欢先记住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例如在王晋这个案子中,“明和五年”就是一个关键点——那是他出生之年,所以他可以很快检索出这一年相关的人或事。至于其他的,他相对比较模糊。 每年弹劾孟远川的奏章数不胜数,明和五年王晋那一本比较特殊,他是用血写的,所以卿明才对他这样熟悉。 现在,他要来赌一赌王晋的心病——武举出身,又是京官,这样的条件,他必不可能没有子嗣。展青书已明确提出他是一人独活,那么他的儿子大可能就是他的心病。王昌的履历中没有与孟远川有交集,他的儿子未必没有。 果然,听到儿子的事,王昌一愣。 李卿明更加笃定。他脑中迅速链接着自己看过的档案,把当年的事情串在一起,又缓缓诈他:“明和五年,你弹劾孟远川四大罪状,分别是屠城无情、用兵无义、拥兵不忠、贪墨不法。条条罪状,字字血书,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驳回。而就在当年,兵部来报秦远川麾下的一支队伍离奇失踪,那其中应该就有你的儿子吧?” 王昌双眼通红,默不作声。 李卿明又来刺他的心,故意将王晋说得十分伟大:“你悲痛欲绝,无处申诉。王晋见你老来丧子,辞官后又潦倒不堪,故而十分接济,后又荐你做了通县的县丞。你与王大人,有同族之亲,又有同窗之谊。他在你落难之时救你于危困,又在你不得志之时复你仕途。这样的人,该是你的恩人,你与他是什么样的仇怨,竟这样无情。” 王昌听罢,以手拍膝,仰天苦笑几声,笑得太过,竟将自己呛到。他来不及理顺气也要反驳:“也罢,我也五十了,活不多长时间。这个罪认不认,没多大区别。你既问起,我便告诉你,免得王晋那老家伙被你们捧得这么高,倒还成全了他的英名。” 展青书正要着墨来写,李卿明向他摇摇头,压下了他的笔墨:“暂歇。” 王昌道:“昭王、三爷,你们两个小儿太年轻,过去有些事不清楚。三爷你过目不忘,对记载在册的事情条条可陈,但你未必能保证你说的就是事实。” 李卿明瞧着他,脸上毫无波澜,他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倾听者,不可能与王昌共情。王昌的眼神穿透了李卿明,好似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天丰十三年,陛下立皇长子李策为皇太子,并授他监国之权。可六个月后,皇太子策就暴毙而亡。没过几天,老皇上去世,京城很快易主,咱们当今这位陛下继位。” “皇长子李策与皇次子李符都是贵妃范氏所出,为先皇最喜。李筹虽是中宫嫡子,可性格沉闷,先皇从不看重。到他继位时,他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要说李策死了,那也应该是李符继位,怎么能轮到李筹?” “大胆!”李嘉世呵斥道,“小小臣子,竟敢妄自揣度宫中事,损伤陛下清誉!” 王昌呵呵笑道:“我是没有家的人了,死一次和死一万次有什么区别。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砍了去,那你一辈子不能知道王晋和他背后的故事了。” 李卿明打断道:“就算皇室秘闻被你知晓,这些事也与你无关。” 王昌道:“宫中先死皇太子,又薨了老皇上,那时李符还奉命驻守开州。听闻噩耗,心焦之下,孝顺的李符未能先筹谋策划,就匆匆带着我等心腹几人奔向皇城。刚进城门,就被孟家的人拦住,关在天牢吃了几天的牢饭。孟家势大,孟远川在西北功勋卓着,孟家的女儿又是李筹的新皇后。他们里应外合,把持皇城,完全不将李符放在眼里。” “李符频繁表明身份,但天牢中人不闻不问,且以冒充皇嗣为由,将贵为皇子的李符打了一顿——何其讽刺!正当我们觉得命将丧于此时,外面传来李筹登基的消息。出狱后,李筹还假惺惺将孟家的人治了罪,以弥补李符被捕之冤。几个小子,挨了几棍子发配到边疆去,那也算惩罚?” “后来,李筹收了李符的兵权,将他踢到了西北,封了一个空壳子西林王。马蔺军就在那时候被打散收编,大部分,都被充到陇右道去,做了孟远川的敢死队。我的儿子也在其中,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六岁。” “去了三年,我只收到三封家书,信中也无其他,不过就是报个平安。那时候,我用尽人脉,想将儿子调回来。他娘死得早,我一个老汉孤苦无依,实在经不得任何波折。可惜他们给出的答复很明确,若说其他人,倒也还罢了,马蔺军不行。” “没过多久,也就是明和五年秋。西北传来消息,我儿所在的那支军队被孟远川下令出征,但在半道上却因遇到黑沙暴而失踪,大可能已经丧于沙丘之中。这支军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原属马蔺军——这哪里是失踪,就是被他害了!” “我求兵部复审,兵部却认为此事并无蹊跷,他们的人都没去西北看一看,马上就盖棺定论。我只得写了血书要告御状。我跪在大明宫前参他的血书,陛下连看都没看到。内史台原样打回来,扔在雪地上红彤彤一片。我四处碰壁无门,还被逼迫辞官,若非为我儿申愿的一口气在,恐怕我也随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去找。我被罢了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同族的王晋帮忙。可王晋只劝我斯人已去,不要固执。大约是见我可怜,他叫我在他家做了教习。在他家日子长了,我发现,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密切。” “好几次,孟远川那边的参军回京来,都必与王晋密室内交谈。从我探听之下,秦远川养着一支叫做‘九思营’的私兵。这只队伍不被兵部吏部所知,只听他一人管辖派遣。且这支军队,向来不在南楚土地上作战,反而是游离在月离或者北齐。”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以公费养私兵,寻找月离的宝藏啊!” 第5章 金都命案5 听得这话,李嘉世与李卿明都愣住了。 月离是个神奇的国家,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几乎不与外人有交集。北齐铁蹄朝着西北进发谋划北凉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月离。 小小一国,鸡肋之地,北齐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北凉——越过北凉,拿下西北四郡,那南楚就成了被砍断手脚的肥羊。 北齐与南楚在撕咬北凉的过程中,殃及月离,致使其亡国于南楚历天丰十三年。但后来,北齐也没能拿下北凉。北凉最终降服于南楚,如今改名凉都,就在孟远川的大军脚下。 没几年,月离遇到了史上最大的地动,皇城及周围建筑都塌入地下。祸不单行,一场百年难遇的黑沙暴又席卷月离,从此月离就消失在史书上。 盛传他们的月都,藏着数额巨大的财宝。 难道孟远川真的信了这个传言,派人去寻找宝藏吗? 王昌有些激动:“孟远川降服北凉后,几乎是坐在一座宝矿上,他怎么会缺钱花?朝廷每年雪白的银子划到西北去,他却还年年败仗,是为什么?——西北不能和平!西北和平了,他孟远川就没用了!如此他还贪心不足,要去找月离的宝藏,以我朝廷将士之性命,去填补他无穷尽的欲壑!我也曾是驰骋疆场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只能在此苟且偷生。我的儿也是铁骨铮铮的少年英才,却做了不明不白的摸金鬼!如今,我的儿都不知葬身何处!叫我怎么能不恨!” 李嘉世听过,蹙眉问道:“这也只是你妄自揣测罢了。难道你有证据吗?这些和王晋又有什么关系?” 王昌道:“我在王晋家五六年,一直装作哀默心死的样子。王晋对我失了戒心,被我知道了他的密室。明和十四年的某日,我曾趁其不备,偷偷进去过一次。你可知,那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就挂在墙上,细到村庄流水,甚至于高低丘壑,都展示于上,精密无比。尤其是月离的部分,虽未能增补完全,可虚实之间,似乎已有了框架——试问,月离早就降服于北齐,且一片大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他孟远川挂着人家北齐的地图——其心不难测吧!” “只可惜,不久后,王晋大约也猜到我曾私自进入过密室,故而他便将我荐出去,做了这个劳什子县丞,好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去年十月,王晋奉命巡察陇西道,要去半年。这半年,我的身子也逐渐不行了,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儿子说自己死得冤枉。好巧不巧,就在王晋回来的前几天,有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封陈年旧信。这封信是王晋亲手写给秦远川,建议他完全清理马蔺逆党,以绝后患。我与王晋自小相识,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字和章。十多年,我的仇人竟就在自己身边,你问我杀人动机,我问你这够不够?” “你大可以以此为证,报官处理。”李嘉世问。 王昌呵呵一笑:“官官相护,是我朝官员的立身之本。我的血书从内史台扔出来,好似一堆废物,更何况这一封信?” “这信是谁给你?可还在你这里?”李卿明追问。 王昌冷笑道:“我不为你们办事,自然不会告诉你们。” 李卿明知道王昌走了绝路,自然不会出卖对他来说“有恩”的那个人,多问也是无益。天色不早,自然是先结这命案为善。故而又追问杀人细节:“你是如何哄骗王晋来此处与你会合?” 王昌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好就好在,我儿时失踪在沙漠中,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王晋回京前一个晚上,卫队停靠在通县城外,预备第二日进京。我偷偷去找他,言说收到几张地图,好似我儿手笔,画的好像是西北某地。我言辞迫切,希望明日与他在云朋客栈私会一面,希望他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舆图。” 李卿明点头:“怪道他进屋先看有没有笔墨,大概是要点评那张舆图。” 王昌道:“可怜那老家伙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如一个孩童般无忌,竟真就一个人赴约前来。云朋客栈在官驿边上,二者都曾因地动塌陷,是我主持的重建。我知道地下有条废弃的暗道直通驿站,故而早就埋伏好了。不妨告诉你,凶器也在那条密道里。二位爷,这就是全部。” 李卿明又问道:“我有些好奇。你接到报案来到现场,立即就以三品大员死于非命的理由,将王晋转交给了刑部。按律,通县的案子,一般由通县处理后才上报刑部复核。明明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把王晋的尸体扣押几天后再转交,这也便于你潜逃。为什么你要急着报给刑部?” 王昌叹了一口气。他话说得太多,情绪又太激动,这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剩余的所有精力:“无所谓,我懒得再演了。” 话说完,天色都已略发白。 昭王李嘉世有些沉默。案子很简单,因怨复仇,人证物证俱全,凶犯也已认罪。可是牵扯出来的事情却又多又杂。 李卿明轻声提醒:“大哥,陛下让您来主审此案,想必是要低调解决。王昌所说的这些,只有杀人的过程可验证为真,其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依我看,只以仇杀结案,剩下的,陛下自有圣裁。” 李嘉世点头,只得命人押解王昌先下去。 但只听得咣当一声,那王昌居然挣脱看押,以头撞柱,顿时血流不止,死在了当地。 第6章 金都命案6 王晋的命案一夜就告破。 殿外雨已变小,可终究未停。明和皇帝草草睡了一个时辰,大太监王云急促赶来,低声唤醒:“陛下,陛下。” 明和皇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大事?” 王云生颤抖着递上一封战报,道:“陛下,孟元帅的战报到了!” 明和皇帝从榻上翻起来,一把扯过战报,从头读到尾后,将战报狠狠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云生一点也不敢回应。 身后的林美人被吓得一怔,帐中如瀑长发与软纱寝衣混在一起,微微颤动。 “岂有此理!”皇帝又大喝一声。 林美人急忙掀帘出帐,将战报收拢了放在桌上,不敢听一词,踩着鞋就匆匆离开了寝殿。 明和皇帝不敢相信,把那战报拿起来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孟远川夸下海口的白石坡一战,五万精兵遭困,损失惨重。不仅如此,齐国更是因此下了战书,言说若不让出北凉故都,则十万大军进攻定西。 战败两个字在明和皇帝的眼睛里忽大忽小,终究把他晃晕了。他气愤地瘫坐在榻上恨恨咬牙,气得心血都上不来。王云生急忙上前拍匀皇帝气息,却又听闻昭王李嘉世求面圣,为的是来禀告王晋的案子。 压着心里的怒火,皇帝招手叫人进来,听昭亲王讲述王晋之死始末。 听到后面,燥烦难捱,皇帝一迭声骂道:“该死的奴才!风雨这么大!还不快把窗户关上!” 几个小太监进得来,匆匆将窗户关严。近来天气不好,皇帝的脾气也不好,为着这窗户开开关关的事情,几个当值的太监连着好几天都吃了板子。 窗户关上,大殿内更显寂静,唯有李嘉世的声音字句清晰,缓缓道来。 明和皇帝问道:“王晋和孟远川的信,可确有实事吗?”他又将战报递给李嘉世,“自打王晋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孟远川的仗打得是越来越古怪。钱没少花,败仗吃了不少!” 李嘉世道:“展青书即刻就去了王家搜查,暗室找到了,可里面所有书文,毁的毁,丢的丢,几乎没有可用于证物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那些龌龊东西带走了?” 李嘉世近前道:“父皇不必为这些细枝末节生气。孟元帅虽在西北吃过几次败仗,可说到底,也是寸土未丢,只是损了面子。兵部的钱虽然花,但总归没有超出过预算,寻不得什么过错处。至于王晋,人死灯灭,追究他无用。如今紧要的,是兵部尚书的人选。” 明和皇帝没有应声,想了一阵,问:“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嘉世笑道:“父皇既然问,就得容我直说。” 嘉世素来温和贤良,是皇帝的宽心宝。皇帝见他笑,原本为孟远川上的火消了一大半,于是他便也笑了一声:“你说吧。” 李嘉世道:“刑部侍郎展青书,是破获此案的主力。他忠于职守,才思迅敏,正是可培养的好苗子。” 皇帝摇头道:“兵部并不缺人,缺的是眼下合适的人。” 李嘉世道:“父亲,兵部从不缺人,只是缺骨气。” 皇帝沉默一阵,道:“我仿佛记得,展青书是明和九年的榜眼还是探花?” 李嘉世道:“明和六年的探花。当年前三十名您亲自点将,发配往州县候补,为的是振兴各县官僚作风。展青书虽然是探花,但是自请去了最遥远的庆州,三年后才调到户部。” 皇帝还是不同意:“青书太年轻了。且他一家三代,都是念书的秀才。当前齐国虎视眈眈,军务调度,必须要个老手。最起码,能应对得了西北那一大摊子。 李嘉世听出父亲言语中的无奈,又劝道:“父亲考虑的是。展侍郎从户部出身,又做到了刑部的侍郎,可见适应能力很强。父亲既觉得他年轻,将他调过来先做三个月的侍郎又如何呢?若觉得他不行,再找也来得及。” 皇帝思忖了一阵,因当下他也想不到十分合适的人选,只得说:“依你说的,就调他去兵部三个月。这期间,兵部的事情,就由你牵头吧。你可注意,兵部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嘉世喜不自禁,笑道:“儿子知道,且有父亲教导,相信很快可见进步。” 皇帝又烦着白石坡的败仗,摆摆手示意李嘉世跪安。但李嘉世却进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父皇容禀,三年前,派往定西郡的刺史蔡晟在述职前夜急病不治,死于官驿。现如今,钦差大臣王晋又莫名遇害,且遇害之事,又涉及失踪多年的西林王和大元帅孟远川。或是孟远川,或是西林王,总归是西北的事情。且当前,齐国白石坡一战又是这样的败绩,实在令人扼腕!” 说罢,他单膝跪地,请命道:“父皇,请您下旨,准儿去巡察陇右道,为父皇拨开西北疑云。” 明和皇帝抬眼看了李嘉世一眼,闭着眼睛摇头。 李嘉世道:“父亲,西北不宁,朝廷不安。且当下,孟远川的功过是非,都已成了近来最大的议题。若要选一人前去辨明真相,儿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明和皇帝转过头去不看他,把头又摇了两下:“一夜劳碌,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说毕,自顾自回寝室去,没给李嘉世自荐的时间。 自然,明和帝也不是真去睡觉。——哪里睡得着啊。 北凉降后,齐国一直借故骚扰,非要夺回北凉故地。北凉是险要之地,更有矿之都美称,花了数年才降服,怎能拱手相让?但齐国如今国力大涨,铁骑精兵锐不可当。无论是军资还是人力,都远超南楚。 于是朝堂上分裂为两派。 主和派认为,北凉小地,如同鸡肋,只要能换来十年和平,相让何妨? 主战派认为,北凉是主动降服南楚,已是南楚不可或缺的领土,决不能让。 主和派认为,孟远川驻扎西北二十年,耗尽心力才守住边疆。如今国库空虚,孟远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守住就不错了。再让他去打仗,钱从哪里来? 主战派认为,孟远川据西北要害之地,如西北之王,一手遮天。国库空虚,有一半是他花了去。花这么多钱,还守不住北凉,要他干什么? 后来,北凉之辩也就逐渐变成了孟远川之辩。 为孟远川的事情,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于有一天,礼部尚书满头是血来上朝,问起来,原来是两派在宫外甬道就打起来,他去劝架,结果挨了一砖。 第7章 王子出京1 幸而孟远川争气,他来奏章,声称从银州到北凉间的行军道已建成。银州的兵马昼夜即可赶赴北凉,这一战将形成包围之势,歼灭齐国一向引以为傲的先锋大军。到时候,齐国将被赶退在多伦大沙漠以北,从此防守有了天然屏障,西北安矣。 明和帝就停了早朝,一心一意等孟远川的捷报。 可西北的情况,比金都的天气还令人郁闷。 行军道倒是挖通了,但孟远川却并没有胜利。从银州准备增援的队伍很难适应沙漠行军,磁车的方向总是莫名其妙转动。大军行进到一半左右,发现才修好的路被一阵风过后就被埋得差不多。向导凭借着多年功力,好不容易将大军带到北凉,孟远川的五万兵马已被北齐大败。 可以说,孟远川这辈子吃过的败仗里,这一仗是最大的一次。他声势浩大,又是要钱,又是练兵,搞得好像是世纪之战,只是五万先锋才冒出头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剩下的兵马退回定西郡,都没敢再出去。 败在气候,败在无知,败在骄兵!——挖开沙漠去借道,真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夜之间,月离就被风沙埋了去,举国消失。新挖的一条道路怎能搭上全部的希望! 是他老了?还是他别有用心?——明和皇帝必须要找个信任的人替自己去探查一番。 可谁能堪此大任? 从前,他二哥李符被封西林王,与孟远川龙虎相踞,保持了相对的和平。后来,西林王莫名失踪,数年不见人影,这西北就成了孟远川的西北。派去的巡察官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死于非命,短短几年,孟远川叛国不忠、拥兵自重的流言如蜂涌入皇城,可证据却一点没有。 朝中已经没有另一位和西林王实力相当的皇亲,而几个皇子也都还没有长大。外姓的王侯信不过,皇帝的心中总感觉少个人。 难道只剩下李嘉世么?——嘉世不行。 嘉世贤名初具,百官也早就拿他当太子爷对待。但毕竟父皇母亲宠爱,丝毫没有出疆入营的经验。哪怕是去秋猎,明和皇帝都允许他与皇帝共用御驾,金甲卫左右不离。 也许明和皇帝爱子心切,宁愿自己头疼,不肯他染指其中。 次日复了早朝,战报的消息一经公布,两派官员又吵得鸡飞狗跳。李嘉世站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又请命要去巡察西北。明和皇帝拂袖离去,留下李嘉世跪在地上,享受着他爹的兜头冷水。 在嘉世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 他是中宫嫡长子,父母疼爱,弟妹尊重,这使他天然就生成一种宽宏的气量。他站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心中口中都是万民百姓,都是仁德礼仪,仅仅是听着他雄厚的声音,就给人一种安稳感。 但李嘉世也清楚知道,朝中有许多人不服他。他们暗地里评价他仁懦有余,惯会纸上谈兵,那起子嘴毒的,说他是南楚的漂亮花瓶。 李嘉世志向远大,他已经听腻了歌功颂德,他幻想自己能真正做出一番业绩来,叫那些俯首在地的臣子从心底里敬他、爱他,而非臣服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嫡长子光环。 朝堂上不行,李嘉世又来宫中缠。 皇帝干脆不见他。 孟皇后听说后,不得不赶来玄晖殿关切。看着自己的亲大儿,孟皇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舅舅坐镇西北数年,多少风雨都安稳度过,哪里需要你去。你也分明知道,你父亲属意你为太子,不过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母亲不是不让你去,是不希望你这个时候去。” 李嘉世眉宇间还交织着几分少年气,他说道:“母亲疼儿,儿自然知道。只是西北不定,父亲忧心,儿怎能袖手旁观?” 齐国垂涎西北四郡多年,大战小仗从未停息,西北的军饷一向是国库的重点开支。可今年暴雨下了半个月,中原的粮食势必要做好应急的预算。除了这些,其他地方要钱的折子也是纷至沓来,皇帝的耳边唱响了经济的楚歌。 孟皇后被噎了一口,转过话头又问:“你才大婚不久,你怎能撇下怜敷?” 嘉世道:“怜敷名门之后,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因儿女私情而阻拦我。况且她有母亲照顾,自然无妨。”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也许大了些。明和皇帝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内殿走了出来。他的睡袍在夕阳光辉下散发出一种混沌的金黄色,笼罩着他的身子愈加臃肿疲惫,显露出与年龄不匹配的老态。 “陛下!”孟皇后要扶着皇帝坐在龙椅上,但皇帝只是顺势坐在了台阶上。 “请父亲允许我为您分忧。”李嘉世赶上去,“为儿的怎能闲享父母的富贵,而不分担父母的忧愁?儿愿意成为父亲的一匹战马,为父亲驰骋疆土!” 明和帝最怕嘉世说这样伟大的话,让人拒绝不得。 他仿佛天生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玉莲花,圣洁无私而又通透,让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可这是也是嘉世的缺点——在皇权的保护下,他可算天真无暇,若是出了关去,他简直就是琉璃瓶子——遍身都是弱点,一碰就碎。 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明和皇帝下定不了决心。 嘉世握着父亲的手,殷殷眼神让明和皇帝不敢面对。终究他敌不过儿子的虔诚,只得点头答应:“嘉世,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一场秋猎。你去,不是要猎杀谁,而是冷眼以待,去看清形势,摸清走向。” 李嘉世听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儿臣知道。巡查大事,儿绝不会擅做决定。” 明和皇帝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终究也没能说出来。末了,他问:“此去,你王宫中的护卫定然不足。既然是去孟远川那里,带个熟人总方便些。孟明山闲在宫中也没什么事干,就做你钦差卫队的队长。余诸随行人员,我一时半会没想到,你都拟出个清单来我看看。你只记住,此行人员在精不在多。” “谢陛下!”李嘉世咧着嘴,露出志气满满的笑容。 第8章 王子出京2 昭王府别院内,李卿明在焚香打坐。 整个世界在他闭眼之后,才会在黑暗中显露出真身来。每个人都会变成一个点,每件事都会变成一条线,他站在其中,像一只辛勤探索织补的蜘蛛。 嘉世出巡已得圣上首肯,卿明绝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毙。周遭都是刀俎,而他是一条活在浅水中的小鲤鱼,谁想来抓来宰杀都可以。若非这么多年他寄生在皇长子周围,恐怕早已不知投胎几次。 这不免要讲到卿明的身世。 卿明的母亲是沈氏。 陛下未登基,沈氏就身怀有孕,生下了南楚的大公主李蓁蓁。沈氏生育后,皇帝登基为帝。仰崔皇太后慈谕,迎召烈侯爷孟家的嫡长女为皇后。沈氏因生育有功,也被封为贵妃。 但沈氏不肯接受册封,且拒不出席册封礼。当日宫女敲门不开,好不容易撞开门后,发现沈氏吊在房梁上自尽了。 宫中自戕是重罪,德不配位的准贵妃没死成,自然活罪难逃。太后慈爱,将她拘禁在慈安殿后面的幽兰院自省。十几年来,沈氏没有主动出来过一次。宫中都知幽兰院有位皇嗣生母,可她的身份却很含糊,谁也说不上来。 沈氏德行有亏,公主自然由皇后亲自抚养。但太后显然对沈氏非常宠爱,即便沈氏有罪过,在沈氏生辰或是公主生辰时,太后也会令其母女相见。可惜公主对生母感情不深,勉强敬了孝仪,不过也是顾及皇后与皇太后的面子罢了。 明和四年,公主五岁。那时皇后已生育二子——皇长子李嘉世,次子李嘉戈。宫中二嫔五美都暂无所出,皇后与皇帝琴瑟和鸣,神仙羡之。 就在这一年,沈氏验出了身孕。若是其他人,也都罢了,可沈氏在陛下登基前就已经生育了公主,现在又怀一胎。若是用孩子的数量来验证陛下的宠爱分配,那沈氏几乎到了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地步。 皇后掌凤印,统后宫,以主母身份向陛下进言:沈氏自省多年,生育公主有功有劳,现下又怀龙嗣,复位贵妃正是时候。 皇帝思虑再三,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是没有点头,只说:“叫沈氏搬到琼华殿去,和白芷住在一起。另外,晋白芷为良嫔吧。” 白芷原是皇后的侍女。皇后孕期内,白芷得陛下青睐,首封就是美人,可谓盛宠。可后来陛下来后宫,渐渐也就淡了白芷,不知今天又如何想起来。 皇后劝道:“就算陛下要晋白芷而惠及沈氏,那沈氏也不能无名无分哪。届时皇儿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皇帝的回答就和他对沈氏的感情一样,云里雾里。哼了几声,到底也没明说什么,径直走了。以至于后来,沈氏就这样无名无分居住在琼华殿里,做一个身份不明的宫人。 若是沈氏不恋名位只受宠爱的话,倒也还罢了。偏偏沈氏对皇帝冷脸以待,从不温存。时间久了,皇帝没了耐心,那琼华殿也就几乎就成了冷宫。 卿明四岁时,太后去世。他被接出琼华殿,在皇后那里,和众位皇子接受一样的教育。皇子们欺他软弱,常常冷眼言语相待,尤其二哥性子差脾气大,心里略有不顺便拿卿明出气,哪怕师傅在面前也拦不住。 卿明十岁时,皇长子被封昭亲王,陛下为他新造了一所极大的王府。长期以来,卿明兢兢业业做好一个高级书童的本分,谦恭有加地侍奉着贤明宽厚的皇长子,这才让皇长子带他暂时远离这折磨人的深宫。 但同是沈氏亲生,长姐李蓁蓁却称得上千万宠爱。 小时候,就因为老二推了一下公主,陛下并不查问来龙去脉,立即罚老二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夜。 十年一座公主府,不满意还要拆了重修,驸马待选名册算起来能绕皇宫一圈,只要长姐不愿意,父亲就不逼迫她出嫁,还赏赐她只有皇后可用的香风辇。盛宠如贵妃,要了好几次陛下都不肯给这待遇。 可卿明一直无名无分的住在皇长子的王府别院中,十三岁了都没人来问一问他的未来。卿明连日常出行,还得问皇长子借用马匹车辆。 诸如种种,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母同生的亲亲姐弟。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有一个宫中女官夏郁缤,仗着自己有些家世身份,又为孟皇后所喜,向来是嘴上不饶人。这一日孟皇后派她出宫去昭王府给皇三子李卿明送些东西,她便有些不放在心上: “我等何人?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亲信。若他日昭亲王登了大宝,我等不免也做个皇妃。如今派我给那晦气小子送东西,真是丢面子。” 这话被大公主听见,当场就被捉住赏了二十个耳光,打得牙都掉了。 那女官知道,倾乐公主虽深受陛下宠爱,但也和三爷一母同胞,不是什么尊贵嫡出。且公主是孟皇后亲自养大,按说都是皇后的人,公主打她未免有些拎不清。 夏郁缤抬起倔强的头,不免分辨起来:“公主娘娘,我是宫中女官,不是什么低贱奴婢。我若说错了话,自然有皇后娘娘教导我,公主娘娘下手也有些太狠。——更何况,您为了三爷来糟践我,不怕伤了娘娘的心吗?” 倾乐公主端坐在一旁石凳上,静如观音。 倾乐公主的奶母上来替公主训导:“我打你是为这个吗?——你妄议朝政,什么登了大宝,做了皇妃,难道天家之事,都由你这个丫头做主了不成?就为这一句,你身子脑袋就该搬家去。公主教训你,是帮你,还不快谢恩!” 那女官并不服,满口是血地辩驳:“我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这么说!我姐姐是惠妃,一人之下的宠妃;我爹是江夏河道总管,功勋卓着;我大爷是夏国公,圣上倚重,有不世之功。公主娘娘上来就打我成这样,连僧面佛面都不顾了吗?” 公主这才移过双眼来,上下打量了这女官一番,嘴角边似笑非笑:“原来是你。小看了你。”说罢,对身边太监道,“捉到幽庭去,让她别开口了。这样子的蠢货,如何留在昭阳殿?我不免替母亲解决了她。” 那女官支支吾吾还要说什么,太监已经堵了她的嘴巴,一路拖着去了幽庭。 公主站起身来,瞧着那女官远去了,脸上一丝颜色变化也无,嘴上却不饶人:“听说她在一众女官中,容貌最是出色,和宋岚烟可并称昭阳殿的绝色双姝。只可惜,她的脑子比宋岚烟差远了。” 奶母道:“公主,此事是否闹大了些?” 公主道:“怕什么。夏国公该感谢我。” 奶母微微有些担心:“又夹杂着三爷的事,不免让娘娘觉得你为三爷出气,心里有了嫌隙。” 公主神色不变,依然好似一座无生机的观音玉塑:“我和母亲之间,论这些就生分了。你放心,只要母亲不明说,我们就从无嫌隙。” 第9章 王子出京3 公主打死女官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为首的惠妃夏妙观先来皇后这里告公主的状: “郁缤是性子是张扬些,可大热天的,为着一句牢骚,公主就打死了人,实在叫我心惊。夏家女儿不多,郁缤自小也是掌上明珠,现在不明不白死了,到底该有个说法。” 皇后为公主开脱:“我待郁缤很诚心。你也知道,她与岚烟,都是我亲手教导。听说郁缤说了些实在过分的话,公主训导两句她没听。谁知幽庭下手重了些,那孩子就没了。” 惠妃冷哼道:“说上两句,就打死在幽庭,哪条律法哪条宫规是这样说?——我今儿来,必要皇后娘娘给出个说法,好歹公主也得出面道个歉。不然,我也劝不住夏家的叔伯宗亲们。” 公主正巧从外面来,一见惠妃,那冰冷似冬水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行礼来拜:“惠娘娘安。” “安?安什么?”惠妃的帕子放在眼睛上压着,好似为郁缤伤心,“公主如今是南楚最大的判官了。我夏家的人,公主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打死在那里,我还安什么。他日公主见我不顺眼,自然也要打死的,那今日也就不必多余问这个安。” “原来是为这事。”公主坐在一旁银丝春凳上,随手拿起皇后才剪了一半的牡丹来,晃了晃上面的花粉,惹得惠妃又捂了鼻子,“惠娘娘怨我打死了夏掌事,那是您听信了小人谗言啦!” 惠妃道:“你如今又不承认了?宫中那么多双眼睛,又不是没瞧见。你命人打郁缤的巴掌声儿,都传得老远!” 公主解释说:“近来陛下圣体不安康,总是上火。连王云生那样的精细虫,都拉着脸子不敢笑。谁知道夏掌事就坐在御花园嚷嚷起来什么‘他日登了大宝’什么‘不免当个皇妃’。我说了两句,她说是你教她的——哎呀,可把我吓一跳!” 公主说着,牡丹花应声被折断,花头立即掉落在地毯上,花瓣散落如烟花。 “放肆!”惠妃道,“你这是胡说!” 公主捡起花来:“我当时也是像您这样对她说。只可惜,她又搬出夏国公来,说她的大爷是陛下的恩人,有不世之功。这话,在场的太监和妈妈三五人都可作证,你若不信,拉了去问,若对不上,就算我错了,我去给她坟上磕头便是。” 惠妃噌一声站起来,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公主轻笑一声:“惠娘娘气不过,我与你圣上面前分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就要向门口走。 惠妃忍着气:“即便如此,也该三堂会审问清楚再论。” 公主懒洋洋道:“夏国公新盖的宅子覆了京城一条大街,听说椽料西南运过来,有些上好的金丝楠木。前几天玄晖殿因为暴雨塌了一个角,父亲说暂不用管,等夏国公的宅子改好了,借点木料去修一修。唉,你知道么,正在这时候,夏掌事又拿着江浙一带稀有的大珍珠来,整盒整盒赠给妃嫔宫中官吏,人情世故做得极好。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夏掌事贵人眼高,那幽庭的蔡妈妈是几代的老人了,她居然没照顾到。我说带到幽庭去,也是审问,并没说打死。也许是蔡妈妈不忿,惠娘娘该去查一查这些人。” 惠妃的脸抽动了一下。 公主上前来,瞧着惠妃眼睛,轻轻道:“惠娘娘,不用谢我。您是庶母,我是公主,替您教训她,实在是分内的事。” 真真假假不可辨,惠妃知道此事不宜闹大,吞下一口气,只得恨恨去了。 孟皇后一言不发地看完这场戏,嗔怪蓁蓁说话太阴阳怪气。 公主道:“她仗着新崛起的恩宠目中无人,她那个堂妹又是那样的蠢货。夏家那钱窟窿里出来的,一水儿都该丢进江夏的河道里洗一洗再捞上来。” 孟皇后道:“虽说你为我出了这气,可毕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以后夏家和孟家,不得更对立。” “哼。”公主一点也不在乎,“没人敢欺负到母亲头上来。母亲是一国之母,辱母之罪,虽死必报。” 午间用过膳,公主瞧着一本书,不免神思混沌,打起瞌睡来。正做着梦,有人来报说,三爷求见。 公主思索了一阵,颔首命人引进来,但她懒得坐正,就还斜倚在靠枕上,闭着眼睛养神。宫中人都知道,公主并不喜欢他这个亲生的弟弟,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 “姐姐可好?”卿明进来,垂手侍在一旁,问了一句。 李蓁蓁抬眼瞧了他一下,又闭上眼,连姿势都没动:“做什么来?” 卿明将手中一朵摩罗花簪举起来:“弟弟亲自选了一支中意的簪子来,以提前贺姐姐生辰大喜。” “呵。十五岁以后我不过生辰,这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情。”李蓁蓁挑了挑眉毛冷笑,“你们都是这样。嫌我岁数大了不出嫁,故意地来提醒提醒。” “弟弟不敢。”卿明十分谦卑,“我这只簪子,是亲手用梨花木打磨,摩罗也是用父皇赏赐的冷凝脂玉料子雕刻。全是弟弟一片诚心,没有一丝别的想法。” 掌殿宫女接了过来,李蓁蓁接过上下把玩了一时,仍旧放回盒子里去,问:“冷凝脂的料子,我记得父皇并没有赏给你过。” 卿明低头回答:“是,凉都新开的料子不多。大哥得了一对镯料,赏我一块镯心。” 北凉进贡的料子有限,圣上分配下来,皇后得了一尊玉佛,惠妃和新婚的皇长子各得了一对镯料。嘉世对卿明还算好,知道分他一块。可惜总是别人用剩下的,李蓁蓁也不怎么高兴。 “哼。”李蓁蓁眼睛瞥向别处,口气冷如寒冰,“你一片好意我收了。日快正午,别误了出宫的时候。去吧。” 李卿明点点头:“耽误姐姐用膳。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香袋儿来,没经过宫女的手,亲自递上去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外很流行。女子用了这个香袋,听说可以去燥热。姐姐近来眼睛有些红肿,不如试一试。” 李蓁蓁看也不看,随手接过来放在一边。 “白芷降燥。”李卿明想着那香袋子里的重要。也没有多话,低头去了。 第10章 王子出京4 琼华殿内,寂静无声。 白芷与沈氏相对而坐,沈氏在绣一幅仙鹤披帛,白芷在熨一件月白底子祥云纹样的裙褂。 隔了一会儿,白芷直起身来叫沈氏:“阿遥,终于熨完了。这东西禁不住烫,一缕一缕温下来,我腰背酸痛得厉害!” 沈氏听罢,也抚摸着肩颈站起身来,拿过南瓜锤来替白芷捶背:“公主马上要到生辰,又苦了你帮我。今年料子送来得太晚。” 白芷把裙子捧起来,笑道:“这样的精工慢活儿,整个宫廷找不出一件来。公主必然喜欢。” 沈氏笑着微微叹气:“但愿吧。从前送去的鞋袜或是衣裳,从不见她穿。也不知是不是不喜欢。” 白芷劝道:“她有她的难处。”又喜滋滋说,“看时辰,公主快来了。你紧着把那羽鹤翅绣完,我的糕点也就摆好了。今年蓁蓁满十九,我多做了一盒松子脆,叫她带回去好好吃——上次她可是吃了好些。” 沈氏有些抱歉:“我是个笨人,只会绣花养草。每次蓁蓁来,都是你安排饭菜伙食,好好一个皇妃,叫我折磨成厨娘了。” 白芷笑着推她坐下:“我乐意。蓁蓁和卿明,我都只当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我还要谢你替我生下他们。你快绣吧,别耽误。” 二人脚步匆匆,钗子滑落都顾不上捡起来。才收拾差不多,门外公主的香风辇已到。小宫女还未来得及通报,公主扶着一个老嬷嬷,信步走了进来。 琼华殿虽然稍显偏僻,但院落向南,阳光颇好,更以园林草木精细为妙。加之沈氏有些植草的天赋,故而院子里还常常能瞧见草虫花鸟,比御花园更多些细致韵味。公主每每来,虽对沈氏从无好脸色,但对庭中风景,总显露出赞叹之意。 越过庭院,廊下白芷安排好小小一桌晚膳。如鲈鱼羹、假豆腐等都是素来公主喜食之物,更追加了些小小惊奇点心,不叫公主觉得无趣。 白芷牵过公主的手,笑道:“今春,阿遥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春樱。阿遥手巧,你瞧现在就开花了,连宫中最好的花匠师傅都赞叹不已。今日咱们赏着这春樱吃生辰饭,一定更有意思。” 沈氏见了公主,面上有些不从容,只殷勤替公主布菜:“这假豆腐,是良嫔娘娘取了鱼脑来蒸成的。你爱吃鱼脑,快尝尝。” 公主微微尝了一口,算是给足了白芷面子:“不错。但这东西不好放在瓷碗里,须是放在鱼骨做成的碟子里头才有意思。” 白芷急忙陪笑:“是我没想周到。下次我记着。” 公主似乎不耐烦:“来也来了,吃也吃了。晚间还要去母亲那里,就不多留了。” 白芷笑着拍一拍公主的手:“能吃一口,我们两个就很高兴了。还有一件事——今春内务局贡献了些新料子,托皇后娘娘的福,我们也分到了。我和阿遥,慎重选了些好的,为你做了件春衣,你来看看。” 说着,两个宫女推过一衣架来。白芷上去介绍:“这是鹤影云风裙,上边的鹤是阿遥亲手绣了五日才绣出来,你瞧,栩栩如生,风一吹,真就好似要飞起来。最妙的是这云风裙摆,是以八色丝线纹出来,轻薄好似水墨。公主可喜欢吗?” 公主站起身来,前后看了一圈,果然精致无双,与内务局呈送的庸俗东西不可同一而论。她撩起披帛,见上面的线头都尚未好好修剪隐藏起来,可见才绣完不多久。 沈氏向来在公主面前少言寡语,见公主有喜欢的意思,方才开口陪笑:“想着你怕汗,所以衣裳放量大些。蓁蓁,你试试好吗?若太大,我即刻就可以修改好。” 公主翻看了一阵,难得露出满意神色:“虽然素些,但确实不错。试试也好,否则穿过去给内务局那帮人再改,倒是糟蹋了这衣裳。” 白芷替公主更衣,前后殷勤侍奉。公主神色淡漠,并不因庶母良嫔的前后忙碌而感到不自在,甚至对着良嫔谈起卿明的不好来:“说起生辰,不免说两句卿明——卿明的性格,我实在不喜欢,畏畏缩缩,白生了个男儿身。” 良嫔替公主整理衣摆道:“他就那个性子。宫中有你一个火爆脾气就得了,卿明文静些也好。” 公主又说:“今日他来,送我一个簪子。那簪子居然是李嘉世赠给他的废料。如是我的话,扔到李嘉世的脸上去。可他不仅接了,还刻成摩罗的样子来贺我的生辰。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是收了,也说知道他的心意,可到底也没给他好脸色。” 良嫔取过披帛来,沉默了一瞬,垂眼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三爷也没有多的心思,那孩子向来就是痴痴的。” 公主冷笑了一声,道:“谁生的像谁。连带着我也总是痴得很。我也懒得再说他,倒废了我的口舌。你们看着办吧。” 良嫔将衣裳整理妥当,牵着公主,出来对着沈氏笑道:“阿遥,快瞧瞧,这个放量正正好,不紧也不松。这个颜色也好,衬得公主越发清透亮丽,实在好看!” 沈氏一看女儿满意,自然也笑意盈盈,心里满足极了。 公主向来不在琼花殿多待。按她对妈子的话来说,若非太后开了这个口,皇后母亲又贤德,实在不想到沈氏这里来。来了也没意思,一个是扎了嘴的葫芦不肯说话,另一个却又专是生闷气。 沈氏从不劝公主多待,她愿意吃一口就吃一口,不吃沈氏也并不显露伤怀,只高高兴兴将女儿迎进来,高高兴兴将女儿送出去。 彼此再无言,公主也并没有换下衣裳,只淡淡致谢:“二位娘娘用心了。时候不早,我就不多留,衣裳我收下,只是以后不要太辛苦费功夫。二位还是要珍重身份,这些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 说罢,和从前似的,遮着夕阳余晖,上车去了。 第11章 王子出京5 公主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去了,阿遥兴奋极了。晚间收拾了东西,不自觉嘴边唱起了小曲。 白芷问:“怎么,你还会唱曲儿吗?” 阿遥笑嘻嘻整理着衣裳道:“从前我爹发达的时候,娶了一房姨娘。姨娘是唱戏的,别人不大看重,我却喜欢她唱。一来二去,也就听会了几首。” 白芷道:“我和你这么久,从没有听你唱过。” 阿遥扶着白芷的肩膀撒娇:“宫中规矩多,我怕给你惹麻烦。今儿瞧着公主高兴,我也高兴,所以唱一唱。这一首,唤作《橘梦》,讲的是橘果满树、一家团圆的美梦。” “呵。”白芷笑了一声,“我呀,只听过橘生淮南淮北的典故。有一层寓意是,人在不同的地方就会变成不同的性格。你这只橘子,好像在哪里都不会变,一直挺天真。” 阿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变什么也不能变心。变了心,橘子就坏了,人也坏了。” 白芷不和阿遥打哑谜:“人的心隔着肚皮,只要你自己知道没变就行了,何必总是放在明面上。咱们在深宫里又不是独活,总还要为别人考虑。更何况,那是你亲亲一双儿女。” 阿遥不笑,故意地躲避这个话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芷低声劝说:“公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冷淡,还不是因为你总惹陛下生气。别人都议论她的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宫人,她心里怎么会好受。我再说一句犯忌讳的话,皇后娘娘虽然也是个母亲,可在母亲之前,她是个出色的政客。公主心窍灵通,耳濡目染下,岂能不生权衡之心?——到现在,她的婚事悬而未决,朝堂上多有荐她去和亲的意见。如今陛下还算是宠着公主护着公主,哪天被逼无奈点了头,你要公主去做个北齐的橘子吗?你放心吗?” 阿遥低声道:“公主自小很有主意,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白芷把阿遥推开,正色道:“公主也就还罢了。你再想想卿明,他虽省城一个皇子,但陛下总是不待见他,他没有舅舅扶持,更没有个叔伯鼎力相帮,一个人走着艰难极了,难免被人看轻。名义上,他是皇后养大,可是现在,连老五都封了郡王分府别住,他却还是个光头皇子。我平常瞧着他,总是低头不说话,总怕他妄自轻贱。好好的孩子有了心病可不成。” 阿遥不说话。 白芷又道:“这么多年,你也算是躲够了。在这等节骨眼上,你若不出力,两个孩子可就真真难过了。” 阿遥轻叹一口气:“姐姐,且不论我与皇帝之间的恩怨。只说陛下的宠爱,那不过是指尖微风——绝非永久。我若真去争宠,换来蓁蓁与卿明的刹那富贵,后面等着他们的,是比眼前更黑暗的万丈深渊。就好像你说的,皇后是个政客,不影响到她的利益,她不会妄自干涉。我倒是宁愿两个孩子一生平凡,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白芷站起身来,烛光下她的身影不似从前温柔,阴影把她塑造得更加立体:“生在皇家,就没有不争的时候。你还看不透么?——蓁蓁到了出嫁的年纪,一旦她的婚事联结了一方势力,那么蓁蓁会成为卿明的最大助力。同样地,一旦卿明分府别住,有了某一方的支持,以他的能力,不是没有争储的机会。蓁蓁和卿明,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你总是看不透孩子们的痛苦,所以蓁蓁这样恼你。” 阿遥觉得白芷有些陌生。她问:“卿明争储?” 白芷握着阿遥的手:“陛下迟迟不肯立储,是因孟远川把持西北一方,孟家势大,就难免有曹操之祸。老二生性蛮横,老四是个富贵虫,这两个虽有孟家相助,但绝非储君之选。若说除了嘉世之外,还有一人堪被委以重任,我相信卿明会是第一人选。卿明的天资,你不是不知道。” 阿遥摇头:“于公,他没有政治资源,孤身一人。于私,他谨小慎微,也未曾插手政务。即便我知道他天分不错,但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辅政帮手——他一个人,绝爬不上那条天梯。” 白芷道:“陛下登基前,前太子策是何等光辉!那时候,崔太后虽贵为皇后,但并不受宠,连带陛下这位嫡出皇子也一并被厌弃。太子策去世后,相比较手中有兵权的西林王李符,诗书精绝洛阳纸贵的齐王,陛下什么都没有。可是最后,到底是谁掌握了这个天下?——是我们收敛锋芒暗中生长的陛下!阿遥,眼下卿明才十三岁,你不能捆住他的翅膀。” 阿遥急了:“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这是支持卿明去爬那条危险的天梯!” 白芷说:“卿明是皇子,又越长越大。一旦他稍有不慎显露光辉,显露出对嘉世的威胁,那就会招来灾祸。如今我能看透的,孟家也能看透,皇后也能看透。你能保证卿明一辈子不站起来吗?我问你,若他想站起来,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阿遥背过身去:“他不会争嘉世的位置。” 白芷硬将阿遥转过身来,逼迫她认清现实:“皇长子马上就要出巡陇西道,卿明不能独自待在王府里——他也不想待在王府了。今天公主一反常态穿着衣服走了,是因为她来提醒你。” 阿遥低了头。 白芷道:“卿明送北凉玉料的簪子给公主,是求公主给他争取跟随嘉世去西北的机会。公主一反常态穿了衣服去,是因她要提醒我们卿明是非去不可的——嘉世是卿明的护身符。一旦嘉世离开王府,卿明如鱼离开水。王府周遭都是皇后的人,我们若要保护他,就必须为他争取去西北的圣旨。” 阿遥明白白芷的意思,但她有她的原则。 白芷又劝:“卿明蜗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一直也长不大。他想去西北,除了要靠嘉世护身之外,也证明他绝不甘心安于一隅。也许你该看到他的野心,并为他谋划些什么才是。” 阿遥与白芷心意相通,白芷所考虑的,她为生母,不是没有想过。 卿明一向谦恭谨慎,他越是谦卑,越让人感到他的心思深沉。这一点,皇后看得很明白,阿遥也看得很明白。 “他一定要去吗?”阿遥抱着最后的希望。 白芷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去求公主,又让公主来找我。公主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我又曾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他只赌着亲情真心来走这条线,好比是踩着一条绳子去过河。难道这样,你还看不透他的心吗?” 第12章 王子出京6 今年北边雨水多粮食有歉收的风险,夏国公要去南边巡盐,早早做好经济上的准备。他是干这行的老手。无论是茶、盐还是丝绸或是矿产,经他一巡,好比炼化肥肉——总是能捋出油来。 陛下登基后,他在经济上大有功劳,于是从户部尚书一下子被提到国公,还以姓为号,令整个夏氏都尊荣无比。他的孙女夏妙观也进宫为妃,两年就晋位惠妃,成了皇后一人之下的后宫宠妃。 不难猜,这回夏国公回来,贵妃的位置也就离夏妙观不远了。 临出发前,陛下盛宴招待他,对其殷殷嘱托。夏国公也立下誓言,必不虚此行。 两个老头喝得多了,陛下送别夏国公后,坐着软轿回玄晖殿来。暗夜中,他看见几只萤火虫在长街里闪动。于是他问:“那什么东西?” 太监回答:“陛下,这里经过琼华殿,那里草木丰茂,后面又挨着湖,或许引出了萤火虫。” 明和皇帝李筹听了,思忖了一会儿,瘫倒在躺椅上说:“走。” 软轿往前行进了几步,又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皇帝又叫停轿子:“这是什么?——笛子吗?也是琼华殿传出来的?” 太监道:“应当是的。” 琼华殿,平常和死了人似的冷清,今天居然大半夜响起声乐来。皇帝下了轿,在太监托扶下摇摇摆摆走到琼华殿,发现沈遥坐在院子里,摆弄一只玉笛子。可惜沈遥不是高手,吹得断断续续,实难入耳。 皇帝推门而入,沈遥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玉笛子藏在身后,好似一个受惊了的小兔子。 烦恼催人老,所以一国至尊的李筹的眼角满是皱纹。可沈遥却一如当年初见,宛若瑶池出浴般纯净。 白芷先反应过来:“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皇帝盯着沈遥问:“深更半夜不睡觉,为什么吹笛子?” 沈遥不说话。白芷只得代为回答:“年节时皇后娘娘赏了些玩意儿,其中就有只笛子。过不几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阿遥想着,用俗物做礼物总是不能尽心,所以学一曲笛音为皇后娘娘祝寿。”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顺势坐在一旁秋千上打趣他们二人:“你二人都不通音律,怎么能学好?” 他只当阿遥早死了心,不是个活人。但从这一曲笛音来看,阿遥的心活泛得很,也许她只是气他罢了。所以他来挑逗阿遥:“我比你强些,我来教你可好?” 阿遥脸色有些不自然,在白芷催促推搡下,也只得将笛子双手奉上:“请陛下赐教。”她的话说得又快又轻,好似极不乐意从舌尖上吐出来似的。 但皇帝新鲜劲儿上来了,哪里管这个,伸手接了笛子,吹了半曲《凤求凰》。 “从未见陛下摆弄这些,不想陛下是个这样的十全能人。”虽然皇帝吹得也不甚好,但白芷的奉承还是在笛音落下那一刻就接上。 “呵,老啦。”李筹快活地回应。 白芷道:“今日练得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此时,不想还吵闹到陛下,实在是我们的罪过。陛下醉了酒,暮春风凉,也还请早早归去,别冻着了。” 沈遥还是缩在后面,一双眉眼如秋波蹙起,更显妩媚风情。李筹站起身来,问沈遥:“你不送送我么?” 沈遥犹豫了半日,把手伸出去:“陛下,笛子别带走了,我只有这一个。” 沈遥能开口说上一句话,都让李筹心欢喜。沈遥那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的声音,比豆蔻少女都显生涩。这最投李筹的心思。 李筹把笛子放在沈遥手上,却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半晌他轻轻拍了拍沈遥的手,道:“皇后寿宴上,我可等着你表演。” 四月二十五,皇后盛诞。 宫灯高挂,彩绸飘扬。自晨曦初照,到日暮时分,庆典礼仪一桩接着一桩,朝臣命妇见了一波又一波,闹了整整一天。皇后在寝宫换下礼服,不免抽空让人伺候着舒经活络——生日没觉着什么幸福,辛苦倒是真的。 只可惜贵为皇后,外面的礼做完了,还得顾着里头的。皇帝亲自设下一桌宴会,来庆贺皇后的生辰。皇后更换了衣裳,又匆匆赴宴。 一妃二嫔四美,都换了常服来,笑吟吟贺喜皇后华诞。皇帝笑道:“白日里那些,都可算是些虚的。说来我也是许久没有来后宫团聚,今日借着皇后的好日子,大家不拘礼数,乐呵一番。” 嫔妃们祝了酒,也各自准备礼物,表达对皇后的敬意和祝福。别的也就罢了,惠妃献上一对儿小叶紫檀柳金双凤手串,真正是精致无双,惹得美人们惊叹:“这样的料子不多见,惠妃娘娘真下了苦心。” 惠妃笑道:“不是好的,怎好送给皇后娘娘。说起来,这还是太后娘娘去了泰山时祈福得来的。我命小福薄,只供奉在佛前,从未穿戴。日久生了佛心,拿来献给皇后娘娘再好不过,又虔诚,又相配。” 皇后推辞道:“这样的灵物,我怎么能夺爱。你收着,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惠妃道:“这样的灵物,跟着皇后娘娘更有福。还请皇后娘娘勿要推辞。” 拉扯了一阵,皇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瞅着白芷,问道:“你的礼物呢?” 白芷微微一笑,向皇后行礼道:“我的东西,都是皇后娘娘赏的,若是再回赠给娘娘,那必然不行。我也只有我一腔心意,希望娘娘不要嫌弃。”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是一只紫色祥云凤凰,配上荔枝色牡丹,倒也算是精品一件。 皇后亲自接过手帕,抚着白芷的手笑道:“东西是次要的,我见了你的真心。” 正是一片和乐之时,远远地,一个清丽身影走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妾身沈氏,来贺皇后娘娘千秋,祝愿皇后娘娘松鹤齐年,嘉仪福华,福泽永驻。” 众人见是沈氏,只得看皇帝的脸色。都知沈氏与陛下不睦,也不知是否要上前去扶。 还是皇后贤德,笑道:“你身子不好,还出门来贺我的寿辰。快来这里坐着,别在凉地上跪久了。” 沈氏又磕了一个头,握着笛子走上前来,对皇后道:“我练习了多日,但天资有限。如今我只为娘娘献上一曲《艳群芳》,请众位娘娘也不要笑话。”说罢,站在当地,磕磕绊绊,奏了一首曲子。 皇后执了沈氏的手,笑道:“你这一片心意,不比白芷的少,我听出来你的勤奋。你好不容易出门,既来了,就喝两杯水酒,和姐妹们也乐一乐。” 沈氏道:“我原本想着去娘娘殿里,独奏给娘娘听。到了那里,宫人说您在这里宴请娘娘们。不得已,才在大伙儿面前献了丑。我本意不来的,可是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后宫主母,我不能太不懂事。现在,我也吹完曲子,要回去了。”说毕,退后两步又磕了一个头。也不等人同意,一道身影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这沈氏!”惠妃的脸上先有些不满意,“后宫就算是她家后院,主母在此,也不能不经同意就擅自来,又擅自走。” 成美人也说:“虽听说了她惧外人不出门,可是这样的日子,她也太败兴了。” 皇帝的脸色晴转多云。 白芷也低头不语,不敢为沈氏辩一句。她彻夜不眠说服沈氏去略争一争皇帝的宠爱,甚至借着皇后生辰为她谋算机会。可惜沈氏对皇帝的感情甚淡,哪怕为了儿子,她都不肯打破她的原则。 白芷也没办法。 是夜,好好一个宴席不欢而散。原本皇帝是要去陪皇后过生,他心情不好,喝了几倍闷酒就回玄晖殿去了。 白芷回到琼华殿,阿遥正面对青灯坐着发呆。白芷叹一口气道:“你的性子,实在是难磨。” 阿遥道:“当年他强逼我为妾,又指你为质,言说我若死,你也得死。他用权利将我们的性命和自由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叫我屈就,我做不到。姐姐,你别怪我。” 白芷也坐下来,她内心的痛苦不比阿遥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和你,自打进皇宫起,就再也无自由可谈。你不为卿明去争,我也犯不上怪你。只是我必要向你说明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卿明达成他的目的。” 阿遥握着白芷的手:“在这宫中,孩子从来不是我的软肋——姐姐,你才是。卿明绝没有到需要我们替他谋划的时候,我不希望姐姐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白芷笑了笑,脸上却如雾霭一般迷离。站起身来,她在地下踱步,思索半日,她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今日就算了。明日是你和陛下初遇的日子——我不要你做什么,但只陛下来了,求你顺着他的毛,别惹他生气。但凡卿明张了嘴,你必得助力一把才是。” 阿遥道:“那我听你的便是。只是你又怎能确保皇帝能来,卿明也能来呢?” 白芷卸下簪环,轻轻梳着一头乌发,道:“陛下今日独宿玄晖殿,我会过去侍奉。” “可是皇后...”阿瑶抓着白芷的手臂有些担心,“到时查了出来,不免损了你和皇后的情分。” 白芷摆摆手:“我了解皇后。皇后也了解陛下。只要你出现过,没人会再怀疑凤鸾春恩的目的。拿我气你,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该好好用这个机会。到了天明,山来水挡,水来土掩,再说不迟。” 第13章 王子出京7 四月天,杨柳青青,小公主李阳阳早上学了几首放风筝的诗句,下午闹着要孟皇后陪着放风筝。 阳阳在御花园玩得十分忘我,蹦蹦跳跳,像个小仙子。孟皇后坐在凉亭里,以手支颐斜靠着粟玉绢枕远远瞧着看,一派慈母爱儿的景象。 青黛上前为皇后捧上一杯热茶,道:“娘娘,陛下新赐的神女茶到了。” 孟皇后纤纤玉手轻扣膝盖,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算什么。 青黛不敢再唤,只端着茶,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孟皇后启朱唇,轻轻发声:“前夜是我生辰,陛下却传召白芷去玄晖殿侍寝。白芷一向未曾承宠,前夜算是她的大日子。我倒不知道该如何贺她。” 青黛急忙道:“陛下传召,姐姐不敢不去。今早姐姐天不亮已来脱簪请罪,跪了一个多时辰。” 青黛的手腕轻轻颤抖,不知是惧怕,还是端久了疲累。茶杯晃晃悠悠,散发出清脆的声音。 孟皇后道:“可不是么。陛下传召,别说她了,我也没办法。”说毕,正身坐起,端起茶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去。 青黛又代姐姐解释道:“姐姐就算得了恩宠,一辈子也以娘娘为先,绝不可能因宠生骄。” 孟皇后远远对着阳阳公主笑了一笑,那红宝石一样的嘴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动,却可以清晰吐出音儿来:“向来,陛下为惠及沈氏,总加恩于白芷。同样,为了气沈遥,他也恩宠白芷。这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后宫的女人,若只是图个花枝招展、衣食无忧,倒还好。若要贪心谋别的,就不可爱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带着茶碗儿叮当晃动,半杯茶尽撒在漆金盘子里,映照出孟皇后的线条分明的下颌。 孟皇后道:“现在白芷已是嫔位,她一夜恩宠,陛下居然上了心。依我看,陛下有给妃位的意思。有了妃位,她名下就可以寄养皇子。”说到这里,皇后看着青黛,道:“你倒是替我谋算谋算,封妃是封什么封号?让她养哪个皇子?” 青黛一声不敢再说。 孟皇后的手指节还在轻轻敲击着膝盖:“你不敢再为她分辩,我也只好给她个机会。今晚我贺她的喜。” 白芷与妹妹青黛自小服侍孟皇后,自府中又陪嫁到宫中,宛如双生,未曾分开。晚间白芷来到昭阳殿,青黛面色凝重亲自迎了进去。姐妹两个互相对一下眼神,一个坚定不移,一个忧心忡忡,彼此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孟皇后夜深未睡,扶着额头在看一本书,白芷也不敢打扰孟皇后,只在孟皇后喝茶的工夫,抽空请安:“娘娘万安。” 孟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芷,见她只穿着一身素缎绸衣,不免嗔了一句:“南楚的皇妃,也不该如此朴素。” 白芷低头道:“妾不敢以身外物衬身份。” 皇后放下书,近前来瞧着白芷,道:“你与青黛自小就侍奉我,可谓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启奏陛下,为贺你承宠,要晋你的位分。陛下对你很是满意,已着礼部在选封号,不日圣旨就会下达。除了惠妃,满宫上下,咱们现在是最亲近的姐妹。” 皇后贤惠,数次举荐后宫诸人,提请皇帝以有德之女充盈贤淑德贵四妃之位。如已生育老五的纯嫔、已生育公主的成美人以及大学士之女张蕴檀等等,但皇帝看了名单,总觉不满意,数次推延。 不曾想,皇后一提晋升白芷的事儿,皇帝马上就“嗯”了一声。 白芷奴籍出身,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不多时又拜了礼部王大人为义父,现在又获陛下青睐,马上要与惠妃比肩,这可真称得上是尊宠无双。 旁人看来,都以为是皇后的精心谋划。 白芷这一步棋,走得又险又精。 听闻皇后进言要升她的位分,她低头道:“妾不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孟皇后听罢,一双凤眼如湖泊深沉,婉转一笑,好似一个感怀的老姐姐:“从小你伺候我,事无遗漏,稳重得体,是我第一得意之人。你与青黛,虽是姐妹,可她就没有你这样灵性。有许多事,若无你在身边,都办不好。” 白芷低头,动也不动。 孟皇后又道:“你我虽说是主仆,可心里我早把你当姐妹。奈何你现在和我背了心,很多事,你也不大愿意和我讲。不讲就算了,你还自己做。做也就还好,只是你怎么总做些对我不好的事情。” “妾不敢。”白芷低头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孟皇后冷笑一声,握着她的双手悠悠道:“前夜你承宠,次日皇三子就得了旨意随嘉世出京。此事谋划得好。一来,脱离了我的掌控,有了他高飞的机会;二来,关西卓氏,是他外婆本家,他算是找着棉被窝了。你跟我一场,实在是学到了很多本事。” 白芷不敢接话。 孟皇后拍拍白芷的手,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寻找白芷脸上的表情,借此来验证她的判断。可白芷向来是个冷清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不说话,是默认咯?”皇后问。 白芷道:“妾不敢说。娘娘若认为我有异心,我解释也不会有什么用。” 孟皇后听过,蓦然一个巴掌甩将过来,玄色缂丝袍子上若隐若现的血红花样,好似岩浆涌动。白芷头上的簪子,瞬时飞将出去,磕在烛台上,摔掉了流苏。 “我说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和沈氏母子一家团聚,这其中怕也有你的枕边风功劳吧。”孟皇后的脸变得有些扭曲,烛火光影下,显露出一种狰狞。 白芷磕头辩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惶恐。奴婢不知内中实情,也不知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奴婢的心,总是在娘娘身上的。” 孟皇后冷哼一声,道:“凭它是谁出了这个鬼主意,我也要把它弄成个馊主意。” 白芷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孟皇后望向烛火,跳动的火焰在她深黑色的眸子里宛若两团催命的符。她的眼睛似一面镜子映照着白芷的素颜,看不清情绪。而那双嘴唇,才代表了她此刻的态度,那双嘴唇下达了命令:“我向来不怕有对手,只怨恨背叛者。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使出来才算真本事。你如今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必得饶你几天好命。现在,你只记住一件事——沈氏或者老三,只能活一个。” 白芷一震,一个头磕在地上,咣一声砸出了声音:“娘娘……” 孟皇后道:“自来我欣赏你是个无情之人。只是自打你和范氏住在一起,心肠就软了许多。自然地,人非草木,公主和老三又是你看着长大的,岂能没有感情。那么,怎么选,你自己应有个打算。” 白芷缓缓挺立身子,恢复了如孟皇后一般的冷峻神色。 孟皇后道:“我向来公道,你有一错,就拿一功来抵。这种事想必你做得也十分顺手。不必我提醒,太子策和范言女,你就做得很好!” 第14章 福安将军 明和十五年二月,梨花将开未开,天气煞冷,更比冬月寒。定西郡福安将军府内,现役福安将军云三丰休沐在家,老管家宝盛正在给云三丰汇报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是大少爷云自成得了骁龙营左都事兼校尉的官衔,直属大元帅孟远川管辖。宝盛道:“少爷此前来家在祠堂磕了头。和您休沐之期错过,因而说再择日来家补上磕头。” 云三丰听了,闷声嗯了一下,再未有话。 宝盛又说第二件事:“瓜皮街的典当行日前送了一个镯子来,与您画的那个非常相似。典当行请您辨认辨认,看是否要追踪一下来主?” 云三丰原本熏着药香打盹儿,一听这话,忽将眼睛睁开,摊出手来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将镯子奉上。 一盘上好的冰料翡翠,飘着两只燕子一般的靛蓝飘花。镯子碎过,因此他亲手以金银镂刻衔接,天下无双。这就是他夫人的镯子,他绝不会认错。 云三丰摩挲着镯子,半晌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动这镯子,况且她又知道瓜皮街是我们的水铺。宝叔,你派人去……” 宝盛的牙都快掉没了,一把胡子微微颤着。他年过古稀,看着这将军府建成,看着云三丰长大,又看着他生儿育女。他把一颗心,全献给了云氏。 此刻见云三丰这样情深不智,他搬出自己老人儿的姿态,劝道:“佛都说,不涉他人因果。三丰,你该知道,她有她自己的命运。” 云三丰垂着眼皮,考虑了半晌,道:“她若不涉我的因果,那时我就死在蓝忘山下了。宝叔,既然命运叫我找着她,我再不能犹豫。” 宝盛知道云三丰的脾气,明面上看着不言不语,实际心里执拗得像头牛。年轻的时候是小牛,还能被鞭子制服。现在是一头老牛,死在当地都不得再动摇他的想法。 宝盛只好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接他们回府?” 三丰没说话。 宝盛道:“你执意要接回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听我的:她母子三个,不能入族谱,不得明身份,不能住在将军府。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也是危如累卵。” 云三丰点点头,道:“我知道——她必然也不肯。我想着,先将她母子安顿在马蹄街的别院中居住。她一来,我就递辞呈。一二年卸下这些杀气,就安稳带着孩子们去庆州养老,远离官场。” 宝盛道:“从小你就厌恶打仗,不得已做了这些年的将军,没有一天高兴过。也罢,功名利禄都是泡影,人活一世,总也要有个自我圆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云三丰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老宝叔的肩膀,道:“宝叔,庆州那边的宅子,还得你前去盯着。大小事,你可尽情去安排,都由你做主。我这边,最多不过一年。” 宝盛老了,将军府这边的大小事,他也操劳不动。他虽舍不得云三丰,但毕竟身体年龄情况放在这里。回庆州去,好歹他身上不缠这么多的事。 临走前,宝盛压着云三丰的手,浑浊眼睛里带着星点泪水:“三丰,你放心,我一定把庆州的宅子拾掇好。你不要太拼命,既然说退,就要坚决些。”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才把老人家送走。长女云自如宽慰父亲:“老宝叔只是先去一步,父亲你怎伤怀成这样!” 云三丰叹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岁数大了,总是容易想多。你爷爷是个忠君报国没有家的人,从小只有老宝叔带着我。他岁数这么大,为云家操劳一生,我也没能腾出手来好好给他养老。你弟弟承你爷爷衣钵,非要拼个功勋出来,几年都不曾好好见一面。家里事多,又耽误你到现在不曾嫁出去。为父不是伤怀,是愧对全家。” 自如道:“自古难有忠孝两全的人。父亲你虽厌恶杀戮,可自小从军,保家卫国不曾懈怠,儿女都以您为自豪。” 云三丰摇着头,一步一步回卧房去了。 洗漱过后,他的身心略有放松。芳姨娘来送了晚安盅,他也没承人家的好意,只说自己今夜要独眠。借着窗外月色,他的思绪回到十年前。 那时他才升了三等奖军,奉命去开州送一封极要紧的信。信的内容他不知道,上官说,不许走官道,但是要快,要很快。 他一路钻山越岭,专走山路。到了蓝忘山的时候,已经跑了近乎五百里。天色将黑,人和马也都极疲劳,于是他顺着一条小溪停下来,喝了几口水,卷着行李准备稍作休息。 忽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支暗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飒飒有风。 多年的打仗经验让三丰很快判断出杀手的位置,他迅速躲藏在山石后面,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只是那杀手好似并不急着要他的命。他远远喊道:“小兵。我并不想伤你性命。那封信留下,你自可离开。” 说罢,又是三支箭来,在山石左右,狠狠嵌入土地几寸许,可见此人气力不凡。隔着这么远,又是这样暗的光线,杀手还是瞄清了他的躲藏地。这三箭,都是威胁。 他知道,他打不过这杀手。 但他忠诚,说要送信,就得送到。于是他拆开了信,匆匆看过拼命记住,然后把整张信囫囵塞到嘴里,吃了。 三丰举着双手出来,道:“侠客,信给你就是。”他抖着空空的信封,搞兵不厌诈的把戏。 杀手一箭将空信封射穿在地,喊道:“滚吧。” 三丰连马儿也顾不上拉,迅速往山林中跑去。也许那人发现了空信封,背地里又是一箭袭来。这一箭狠绝,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跌入山谷,顺水而下,不知所踪。 醒来后,他朦胧中看见一个极漂亮的仙子正在替他整理伤口。仙子风姿绰约,肤如凝脂,似一丛才盛开的梨花。 她青丝丈许,如乌云,如细雨,打湿了他的心。 他色字当头,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呆呆发问: “我死了吗?我这样的人,没去地府,却来到了天庭吗?” 这仙子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伴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你真怪。你的心脏,长在右边。这一箭不要紧,你会很快好。” 第15章 福安将军2 仙子在蓝忘山中尽心尽力照顾三丰,逐渐三丰明白过来她是个真人,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女儿——因她的天衣也是有针脚,她端过药碗来时也会烫得呲牙。 仙子极通药理,又懂治伤,不出五天,三丰就能下床行动。 仙子对自己的来路从不说明,也并不好奇三丰的事情。每每她开口,只是聊日出日落,花开草盛,聊溪冷山空,白驹过隙。 仙子再美,三丰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他要去送信。走时,他对仙子说:“你若觉得山空,我带你去我的故乡庆州看看。那里四季分明,每天的景色都不一样。” 仙子未置可否,只笑着摆摆手,祝他一路平安。 三丰就一路从乡间小路跑出去,买了马,继续他的信差活儿。 他跑得更快活,他心里有了劲儿。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做主,他娶了大他十岁的曹家大姐为妻,生下自如和自成两个孩子。二十多岁,他又不得已来做了这个福安将军,天天面对生生死死。 他骨子里是个极朴实的人,他想他应该是个农民或者猎户。他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命令中,乖巧得像一头牛。他极其听话,听父亲的话,听妻子的话,听上官的话。 有时候他骂自己昏庸。 他对自己的职业认同感不强,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好好干。功绩簿子上三丰的名字也很靠前。前面说了,他很听话,所以得了命令,没有别的心思,只知道勇往直前。 自然,他对大姐的感情不浅。父亲去世,二哥走了,大姐已是他在家里的唯一的亲人。没有大姐,这个家就总是不温暖。 可惜大姐已是弥留之际,她的身子骨一直不行。生完自成后,大姐就很难再下床。为了云家开枝散叶,大姐天天嚷嚷着要给三丰讨个续弦。可三丰总也不同意,他依赖大姐,热爱大姐。 可是遇到这个仙子后,他一直跳动在右侧的心终于动起来。仿佛世界有了颜色,仿佛人生有了意义,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对生活有了些许期待。在马背上,他快活地想,这次回家去,我要告诉大姐,我想娶这个仙子。 信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如约交到指定地点。他没有在开州停留,立即就按照原路线返回。只是他在蓝忘山中寻找了好几天,总是找不到遇到仙子时的路。 于是执拗如牛的他就住在了蓝忘山中,借着一个猎户遗弃的草棚来取暖避寒。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十天——十天为限,若是找不到仙子,他就当缘分已尽,准备回家去。 这十天来,他在蓝忘山中四处游走,希望能找到当时那个地方。他甚至故意跑到山涧中去,随水漂流。只可惜,漂多远他都能找回草棚,独独就是找不到仙子的屋子。 终究,他放弃了。也许天意如此,他极听话——有时候老天爷的话,他也听。 他从蓝忘山中出来,站在官道上,向蓝忘山挥手,告别自己这一场有颜色的短梦。日头正浓,光线斑驳间,他好像从指缝中看见了仙子的身影。等他揉过眼睛,发现站在对面的确实是仙子的时候,他激动地扔掉了马,跑过去将仙子捞起来,转了好几圈。 莽汉有莽汉的浪漫。 仙子说,她怕他进山后迷路,所以一直站在官道上等。不曾想,天有缘,真给她等到。 后来仙子就跟着他回了家。那时他连仙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路线向着定西郡去,仙子问:“我们不是回庆州去吗?” 三丰这才记起来,忘了给仙子解释,现在他住在定西郡。仙子一听,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定西郡也好,随便哪里都好。 直到进了家门,三丰这才记起来要问仙子的名字,仙子的眼睛飘摇了一阵,说:“兰...楼,我姓楼。前尘尽忘,此生未晚。贱名——楼未晚。” 大姐见了仙子也欢喜。只是问了生辰八字和祖籍等问题,仙子都回答不上来。大姐有些疑虑:“不清不楚的人,我们家可要不得。” 三丰不行,哪怕这是个妖精,他也笃定要娶她。 过了一日,未晚前来,话说得直接:“三丰,我并非良人,不堪配你。我也无意卷入你家庭纷争。今日缘分至此,我们各自安好吧。” 三丰抓着未晚的衣裙,说:“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瞒你,大姐从小对我极好,虽是妻,但也是母。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若嫌弃,我可另为你赁了房子,直到我风光迎娶你那日。” 未晚摇头道:“我不在意身份,大姐也是个好人。只是不瞒你说,我其实是逃出来的罪人。我的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未出生。我不该贪图自由,骗你带我出来。如今我们彼此实在是不适合,不如就此别过。” 未晚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是三丰牢牢抓着她的袖子。 “露水情缘而已,你大可不必较真。”未晚的眼睛如同珍宝,闪耀着水波的光辉。 三丰道:“孩子尽可说是我的。你的身份我从此绝不再问,家中也绝无人敢问。从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 他的手攥着未晚的一丝儿袖子,表现出固执的本性。其实未晚一抽身也可以离去,但她莫名其妙转身扑入三丰怀里哭了。 听闻二人都有了孩子,久卧病榻的曹家大姐只得依了三丰。 未晚却也懂事,每日侍奉曹家大姐,如同侍奉母亲。且她向大姐指出,既然孩子已经有了,不如生下来后,再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日子逐渐平静下来,三丰和未晚的感情也稳定下来。胎儿他当做自己的亲生一般疼爱,可惜至此他不过只是拉一拉未晚的小手罢了。 某一日,未晚突然提起:“大姐说,你膝下单薄,我这个情况,也不能给你开枝散叶。我看大姐身边的茱萸就很好,不如你再娶一房。这样,大姐也放心,我心里也好受。” 三丰的脸色就变了。他总觉得未晚这样说,是不在意他。 未晚道:“姐妹们在一起,也更热闹些。再说,我和茱萸很能聊得来。”软磨硬泡,终究这事就提上了日程。 未晚还未大婚,茱萸先摆酒做了姨娘。 第16章 福安将军3 茱萸的脾气不大好。 按说,未晚推荐她做了姨娘,从此脱了贱籍变成半个主子,她应该感谢未晚。但茱萸似乎并不领未晚的情义,时不时地,她还要挑未晚的刺儿。 例如,八月十五,本是中秋佳节。茱萸是月离人,有月圆禁食的习惯,故而宴席上不动筷子。她非要在席面上嚷嚷几句未晚的身份,说她身份不上不下,不该坐在这里,把大肚子的未晚气得离席。 再比如,未晚即将临产,她吵嚷着进了产房,乌鸡眼似的盯着孩子。见双生子顺利产下,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撇着眼睛,恨恨去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孩子病了,满身红疹,药石无医。京城最负盛名的青莲太医来看,都指出孩子可能活不下来。茱萸居然叫嚷着孩子是短命鬼,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天,茱萸吃了三丰一个嘴巴子,脸红了好些天。 曹家大姐见孩子出生之后,就含笑病逝。未晚作为续弦的准夫人,在看完了曹家大姐的上半场葬礼后,趁着人乱,永远地离开了将军府。 自此后十年,三丰再也没有未晚的消息。 按说,未晚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又是那样的病症,她应该跑不远。三丰差人在蓝忘山,在庆州,在定西郡的每一个药铺子,在每个他觉得未晚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未晚好似人间蒸发。 宝盛叔是负责寻找未晚的主力。其实一向他对未晚很有意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外怀上身孕回来,实在太可疑。可是三丰是他亲手养大,他见不得三丰悲伤,于是倾力去找。 宝盛戎马一生,是定西郡有名的高寿之人。他用自己毕生的人脉倾力去找,谁能想到,找出来的结果,他自己都吓一跳。 他把自己查来的事情和三丰汇报。 其一,月离降于齐国之后,国主被齐国皇帝封为阴西侯。阴西侯的夫人,也就是原来的月离国主的王后,不知所终已好几年。虽然侯府报了丧,可是盛传夫人是带着家族有预谋逃跑的。 有人算过,王后逃跑的时候,年不逾二十。且月离皇室多是孕育双生血脉,推算王后若是有孕,多半也是双生。 其二,月离国灭后五年,一场黑风暴席卷月离,从此月离消失在沙漠中,举国覆灭。灾难来临时,阴西侯正在齐国国都贺齐帝的生辰大喜,故而的他至今仍住在齐国国都。 其三,阴西侯一直在秘密寻找自己的夫人、曾经的月离王后。甚至于,他们已经有所发觉,在南楚各地搜寻消息。 宝盛倒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对比着未晚的种种反常行为,大概已经确定未晚的身份。他如实将这些消息告知三丰,并劝说三丰不要再寻找未晚。这个女人的身上捆绑着太多的利益纠缠——况且,双生的龙凤胎很可能是月离王室最后的血脉——她简直生了个靶子。 三丰良久地沉默着。 作为枕边人,他曾承诺过她,绝不在意她的身份,绝不追问她的来处。现在她有难,他不能做个沉默的鹌鹑。 宝盛知道三丰犯了呆病,又劝说:“她能从重重包围的月离皇室逃出来,能避开齐国那些监视月离的军队,又能在蓝忘山那丛林迷绕的地方生存,你该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大。她若不想让你找到她,你就算把定西郡或者南楚国都翻过来也没用。” 三丰还是沉默。 宝盛无奈,只得以毒攻毒,以情说情:“你若自信你与她的情分,就不要去找她。我相信,但凡她心里有你,事情结束了,总归她会回来给你个交代。” 三丰这才哀哀垂下眼睛,似乎是无可奈何。最终,他只能停下寻找未晚的计划。因为他深爱未晚,他的每一次寻找,也是给未晚的敌人帮了忙。 深爱让他沉默。 十年后,未晚的手镯现世。 那样大本事、那样缜密的未晚,忽然在自家的水铺当了唯一一件信物,他有预感,未晚想回来——或者至少,她需要他的帮助。 三丰派人去打听齐国的情况,斥候报,阴西侯病逝于半年前。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宝盛叔的推测。 三丰沉默叹了一口气,向宝盛叔建议:“府中的老人儿也不多,知道未晚事情的人就那么几个。现在也不是绝对平安的时候,该放回庄子里去的就放回去,该恩赦卖身契的也帮一帮。府中上下换一批新人儿来侍奉,或者也不要那么多人,精简了倒节省些钱。” 宝盛叔道:“我懂。咱们家一直清俭,下人本不多。这些人我早换过几遍了。”宝盛叔办事非常缜密,将军府内外,他操持得顺顺当当。连三丰自己都承认,正是因为有了宝盛叔,他才能一生保持天真。 三丰又道:“未晚一定心不宁。要铮姐辛苦些去寻才好。”他了解未晚的性格,绝不肯惊吓了她。 云铮是宝盛叔唯一的女儿,早年嫁给黄家,后来守了寡,在黄家不受待见。云三丰做主将云铮接回来,做了女儿自如的干娘。从此云铮就一直帮着宝生叔管家,底下人都叫她黄妈妈。 宝盛叔说:“知道了。”又提醒,“你既知她的身份,切莫以情迷心。要过好日子,去庆州过,那里我安排得很好。” 说到底,作为云家最小的儿子,宝盛叔总是逞着三丰,到老都纵容他。 黄妈妈从瓜皮街开始追踪,一直追踪到黑虎峡,三丰才拍膝愤恨:“她就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真是灯下黑!从没有想过去黑虎峡看一看!” ——齐国南楚虎狼相争十多年,定西郡的黑虎峡背靠沙漠,贫瘠无用,匪徒肆虐,危如累卵。但也正因为纷争不停,这里倒停留了些许身份不明的人口。这些别处不肯收留的苦人,在这里贩些他国的药材,换些未见市面的宝贝,将黑虎峡当做故乡。 这里官府不管,兵马不来。匪徒就算劫掠,也不过好比吃个烂果子。 三丰确实是想不到,他奉为仙子的人,躲在这样一个污秽地方。 第17章 福安将军4 黑虎峡内,阿珩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猎物。秋老虎流火一样的太阳晒焦她的身躯,此刻她宛如一条黑皮山猫。 终于,哥哥精心编织的兔网网住了一只野兔,阿珩迅速跳起去收回猎物。 兔子扯起来还没有阿珩的手臂长短,这丁点小东西的生动眼睛,让阿珩动了恻隐之心:“算你今天好运气遇见了我,快回家去找你阿妈吧。” 说毕,两手一撒,放走了兔子。 天已见晚,太阳斜辉照耀云彩,如火如锦。今日阿珩毫无收获,只能先回家。空着两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倒行着和自己的小影子说话。 太阳一落,秋风就起,寒气逼人。秋日的天气,冷热交替就在刹那,真叫人琢磨不透。 一阵凉风从墙壁的漏洞中吹进来,吹得哥哥阿珏直打颤。阿珏的身子自小就不好,自打阿珩记事以来,阿珏就卧病在床,极少外出。尤其季节交接更是气喘如沸,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阿珩从外面寻了些干草,糊了些泥巴,跳到梁上修整墙壁上的裂缝。母亲楼氏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地豆,放在火盆上烘烤。这一阵烟熏又把阿珏呛个不停。 地豆子熟了,阿珩跳下来,先给哥哥剥开一个,自己吃那焦黑的皮。楼氏坐在门口,借着傍晚还没有黑的光亮,用拙劣的手法缝制一件兔皮的马甲。 楼氏把家安顿在黑虎峡这人间地窟中,过着这有一日无一日凄惨的生活。近来齐楚两地不太平,她再无能力供养儿子的药,她需要帮助。 这日清晨,阿珩又早早出门去。这几日在附近都没能逮到野味,今日势必要换个地方。 阿珩听闻远处有个龙泉山。那山上山下全是坟墓,远看阴森无比,好似一个黑色的结界立在那里。人们常说那山上白日有野兽伤人,晚间恶鬼作祟,不是什么好地方。阿珩不信这些,她非要上山去。 行至山脚下,正遇一群人发丧。一枚纸钱伴着呜呜咽咽的乐声随风吹来,阿珩顺手就捉住。路边一个老瘸子背着竹筐,摇摇摆摆上前来好心提醒:“晦气的东西拿在手里做甚,还不快弃了去!” 阿珩不在意:“一张纸,分什么晦气福气。” 老瘸子道:“你抢了逝者的钱,不怕他晚上变了鬼来找你!” 阿珩道:“人死就死,哪有什么鬼。若来,我倒要问问他阴间地曹长什么样子。” 老瘸子似是讥笑:“你这娃儿,十分不懂事。可知不敬神明,会有大罪过。” 阿珩歪着脖子,面无表情:“你敬天,他敬地,我敬我自己。我的神就是我自个。”她语气平平,却带着几分认真,好似并不为争个口齿高低,只是说明自己的态度。 老瘸子见阿珩不听,讪笑一下,背着箩筐兀自往山上走去。 那箩筐比瘸子还高,压住了他的头。眼看山路这样长,阿珩发了善心,走上前去替他扶着箩筐,道:“你这老爷子,腿儿瘸成这样,却还上山去。住在山下得了!” 老瘸子不高兴:“你这娃缺教养,怎能直接说取笑我瘸。” 阿珩道:“谁有闲心取笑你。你若背不动,我替你背着吧。” 老瘸子笑道:“你个垂髫小儿嘴大!我这竹筐比你还大许多,你怎能背得动?” 阿珩道:“我再小,总比你壮实些。两条腿,也总比你一条腿好使。” 老瘸子见她又呆又实在,有意耍一下她:“小家伙,你可知我这一条腿,可比你四条腿好用哩!” 阿珩心想,你这老儿,走一步歇三步,尽说大话,因而直言:“我才不信!” 老瘸子也是顽童心态,比着这高山,激阿珩:“小童儿,你可愿意与我赌一赌?——咱们以山顶老庙下的观云亭为终点。我说,我必定比你先到,你信不信?” 阿珩仗着自己身轻年纪小,又看他筐子里许多的炊饼,便欺负老人家:“好!我就和你赌。只是要赌十个炊饼,不知你给不给?” 老瘸子笑哈哈道:“有的是有的是!我的赌约我却还没有想好,等咱们在观云亭相见,我再告诉你吧!” 二人说定,阿珩就如猴一般,窜上了山道。回头看时,那老瘸子却还搭着手张望她哩! 三四炷香的功夫过去,阿珩虽然气喘吁吁,脚下却不肯停,抬眼一看,观云亭就在眼前。只是待她走到观云亭,却见那老瘸子端着个酒葫芦,气不喘脸不红,正靠着柱子喝酒。 阿珩揉了揉眼睛,看清那确实是瘸子后,惊得下巴都收不回去。好一会,却才反应过来,上前去问:“老爷子,你可是神仙,登着云上来的吗?” 老神仙哈哈一笑:“现在你相信有神仙啦?哈哈,登云两个字倒是好听。” 阿珩认输:“你说吧,要赌什么?” 老神仙微微呡了一口酒,道:“那你就连着十天都来给我打酒喝?可行?” 阿珩点头:“我认输,自然做到。只是我并没有钱给你买酒。” 老瘸子站起身来,从竹筐中翻出数十个炊饼来装在布袋子中,又拿一些钱来,笑眯眯道:“每日清晨卯时二刻,我必在此处等你。你把酒来送我,换我十个炊饼。此事十日为约,你可认?” “认。”阿珩的肚子咕咕叫,她心急母兄也还没有吃饭,那盯着炊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老瘸子将布袋子递给阿珩,又道:“我还要和你有约——你不能告知别人咱们之间的事情,连家人也不行。否则,我便白交你这小友。你可愿意信守承诺?” 阿珩点头道:“你放心!” 白面炊饼拿回家,阿珩只说替山上的老和尚背东西赚来的,约定背十日。楼氏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阿珩果真早早起床,奔到早酒铺去,打了酒,背着葫芦,吭哧吭哧上山去。 山路难行,阿珩若要卯时二刻到观云亭,寅时二刻就得起床,三刻就要打到酒,否则必然不能准时到。阿珩不愿迟到,那样显得自己局促惫懒,因而爬得十分快。 老瘸子仿佛有天眼似的,无论阿珩什么时候到,他都能提前待在观云亭等她。老少二人相见后,就着炊饼,以山色晨曦为菜,糊弄早饭。 第18章 福安将军5 第十日,阿珩还是准时送酒去。 老神仙笑哈哈道:“你这小童儿,很是实在。今日咱们十日之约已到,不知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老头子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哩。” 阿珩只有吃饱的愿望,可也不能日日来要炊饼。想来想去,还是找份活儿干来得踏实。她说:“我哥哥打小一直病着,家里艰难。我想学一门手艺,若学好了,找份工给家里补贴点,好过我阿娘一个人辛劳。老神仙,你教我做炊饼,我卖炊饼也算有个活儿干。” 老神仙道:“炊饼?炊饼还用学么?——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我这登云的功夫?” 阿珩道:“学你这功夫,也只够爬山。爬山能赚钱吗?” 老神仙笑道:“这登云的本事,只是其一,我还有些其他武艺哩。若你学了,不说赚大钱,防个身总是不错。” 阿珩转念一想,嘻嘻笑道:“那倒也是!但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我且先看看!” 老神仙微微一笑,劈手向前,做出一个正经功夫的样子,微微笑道:“三招之内,我必取下你头顶发带。” 阿珩摸了摸头上发带,系得结实——她不会梳头发,向来都是乱打结,而每每去溪边梳洗的时候,徒手解开也要很多时间。 阿珩自然不信。 老神仙跃起一步,劈手来夺,阿珩以手遮挡,顺势后退。 只在忽然间,好似东方日头忽然跃出,又好似微风吹过树叶,总之,阿珩感觉眼前什么东西稍恍了一下,头上的发带就已然飘落在脚边。一阵风过,散落的发丝遮挡着阿珩的眼睛,却遮不住老神仙那得意的笑容。 好快。 他手中捏着一片新叶,虽有锯齿,可软似羽毛。就是这小小的新叶,竟能将粗布发带割开。阿珩知道,要是这片树叶再微微向下,此刻她的脖子就要留一个伤口了。 这一招,不仅唬住了阿珩的神,也勾住了她的心,她当即就愿意随老神仙学习。 老神仙道:“若要拜师,也必得有个仪式。我小老儿厌恶这世间礼法,不愿牵绊其中。你喝我葫芦中一口酒,磕三个头,咱们便算是师徒盟誓。你可愿意?” 阿珩当即就跪下,道:“老神仙,我愿意拜你为师。”说毕,恭恭敬敬磕头三次,拿起那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下去,直把自己辣得脸红心跳直咂嘴。 老神仙紧着扶起她来,只是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口里说道: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阿珩搓着自己的眼,并未发现不适。 老神仙错愕一阵后,只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自己看错了。他对她也并无别的要求,只拍着手道:“好徒儿,从明日起,你还是每日卯时三刻来,我一边教你武艺,一边教你做炊饼。只是一件——我避世已久,除了炊饼这件事,你不得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的其他事情。若有人问起,你可直说是在这山上学做炊饼就是。” 阿珩点头,又问:“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神仙吹着风,喝着酒,悠悠道:“十几年无人问我名姓了,大家都只叫我老瘸子。” “那不行,我总不能叫您老瘸子。”阿珩很懂事。 老神仙喝了一口酒,笑道,“若有一日我死了,幸能得你送终,你在那墓碑上,就写‘破尘’二字吧!” 阿珩道:“姓氏呢。” 老神仙反问:“你姓什么呢?” 阿珩道:“楼。” 老神仙想了一阵,笑道:“我姓陈。” 阿珩却也再不多问:“记下了!” 陈破尘住在山上的破庙里。破庙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座寺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家做白事。两个和尚,有事就下山去,没事就在庙里呆着。陈破尘就负责替老和尚们做饭或者做些杂活。 破尘却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套路去教阿珩。在做饭时,就顺手教两招刀法,在下山时,就教两招轻功。大部分时间,陈破尘都在睡觉和喝酒,然后随意指挥阿珩去练些枯燥无味的动作。 阿珩却也听话。她从心底服了陈破尘,自然拿出十二分的尊敬。陈破尘叫她往东,她绝不可能往西。叫她原地跳一百下,她绝不会跳九十九。 以陈破尘来看,阿珩果真是少有的奇才。 她的骨头异常柔软,可于窄缝中迅速脱身;她的速度灵巧如山猫,须臾之间可攀爬至树梢,且树干树枝毫无动静;最妙的是她擅用刀,尤以短刀匕首为长,虽不以真刀练习,木棍都能用出花儿来。她对武艺之道的悟性极高,陈破尘自创的天罡近身术,只是闲来摆弄几招,她就照猫画虎学得差不多。 陈破尘暗暗纳罕:这小丫头是个难得的奇才,我算没认错这个徒弟。 数月后,在龙泉山林间,陈破尘靠肉眼已无法分辨阿珩之身影。有时风吹草动,他都觉得是阿珩在捉弄他。 阿珩由陈破尘之天罡近身术转化,自创了童子功法“七步杀”,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七步之内,可破咽喉。 陈破尘心里却也暗暗担忧:“天罡手,手手是刺杀之招。我教她时,删减了不少,为的是只让她学会防身与自卫。但阿珩武学造诣高,由我近身天罡手转化,如今已得出七步杀之技。她虽无杀人之念,我却怕她年纪尚小,若哪日性起,不慎伤了人,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老陈在佛前许愿不杀人不吃肉这么多年,可不要被这童儿破了誓才好哇。” 除了练功,阿珩还有额外的功课——陪着老陈做炊饼去街上卖。这是他们师徒的经济来源。 从前老陈自己做炊饼,囫囵团成球,能卖就行。阿珩一来,大小也非要统一,火候也必须相同,连劈来的柴长短粗细都长一样。这就算了,寻常卖饼的钱,也都是阿珩管着,老陈日常喝顿酒都得和徒弟好好念叨念叨。 学了四五个月,炊饼也卖了四五个月。有时阿珩也推着车回家去,尽情诉说自己小生意的好处。铜板些些,交给楼氏,笑嘻嘻说自己长大了会孝敬人。 问起炊饼师傅,她说师傅住在龙泉山,再过几年,他们预备要开一个炊饼铺子,这是他们师徒的梦想。 楼氏见过老师傅一两次,知道他确实是常年卖炊饼,又见阿珩确切炊饼做得好,逐渐也就不疑心。 第19章 福安将军6 这日春来,自龙泉寺往下看春日定西郡,白云恣逸,晴空郎朗;清风徐来,杨柳曼曼。若没有战争,定西郡真也可算是世外桃源。 阿珩牵着驴站在坡上,拿下毡帽用水打理。 她师徒二人炊饼卖得奇好,半年不到,竹筐已换成了驴车,方便走街串巷。 携着酒葫芦的老顽童陈破尘从板子车上坐起来,一看就知他是宿醉才醒。他道:“阿珩,我睡了多早晚了?” 阿珩用水清洗了面庞,露出如玉的肌肤和平滑的脖颈。这半年,她吃得比从前好些,自然长得也快。她一边洗脸,一边回答:“一天了。” 陈破尘道:“怪道肚子饿起来。拿几个炊饼来吃。” 阿珩收拾着东西,埋怨道:“哪里有剩下的炊饼,都卖光了。” 陈破尘道:“也罢,擀面条来吃罢。” 阿珩瞥了陈破尘一眼,道:“不会擀。” 陈破尘知道宝贝徒弟在闹别扭。 师徒两个靠卖炊饼为生,陈破尘负责前期来做,阿珩主要负责后期去卖。陈破尘做炊饼,果真是有一手。他做出来的炊饼,扎实扛饿,久嚼不粘,虽是粗粮所做,但口感非常好。走街串巷之间,总能倾售一空。 炊饼的绝活,在于深厚功夫。 陈破尘喝醉的时候曾说过,他有三样厉害武艺。一是天罡手,已被阿珩学了去;二是拈花坐佛,便是这炊饼做得好的秘诀;三是君子至止,别说教给阿珩,他都不肯给阿珩去看。 阿珩抓耳挠腮急不可耐地想从陈破尘手上学到另外两门功夫,可陈破尘却不愿意教。 虽然做炊饼的时候阿珩也偷着学,可做出来的炊饼总是不好,这些炊饼不拿去卖,只得自己吃。 半年了,阿珩除了反复琢磨天罡手,其他两门连个皮毛都没学会。因此她就闹脾气,饭也不好好做给师傅吃,时不时还苛扣师傅的酒钱。 陈破尘向徒弟赔笑道:“不是我不愿意教,实在是你不适合。” “怎么的不适合呢?”阿珩插着腰,非要陈破尘给出个答案。 陈破尘无奈,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腰膀子逐渐要出肉。天罡手关窍在于灵活,七步杀更是要轻。可拈花坐佛需要力气,需要下盘稳定扎实,需要长肉。我直说——要么,你放弃七步杀,吃肉涨力气;要么你就还练你的七步杀,不要搞拈花坐佛。这又不是一个篮子里的炊饼,你个个都吃得下去。” 阿珩道:“我怎么没有力气?这炊饼车加上水、炭、面粉,有时候你还睡上去,我都拉得动!” 陈破尘道:“放屁,那多半还是驴出了力。” 阿珩见师傅说得有理,但又不愿意放弃,只好换上一副好脸色:“好师傅,你就教给我吧。行还是不行,都得练了才知道。” 陈破尘道:“你扎个马步我看看。”阿珩当即就蹲下来,深深扎一个马步。陈破尘一看,阿珩小腿如锥,上身如柳,扎个马步,倒好似一只鹤。 陈破尘不满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风但凡大点儿,你就被吹走放风筝,你还想着坐佛哩!佛祖你没有见过?就得那样的重量,那样的力量才坐得安稳。” 阿珩倏地一下站起来,道:“说白了你就是不肯教。你不教,从明天起,我就把钱收起来,再不给你买酒喝。” 陈破尘道:“你这丫头,谁教给你的欺师灭祖?我不教你,是你天资不行,与我有什么干系?” 阿珩从板车上拿出两袋面粉,直扛在肩膀上,道:“我这可有重量?我这可有力量?我从此天天带着这二十斤麦子过日子,早晚练出力气来!” 陈破尘撇嘴道:“力气是次要的,拈花才是重点。你自小练习速度,出如箭,收如梭,为的是精准快速打击。拈花,是要四两拨千斤,是要稳中求准,是要回力。” 说罢,师傅一根枯枝将柳树截断,随手将柳叶抛洒在空中。柳叶纷纷扬扬,陈破尘一只脚稳扎于地,如一棵扎根地面的老树。他两手稳而生风,以气引之,柳叶不随风散,却被他的气震开在外,片叶不曾沾身。 师傅教阿珩:“天女散花见过吗?这样多的花瓣,要接到你想接到的那一朵而片叶不沾身,需要强大的气功和心力。”待到柳叶落地时,他手中却已拿着一片挑好的柳叶,如佛祖之塑像,拈花一笑。 “天天用这功夫做炊饼,真是浪费啊!”阿珩情不自禁说了一句。 “不浪费。”陈破尘站起身来,道:“学功夫的目的,大家确实各不相同。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做炊饼和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他还没有说完,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唤。 阿珩心疼师傅饿肚子,无奈道:“现做是不可能了,我才把水都用来洗了脸,没水做饭。不过,师傅今日也算让我开了眼。师傅,我请你下馆子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荷包里抠出几个铜板来。 “好好好!你这贼丫头!今天总算是铁公鸡愿意拔毛了!俗话说,炊饼就水,饿成干鬼,你天天给我吃炊饼,把我老头子都饿没形了!”陈破尘笑嘻嘻往车上一坐,道:“快走吧!” 阿珩的炊饼生意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可惜师傅每日都有限量,只做那些,卖不完就带回去吃,卖完再不补货。且他有个规矩:霜降之后,绝不营业,直到来年迎春花开,方才下山。 他说他极怕冷。 霜降之后,阿珩每日早上去山上练功,中午连顿饭也混不上就被赶下山。楼氏听了,道:“他要如此只得罢了,他一个老人家,腿脚不好,寒冬凄苦走不得多少路。只是近来卖不出什么好货,无钱过冬了。” 家中家计艰难,母亲会卖一些山货药材,但凡赚来一点点钱,都得去给哥哥买药吃。 霜降以来,天气逐渐冷。远方孟元帅的兵马又动,折腾得城外已经没有了人声。楼氏三口几乎已经绝了口粮。 这天夜里,楼氏把随身珍藏的镯子拿出来,叫阿珩去瓜皮街当了。阿珩道:“这镯子,你那样珍藏,当了多可惜。” 楼氏只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就在阿珩当了镯子后没几天,一个妇人穿过这脏乱不堪的黑虎峡,见人就打听阿珩母子三个。待其问到阿珩时,妇人这样说:“娃儿,我问问你,你可知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过活?” 阿珩警觉,仰头问:“你是何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阿珩一番,讶然:“你莫不是……哎呀呀,你这样子,和楼夫人真是像啊!” 第20章 福安将军7 妇人放眼打量了一番这里的环境:窝棚堆叠,屎尿满街,腥臭不已,蚊虫四起,实在难以下脚。周遭又有许多蓬头垢面之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妇人露出怀中的镯子,对阿珩道:“你母亲必然认得我。我专是替她来解困的。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阿珩见那镯子,确是母亲的无疑,方才放下五分戒心。正巧楼氏出门来找阿珩,与那妇人对上了眼睛。 见了那妇人,楼氏面上先露出些尴尬之色。 妇人来至家中,左右看了看居住环境,对楼氏道:“夫人简朴至此,却从来不求家中帮助,果真刚强。这么多年,夫人隐匿此处,着实受了大委屈!若非夫人主动当掉了这镯子,恐怕家下还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呢。”说着就拿帕子压一压眼角,表示对楼氏的关怀和同情。 楼氏默默无语。 那妇人又道:“将军得了镯子的消息,亲自追查蛛丝马迹,方才定下夫人行踪。今日我来,不是凑巧,是将军有令,带夫人离开这苦寒之地。” 楼氏低头,声音微弱:“当初是我自行断了与云家的情分...” 黄妈妈紧接着劝:“夫人如此聪慧,早该知道瓜皮街是将军府的铺面。若夫人没有回府的心,何必又多此一举呢?——哎,其实说到底,夫人有心,将军有情,天大的难过,只要二人一见面,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楼氏低声道:“黄妈妈,我当初...我走得坚决...今日回去,心中着实有愧。” 黄妈妈牵着楼氏的手,软语劝慰:“当年,大小姐初掌家事,三夫人又是那个尖酸性格,才使夫人赌气离家。如今,大小姐已宽于往事,三夫人也抱憾离世。夫人大度,又怎能被往事困扰。数年来,将军一刻也未曾放弃寻找夫人,其情义比从前未曾减少半分。难道夫人竟为当年一时赌气,放弃与将军之间的情分吗?” 说来说去,总是一个“情”字。楼氏别着脸望向别处,似乎在考量什么。 黄妈妈又补充说明:“夫人,来时将军再三嘱咐我,绝不可以逼迫您,或走或留,全凭您的意愿。将军说,他知道您的难处,所以另寻了一处清净的住所,叫你母子三人好度日月,绝不与将军府有半点联系。这样,您可愿意回去吗?” 楼氏脸上坚决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黄妈妈趁势又道:“夫人在外十年,孤身一人将两个孩子带大,实在伟大。可自念公子的病,打小儿就难缠。尤记得他幼儿时,是青莲太医亲自为他配制神药,才使他发病时不至痛厥。那药方如此繁杂,药品又十分金贵,夫人再有天大的本事,当前这个情况,怕不能那样宽裕。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该替自念公子想一想。” 原来这一对苦命的孩子,男孩阿珏名唤云自念,女孩阿珩叫云自在。 说白了,楼氏本就是经济窘迫,不得不求助于将军府。既然云三丰考虑得这样周全,又这样体贴,她借这个台阶顺坡也就下了。 楼氏母子三个,也无甚行李,背着一个包袱,就住到了城中马蹄巷去。 这马蹄巷是将军府后街新改的一条民巷,环绕一条盘山路,状似马蹄。马蹄巷中民众不多,且因山在其中,故而院落相隔较远,十分安谧。 楼氏本也满意这地方,只是两个孩子却闹腾起来。 自念虽沉疴在身,可不愿吃嗟来之食,不白受他人施恩。要是楼氏说不出个被接济的原因来,他宁愿一死也不住在这里。 阿珩更荒唐,住进来第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她与师傅有约定,每日都要去练功。如今住在城中,她不晓得城门关闭有定时,山上贪练了几个时辰,下山来时,城门已经关闭。 楼氏心焦,不得已只好求将军派人找寻,二人见面,顾不得说那多年相思之苦,只得先找孩子。 云三丰闻言,四处撒人去找。闹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守城门的老友送了来:“晚间城门紧闭,这丫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要爬上城墙。戍守兵将活捉了她,若不是我打探消息去得快,只怕要被动刑。” 闹了一夜,母子三人各怀心事,都不曾睡着。尤其自念,苦苦熬着母亲说出真心实话,逼着自己又吐口鲜血出来。 楼氏不得已,只得道出实情来。 她说,自己曾是福安将军的侧室夫人。原是说孩子落地后就扶正,只是三夫人嫉妒挑唆,大小姐掌家势大,所以生活总是不如意。楼氏性子刚烈,灰心丧气,就趁乱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出去。如今,自念身患重病,而楼氏无力养护,只得回将军府来,以求庇护。 楼氏道:“你们切不可怪将军府中任何人。我趁乱跑出来时,将军远赴前线,并不知情。大小姐也并非心狠,只是初掌家事,乱中未能劝阻我。如今,我也不愿回那深宅大院去。我们三个,就在此处好好过日子。” 自念听闻,直问道:“我们难道竟是将军的孩子?” 楼氏擦了眼泪,望着烛火,良久才回复道:“是的,你们是将军府的孩子。” 阿珩有些不满:“说到底,那不是个好地方。她们既然欺负阿娘,我不会叫他们好过去。我定要替阿娘出了当初那份气。” 楼氏盯着阿珩,正色道:“我最怕你闹。我不愿再重提那些旧事,也不愿与将军府有任何瓜葛。你们虽是将军府的孩子,可我已发誓不会回去。我的话说在前头——若你们与将军府有半分私自的联系,就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 阿珩撇嘴道:“哼。阿娘要是当初有这个气魄,哪里还用四处躲藏,早在将军府分半边天也!” 楼氏戳着她的脑门儿,道:“尤其是你。” 阿珩兄妹听了这些话,倒也再没闹事。只是阿珩依旧每日都要出去卖炊饼,她说不受将军府的接济,卖炊饼是与师傅之间的约定,不得亵渎。楼氏无法,只得答应,只是要她承诺无论走多远去,总在城门关闭前回家来。 阿珩快活回应,自此也就和平无事不题。 第1章 金都命案 明和十九年四月深夜,暴雨已将金都涮洗了十余天。 金都大明宫上的陈年白石砖块被泡成黑灰色,在电闪雷鸣下反射着复杂的微光。玄晖殿内烛火几夜不息,皇帝在等西北的消息。 宫门鼓声阵阵,几个红领太监以为是捷报到了,不等来报就急匆匆从监事处奔下台阶亲自去迎。 只可惜呈上来的不是从西北来的好消息,只有刑部送来的一份命案奏章。 刑部侍郎展青书衣袍尽湿,脸上全是雨水也顾不得擦,垂着眼睛毕恭毕敬汇报:“王公公,死者是陛下亲命巡察陇右道的钦差大臣王晋。他今日被发现死在了金都城外的云朋客栈中。臣等不敢擅自行动,特来请陛下的旨意。” 暴雨如天漏,大太监王云生后边一个红领太监烦躁不已,愤恨叫道:“陛下如今不看这个!” 一年派往陇右道的刺史那么多,哪个不是陛下点头的。死一个四品官员也不值得夜敲宫门,尤其是这样的时刻。 另一个太监也叫道:“刑部处理命案,自然有章程可循,又何必非要大半夜来求旨意!待恢复早朝,你再请旨吧!” 展青书追着道:“王公公!请您再细看一看。刑部大致已勘验结束,命案不难破。但王大人死前在胸前刻下一个“西”字与半个“竹”字。臣等唯恐与西林王有关,不敢耽误,这才星夜来求旨意。” 西林王李符的名字,近期频繁出现在陛下周围,但他的人,却切实消失了很久,生死不知。 这两个字的分量不轻。 王云生将奏章藏在袖内,道:“你且回去,若有消息,咱自会通知你。”说毕,仍吩咐关上宫门,疾步往玄晖殿中来。 明和皇帝嫌闷热,赤脚坐在玄晖殿的小阶上翻奏章。两个小宫女左右伺候摇着轮扇,额角边全是汗水,也腾不出手来擦一擦。 王云生向里头探了一探,为的是确定皇帝的状态。小太监急忙替他扒下湿漉漉的衣服,换上半旧的棉袍。王云生换了软鞋,又亲自端上一盆温水来,跪奏道:“陛下,深夜湿气太重,风吹太多容易头疼。让奴才为您擦擦汗吧。” 见皇帝不回答,王云生拧干了毛巾,替明和帝擦拭腿脚,不声不响示意两个宫女退下。 明和皇帝嗓子里吭了一声,问道:“我算着,捷报早应该在两天前就到了,怎么还没来吗?” 王云生道:“不仅是金都,开封夔州、江夏两广,全国都没有不下雨的地方,想来应该是大雨连绵,路上耽搁了。”他殷勤洗着巾子,又劝道,“陛下这么熬着,怕熬坏了身体。不如奴才伺候着洗个热水澡,明个醒来,或许雨也停了,捷报也到了。” 明和皇帝苦哼一声,道:“哪里睡得着!”又问,“适才是谁,什么要紧事值得夜敲宫门?” 王云生不敢欺瞒,将一封奏章呈上,道:“刑部遣人来送的,命案一桩。” 明和皇帝接过奏章:“什么命案闹这么大动静。”待看完奏章,他忽地站起身来,问道:“刑部的人呢?” 王云生仍是跪着:“我叫他们回去等候旨意。金甲卫已去接手了云朋客栈。” 明和皇帝点了点头,陀螺似的转了一两圈,道:“依你说,派谁去查这个事妥帖?” 王云生道:“奴才只管伺候陛下,也不了解外面的人和事。只是奴才觉着,家里的事还是家里人处理比较好。” “家里人?”明和帝抠着下巴上一个火痂子,道:“你说老大还是老三?” 王云生道:“大皇子师从凤翎大学士张秋梧,孝悌忠贞,样样都得陛下的满意。这张秋梧又本是刑名出身,大皇子颇得其传,在刑部办的几件案子很好,陛下亲自夸奖过。三皇子谨慎而机敏,从小和大皇子形影不离,学的、用的、听的、看的都一样儿。一对儿兄弟,都和陛下一样聪慧过人,奴才也不知说哪个好。” 明和帝微微一笑,心中一杆秤就上了秤砣:“王云生,你这老家伙!好啦,伺候沐浴吧。” 丑时三刻,电闪雷鸣,暴雨丝毫没有停的趋势,但昭王府的马车却已迎着风雨到达云朋客栈。 暗夜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的斗篷下,炯炯眼神给这阴霾天气带来了一丝光明。 金甲卫少尉高瞻上前汇报:“禀王爷,客栈已被重重包围。刑部关押看守的相关人等都关在厨房间。案发房间内一切未曾移动,专等王爷前来勘察。”金甲卫便衣装扮,隐匿在客栈各处,若非仔细寻找,难以一眼就捕捉他们的身影。 昭亲王身后,一个略矮的少年开口问道:“你们可曾进屋去过吗?”一面说,一面将斗篷拿下,高瞻这才认出,这是皇三子李卿明,急忙道:“我疏忽了,竟没认出三爷。三爷恕罪。” 李卿明摆了摆手,道:“我只是注意到客栈太小,刑部已经来过一拨人。现在你们的人数量不少,蛛丝马迹总会在人来人往间被损坏。” 高瞻道:“来的金甲卫,只有我进去看过一眼,为的是确保屋中无隐患。其他人都只是防守在四处,不曾四处走动。金甲卫知道规矩。” 展青书急忙捧上刑部勘验的初步记录。 李嘉世只是顺手接过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这位前刑部尚书的亲传大弟子,显然对自己很有信心,并不想依靠刑部的判断。 李嘉世站在客房外,向内仔细观察了一圈,只见屋内设施十分简陋,一眼即可看尽。王晋是在书桌前方遭人一刀封喉,发现时尸体就跪卧在地,且并未有移动的痕迹。现在他的尸体放置在一旁担架上,一身血浸布衣也已被脱下,一方手巾盖着他胸前刻画的两个字。 嘉世启声道:“屋内竟是如此干净。” 皇三子李卿明进去转了一圈,回来汇报:“门栓没有被破坏,门下没有发现任何痕迹。窗户完好无损,且因下雨所以紧锁,凶手是叫开房门才能进来。王晋死前没有搏斗的迹象,且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书桌前受害。那么凶手至少是跟着王晋走到了屋内,极可能是他认识的人。死者衣物虽然被血浸染,可上下衣物都是干的,并未受到风雨影响。鉴于屋子里没有伞,可推断他是乘车来的才对。” 屋子里能一眼可以捕捉到的信息不多,嘉世也已经了然。对卿明的话,他表示认同。 嘉世又在书桌上看去——毛笔才润开,砚台上的墨也还没十分磨好,显然,他准备要写什么东西,但终究他没写成。 至于这个疑点,需要证人来解答。 第2章 金都命案2 李嘉世对外问道:“报案人在何处?相关人证可证实?” 展青书领了两个人前来,亲自禀报:“这是店家,那是跑堂小二。这店不大,客房只有一个小二伺候;余者厨子杂工二人。今日大雨无人来店,杂工告了假回家去,厨子在铁匠铺修刀去,都有人证。” 李卿明道:“小二,你可将所有关于这死者事,都顺序说上一遍,莫有遗漏。” 那小二弓着身子,惶恐回答道:“昨日酉时,小的正在擦地,就见这位客人已进到店里。因他进来时背着光,倒把我吓一跳。这客人说,雨太大,要在我们这里歇歇脚再走,开了一间大房子。这位客人还给了一个银锭子,说没事不要打扰他,有事会吩咐。” “你继续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店内实在暗沉,我便在四处掌灯。我向上一看,这位客人的屋子却还黑着。我怕他蜡烛不够用,于是上前去问了一声。没成想,怎么敲,里面都没声。我借着这门缝去看,雷电一闪,竟看到这客人已经趴倒在地,吓得我立即叫来了老板。老板把房门一开,就发现满地是血,客人就这样死了。” 卿明问:“这期间,死者再没下楼,也无任何人上楼吗?” 小二道:“因雨太大,老板吩咐一天黑就关门。前院后院,我都亲自去锁上,应当再无人进来。” 卿明问:“这院子前后,再无通道进出?” 老板想了一阵,道:“再没有了!除非飞出去,或是从地上打洞钻出去!” 卿明看了一眼嘉世,又问小二:“你一直都在大厅待着?哪也没去?” 小二道:“老板去内间之后,这里就只有我一人,伙房客房,都归我收拾。想来,期间应当有一炷香的工夫,我在客房忙活。” 卿明又问店家:“你呢?” 老板慌道:“我在内间算账,哪里也没去!这一向税务更改,我必得寻个静僻之处好好算。您瞧我那内间的账目,一笔笔算下来也得些时辰!” 李卿明又追问道:“你们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提供新的笔墨纸砚吗?” 店家听了这话,慌张到舌头打结,急着补充道:“小店来的,都是些过路的商人、歇脚的行人,书生不常见,故而小店从不额外备笔墨等物。这客人上楼之后,看了一眼没有笔墨,又给我一些钱,叫我去买。我见雨大,不肯出门,就把账房才买的笔墨砚台送上去。因不知他写什么字,我又问他纸要买什么样的。他似是不满意,后来又说无纸也可,就把门关上了。您瞧,这买笔墨的钱还在这里!这事,先来的那位官爷都问过,都记过!” 一粒银,大约有个一二两,也不算少。 那小二见小小店面里全是这些满身黑斗篷之人,早已吓得语无伦次,听见老板叫他,急忙跟上:“老板确实是送上去才回的内间。他那笔墨也都是新的。我可以作证!客人死了,我们立即就报了官,我跑着去,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后来县衙就来人了。” 李嘉世道:“这里应属通县管辖,怎么刑部的人来得这样快。” 展青书上前禀报道:“王晋本是通县人,县丞是他本乡本族本家。今日可巧县丞在堂,带人来一看是王晋,立即就上报刑部。” 李嘉世点点头,道:“怪道刑部来得如此快。” 说到这里,嘉世仿佛心中已有个大概,这才将手中的记录展开,迅速扫过一眼,对卿明道:“论勘验之术,刑部比咱们更专业。相关的证词,也与我们所审无出入。展侍郎亲自督办,谨慎严密,没有疏漏,和咱们判断是一致的。现在,我们要尽快推敲出凶手的特征。” 卿明道:“大哥,我有几个问题。” 李嘉世示意高瞻将嫌疑二人带下楼去,对卿明道:“你讲来。” 卿明沉吟:“王晋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来去西北,一路都有卫队护送,所到之处,前有报备,后有记录。他肩扛大任,回京后第一时间应该是面见陛下,而非车马停在金都城外,一身布衣混入故里市井。” 李嘉世点头道:“我也想到了。势必是有个极重要的事情,让他擅自更改了入京的行程。” 李卿明接着道:“这么大的雨,他浑身干净,并未湿透。这只能证明,他是坐车来的,多半是赁车,且此客栈就是最终目的地。那么我推测,他不是临时避雨,而是前来赴约的。” 李卿明又指着桌子上还未润开的毛笔:“他进门第一件事,是看有无笔墨,自然他们约定好的事情,是批阅一件什么东西。” 李嘉世点头:“什么东西非要在这偏远的荒郊客栈中批阅?” 李卿明道:“我想,东西是什么暂时倒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会面的事情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或许,在京中认识他们的人太多了。” 李嘉世接着说:“又或许,这地方是那凶手最熟悉之所在。且这里来往人流杂乱,也方便他遁逃。” 李卿明又道:“凶手一刀就精准命中王晋的命脉,这说明,凶手会用刀甚至擅用刀。按刀口的形状来看,凶手比王晋矮大约三寸。但凶手显然也并不是专业杀手,这一刀下去,他便仓促逃出,竟忘了验证王晋是否已死。这给王晋留下了时间,写下了遗言。” 李嘉世总结了一句:“凶手认识王晋,常居通县,个子不高会用刀。” 李卿明又补上一句:“识字,甚至有和王晋共同批阅文字的身份和见识。” 李嘉世跟着问:“王晋弥留之际,既然有时间,为何不留下凶手的名字,却写上那两个字。为何不将遗言写在地上,那里明明更方便。他扒开衣服,用指甲刻在胸前有什么意义?” 李卿明沉思一阵,道:“通县的公差进门后,一眼就在血泊中认出了王晋,没有再动过现场。故此展青书进来时,王晋没有任何被移动的痕迹。也许王晋认为,写在地上有可能会被擦除,而刻在皮肤上,才会引起更大重视。” 李嘉世道:“他为什么觉得凶手会回来擦地?” 李卿明道:“他暂存的意识不会让他去做选择。我想,他笃定凶手一定会回来。” 李嘉世道:“凶手杀人在酉时二刻至三刻之间。小二发现命案是在戌初掌灯时。戌时一刻,通县就已经来了两名衙役及一名县丞。戌末,刑部到场。你的意思是……他笃定来人是……通县的公差!” 李嘉世猛地一震:“那县丞有问题!高瞻,速派两个人前去,将县丞拿下。” 第3章 金都命案3 高瞻脚程极快,去了一刻,立时将县丞拿下。 卿明讶然:“你来去的脚程竟然这样快?” 高瞻看了一眼展青书,道:“展侍郎已经叫人将公廨尽数包围,县丞早已押解在堂,严密看管。臣去,只是提人。” 嘉世看了展青书一眼,嘴角轻轻一扯。 那县丞五十来岁年纪,满身湿透,颤巍巍,如一个老鼠儿跪在地上,喊道:“微臣,微臣叩见昭王爷。” 李嘉世道:“你居然认得我吗?” 县丞道:“陛下去年秋猎在香叶山,通县有迎驾安防等职责,臣在那时得见天颜,也有幸面见昭王钧威。” 李卿明听他言辞并不如他的体态一般畏缩,倒有点纳罕:“叫你来,你可知为了什么事?” 县丞道:“知道。通县出了人命,死的是四品的大员,我是县丞,自然随时待命。” 展青书先训道:“你还不认罪吗?” 王昌听了,只是低着头否认:“下官不知犯了什么罪。” 展青书怒目相对,呵斥道:“无知的狂徒,还敢在此佯装无辜,你当我朝刑名之师是摆设么?”说毕,将几张纸扔在地下,那是当值衙役的证词,证实在案发期间,他不在公廨;小二来报案时,他也才回去不久。高瞻和展青书去捉人时,他正在收拾东西,似乎要潜逃。 “你孤身一人,没有房宇,吃喝住行,都在公廨。当值的衙役作证,今日午饭后就未见你人,戌初时分你忽而回到县衙,有作案的时间。因小二报案来得极快,你连梳洗的时间都没有,以至于你这头发间还沾染着杀人的血渍。不是你杀的人,你又心虚跑什么,还不速速将实情招来!” 王昌辩驳道:“连日雨大,我去河堤上转一圈,防着泄水,故而不在公廨。头发间有血,许是勘察现场时不小心碰到,这算不得什么证据。我在自己家,收拾收拾东西,也算潜逃吗?你们太强词夺理!” 正纠缠着,李卿明在旁缓缓开口,他心中似有一本王昌的个人履历似的,娓娓道来:“王昌,天丰十年武举中榜,供职于兵部,官至七品监事。明和五年,你因弹劾孟远川而获罪,杖责二十,愤而罢官回乡。明和十五年,当今陛下广施恩宠,兵部进你德行正直,故得县丞之职,任职到今。我说得可对?” 王昌抬眼看了一眼李卿明,眼神飘忽。他并不认识三爷,直觉上以为他只是昭王的一个护卫或侍者。只是无论是什么身份,此人竟对他一阶微末小官如此了解,让他有些震惊,他瞠目结舌:“对……一点没错,是的。” 李卿明又道:“你罢官之后,官衙收了你的公所。你无处可去,我猜那段时间,应该是王晋收留了你。” 王昌低下了头:“是的。臣那时候,做他家的教习。” 李卿明又道:“明和十五年,王晋也正巧才调任兵部,且荣升侍郎,也是他举荐你去做通县的县丞。” 王昌低哼一声:“是。” 李卿明浅浅一笑:“你二人,也是几朝的老臣了。”说着,他前去轻轻扶起王县丞。 王县丞借着力,才要起来,只看见李卿明那微笑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李卿明要干什么,只觉得脖子一凉,上衣已被撕开,右臂处一枚刺青就暴露在人前。 小小的,蓝紫色的鸢尾花一样的刺青。 王昌慌不迭地穿好衣服,问道:“这位上官,你做什么这样抓着我!” 高瞻上前去一把绞住了王昌的手,使他不能动弹,呵斥道:“你乱叫什么,眼前这位,是三皇子三爷,不是什么官差。” 王昌一愣,反抗的力道小了些。他听过这位不受宠的三皇子,人前好似皇长子的跟班,实际上大有扮猪吃老虎的态势。有几个官场好友,曾提及三皇子读书过目不忘,做人藏锋于拙,甚至有些狡诈。后来他们一齐给出的评价是:或许势弱,绝非善类。 李嘉世看了一眼卿明,指着王昌道:“那是……” 李卿明道:“是的,大哥。那是马蔺花标。” 李嘉世轻抽了一口气。 当今陛下李筹为天丰皇帝第三子。二子李符曾领兵抗击齐国,一战告捷,守住了北边防线。后来天丰皇帝为褒奖他,就没有收回他这支军马。李符得胜归来时,正值马蔺花盛放。李符喜欢,此后这支队伍就以马蔺花为标记。除了那只队伍,有许多誓死追随李符的门人,就在身上文上了马蔺花标以示忠诚。 当今陛下李筹登基后,召李符回京,并加封亲王衔,分封在西北,马蔺军也就在那时候被分散收编。西林王消失后,逐渐再无马蔺花标现世。 今日王昌身上这只花标,显然与从前西林王的花标一模一样。 “你是西林王的门人?”李嘉世问。 王昌哼了一声:“是又怎样呢。一个刺青,这也不能作为我杀人的证据吧?” 李卿明与李嘉世对视一眼——这事不简单。 三年前,陇右道钦差、户部尚书蔡晟死于京中。那起案子比这一起更加简单,凶手作案后刚要潜逃,被迎面赶来的家仆撞了个满怀。凶手落网后,自述是孟远川指使,但他手中却丝毫拿不出证据。后来,此人自尽于狱中,验尸的时候身上也发现了马蔺花标。 这两起案子太相似了:都涉及到功高震主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以及神秘消失的西林王李符;死者都是在巡查陇右道后被害;凶手身上都有马蔺花标。 唯一不同的是,上个案子的凶手曾在孟远川麾下侍奉,而眼前王昌却从与孟远川并无交集。 “不,一定有交集。”李卿明想,“这两起案子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相似。他们的手法拙劣,并非精心策划,两个人虽然都似乎不愿认罪,但几乎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以命换命。假如他们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那么凶手的特征应该相似。” “年逾五十...当过兵...”李卿明想到了什么,对王昌笑道:“一枚刺青当然算不得什么,马蔺花标也并非你独有。想来你行为这样冒失,大概是因为儿子吧?” 第4章 金都命案4 卿明在各部学习的时间都有限,因此他比较喜欢先记住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事情。 例如在王晋这个案子中,“明和五年”就是一个关键点——那是他出生之年,所以他可以很快检索出这一年相关的人或事。至于其他的,他相对比较模糊。 每年弹劾孟远川的奏章数不胜数,明和五年王晋那一本比较特殊,他是用血写的,所以卿明才对他这样熟悉。 现在,他要来赌一赌王晋的心病——武举出身,又是京官,这样的条件,他必不可能没有子嗣。展青书已明确提出他是一人独活,那么他的儿子大可能就是他的心病。王昌的履历中没有与孟远川有交集,他的儿子未必没有。 果然,听到儿子的事,王昌一愣。 李卿明更加笃定。他脑中迅速链接着自己看过的档案,把当年的事情串在一起,又缓缓诈他:“明和五年,你弹劾孟远川四大罪状,分别是屠城无情、用兵无义、拥兵不忠、贪墨不法。条条罪状,字字血书,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驳回。而就在当年,兵部来报秦远川麾下的一支队伍离奇失踪,那其中应该就有你的儿子吧?” 王昌双眼通红,默不作声。 李卿明又来刺他的心,故意将王晋说得十分伟大:“你悲痛欲绝,无处申诉。王晋见你老来丧子,辞官后又潦倒不堪,故而十分接济,后又荐你做了通县的县丞。你与王大人,有同族之亲,又有同窗之谊。他在你落难之时救你于危困,又在你不得志之时复你仕途。这样的人,该是你的恩人,你与他是什么样的仇怨,竟这样无情。” 王昌听罢,以手拍膝,仰天苦笑几声,笑得太过,竟将自己呛到。他来不及理顺气也要反驳:“也罢,我也五十了,活不多长时间。这个罪认不认,没多大区别。你既问起,我便告诉你,免得王晋那老家伙被你们捧得这么高,倒还成全了他的英名。” 展青书正要着墨来写,李卿明向他摇摇头,压下了他的笔墨:“暂歇。” 王昌道:“昭王、三爷,你们两个小儿太年轻,过去有些事不清楚。三爷你过目不忘,对记载在册的事情条条可陈,但你未必能保证你说的就是事实。” 李卿明瞧着他,脸上毫无波澜,他是一个不带感情的倾听者,不可能与王昌共情。王昌的眼神穿透了李卿明,好似回到了他的青年时代。 “天丰十三年,陛下立皇长子李策为皇太子,并授他监国之权。可六个月后,皇太子策就暴毙而亡。没过几天,老皇上去世,京城很快易主,咱们当今这位陛下继位。” “皇长子李策与皇次子李符都是贵妃范氏所出,为先皇最喜。李筹虽是中宫嫡子,可性格沉闷,先皇从不看重。到他继位时,他不过是个光头皇子。要说李策死了,那也应该是李符继位,怎么能轮到李筹?” “大胆!”李嘉世呵斥道,“小小臣子,竟敢妄自揣度宫中事,损伤陛下清誉!” 王昌呵呵笑道:“我是没有家的人了,死一次和死一万次有什么区别。你可以现在就把我砍了去,那你一辈子不能知道王晋和他背后的故事了。” 李卿明打断道:“就算皇室秘闻被你知晓,这些事也与你无关。” 王昌道:“宫中先死皇太子,又薨了老皇上,那时李符还奉命驻守开州。听闻噩耗,心焦之下,孝顺的李符未能先筹谋策划,就匆匆带着我等心腹几人奔向皇城。刚进城门,就被孟家的人拦住,关在天牢吃了几天的牢饭。孟家势大,孟远川在西北功勋卓着,孟家的女儿又是李筹的新皇后。他们里应外合,把持皇城,完全不将李符放在眼里。” “李符频繁表明身份,但天牢中人不闻不问,且以冒充皇嗣为由,将贵为皇子的李符打了一顿——何其讽刺!正当我们觉得命将丧于此时,外面传来李筹登基的消息。出狱后,李筹还假惺惺将孟家的人治了罪,以弥补李符被捕之冤。几个小子,挨了几棍子发配到边疆去,那也算惩罚?” “后来,李筹收了李符的兵权,将他踢到了西北,封了一个空壳子西林王。马蔺军就在那时候被打散收编,大部分,都被充到陇右道去,做了孟远川的敢死队。我的儿子也在其中,那时候他不过才十六岁。” “去了三年,我只收到三封家书,信中也无其他,不过就是报个平安。那时候,我用尽人脉,想将儿子调回来。他娘死得早,我一个老汉孤苦无依,实在经不得任何波折。可惜他们给出的答复很明确,若说其他人,倒也还罢了,马蔺军不行。” “没过多久,也就是明和五年秋。西北传来消息,我儿所在的那支军队被孟远川下令出征,但在半道上却因遇到黑沙暴而失踪,大可能已经丧于沙丘之中。这支军队的大部分成员都原属马蔺军——这哪里是失踪,就是被他害了!” “我求兵部复审,兵部却认为此事并无蹊跷,他们的人都没去西北看一看,马上就盖棺定论。我只得写了血书要告御状。我跪在大明宫前参他的血书,陛下连看都没看到。内史台原样打回来,扔在雪地上红彤彤一片。我四处碰壁无门,还被逼迫辞官,若非为我儿申愿的一口气在,恐怕我也随他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连尸骨都没有找回来——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去找。我被罢了官,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同族的王晋帮忙。可王晋只劝我斯人已去,不要固执。大约是见我可怜,他叫我在他家做了教习。在他家日子长了,我发现,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比我想象中还要密切。” “好几次,孟远川那边的参军回京来,都必与王晋密室内交谈。从我探听之下,秦远川养着一支叫做‘九思营’的私兵。这只队伍不被兵部吏部所知,只听他一人管辖派遣。且这支军队,向来不在南楚土地上作战,反而是游离在月离或者北齐。”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以公费养私兵,寻找月离的宝藏啊!” 第5章 金都命案5 听得这话,李嘉世与李卿明都愣住了。 月离是个神奇的国家,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几乎不与外人有交集。北齐铁蹄朝着西北进发谋划北凉的时候,才偶然发现了月离。 小小一国,鸡肋之地,北齐也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北凉——越过北凉,拿下西北四郡,那南楚就成了被砍断手脚的肥羊。 北齐与南楚在撕咬北凉的过程中,殃及月离,致使其亡国于南楚历天丰十三年。但后来,北齐也没能拿下北凉。北凉最终降服于南楚,如今改名凉都,就在孟远川的大军脚下。 没几年,月离遇到了史上最大的地动,皇城及周围建筑都塌入地下。祸不单行,一场百年难遇的黑沙暴又席卷月离,从此月离就消失在史书上。 盛传他们的月都,藏着数额巨大的财宝。 难道孟远川真的信了这个传言,派人去寻找宝藏吗? 王昌有些激动:“孟远川降服北凉后,几乎是坐在一座宝矿上,他怎么会缺钱花?朝廷每年雪白的银子划到西北去,他却还年年败仗,是为什么?——西北不能和平!西北和平了,他孟远川就没用了!如此他还贪心不足,要去找月离的宝藏,以我朝廷将士之性命,去填补他无穷尽的欲壑!我也曾是驰骋疆场的热血汉子,现在却只能在此苟且偷生。我的儿也是铁骨铮铮的少年英才,却做了不明不白的摸金鬼!如今,我的儿都不知葬身何处!叫我怎么能不恨!” 李嘉世听过,蹙眉问道:“这也只是你妄自揣测罢了。难道你有证据吗?这些和王晋又有什么关系?” 王昌道:“我在王晋家五六年,一直装作哀默心死的样子。王晋对我失了戒心,被我知道了他的密室。明和十四年的某日,我曾趁其不备,偷偷进去过一次。你可知,那巨大的西北疆域图就挂在墙上,细到村庄流水,甚至于高低丘壑,都展示于上,精密无比。尤其是月离的部分,虽未能增补完全,可虚实之间,似乎已有了框架——试问,月离早就降服于北齐,且一片大沙漠有什么好看的,他孟远川挂着人家北齐的地图——其心不难测吧!” “只可惜,不久后,王晋大约也猜到我曾私自进入过密室,故而他便将我荐出去,做了这个劳什子县丞,好摆脱了我这个累赘。” “去年十月,王晋奉命巡察陇西道,要去半年。这半年,我的身子也逐渐不行了,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儿子说自己死得冤枉。好巧不巧,就在王晋回来的前几天,有人找到我,给了我一封陈年旧信。这封信是王晋亲手写给秦远川,建议他完全清理马蔺逆党,以绝后患。我与王晋自小相识,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字和章。十多年,我的仇人竟就在自己身边,你问我杀人动机,我问你这够不够?” “你大可以以此为证,报官处理。”李嘉世问。 王昌呵呵一笑:“官官相护,是我朝官员的立身之本。我的血书从内史台扔出来,好似一堆废物,更何况这一封信?” “这信是谁给你?可还在你这里?”李卿明追问。 王昌冷笑道:“我不为你们办事,自然不会告诉你们。” 李卿明知道王昌走了绝路,自然不会出卖对他来说“有恩”的那个人,多问也是无益。天色不早,自然是先结这命案为善。故而又追问杀人细节:“你是如何哄骗王晋来此处与你会合?” 王昌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好就好在,我儿时失踪在沙漠中,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王晋回京前一个晚上,卫队停靠在通县城外,预备第二日进京。我偷偷去找他,言说收到几张地图,好似我儿手笔,画的好像是西北某地。我言辞迫切,希望明日与他在云朋客栈私会一面,希望他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舆图。” 李卿明点头:“怪道他进屋先看有没有笔墨,大概是要点评那张舆图。” 王昌道:“可怜那老家伙在官场纵横几十年,还如一个孩童般无忌,竟真就一个人赴约前来。云朋客栈在官驿边上,二者都曾因地动塌陷,是我主持的重建。我知道地下有条废弃的暗道直通驿站,故而早就埋伏好了。不妨告诉你,凶器也在那条密道里。二位爷,这就是全部。” 李卿明又问道:“我有些好奇。你接到报案来到现场,立即就以三品大员死于非命的理由,将王晋转交给了刑部。按律,通县的案子,一般由通县处理后才上报刑部复核。明明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把王晋的尸体扣押几天后再转交,这也便于你潜逃。为什么你要急着报给刑部?” 王昌叹了一口气。他话说得太多,情绪又太激动,这口气,仿佛耗尽了他剩余的所有精力:“无所谓,我懒得再演了。” 话说完,天色都已略发白。 昭王李嘉世有些沉默。案子很简单,因怨复仇,人证物证俱全,凶犯也已认罪。可是牵扯出来的事情却又多又杂。 李卿明轻声提醒:“大哥,陛下让您来主审此案,想必是要低调解决。王昌所说的这些,只有杀人的过程可验证为真,其余不过是他一面之词。依我看,只以仇杀结案,剩下的,陛下自有圣裁。” 李嘉世点头,只得命人押解王昌先下去。 但只听得咣当一声,那王昌居然挣脱看押,以头撞柱,顿时血流不止,死在了当地。 第6章 金都命案6 王晋的命案一夜就告破。 殿外雨已变小,可终究未停。明和皇帝草草睡了一个时辰,大太监王云急促赶来,低声唤醒:“陛下,陛下。” 明和皇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大事?” 王云生颤抖着递上一封战报,道:“陛下,孟元帅的战报到了!” 明和皇帝从榻上翻起来,一把扯过战报,从头读到尾后,将战报狠狠摔在地上,喊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王云生一点也不敢回应。 身后的林美人被吓得一怔,帐中如瀑长发与软纱寝衣混在一起,微微颤动。 “岂有此理!”皇帝又大喝一声。 林美人急忙掀帘出帐,将战报收拢了放在桌上,不敢听一词,踩着鞋就匆匆离开了寝殿。 明和皇帝不敢相信,把那战报拿起来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孟远川夸下海口的白石坡一战,五万精兵遭困,损失惨重。不仅如此,齐国更是因此下了战书,言说若不让出北凉故都,则十万大军进攻定西。 战败两个字在明和皇帝的眼睛里忽大忽小,终究把他晃晕了。他气愤地瘫坐在榻上恨恨咬牙,气得心血都上不来。王云生急忙上前拍匀皇帝气息,却又听闻昭王李嘉世求面圣,为的是来禀告王晋的案子。 压着心里的怒火,皇帝招手叫人进来,听昭亲王讲述王晋之死始末。 听到后面,燥烦难捱,皇帝一迭声骂道:“该死的奴才!风雨这么大!还不快把窗户关上!” 几个小太监进得来,匆匆将窗户关严。近来天气不好,皇帝的脾气也不好,为着这窗户开开关关的事情,几个当值的太监连着好几天都吃了板子。 窗户关上,大殿内更显寂静,唯有李嘉世的声音字句清晰,缓缓道来。 明和皇帝问道:“王晋和孟远川的信,可确有实事吗?”他又将战报递给李嘉世,“自打王晋出任兵部尚书以来,孟远川的仗打得是越来越古怪。钱没少花,败仗吃了不少!” 李嘉世道:“展青书即刻就去了王家搜查,暗室找到了,可里面所有书文,毁的毁,丢的丢,几乎没有可用于证物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那些龌龊东西带走了?” 李嘉世近前道:“父皇不必为这些细枝末节生气。孟元帅虽在西北吃过几次败仗,可说到底,也是寸土未丢,只是损了面子。兵部的钱虽然花,但总归没有超出过预算,寻不得什么过错处。至于王晋,人死灯灭,追究他无用。如今紧要的,是兵部尚书的人选。” 明和皇帝没有应声,想了一阵,问:“你可有什么想法?” 李嘉世笑道:“父皇既然问,就得容我直说。” 嘉世素来温和贤良,是皇帝的宽心宝。皇帝见他笑,原本为孟远川上的火消了一大半,于是他便也笑了一声:“你说吧。” 李嘉世道:“刑部侍郎展青书,是破获此案的主力。他忠于职守,才思迅敏,正是可培养的好苗子。” 皇帝摇头道:“兵部并不缺人,缺的是眼下合适的人。” 李嘉世道:“父亲,兵部从不缺人,只是缺骨气。” 皇帝沉默一阵,道:“我仿佛记得,展青书是明和九年的榜眼还是探花?” 李嘉世道:“明和六年的探花。当年前三十名您亲自点将,发配往州县候补,为的是振兴各县官僚作风。展青书虽然是探花,但是自请去了最遥远的庆州,三年后才调到户部。” 皇帝还是不同意:“青书太年轻了。且他一家三代,都是念书的秀才。当前齐国虎视眈眈,军务调度,必须要个老手。最起码,能应对得了西北那一大摊子。 李嘉世听出父亲言语中的无奈,又劝道:“父亲考虑的是。展侍郎从户部出身,又做到了刑部的侍郎,可见适应能力很强。父亲既觉得他年轻,将他调过来先做三个月的侍郎又如何呢?若觉得他不行,再找也来得及。” 皇帝思忖了一阵,因当下他也想不到十分合适的人选,只得说:“依你说的,就调他去兵部三个月。这期间,兵部的事情,就由你牵头吧。你可注意,兵部的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嘉世喜不自禁,笑道:“儿子知道,且有父亲教导,相信很快可见进步。” 皇帝又烦着白石坡的败仗,摆摆手示意李嘉世跪安。但李嘉世却进前一步,说出了自己的下一步:“父皇容禀,三年前,派往定西郡的刺史蔡晟在述职前夜急病不治,死于官驿。现如今,钦差大臣王晋又莫名遇害,且遇害之事,又涉及失踪多年的西林王和大元帅孟远川。或是孟远川,或是西林王,总归是西北的事情。且当前,齐国白石坡一战又是这样的败绩,实在令人扼腕!” 说罢,他单膝跪地,请命道:“父皇,请您下旨,准儿去巡察陇右道,为父皇拨开西北疑云。” 明和皇帝抬眼看了李嘉世一眼,闭着眼睛摇头。 李嘉世道:“父亲,西北不宁,朝廷不安。且当下,孟远川的功过是非,都已成了近来最大的议题。若要选一人前去辨明真相,儿难道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吗?” 明和皇帝转过头去不看他,把头又摇了两下:“一夜劳碌,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说毕,自顾自回寝室去,没给李嘉世自荐的时间。 自然,明和帝也不是真去睡觉。——哪里睡得着啊。 北凉降后,齐国一直借故骚扰,非要夺回北凉故地。北凉是险要之地,更有矿之都美称,花了数年才降服,怎能拱手相让?但齐国如今国力大涨,铁骑精兵锐不可当。无论是军资还是人力,都远超南楚。 于是朝堂上分裂为两派。 主和派认为,北凉小地,如同鸡肋,只要能换来十年和平,相让何妨? 主战派认为,北凉是主动降服南楚,已是南楚不可或缺的领土,决不能让。 主和派认为,孟远川驻扎西北二十年,耗尽心力才守住边疆。如今国库空虚,孟远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守住就不错了。再让他去打仗,钱从哪里来? 主战派认为,孟远川据西北要害之地,如西北之王,一手遮天。国库空虚,有一半是他花了去。花这么多钱,还守不住北凉,要他干什么? 后来,北凉之辩也就逐渐变成了孟远川之辩。 为孟远川的事情,两派争得不可开交。甚至于有一天,礼部尚书满头是血来上朝,问起来,原来是两派在宫外甬道就打起来,他去劝架,结果挨了一砖。 第7章 王子出京1 幸而孟远川争气,他来奏章,声称从银州到北凉间的行军道已建成。银州的兵马昼夜即可赶赴北凉,这一战将形成包围之势,歼灭齐国一向引以为傲的先锋大军。到时候,齐国将被赶退在多伦大沙漠以北,从此防守有了天然屏障,西北安矣。 明和帝就停了早朝,一心一意等孟远川的捷报。 可西北的情况,比金都的天气还令人郁闷。 行军道倒是挖通了,但孟远川却并没有胜利。从银州准备增援的队伍很难适应沙漠行军,磁车的方向总是莫名其妙转动。大军行进到一半左右,发现才修好的路被一阵风过后就被埋得差不多。向导凭借着多年功力,好不容易将大军带到北凉,孟远川的五万兵马已被北齐大败。 可以说,孟远川这辈子吃过的败仗里,这一仗是最大的一次。他声势浩大,又是要钱,又是练兵,搞得好像是世纪之战,只是五万先锋才冒出头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剩下的兵马退回定西郡,都没敢再出去。 败在气候,败在无知,败在骄兵!——挖开沙漠去借道,真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夜之间,月离就被风沙埋了去,举国消失。新挖的一条道路怎能搭上全部的希望! 是他老了?还是他别有用心?——明和皇帝必须要找个信任的人替自己去探查一番。 可谁能堪此大任? 从前,他二哥李符被封西林王,与孟远川龙虎相踞,保持了相对的和平。后来,西林王莫名失踪,数年不见人影,这西北就成了孟远川的西北。派去的巡察官员,要么空手而归,要么死于非命,短短几年,孟远川叛国不忠、拥兵自重的流言如蜂涌入皇城,可证据却一点没有。 朝中已经没有另一位和西林王实力相当的皇亲,而几个皇子也都还没有长大。外姓的王侯信不过,皇帝的心中总感觉少个人。 难道只剩下李嘉世么?——嘉世不行。 嘉世贤名初具,百官也早就拿他当太子爷对待。但毕竟父皇母亲宠爱,丝毫没有出疆入营的经验。哪怕是去秋猎,明和皇帝都允许他与皇帝共用御驾,金甲卫左右不离。 也许明和皇帝爱子心切,宁愿自己头疼,不肯他染指其中。 次日复了早朝,战报的消息一经公布,两派官员又吵得鸡飞狗跳。李嘉世站出来,当着文武百官,又请命要去巡察西北。明和皇帝拂袖离去,留下李嘉世跪在地上,享受着他爹的兜头冷水。 在嘉世觉得,这是父亲对他的不信任。 他是中宫嫡长子,父母疼爱,弟妹尊重,这使他天然就生成一种宽宏的气量。他站在朝堂上高谈阔论,心中口中都是万民百姓,都是仁德礼仪,仅仅是听着他雄厚的声音,就给人一种安稳感。 但李嘉世也清楚知道,朝中有许多人不服他。他们暗地里评价他仁懦有余,惯会纸上谈兵,那起子嘴毒的,说他是南楚的漂亮花瓶。 李嘉世志向远大,他已经听腻了歌功颂德,他幻想自己能真正做出一番业绩来,叫那些俯首在地的臣子从心底里敬他、爱他,而非臣服于他那与生俱来的嫡长子光环。 朝堂上不行,李嘉世又来宫中缠。 皇帝干脆不见他。 孟皇后听说后,不得不赶来玄晖殿关切。看着自己的亲大儿,孟皇后压低声音说道:“你舅舅坐镇西北数年,多少风雨都安稳度过,哪里需要你去。你也分明知道,你父亲属意你为太子,不过就是这一二年的事情。母亲不是不让你去,是不希望你这个时候去。” 李嘉世眉宇间还交织着几分少年气,他说道:“母亲疼儿,儿自然知道。只是西北不定,父亲忧心,儿怎能袖手旁观?” 齐国垂涎西北四郡多年,大战小仗从未停息,西北的军饷一向是国库的重点开支。可今年暴雨下了半个月,中原的粮食势必要做好应急的预算。除了这些,其他地方要钱的折子也是纷至沓来,皇帝的耳边唱响了经济的楚歌。 孟皇后被噎了一口,转过话头又问:“你才大婚不久,你怎能撇下怜敷?” 嘉世道:“怜敷名门之后,深明大义,自然不会因儿女私情而阻拦我。况且她有母亲照顾,自然无妨。” 母子俩说话的声音也许大了些。明和皇帝拖着沉重的脚步,从内殿走了出来。他的睡袍在夕阳光辉下散发出一种混沌的金黄色,笼罩着他的身子愈加臃肿疲惫,显露出与年龄不匹配的老态。 “陛下!”孟皇后要扶着皇帝坐在龙椅上,但皇帝只是顺势坐在了台阶上。 “请父亲允许我为您分忧。”李嘉世赶上去,“为儿的怎能闲享父母的富贵,而不分担父母的忧愁?儿愿意成为父亲的一匹战马,为父亲驰骋疆土!” 明和帝最怕嘉世说这样伟大的话,让人拒绝不得。 他仿佛天生一根出淤泥而不染的玉莲花,圣洁无私而又通透,让人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可这是也是嘉世的缺点——在皇权的保护下,他可算天真无暇,若是出了关去,他简直就是琉璃瓶子——遍身都是弱点,一碰就碎。 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明和皇帝下定不了决心。 嘉世握着父亲的手,殷殷眼神让明和皇帝不敢面对。终究他敌不过儿子的虔诚,只得点头答应:“嘉世,你必须知道,这不是一场秋猎。你去,不是要猎杀谁,而是冷眼以待,去看清形势,摸清走向。” 李嘉世听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儿臣知道。巡查大事,儿绝不会擅做决定。” 明和皇帝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可终究也没能说出来。末了,他问:“此去,你王宫中的护卫定然不足。既然是去孟远川那里,带个熟人总方便些。孟明山闲在宫中也没什么事干,就做你钦差卫队的队长。余诸随行人员,我一时半会没想到,你都拟出个清单来我看看。你只记住,此行人员在精不在多。” “谢陛下!”李嘉世咧着嘴,露出志气满满的笑容。 第8章 王子出京2 昭王府别院内,李卿明在焚香打坐。 整个世界在他闭眼之后,才会在黑暗中显露出真身来。每个人都会变成一个点,每件事都会变成一条线,他站在其中,像一只辛勤探索织补的蜘蛛。 嘉世出巡已得圣上首肯,卿明绝不能在京城坐以待毙。周遭都是刀俎,而他是一条活在浅水中的小鲤鱼,谁想来抓来宰杀都可以。若非这么多年他寄生在皇长子周围,恐怕早已不知投胎几次。 这不免要讲到卿明的身世。 卿明的母亲是沈氏。 陛下未登基,沈氏就身怀有孕,生下了南楚的大公主李蓁蓁。沈氏生育后,皇帝登基为帝。仰崔皇太后慈谕,迎召烈侯爷孟家的嫡长女为皇后。沈氏因生育有功,也被封为贵妃。 但沈氏不肯接受册封,且拒不出席册封礼。当日宫女敲门不开,好不容易撞开门后,发现沈氏吊在房梁上自尽了。 宫中自戕是重罪,德不配位的准贵妃没死成,自然活罪难逃。太后慈爱,将她拘禁在慈安殿后面的幽兰院自省。十几年来,沈氏没有主动出来过一次。宫中都知幽兰院有位皇嗣生母,可她的身份却很含糊,谁也说不上来。 沈氏德行有亏,公主自然由皇后亲自抚养。但太后显然对沈氏非常宠爱,即便沈氏有罪过,在沈氏生辰或是公主生辰时,太后也会令其母女相见。可惜公主对生母感情不深,勉强敬了孝仪,不过也是顾及皇后与皇太后的面子罢了。 明和四年,公主五岁。那时皇后已生育二子——皇长子李嘉世,次子李嘉戈。宫中二嫔五美都暂无所出,皇后与皇帝琴瑟和鸣,神仙羡之。 就在这一年,沈氏验出了身孕。若是其他人,也都罢了,可沈氏在陛下登基前就已经生育了公主,现在又怀一胎。若是用孩子的数量来验证陛下的宠爱分配,那沈氏几乎到了与皇后分庭抗礼的地步。 皇后掌凤印,统后宫,以主母身份向陛下进言:沈氏自省多年,生育公主有功有劳,现下又怀龙嗣,复位贵妃正是时候。 皇帝思虑再三,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是没有点头,只说:“叫沈氏搬到琼华殿去,和白芷住在一起。另外,晋白芷为良嫔吧。” 白芷原是皇后的侍女。皇后孕期内,白芷得陛下青睐,首封就是美人,可谓盛宠。可后来陛下来后宫,渐渐也就淡了白芷,不知今天又如何想起来。 皇后劝道:“就算陛下要晋白芷而惠及沈氏,那沈氏也不能无名无分哪。届时皇儿生下来,该如何自处?” 皇帝的回答就和他对沈氏的感情一样,云里雾里。哼了几声,到底也没明说什么,径直走了。以至于后来,沈氏就这样无名无分居住在琼华殿里,做一个身份不明的宫人。 若是沈氏不恋名位只受宠爱的话,倒也还罢了。偏偏沈氏对皇帝冷脸以待,从不温存。时间久了,皇帝没了耐心,那琼华殿也就几乎就成了冷宫。 卿明四岁时,太后去世。他被接出琼华殿,在皇后那里,和众位皇子接受一样的教育。皇子们欺他软弱,常常冷眼言语相待,尤其二哥性子差脾气大,心里略有不顺便拿卿明出气,哪怕师傅在面前也拦不住。 卿明十岁时,皇长子被封昭亲王,陛下为他新造了一所极大的王府。长期以来,卿明兢兢业业做好一个高级书童的本分,谦恭有加地侍奉着贤明宽厚的皇长子,这才让皇长子带他暂时远离这折磨人的深宫。 但同是沈氏亲生,长姐李蓁蓁却称得上千万宠爱。 小时候,就因为老二推了一下公主,陛下并不查问来龙去脉,立即罚老二在祠堂跪了整整一日夜。 十年一座公主府,不满意还要拆了重修,驸马待选名册算起来能绕皇宫一圈,只要长姐不愿意,父亲就不逼迫她出嫁,还赏赐她只有皇后可用的香风辇。盛宠如贵妃,要了好几次陛下都不肯给这待遇。 可卿明一直无名无分的住在皇长子的王府别院中,十三岁了都没人来问一问他的未来。卿明连日常出行,还得问皇长子借用马匹车辆。 诸如种种,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一母同生的亲亲姐弟。 宫中多的是拜高踩低的人。有一个宫中女官夏郁缤,仗着自己有些家世身份,又为孟皇后所喜,向来是嘴上不饶人。这一日孟皇后派她出宫去昭王府给皇三子李卿明送些东西,她便有些不放在心上: “我等何人?是皇后娘娘养在身边的亲信。若他日昭亲王登了大宝,我等不免也做个皇妃。如今派我给那晦气小子送东西,真是丢面子。” 这话被大公主听见,当场就被捉住赏了二十个耳光,打得牙都掉了。 那女官知道,倾乐公主虽深受陛下宠爱,但也和三爷一母同胞,不是什么尊贵嫡出。且公主是孟皇后亲自养大,按说都是皇后的人,公主打她未免有些拎不清。 夏郁缤抬起倔强的头,不免分辨起来:“公主娘娘,我是宫中女官,不是什么低贱奴婢。我若说错了话,自然有皇后娘娘教导我,公主娘娘下手也有些太狠。——更何况,您为了三爷来糟践我,不怕伤了娘娘的心吗?” 倾乐公主端坐在一旁石凳上,静如观音。 倾乐公主的奶母上来替公主训导:“我打你是为这个吗?——你妄议朝政,什么登了大宝,做了皇妃,难道天家之事,都由你这个丫头做主了不成?就为这一句,你身子脑袋就该搬家去。公主教训你,是帮你,还不快谢恩!” 那女官并不服,满口是血地辩驳:“我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也这么说!我姐姐是惠妃,一人之下的宠妃;我爹是江夏河道总管,功勋卓着;我大爷是夏国公,圣上倚重,有不世之功。公主娘娘上来就打我成这样,连僧面佛面都不顾了吗?” 公主这才移过双眼来,上下打量了这女官一番,嘴角边似笑非笑:“原来是你。小看了你。”说罢,对身边太监道,“捉到幽庭去,让她别开口了。这样子的蠢货,如何留在昭阳殿?我不免替母亲解决了她。” 那女官支支吾吾还要说什么,太监已经堵了她的嘴巴,一路拖着去了幽庭。 公主站起身来,瞧着那女官远去了,脸上一丝颜色变化也无,嘴上却不饶人:“听说她在一众女官中,容貌最是出色,和宋岚烟可并称昭阳殿的绝色双姝。只可惜,她的脑子比宋岚烟差远了。” 奶母道:“公主,此事是否闹大了些?” 公主道:“怕什么。夏国公该感谢我。” 奶母微微有些担心:“又夹杂着三爷的事,不免让娘娘觉得你为三爷出气,心里有了嫌隙。” 公主神色不变,依然好似一座无生机的观音玉塑:“我和母亲之间,论这些就生分了。你放心,只要母亲不明说,我们就从无嫌隙。” 第9章 王子出京3 公主打死女官的事情,在宫中掀起了一阵波澜。 为首的惠妃夏妙观先来皇后这里告公主的状: “郁缤是性子是张扬些,可大热天的,为着一句牢骚,公主就打死了人,实在叫我心惊。夏家女儿不多,郁缤自小也是掌上明珠,现在不明不白死了,到底该有个说法。” 皇后为公主开脱:“我待郁缤很诚心。你也知道,她与岚烟,都是我亲手教导。听说郁缤说了些实在过分的话,公主训导两句她没听。谁知幽庭下手重了些,那孩子就没了。” 惠妃冷哼道:“说上两句,就打死在幽庭,哪条律法哪条宫规是这样说?——我今儿来,必要皇后娘娘给出个说法,好歹公主也得出面道个歉。不然,我也劝不住夏家的叔伯宗亲们。” 公主正巧从外面来,一见惠妃,那冰冷似冬水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行礼来拜:“惠娘娘安。” “安?安什么?”惠妃的帕子放在眼睛上压着,好似为郁缤伤心,“公主如今是南楚最大的判官了。我夏家的人,公主审也不审,问也不问,就打死在那里,我还安什么。他日公主见我不顺眼,自然也要打死的,那今日也就不必多余问这个安。” “原来是为这事。”公主坐在一旁银丝春凳上,随手拿起皇后才剪了一半的牡丹来,晃了晃上面的花粉,惹得惠妃又捂了鼻子,“惠娘娘怨我打死了夏掌事,那是您听信了小人谗言啦!” 惠妃道:“你如今又不承认了?宫中那么多双眼睛,又不是没瞧见。你命人打郁缤的巴掌声儿,都传得老远!” 公主解释说:“近来陛下圣体不安康,总是上火。连王云生那样的精细虫,都拉着脸子不敢笑。谁知道夏掌事就坐在御花园嚷嚷起来什么‘他日登了大宝’什么‘不免当个皇妃’。我说了两句,她说是你教她的——哎呀,可把我吓一跳!” 公主说着,牡丹花应声被折断,花头立即掉落在地毯上,花瓣散落如烟花。 “放肆!”惠妃道,“你这是胡说!” 公主捡起花来:“我当时也是像您这样对她说。只可惜,她又搬出夏国公来,说她的大爷是陛下的恩人,有不世之功。这话,在场的太监和妈妈三五人都可作证,你若不信,拉了去问,若对不上,就算我错了,我去给她坟上磕头便是。” 惠妃噌一声站起来,似要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 公主轻笑一声:“惠娘娘气不过,我与你圣上面前分辩。”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就要向门口走。 惠妃忍着气:“即便如此,也该三堂会审问清楚再论。” 公主懒洋洋道:“夏国公新盖的宅子覆了京城一条大街,听说椽料西南运过来,有些上好的金丝楠木。前几天玄晖殿因为暴雨塌了一个角,父亲说暂不用管,等夏国公的宅子改好了,借点木料去修一修。唉,你知道么,正在这时候,夏掌事又拿着江浙一带稀有的大珍珠来,整盒整盒赠给妃嫔宫中官吏,人情世故做得极好。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夏掌事贵人眼高,那幽庭的蔡妈妈是几代的老人了,她居然没照顾到。我说带到幽庭去,也是审问,并没说打死。也许是蔡妈妈不忿,惠娘娘该去查一查这些人。” 惠妃的脸抽动了一下。 公主上前来,瞧着惠妃眼睛,轻轻道:“惠娘娘,不用谢我。您是庶母,我是公主,替您教训她,实在是分内的事。” 真真假假不可辨,惠妃知道此事不宜闹大,吞下一口气,只得恨恨去了。 孟皇后一言不发地看完这场戏,嗔怪蓁蓁说话太阴阳怪气。 公主道:“她仗着新崛起的恩宠目中无人,她那个堂妹又是那样的蠢货。夏家那钱窟窿里出来的,一水儿都该丢进江夏的河道里洗一洗再捞上来。” 孟皇后道:“虽说你为我出了这气,可毕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以后夏家和孟家,不得更对立。” “哼。”公主一点也不在乎,“没人敢欺负到母亲头上来。母亲是一国之母,辱母之罪,虽死必报。” 午间用过膳,公主瞧着一本书,不免神思混沌,打起瞌睡来。正做着梦,有人来报说,三爷求见。 公主思索了一阵,颔首命人引进来,但她懒得坐正,就还斜倚在靠枕上,闭着眼睛养神。宫中人都知道,公主并不喜欢他这个亲生的弟弟,嫌弃他没有男子气概。 “姐姐可好?”卿明进来,垂手侍在一旁,问了一句。 李蓁蓁抬眼瞧了他一下,又闭上眼,连姿势都没动:“做什么来?” 卿明将手中一朵摩罗花簪举起来:“弟弟亲自选了一支中意的簪子来,以提前贺姐姐生辰大喜。” “呵。十五岁以后我不过生辰,这是满宫都知道的事情。”李蓁蓁挑了挑眉毛冷笑,“你们都是这样。嫌我岁数大了不出嫁,故意地来提醒提醒。” “弟弟不敢。”卿明十分谦卑,“我这只簪子,是亲手用梨花木打磨,摩罗也是用父皇赏赐的冷凝脂玉料子雕刻。全是弟弟一片诚心,没有一丝别的想法。” 掌殿宫女接了过来,李蓁蓁接过上下把玩了一时,仍旧放回盒子里去,问:“冷凝脂的料子,我记得父皇并没有赏给你过。” 卿明低头回答:“是,凉都新开的料子不多。大哥得了一对镯料,赏我一块镯心。” 北凉进贡的料子有限,圣上分配下来,皇后得了一尊玉佛,惠妃和新婚的皇长子各得了一对镯料。嘉世对卿明还算好,知道分他一块。可惜总是别人用剩下的,李蓁蓁也不怎么高兴。 “哼。”李蓁蓁眼睛瞥向别处,口气冷如寒冰,“你一片好意我收了。日快正午,别误了出宫的时候。去吧。” 李卿明点点头:“耽误姐姐用膳。啊对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从腰间掏出一个香袋儿来,没经过宫女的手,亲自递上去解释,“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宫外很流行。女子用了这个香袋,听说可以去燥热。姐姐近来眼睛有些红肿,不如试一试。” 李蓁蓁看也不看,随手接过来放在一边。 “白芷降燥。”李卿明想着那香袋子里的重要。也没有多话,低头去了。 第10章 王子出京4 琼华殿内,寂静无声。 白芷与沈氏相对而坐,沈氏在绣一幅仙鹤披帛,白芷在熨一件月白底子祥云纹样的裙褂。 隔了一会儿,白芷直起身来叫沈氏:“阿遥,终于熨完了。这东西禁不住烫,一缕一缕温下来,我腰背酸痛得厉害!” 沈氏听罢,也抚摸着肩颈站起身来,拿过南瓜锤来替白芷捶背:“公主马上要到生辰,又苦了你帮我。今年料子送来得太晚。” 白芷把裙子捧起来,笑道:“这样的精工慢活儿,整个宫廷找不出一件来。公主必然喜欢。” 沈氏笑着微微叹气:“但愿吧。从前送去的鞋袜或是衣裳,从不见她穿。也不知是不是不喜欢。” 白芷劝道:“她有她的难处。”又喜滋滋说,“看时辰,公主快来了。你紧着把那羽鹤翅绣完,我的糕点也就摆好了。今年蓁蓁满十九,我多做了一盒松子脆,叫她带回去好好吃——上次她可是吃了好些。” 沈氏有些抱歉:“我是个笨人,只会绣花养草。每次蓁蓁来,都是你安排饭菜伙食,好好一个皇妃,叫我折磨成厨娘了。” 白芷笑着推她坐下:“我乐意。蓁蓁和卿明,我都只当我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我还要谢你替我生下他们。你快绣吧,别耽误。” 二人脚步匆匆,钗子滑落都顾不上捡起来。才收拾差不多,门外公主的香风辇已到。小宫女还未来得及通报,公主扶着一个老嬷嬷,信步走了进来。 琼华殿虽然稍显偏僻,但院落向南,阳光颇好,更以园林草木精细为妙。加之沈氏有些植草的天赋,故而院子里还常常能瞧见草虫花鸟,比御花园更多些细致韵味。公主每每来,虽对沈氏从无好脸色,但对庭中风景,总显露出赞叹之意。 越过庭院,廊下白芷安排好小小一桌晚膳。如鲈鱼羹、假豆腐等都是素来公主喜食之物,更追加了些小小惊奇点心,不叫公主觉得无趣。 白芷牵过公主的手,笑道:“今春,阿遥去花房选了些上好的春樱。阿遥手巧,你瞧现在就开花了,连宫中最好的花匠师傅都赞叹不已。今日咱们赏着这春樱吃生辰饭,一定更有意思。” 沈氏见了公主,面上有些不从容,只殷勤替公主布菜:“这假豆腐,是良嫔娘娘取了鱼脑来蒸成的。你爱吃鱼脑,快尝尝。” 公主微微尝了一口,算是给足了白芷面子:“不错。但这东西不好放在瓷碗里,须是放在鱼骨做成的碟子里头才有意思。” 白芷急忙陪笑:“是我没想周到。下次我记着。” 公主似乎不耐烦:“来也来了,吃也吃了。晚间还要去母亲那里,就不多留了。” 白芷笑着拍一拍公主的手:“能吃一口,我们两个就很高兴了。还有一件事——今春内务局贡献了些新料子,托皇后娘娘的福,我们也分到了。我和阿遥,慎重选了些好的,为你做了件春衣,你来看看。” 说着,两个宫女推过一衣架来。白芷上去介绍:“这是鹤影云风裙,上边的鹤是阿遥亲手绣了五日才绣出来,你瞧,栩栩如生,风一吹,真就好似要飞起来。最妙的是这云风裙摆,是以八色丝线纹出来,轻薄好似水墨。公主可喜欢吗?” 公主站起身来,前后看了一圈,果然精致无双,与内务局呈送的庸俗东西不可同一而论。她撩起披帛,见上面的线头都尚未好好修剪隐藏起来,可见才绣完不多久。 沈氏向来在公主面前少言寡语,见公主有喜欢的意思,方才开口陪笑:“想着你怕汗,所以衣裳放量大些。蓁蓁,你试试好吗?若太大,我即刻就可以修改好。” 公主翻看了一阵,难得露出满意神色:“虽然素些,但确实不错。试试也好,否则穿过去给内务局那帮人再改,倒是糟蹋了这衣裳。” 白芷替公主更衣,前后殷勤侍奉。公主神色淡漠,并不因庶母良嫔的前后忙碌而感到不自在,甚至对着良嫔谈起卿明的不好来:“说起生辰,不免说两句卿明——卿明的性格,我实在不喜欢,畏畏缩缩,白生了个男儿身。” 良嫔替公主整理衣摆道:“他就那个性子。宫中有你一个火爆脾气就得了,卿明文静些也好。” 公主又说:“今日他来,送我一个簪子。那簪子居然是李嘉世赠给他的废料。如是我的话,扔到李嘉世的脸上去。可他不仅接了,还刻成摩罗的样子来贺我的生辰。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虽是收了,也说知道他的心意,可到底也没给他好脸色。” 良嫔取过披帛来,沉默了一瞬,垂眼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三爷也没有多的心思,那孩子向来就是痴痴的。” 公主冷笑了一声,道:“谁生的像谁。连带着我也总是痴得很。我也懒得再说他,倒废了我的口舌。你们看着办吧。” 良嫔将衣裳整理妥当,牵着公主,出来对着沈氏笑道:“阿遥,快瞧瞧,这个放量正正好,不紧也不松。这个颜色也好,衬得公主越发清透亮丽,实在好看!” 沈氏一看女儿满意,自然也笑意盈盈,心里满足极了。 公主向来不在琼花殿多待。按她对妈子的话来说,若非太后开了这个口,皇后母亲又贤德,实在不想到沈氏这里来。来了也没意思,一个是扎了嘴的葫芦不肯说话,另一个却又专是生闷气。 沈氏从不劝公主多待,她愿意吃一口就吃一口,不吃沈氏也并不显露伤怀,只高高兴兴将女儿迎进来,高高兴兴将女儿送出去。 彼此再无言,公主也并没有换下衣裳,只淡淡致谢:“二位娘娘用心了。时候不早,我就不多留,衣裳我收下,只是以后不要太辛苦费功夫。二位还是要珍重身份,这些事情交代给下面人做就行。” 说罢,和从前似的,遮着夕阳余晖,上车去了。 第11章 王子出京5 公主穿着自己做的衣裳去了,阿遥兴奋极了。晚间收拾了东西,不自觉嘴边唱起了小曲。 白芷问:“怎么,你还会唱曲儿吗?” 阿遥笑嘻嘻整理着衣裳道:“从前我爹发达的时候,娶了一房姨娘。姨娘是唱戏的,别人不大看重,我却喜欢她唱。一来二去,也就听会了几首。” 白芷道:“我和你这么久,从没有听你唱过。” 阿遥扶着白芷的肩膀撒娇:“宫中规矩多,我怕给你惹麻烦。今儿瞧着公主高兴,我也高兴,所以唱一唱。这一首,唤作《橘梦》,讲的是橘果满树、一家团圆的美梦。” “呵。”白芷笑了一声,“我呀,只听过橘生淮南淮北的典故。有一层寓意是,人在不同的地方就会变成不同的性格。你这只橘子,好像在哪里都不会变,一直挺天真。” 阿遥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变什么也不能变心。变了心,橘子就坏了,人也坏了。” 白芷不和阿遥打哑谜:“人的心隔着肚皮,只要你自己知道没变就行了,何必总是放在明面上。咱们在深宫里又不是独活,总还要为别人考虑。更何况,那是你亲亲一双儿女。” 阿遥不笑,故意地躲避这个话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白芷低声劝说:“公主为什么对你这么冷淡,还不是因为你总惹陛下生气。别人都议论她的生母是个没名分的宫人,她心里怎么会好受。我再说一句犯忌讳的话,皇后娘娘虽然也是个母亲,可在母亲之前,她是个出色的政客。公主心窍灵通,耳濡目染下,岂能不生权衡之心?——到现在,她的婚事悬而未决,朝堂上多有荐她去和亲的意见。如今陛下还算是宠着公主护着公主,哪天被逼无奈点了头,你要公主去做个北齐的橘子吗?你放心吗?” 阿遥低声道:“公主自小很有主意,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白芷把阿遥推开,正色道:“公主也就还罢了。你再想想卿明,他虽省城一个皇子,但陛下总是不待见他,他没有舅舅扶持,更没有个叔伯鼎力相帮,一个人走着艰难极了,难免被人看轻。名义上,他是皇后养大,可是现在,连老五都封了郡王分府别住,他却还是个光头皇子。我平常瞧着他,总是低头不说话,总怕他妄自轻贱。好好的孩子有了心病可不成。” 阿遥不说话。 白芷又道:“这么多年,你也算是躲够了。在这等节骨眼上,你若不出力,两个孩子可就真真难过了。” 阿遥轻叹一口气:“姐姐,且不论我与皇帝之间的恩怨。只说陛下的宠爱,那不过是指尖微风——绝非永久。我若真去争宠,换来蓁蓁与卿明的刹那富贵,后面等着他们的,是比眼前更黑暗的万丈深渊。就好像你说的,皇后是个政客,不影响到她的利益,她不会妄自干涉。我倒是宁愿两个孩子一生平凡,那样又有什么不好?” 白芷站起身来,烛光下她的身影不似从前温柔,阴影把她塑造得更加立体:“生在皇家,就没有不争的时候。你还看不透么?——蓁蓁到了出嫁的年纪,一旦她的婚事联结了一方势力,那么蓁蓁会成为卿明的最大助力。同样地,一旦卿明分府别住,有了某一方的支持,以他的能力,不是没有争储的机会。蓁蓁和卿明,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你总是看不透孩子们的痛苦,所以蓁蓁这样恼你。” 阿遥觉得白芷有些陌生。她问:“卿明争储?” 白芷握着阿遥的手:“陛下迟迟不肯立储,是因孟远川把持西北一方,孟家势大,就难免有曹操之祸。老二生性蛮横,老四是个富贵虫,这两个虽有孟家相助,但绝非储君之选。若说除了嘉世之外,还有一人堪被委以重任,我相信卿明会是第一人选。卿明的天资,你不是不知道。” 阿遥摇头:“于公,他没有政治资源,孤身一人。于私,他谨小慎微,也未曾插手政务。即便我知道他天分不错,但或许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辅政帮手——他一个人,绝爬不上那条天梯。” 白芷道:“陛下登基前,前太子策是何等光辉!那时候,崔太后虽贵为皇后,但并不受宠,连带陛下这位嫡出皇子也一并被厌弃。太子策去世后,相比较手中有兵权的西林王李符,诗书精绝洛阳纸贵的齐王,陛下什么都没有。可是最后,到底是谁掌握了这个天下?——是我们收敛锋芒暗中生长的陛下!阿遥,眼下卿明才十三岁,你不能捆住他的翅膀。” 阿遥急了:“姐姐,你在说什么呀,你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你这是支持卿明去爬那条危险的天梯!” 白芷说:“卿明是皇子,又越长越大。一旦他稍有不慎显露光辉,显露出对嘉世的威胁,那就会招来灾祸。如今我能看透的,孟家也能看透,皇后也能看透。你能保证卿明一辈子不站起来吗?我问你,若他想站起来,你想好要怎么办了吗?” 阿遥背过身去:“他不会争嘉世的位置。” 白芷硬将阿遥转过身来,逼迫她认清现实:“皇长子马上就要出巡陇西道,卿明不能独自待在王府里——他也不想待在王府了。今天公主一反常态穿着衣服走了,是因为她来提醒你。” 阿遥低了头。 白芷道:“卿明送北凉玉料的簪子给公主,是求公主给他争取跟随嘉世去西北的机会。公主一反常态穿了衣服去,是因她要提醒我们卿明是非去不可的——嘉世是卿明的护身符。一旦嘉世离开王府,卿明如鱼离开水。王府周遭都是皇后的人,我们若要保护他,就必须为他争取去西北的圣旨。” 阿遥明白白芷的意思,但她有她的原则。 白芷又劝:“卿明蜗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一直也长不大。他想去西北,除了要靠嘉世护身之外,也证明他绝不甘心安于一隅。也许你该看到他的野心,并为他谋划些什么才是。” 阿遥与白芷心意相通,白芷所考虑的,她为生母,不是没有想过。 卿明一向谦恭谨慎,他越是谦卑,越让人感到他的心思深沉。这一点,皇后看得很明白,阿遥也看得很明白。 “他一定要去吗?”阿遥抱着最后的希望。 白芷道:“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去求公主,又让公主来找我。公主是皇后亲自抚养长大,我又曾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他只赌着亲情真心来走这条线,好比是踩着一条绳子去过河。难道这样,你还看不透他的心吗?” 第12章 王子出京6 今年北边雨水多粮食有歉收的风险,夏国公要去南边巡盐,早早做好经济上的准备。他是干这行的老手。无论是茶、盐还是丝绸或是矿产,经他一巡,好比炼化肥肉——总是能捋出油来。 陛下登基后,他在经济上大有功劳,于是从户部尚书一下子被提到国公,还以姓为号,令整个夏氏都尊荣无比。他的孙女夏妙观也进宫为妃,两年就晋位惠妃,成了皇后一人之下的后宫宠妃。 不难猜,这回夏国公回来,贵妃的位置也就离夏妙观不远了。 临出发前,陛下盛宴招待他,对其殷殷嘱托。夏国公也立下誓言,必不虚此行。 两个老头喝得多了,陛下送别夏国公后,坐着软轿回玄晖殿来。暗夜中,他看见几只萤火虫在长街里闪动。于是他问:“那什么东西?” 太监回答:“陛下,这里经过琼华殿,那里草木丰茂,后面又挨着湖,或许引出了萤火虫。” 明和皇帝李筹听了,思忖了一会儿,瘫倒在躺椅上说:“走。” 软轿往前行进了几步,又隐隐传来了丝竹之声。皇帝又叫停轿子:“这是什么?——笛子吗?也是琼华殿传出来的?” 太监道:“应当是的。” 琼华殿,平常和死了人似的冷清,今天居然大半夜响起声乐来。皇帝下了轿,在太监托扶下摇摇摆摆走到琼华殿,发现沈遥坐在院子里,摆弄一只玉笛子。可惜沈遥不是高手,吹得断断续续,实难入耳。 皇帝推门而入,沈遥吓了一跳,站起身来,玉笛子藏在身后,好似一个受惊了的小兔子。 烦恼催人老,所以一国至尊的李筹的眼角满是皱纹。可沈遥却一如当年初见,宛若瑶池出浴般纯净。 白芷先反应过来:“陛下——您怎么过来了?” 皇帝盯着沈遥问:“深更半夜不睡觉,为什么吹笛子?” 沈遥不说话。白芷只得代为回答:“年节时皇后娘娘赏了些玩意儿,其中就有只笛子。过不几天,是皇后娘娘的生辰,阿遥想着,用俗物做礼物总是不能尽心,所以学一曲笛音为皇后娘娘祝寿。” 皇帝听了,微微一笑,顺势坐在一旁秋千上打趣他们二人:“你二人都不通音律,怎么能学好?” 他只当阿遥早死了心,不是个活人。但从这一曲笛音来看,阿遥的心活泛得很,也许她只是气他罢了。所以他来挑逗阿遥:“我比你强些,我来教你可好?” 阿遥脸色有些不自然,在白芷催促推搡下,也只得将笛子双手奉上:“请陛下赐教。”她的话说得又快又轻,好似极不乐意从舌尖上吐出来似的。 但皇帝新鲜劲儿上来了,哪里管这个,伸手接了笛子,吹了半曲《凤求凰》。 “从未见陛下摆弄这些,不想陛下是个这样的十全能人。”虽然皇帝吹得也不甚好,但白芷的奉承还是在笛音落下那一刻就接上。 “呵,老啦。”李筹快活地回应。 白芷道:“今日练得多,不知不觉就到了此时,不想还吵闹到陛下,实在是我们的罪过。陛下醉了酒,暮春风凉,也还请早早归去,别冻着了。” 沈遥还是缩在后面,一双眉眼如秋波蹙起,更显妩媚风情。李筹站起身来,问沈遥:“你不送送我么?” 沈遥犹豫了半日,把手伸出去:“陛下,笛子别带走了,我只有这一个。” 沈遥能开口说上一句话,都让李筹心欢喜。沈遥那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的声音,比豆蔻少女都显生涩。这最投李筹的心思。 李筹把笛子放在沈遥手上,却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半晌他轻轻拍了拍沈遥的手,道:“皇后寿宴上,我可等着你表演。” 四月二十五,皇后盛诞。 宫灯高挂,彩绸飘扬。自晨曦初照,到日暮时分,庆典礼仪一桩接着一桩,朝臣命妇见了一波又一波,闹了整整一天。皇后在寝宫换下礼服,不免抽空让人伺候着舒经活络——生日没觉着什么幸福,辛苦倒是真的。 只可惜贵为皇后,外面的礼做完了,还得顾着里头的。皇帝亲自设下一桌宴会,来庆贺皇后的生辰。皇后更换了衣裳,又匆匆赴宴。 一妃二嫔四美,都换了常服来,笑吟吟贺喜皇后华诞。皇帝笑道:“白日里那些,都可算是些虚的。说来我也是许久没有来后宫团聚,今日借着皇后的好日子,大家不拘礼数,乐呵一番。” 嫔妃们祝了酒,也各自准备礼物,表达对皇后的敬意和祝福。别的也就罢了,惠妃献上一对儿小叶紫檀柳金双凤手串,真正是精致无双,惹得美人们惊叹:“这样的料子不多见,惠妃娘娘真下了苦心。” 惠妃笑道:“不是好的,怎好送给皇后娘娘。说起来,这还是太后娘娘去了泰山时祈福得来的。我命小福薄,只供奉在佛前,从未穿戴。日久生了佛心,拿来献给皇后娘娘再好不过,又虔诚,又相配。” 皇后推辞道:“这样的灵物,我怎么能夺爱。你收着,也是太后的一番心意。” 惠妃道:“这样的灵物,跟着皇后娘娘更有福。还请皇后娘娘勿要推辞。” 拉扯了一阵,皇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他瞅着白芷,问道:“你的礼物呢?” 白芷微微一笑,向皇后行礼道:“我的东西,都是皇后娘娘赏的,若是再回赠给娘娘,那必然不行。我也只有我一腔心意,希望娘娘不要嫌弃。”说罢,从袖子中拿出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是一只紫色祥云凤凰,配上荔枝色牡丹,倒也算是精品一件。 皇后亲自接过手帕,抚着白芷的手笑道:“东西是次要的,我见了你的真心。” 正是一片和乐之时,远远地,一个清丽身影走来,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说道:“妾身沈氏,来贺皇后娘娘千秋,祝愿皇后娘娘松鹤齐年,嘉仪福华,福泽永驻。” 众人见是沈氏,只得看皇帝的脸色。都知沈氏与陛下不睦,也不知是否要上前去扶。 还是皇后贤德,笑道:“你身子不好,还出门来贺我的寿辰。快来这里坐着,别在凉地上跪久了。” 沈氏又磕了一个头,握着笛子走上前来,对皇后道:“我练习了多日,但天资有限。如今我只为娘娘献上一曲《艳群芳》,请众位娘娘也不要笑话。”说罢,站在当地,磕磕绊绊,奏了一首曲子。 皇后执了沈氏的手,笑道:“你这一片心意,不比白芷的少,我听出来你的勤奋。你好不容易出门,既来了,就喝两杯水酒,和姐妹们也乐一乐。” 沈氏道:“我原本想着去娘娘殿里,独奏给娘娘听。到了那里,宫人说您在这里宴请娘娘们。不得已,才在大伙儿面前献了丑。我本意不来的,可是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后宫主母,我不能太不懂事。现在,我也吹完曲子,要回去了。”说毕,退后两步又磕了一个头。也不等人同意,一道身影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这沈氏!”惠妃的脸上先有些不满意,“后宫就算是她家后院,主母在此,也不能不经同意就擅自来,又擅自走。” 成美人也说:“虽听说了她惧外人不出门,可是这样的日子,她也太败兴了。” 皇帝的脸色晴转多云。 白芷也低头不语,不敢为沈氏辩一句。她彻夜不眠说服沈氏去略争一争皇帝的宠爱,甚至借着皇后生辰为她谋算机会。可惜沈氏对皇帝的感情甚淡,哪怕为了儿子,她都不肯打破她的原则。 白芷也没办法。 是夜,好好一个宴席不欢而散。原本皇帝是要去陪皇后过生,他心情不好,喝了几倍闷酒就回玄晖殿去了。 白芷回到琼华殿,阿遥正面对青灯坐着发呆。白芷叹一口气道:“你的性子,实在是难磨。” 阿遥道:“当年他强逼我为妾,又指你为质,言说我若死,你也得死。他用权利将我们的性命和自由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叫我屈就,我做不到。姐姐,你别怪我。” 白芷也坐下来,她内心的痛苦不比阿遥少:“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我和你,自打进皇宫起,就再也无自由可谈。你不为卿明去争,我也犯不上怪你。只是我必要向你说明我的心意——无论如何,我都要替卿明达成他的目的。” 阿遥握着白芷的手:“在这宫中,孩子从来不是我的软肋——姐姐,你才是。卿明绝没有到需要我们替他谋划的时候,我不希望姐姐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白芷笑了笑,脸上却如雾霭一般迷离。站起身来,她在地下踱步,思索半日,她安排下一步的计划:“今日就算了。明日是你和陛下初遇的日子——我不要你做什么,但只陛下来了,求你顺着他的毛,别惹他生气。但凡卿明张了嘴,你必得助力一把才是。” 阿遥道:“那我听你的便是。只是你又怎能确保皇帝能来,卿明也能来呢?” 白芷卸下簪环,轻轻梳着一头乌发,道:“陛下今日独宿玄晖殿,我会过去侍奉。” “可是皇后...”阿瑶抓着白芷的手臂有些担心,“到时查了出来,不免损了你和皇后的情分。” 白芷摆摆手:“我了解皇后。皇后也了解陛下。只要你出现过,没人会再怀疑凤鸾春恩的目的。拿我气你,也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我该好好用这个机会。到了天明,山来水挡,水来土掩,再说不迟。” 第13章 王子出京7 四月天,杨柳青青,小公主李阳阳早上学了几首放风筝的诗句,下午闹着要孟皇后陪着放风筝。 阳阳在御花园玩得十分忘我,蹦蹦跳跳,像个小仙子。孟皇后坐在凉亭里,以手支颐斜靠着粟玉绢枕远远瞧着看,一派慈母爱儿的景象。 青黛上前为皇后捧上一杯热茶,道:“娘娘,陛下新赐的神女茶到了。” 孟皇后纤纤玉手轻扣膝盖,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算什么。 青黛不敢再唤,只端着茶,躬身等着。 过了一会儿,孟皇后启朱唇,轻轻发声:“前夜是我生辰,陛下却传召白芷去玄晖殿侍寝。白芷一向未曾承宠,前夜算是她的大日子。我倒不知道该如何贺她。” 青黛急忙道:“陛下传召,姐姐不敢不去。今早姐姐天不亮已来脱簪请罪,跪了一个多时辰。” 青黛的手腕轻轻颤抖,不知是惧怕,还是端久了疲累。茶杯晃晃悠悠,散发出清脆的声音。 孟皇后道:“可不是么。陛下传召,别说她了,我也没办法。”说毕,正身坐起,端起茶杯,微微抿一口又放下去。 青黛又代姐姐解释道:“姐姐就算得了恩宠,一辈子也以娘娘为先,绝不可能因宠生骄。” 孟皇后远远对着阳阳公主笑了一笑,那红宝石一样的嘴唇子看上去丝毫没有动,却可以清晰吐出音儿来:“向来,陛下为惠及沈氏,总加恩于白芷。同样,为了气沈遥,他也恩宠白芷。这不是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后宫的女人,若只是图个花枝招展、衣食无忧,倒还好。若要贪心谋别的,就不可爱了。” 青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带着茶碗儿叮当晃动,半杯茶尽撒在漆金盘子里,映照出孟皇后的线条分明的下颌。 孟皇后道:“现在白芷已是嫔位,她一夜恩宠,陛下居然上了心。依我看,陛下有给妃位的意思。有了妃位,她名下就可以寄养皇子。”说到这里,皇后看着青黛,道:“你倒是替我谋算谋算,封妃是封什么封号?让她养哪个皇子?” 青黛一声不敢再说。 孟皇后的手指节还在轻轻敲击着膝盖:“你不敢再为她分辩,我也只好给她个机会。今晚我贺她的喜。” 白芷与妹妹青黛自小服侍孟皇后,自府中又陪嫁到宫中,宛如双生,未曾分开。晚间白芷来到昭阳殿,青黛面色凝重亲自迎了进去。姐妹两个互相对一下眼神,一个坚定不移,一个忧心忡忡,彼此却未能说上一句话。 孟皇后夜深未睡,扶着额头在看一本书,白芷也不敢打扰孟皇后,只在孟皇后喝茶的工夫,抽空请安:“娘娘万安。” 孟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眼白芷,见她只穿着一身素缎绸衣,不免嗔了一句:“南楚的皇妃,也不该如此朴素。” 白芷低头道:“妾不敢以身外物衬身份。” 皇后放下书,近前来瞧着白芷,道:“你与青黛自小就侍奉我,可谓是我最亲近之人。我启奏陛下,为贺你承宠,要晋你的位分。陛下对你很是满意,已着礼部在选封号,不日圣旨就会下达。除了惠妃,满宫上下,咱们现在是最亲近的姐妹。” 皇后贤惠,数次举荐后宫诸人,提请皇帝以有德之女充盈贤淑德贵四妃之位。如已生育老五的纯嫔、已生育公主的成美人以及大学士之女张蕴檀等等,但皇帝看了名单,总觉不满意,数次推延。 不曾想,皇后一提晋升白芷的事儿,皇帝马上就“嗯”了一声。 白芷奴籍出身,是皇后娘娘一手调教。不多时又拜了礼部王大人为义父,现在又获陛下青睐,马上要与惠妃比肩,这可真称得上是尊宠无双。 旁人看来,都以为是皇后的精心谋划。 白芷这一步棋,走得又险又精。 听闻皇后进言要升她的位分,她低头道:“妾不敢与娘娘姐妹相称。” 孟皇后听罢,一双凤眼如湖泊深沉,婉转一笑,好似一个感怀的老姐姐:“从小你伺候我,事无遗漏,稳重得体,是我第一得意之人。你与青黛,虽是姐妹,可她就没有你这样灵性。有许多事,若无你在身边,都办不好。” 白芷低头,动也不动。 孟皇后又道:“你我虽说是主仆,可心里我早把你当姐妹。奈何你现在和我背了心,很多事,你也不大愿意和我讲。不讲就算了,你还自己做。做也就还好,只是你怎么总做些对我不好的事情。” “妾不敢。”白芷低头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孟皇后冷笑一声,握着她的双手悠悠道:“前夜你承宠,次日皇三子就得了旨意随嘉世出京。此事谋划得好。一来,脱离了我的掌控,有了他高飞的机会;二来,关西卓氏,是他外婆本家,他算是找着棉被窝了。你跟我一场,实在是学到了很多本事。” 白芷不敢接话。 孟皇后拍拍白芷的手,一双眼睛似乎是在寻找白芷脸上的表情,借此来验证她的判断。可白芷向来是个冷清脸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不说话,是默认咯?”皇后问。 白芷道:“妾不敢说。娘娘若认为我有异心,我解释也不会有什么用。” 孟皇后听过,蓦然一个巴掌甩将过来,玄色缂丝袍子上若隐若现的血红花样,好似岩浆涌动。白芷头上的簪子,瞬时飞将出去,磕在烛台上,摔掉了流苏。 “我说陛下怎么突然想到要和沈氏母子一家团聚,这其中怕也有你的枕边风功劳吧。”孟皇后的脸变得有些扭曲,烛火光影下,显露出一种狰狞。 白芷磕头辩解,咬死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奴婢惶恐。奴婢不知内中实情,也不知陛下到底怎么想的。奴婢的心,总是在娘娘身上的。” 孟皇后冷哼一声,道:“凭它是谁出了这个鬼主意,我也要把它弄成个馊主意。” 白芷跪倒在地,一声不敢言语。 孟皇后望向烛火,跳动的火焰在她深黑色的眸子里宛若两团催命的符。她的眼睛似一面镜子映照着白芷的素颜,看不清情绪。而那双嘴唇,才代表了她此刻的态度,那双嘴唇下达了命令:“我向来不怕有对手,只怨恨背叛者。你有多少花花肠子,使出来才算真本事。你如今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必得饶你几天好命。现在,你只记住一件事——沈氏或者老三,只能活一个。” 白芷一震,一个头磕在地上,咣一声砸出了声音:“娘娘……” 孟皇后道:“自来我欣赏你是个无情之人。只是自打你和范氏住在一起,心肠就软了许多。自然地,人非草木,公主和老三又是你看着长大的,岂能没有感情。那么,怎么选,你自己应有个打算。” 白芷缓缓挺立身子,恢复了如孟皇后一般的冷峻神色。 孟皇后道:“我向来公道,你有一错,就拿一功来抵。这种事想必你做得也十分顺手。不必我提醒,太子策和范言女,你就做得很好!” 第14章 福安将军 明和十五年二月,梨花将开未开,天气煞冷,更比冬月寒。定西郡福安将军府内,现役福安将军云三丰休沐在家,老管家宝盛正在给云三丰汇报几件大事: 这第一件事,是大少爷云自成得了骁龙营左都事兼校尉的官衔,直属大元帅孟远川管辖。宝盛道:“少爷此前来家在祠堂磕了头。和您休沐之期错过,因而说再择日来家补上磕头。” 云三丰听了,闷声嗯了一下,再未有话。 宝盛又说第二件事:“瓜皮街的典当行日前送了一个镯子来,与您画的那个非常相似。典当行请您辨认辨认,看是否要追踪一下来主?” 云三丰原本熏着药香打盹儿,一听这话,忽将眼睛睁开,摊出手来道:“拿来我看看!” 管家将镯子奉上。 一盘上好的冰料翡翠,飘着两只燕子一般的靛蓝飘花。镯子碎过,因此他亲手以金银镂刻衔接,天下无双。这就是他夫人的镯子,他绝不会认错。 云三丰摩挲着镯子,半晌道:“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动这镯子,况且她又知道瓜皮街是我们的水铺。宝叔,你派人去……” 宝盛的牙都快掉没了,一把胡子微微颤着。他年过古稀,看着这将军府建成,看着云三丰长大,又看着他生儿育女。他把一颗心,全献给了云氏。 此刻见云三丰这样情深不智,他搬出自己老人儿的姿态,劝道:“佛都说,不涉他人因果。三丰,你该知道,她有她自己的命运。” 云三丰垂着眼皮,考虑了半晌,道:“她若不涉我的因果,那时我就死在蓝忘山下了。宝叔,既然命运叫我找着她,我再不能犹豫。” 宝盛知道云三丰的脾气,明面上看着不言不语,实际心里执拗得像头牛。年轻的时候是小牛,还能被鞭子制服。现在是一头老牛,死在当地都不得再动摇他的想法。 宝盛只好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接他们回府?” 三丰没说话。 宝盛道:“你执意要接回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有一件事,你务必要听我的:她母子三个,不能入族谱,不得明身份,不能住在将军府。现在,正是多事之秋,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也是危如累卵。” 云三丰点点头,道:“我知道——她必然也不肯。我想着,先将她母子安顿在马蹄街的别院中居住。她一来,我就递辞呈。一二年卸下这些杀气,就安稳带着孩子们去庆州养老,远离官场。” 宝盛道:“从小你就厌恶打仗,不得已做了这些年的将军,没有一天高兴过。也罢,功名利禄都是泡影,人活一世,总也要有个自我圆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云三丰站起身来,双手扶着老宝叔的肩膀,道:“宝叔,庆州那边的宅子,还得你前去盯着。大小事,你可尽情去安排,都由你做主。我这边,最多不过一年。” 宝盛老了,将军府这边的大小事,他也操劳不动。他虽舍不得云三丰,但毕竟身体年龄情况放在这里。回庆州去,好歹他身上不缠这么多的事。 临走前,宝盛压着云三丰的手,浑浊眼睛里带着星点泪水:“三丰,你放心,我一定把庆州的宅子拾掇好。你不要太拼命,既然说退,就要坚决些。” 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才把老人家送走。长女云自如宽慰父亲:“老宝叔只是先去一步,父亲你怎伤怀成这样!” 云三丰叹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岁数大了,总是容易想多。你爷爷是个忠君报国没有家的人,从小只有老宝叔带着我。他岁数这么大,为云家操劳一生,我也没能腾出手来好好给他养老。你弟弟承你爷爷衣钵,非要拼个功勋出来,几年都不曾好好见一面。家里事多,又耽误你到现在不曾嫁出去。为父不是伤怀,是愧对全家。” 自如道:“自古难有忠孝两全的人。父亲你虽厌恶杀戮,可自小从军,保家卫国不曾懈怠,儿女都以您为自豪。” 云三丰摇着头,一步一步回卧房去了。 洗漱过后,他的身心略有放松。芳姨娘来送了晚安盅,他也没承人家的好意,只说自己今夜要独眠。借着窗外月色,他的思绪回到十年前。 那时他才升了三等奖军,奉命去开州送一封极要紧的信。信的内容他不知道,上官说,不许走官道,但是要快,要很快。 他一路钻山越岭,专走山路。到了蓝忘山的时候,已经跑了近乎五百里。天色将黑,人和马也都极疲劳,于是他顺着一条小溪停下来,喝了几口水,卷着行李准备稍作休息。 忽然,不知从哪里穿出一支暗箭,从他的耳边擦过,飒飒有风。 多年的打仗经验让三丰很快判断出杀手的位置,他迅速躲藏在山石后面,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只是那杀手好似并不急着要他的命。他远远喊道:“小兵。我并不想伤你性命。那封信留下,你自可离开。” 说罢,又是三支箭来,在山石左右,狠狠嵌入土地几寸许,可见此人气力不凡。隔着这么远,又是这样暗的光线,杀手还是瞄清了他的躲藏地。这三箭,都是威胁。 他知道,他打不过这杀手。 但他忠诚,说要送信,就得送到。于是他拆开了信,匆匆看过拼命记住,然后把整张信囫囵塞到嘴里,吃了。 三丰举着双手出来,道:“侠客,信给你就是。”他抖着空空的信封,搞兵不厌诈的把戏。 杀手一箭将空信封射穿在地,喊道:“滚吧。” 三丰连马儿也顾不上拉,迅速往山林中跑去。也许那人发现了空信封,背地里又是一箭袭来。这一箭狠绝,射穿了他的胸膛。 他跌入山谷,顺水而下,不知所踪。 醒来后,他朦胧中看见一个极漂亮的仙子正在替他整理伤口。仙子风姿绰约,肤如凝脂,似一丛才盛开的梨花。 她青丝丈许,如乌云,如细雨,打湿了他的心。 他色字当头,沉沦其中不可自拔,呆呆发问: “我死了吗?我这样的人,没去地府,却来到了天庭吗?” 这仙子桃花瓣一样的嘴唇动了动,伴着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你真怪。你的心脏,长在右边。这一箭不要紧,你会很快好。” 第15章 福安将军2 仙子在蓝忘山中尽心尽力照顾三丰,逐渐三丰明白过来她是个真人,不是虚无缥缈的仙女儿——因她的天衣也是有针脚,她端过药碗来时也会烫得呲牙。 仙子极通药理,又懂治伤,不出五天,三丰就能下床行动。 仙子对自己的来路从不说明,也并不好奇三丰的事情。每每她开口,只是聊日出日落,花开草盛,聊溪冷山空,白驹过隙。 仙子再美,三丰也没忘了自己的任务,他要去送信。走时,他对仙子说:“你若觉得山空,我带你去我的故乡庆州看看。那里四季分明,每天的景色都不一样。” 仙子未置可否,只笑着摆摆手,祝他一路平安。 三丰就一路从乡间小路跑出去,买了马,继续他的信差活儿。 他跑得更快活,他心里有了劲儿。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做主,他娶了大他十岁的曹家大姐为妻,生下自如和自成两个孩子。二十多岁,他又不得已来做了这个福安将军,天天面对生生死死。 他骨子里是个极朴实的人,他想他应该是个农民或者猎户。他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命令中,乖巧得像一头牛。他极其听话,听父亲的话,听妻子的话,听上官的话。 有时候他骂自己昏庸。 他对自己的职业认同感不强,但这并不表示他不好好干。功绩簿子上三丰的名字也很靠前。前面说了,他很听话,所以得了命令,没有别的心思,只知道勇往直前。 自然,他对大姐的感情不浅。父亲去世,二哥走了,大姐已是他在家里的唯一的亲人。没有大姐,这个家就总是不温暖。 可惜大姐已是弥留之际,她的身子骨一直不行。生完自成后,大姐就很难再下床。为了云家开枝散叶,大姐天天嚷嚷着要给三丰讨个续弦。可三丰总也不同意,他依赖大姐,热爱大姐。 可是遇到这个仙子后,他一直跳动在右侧的心终于动起来。仿佛世界有了颜色,仿佛人生有了意义,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对生活有了些许期待。在马背上,他快活地想,这次回家去,我要告诉大姐,我想娶这个仙子。 信终于在第三天的晚上如约交到指定地点。他没有在开州停留,立即就按照原路线返回。只是他在蓝忘山中寻找了好几天,总是找不到遇到仙子时的路。 于是执拗如牛的他就住在了蓝忘山中,借着一个猎户遗弃的草棚来取暖避寒。他给自己的时间是十天——十天为限,若是找不到仙子,他就当缘分已尽,准备回家去。 这十天来,他在蓝忘山中四处游走,希望能找到当时那个地方。他甚至故意跑到山涧中去,随水漂流。只可惜,漂多远他都能找回草棚,独独就是找不到仙子的屋子。 终究,他放弃了。也许天意如此,他极听话——有时候老天爷的话,他也听。 他从蓝忘山中出来,站在官道上,向蓝忘山挥手,告别自己这一场有颜色的短梦。日头正浓,光线斑驳间,他好像从指缝中看见了仙子的身影。等他揉过眼睛,发现站在对面的确实是仙子的时候,他激动地扔掉了马,跑过去将仙子捞起来,转了好几圈。 莽汉有莽汉的浪漫。 仙子说,她怕他进山后迷路,所以一直站在官道上等。不曾想,天有缘,真给她等到。 后来仙子就跟着他回了家。那时他连仙子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路线向着定西郡去,仙子问:“我们不是回庆州去吗?” 三丰这才记起来,忘了给仙子解释,现在他住在定西郡。仙子一听,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定西郡也好,随便哪里都好。 直到进了家门,三丰这才记起来要问仙子的名字,仙子的眼睛飘摇了一阵,说:“兰...楼,我姓楼。前尘尽忘,此生未晚。贱名——楼未晚。” 大姐见了仙子也欢喜。只是问了生辰八字和祖籍等问题,仙子都回答不上来。大姐有些疑虑:“不清不楚的人,我们家可要不得。” 三丰不行,哪怕这是个妖精,他也笃定要娶她。 过了一日,未晚前来,话说得直接:“三丰,我并非良人,不堪配你。我也无意卷入你家庭纷争。今日缘分至此,我们各自安好吧。” 三丰抓着未晚的衣裙,说:“你是不是嫌弃我是个有家室的人?我不瞒你,大姐从小对我极好,虽是妻,但也是母。我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你若嫌弃,我可另为你赁了房子,直到我风光迎娶你那日。” 未晚摇头道:“我不在意身份,大姐也是个好人。只是不瞒你说,我其实是逃出来的罪人。我的腹中,还有一个遗腹子未出生。我不该贪图自由,骗你带我出来。如今我们彼此实在是不适合,不如就此别过。” 未晚说完,转身就要走。可是三丰牢牢抓着她的袖子。 “露水情缘而已,你大可不必较真。”未晚的眼睛如同珍宝,闪耀着水波的光辉。 三丰道:“孩子尽可说是我的。你的身份我从此绝不再问,家中也绝无人敢问。从此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放心我。” 他的手攥着未晚的一丝儿袖子,表现出固执的本性。其实未晚一抽身也可以离去,但她莫名其妙转身扑入三丰怀里哭了。 听闻二人都有了孩子,久卧病榻的曹家大姐只得依了三丰。 未晚却也懂事,每日侍奉曹家大姐,如同侍奉母亲。且她向大姐指出,既然孩子已经有了,不如生下来后,再办婚礼,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日子逐渐平静下来,三丰和未晚的感情也稳定下来。胎儿他当做自己的亲生一般疼爱,可惜至此他不过只是拉一拉未晚的小手罢了。 某一日,未晚突然提起:“大姐说,你膝下单薄,我这个情况,也不能给你开枝散叶。我看大姐身边的茱萸就很好,不如你再娶一房。这样,大姐也放心,我心里也好受。” 三丰的脸色就变了。他总觉得未晚这样说,是不在意他。 未晚道:“姐妹们在一起,也更热闹些。再说,我和茱萸很能聊得来。”软磨硬泡,终究这事就提上了日程。 未晚还未大婚,茱萸先摆酒做了姨娘。 第16章 福安将军3 茱萸的脾气不大好。 按说,未晚推荐她做了姨娘,从此脱了贱籍变成半个主子,她应该感谢未晚。但茱萸似乎并不领未晚的情义,时不时地,她还要挑未晚的刺儿。 例如,八月十五,本是中秋佳节。茱萸是月离人,有月圆禁食的习惯,故而宴席上不动筷子。她非要在席面上嚷嚷几句未晚的身份,说她身份不上不下,不该坐在这里,把大肚子的未晚气得离席。 再比如,未晚即将临产,她吵嚷着进了产房,乌鸡眼似的盯着孩子。见双生子顺利产下,她不但不高兴,反而撇着眼睛,恨恨去了。 闹得最大的一次,孩子病了,满身红疹,药石无医。京城最负盛名的青莲太医来看,都指出孩子可能活不下来。茱萸居然叫嚷着孩子是短命鬼,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这天,茱萸吃了三丰一个嘴巴子,脸红了好些天。 曹家大姐见孩子出生之后,就含笑病逝。未晚作为续弦的准夫人,在看完了曹家大姐的上半场葬礼后,趁着人乱,永远地离开了将军府。 自此后十年,三丰再也没有未晚的消息。 按说,未晚带着两个孩子,有一个又是那样的病症,她应该跑不远。三丰差人在蓝忘山,在庆州,在定西郡的每一个药铺子,在每个他觉得未晚可能出现的地方去寻找,可惜一无所获。 未晚好似人间蒸发。 宝盛叔是负责寻找未晚的主力。其实一向他对未晚很有意见: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在外怀上身孕回来,实在太可疑。可是三丰是他亲手养大,他见不得三丰悲伤,于是倾力去找。 宝盛戎马一生,是定西郡有名的高寿之人。他用自己毕生的人脉倾力去找,谁能想到,找出来的结果,他自己都吓一跳。 他把自己查来的事情和三丰汇报。 其一,月离降于齐国之后,国主被齐国皇帝封为阴西侯。阴西侯的夫人,也就是原来的月离国主的王后,不知所终已好几年。虽然侯府报了丧,可是盛传夫人是带着家族有预谋逃跑的。 有人算过,王后逃跑的时候,年不逾二十。且月离皇室多是孕育双生血脉,推算王后若是有孕,多半也是双生。 其二,月离国灭后五年,一场黑风暴席卷月离,从此月离消失在沙漠中,举国覆灭。灾难来临时,阴西侯正在齐国国都贺齐帝的生辰大喜,故而的他至今仍住在齐国国都。 其三,阴西侯一直在秘密寻找自己的夫人、曾经的月离王后。甚至于,他们已经有所发觉,在南楚各地搜寻消息。 宝盛倒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对比着未晚的种种反常行为,大概已经确定未晚的身份。他如实将这些消息告知三丰,并劝说三丰不要再寻找未晚。这个女人的身上捆绑着太多的利益纠缠——况且,双生的龙凤胎很可能是月离王室最后的血脉——她简直生了个靶子。 三丰良久地沉默着。 作为枕边人,他曾承诺过她,绝不在意她的身份,绝不追问她的来处。现在她有难,他不能做个沉默的鹌鹑。 宝盛知道三丰犯了呆病,又劝说:“她能从重重包围的月离皇室逃出来,能避开齐国那些监视月离的军队,又能在蓝忘山那丛林迷绕的地方生存,你该知道她的本事有多大。她若不想让你找到她,你就算把定西郡或者南楚国都翻过来也没用。” 三丰还是沉默。 宝盛无奈,只得以毒攻毒,以情说情:“你若自信你与她的情分,就不要去找她。我相信,但凡她心里有你,事情结束了,总归她会回来给你个交代。” 三丰这才哀哀垂下眼睛,似乎是无可奈何。最终,他只能停下寻找未晚的计划。因为他深爱未晚,他的每一次寻找,也是给未晚的敌人帮了忙。 深爱让他沉默。 十年后,未晚的手镯现世。 那样大本事、那样缜密的未晚,忽然在自家的水铺当了唯一一件信物,他有预感,未晚想回来——或者至少,她需要他的帮助。 三丰派人去打听齐国的情况,斥候报,阴西侯病逝于半年前。这几乎侧面印证了宝盛叔的推测。 三丰沉默叹了一口气,向宝盛叔建议:“府中的老人儿也不多,知道未晚事情的人就那么几个。现在也不是绝对平安的时候,该放回庄子里去的就放回去,该恩赦卖身契的也帮一帮。府中上下换一批新人儿来侍奉,或者也不要那么多人,精简了倒节省些钱。” 宝盛叔道:“我懂。咱们家一直清俭,下人本不多。这些人我早换过几遍了。”宝盛叔办事非常缜密,将军府内外,他操持得顺顺当当。连三丰自己都承认,正是因为有了宝盛叔,他才能一生保持天真。 三丰又道:“未晚一定心不宁。要铮姐辛苦些去寻才好。”他了解未晚的性格,绝不肯惊吓了她。 云铮是宝盛叔唯一的女儿,早年嫁给黄家,后来守了寡,在黄家不受待见。云三丰做主将云铮接回来,做了女儿自如的干娘。从此云铮就一直帮着宝生叔管家,底下人都叫她黄妈妈。 宝盛叔说:“知道了。”又提醒,“你既知她的身份,切莫以情迷心。要过好日子,去庆州过,那里我安排得很好。” 说到底,作为云家最小的儿子,宝盛叔总是逞着三丰,到老都纵容他。 黄妈妈从瓜皮街开始追踪,一直追踪到黑虎峡,三丰才拍膝愤恨:“她就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真是灯下黑!从没有想过去黑虎峡看一看!” ——齐国南楚虎狼相争十多年,定西郡的黑虎峡背靠沙漠,贫瘠无用,匪徒肆虐,危如累卵。但也正因为纷争不停,这里倒停留了些许身份不明的人口。这些别处不肯收留的苦人,在这里贩些他国的药材,换些未见市面的宝贝,将黑虎峡当做故乡。 这里官府不管,兵马不来。匪徒就算劫掠,也不过好比吃个烂果子。 三丰确实是想不到,他奉为仙子的人,躲在这样一个污秽地方。 第17章 福安将军4 黑虎峡内,阿珩在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猎物。秋老虎流火一样的太阳晒焦她的身躯,此刻她宛如一条黑皮山猫。 终于,哥哥精心编织的兔网网住了一只野兔,阿珩迅速跳起去收回猎物。 兔子扯起来还没有阿珩的手臂长短,这丁点小东西的生动眼睛,让阿珩动了恻隐之心:“算你今天好运气遇见了我,快回家去找你阿妈吧。” 说毕,两手一撒,放走了兔子。 天已见晚,太阳斜辉照耀云彩,如火如锦。今日阿珩毫无收获,只能先回家。空着两手,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她倒行着和自己的小影子说话。 太阳一落,秋风就起,寒气逼人。秋日的天气,冷热交替就在刹那,真叫人琢磨不透。 一阵凉风从墙壁的漏洞中吹进来,吹得哥哥阿珏直打颤。阿珏的身子自小就不好,自打阿珩记事以来,阿珏就卧病在床,极少外出。尤其季节交接更是气喘如沸,几次差点背过气去。 阿珩从外面寻了些干草,糊了些泥巴,跳到梁上修整墙壁上的裂缝。母亲楼氏从篮子里摸出几个地豆,放在火盆上烘烤。这一阵烟熏又把阿珏呛个不停。 地豆子熟了,阿珩跳下来,先给哥哥剥开一个,自己吃那焦黑的皮。楼氏坐在门口,借着傍晚还没有黑的光亮,用拙劣的手法缝制一件兔皮的马甲。 楼氏把家安顿在黑虎峡这人间地窟中,过着这有一日无一日凄惨的生活。近来齐楚两地不太平,她再无能力供养儿子的药,她需要帮助。 这日清晨,阿珩又早早出门去。这几日在附近都没能逮到野味,今日势必要换个地方。 阿珩听闻远处有个龙泉山。那山上山下全是坟墓,远看阴森无比,好似一个黑色的结界立在那里。人们常说那山上白日有野兽伤人,晚间恶鬼作祟,不是什么好地方。阿珩不信这些,她非要上山去。 行至山脚下,正遇一群人发丧。一枚纸钱伴着呜呜咽咽的乐声随风吹来,阿珩顺手就捉住。路边一个老瘸子背着竹筐,摇摇摆摆上前来好心提醒:“晦气的东西拿在手里做甚,还不快弃了去!” 阿珩不在意:“一张纸,分什么晦气福气。” 老瘸子道:“你抢了逝者的钱,不怕他晚上变了鬼来找你!” 阿珩道:“人死就死,哪有什么鬼。若来,我倒要问问他阴间地曹长什么样子。” 老瘸子似是讥笑:“你这娃儿,十分不懂事。可知不敬神明,会有大罪过。” 阿珩歪着脖子,面无表情:“你敬天,他敬地,我敬我自己。我的神就是我自个。”她语气平平,却带着几分认真,好似并不为争个口齿高低,只是说明自己的态度。 老瘸子见阿珩不听,讪笑一下,背着箩筐兀自往山上走去。 那箩筐比瘸子还高,压住了他的头。眼看山路这样长,阿珩发了善心,走上前去替他扶着箩筐,道:“你这老爷子,腿儿瘸成这样,却还上山去。住在山下得了!” 老瘸子不高兴:“你这娃缺教养,怎能直接说取笑我瘸。” 阿珩道:“谁有闲心取笑你。你若背不动,我替你背着吧。” 老瘸子笑道:“你个垂髫小儿嘴大!我这竹筐比你还大许多,你怎能背得动?” 阿珩道:“我再小,总比你壮实些。两条腿,也总比你一条腿好使。” 老瘸子见她又呆又实在,有意耍一下她:“小家伙,你可知我这一条腿,可比你四条腿好用哩!” 阿珩心想,你这老儿,走一步歇三步,尽说大话,因而直言:“我才不信!” 老瘸子也是顽童心态,比着这高山,激阿珩:“小童儿,你可愿意与我赌一赌?——咱们以山顶老庙下的观云亭为终点。我说,我必定比你先到,你信不信?” 阿珩仗着自己身轻年纪小,又看他筐子里许多的炊饼,便欺负老人家:“好!我就和你赌。只是要赌十个炊饼,不知你给不给?” 老瘸子笑哈哈道:“有的是有的是!我的赌约我却还没有想好,等咱们在观云亭相见,我再告诉你吧!” 二人说定,阿珩就如猴一般,窜上了山道。回头看时,那老瘸子却还搭着手张望她哩! 三四炷香的功夫过去,阿珩虽然气喘吁吁,脚下却不肯停,抬眼一看,观云亭就在眼前。只是待她走到观云亭,却见那老瘸子端着个酒葫芦,气不喘脸不红,正靠着柱子喝酒。 阿珩揉了揉眼睛,看清那确实是瘸子后,惊得下巴都收不回去。好一会,却才反应过来,上前去问:“老爷子,你可是神仙,登着云上来的吗?” 老神仙哈哈一笑:“现在你相信有神仙啦?哈哈,登云两个字倒是好听。” 阿珩认输:“你说吧,要赌什么?” 老神仙微微呡了一口酒,道:“那你就连着十天都来给我打酒喝?可行?” 阿珩点头:“我认输,自然做到。只是我并没有钱给你买酒。” 老瘸子站起身来,从竹筐中翻出数十个炊饼来装在布袋子中,又拿一些钱来,笑眯眯道:“每日清晨卯时二刻,我必在此处等你。你把酒来送我,换我十个炊饼。此事十日为约,你可认?” “认。”阿珩的肚子咕咕叫,她心急母兄也还没有吃饭,那盯着炊饼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老瘸子将布袋子递给阿珩,又道:“我还要和你有约——你不能告知别人咱们之间的事情,连家人也不行。否则,我便白交你这小友。你可愿意信守承诺?” 阿珩点头道:“你放心!” 白面炊饼拿回家,阿珩只说替山上的老和尚背东西赚来的,约定背十日。楼氏倒也并未放在心上。 次日,阿珩果真早早起床,奔到早酒铺去,打了酒,背着葫芦,吭哧吭哧上山去。 山路难行,阿珩若要卯时二刻到观云亭,寅时二刻就得起床,三刻就要打到酒,否则必然不能准时到。阿珩不愿迟到,那样显得自己局促惫懒,因而爬得十分快。 老瘸子仿佛有天眼似的,无论阿珩什么时候到,他都能提前待在观云亭等她。老少二人相见后,就着炊饼,以山色晨曦为菜,糊弄早饭。 第18章 福安将军5 第十日,阿珩还是准时送酒去。 老神仙笑哈哈道:“你这小童儿,很是实在。今日咱们十日之约已到,不知你可有什么愿望?——我老头子看能不能帮你实现哩。” 阿珩只有吃饱的愿望,可也不能日日来要炊饼。想来想去,还是找份活儿干来得踏实。她说:“我哥哥打小一直病着,家里艰难。我想学一门手艺,若学好了,找份工给家里补贴点,好过我阿娘一个人辛劳。老神仙,你教我做炊饼,我卖炊饼也算有个活儿干。” 老神仙道:“炊饼?炊饼还用学么?——我问你,你可愿意学我这登云的功夫?” 阿珩道:“学你这功夫,也只够爬山。爬山能赚钱吗?” 老神仙笑道:“这登云的本事,只是其一,我还有些其他武艺哩。若你学了,不说赚大钱,防个身总是不错。” 阿珩转念一想,嘻嘻笑道:“那倒也是!但不知你有什么本事,我且先看看!” 老神仙微微一笑,劈手向前,做出一个正经功夫的样子,微微笑道:“三招之内,我必取下你头顶发带。” 阿珩摸了摸头上发带,系得结实——她不会梳头发,向来都是乱打结,而每每去溪边梳洗的时候,徒手解开也要很多时间。 阿珩自然不信。 老神仙跃起一步,劈手来夺,阿珩以手遮挡,顺势后退。 只在忽然间,好似东方日头忽然跃出,又好似微风吹过树叶,总之,阿珩感觉眼前什么东西稍恍了一下,头上的发带就已然飘落在脚边。一阵风过,散落的发丝遮挡着阿珩的眼睛,却遮不住老神仙那得意的笑容。 好快。 他手中捏着一片新叶,虽有锯齿,可软似羽毛。就是这小小的新叶,竟能将粗布发带割开。阿珩知道,要是这片树叶再微微向下,此刻她的脖子就要留一个伤口了。 这一招,不仅唬住了阿珩的神,也勾住了她的心,她当即就愿意随老神仙学习。 老神仙道:“若要拜师,也必得有个仪式。我小老儿厌恶这世间礼法,不愿牵绊其中。你喝我葫芦中一口酒,磕三个头,咱们便算是师徒盟誓。你可愿意?” 阿珩当即就跪下,道:“老神仙,我愿意拜你为师。”说毕,恭恭敬敬磕头三次,拿起那酒葫芦,咕噜噜喝了一大口下去,直把自己辣得脸红心跳直咂嘴。 老神仙紧着扶起她来,只是忽然,他好似发现了什么似的,口里说道: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阿珩搓着自己的眼,并未发现不适。 老神仙错愕一阵后,只敲了敲她的脑袋说自己看错了。他对她也并无别的要求,只拍着手道:“好徒儿,从明日起,你还是每日卯时三刻来,我一边教你武艺,一边教你做炊饼。只是一件——我避世已久,除了炊饼这件事,你不得向外人透露我们之间的其他事情。若有人问起,你可直说是在这山上学做炊饼就是。” 阿珩点头,又问:“师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老神仙吹着风,喝着酒,悠悠道:“十几年无人问我名姓了,大家都只叫我老瘸子。” “那不行,我总不能叫您老瘸子。”阿珩很懂事。 老神仙喝了一口酒,笑道,“若有一日我死了,幸能得你送终,你在那墓碑上,就写‘破尘’二字吧!” 阿珩道:“姓氏呢。” 老神仙反问:“你姓什么呢?” 阿珩道:“楼。” 老神仙想了一阵,笑道:“我姓陈。” 阿珩却也再不多问:“记下了!” 陈破尘住在山上的破庙里。破庙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座寺的主营业务就是给人家做白事。两个和尚,有事就下山去,没事就在庙里呆着。陈破尘就负责替老和尚们做饭或者做些杂活。 破尘却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套路去教阿珩。在做饭时,就顺手教两招刀法,在下山时,就教两招轻功。大部分时间,陈破尘都在睡觉和喝酒,然后随意指挥阿珩去练些枯燥无味的动作。 阿珩却也听话。她从心底服了陈破尘,自然拿出十二分的尊敬。陈破尘叫她往东,她绝不可能往西。叫她原地跳一百下,她绝不会跳九十九。 以陈破尘来看,阿珩果真是少有的奇才。 她的骨头异常柔软,可于窄缝中迅速脱身;她的速度灵巧如山猫,须臾之间可攀爬至树梢,且树干树枝毫无动静;最妙的是她擅用刀,尤以短刀匕首为长,虽不以真刀练习,木棍都能用出花儿来。她对武艺之道的悟性极高,陈破尘自创的天罡近身术,只是闲来摆弄几招,她就照猫画虎学得差不多。 陈破尘暗暗纳罕:这小丫头是个难得的奇才,我算没认错这个徒弟。 数月后,在龙泉山林间,陈破尘靠肉眼已无法分辨阿珩之身影。有时风吹草动,他都觉得是阿珩在捉弄他。 阿珩由陈破尘之天罡近身术转化,自创了童子功法“七步杀”,十步之内,指哪打哪,七步之内,可破咽喉。 陈破尘心里却也暗暗担忧:“天罡手,手手是刺杀之招。我教她时,删减了不少,为的是只让她学会防身与自卫。但阿珩武学造诣高,由我近身天罡手转化,如今已得出七步杀之技。她虽无杀人之念,我却怕她年纪尚小,若哪日性起,不慎伤了人,岂非是我的罪过。我老陈在佛前许愿不杀人不吃肉这么多年,可不要被这童儿破了誓才好哇。” 除了练功,阿珩还有额外的功课——陪着老陈做炊饼去街上卖。这是他们师徒的经济来源。 从前老陈自己做炊饼,囫囵团成球,能卖就行。阿珩一来,大小也非要统一,火候也必须相同,连劈来的柴长短粗细都长一样。这就算了,寻常卖饼的钱,也都是阿珩管着,老陈日常喝顿酒都得和徒弟好好念叨念叨。 学了四五个月,炊饼也卖了四五个月。有时阿珩也推着车回家去,尽情诉说自己小生意的好处。铜板些些,交给楼氏,笑嘻嘻说自己长大了会孝敬人。 问起炊饼师傅,她说师傅住在龙泉山,再过几年,他们预备要开一个炊饼铺子,这是他们师徒的梦想。 楼氏见过老师傅一两次,知道他确实是常年卖炊饼,又见阿珩确切炊饼做得好,逐渐也就不疑心。 第19章 福安将军6 这日春来,自龙泉寺往下看春日定西郡,白云恣逸,晴空郎朗;清风徐来,杨柳曼曼。若没有战争,定西郡真也可算是世外桃源。 阿珩牵着驴站在坡上,拿下毡帽用水打理。 她师徒二人炊饼卖得奇好,半年不到,竹筐已换成了驴车,方便走街串巷。 携着酒葫芦的老顽童陈破尘从板子车上坐起来,一看就知他是宿醉才醒。他道:“阿珩,我睡了多早晚了?” 阿珩用水清洗了面庞,露出如玉的肌肤和平滑的脖颈。这半年,她吃得比从前好些,自然长得也快。她一边洗脸,一边回答:“一天了。” 陈破尘道:“怪道肚子饿起来。拿几个炊饼来吃。” 阿珩收拾着东西,埋怨道:“哪里有剩下的炊饼,都卖光了。” 陈破尘道:“也罢,擀面条来吃罢。” 阿珩瞥了陈破尘一眼,道:“不会擀。” 陈破尘知道宝贝徒弟在闹别扭。 师徒两个靠卖炊饼为生,陈破尘负责前期来做,阿珩主要负责后期去卖。陈破尘做炊饼,果真是有一手。他做出来的炊饼,扎实扛饿,久嚼不粘,虽是粗粮所做,但口感非常好。走街串巷之间,总能倾售一空。 炊饼的绝活,在于深厚功夫。 陈破尘喝醉的时候曾说过,他有三样厉害武艺。一是天罡手,已被阿珩学了去;二是拈花坐佛,便是这炊饼做得好的秘诀;三是君子至止,别说教给阿珩,他都不肯给阿珩去看。 阿珩抓耳挠腮急不可耐地想从陈破尘手上学到另外两门功夫,可陈破尘却不愿意教。 虽然做炊饼的时候阿珩也偷着学,可做出来的炊饼总是不好,这些炊饼不拿去卖,只得自己吃。 半年了,阿珩除了反复琢磨天罡手,其他两门连个皮毛都没学会。因此她就闹脾气,饭也不好好做给师傅吃,时不时还苛扣师傅的酒钱。 陈破尘向徒弟赔笑道:“不是我不愿意教,实在是你不适合。” “怎么的不适合呢?”阿珩插着腰,非要陈破尘给出个答案。 陈破尘无奈,道:“你如今是大姑娘了,腰膀子逐渐要出肉。天罡手关窍在于灵活,七步杀更是要轻。可拈花坐佛需要力气,需要下盘稳定扎实,需要长肉。我直说——要么,你放弃七步杀,吃肉涨力气;要么你就还练你的七步杀,不要搞拈花坐佛。这又不是一个篮子里的炊饼,你个个都吃得下去。” 阿珩道:“我怎么没有力气?这炊饼车加上水、炭、面粉,有时候你还睡上去,我都拉得动!” 陈破尘道:“放屁,那多半还是驴出了力。” 阿珩见师傅说得有理,但又不愿意放弃,只好换上一副好脸色:“好师傅,你就教给我吧。行还是不行,都得练了才知道。” 陈破尘道:“你扎个马步我看看。”阿珩当即就蹲下来,深深扎一个马步。陈破尘一看,阿珩小腿如锥,上身如柳,扎个马步,倒好似一只鹤。 陈破尘不满直摇头:“不行不行不行!风但凡大点儿,你就被吹走放风筝,你还想着坐佛哩!佛祖你没有见过?就得那样的重量,那样的力量才坐得安稳。” 阿珩倏地一下站起来,道:“说白了你就是不肯教。你不教,从明天起,我就把钱收起来,再不给你买酒喝。” 陈破尘道:“你这丫头,谁教给你的欺师灭祖?我不教你,是你天资不行,与我有什么干系?” 阿珩从板车上拿出两袋面粉,直扛在肩膀上,道:“我这可有重量?我这可有力量?我从此天天带着这二十斤麦子过日子,早晚练出力气来!” 陈破尘撇嘴道:“力气是次要的,拈花才是重点。你自小练习速度,出如箭,收如梭,为的是精准快速打击。拈花,是要四两拨千斤,是要稳中求准,是要回力。” 说罢,师傅一根枯枝将柳树截断,随手将柳叶抛洒在空中。柳叶纷纷扬扬,陈破尘一只脚稳扎于地,如一棵扎根地面的老树。他两手稳而生风,以气引之,柳叶不随风散,却被他的气震开在外,片叶不曾沾身。 师傅教阿珩:“天女散花见过吗?这样多的花瓣,要接到你想接到的那一朵而片叶不沾身,需要强大的气功和心力。”待到柳叶落地时,他手中却已拿着一片挑好的柳叶,如佛祖之塑像,拈花一笑。 “天天用这功夫做炊饼,真是浪费啊!”阿珩情不自禁说了一句。 “不浪费。”陈破尘站起身来,道:“学功夫的目的,大家确实各不相同。但抱着一颗敬畏之心,做炊饼和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他还没有说完,肚子已是饿得咕咕叫唤。 阿珩心疼师傅饿肚子,无奈道:“现做是不可能了,我才把水都用来洗了脸,没水做饭。不过,师傅今日也算让我开了眼。师傅,我请你下馆子去吧。”她一边说,一边在荷包里抠出几个铜板来。 “好好好!你这贼丫头!今天总算是铁公鸡愿意拔毛了!俗话说,炊饼就水,饿成干鬼,你天天给我吃炊饼,把我老头子都饿没形了!”陈破尘笑嘻嘻往车上一坐,道:“快走吧!” 阿珩的炊饼生意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可惜师傅每日都有限量,只做那些,卖不完就带回去吃,卖完再不补货。且他有个规矩:霜降之后,绝不营业,直到来年迎春花开,方才下山。 他说他极怕冷。 霜降之后,阿珩每日早上去山上练功,中午连顿饭也混不上就被赶下山。楼氏听了,道:“他要如此只得罢了,他一个老人家,腿脚不好,寒冬凄苦走不得多少路。只是近来卖不出什么好货,无钱过冬了。” 家中家计艰难,母亲会卖一些山货药材,但凡赚来一点点钱,都得去给哥哥买药吃。 霜降以来,天气逐渐冷。远方孟元帅的兵马又动,折腾得城外已经没有了人声。楼氏三口几乎已经绝了口粮。 这天夜里,楼氏把随身珍藏的镯子拿出来,叫阿珩去瓜皮街当了。阿珩道:“这镯子,你那样珍藏,当了多可惜。” 楼氏只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声。 就在阿珩当了镯子后没几天,一个妇人穿过这脏乱不堪的黑虎峡,见人就打听阿珩母子三个。待其问到阿珩时,妇人这样说:“娃儿,我问问你,你可知这里住着一个妇人,带着一对双胞胎过活?” 阿珩警觉,仰头问:“你是何人?”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阿珩一番,讶然:“你莫不是……哎呀呀,你这样子,和楼夫人真是像啊!” 第20章 福安将军7 妇人放眼打量了一番这里的环境:窝棚堆叠,屎尿满街,腥臭不已,蚊虫四起,实在难以下脚。周遭又有许多蓬头垢面之人,盯着她窃窃私语。 妇人露出怀中的镯子,对阿珩道:“你母亲必然认得我。我专是替她来解困的。你带我去找她可好?” 阿珩见那镯子,确是母亲的无疑,方才放下五分戒心。正巧楼氏出门来找阿珩,与那妇人对上了眼睛。 见了那妇人,楼氏面上先露出些尴尬之色。 妇人来至家中,左右看了看居住环境,对楼氏道:“夫人简朴至此,却从来不求家中帮助,果真刚强。这么多年,夫人隐匿此处,着实受了大委屈!若非夫人主动当掉了这镯子,恐怕家下还寻不到夫人的踪迹呢。”说着就拿帕子压一压眼角,表示对楼氏的关怀和同情。 楼氏默默无语。 那妇人又道:“将军得了镯子的消息,亲自追查蛛丝马迹,方才定下夫人行踪。今日我来,不是凑巧,是将军有令,带夫人离开这苦寒之地。” 楼氏低头,声音微弱:“当初是我自行断了与云家的情分...” 黄妈妈紧接着劝:“夫人如此聪慧,早该知道瓜皮街是将军府的铺面。若夫人没有回府的心,何必又多此一举呢?——哎,其实说到底,夫人有心,将军有情,天大的难过,只要二人一见面,没有什么说不开的!” 楼氏低声道:“黄妈妈,我当初...我走得坚决...今日回去,心中着实有愧。” 黄妈妈牵着楼氏的手,软语劝慰:“当年,大小姐初掌家事,三夫人又是那个尖酸性格,才使夫人赌气离家。如今,大小姐已宽于往事,三夫人也抱憾离世。夫人大度,又怎能被往事困扰。数年来,将军一刻也未曾放弃寻找夫人,其情义比从前未曾减少半分。难道夫人竟为当年一时赌气,放弃与将军之间的情分吗?” 说来说去,总是一个“情”字。楼氏别着脸望向别处,似乎在考量什么。 黄妈妈又补充说明:“夫人,来时将军再三嘱咐我,绝不可以逼迫您,或走或留,全凭您的意愿。将军说,他知道您的难处,所以另寻了一处清净的住所,叫你母子三人好度日月,绝不与将军府有半点联系。这样,您可愿意回去吗?” 楼氏脸上坚决的神情终于放松了一些。 黄妈妈趁势又道:“夫人在外十年,孤身一人将两个孩子带大,实在伟大。可自念公子的病,打小儿就难缠。尤记得他幼儿时,是青莲太医亲自为他配制神药,才使他发病时不至痛厥。那药方如此繁杂,药品又十分金贵,夫人再有天大的本事,当前这个情况,怕不能那样宽裕。夫人不为自己想,也该替自念公子想一想。” 原来这一对苦命的孩子,男孩阿珏名唤云自念,女孩阿珩叫云自在。 说白了,楼氏本就是经济窘迫,不得不求助于将军府。既然云三丰考虑得这样周全,又这样体贴,她借这个台阶顺坡也就下了。 楼氏母子三个,也无甚行李,背着一个包袱,就住到了城中马蹄巷去。 这马蹄巷是将军府后街新改的一条民巷,环绕一条盘山路,状似马蹄。马蹄巷中民众不多,且因山在其中,故而院落相隔较远,十分安谧。 楼氏本也满意这地方,只是两个孩子却闹腾起来。 自念虽沉疴在身,可不愿吃嗟来之食,不白受他人施恩。要是楼氏说不出个被接济的原因来,他宁愿一死也不住在这里。 阿珩更荒唐,住进来第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她与师傅有约定,每日都要去练功。如今住在城中,她不晓得城门关闭有定时,山上贪练了几个时辰,下山来时,城门已经关闭。 楼氏心焦,不得已只好求将军派人找寻,二人见面,顾不得说那多年相思之苦,只得先找孩子。 云三丰闻言,四处撒人去找。闹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守城门的老友送了来:“晚间城门紧闭,这丫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要爬上城墙。戍守兵将活捉了她,若不是我打探消息去得快,只怕要被动刑。” 闹了一夜,母子三人各怀心事,都不曾睡着。尤其自念,苦苦熬着母亲说出真心实话,逼着自己又吐口鲜血出来。 楼氏不得已,只得道出实情来。 她说,自己曾是福安将军的侧室夫人。原是说孩子落地后就扶正,只是三夫人嫉妒挑唆,大小姐掌家势大,所以生活总是不如意。楼氏性子刚烈,灰心丧气,就趁乱带着两个孩子跑了出去。如今,自念身患重病,而楼氏无力养护,只得回将军府来,以求庇护。 楼氏道:“你们切不可怪将军府中任何人。我趁乱跑出来时,将军远赴前线,并不知情。大小姐也并非心狠,只是初掌家事,乱中未能劝阻我。如今,我也不愿回那深宅大院去。我们三个,就在此处好好过日子。” 自念听闻,直问道:“我们难道竟是将军的孩子?” 楼氏擦了眼泪,望着烛火,良久才回复道:“是的,你们是将军府的孩子。” 阿珩有些不满:“说到底,那不是个好地方。她们既然欺负阿娘,我不会叫他们好过去。我定要替阿娘出了当初那份气。” 楼氏盯着阿珩,正色道:“我最怕你闹。我不愿再重提那些旧事,也不愿与将军府有任何瓜葛。你们虽是将军府的孩子,可我已发誓不会回去。我的话说在前头——若你们与将军府有半分私自的联系,就是不认我这个亲娘了!” 阿珩撇嘴道:“哼。阿娘要是当初有这个气魄,哪里还用四处躲藏,早在将军府分半边天也!” 楼氏戳着她的脑门儿,道:“尤其是你。” 阿珩兄妹听了这些话,倒也再没闹事。只是阿珩依旧每日都要出去卖炊饼,她说不受将军府的接济,卖炊饼是与师傅之间的约定,不得亵渎。楼氏无法,只得答应,只是要她承诺无论走多远去,总在城门关闭前回家来。 阿珩快活回应,自此也就和平无事不题。 第21章 月离迷情1 春日来临,西北多栽的杨柳开始飞絮,丝丝点点,搓绵扯絮,不肯停歇一日。大批的春草鲜花逐些盛开,花粉四溢,香味满城。 只是这些看上去美好的东西,随时都可能要了自念的命。 楼氏躲在马蹄巷内,为自念亲自钉好纱窗,日夜不离守着他。 一日,自念睡醒了问:“阿珩怎么不见?” 楼氏端过药碗来回答:“早起卖炊饼去了。一般,酉时前应该回来的。” 自念面色灰白,推过药碗,道:“怎么又去?我曾说过的,不许她再去做这种营生。” 楼氏叹气道:“我也是这般说,只是我拦不住她。你们兄妹,都是那样的性子,不愿意寄人篱下。但话说回来,她自己爱这门手艺,连带着人也比从前活泼了许多。我倒觉得她学这门手艺,以后做个普通的手艺人也挺好。” 自念挣扎着站起身来:“我去找她!我亲自同她说!女孩子家,怎好四处游荡。” 楼氏拉了自念回来,压在床上,哽咽道:“你们两个,太叫我焦心!你且先度过了这阵子再说吧!阿珩乖巧,不会有事的。” 自念沉疴在身,听楼氏这样说,只得罢了,囫囵喝下一碗药,懵懂又睡去。 他与时间抗争,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只愿家人平安。 次日醒来,楼氏不在,阿珩大约也卖炊饼去。倒是那接他们回来的黄妈妈,坐在一旁收拾着家务。 黄妈妈见自念醒来,笑道:“夫人说要出门去一趟,只得我过来照看公子。哎,这要紧的时候没有人不行,就是买两个新的牙子也方便些。一向我想挑两个人过来伺候,但夫人总也不同意。” 自念问:“阿娘可说出去做什么?” 黄妈妈道:“不晓得。或许,是出去买些东西吧。”又捧过一碗药来,“公子,夫人吩咐这药要趁热吃。” 一日三顿,顿顿不差。一碗药下肚,病没见好转,专是昏睡。 “过些时候再喝吧。”自念下得床来,摇摆着身子,想去外头透气。 黄妈妈拦着:“夫人说,外面飞絮多,公子还是不出去的好。” 自念听了,透过那新糊出的纱窗往外看去。天色倒是晴好,但只定西的春日光阴,总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色,不鲜亮。更何况,再好的景色,隔着这囚笼一般的窗户,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自念不免自叹自怜:“药炉烟起昼如夜,心寒不觉日偏长。病身难起望春光,柳绿桃红皆惆怅。” 黄妈妈没听清楚:“公子,你是背诗吗?” 自念知晓黄妈妈不懂,再问无益处,便在书桌前坐下,专心抄一本自己极喜欢的诗集。 黄妈妈端过药碗来,笑道:“这字写得极好。公子小小年纪,笔力倒是很强。” 自念只得应付夸奖:“闲时无事,聊以慰藉罢了。这字都是承于我母亲。” 黄妈妈道:“夫人秀外慧中,是个女强人。咱们女人,向来无才便是德,就连大小姐,不过也是认得几个字儿算账用。从前在府中,大夫人和三夫人都不识字,唯有楼夫人能与将军说上话儿,说的那话儿一套一套的,听着和唱歌似的。” 自念听了,不免心生疑问,眼珠一转,笑道:“才黄妈妈说要挑两个人来伺候,我觉得很好。母亲一个人照看我,不免有些疲累。黄妈妈不如就送个妥帖的姐姐过来帮忙,我自会说服母亲。” 他心中关于母亲、关于将军府有太多的疑问,可黄妈妈不是自己人,他需要个陌生的帮手。 黄妈妈笑道:“那自然是好。我极心疼你们,从前你们过得苦,现在又不愿去将军府享安乐。有个人伺候着,也免得老身时刻挂心。至少,没有说让夫人自己洗衣做饭的道理。” 自念又笑道:“黄妈妈挑来的人,我们自然都是满意的。只是我和母亲,总是更亲近于您。黄妈妈要挑好人时,只得是您自己带出来的老人儿才好。你放心,我们母子二人的脾性很好,姐姐们过来不吃苦。” 黄妈妈道:“这也是公子疼我。咱们两个府上,都是靠我调停物资人员,来往间,我总是力不从心。我手里正巧有个好丫头,明儿送来了,您细看。” 黄妈妈是个实在人,又耿耿忠心,凡是对将军府好的,她都愿意办。次日,果然送了大丫头过来,名唤春莹。 楼氏连连摆手:“府中为我置办了这些屋产,又调停了这许多东西,万万再不能使人来用。我也用不惯。” 自念笑着打断母亲:“哪里是用,这位姐姐到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人了。母亲,收下这个姐姐,我日常也有个说话的人。再说,你不在时,我总要有个臂膀,不见得回回叫黄妈妈来——黄妈妈年纪大了。” 自念坚持,楼氏虽有些疑虑,但也只得罢了。 晚间春莹伺候自念吃过药,正告了别要去睡,自念故意地叫春莹:“姐姐,白日饭咸了些,现有些渴了。你倒一碗水来我吃吧。”母亲已睡去,现在是最好的探听消息的时间。 春莹点头,披着衣服倒了一碗水来。 自念一面慢慢喝着水,一面笑着奉承:“黄妈妈要姐姐来伺候我,实在是屈才了。姐姐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伺候大小姐也是足的。” 春莹憨厚,实话实说:“我本也是伺候大小姐的,但只是在外房做些粗使。公子不要嫌弃我笨才好。”一面说,一面低下头去红了脸。 自念道:“再怎么,从那府里来这马蹄巷,也是委屈姐姐。或者,他们会不会因你来这里,就短了你的月钱?” 春莹回答:“不短。甚至因我来这里,还额外给了些贴补。我本是外面买来的,伺候谁都是分内的事情。更何况,公子身份尊贵,只是出了将军府来这里养病。我伺候公子,没有委屈。” 自念点头,把茶碗递过去,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来。春莹抵死不肯收。自念道:“不是为了给你!我瞧着你的手时刻有顶针,自然是会裁缝手艺。春莹姐姐,明日你替我去街上裁剪些布料来。你替我给阿珩做几身衣裳,我谢你。再者,你把这钱收着,我这屋子有时短了香,有时缺了茶,必得你帮我操办。你放心,我和夫人说好的,你就是这屋里主事人。” 春莹这才肯。 这些日子,春莹见自念这样信任她,自然万事也就上心了许多。楼氏见自念和春莹谈笑,似乎性情也开朗许多,她本不是什么死板人,自然也就不在意。 第22章 月离迷情2 熬到了春六月,下过几场雨,终于天朗气清,连空气都明朗起来。 自念只觉自己在院中关得太久,想出去逛一逛。楼氏不肯:“你身子不好,又走不得多远。这马蹄巷弯弯绕绕,费神。” 自念道:“我又不是那笼子里的鸟。该出去时我也得出去,总不见得,一辈子我就守在这里。”他说得算是客气,没说楼氏“软禁”或是“囚禁”他。 母亲对阿珩的自由甚少干涉,但对自念非常在意,仿佛他是一见光就死的什么品种。从前春莹没来的时候,楼氏出门时甚至将自念锁在屋子里。 见自念动气,楼氏也不好太强硬,只道:“你要出去时,也不是不行,我带你去佛寺逛一逛,也好求一求你身体康健。” 自念听了,只得点头。 次日楼氏果真带着自念出门来,二人在拈花寺礼佛观赏。楼氏拜了又拜,十足虔诚。自念四处游览观看,倒也心情舒爽,只是身子虚弱,走不几步,就坐在一处休息起来。 自念正无聊着,一转身见拈花寺外大榆树底下有个测字的,一时兴起,他便凑过去。 那人须发尚青,看着还不足三十。见自念来,上下一打量,问:“一两银子一个字,怎么,你要测吗?”他大概觉得自念是个孩子,所以不大重视。 自念笑拿出一两的银子来,却并不给他,故意地要测一测他的本事:“一两银子一个字,也不算便宜。你这招牌上写不开口就知姓氏,若你猜中我的姓氏,这一两银子归你。” 那先生哈哈一笑:“我说你姓李,你若不承认,我岂不是亏了口舌。你若测字,就交这一两银子来测,若是来寻我的晦气,可尽早离去吧。” 自念囿于病体许久,见这先生与他赌气,他倒是觉得有趣,因而款款坐下来,将一两银放在他的桌上,持笔写下一个“珏”字。 先生收了银子,胸有成竹笑意吟吟问:“测什么?” 自念想了想:“测青云之志。” 那先生掐着指头算了算,笑道:“一王一玉。王者,主运,贵不可言;玉者,主命,多磋磨,恐有摔落。贵人来测青云之志,依我看,不能走仕途。” 自念哼笑道:“不走仕途,怎么上青云?” 那人笑眯眯道:“那是第二个的问题。须另外一两银子才行。” 念伽从袖子中拿出一两银子,却并不给他:“好歹你该说出个头绪来,我才好给你。若说得好,十两我也是有的。” 忽然一阵风过,树上忽然飘下来一枚小小的榆树叶子,遮住了玉字的点。那先生一拍手,道:“瞧,天有兆,二王并立。看来,贵人必有个兄弟姐妹——或者双生也说不定——汝二人之命运,捆绑在一起。” 自念本不信他这些,谁曾想他竟真猜出自己的事情来,霎时间变了脸色。那人见自念变色,笑呵呵道:“一两银子,你可服气?” 自念也是少于世俗,将那一两银子拿出来,呆愣愣就要递过去。谁知楼氏忽地奔来,将银钱拿走,骂道: “你这挨刀子的神棍,好大的胆子来骗我的儿子!”一面拉着自念走,一面又对自念道:“你个傻子,听他说些什么鬼话,什么王不王,双不双的。他是个骗子,他家几口人都在拈花寺周围窜着,专门打听人家的私事,然后再骗人家来测这什么字。你还真信他的!” 那人依然笑呵呵,将纸上那枚榆树叶拿起来,递给自念:“小友,小小草木之叶,藏住了玉之光辉。但你别急,总会有风来的。” 楼氏一手将那叶片打落,拉着自念就回去了。 自念少于世俗。拈花寺那测字先生的话,总是萦绕在自念耳边。他觉得,那先生并非是测出了他的字,而是看破了他的命运。 这日正在发呆,春莹端来药碗道:“夫人亲自煎了送来。公子,到了喝药的时辰。” 自念轻轻挥手,春莹会意,只把药碗放在一边凉着。 自念的手指在纸上轻轻描画,他想把一切梳理清楚。 春莹说:“公子,要写字,怎么不用墨呢?”说着,上前来轻轻研磨砚台,又饱蘸墨汁,刮得细密才递给自念。自念就势接过,在纸上写了一个“珏”字。 “这是什么字?”春莹笑问,“王和玉,这两个字我都认得,可是放在一起就不认得。” 自念道:“一种玉。” 春莹笑说:“这个字倒是奇。公子写这个字做什么?” 自念道:“这是我的小名。母亲总是叫我‘阿珏’,你不曾听见?” “啊。”春莹明了,“原来这个字是这样写。那夫人又总是叫自在小姐为‘阿珩’,这个字可怎样写呢?” 自念又写下“珩”字来。 春莹在掌心跟着写:“这也是个奇字。两个字我都认得,放在一起又认不得。这个字,横和竖这样多,远远看上去倒像是咱们将军府的大院子。” 大院子?自念心里有了些想法。 春莹又笑:“夫人真是好文采,公子和小姐的名字,又好听又文雅。” 自念轻轻一笑——是啊,流浪在黑虎峡的一个孤苦女人,自称自己是农户人家,却能读书识字,实在罕见。他又问春莹:“府中公子小姐的小名,你可也都记得?” 春莹摇头:“下人要避讳主子们,哪敢轻易问名姓。只是黄妈妈喊大小姐的小名,我听着好似‘敬敬’,听说是孝顺前辈的意思。别的,就不知了。”说罢,顺势把药碗端过来,完她自己的任务:“夫人说,这药须尽快喝了,放凉了,药效可就不好了。” 明明是一家人,可小名却完全不相干。 自念接过,却并不尽快喝掉,只是又问:“夫人上哪里去了?” 春莹道:“想是出去拜佛。” 自从搬到马蹄巷来,母亲拜佛的频率一下子提高。现在几乎是隔一天就要去一次,什么要紧的问题,需要这样频繁地打扰佛祖? 春莹哪知自念的心事,只管催着自念吃药。她来扶着碗,他又推着不肯喝,两只手错了频,一碗药被打翻在地。春莹吓得啊呀一声:“夫人说,这药金贵着呢,这可怎么好!” 自念摆手道:“无妨,我日日吃这药,少喝一顿,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悄悄打扫了,不叫母亲知道便是。” 春莹听了,只得如此。 第23章 月离迷情3 霜降之后,阿珩就不去卖炊饼,整日在家闲着。 自念身体好些,刮着阿珩的鼻子:“炊饼小女娘,今日歇了工么?” 不去卖炊饼,阿珩连眼神都呆登登的,像个木头娃娃:“师傅一向怕冷,又不许我一人去卖。今年他说立春时再出工,所以这段日子,只学不卖。” 左右见母亲不在,自念问道:“阿娘上哪里去了?” 阿珩道:“今早吩咐我说,要去一趟拈花寺上香,现在还没有回来。” 才说着,春莹手里端着熬好的药进来,热气氤氲中,她笑着说:“小姐,公子得吃药了。” 阿珩极喜欢春莹,学着春莹的声音说话:“姐姐,你真温柔。我听你说话,就好比窝在棉被中睡觉一样舒服。” 春莹红了脸:“小姐,你不要取笑我。我是个下人。” 阿珩拉着春莹的手:“什么下不下的,我喜欢你,我哥哥也喜欢你。” 春莹一溜烟红着脸跑了。 自念斜着眼睛,嘴角笑意不停:“你这丫头,从前最不爱说话。卖了几日炊饼,倒是学会油腔滑调。” 阿珩道:“哼,要你管。” 自念喝过药,困顿劲儿就上来。见自念要睡觉,阿珩更加无聊。正巧飘起雪花来,阿珩便跑到院子中去玩雪。 自念围着毛皮被子,坐在阁楼摇椅上,透过竹帘朦胧看着阿珩玩耍。 阿珩又长个儿了,现在她如抽条的竹笋,如杨柳窈窕,亭亭玉立,一头青丝竖在脑瓜子上,像是飞扬的旗帜。 也许是见后院无人,阿珩偷着练起她的武艺来。谁知自念今日却因天寒未曾睡着,看了半晌阿珩练武,越看越心惊,将那上头的困意,逐渐抖擞干净。 雪花飞扬中,阿珩以一根枯枝作刃,出手之速度,连雪花都无法沾身;她腾起之时,宛若白鹤冲天,干净利落;以树比人,掠过树干,树上雪花都不曾掉落;一刀劈出去,树叶都分作好几瓣儿。 她每一招,都似乎杀死了一个虚拟的敌人。 换言之,她招招都是杀招。 远远看去,阿珩一身灰白衣裳融于雪景中,唯有头上两根朱砂发带,如鹤之丹顶。 谁在教她这些武艺?——自念心急,不免咳嗽起来,自然被阿珩发现。她轻轻一跃,从树枝上折下一只腊梅来,跳到屋子里,隔着窗户,低眉顺眼递给自念道:“送你。” 自念亲自接过,板着脸问阿珩:“老和尚倒是会这些功夫?” 阿珩以手撑着竹窗,虽有被逮个正着的尴尬,却也遮不住两眼烁烁:“我偷学的。你可不要告诉母亲去。我生平就这点爱好,你若说漏嘴,我再不和你好。” 自念宠爱阿珩,捏着阿珩的脸蛋:“你从前什么都不瞒我,现在说瞎话一套一套的。现在你逐渐长大,欺负我身子弱,所以觉得我管不着你啦!” 阿珩叫痛:“你喜欢读书,我自然也要有个追求。不然,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嘛!” 兄妹俩感情甚笃,自然这事就压下先不提。阿珩也把行为藏得更加密,只盼着哥哥不要说出口去。 自念为兄长,虽承诺不把此事告诉母亲去追究,可心里总是不踏实。每每问起来,阿珩只说自己偷着学,其他一概不肯张嘴。 闲暇时,自念叫春莹来房间生起小炉热甜汤吃。他坐在窗前,一面抄那诗集,一面和春莹说闲话:“真奇怪,你的甜汤总是绝好吃。” 春莹憨憨笑道:“甜汤是夫人的方子。不是甜汤好吃,是夫人用心,公子喝出来罢了。” 自念笑道:“你岁数也不大,说的话倒是很老成。” 春莹道:“我进将军府时才十岁。宝盛爷爷将我买了来,黄妈妈亲手将我带大。公子说我老成,也许是我太像黄妈妈了。” 自念问:“宝盛爷爷是谁?” 春莹道:“宝盛爷爷,原来是老太爷的参军,后来病退了,就做了咱们将军府的管家。咱们老爷也是宝盛爷爷一手养大。黄妈妈,就是宝盛爷爷的女儿。” 自念笑道:“我说姐姐气质不俗,原来有两个这样好的师傅。” 春莹道:“黄妈妈也是可怜。她少时被指婚给一个人家,不多时那男人死了。婆家嫌黄妈妈晦气,对她不好。还是老爷做主把黄妈妈接回来,还叫大小姐认了干娘,从此黄妈妈就一心为将军府,再也没有嫁出去。” 自念点点头:“此事我也多少知晓。母亲曾说,黄妈妈最是慈祥。” 春莹一面扇着风,一面道:“是啊。我跟着黄妈妈这些年,眼见她呕心沥血为这个家,一分一毫不曾懈怠过。咱们全家上下,没有不敬重她的。” 自念停了笔,笑问:“你十岁既来府中,自然府中上下皆熟悉。——这半年,我学会了画园林山水和房屋工笔。你瞧我这画,可像不像将军府?” 春莹过来一看,指着说:“公子真是好笔法,我打眼一瞧,真好像到了将军府似的。只是有些地方还不大对。”说着,手指轻轻在另外一张纸上指挥起来,“这里是迎春阁,这里是渡夏馆。这里最妙,这是从前夫人住过的兰香园。这个地方最是好看,需要些花草树木,公子若是加上去,那就更像了。” 自念比划着:“兰香园的面积如此大。” 春莹笑了:“谁说不是呢。原本后院依山傍水四个院子,咱们夫人来时,老爷做主把吟秋院和冬景园打通一并重新装饰,这才成了现在的兰香园。老爷和夫人的情分可不浅!” 自念微微一笑:“那我改上去便是。”又指着一处地方问,“这个地方还差个牌匾,你可记得写什么?” 春莹摇头道:“公子,我不识很多字。那里的字太稠密,我也写不出来。但我知道,那里俗称是藏书楼。” “藏书楼?”自念看着二进那一座巨大的楼阁,“这样的地方居然用来藏书?” 春莹点点头,道:“咱们将军府,是祖太爷手里建成的,听说建成没多久,祖太爷就没了。老太爷那时总不在家,家里的事,就是二老爷做主。那地方,就是二老爷指挥建成,那里面的书,也都是二老爷天南海北搜了来。——其实也无人看。只是逢年过节去打扫一番罢了。” 自念知道,福安将军生一子云有忠,有忠生三子,大丰、二丰、三丰。大丰早亡,二丰无多的消息,三丰袭了这个官职。 自念笑道:“既无人看,你闲暇时,可否带一二本来。我总是爱看书的,只是苦于没有。” 春莹摇头:“不是我躲懒儿不去。藏书楼向来是锁着的,老爷都不曾进去几次。久而久之,那地方就成了禁地。” 自念听说,却也不失望,只是笑着颔首,细心画起自己的亭台楼阁。 春莹有春莹的作用,连日常巡值的更次都讲得差不离。此时将军府的舆图已经画就,取书的事情,还是安排给妹妹阿珩比较妥帖。 第24章 月离迷情4 整个冬日,阿珩都无所事事,但她的本事,也越来越多显露出来。自念有心要考验妹妹,在门口设下香灰,而阿珩却毫无惊动,连半个脚印都没留下。 她不分时间地点,总是保持着天然的敏感。 自念不知妹妹在干什么,也没功夫想妹妹要去做什么,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任务。 这日,楼氏不在,自念偷偷叫过阿珩来诓骗:“阿珩,哥哥要考考你的本事呢。” 阿珩懵懂,还以为又是什么好玩的,凑上来问道:“什么事?” 自念悄悄道:“我知道将军府里有个藏书楼。藏书楼里有好些书,只是从不肯外借。不知你有没有本事在人不发觉的情况下,带几本书来给我瞧瞧?” 阿珩既被哥哥看破了武艺,自然也不得推辞。她轻轻一笑,道:“小事一桩。只是你都不出门,怎么知道将军府有藏书楼?” 自念拿过画好的地图来,笑道:“还不是黄妈妈嘴碎,一点一滴的事情都来讲。她还吹嘘说这藏书楼是圣祖手里就开始藏的,但我想她肯定是不愿意给我带书,我这不就想到我那聪敏的妹妹来了么。” 阿珩瞧着地图,纳罕道:“哥哥,你真是神了。画得真好,就好像亲临其境似的。” “亲临其境?”自念抓着妹妹的手腕,“你什么时候学会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你又怎么会‘亲临’?——你是不是已经偷摸着去过将军府?” 阿珩不说话,做个鬼脸,只管纵身翻下阁楼窗户去,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不多时,她果然带出几本书来,笑盈盈道:“哥哥,你说得真对!那藏书楼里,有好多书呢!只是都落着灰尘,可惜了的。你瞧——”她从包袱中一本本拿出来给自念,邀功似的。 阿珩不爱读书,哥哥让她运书,她只管照着那架子,依次弄来。至于书到底是说什么,或是有无什么框架版本,她一概不怎么开口去问。 就这样,个把月以来,阿珩偷摸着,将楼上的书渐次运回又送去。自念夜间睡感不强,借着月光,苦心浸润在这些书本中。 翻过了除夕,阿珩又运书来,这次满是抱怨:“外面架子上的书,大约都看完。里头柜子里的书,全是灰尘,还锁着。我打开一看,有些都烂了——倒呛得我直打喷嚏。” 自念道:“既然有灰,你必得留意。万一给人发现,告诉了娘亲,就不好了。” 阿珩孩子心性,还在吹嘘:“那不可能,我办事,你放心。” 自念翻开一瞧,这次运来的,倒不是什么书。封面没有书名,里头也没有落款,似乎只是某人的札记随笔。书页因保存不佳而有些破损,稍稍一翻,零落成灰。不得已,自念只得尽力抄写。 书既已损坏成这样子,自然也就没有送回去的必要。自念把这些原本,都藏在春莹的房间里。他知道,母亲绝不会去春莹的房间。 阿珩运得快,自念抄得也极快。兄妹两个,几日功夫就将那柜子搬空。 自念喜不自胜,因他发现,作这札记的人是个奇才。所有医药、地理、风俗甚至于战争、兵械等,他似乎都懂一些。他经常说自己头疼,故而自称是“防风先生”。 “嗐,想这么多,不头疼才怪呢。”自念心中暗暗想。 防风先生的札记,其实算不得札记——因他好似并不为记录什么东西,书页上字迹潦草,又写又画,仿佛就是草稿纸。 若是旁人看了,自不以为意。可偏偏自念是个十分爱研究的人,他发现这些草稿并非无心来画。若是沉下心来细细看,记录了不少这世上未被翻出来的东西。 这其中,有几个问题,叫自念很是感兴趣。 其一,防风先生在明和元年至五年间,所写的东西最多,最杂。可以说,有一半以上的随笔,是这期间创作。其他随笔,相对平凡,尤其后半期,他似乎走向了宗教。 其二,防风先生提到了月离这个国家。 要知道,月离在南楚天丰十三年就投降齐国,从此国灭。南楚明和五年时,一场百年难遇的风暴将月离大部分掩埋在沙漠中,从此世上就极少有月离相关的消息。可防风先生就好似亲历那场风暴似的,他写“...如铁盖顷刻落下,瞬时盲了...” 那场风暴中,是不可能有人活下来的。 防风先生提到了月离的一种草药。这种草药出自已消失的月离国,经培育后在齐卫两国都有栽植,其开花后嫣红如血,娇艳欲滴,名唤荭烟。书中又尤其提到它的种子微苦有毒,可成瘾。先生把书稿当草稿,却将红烟画得十分详细:那种子黑如墨染,眼珠大小。 自念只觉得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可总也想不起来。 其三,他似乎在创造一幅地图。只是地图太碎,总是对不起来,也看不出到底是哪里。唯有地图的下面,草草标注着些零碎的信息。 随着一路整理防风先生那零零碎碎的札记随笔,自念好像和防风先生本人重叠了似的,连梦中都好似被他牵引着,穿越了遥远的时空,经历他所经历的种种。 只可惜,一切都是梦幻,一切都很朦胧。 无论梦中是如何细节,可醒来后,自念总不能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甚至做梦都已经梦到了结果,可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 想得太多,神思过劳,不免头痛起来。想到防风先生吃防风解头痛,他便叫过春莹来,要她去买些防风。 春莹道:“夫人说,公子的病情不同寻常人,药不能乱吃乱买。因此,买药都是夫人亲自去。公子若要,我去回了夫人,一并买些来。” 自念扶着摇椅站起身来:“不劳烦夫人了。春莹,今日的药可煎好?” 春莹摇头:“正准备煎,您叫我过来。” 自念道:“一贯你是煎好了端来,不如今日我陪你煎。你可去取了小炉柴火来,我替你把药盛装。” 春莹听了,并无不可,先把药拿来,便去取了小炉,在院中生火。 藏书楼中有大量医药杂谈,自念记得分明。如今打开这包药一瞧,倒也都是些寻常东西。只是翻来翻去,发现一物,倒吓了一跳。 黑如墨染,眼珠大小。虽然此药已经被劈作好几瓣儿,但他依然认出,那是月离的红烟种子。 “已经绝种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药里?”自念捏着那药,心里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 第25章 月离迷情5 身体略好些,自念亲自去街上书铺找了一回。 翻遍了史书,只记录了月离国于天丰十三年灭于齐国,国主白钦殉国,摄政王白钊带皇室成员受降,受封阴西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记载——是啊,一个小小的国家,又是降于齐国,应当不会被南楚的史书着笔描写。 正史看不到,只好翻看野史。关于月离,最大的留言就是覆盖在沙漠下的宝藏,关于此,志怪小说倒是数不胜数。 有说当今的兵马大元帅孟远川已越过北凉找到了宝藏;有说西林王消失也是因为去找宝藏;更有甚者,居然说月离王室还有一个逃出来的王后,带着王室血脉,就等着复国! “哈。”自念看得有趣,却也并不放在心上,“一个三等将军的将军府,都是层层看守,步步监视。降服于齐国的一个小国王后,能逃出来才奇怪——除非有神仙!” 失望回家去,黄妈妈正巧来,和春莹两个人吃着花生米烧茶喝。见自念回来,黄妈妈急忙起身来笑道:“公子近来身体可好?早上听闻你出去,我高兴极了,这代表公子的病越来越好!” 自念笑道:“也是走不远,只在街角的书铺子里看看书。再远,我也走不回来。” 黄妈妈道:“年后,我们常供货的那家布匹店,从南边进了些好料子。这料子颜色也好,做冬衣做春衣,都使得。咱们这气候,不过端午,总是不肯热。因此我各样选了些备着,免得短了。” 自念笑向黄妈妈道:“替我谢过大小姐。哦,刚才你们说什么呢,我来了,你们又不说了。” 春莹倒上一杯茶来,道:“黄妈妈才说,近来马上到了邱夫人的忌日,自凝小姐也许是想妈妈,最近总是不肯好好吃饭。黄妈妈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自念抿一口茶,坐在摇椅上出主意:“自凝不过五岁,太小了。我想府中若是有手巧的,做些邱夫人日常喜欢吃的,怕就哄住了。” 黄妈妈道:“邱夫人是奴籍出身,向来也不是那坐着享受的人。小姐的一切都是邱夫人亲自打点,衣裳都是她亲自裁,小零食儿也都是她亲自做。自打她去了,也无人能学得出她的味道。可怜自凝小姐啦。” 自念道:“不过就是那些材料,还能做出什么味儿来。你们都没吃过吗?” 春莹解释:“邱夫人是月离人,所以她的吃食,我们也不经常接触。且邱夫人的性格不是很柔,日常多问几句都不行,更别提学着做了。” “月离?”自念的心一下就警觉起来,“邱夫人是月离人?” 黄妈妈也紧接着解释说:“咱们家,从老爷起,个个都是大善人。定西郡位置特殊,府中这几十号人,往上翻一翻祖籍,哪里人都有。老爷小姐,从不白眼他们的出身,只要好好干事,临了都替他们赎了贱籍,叫他们好过日子。那几年,月离国灭,又经历了天灾,很多人流连失所,大批人被贱卖掉。三夫人就是被卖来咱们这里的。” 一边絮絮叨叨说着,黄妈妈一边又细细的将炉灰用小铲子挖出来,免得升起了灰尘。她不把月离当做什么神秘的人,所以说起来的语气也很稀松平常。 月离! 没想到,书上找不到的东西,面前却有一个典型的案例。 自念抱着侥幸问:“我倒是没有见过月离人。他们可有什么特征吗?” 黄妈妈哈哈一笑:“都是一样的两只眼睛一个耳朵,能有什么特征?公子爱读书,或许也知道,这南楚北齐,往前数个几十年,还不就是一个国家。所以没什么特别的,你只看自凝小姐就知道。” 自念道:“你不是说,他们的吃食不一般?或者,他们的服饰、生活习惯等等,与我们也一样吗?” 黄妈妈吃了一粒花生米,想了想道:“听说月离是个很看重月亮的国家,因他们地处西面,觉得自己是月亮的守护者。所以邱夫人每逢十五月圆之夜,都要禁食一日。她虽不曾明说,但每到那日,她的饭菜都丝毫未动。此外,邱夫人十分忌讳红色,听闻是因月离人害怕红色月亮。其余倒也还罢了,月离好似还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可不常听她说。自凝小姐倒是会一些,只是三夫人去了这一二年,没人和她说,自然也都忘干净了。” 春莹跟着说:“其实不论哪里的人,百姓们都只想好好过日子。但凡能安身立命,谁愿意四处去跑呢。” 自念的思绪却好似一团毛线一样开始缠绕。很多事好像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他逐渐听不到黄妈妈和春莹在说什么 月圆之夜禁食——月圆之夜,母亲从不吃饭。那时候只以为母亲是省下来给他们兄妹俩吃。偶尔问起来,母亲曾自己是思念家人,敬奉月神,故而也拒绝进食。 忌讳红色——母亲从不曾穿过红色。也许从前有很多不被重视的生活习惯,都被贫穷的底色给遮掩。可现在想来,许多事是这样的巧合。更何况,母亲还能配来月离已经绝种了的荭烟草。 自念心中猛然一动,想到:“难道说,我母亲也是月离人?” 可邱夫人本是月离人,母亲的这些情况这样明显,邱夫人不会发现母亲的生活习性是和她如此相似。若邱夫人发现了,为什么她与母亲那样不睦,却从不拆穿她? 或者,邱夫人只是做一个幌子,她用她的坏脾气,来为母亲掩护。 春莹笑着摇一摇自念的手臂,道:“公子,你又发呆,你总是发呆。” 自念回过神来,又笑问:“邱夫人的脾气,真那样不好吗?好似你们都不喜欢她。” 黄妈妈拍一拍手中的花生皮:“不怪她脾气不好。邱夫人从月离来,吃了许多苦。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被转卖了好几道,才卖到咱们家来。所以总是防备心很重,别人说的话,她就容易放在心上。可到底,我看她也算个善人。” 黄妈妈又劝自念:“虽然咱们夫人当初离开将军府,有邱夫人挑拨的关系,可是邱夫人后来也很后悔,临终前,还为此事遗憾,说没能看到你们两个长大。公子,你别把邱夫人想坏了,都是可怜人。” 第26章 将军府1 阿珩是闲不下来的。 夜里无事,在那雕花的床上总也睡不着。拿着自念给的地图,借着月色,阿珩孩子心性又起。阿珩想:“从来都只是去藏书楼匆匆来往,总也没把将军府逛遍。近来哥哥也不要书,我倒是失去了一个乐子。不如这几日趁着夜色去将军府玩一玩,也好练一练君子行止的本事。” 近来老陈终于愿意教她,只是他多为引导讲解,却极少去锻炼阿珩。 虽然带着地图,可阿珩几日了都没将将军府逛遍。 她个苦孩子出身,哪里能想到一个将军府竟有那么大,亭台楼阁、山水景色无一处相似。蹲在屋脊上,阿珩看着那偌大的将军府,暗暗纳罕:“这样大的院子,都抵得上整个黑虎峡了!” 来往的次数多了,阿珩不仅将整个将军府了然于心,连人都辨明了七八成。闲来无事,她就想替母亲出一出气:采了蜂窝,设了机关,将自如大小姐一行人蜇伤;拟作猫态,半夜做声,将芳姨娘吓得头风发作。 仗着自己功夫不错,做下这些错事也无人抓到元凶。将军府上下都只觉得这个冬日不大安宁,好似有个鬼魅黑影四处游荡,于是祠堂的香上得更多,谁也不曾想是个孩子四处调皮。 整个将军府,只有东跨院阿珩不敢去,那里常有兵士往来,且院子常常摆着诸多兵器,看来院中人并不好惹。 一日,明月高悬,将军府中静默如斯。阿珩已将将军府逛遍,无聊至极,看着东跨院,她不免心下发痒。 阿珩自屋脊轻轻跃下墙头,只听得院内十分寂静,堂屋也是窗户紧闭。拉开窗户一角,只听屋内哗啦啦水响,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男子躲在一口缸内沐浴凉水。 他站起身来时,全身都是伤口,新伤旧伤叠加,纵横交错。尤其是左边胸口上赫然有一处碗盏大的伤口,凹凸层叠宛如一朵切坏了口的芍药。 阿珩她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样场景,心里只觉五分恐怖,五分疼惜,百感交集之下恍了神。 “何人!”男子惊觉身后有人,慌忙披上衣裳,瞬时脚下用力,穿过窗户,将阿珩抓了个正着。 那男子抓着阿珩的后颈子,如同抓着一只猫。待看清不过是个十岁的女孩子,他语气放得略轻了些:“好一个梁上君子,敢偷到将军府来,你也是有胆量。” 阿珩心里不服,劈手来伤男子的胸膛——她晓得他那里有个新伤口。 她想,这人吃痛时,必然分神去护着伤口,她就能借机飞去院去,那时他再也抓不到她。 男子倒是没想到这丫头这么心狠,一掌劈过来,把旧伤添成了新伤。男子吃痛,捂着肩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定住。 瞬间右衽血色斑驳印出,滴落成线。 阿珩没有想到那伤竟是如此脆弱,沾沾自喜的表情瞬时沉下来,心里满是愧疚。隔远远的,她似一只猫一样站在墙头上,歪着头问:“你...没事吧?” 那男子盯着阿珩看了几眼,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他并未再追出来,只返身道:“你下手倒不轻。快回家去吧,别再这么调皮。” 阿珩跟随师傅练武,听教的都是些正义之辞。师傅吃素,她也多素餐。往常她连兔子都不愿意杀,今日见男子被自己打出了血,呆呆地只觉自己做错了事,内疚之下一夜都没能睡着。 自那以后,阿珩的招式就多了几分犹豫,每每出击,总能想到自己那一夜伤到了他。 陈破尘看出他的犹豫,教训她道:“你刀上收三分,脚下又刹几尺。若真遇见了敌人,早给人家当了磨刀石。” 阿珩痴痴道:“哪里来的敌人?我又不杀人去。” 陈破尘被噎住,无法回答。 阿珩其实知道,东跨院那男子是她的大哥云自成。 母亲以身作则,从不肯与将军府来往。在她心中也总觉得,将军府的人都是眼高于顶、仗势欺人的坏人。她与自成的那次交手,是她和将军府的第一次联系。这次联系,让她觉得将军府并不似她心中想的那样不堪。 每每再爬上将军府的屋脊,她心中开始幻想将军府中其他人的生活。尤其在想,自成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自成的性子可与那将军爹的一样吗?他们都是怎样的人,可也都喜欢吃炊饼吗? 但也只是无聊时想想。 她独来独往惯了,并不对除了母兄以外的人报有亲情方面的期待。 或者说,她天生盛不下太多情感。 因母亲曾说过,田七对伤口很好,所以阿珩在山上采了几支野生的田七,要去送给自成以表示慰问。这日夜里又悄悄来到东跨院,只见自成一动不动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休憩。大约是怕月光雪色晃眼,所以他面上盖着一条手帕。 小厮送了一小碗药来,他只是示意放在旁边,那碗药借着月光反射着柔和的光晕,一看就又浓又苦。 阿珩从墙头上悄悄跃下,如一只小猫轻巧。 自成脸上的手帕动了动。 但他却并未起身或者睁眼,还那样静静躺着。 阿珩站在自成身后,涩涩开口:“你——你的伤口好了不曾?”自成玩笑口吻:“托你的福,好些天也没去营中点卯,在家闲坐。” “你到底好些没有嘛?”见自成不肯直接回答,阿珩伸手去拿他的手帕。 只是自成似乎早有预见,没等阿珩碰到手帕,他就翻身而起。那手帕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如一只灵巧的鸽子,怎么都落不到阿珩的指尖中去。 阿珩赌气,她想:“师傅都夸我武艺有天分。你又带着伤,怎能比我厉害?”于是使尽全力翻转跳跃,学到的武艺都用在争夺这条手帕上。 自成虽然带着伤,可毕竟是武艺超群的少年将军。他仅凭一只右手,也可尽情拦截阿珩的攻击。 一向阿珩练武,都是对着木头、向着山林。今日与自成交手,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功夫还很不到位。自成的武艺攻守有度,轻易看不出破绽——且他还带着新伤。 武了半日,阿珩认输:“不打了。我功夫不到位,我不如你。”说完,蹲在一旁生闷气,再不同自成讲话。 自成笑呵呵,只把放在旁边那一碗浓浓的药端过来,一口喝下去。显然自成是个很克制的人,这么苦,他都不曾皱一下眉头,只是嗓子里微微吭了一声。 阿珩从小就闻着哥哥的药味长大,自然知道药不能冷喝,不免关切了一句:“药都是要热着喝,你这一碗,都快冻上了。” 自成见她不高兴,笑着来开解她:“你不过十二三岁,又是个女孩子,能与我这样战场厮杀的人对打几十招不落下风,已算是奇才。若你此刻打得过我,那我也没脸面再去保家卫国了。你该知道,你学武是为了好玩,可我学武是为了保命。我每时每刻面对敌人都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百炼方才成钢——输给我没什么丢脸的。” 听自成这样讲,阿珩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学武是为了什么。 第27章 将军府6 自成的院子,就好似阿珩的后花园,她觉得好玩极了。自成似乎也并不将她来来往往放在心上,随便她愿意来就来,他也从没有苛责过。 为了探寻更多关于自成的秘密,脑子不好的阿珩还逼迫自己识字念书,惹得楼氏打趣她:“怎么,咱们的山猫小姐要考文状元?” 阿珩懵懂,很多书,只认字,连成一句就看不懂。有些话,听着好玩,连成一段就听不懂。有时候待在自成房里,阿珩拿几本书,看着看着就睡着。 这里不是四处浪人的黑虎峡,不是那如同牢狱的马蹄巷,这里安全、宁静,是阿珩觉得最温馨的地方。 自成伤退在家,本也无聊,阿珩算是这缓慢岁月中的一个变化。 有时自成看阿珩皱着眉念书,那样子倒好似从前养丢了的那只小狸花猫。所以他也会抬手,去替阿珩摘取头发间不知从何处勾来的细小的枯枝败叶;或者有时,亲自去烧一碗奶茶来,凉温了唤醒她来喝。 阿珩不贪心,不是每日都来,来了也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今日天寒,自成将地龙烧得更加热,阿珩拿着书,不觉就多睡了几分。 待迷迷糊糊醒来时,只听外面一声大叫:“少爷,宋公子来啦!” 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就从远而近地传来。伴随着这脚步声,那厢一个男子不满叫喊:“我来,还要通报吗?” 阿珩躲之不及,还未听自成安排,便一溜烟窜到房梁上去,躲着听他们讲话。 两厢见礼上了茶。宋公子道:“你家的门不好登,一进传二进,就叫我在外面冻了半日。以后,我还是翻墙进来比较快。” 自成道:“你就欠你大哥的打。你也是成了家的人,总是不稳重。” 宋公子哈哈一笑,道:“莫提我大哥,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子。说到成家,算来我还小你两岁,不知你什么时候成就姻缘?我可告诉你!——”后半句,他倚着自成的耳朵讲话。自成顾念上房梁上的阿珩,微微向上抬了抬眼睛,唰一下红了脸,推开宋公子道:“你越发不成样子了!” 宋公子笑他:“你也太老学究了些。不知道的,以为你四五十了呢!” “说正事吧。”自成定了定神,恢复了神色。 宋公子道:“上面的意见下来了。对你,还是要罚。” “哦。”自成似乎并不惊讶,嘴边挂着一丝苦笑。 宋公子接着说:“你这个身体已然是这样了,这个校尉不做也罢。元帅做主,叫你去做个督校佥事,帮着看今年的九思营选拔。嘿,吃那么大一个败仗,从五品到七品,也不算罚了。” 他丝毫不掩饰提及好友的伤心事,当做笑话一样来说。 “九思营?”自成重复了一遍,想了一阵,又说,“今年还开吗?” 宋公子道:“谁知道呢。且今年形势大有变化,元帅的意思是多从民间征些兵来。”说到后面,他声音又小了几分:“大概最近又缺钱了。” 二人再也没聊什么特别的,打了一阵哈哈,宋公子就告辞了。 阿珩才要下来,只听外面又来报:“少爷,大小姐从内院来!”自成向上瞄了一眼,示意阿珩不要轻举妄动。随即整理衣裳,恭敬迎接长姐云自如进来。 自如一进门,先“哎呀”了一声:“自成,你卧室怎么这样凉。”她亲自翻着地龙中的火星,嗔怪自成不知爱护自己。 自如大自成五岁,年已二十五还尚未婚配,为这个家,她奉献了青春。长姐如母,自成亲自奉茶笑道:“我近来身体好多了。烧太热还上火。” 自如叹气道:“自你这次病了,我才觉得你乖巧了些。你在外面,我终日悬心,就怕你又出什么事。”喝了一口茶,又笑,“你病着,拉不得弓,耍不得枪,在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给你把亲事定了,你以后也好放心去建功立业。” 自成头摇的拨浪鼓一般:“又提这个做什么。我还不想成亲。” 自如语气有些沉重:“你虚岁都要二十了。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出生了。” 自成在长姐面前,最怕聊这个话题,不等长姐说完就连连摆手:“莫说这个,莫说这个。” 见自成实在抗拒,自如便也再不提。她自己不曾婚配,实在不能“以身作则”。于是她又提起另一件事来: “三夫人去了之后,父亲身边再没个能说话的人。芳姨娘性子虽好,但不得他的意。好在楼夫人回来了,父亲看着也高兴。只是楼夫人大约怀着些戒备,既不肯住进来,也不许那两个孩子与我们有往来。我是来和你商议一番,看怎么做才圆满些。” 向来自成不管内院的事,长姐掌家,他从不与长姐意见相左。今日听了这事,他沉默了一阵,说:“她们母子三个,毕竟不曾被明媒官证,贸然住进来,很多事不好办。依我看,父亲大有致仕的念头,不如等两年,到庆州后,许多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好办了。” 自如点头道:“父亲也是这么说。”又微微叹气,“母亲去世的时候你还小,自楼夫人进门以后你就不大亲近父亲。我怕你心里有什么别扭。既然你也同意,我便宽心了。” 自成道:“咱们是一家人,说这些倒生分。” 目送长姐自如走后,自成眼底又恢复了从前一般的沉静。他坐在桌子前,叫阿珩:“还不下来吗?” 阿珩落地如蜻蜓点水。她问:“你不喜欢楼夫人吗?” 自成背对着她整理书籍,并没有回答。阿珩又问:“你不愿和他们成为亲人吗?” 自成把一本书放在高处,看似好像不经意:“我愿不愿意没什么所谓。”他转过身来,盯着阿珩:“那你呢,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也许他早知道阿珩的身份,只是他向来缄口不问。 阿珩不说话。 自成坐下来:“你我的意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早就绑在一起。你还小,有些事不大懂,我们两个谈这些话,也有些太早。” 第28章 将军府7 是夜,阿珩有些神思游荡,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楼氏来送甜汤,见女儿发呆,她的手便覆上女儿的眼睛去,想捂着女儿的眼睛玩笑一番。谁知她才伸手过去,阿珩就迅速精准躲开她的手,仿佛眼后长着一个眼睛。她脸上不大好看:“阿娘,别闹。” 楼氏诧异问道:“阿呀,你这个小丫头。你脑袋后面长了眼睛吗?你怎么知道是我?” 阿珩不答。 楼氏放下甜汤,转而问道:“你发什么呆呀?” 阿珩说:“阿娘,到这里的这些日子,虽然吃得饱穿得暖,但总觉得空虚。游来荡去,也专是淘气。要么,我去当兵可好?” 楼氏正在用心吹凉甜汤,这句话只把她吓得碗勺一震:“你怎么有这个想法?战场不是玩耍的地方!” 阿珩不服:“我不是去玩,我有自己的一腔心愿要去实现。说实在的,我觉得我比男人更厉害,为什么男人们去得,我就去不得。” 楼氏吹着甜汤,心下慌乱,镇定了一番心神,勉强笑对女儿道:“你的炊饼生意还得照顾呢,又说什么要去打仗——我告诉你吧,别说你了,连将军以后也不打仗了,我们马上要去庆州。” “将军不打仗了?” 楼氏把甜汤递过去:“将军已经给大元帅写了辞呈,要返乡养老。元帅已经答应,并写信去给皇帝奏明,应该不日就有回音。到那时,我们一家子就要搬到庆州的乡下去。庆州那边,听说已经准备了很多年,咱们到了那里,就再也不用受战乱之苦。你可别想多的了。” 阿珩略略有些失落,一口甜汤含在嘴里,模糊说道:“哦,好吧。” 过了年后,明明已是早春,却又莫名下了几天雪。到立春时,早起阿珩上山去找师傅卖炊饼,但只见破庙大门紧闭,师傅也寻不着踪影。 驴倒是还在。 喂过了驴,阿珩做过了功课,只好又下山来。 关在这马蹄巷的院子里的阿珩,比山山上拴着的驴还不得自由。 无处去玩,又摸到自成这里来。上次他们兄妹冷脸了几句,阿珩再没去打扰过自成。这几日,她有点想他。 他温和有趣,又不骗她,是个很好的朋友。 春夜霜冷,月如银钩,心里那样犹豫,脚下功夫却很快。阿珩借着星光翻入东院去,踏雪无痕。她的轻功已精进了许多,自成若不是全神贯注,很难再发现她的踪影。 烛光下,自成抱着一个手炉,缩在一旁椅子上。之前那个宋公子,大半夜戴着黑斗篷,正在低声说些什么:“……王晋大人不日要动身回京去,这几个月,他查了不少的东西。但元帅并不在意,只说九思营今年还是要开,还要扩招。” 自成点头不接这个话题,又问:“你大哥还没有消息么?” 宋公子道:“快别提了,我的心就没放下来过。你知道——今春多风,白石坡三百里处正巧有个古城遗址,吹出来一批干尸,从马匹、物料和其他的物证来推断,这应当是明和五年进去的那一批。只可惜,五百个人,只挖出来不到一百,其他的,或许又埋在别的地方去。我大哥生死连个音儿都没有!” 二人彼此叹息了几声,后面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宋公子说时间太晚,捂着厚重的兜帽告辞而去。 自成有官职,不拘白日黑夜,他院中常常来人谈事,谈的事情,也都无聊。今日阿珩听了一通,也听不出个重点,正盘算着要回去,却只见自成打开门,借着月光对她喊道:“你来了吗?” 阿珩只得如一只蝙蝠闪进门去,问:“你总能发现我。” 自成关上门:“其实没发现你,我只是诈你罢了。”他哈哈一笑,似乎很开心,“我只要对着窗外这么一喊,你就上当了。” 阿珩问九思营:“今天你们又提到九思营,那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要你去管?” 自成本就是九思营选拔出身,曾几何时,他为此身份颇为自豪。阿珩愿意听,他倒是不设防,也愿意讲。 他当阿珩是个痴痴的孩童,他当阿珩是他孤独时候的倾听者。 昔日,圣祖征战于西北,曾感叹天分六洲,地分九国,虽是同源,而不同治,因此吟唱《九思》章,与古人同悼伤之情。那时,为复国土,保万民,圣祖于西北大军创立九思营制度,为国遴选精锐。 选入九思营的人,本就天赋异常,经过圣祖的亲自训练,即可成为以一敌十的精兵强将。这些九思营的营生们或是编入各个军中,以增强综合实力;或是组成突击队伍,由圣祖直接率领,达成最终目标。 一批一批的九思营,代表着荣誉,代表着实力,故而在圣祖手里,九思营也被称为另一种形式的“武举”。 后来,西北四郡稳固,九思营就再未启动。 孟元帅驻扎西北后,为尽快整顿军务,增补人才,他效仿圣祖,秘密亲启九思营。此事他并未向并兵部和吏部呈报,大概是他觉得没什么必要。 还是孩子的云自成只跟随父亲去过一次军营,就被孟元帅的人看上,参加了一次选拔。参加那次选拔的,还有元帅的侄子孟兴等。他们这一批,是孟远川亲自训练出来的英才,与孟远川有着深厚的师徒情分。 只是后来,九思营逐渐就变了味道。 官场上有人听闻这“小武举”的消息,送些子弟过来,以钱财贿赂其中,让这些子弟们可以借此背景轻松混个武官。更有甚者,费心活动一番,什么也不求,就只为了送一大笔“报名费”给孟远川——他们只是找个名头给孟远川送钱,为的是攀上孟远川这个高枝儿罢了。 不知孟元帅是日理万机忽略了,还是被人蒙骗不知情。总之,他没摆在明面处理过。 当然,九思营开营选拔,也还是有正面影响。每年还是会有一批精锐被选出来,替孟远川圆上这好名声。 但九思营没有固定的开营时间,也无固定的考核标准,每年都只看孟远川的需要。相传,他通过九思营的选拔模式,私养了一支最精强的大军。这只神秘大军,只受孟远川一人调遣。其成员、任务、归属等所有信息,都不曾公之于众,只有他知道。 阿珩听了,自言自语道:“怪道那个人说孟元帅‘又缺钱了’。原来他只要稍微放出个声儿去,就有人来给他送钱。” 三年前,京中派来了巡察使蔡晟。这蔡晟官至户部侍郎,是个算盘仙君。 从前也不是没来过巡察使,可来了之后,大家只要明面上看过去,几乎不会有什么大风浪。只可这个蔡晟最是计较钱的问题。他名义上是来查军需费用,实际上却是来查九思营贪墨实情。元帅对他十分不客气,并不配合蔡晟的工作。一个月后,蔡晟带着他的账本回京述职。 只是没几天,京中传来消息,说蔡晟在进京前一夜死于官驿。 蔡晟一案,由当时的刑部尚书张秋梧两日告破,凶手是自孟远川麾下西北大军报了伤退的老兵。此人声称是孟元帅秘密指示他杀人,可单靠一张嘴来说,手中又全无证据,最后这老兵病死狱中,此事大约不了了之。 蔡晟的死亡,一下子将九思营捅破出去,给孟远川带来了不小的流言阴影。有人说他倨傲亵渎圣祖,有人说他养私兵意图谋反。怎么说的都有,甚至于朝廷上也吵起来,只是宫中却一直没有明示意见。 后来京中又专门派了三品大员王晋来此巡察。王晋来这里,对巡察之事并不上心,反而比较看重孟远川的用兵之策。 一个月前,一队斥候在行进过程中,遇到了一夜风沙。他们在一个巨大的山石后面躲避风沙。可待风沙结束后,大风从沙地里吹出了一拨工建兵尸体,很快他们判断出,这是孟远川大概于明和五年派出去的一支军队。 王晋身为巡察使,不仅没有彻查此事,还压下来密不上报。不久就有消息传出去,认为孟远川明面上是派人去开凿行军道,实际上有人是替他去挖掘月离的宝藏。 第29章 小妹出征1 今年倒春寒特别长。 清明已过,师傅还不肯下山去营业,说是自己冻病了,也许要等到夏天再去。阿珩是个勤奋的人,无论暴雪还是大雨,她没有一日惫懒,日日来都山上练功。老陈被迫日日“点卯”,不得已他只得将自己剩下的两门武艺循序传给阿珩。 不然阿珩不放过他。 阿珩捧着自己前夜做的大包子,虔诚奉在师傅跟前,道:“知道师傅不爱吃荤,我特意做这萝卜馅儿。” 陈破尘在破旧的庙房里拨弄着火堆,身上一团不知是什么的毛皮被火星子烫得零零星星。他倒没看包子,盯着阿珩道:“最近你的日子过得富裕。我瞧着今年的衣裳比去年的要好很多。” 阿珩点头道:“我不瞒师傅。近来家里发生了大变故,日子稍好过了些。但家里怎么变都无所谓,我还是我,师傅也还是师傅。” 她把在将军府的事情都讲给师傅听,师傅是她最好的朋友。 陈破尘看着阿珩因为真诚而溜圆的眼睛,也笑了:“只要过得好就好。人活一辈子,都图个安乐。” 阿珩想着自成,问师傅:“师傅,学武是为什么?” 陈破尘烤着包子,说:“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高兴就学,不高兴就不学。” 阿珩不满意这个答案:“怎么能没有为什么呢。” “呵。”陈破尘笑道:“世间事,都要追求一个意义吗?——那太累了。我教你武功,只为你我都高兴,倘或再强加一个意义,那性质就变了。” 阿珩道:“听不懂。” 陈破尘一边吃包子,一边盯着某处发呆。一口包子,嚼了许久才咽下去:“你这包子,拿什么包的,根本嚼不烂。” 阿珩不接这个话头,专是说自己的事情:“师傅,我学了武艺,专是胡闹。我应该去当兵,我应该去那里,在那里,我会发挥更大的作用。” 陈破尘又开始发呆,呆了一阵,道:“想去就去吧。” 阿珩又想着自己最大的愿望:“若我牺牲了——师傅,你记得把剩下那部分的‘君子行止’写出来烧给我。” 她还惦记着练功的事情。 陈破尘把烤包子的棍子往火堆里头一扔,道:“我在佛前算过,你是个长命百岁的人。你放心去,不高兴就回。” 阿珩点头。老陈背过身去,在大佛的脚底下掏什么。掏了一阵,取出一个毛皮袋子来,翻出一把短刀。他把这刀郑重放在阿珩手中,目光殷切:“这刀是我师傅留给我的,我从没用过。我一向教导你存善心,念慈心,可是去当兵,是要见血的。这刀放在靴筒内,也可算作一个保障。如有一天不得不用,你也好有个趁手的工具。” 阿珩慎重接过,放在自己的靴筒中。 得了师傅的首肯,阿珩欢天喜下山来,冲着自成说出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自成听了,目瞪口呆,连连摇头:“不许你去,你当是小孩过家家!” 阿珩不服气:“凭什么当兵只得是男子。多少男子都不如我。” 自成道:“话说得有理,但行不通。你是个女子,连第一关体检都混不过。我不允许你去。” 阿珩道:“我都听到了,上面让你专管那什么九思营。你是长官,体检这点事,不是难事。”她为自己脑子转得快而自豪,挂着一脸得意等夸奖。 谁知自成还是不同意,合上书本,正色向她,一张脸几乎将她逼到桌面上。他一字一顿,说得严肃:“决不允许你去!”说完,又拿眼睛剜她,吓小孩似的说,“听好,从今以后,你不许随意来我这院子,也不能翻我的东西。不然,我……”后半句也没想好说什么,只好用书打一顿她的头。 他从没有这样凶的语气。阿珩听了不舒服,倔脾气一上,发誓要做出个名堂来给他看。 次日去街上溜达,县衙门口募兵的告示还贴着。只是城中青壮年已被征的差不多,所以告示前也并无几人。 她大剌剌走上前去,喊道:“我要当兵。” 公人扫了一眼,眼前这孩子身高不足五尺,又是那样的瘦弱样子,活是半截竹竿成精。公人摆手道:“不足五尺者,我们不要。” 阿珩道:“我虽不高,却有些武艺,你收了我,也好交差。” “哼。”那公人都懒得站起,长长伸一个懒腰,插着手问,“你有什么本事,使出来我瞧瞧。” 阿珩见他旁边放着一条破板凳,她上前去,只轻轻一掌,板凳瞬时裂成两半。 那公人虽有些惊讶,但也并不十分当个事儿,只咂巴了两下嘴:“破板凳什么稀奇。你把我这桌子砸开了,我亲自去推荐你。” 那桌子柳木所制,足有两寸多厚,多年使用下来,漆面油光水滑和镜子似的。公人斜着眼睛,两个指头咣当咣当敲着桌面,明摆着就是不想要阿珩,只是想让阿珩知难而退罢了。 阿珩知道,那柳木的桌子比她的骨头结实,一定是劈不开,故而老实说道:“这桌子——就是利斧来劈,也得劈十来下。” 那公人道:“原来你知道啊!这破桌子上了战场,尚且还能挨得起几板斧。但你这样的脆皮身子去,被一刀剁成两半,刀刃都不带卷的。” 阿珩急忙又补充道:“我会使刀!” “使刀谁不会?”那公人用手驱赶着身边的苍蝇,不耐烦道,“早上吃的大盘鸡,还是我亲自用菜刀剁开的呢。” 阿珩道:“我的刀很快。” 公人紧接着跟上一句:“那你去铁匠铺找找活儿吧,我看挺好。” 公人把腿高高抬起在桌上,用蒲扇驱赶着苍蝇,又准备睡下。眼见眼前这小少年俯身去捡那破凳子的碎块,他还以为少年要捡回去当柴烧。刚要闭眼,只觉眼前什么东西闪过,再睁眼一看,一只苍蝇立在距离他鼻子不到一寸的地方痛苦挣扎。 而这只苍蝇,就戳在那少年手中的木刺上。 公人倒吸了一口气。 他抬起在桌子上的腿缓缓落下来,坐直了身子,拿起笔来问道:“照身帖子有无?哪里人士,父母在否?识字否?” 阿珩想了一阵,道:“我叫楼珩,黑虎峡人士,从小流浪,会念几个字,不会写。你说那照身帖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黑虎峡?”那人斜觑着眼睛,“那地方居民混杂,多是乞丐流民。你从小流浪,倒还会念字?” 阿珩眼睛一转,扒瞎道:“我在龙泉山的和尚庙里做过工,和尚念经的时候,看过几个字。” 那公人听了,觉得有道理。反正他也不在乎,只点点头,拿过纸张来,道:“画个押。去那边等着吧。” 阿珩握着笔,歪歪斜斜写下自己的名字“楼珩”。 在自成的书房中,也留下这样一张留名“楼珩”的信纸,上面写着: “我去当兵了。” 第30章 小妹出征2 自成外出回来,发现书房中这歪斜的几个字,心里大叫了好几声“不好!” 这才六月不到,自成上任的批文可是在六月底,他暂无权在军营中行事。阿珩的命要紧,他不得不带伤跑到营区,四面打听近来新招情况。一知道最新一批驻扎在胡子屯,他便火急火燎地奔到那里去。 校场教头赵三千听见他来,亲自迎接出来,笑呵呵道:“哟,云校尉今日怎有闲工夫来我们这里?有什么指教啊?” 自成抱拳:“赵兄又笑话我。一战落败,早已不是什么校尉。你再这样说,那就是存心笑话我。” 赵三千身后,一批新兵在朦胧黑的入夜,笼着篝火听教令。自成伸着脖子张望了一阵,看又看不清,尬笑道:“赵兄,收了好些人来?” 赵三千也回头看了一眼,道:“一个多月,凑了百来个人。现在兵马紧缺,要求低,半大的孩子都送进来。岁收不好,有些孩子们宁愿待在军营也不愿回家去,就为有口饭吃。现在军营里养不住那么多孩子。我正打算明日故意的考一考他们,吓唬吓唬,弄回去一批。” 自成笑道:“你这是罗汉面相,菩萨心肠。” 听着不像什么特别好的话,赵三千哦了一声。 赵三千见云自成像个鹅一样伸着脖子往后张望,不自觉也跟着望。一边望,三千一边说:“听说你现在专管点兵练兵的事儿,那你岂不是我的直属上级了。” 自成道:“月底我才能去上任。赵兄,我伤病这几个月,做不得事,要是你不嫌弃,我上你这来效力,别的不济,文书上总是行的。” 赵三千勇武,苦功多过功劳。后来受了伤,就下放到教武场来训练新兵。他读书不多,是个糙汉,文书的事情,最是头疼。听自成这样说,慷慨回道:“那敢情好哇!有你在,我头疼的事可就没有那么多了!可惜我却没钱给你发酬劳。” 自成道:“管饭就行。” 是夜,自成便走马上任,自称副教头。又自掏腰包,买了许多酒水来,将里里外外的人都敬了个遍。尤其是赵三千,被自成一顿忽悠,喝到半夜,酩酊大罪,鼾声如雷。 新兵营帐外,自成揪着阿珩的衣服,低声呵斥道:“你这丫头,存心捣乱!若被人发现你是女子,瞒报身份一遭罪,亵渎军营一遭罪,欺君又是一遭罪!你有几条命来抵!” 阿珩道:“所以我留了纸条给你。” 自成气得牙痒:“我只是个七品的佥事,能有多大本事护着你?若不是恰好新兵教头是我故交,今日你就要被砍了头去。” 阿珩道:“现如今,我已进来了。咱俩干也是干,不干也是干。难道你有本事带我逃跑吗?” 逃兵的罪也不轻呐。 自成恨恨问道:“你同你阿娘说了吗?她也同意你来么?” 阿珩这才稍有愧疚之色:“我留了字条,说我要去闯荡江湖。我不要关在家里。” 冥顽至此,自成气得牙痛,又说:“明日体检,所有人脱光了站在日头底下给人检验,你可怎么办?别说我,神仙也帮不得你。” 阿珩压根不当回事:“我想你定有办法替我糊弄过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淡,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就好像——这碗饭你替我吃了、给我十文钱或是替我点卯——这样的小事一样,她似乎觉得这事很简单,简单到都不需要她调动情绪。 自成偏头痛:“我替你糊弄一次,能替你糊弄两次?能一直替你糊弄下去?” 阿珩道:“想太多不好。你只管明天的事吧。” 自成气的眉毛都颤抖起来,几次想要骂她,几次说不出话,只把手指停在半空,对着她的鼻子颤了几下。 次日,果然来体检。 所有新兵脱光了站在日头底下,几个兵士拿着棍子,逐个翻转检点。阿珩报了腹泻,自成糊弄赵三千:“瞧他全手全脚的,也没什么问题。反正我们后面要考他,但凡他通不过,就弃了他。” 赵三千也不放在心上,他本意就是要将一些孩子筛出去,体检不体检,也没什么重要。 好巧不巧那日早上开始下雨。定西郡偏北,不过夏至天不热,早春的雨还是有些冷。 赵三千将新兵们带到一里外的山窝里,冒着比猫毛还密的冻雨,开始了他所谓的“考核”。 眼前草地上插满了地桩铁网,附有锋利无比的铁片。天色不佳,那锋利铁片在冰冷的雨滴中闪这暗光,更显锋利冷酷。 赵三千叉着腰,声如洪钟:“这第一关,就是‘过嶂’,一炷香内不能通过者,就别怪我不收你了。”说罢,卫兵已端上一香炉,那香却自他说话时已经点燃。 童子们三五一群,窃窃私语。密密麻麻的铁片、木刺摆在眼前,这一趟就算过去了,也必定要满身是伤。 “一群废物!战胜恐惧,是当兵的基本素质!”赵三千见还没有人冲上去,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 一声喊过,阿珩就冲了出去。 在混浊的泥水中、锋利的铁片下,阿珩像个泥鳅一样,迅速往前爬。她身形娇小,只要小心头顶与眼前,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反观后面的人,块头都比她大,不是刮到了脸庞就是勾了头发,狼狈不堪,惨叫阵阵。 待阿珩从泥水中爬过,才燃了半炷香。 赵三千毫不客气,一炷香燃尽,后面那些人,无论是高矮胖瘦,一概不要。这就弃了十来个去。 第二关,是绳桥。 山窝中有一水塘,水塘两侧举两根高木,在这两根高木之间,一道绳桥悬挂其上。 下面有一人悄悄说道:“好高!绳桥最是软,掉下来也得疼个把月。” 又有人低声道:“从未听说新兵就要考这个的!为当兵那几个子儿摔断了腿,可就不值得了。” 阿珩一见这软桥,还十分轻敌,心想:“此桥于我来说,犹如康庄大道!我不用轻功,跑也跑过去。”一边想着,一边脚底下已然冲上前去,又做了第一个冲锋者。 谁知才走到软桥中间,那池子里竟飞出百来条食人飞鱼!阿珩没见过这等东西,不防之下被鱼儿咬住,那鱼儿的牙齿如狗牙一般深深嵌入肉里,甩也甩不开。 自成在下面看着,都觉得意外,对赵三千道:“这是什么东西!从前怎么没见过。” 赵三千歪着头道:“狗牙飞鱼,能跳一丈高。这东西耐活、好养、筋道,很扛饿。一个冬天,他们居然也没冻死。” 自成见阿珩受伤,语气有些着急:“这玩意用在新兵身上不大好吧,他们还没有接受系统训练。” 赵三千道:“真不瞒你说,我一个冬天没来过这里。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只有十几只,飞得也没有这么高,只是拿来吓唬人的。” 飞鱼越来越多,几乎遮蔽了阿珩的视线。那些东西见肉就咬,阿珩身上,已可以看到零散的血迹。 几滴血掉下塘子去,飞鱼更加疯狂。下面那些人见阿珩如活肉鱼食一般,都看愣了。 第31章 小妹出征3 自成但要上去救阿珩,可伤势未愈,使不得劲儿。他只有推着赵三千:“快想办法!出了人命可怎么办!” 赵三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若阿珩不慎跌落,他们来不及救治,阿珩就会被鱼活活分尸! 正在担忧之时,有人忽然叫道:“瞧!那童子闯出来了!” 众人看去,只见阿珩腾空而起,以衣裳为工具,扫过眼前鱼阵。待阿珩迅速掠过软桥再落地时,衣裳内一包飞鱼尚且还活蹦乱跳。 这一招,叫做老陈摘花。 夏日,玫瑰盛放时,老陈给和尚们摘花做鲜花饼,他并不一朵一朵的摘取,而是拿着簸箕,如砍刀略过花丛。待他收了簸箕,顶上鲜花一朵不落尽数被囊进簸箕,绿叶却没几星。 老陈摘花,使的是精准的巧劲。簸箕在落下时,就已经被设计好了路线。簸箕精准地按照老陈预设的路线摘下花朵,甚至于花都没反应过来。 此刻,周围人群一下哗然起来,没想到阿珩的本事这样大! 云自成把手搭在赵三千的肩膀上,一口气这才放心呼出来。 其他人无那好功夫,赵三千自然也不敢再冒这个险。现在并非缺人的时候,他私心只想要六十名新兵。 所以他又开了第三考。 还是在那训练场内,立着些梅花桩。 自成交手臂与胸前,看赵三千耍花样——梅花桩没什么难度,新兵又不可能上去给他打一套拳。 赵三千道:“当兵没有力气不行!这些梅花桩,太老了,总是晃。你们两个人一组,替我把他们拔出来。” “呵。”自成禁不住笑了。赵三千虽是个糙汉,倒很有趣。 这也挺好——自成心里想,阿珩虽然轻快,但轻快也是她的缺点。别说她力气小,不可能拔出梅花桩,就算是赵三千那样的汉子,要拔出桩来也不容易。 阿珩哪里怕,上前去晃了晃桩,发现这些桩并没有赵三千所说的那样老。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很多桩都深深嵌入石头缝里去。 她回头去看自成,自成在盯着她得逞似的朝着她笑。自成一笑,她就更加倔,一定要拔出这木头桩子来。 这时,雨已停了。太阳从云层中露出光辉来,照耀着草地上刚发的嫩芽闪着细碎的光。许多人已经行动起来,用脚踢,用身体扛,训练场上一片喊声。 阿珩落了单。 在比拼力气的场合,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最瘦弱的孩子组队。 忽然,阿珩看到那嫩芽周围,好似蠕动着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是一群抬着嫩芽的蚂蚁!它们队列有序,将嫩芽搬运到一个桩的底部去。 “哈!”阿珩欢喜起来,“蚂蚁们在此安了家!” 在黑虎峡捉鸟捕兽的经验,让她对自然有着敏锐的感觉。蚂蚁在桩下安家,那桩已大可能已经被掏空了。 她又想起来师傅说的:“坐佛一功,四两拨千斤。” 阿珩比对着那桩,稳扎地面,气沉丹田,只觉得浑身之力聚在一齐,只听一声大呵,那桩应声而断。桩下蚂蚁,忽见天日,正在四处逃命。 随着那桩到底,赵三千的眼都直了。他没想到这个小孩子有这样大的潜力,竟以小小一掌,推断了碗口粗的木桩。他速速过来查看,虽看见了蚁穴,仍感到不可思议。他拉着自成,道:“校尉,你瞧见了没有,你瞧见了没有!这孩子又聪明又厉害!” 自成的眼神从蚁穴飘到阿珩身上,又飘回蚁穴,挠着鼻子提建议:“他这也不算拔出来的……” 他就是要她走。 赵三千不同意自成说的话:“这样好的苗子若不留下,那我还训什么新兵!” 香已经烧完,如赵三千所预料,只留下了不到六十个新兵。大家这才领了衣裳帖子,互相认识。 午间吃饭时,有一童子,他见阿珩身手不凡,有意与之交往。吃饭的时候,故意坐在阿珩旁边,悄悄道:“我叫天誉。你叫什么?” 师傅说过,慎交慎言,尤其是无事献殷勤的,绝没有什么好事。 阿珩扒着饭,没回答他。 天誉道:“咱俩年纪相仿,既然有缘到一处,你我二人何不结交,以后也好有个伴儿啊。” 阿珩还是不理他。 那天誉倒是很好脾气,见阿珩不理他,他也不生气,笑呵呵坐在阿珩旁边,慢条斯理吃他的饭。 午饭时间,也是无处可去,童子们自然也三五成群,说话消食。 一人摸着伤痕叹气道:“当兵的苦哟!原指望着混口饭,谁知这第一天,就吃了这多苦。” 另一人年纪稍大些,恭维道:“我瞧你身手也不错,断不是普通人吧!” 那人微笑道:“家父小小有个官职。我自小倒也在武馆学过几天。” 这人继续恭维道:“我眼力不错。只是你这样的背景,怎么不直接去选九思营,在我们这新兵队伍里浪费时间?” 那人道:“说实在的,谁不想一入伍就拿到九思营的入营票?只是我这样的本事,耍耍威风也就罢了,定然选不上。”说罢,又压低了声音,“家父两袖清风,也送我上不得青云。” 这人拍一拍他的肩膀:“不要妄自菲薄,我看你很有希望。咱们也不是没机会,只要表现好,普兵也可以被选上。”又转头向着众人道,“孟元帅驻扎西北二十年,培养出的精兵良将数不胜数。算下来,竟快有一半的大将武官,可都是从九思营出身。但凡能进了这九思营,就能成为这万人之上的将军之门生,比武举还来得快,所以知道的,都管它叫‘小武举’。” 又一人进来插嘴:“哼,有钱的花钱,有权的换权,轮得着咱们这些平凡之辈?” 这人也并不生气,笑呵呵道:“你说的倒也有理。只是今年正遇开营,咱们何不奋力一拼,若真选上了,好处多着呢。” 另一人道:“什么好处,还不是去拿命换口饭吃。” 这人道:“我有个好例子比给你,听完你就明白了。你可知,咱们定西郡有个福安将军?若论门楣,在定西郡内,他家比县令高不得多少。他家的公子去年擅自领军出征落败,按军令,不死也得扒了官。只是这少爷好命,九思营出身。即便他再不能效力沙场,元帅也叫他吃着七品的官粮,元帅还是疼爱他。” 一人插嘴道:“他毕竟是将军的儿子。你也太看不起人家。” 那人道:“自古以来,将军之封号,‘忠勇威’、“壮勤实”,哪有人会是‘福安’这样的?其实你们不知,圣祖亲征在此,机缘巧合被一猎户所救。圣祖见他英勇,又着实有些力气,因而赐‘福安’封号,从五品二等将军待遇,还允此官职三代世袭,为的是让他们在定西郡内闲享富贵。” 一人道:“这也就算是好命了。许多官员一辈子都没见到过皇帝,更何况这样大一个恩情!” 那人道:“我还没说完哩。福安二代将军才袭位,就遇上战乱,奋勇无比才保住这个官职。但我朝世袭之法,若无他功,按阶下行。到这少爷一代,无功就得恢复平民身份去了。那少爷莽撞出兵,若非九思营出身的身份,福安将军的牌匾也就保不住了。”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三代奋力征战,不如攀上孟远川来得划算。 第32章 小妹出征4 “哟。吃饱了没事干啊。”一声笑言传来,夹杂着几分讥讽和冰冷。来者身穿常服青衫,一双手交绕在胸前,身后站着两排卫兵。 这人就是云自成。 没人察觉他的到来,也不知他听了多少。自成嘴巴虽笑着,但那眼神却如刀剑一般,巡过了整个帐子。 他没有什么切实的任务,只是帮着赵三千来点卯罢了。下午无事,自成只把新营的营规,懒懒散散念了一阵。阿珩听得直打瞌睡,惹得自成拿石头打她。 晚间就寝,帐中物资有限,二人一板,一板为一床。阿珩才收拾了床帐,预备睡觉,却见天誉鬼鬼祟祟收买别人,执意要换到阿珩身边来睡。 天誉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压低声音,有一句没一句地问道: “楼珩,以后我叫你阿珩兄弟可好?” “阿珩,你今年几岁啦?” “阿珩,你武功这么厉害,是谁教你的?你教教我好不好?” 阿珩仰卧如死人,并不回答天誉的话。天誉也躺下来,偏着头去观察他的阿珩兄弟,却发现阿珩兄弟呼吸之轻,胸部连起伏都没有。 “阿珩,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大你一点,我快十四了!以后你叫我大哥,我叫你贤弟!” 阿珩烦不胜烦,只翻过身去不理他。 一个月后,新兵营已大有长进。一众新兵被带到东区大营中,阿珩第一次见到了那巨大的“孟”字旗号。过几日,发现这东区大营除了大,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新兵们每日也随着大队操练,并不允许随意进出。 阿珩的天分很好,相比较破尘教的那些速成法,营里更看重基本功。阿珩在营里不仅学了些武艺,也学习了些别的东西。如兵法、医药、兵器等等,有些老师讲得好,形象生动,阿珩一下子就记住了。 这几日,忽然来了几个长官验兵选兵。这个流程非常快,新兵们没有反应的时间。教武场也习惯了各处来挑人,所以并无多的手续,验过了身份令牌就放了人。 阿珩与天誉等几个被选在一起。行军路上,天誉低声道:“这是怎么说,要打仗了吗?怎么就选这个几个人?” 阿珩心里也疑惑,想要找自成问问。可她走时,并未在演武场看见自成。他本是养伤期间在这里兼职,怕不是为了避嫌长官,故而走开了。 坐在马车上,听到一个老兵说:“真他妈的晦气!又是这个活儿!” 天誉急忙靠过去,笑问道:“老兄,怎么这样语气?” 那老兵道:“你们不要以为是选上了什么好地方!——选的就是咱们这些无用的人。你可知,这是要我们去护送那宣威将军的随军夫人回娘家!呸!老娘们,三不五时就回去,专是会折磨人。” 天誉问道:“这又奇了,一个女人回娘家而已,将军那里又不是没人,还专门来这里找人?” 那老兵道:“孟元帅治下作风严格,但凡私事不得调用公兵。所以他们只好找咱们这些不在编,或者新兵,去给他随军夫人做保镖。” 天誉叹一口气:“我还以为选上九思营了呢,没想到是干苦力。” 那老兵拍拍他的肩膀,又低声说:“那随军夫人的娘家在王家堡。我也是晦气,被选去了好几次。每次去,都拉着大车,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行李。你小,或许不知道,王家堡那地方土匪猖狂得很,吃人肉的!要是遇上了,那就真能认命了。” 天誉道:“你去那几次都没遇上?” 那老兵又啐一口:“这女人不是什么清白女儿家,是那边的官员为了攀亲戚献给将军的,是一个插了凤凰毛的老母鸡。他家有官衙护着,自然就相对安全。” 天誉一听,也跟着老兵一起直喊了好几声晦气! 到了地方,果然是送一个女人回娘家。那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腰身上了轿马。 这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只是足足走了一天才走到那所谓的王家堡,走得天誉脚都磨破了皮,比训练还苦些。晚间这人家也不肯给兵士好待遇,只让他们分散睡在二门的大院外,防贼出入。 八月的一轮半月挂在天上,在瑟瑟晚风中好似一把寒冷的弯刀。兵士们没有棉被铺盖,只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取暖。 “阿珩,我俩睡一起吧。”天誉跟着阿珩,缠着要和她一起。 阿珩道:“随便你。” 天誉靠在阿珩身边,围着一个被子,嘟嘟囔囔诉说自己的担心:“要是土匪真来了怎么办?阿珩,咱们可都没练过什么真本事。” 阿珩不回答,靠着木桩闭眼休憩。 天誉总是喜欢逗阿珩,见阿珩不说话,他没话找话,从中衣里头取出一百两的银票,强行塞在阿珩袖子里,低声道:“阿珩,咱们当兵的,也不知啥时候就没了命。你我也算好朋友一场,若今后我离了你,没了音信,你就替我打一把五十两的银莲花灯座儿,供奉在拈花寺中,这样我的魂魄也好有个栖息的地方。” 阿珩将银票扔出来,道:“要打自己去打。” “好阿珩!”天誉凑过来,“只是朋友真心求你。再说,若是土匪来了,不免要来抢财物。你的功夫高,你先帮我拿着这银票。等他们走了,你再还我也可。”说罢,把那银票塞在阿珩的靴子里,笑眯眯拍了拍。 天誉怀里抱着一把公刀,至今没有见他出鞘过。他抱着刀,噘着嘴道:“不知土匪今晚来不来。来的话,希望他们带点火,这鬼天气,可太冷了。” 阿珩也感到丝丝冷意,但她没搭话。 正说着,忽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大门。一声炮响后,四面八方往院子里头发射了火箭,瞬时房屋就着了火。 “土匪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阿珩警觉,爬上碉堡四处一看,二门院子里的护卫壮丁一个也不见。再往后看去,内院也并没有点灯,安静的好似瞬间消失了一般。 院子里除了新兵之外,全部都是老弱病残,他们此刻就好似被困洼子里的鱼儿。 土匪们摇旗呐喊,已冲破了大门,二门马上失守。守在一门处的士兵为了自保,只得奋力反击,有些人已被刀剑所伤,倒地不起。 这是真动起刀枪来了! 第33章 小妹出征5 阿珩不能袖手旁观。 她从碉堡急忙飞将下去,冲散敌寇,防住二门,不叫他们攻破这层防线。天誉跟随阿珩,奋力将敌寇杀退至大门。 阿珩本意不想杀人,她也没学过怎么杀人。敌人刀来,能避则避。避开了,顺势攻其要害,只要他倒地不起,就不追击。 只是敌寇众多,源源不绝。她年纪小、下手轻,在力量上总还差一些,故而被她打伤的敌人仍有战斗力。这些人爬起来后,自知打不过阿珩,就转头去打天誉。 天誉的武艺,与阿珩对打尚且不占上风,何况是真刀真枪要他命的土匪! 他仓皇把刀拉出来,那一瞬间,闭了眼只管砍去。什么招式,什么剑法,忘得一干二净。能耍几招就是几招。 阿珩力量有限,精力更是有限。寻常跟着陈破尘学习的那些招式,不过是捉鸟斗兽玩,可面对真要她性命的敌人来说,精力损耗太多了! 眼见光靠拳脚是快撑不住,一时不防,忽而有人从背后一刀,直刺阿珩后背。阿珩虽然躲开,也被刀锋划烂了后背,差几分就到脖颈。 好险。 阿珩气喘不止,再斜眼看去,天誉如坠泥海一般,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他的刀不知是哪里来的次等货,竟被砍断。此刻他连兵器也没有,赤手空拳防御着。 杀人还是不杀,阿珩心里矛盾着。 她脑中母亲与兄长的模样晃了又晃,七步杀已在胸中萦绕数次。终究,她一脚翻起了地上的断刀,深吸一口气。 十步以内,指哪打哪,七步以内,可破咽喉。 月光与火光交融之下,断刀上鲜血汩汩而流。敌人只觉闪电般灰色影子在身旁穿梭,再回神时咽喉已呛上血来。有些人立即反应过来,迅速向后撤退,一直到停在大门外防守。他们只见一童子手持半把刀,以一己之身守住了门口。 背光时,童子用手抹了一把脸,半张脸就浸泡在血液中,伴随着喘息声,那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那情形,宛如阎罗再生。 受了伤的土匪们退出大门去,尚且还喊着:“兄弟们,怕他怎的!他没力气了,咱们一起上,杀了他!” “关闭大门。”阿珩转头喊了一声,那声音沉重而有力量。 天誉道:“不能关!关了外面就剩阿珩一个人!”可是士兵们不听他的,将他拉进去,迅速关闭了大门。 土匪们见阿珩力竭,乍着胆子一拥而上。阿珩将卷刃的断刀远远丢开,从靴筒中取出师傅赠予的短刀来。 兵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断刀不锋利,拉低了她的效率。她本不想让师傅的刀染上鲜血,可此时命在旦夕,不得不用了。 短刀出鞘那一瞬间,门缝中的天誉眼睛都被刀闪黑了一下。当内院的士兵们听到外面已没有了动静,方才试探打开了大门。 敌寇都死了。 阿珩的短刀握在手中,一丝血痕都没有沾染。那短刀之锋利,阿珩下手之快,可见一斑。 借着月光,他们看见阿珩一行眼泪,冲散了她脸上的血迹。 “我原来是会哭的。”阿珩摸着脸上的泪水,心里想。 母亲说她生来不会哭,因为没有情绪可以发泄,所以脑子呆呆的。她也以为她不会哭,被捕兽夹夹烂了腿没有哭,哥哥病重的时候没有哭。而今天,看着满地的敌人的尸体,她却哭了。 她自己也搞不懂她自己。 这场战役,俘虏三名,死亡三十九名。 土匪的尸体由县衙收了,仵作验了正身,向上禀报:“死亡共计三十九名。其中有二十七名,均为咽喉被割开而毙命。” 这个战果惊动了督尉梁安骏,于是他亲自来到县衙停尸间查看。 咽喉处致命一刀,伤口整齐,若非日常苦练者,决然做不到这样的精准而统一。可杀人者,不过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少年。 可再仔细看去,刀口上下并不一致,且有叠刀。杀人者要么是力量有限,没能一次把人杀了,因此补刀;又或者,这人并不想一次毙命,他给了这个人逃跑的机会。 无论是哪个原因,这个少年都是天生的一把好手。 “带这童子来。”梁安骏挥了挥手,眼睛却并未离开尸体,他在找更多的线索。 楼珩自从王家堡回来,却还如木木呆呆行尸走肉一般。被人带到停尸间时,她看着这几排尸体,鼻子一酸。可她又突然不会哭了。 没有眼泪,她的面容看上去好似带着厌恶和冰冷。 “你叫什么?”梁安骏看着眼前的低矮少年,并不敢相信他就是这些尸体的造就者。 “楼珩。”阿珩双唇启动,有气无力地吐出两个字。 “师从哪里?祖籍何处?”梁安厦没来及查看档案,干脆直接问。 “孤儿,在龙泉山偷学的杂学武艺,定西郡人。”她背得很流利。 “这些人,都是你杀的?”梁安骏不敢置信,尽管证据就摆在他的面前,他依然震惊于这个事实,他想听楼珩自己说。 犹豫了半日,楼珩不想承认。 这些人是她自卫而杀,并非有意要他们的性命。总之,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杀人凶手。 “这些人,都是一样的致命伤口,一样的死法。”梁安骏看着楼珩,又问了一句,“都是你杀的?” 无论楼珩有什么样的理由——刀,是她放在他们的脖子上,咽喉,是她划破的。此刻她矛盾的内心走向了极端。 她甚至想用命去抵给他们。 见楼珩还不说话,梁安骏微微一笑,并不逼迫。他向左右将士道:“这些士兵斩杀土匪有功,如实记录在案,战报一并抄送给郡守。至于个人战况,且不用上报,待我再分析。” 王家堡一战,死了三个新兵。 三个新兵的尸体也和那些土匪的尸体放在一起。楼珩记得,其中有一个孩子,他是营中最小的。 他雄心勃勃地来学习报国的本领,却莫名所以地成为了一块磨刀石。 梁安骏殷殷笑着,眼底没有一丝同情,只叫人先将楼珩带下去照顾。 第34章 小妹出征6 中午,也不知又是搞什么,士兵们来来往往,不多时搭起了一个临时营帐。日上三竿,燥热难耐,晒得那帐篷都隐约波动起来。 两个卫兵,挟着一个死囚前来。死囚头带布套,身穿囚衣。他被士兵放在铡刀上,只有胸脯的上下浮动,才能让人辨别他并非已死亡。 梁安骏只把一根令签扔下来,无须多的话,那铡刀就应声而落。 新兵们连情况都没猜明白,一颗新鲜的头颅就从面前滚过,半空中还有鲜血,喷溅在某新兵的脸上。 “哗!”有个人,在看见这头掉下来的第一时间,就吐了。 阿珩只觉自己的心反着跳了一下,也几乎不能自抑要吐出来! 想她小的时候,不管是捕到了鸟儿,还是打到了兔子,均是由哥哥处理。那些东西到她手中时已然是白净的肉块。她的武艺虽不错,但连鸡都没杀过,更别说亲眼见一个头,竟是活生生从一个人身上剥离下来! 王家堡那次,是不得已的自卫。可眼前,却是主动去杀人! 强烈的反酸涌了上来,阿珩封住穴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梁安骏环顾了一周,冷笑一阵,又喊道:“带上来!” 众人正不知何意,只见两个兵士又架过两个死囚来,那死囚已被拷打得奄奄一息,只管趴在地上大喘气。 梁安骏冷冷对台下诸新兵道:“这就是活下来的土匪,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你们是元帅选中的栋梁之才,更要迅速适应死亡和杀戮。今日,就由你们执行死刑。左右,递刀。” 众新兵不过都是少年,哪里见过杀人的事情。也有人乍了胆子,道:“他十恶不赦的罪犯,而我等是日后驰骋沙场的英雄!我等杀人,为国为民,为了正义!兄弟们,今日连杀痴人的土匪都不敢,日后上了战场,难道等着敌人处理我们吗?!” 一番催动之下,有几个孩子也上前去,手里虽然握着砍刀,但并不敢下手。有两个人闭了眼睛一顿乱砍,等到再睁开眼睛,再看不出半盏茶前,眼前这堆肉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有参与王家堡战役的人,或多或少都上去摸了刀,砍了人。 最后,只剩下阿珩。 “怎么,你现在倒不敢了?”梁安骏有些轻蔑。 阿珩轻吐一口气,道:“那人就算是有罪,他毕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肉铺里的肉块尚且要切得齐整,不肯轻易侮辱。你们滥用这种刑罚,不是什么君子之行为。我不愿与你们这种人为伍。”说罢,转身就走。 “哼。”两名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梁安骏冷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当这是你家的私塾吗?想来就来,不想来就走?” 阿珩就被关到了一个地牢内。地牢不知有多深,她感觉向下走了很久的台阶。地牢也不知有多大,没有光线,她也懒得动,就窝在里面睡觉。 关押在那些虚无的黑暗中,她似乎看到被杀人的魂魄萦绕在她周围,一声声喊着冤。 楼珩不怕鬼,只怕自己变成恶鬼。 黑暗中,杀人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甚至可以回忆出每一个被杀者死前的颈部细节。她的手很精准,仿佛天生就冲着他们的要害而去,她的手仿佛天生就会杀人。 最令她害怕的是,她明确感受到,杀人当时她心中似乎是有快感!——好似有一个嗜血的恶魔在操纵她。楼珩内心的自我否认相互攻击着,在黑暗中分裂成两个人,一念善,一念恶。 现在她只愿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不知被关了几天,楼珩被忽然出现的一把火光刺伤了眼睛。良久她才看清来人是她的长兄云自成。 她已是几日水米未进,眩晕中只感觉自成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随后就不省人事。 将养了一日,无人来和她说话,她虽恢复了健康,可人还是呆呆的。自成说要带她出门,她就跟着去。 马车停下,她抬头一看,好大一个元帅府。 她被士兵带到一间极宽阔的大殿内。大殿内竖着几十根金漆的柱子,撑着这屋顶好似天一样远。 堂上坐着人,长得好似年画上的一个门神。 他穿着一件灰紫色兽纹袍,挂着虎头铁甲腰封。书案上放着如山一般的书卷,铜炉中袅袅冒着紫烟。如此这些,衬托着此人气质上乘,宛若天将下凡。 她从念成口中零零碎碎听到孟元帅的事情,心中早已描画出他的形象——身长八尺,满身横肉,虬髯方额,脸上带着几道疤。 但实际上,孟元帅是个美男子——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不免又多看了几眼。 孟远川见阿珩打量他,斜过一丝目光,声如洪钟沉稳有力:“见我为何不拜?” 阿珩左右一瞧,殿中并无他人。她也不惧怕,向上问道:“你又没说你是谁,我并不是见谁都磕头的。” 孟远川翻了一页书,道:“我是孟远川。” “哦。”阿珩道,“我是楼珩。” 她脸上并无惧色,昂着头说出自己的名字,并没有来拜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意思。看她的脸色,倒还觉得元帅应该来给她上杯茶。 孟远川把书合了,似乎有意要考一考阿珩,玩味似的从桌上拿起一支笔,腕间一用力,那笔如箭一般射向阿珩。阿珩毫无惧怕,就是真箭来,她也有把握拿捏得住。三两秒之间,那笔已在阿珩手中捏得粉碎。 孟远川只是笑一笑,撑着桌子站起身来。 阿珩这才发现,鼎鼎大名的孟元帅,他的腿脚好像不大行。但他不似陈破尘那样残了一条腿,只是膝盖有问题。阿珩看他站起身来的时候,眉头微皱,似乎忍受着一定的疼痛。 阿珩单纯,直问道:“你是大元帅,可你的腿脚却不好。这样怎么上战场?” 孟远川背着手走下台来,好像是认真在想这个问题。想了半天,他笑道:“驻扎西北二十年,旧伤难愈,气候又不好,逐渐就瘸了。但是没办法,我是元帅。” 阿珩道:“那你不要打仗了,你该回家去好好养养。” 孟远川对阿珩似乎有非比寻常的耐心,他又笑:“我走了,西北交给谁呢?” 阿珩道:“天下会打仗的人多的是,可是你死了,就真死了。” 孟远川哈哈一笑,道:“我有个小女儿,死的时候,和你一般大。她说的话和你说的一样,总是劝我回去养伤。” 阿珩骤然后退半步,听孟远川的意思,好似他已知道她是女儿身。——或许是自成道破了她的秘密。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思,阿珩又听孟远川讲:“孤家寡人一个,总是觉得孤单。你要愿意跟着我,给我解解闷也好。只是听说你的脾气有些倔强,有些不服管。” 阿珩道:“我只服该服的人。” 孟远川道:“这么说,你还要考验我?” 阿珩倒也不敢。 孟远川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确非凡人所有。他虽用平和的语气和她讲话,但她能明显感受到他内核的强大。但无论他是怎样的天兵天将,不行正义之事,那也不值得阿珩低头。 阿珩直问道:“昨日王家堡军营行死刑,你可知道?” 孟远川上前来,在阿珩面前踱步。他似乎只是为了活络经血,所以走得很慢:“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想来现在你应该饿了,或者我们可以吃饱了慢慢谈。” 阿珩道:“我不饿。我也不吃你的东西。” 孟远川又笑:“我若说,我并不知此事,你可相信我吗?” 阿珩站得笔直如剑,眼睛却垂下来伴随着思绪在转悠。 她拿不准。 孟远川又道:“你的哥哥云自成亲自求情来我这里,我才得以查明军中这些龌龊事。你放心,自今日起,这种事绝不会发生。那日相关的人,我都已按军法处理过。” “我哥哥...”阿珩有些心虚,她化名充兵,就是不想捅出她与自成、与将军府的关系。不成想,自成直接说了出来。 见阿珩露怯,孟远川又笑呵呵道:“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中多得多。”又说,“你和你哥哥一样怀有仁慈之心,我很喜欢。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自成一样,为我效力?” 阿珩两个眼睛盯着孟远川,眼神中还是露出了戒备。 孟远川又微微笑了笑:“你不需要急着回答我。这段日子,你就先跟随在孟兴左右,护卫我之安全。你是自由的,随你想做就做。不想做,和孟兴说一句回家去,也可。但只是一件——在军中一日,你就要服从军规,不能肆意妄为。” 阿珩还没有说话。 孟远川又弯腰自筒靴内取出一把利刃,道:“今日有缘,此刀送你做个礼物吧。”阿珩捧着刀,忽而觉得有些熟悉。从筒靴内取出短刀一看,却原来是一样的构造。 第35章 小妹出征7 孟兴是猛虎营的长官,也是白虎卫的卫队长。他号称是全军第一猛将,长得也比别人高大许多。阿珩站在他前面,抬眼去看他的鼻尖,脖子要折很大的角度。 孟兴并不拿阿珩当作什么特别的人,只把她安排在猛虎营,日常就跟着士兵操练。角斗的时候,孟兴也并不以身材强弱分组,阿珩常常吃亏,摔得满身是伤。 阿珩自诩天赋异禀,但面对真正的战士,她的力量远远不足。经过孟兴的锤炼,她才意识到陈破尘说她不能练拈花坐佛的真意——孟兴的一巴掌,能把腿粗的椽子打得粉碎,她这样的山猫,在真正的力量面前,想活命只有逃——可是战士怎么能逃呢。 她唯有吃更多的饭,练更重的武器,长得更高更大,迅速跟上孟兴的脚步。 孟兴为人,非常冷酷,有事便说,有话便讲,不消说些废话来浪费时间。阿珩很喜欢孟兴这种性格。和孟远川一样,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只是相比孟远川,他长得略有些粗狂。 只是孟兴也有一点不好处——脚臭。 元帅要孟兴亲自带阿珩,孟兴就很听话,要阿珩与他睡在一个营帐里。孟兴那船一样的靴子放在床下,满营帐都是他的脚臭味。不得已,楼珩只好开口和他讲话:“孟将军,能不能洗洗脚再睡。” 孟兴拿起鞋子闻一闻,翻了楼珩一个白眼,转过身去不理她。楼珩没办法,只得捂着鼻子,勉强睡起。到了半夜,孟兴又打起呼噜来。那呼噜声比军号还响亮,楼珩在臭味和呼噜声的双重攻击下,睁着两个眼睛熬了半夜。 第二天随元帅去军营开会,就不住地打盹儿,两个眼睛乌黑似青鸟蛋。孟远川见她萎靡不振,问说:“昨夜没睡觉么?” 楼珩实话实说:“孟兴打呼噜,又十分脚臭,我睡不着。” 满营帐就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楼珩也后悔不该直接说出来,只得低眉瞧着孟兴。孟兴还是那副冷酷样子,甚至有些轻蔑:“大老爷们谁不脚臭?谁不打呼噜,偏你金贵!” 孟远川怪罪孟兴:“未来你也是要娶媳妇的人,该注意还是要注意。今晚你务必洗了脚再睡。” 孟兴故意为难阿瑱道:“元帅说话,我不能不听。可也不能他一个人说了算。我不服,除非他能打赢我,我便洗脚睡觉。” 孟远川听罢,倒来了兴趣。他只听闻阿珩在王家堡的战绩,这小半个月却从未亲眼看过。于是对楼珩道:“你可愿意与他比试一番?——不叫你白比试,若你赢了,我叫他另搬个营房去睡。” 楼珩听了,连瞌睡都没了,抖擞起精神道:“我愿意比试,你可要说话算话!” 孟兴身材魁梧,六十多公斤的长刀在手,都舞得飒爽有风。可今日他说要比摔跤,大家都看出来他完全就是欺负楼珩个儿小。 划定圈子,孟远川亲自敲锣,约定一炷香内,倒地不起者败。 孟兴哪里把楼珩放在眼里,锣儿一响,他便进攻,意欲将楼珩抬起,像个瓜一样摔破在地。但楼珩滑得如同一条鱼,孟兴根本碰不到她。 楼珩早已测到孟兴的软肋,他虽孔武有力,但现在营帐内空间不大,他甩不开臂膀,拳脚上就有些局促。如今,他满心想着摔了阿珩,也就管不得背后如何。楼珩先以一招以退为进,诱骗孟兴露出背后余地,又环绕其身后,攻其后背。孟兴发觉,急忙转身来扑楼珩。楼珩抄底一遛,趁孟兴双脚慌乱,攻其下盘,如蟒蛇缠绕身上。 孟兴庞然如大象倒地,哎呦一声。 众人看时,楼珩好似把孟兴“五花大绑”起来,都忍俊不禁。 香已燃尽,孟兴犹然叫喊:“这算什么摔跤?这明明是偷袭!” 孟远川笑道:“还不嫌丢人的!本帅座下第一先锋大将,还不如个童子!还不快起来!” 楼珩听了,倒有点不好意思,她站起身来道:“孟将军功力深厚,武艺惊人,若是真上了战场,我肯定打不过他。但是他的脚太臭,因此我略略使了点手段。这不能算赢。”说罢,对着孟兴道,“对不住了孟将军,你可不要往心里去。” 众人又哈哈大笑,孟兴气得把眼睛都睁裂了。 是夜,楼珩值守。孟元帅回得元帅府去,军医郭紫早已备好了熏箱,为孟远川治疗。那熏箱长得和蒸笼差不多。 楼珩守在孟远川身边,也是没话找话:“元帅,你好像一只被蒸的鸡。” 郭紫指责她道:“大胆。怎能这样侮辱元帅!” 楼珩也自悔说得有些随心,尴尬一笑道:“我说错了。我不是故意的。” 雾气弥漫中,孟远川赤裸着上身。他的全身都没有一块好皮肤,刀疤、箭伤比比皆是,比自成尤甚,触目惊心。楼珩看着看着,不觉心中有些心疼,微微叹气道:“做这么大的官有什么用呢?没有命,就什么都没了。” 孟远川睁开眼睛道:“莫看你平日痴痴呆呆,倒说了一句至理名言。是啊,没有命,就什么都没了。” 楼珩问道:“元帅,你这么大的官,怎么还亲自上阵杀敌呢?” 孟远川看了一眼自己的伤疤,笑道:“我十二岁就上了战场,从一个普通的战士,一步步做到将军,做到元帅。这些伤疤,见证了我为国效力的每一步。” 楼珩不自觉点了点头,有一种强大的信念好似笼罩着她。她情不自禁又问:“可是很多人觉得,您并不是个好官。” 孟远川哈哈一笑,雾气都被他哈没了不少。哈了一阵,他道:“拔起一棵荫庇万物的大树,会牵出错综复杂的根系。也许有的根系长成了藤蔓,有的根系长出了瘤子,有的根系养活了毒蜘蛛,有的根系甚至反噬了大树。大树有大树的职责,要荫庇一方;根系有根系的想法,各自不一。没办法,大树滋养了根系,大树有责任。” 楼珩听得半懂不懂。 郭紫上前道:“元帅,差不多了。” 孟远川从蒸笼上走下来,面色并不十分好。军医托上几个药丸来,他看也不看,梗着脖子咽下去。 此刻在楼珩眼前的,并不是那个想象中叱咤风云,雄霸一方的元帅,而是一个满身伤病、故作坚强的伤病之人。 第36章 小妹出征8 八月三十日,是孟元帅的生辰,他非要到大营中去与士兵们共度此日。郭紫一再嘱咐不能喝酒,但孟元帅依然自顾自满上三大碗。 “这第一碗,敬咱们故去的兄弟们,愿他们生灵安息。” “第二碗,敬咱们远方的家人,愿他们平安长乐!” “第三碗,敬咱们的敌人!”他嗓子里如有千军万马,“他们绝不可能动摇我们的军心!绝不可能打败我们的铁军!绝不可能踏足我们的疆土!” 三碗酒下肚,孟元帅那威武如山的身子已看出有些许摇摆,孟兴借口有事禀告,把孟元帅扶回营帐去。 帐外,孟兴和楼珩置了一小桌酒菜,一边过节,一边值守。 孟兴先满满喝了一大碗。 楼珩劝他:“你是值班将军,你喝醉了怎么好。” 孟兴给楼珩也满上一碗,道:“这酒呀,是军医酿来给元帅解馋的,并不醉人。能让本将军亲自斟茶倒酒的人可不多,你可要一滴不落都喝掉才是!” 楼珩少见孟兴这般亲切,端起酒来,仰着脖子咕噜噜全倒进去。那酒,全不是果子酒、蜜汁酒那般甘甜,只感到一阵发苦,苦得楼珩急忙抠嗓子眼。 孟兴哈哈大笑道:“我第一次喝时,也是这样。后来喝习惯了,其他的酒倒都不爱了。只可惜郭军医酿酒少,能偷一点是一点吧。” 楼珩吃一口果子,道:“你偷元帅的酒,你就不怕他责罚你?”——她在将军府偷了东西,自成总是要打要罚的。小孩子心性。 孟兴挑着眉毛,道:“我是他亲侄子,从出生就养在身边。莫说我偷他的酒,我就是偷他的印又怎的,他也不见得罚我。” 阿珩好奇道:“他的儿子呢?” 孟兴又喝一碗酒,许是酒的缘故,许是好日子的缘故,他的戒备心没有那么强。他似是倾诉一般,叹一口气,道:“元帅妻妾众多,可子嗣上艰难。大儿子在京都为官,前不几年没了。小儿子生下来就死了,胎里弱。随军夫人又生了一个女儿,元帅疼得和什么似的,恨不得天天抱在怀里顶在头上。只可惜,养到十一二岁,也病死了。” 楼珩不通这些生死之情,可由彼及己,想着母兄,倒有了三分感同身受,因而也不自觉微微皱眉,替他感伤。 孟兴掰着指头:“元帅有四个兄弟,两个姐妹。我父亲排行老二,十几年前,病死了。三叔在京城守着孟家的老宅子。四叔……四叔没怎么见过,我出生的时候,他也落地不久,现在跟在皇长子身边。” 楼珩瘪着嘴,又喝了一碗。 孟兴见状,陪上一碗,打开了话匣子:“大姑姑是当今皇后,你应当知道的。小姑姑,和亲齐国,是齐国的皇妃。我们一大家子,为了南楚,真可谓鞠躬尽瘁。” “皇妃?——可是,齐国和我们正在打仗。”阿珩听闻,为这位最小的孟氏女子担心。 孟兴哈了一声,自嘲一般,觑着阿珩道:“她是上一任老皇帝的皇妃,嫁过去已经十来年。老皇帝死了之后,她殉国了。” 战死了、病死了、殉国了……孟兴数着元帅的亲人们,就用这样干脆的字眼。一本家谱,死了多半。 楼珩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敬慰这些故去的人,也安慰今夜孤独的孟兴。 孟兴又笑道:“我有个亲妹妹,名叫怜栩——”他在手掌上比划着这个字,“她比你略略大些,也是个莽撞性子。以后若是你二人见了,一定处得来。” “你知道我是个女子吗?”阿珩的酒碗放了下来。 “女子或男子,都无所谓。”孟兴的脸黑红黑红的,“你知道元帅那个闺女、我的堂妹——阿今——阿今也是个女子,从小好武,十分英气,多少男子也没有她那个气概。对我来说,男和女,好比姓名,张王和李赵的区别,压根没区别。” 阿珩满满倒上一碗酒:“孟将军,你说得太好了!我敬你!”说罢,一饮而尽,一滴都不剩。 孟兴见阿珩主动饮酒,十分高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忠诚人。元帅也看重你。我一出生,爹娘都死了,也没个弟兄。要不,咱俩莫不如结拜了去,以后有事,自然我罩着你。” 他说着,一把手就来攒阿珩的肩膀。楼珩躲开道:“大义的弟兄,不说那些江湖套话。” 孟兴哈哈一笑,道:“你果然有趣!就依你说的,咱们真事儿上见吧。” 次一日,元帅提起皇长子和皇三子奉旨巡查西北的圣旨来,算着时间他们应该这几日应该到了。 孟兴闷声道:“却又来!这几年,往这里派了多少人!先来那个蔡晟,后来那个王晋,一群书呆子,扯着咱们搞了多少无用功。” 孟远川背着手,缓缓道:“树大招风。来便来,圣旨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只是我许久没见过李嘉世,不知他的脾气性格。最近我的身子越发不好,别被有心之人搅弄是非。” 孟兴道:“怎么做?我衣裳扒开了给他瞧,他还嫌我没把肠子剖开给他看哩。”又说,“来个皇子又怎么的,他李家的天下,有多一半倒是咱们孟家替他得来的。” 孟远川不置可否,似乎并不否认孟兴说的话。 才说着,楼珩红着两个脸蛋,耷拉着头跑进来,浑浑噩噩,宿醉未醒,往上一拜:“元帅,不好意思,我喝多了。”说罢,歪着头栽倒在地上,软得好似一根霜打坏了的小草。 孟远川斜眼看了一眼孟兴,发狠道:“你又偷我的酒去喝。你天大的胆子。” 孟兴嗓子了吭了两声,道:“不多,就一小坛。” 孟远川道:“那是药酒!那是郭紫配出来的药酒!她小小年纪,你给她上火冲死了怎么办?” 孟兴从地上扶起楼珩,抽了抽鼻子道:“这也不能全怪我。昨夜她起了兴致要喝,我拦不住哇。再说,她也忒不济些,几碗酒就这样,怎能护卫您的安全。” 孟远川近前来,拍了拍楼珩的脸,也有些疑惑:“这酒后劲不大,怎能醉到如此地步?或许真是药力蛮横。”想毕,叫孟兴道,“还不快找郭紫给他瞧瞧,别落下什么症结。” “好呗。”孟兴不满他叔对一个童子这样偏爱,只把楼珩扛起来,似扛一只死羊一般,“我去就是了,看给你心疼的。” 第37章 王妃之死1 九月五日。秋风如刀,扫荡着西北疆域。 定西郡的衙府公廨内,皇长子李嘉世手指冻得冰冷,却不曾停下看文书卷宗的动作。他贴身护卫、亲亲的小舅舅孟明山上来替他放上一个手炉,又将一件新做的大毛披风披在他的肩膀上,关切道: “这才九月,金都此刻应该还是小阳春之时。不曾想西北已是如此寒冷。殿下,歇息片刻吧。” 这几日以来,皇长子巡查了郡中各县城,慰问了前线的士兵,每日忙碌,不负贤名。 只是,钦差行辕的备选名单列了一长串,但皇长子都不肯从中选择,每日就住在定西郡的公衙内,跟着郡守大人办公。 郡守私下找了孟明山将军,并不诉说自己的苦楚,倒句句为皇长子担忧:“我这蝇头弹丸大的地方,殿下住着连脚都伸不开,下官看着真心疼。这样的贤王,不该在此受委屈啊!” 孟明山作为贴身护卫,也随着皇长子住在府衙。 府衙地方确实小,连孟明山都觉得拘束无比。 郡守又道:“元帅虽然病着,但也为殿下精心选了好几处好地方,我亲自去督办打扫的,很是用心。民间都说,甥舅一条心,外甥来了,不住在舅舅安排的地方,地方上人听见了,只怕以为二位关系不好呢。” 孟明山道:“元帅和殿下的事情,这也是你这张嘴能评说的?你再敢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其实郡守大人也没胡咧咧什么。 皇长子来了西疆,征西兵马大元帅、亲舅舅孟远川以腿疾复发为理由,既没来接风宴,也没来府衙觐见,只是吩咐郡守找些个好地方让他住着。 三天了,孟元帅连脸都没露一次,这不得不令人怀疑这对甥舅之间出了问题。 孟明山是孟家最小的孩子,他是庶子,从小被当今皇后孟明月带在身边,养在宫中。故此明山极少与这位名震天下的大哥孟远川亲热,他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太清楚了。可此番陪同皇长子前来,孟明山亲眼所见,远川大哥是既不送帖子,也不来参拜,似乎端着舅舅的架子,等着皇长子去拜他呢! 大哥和皇长子都是他的亲人,他不想把事情弄得更糟。 想到这里,孟明山终于忍不住,他对皇长子试探问道:“殿下,是不是末将去请元帅前来?” 李嘉世看了孟明山一眼,嘴角虽有笑意,但眼神锋利,似乎责备孟明山言语僭越。孟明山自知多言,只好退立一旁,不敢再言。 钦差令八月二十六就到达定西郡,名单上的官员,唯孟远川没来。他没来也就罢了,态度上也过于高傲,既不请罪,也不示弱,只是派了个人来报告郡守,说他腿疾复发来不了,就再无一丝消息。 他不来接,李嘉世就一直坐镇在此,看谁心焦——孟远川绝不会希望李嘉世在定西郡给他找麻烦。他虽然手握兵权,但现在绝没有和皇长子抗衡的实力。 果然,话才说完不久,日正早巳时,孟明山的侄子孟兴来到郡守府,望上拜倒,称:“殿下钦天之命来此巡察,孟元帅本该依礼迎拜。但怎奈前线事多繁杂,元帅腿疾复发,几日不能下床,耽误了这些时日。今特命末将前来,恭请殿下光临元帅府,叙就君臣甥舅之情。” 自然啦,以往来西北道巡查的钦差,都没他官儿大谱儿大,都是去拜他。可这次来的钦差是昭亲王,明山心里不得不怨远川大哥不懂事。 李嘉世手捧着手炉,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说话。 整个府衙,安静如枯井。 孟兴不敢抬头,只管跪在当地听指示。 过了一阵,李嘉世瞥了一眼孟兴,问孟明山:“地上这位小将军,实在面生。” 孟明山道:“殿下,他是孟远川元帅的侄子——已故召烈侯、虎威将军孟知河的独子——孟兴啊!” 李嘉世急忙放下手炉,道:“哎呀,原来是小表哥!”他又怪孟明山不说清楚:“你怎么不早说给我听!我看了半日,实在是眼熟,但总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说罢,请道,“表哥,还不起来!” 孟兴磕了个头,并不敢起身:“臣不敢与殿下互称兄弟。” 李嘉世笑道:“你瞧,亲戚不多来往,都生分了!”他的语气和孟皇后一模一样,不愧是亲亲的母子。孟明山感觉皇长子此刻说话时,简直算是皇后附身。 孟兴不敢说话,李嘉世又微微笑道:“舅舅事多,外甥怎能不知,因而也不敢去叨扰。只是陛下命我前来,传有口谕。早些时候,想着当着大家伙的面一起宣了,只可惜舅舅不在。我今天念给你听,你耳朵可够用?” 孟兴听出话里的意思,忙叩头道:“末将不敢!天子有圣旨,自然要元帅亲自来接。末将这就回去禀报。” 李嘉世点点头,道:“表哥,你可得跑快点。” 孟兴如此回复了孟远川,这孟远川是不来也得来。好容易紫袍玉腰穿戴整齐,驾着车悠悠跑来就到了傍晚时分,郡守府内一片静悄悄,全然不像是等他的样子。 侍从前去问询,有一兵士回答道: “中午有人来报,说郡守忽然得了急病。殿下心切,急急奔赴去看望,现在还没有回来。” 孟远川恨了一声,不愿再等,于是打道回府。 第二日,孟远川只得又来。 清早起身,一边用早饭,一边派人去打听,这回确认说皇长子尚在郡府后,方才起身。到了衙门,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侍从去问,兵士说:“早起天寒,皇长子吃了一碗水酒驱寒。谁知道这里酒水烈性,喝得多了,现还熟睡不醒。” 孟远川坐在马车内,又使孟兴去请。 孟兴去了半日,回来道:“明山小叔亲在门前守卫,言说皇长子安睡,他并不敢叫醒。” 孟远川歪着眼睛道:“你可说我来了?”孟兴道:“说了。明山小叔让我们等着。” 孟远川哪里听得这个话,自马车上下来,也不松下佩剑,怒气冲冲一路直奔皇长子下榻之所在。众侍卫拦之不住,有些竟被他随手就打倒。 直到了内院,只见金都右翼卫总统领孟明山带领侍卫刀剑排列,定西郡守带着文官队伍,也侍奉在旁。 这一阵仗,自然把孟远川的傲气压下了五分。 第38章 王妃之死2 孟明山先来见礼,上前来对孟远川拱手道:“大哥,许久不见。皇后娘娘在京中,十分挂念你。”——他只是好心来提醒孟远川,面前站着的也许是未来皇储。就算不看身份,看皇后娘娘的面子,也请他小心些。 可惜孟远川不领情,也不愿和不熟的弟弟聊家常,他下巴抬得比眼睛高,直问道:“李嘉世何在?” 孟明山低声提醒道:“大哥,这里人多口杂,不好直呼殿下名讳。” 孟远川道:“他说有圣旨还未下,我前来接旨,他又宿醉未醒。端的是个好钦差!” 孟明山还要说点什么,只听见房间内,一声呼唤:“天子有令至兵马大元帅。” 听闻要宣读圣旨,众人都跪倒在地,俯首等待。孟远川虽气盛如斯,面对圣旨也不得不跪,只得俯身在地,恭敬听之:“微臣在此候旨多时,请钦差宣旨。” 话音刚落,那房门瞬时打开,皇长子正襟危坐,面如冠玉,威严自持。见孟远川跪倒在地,皇长子点头微笑,片刻后,方才启声道: “圣上与皇后挂念元帅腿疾,唯恐元帅为国征战,不惜自身。西北天寒,因此特命我加以慰喻,万望爱惜自我。家人均好,切勿挂怀。” 孟远川腿疾未愈,冬日天寒时候甚至不能走路,出行全靠车马。今日跪倒在此,膝盖早已作痛,听到此处,气愤不已——这是什么圣旨?——不过是李嘉世借着他老子的名头随口念的几句家常话。 虽有怨念,但不敢伸张,孟远川却还要回道:“实感陛下皇后垂怜之心,微臣虽万死不能报其一。”说毕,叩了一个头。 李嘉世微微一笑,款款下阶来迎道:“舅舅总是这样客气,在我这里还把君臣之礼顾得这么周到!”左右官员也急忙上前,扶着孟远川站起来。 李嘉世以钦差天使之威下了圣旨,又以舅甥之礼扶了一把。孟远川这才晓得,面前这小子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妹妹身后的小家伙,心里坏着呢——他倒是小瞧这位“宽宏有度”的昭亲王了。 孟远川躬身道:“殿下在此处公办数日,臣忙于军务未能及时迎拜,殿下还要恕罪。” 李嘉世微笑道:“我母亲来时,说舅舅忙,让我不要叨扰舅舅。可惜,外甥哪有不叨扰舅舅的道理呢。” 孟远川接着话头便道:“殿下真是说笑了!这几日,我在军中养病,心里都想着殿下,我已吩咐人在元帅府中另辟一处花园,只为殿下居住。今日,便是特意来接请殿下。” 兵马元帅府,是原西林王府整修而来。 西林王是明和皇帝的哥哥,名唤李符,排位老二。明和皇帝即位后,李符请旨要去鱼米之乡做个富贵王爷,享受一生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奏章写得大喇喇,那种纨绔皇子不求上进的态度一览无余。 明和皇帝思来想去,不肯让他过得舒心,于是将他封为西林王,在西北贫瘠之地驻扎。 西林王分封在这里,每天都写奏章,骂骂咧咧嫌弃他弟弟不肯给他好地方。国家推行的一些恩令,他再不肯接受。从金都派来西北几州巡察的官员,自那时起再没见过他的真身。 自定居在这里,地方官员都知道,李符既不爱权谋,也不好女色,专只是贪玩,一是喜好珍藏些稀奇玩意儿,二是喜好打扮成各种角色四处游玩,鲜少有人知他真面目。 尤其令人厌恶的是,他将来巡察的官员严密监视,但凡私下又一句话儿被他拿住,他就上报朝廷,处罚这个官员。 他的情报系统,密如天网,西北的官员叫苦连天。 这样的行径太多,后来就没有人再待见他。众官员都纷纷上书,要求撤掉西林王的封地,收回他的封赏,带回金都关起来治疗他的疯病才是。 后来,北凉求和,并与卫朝和亲。双生的公主,一个入金都为皇妃,另一个嫁给西林王为王妃。皇帝如此行为,大概也有拉拢规劝西林王之意。西林王欣然接受,三十好几了,终于娶了王妃。 当时,北凉为表诚意,又进贡了一批财宝给南楚朝。没想到押运车路过定西时,西林王借口要检查,竟胆大包天扣押了一批。 西林王本就与人无善缘,自然很快这事就被皇帝知道。皇帝本也与他无几分兄弟之情,立即下令削了他的王位,并要将他全家押回金都受审。只是派去的钦差翻遍了王府,也没有找到王爷和王妃。 因西林王行事一向疯癫,他又经常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当时就报说他因失心疯走失,至今不见踪影已十余年。 西林王出事后,他留下的大批财产被充公。当年负责抄家的就是孟大元帅,因抄出的家产巨多,增补了国库,富裕了军资,孟大元帅为此被记功一大件。 西林王失踪后,宫中报其丧。此后西林王就算是活着,那也是个没有身份的死人。这偌大的王府,空着也是可惜,后来陛下便将其赐给孟大元帅。 今日孟大元帅居住于此,基本未改动原有建筑,只是换了四处的牌匾对联,将一片奢靡之气改换为风清气正之字句。因而李嘉世游玩时,处处可见西林王为建这王府所费的精妙心思。且不说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的别致用心,只说这肃杀秋日,王府中居然还五彩缤纷,宛若天庭仙府,就可知西林王是怎样的满足自我。 别处犹可,后花园中立着的镇园之宝,连皇帝都惊叹。 那是西林王曾经甚爱的“日月无极石”。此石是北凉上供,天地精华自然产生,有一人高,水缸粗。石头在日光中呈金色,依稀可见周遭芒芒似烟;月光下,却散发出一种令人神往的夜昙色,幽幽若水。 见此石尚立在园中,李嘉世道:“昔日王叔闭门自守,拒不同治,原来竟是关着门自己享受这些个奇珍异宝。往日听说,只是一笑而过,今日一见,实在心惊。这光是园中一块石头都如此罕见,方知王叔富贵过分哪!” 孟远川亦道:“此石乃是北凉降服我朝后,当年上供朝廷的宝贝。西林王拒不上交,私自扣押。抄没家产时,本要将此物一同押送京城,谁知此物质地脆弱,抬起一角后,有石砾不断下落,为不暴殄天物,因而只能停放此处。” 李嘉世笑道:“舅舅在奏章中已说明此事,陛下金口玉言将其赏给了您。我只是稀罕此物奇特罢了,舅舅不要多想。” 第39章 王妃之死3 花园逛了一圈,李嘉世也累了。孟远川请皇长子移居主殿居住,皇长子笑道:“吃饱喝足了,哪有赖在舅舅家不走的道理?” “殿下又说笑。”孟远川陪着笑了一句。 李嘉世道:“王叔在这里置办了不少家产。我清点时,有所别院我十分喜欢。现在侍从卫兵都已住进去清理打扫。元帅日理万机,我在府中多有不便,就不再叨扰。元帅想我时,尽可来别院中找我。” 李嘉世和孟皇后很像,或是五官长相,或是仪态口气,总让孟元帅不自觉想起自己那聪颖无双的妹妹。 只是嘉世少五分心机,多三分宽和。 孟远川客气道:“殿下若需要什么,或是东西,或是伺候的人,可直接来元帅府调用便是。” 他本意,不过是假意拉一下关系,显得二人亲近。 只是没想到李嘉世听罢这话,竟上了心,指着他身边的小童,道:“我来时没多带服侍的人,本也想着要挑个人去。这几日看这童子机敏,寸步不离地跟着元帅,我倒是十分喜爱。你若肯割爱,我就要了他去。” 孟远川回头一看,那人就是他近来十分喜爱的童子楼珩。 孟远川连铺垫都没有,直接拒绝:“若说要我近卫十人,都凭殿下去选,我也绝不摇头。只是这孩子不行。” 李嘉世道:“可见舅舅总是说客套话,不是实心待我。——罢了,我也不肯做夺人所好之事,我另挑人就是。” 说了一阵子话,外甥舅舅两个人达成了一致——反正关系也不是那么好,孟远川也乐得皇长子自己去玩,不要来烦他。 孟明山为那童子纳闷了一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殿下,你为何忽然要那个童子?” 李嘉世笑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那童子不一般:“这童子一直跟在孟元帅左右,看似是近卫,但却全然无警戒防备之心。好几次我见他离了孟远川去,东看看西看看,好似个痴呆儿。孟远川将他带在身边,却好似也并不介意他这般无礼。你不觉得奇怪么——我也只是好奇。” 孟明山道:“要查一查吗?” 李嘉世略想了一下,道:“倒不必费大心思。你若查,不要惊动孟元帅,问问身份姓名,也就罢了。” 孟明山点头,又汇报另一件事:“宋掌事来信,说西林堡已安排妥当。” 却说皇长子挑选的地方,乃是西林王拓宽的一处别院,俗称“西林堡”。婚后,西林王一年有十个月都在西林大院住着。现如今院子荒废,正好令人清扫了出来,用作暂居之所。 西林大院之妙,在于建筑如城堡,远看时如层层盛开的花瓣,人若进去,没有一两个月不能熟悉其回廊通道之动线。好在图样尚存,孟明山探了两三天,方才堪堪熟悉。 李嘉世搬到西林大院,府中事均由一女官宋岚烟打点料理。 岚烟将院中里里外外收拾停当,亲自安排了书房卧室等机密之处。李嘉世看了文书图纸,赞不绝口:“不愧是母亲钦点的女侍郎,怪道王妃也那样敬重你。这些细密事情,做得确实妥当。我身旁那些粗汉,可是万万不能的。” 宋岚烟款款谢礼道:“王爷过奖。不知王爷是明日搬过去,还是今日就去?” 李嘉世笑道:“自然今日就去。一日复一日的,时间不等人呐。”宋岚烟点头答应了,又去率众人收拾行李马车。 孟明山在车厢中侍奉,见李嘉世端着一卷图纸,一言不发。他不敢发问,怕扰了李嘉世的精神。过了一阵,只听李嘉世幽幽开口喊孟明山道: “仙灵将军。” 孟明山不似他大哥那样魁梧粗糙,生得十分俊俏。他自小未有字号,李嘉世与他混得熟了,叫他“仙灵将军”,取个“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的趣意,也称赞他如仙人下凡一般的容颜。 “王爷,这名不好听。”孟明山不肯应答,嫌弃女气。 李嘉世并不回复他,只将手中一画反复观看,问道:“你说,我王叔是不是还活着?” 孟明山不敢应答。 李嘉世将那张图纸递过来,幽幽道:“我想,他一定是活着的。这图,也一定是他画给我的。” 九月初二那日,李嘉世在接风宴上多喝了几杯酒,于是睡得沉重。次日一早,他发现他的书案上竟然放着一张简易版的地图。 重点是,这地图竟是用他的笔、他的纸所画成——也就是说,这人在重兵把守之下,潜入李嘉世的卧室,悠然画下这幅画,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他在这里起码待了半炷香的时间,而屋内人与屋外人却浑然不知。 这是何等高手!何等令人心惊!——若他有意谋害李嘉世的性命,恐怕此刻李嘉世早已命丧九泉。 孟明山道:“至今想来,臣还心惊不已。臣带领护卫队层层把关,一个鸟儿都不曾进去。这图竟出现在您书案之上,真令人匪夷所思!说到底,是臣粗心了。” 李嘉世道:“起码,咱们知道他并不想要我的命。只是,他冒这么大的风险,留下这张图的意义在哪里?” 那图上,画着一所建筑。全图没有一个字,但描了去给郡守一看,他就立即认出那是西林大院。 西林大院画得十分细致,连这内院的大小梧桐都画出来。一个深夜的刺客,竟有闲情详细画出西林大院里的树?——故而李嘉世推测,西林大院一定是这人最熟悉的地方,所以才能如此随手画出。 他笃定来人定是西林王,至少,是西林王最亲近之人。 ——这就是李嘉世为什么迟迟不选钦差行辕的原因。 得到这图的当天,他就命令高瞻等人迅速从州里秘密接管了西林大院——他要住进去再探究竟。 孟明山有些担心:“您这样住进去,就不怕这是个圈套?” 李嘉世回头瞅了孟明山一眼:“怕什么?” 孟明山道:“自来都说西林王是先太子的人,多不服咱们陛下。您在明,他在暗,咱们顺着他去,还不知他有什么叵测居心。” 李嘉世淡淡一笑:“就算是老虎洞,咱们也得进去闯一闯。况且,我有预感,他似乎有他的难言之隐,否则那一夜,他尽可拿我人头去泄愤了。” 孟明山道:“殿下,咱们来的主要目的,是巡察陇右道。至于西林王的事……”他从皇后口中听过西林王,喜怒不定,不是个好惹的人。 李嘉世摆手道:“无妨。” 第40章 王妃之死4 马车款款向前走着,李嘉世的思绪随着轮毂的声音飞到出京之时。那时,明和皇帝和皇后都曾单独与他交谈。 父亲明和皇帝道:“你这次去,我有三件事安排给你。这一,你去看看你那尊贵体面的元帅舅舅,查一查他那什么‘九思营’。不拘怎样,叫他稍安分些,近来他又吃了败仗,百官参他的折子拿去盖楼,都要建成一座城了!” “第二,王晋写那两个字颇有蹊跷。我明白告诉你,你王叔虽在宫中报了丧,但其实是失踪,也不知是死是活。你去了,暗暗打听一番。发生什么,不要掺和,回来告诉我就是。” “第三,老三和你一同去,你也不必太护着他。该用,还是要用,没有说天子家的孩子,一辈子只会吃喝享乐的。” 李嘉世一一领命,皇帝又道:“你此去,低调行事,只宜宣扬天威、安抚将士,不宜大动干戈。巡察之期,也不必太长,不拘怎样,过年前必要回来。” 而母亲孟皇后就平和得多,她一边看着青黛清点行李,一边道:“你舅舅在西北一去数年,除了回朝述职,几乎把命都绑在那里。自然地,他在那里辛苦打仗,养下了不小的脾气,连你父亲他也常常顶撞。这次你去了,只宜将大家的关系拉得更紧密些,可不能够反其道而行之。” 李嘉世点头。 孟皇后又道:“天子家事,终究不比寻常百姓家。咱们家所有人,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脱不开、斩不断的关系。论起来,你是君,他是臣,你不宜姿态太低;可他是保家卫国的舅舅,你是前去慰问的外甥,你不能过于亲热,也不能失了亲王仪态。恩威并施,才合你的身份。” 李嘉世又点头:“儿子知道了。” 孟皇后道:“不知你父亲是什么意思,又要老三也跟着去。老三身子不好,只怕经不得西北那种苦寒折磨,依我的话,你寻个好地方,好好让他将养着见见世面也就罢了。你别一高兴,带着他东南西北地瞎转悠。” 孟皇后絮絮叨叨说着,眼神却不离开那些行李。一会儿要带上清心丸,一会了又要带上养容茶。 李嘉世拉着孟皇后的手,道:“母亲,别忙了!儿子是去建功业,又不是去秋猎,带上这许多东西去,叫人看着笑话。” 孟皇后道:“你出远门,母亲恨不能有个分身跟着去,你怎么懂母亲的心!我说带上,你就都带上。” 李嘉世道:“怜敷也准备了许多。嗳,我这一趟出去,怕人都走到西北了,行李还没都拉出京城。” 孟皇后道:“你是皇长子,出入就要有皇长子的气派。你放心去,母亲都打点好了的。” 不知这个打点到底是打点行李,还是打点沿途百官。尽管李嘉世一再强调要低调行事,但各府各州在州界线上就搭棚迎接。李嘉世像个玉雕像,从一个官手里送到另一个官手上,脚都没能沾到土地。这导致他从金都一路巡察到定西,原定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三个月。 李嘉世坐在车上,向三弟李卿明诉苦,说:“我被他们像个玉瓷瓶子似的从这个桌子上端到另一个桌子上。似这样蜻蜓点水,哪能挖得到底下的淤泥。” 卿明静静听着,不答一语。 李嘉世道:“你怎么不讲话?——在宫中你心思最细,如今大哥有棘手的事情了,你却不说话。” 卿明看了李嘉世一眼,道:“大哥的苦恼自然也是弟弟的苦恼。但大哥身份贵重,各地官员也是怕大哥在辖下怠慢了负责不起,因而才如此小心行事。依我看,大哥也不必太过于认真,只要各省各州大体情况了解了,以后自然腾出手来整顿他们。——弟弟无意劝说大哥不作为,因为咱们的目标是巡察要点,奏明圣听,而并非沿途整顿。” 李嘉世冷笑道:“连你都是这样想。只是咱们是奉天子之命西巡,我若没有沿路没有丝毫建树,只恐怕我前脚才走,后脚他们就笑我无能。” 李卿明见李嘉世如此,忙跪下道:“小弟格局不大,只是想大哥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有说错的地方,大哥勿怪。” 李嘉世扶起卿明,道:“我没有怪你。我一母同胎几个弟弟,却都和我不是一心。我与你自小长大,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 卿明道:“大哥,我没有别的本事。若大哥有用时,只管吩咐我。” 李嘉世点点头,道:“我有些事,除了你,别人信不过。” 卿明往前一步,道:“大哥,你只管讲。刀山火海,我能去得的,我绝不退缩。” 兄弟俩挑灯夜话,直说了一晚上计划不提。 车马停住,卫士来报说西林大院已到,请王爷下车,李嘉世的思绪方才回到了眼前。 李嘉世扶着明山下了车,只见西林大堡大门上书“懋馨”二字,十分醒目。 卫兵们来往进出搬运行李,可李嘉世却停在门前,若有所思。 李嘉世盯着这字,问孟明山:“王叔自小生活在金都,因而西林王府虽然坐落在西北,却也以金都式样建造。可这西林大院,却是典型的北方风格。仙灵将军,你猜,西林王为什么突然盖了一座具有典型西北风格的大院?” 孟明山想了一下回答:“大约是在西北住久了,也就习惯这西北大院。” 李嘉世眼如明鉴,映着这两个大字,微微开口:“懋者,茂与盛也;馨者,宜人之香。这两个字写在这里,不合王叔的生平气度。他爱财宝如生命,尚自由如信仰。一个这般随性的人,怎么会希望枝繁叶茂、馨和家宁?” 孟明山道:“这两个字,也可以理解为德政厚重、声名远播。”说到这里,他声音缓了下来,“这更不可能了,西林王最厌政治,怎么可能吹嘘这些个。” 李嘉世点点头,似乎陷入一小段记忆里:“明和五年,北凉国危在旦夕,于是送一对公主来我朝和亲。为表兄弟和睦,陛下将小公主赐于王叔为王妃。仙灵将军啊,你可知王妃的名姓?” 孟明山吐了吐舌头:“臣子怎敢知皇妃命妇的名姓。” 李嘉世道:“我也是看了母亲的记档才知。王妃姓鱼,名映予。” 孟明山疑惑道:“这和这两个字西北大院有什么联系?” 李嘉世道:“你瞧,这懋字,是怎么写的。” 孟明山在手里比划:“一个木、一个矛、再一个木……哎呀,是一个矛和一个林。” 李嘉世微微点头:“林中有矛,林矛同心。” 孟明山道:“矛……予……可是矛和予还差一笔呢。” 李嘉世轻声一哼,不知是笑还是叹:“予多一笔,好比人多一子。我们不妨大胆猜测,在盖这院子的时候,王妃已经有孕在身了。” 第41章 王妃之死5 “啊?”孟明山讶然,“可西林王并无子嗣啊!” 李嘉世垂下眼睛,推论道:“王叔在西北,闹得官场上闻他色变。多年来,连礼官都只记录他的罪行,忽略了他的生平,这才导致他忽而失踪时,无任何线索可以追溯。不管怎样,子嗣是大事。他在官方记录并无子嗣,会不会是因为……这个孩子并没有活下来。” “或也许……”孟明山推测道,“或许西林王厌倦了王府生涯,带着王妃世子归隐山林了呢?” 李嘉世摇头:“这院落成的时候是明和六年,按道理王妃那时候应该在孕期。这一年末时,王叔堂而皇之扣押了来自北凉的一车宝物,还未等到元帅的奏章呈报朝廷,他就消失了。若说他贪财,可他扣押的那批宝物却实实在在留在了王府,并没有带走。这说明什么?” 孟明山都糊涂了:“末将不知。” 李嘉世道:“咱们都是为人子的人,将心比之,可度一二。王叔既然为王妃和孩子专门盖了这一座西北大院,证明他爱之深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明知孩子即将出世,他干那等扣押国宝的蠢事干什么?——我想,最能说得通的情况,就是当时王妃和孩子已经去世。他无所顾忌,行为怪诞,故意触怒朝廷,淡出尘世。——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二人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去。只见廊檐墙壁、扶手栏杆,无一处不尽心,也无一处雷同,真正可见为这宅子所费的心思。尤其是许多地方,皆可见“石榴多籽”“金猪赐福”等寓意多子多孙的设计。 孟明山一边走,一边点头:“果真,细看一番,就能品出殿下刚才所推论之精妙。大家都只看王府奢靡,大院费料,把西林王一腔细心,都忽视了去。这西林王,真可谓是个七窍玲珑人。” 西林大院之构造,实在精巧。甬道不可并马行走,屋顶鸟儿不可落脚。实在是刺客难行,贼不能过。 李嘉世好脑力,于大院中来往走了三四遭,将来回动线记得清楚,方才肯安稳下榻。 只不过,他才安睡一晚,次日起来,书桌上又放着一张图。这张图,放大了西林大院的局部,标注了西林大院的一处密室。 自然,这图依然使用他的笔和他的墨。 李嘉世坐在桌子边叹气,喊孟明山:“仙灵将军,你且进来。” 孟明山闻言跑进来,只看到桌子上那张图时,心凉了半日:他负责勘察这大院,对着舆图,就差没把大院翻个底朝天。谁能想到,在皇长子下榻的院落内,就藏着一个密室? 他膝盖一沉,跪了下去:“殿下,我无能。” 他整夜看守在外面,整个屋子包裹得密不透风,依然叫那贼人在皇长子的卧榻之侧留下了笔墨。 孟明山不敢想,他要真想要皇长子的头颅,怕早也取回去了。 李嘉世敲了一下桌子,问:“你说,你什么地方无能?” 孟明山老老实实道:“一无能,没办法保护您的周全,叫贼进来了。二无能,臣是负责这大院堪舆,却没发现那密室。” 李嘉世听了,又敲了一下桌子,只道:“迅速找到这密室,看看这是什么玩意。”说罢,也不叫人来,自己伺候自己穿衣擦脸去了。 所幸这幅图画得非常细致,关键之处都标注清楚。在此院书房屏风后角,发现一精妙设置,牵连着书房后面的一个密道。 孟明山探寻一遭,回来禀报:“密道中有一密室。密室中珍宝熠熠,围绕一座玉床。床上一具女尸,青衫裹身,乌发犹在。” 李嘉世听闻,带着王府医官褚逢春亲自前去查看。 从假山一路往下,尽是窄道,只可一人通行。密道中不点烛火,隐隐以夜明珠光照耀。孟明山直言:“您瞧,这西林王真是奢靡到头了!一个密室,居然都用这么多夜明珠照明!” 李嘉世也惊得目瞪口呆:“暗夜发光如月光,又是这么大的口径,宫中都没几颗。”以手触之,暗暗默数,一路走过,竟有六十多颗! 越往里头走,温度就越低。通过一道狭缝,一下子豁然开朗,犹如一个山洞出现在眼前。山洞的顶部,璀璨宝珠层叠落,悠然泛光如星河,整个山洞都被一种珠光宝气笼罩着。 那宝石顶的盖子下面,铺着一张冰玉床,还在散发阴阴寒气。冰床上躺着一具女子尸体,以白绸子覆盖。 那女子果如孟明山所言,装扮清凉,浑身素裹,不见金玉之器,虽已过世许久,干燥脱水,但幸而有冰玉床驻颜,容貌栩栩如生。 孟明山道:“殿下,这女子,按岁数看,莫不是王妃吧?” 李嘉世早有准备,问道:“褚太医何在?” 褚逢春收了他那被珠宝迷得目瞪口呆的表情,慌张回答:“殿下,我在这呢。我来了。”他在那冰床上探了一探,就开口先说一句:“殿下,逝者已生育。” “已生育?你怎么看出她已生育?”孟明山纳罕道,“你又没解开她的衣裳看。” 褚逢春白了孟明山一眼,道:“你个粗汉懂什么啦?北凉女子生育后,都会在产妇和婴儿手上各佩戴一环六彩手链,分别代表‘康健体、多金命、好运来、多智能、父母全、友邻贤’,这女子左手已佩戴,因此不须验身就可知。” 李嘉世微微笑道:“青莲太医在西北行医二十余年,咱们的逢春太医也深得真传。不仅医术精湛,更是个西北通啊!” 褚逢春道:“殿下不要打趣我。” 孟明山道:“按照咱们的推测,这女子是北凉人,又已孕,更是能被藏在这西林大院的密室中,看来十有八九是王妃了。——这西林王也是,王妃都过身了,怎的也不给穿戴起来,就这么一身素衫躺在这里,实在是可怜。” 李嘉世道:“你看她衣裙尚有血迹,可见死时分娩时间不长。我想,王妃应当是分娩不久,王叔就将她挪到了密室中。后来,陛下下旨削爵抄家,西林王来不及带走王妃的尸身,西林大院就被孟元帅重兵把守。他没能再回来,自然也就没能再给王妃妆奁。”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褚逢春举手道,“他能给您半夜画图送信而无一人发觉,想必回西林大院也不成问题。他有很多办法可以来看王妃——别说是看,他带走王妃,也不成问题的。” “你的意思是?” “他保持王妃刚过身的样子,又画出密道所在,也许正是为了让您揭开王妃去世之谜——也许,王妃的死因,是西林王身上最大的秘密。”褚逢春看着李嘉世,小眼睛里露出一丝求奇的光芒。 “所以,你觉得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办?”李嘉世觑着褚逢春,问道。 “解剖尸体。” 第42章 王妃之死6 九月初八,褚逢春在密道中已闭关两日。第二日傍晚,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李嘉世听闻,急忙亲自来见。褚逢春只管慢条斯理地褪去纱衣手套,并不急着说结果。他一双眼睛熬得通红,全无从前那种获得成就的喜悦,取而代之是满满的迷茫。 李嘉世命人将自己常喝的参汤取来,赐给褚逢春解乏提神。褚逢春摇摇头,道:“来点凉茶就行。熬得我心焦。” 纱衣手套褪去,他递给小徒善德示意烧了去。洗过手后,他缓缓喝了一碗凉茶,好一阵子,方才活过来似的,吐出一口气来。 李嘉世急问道:“褚太医,王妃的死因可查明了吗?” 褚逢春深深吸了几口大气,轻轻摇头:“殿下,臣查不出王妃的死因。” “什么叫查不出?”李嘉世接着话头,语气上有些责备。 褚逢春道:“确实罕见。她衣裙带血,我原以为她是难产死亡。但经我剖验,那孩子并非是足月生产,而是产妇死亡后脱离母体……” “你是说,王妃死了之后,这孩子才……”孟明山一惊,“鬼产子那样吗?” 褚逢春点头。 孟明山道:“可那床上只有王妃,并没有孩子啊!” 褚逢春又喝了一口茶:“这孩子也许还活着。” “鬼产子怎么可能活着!”孟明山急了。 褚逢春白了他一眼,道:“我可没说是什么鬼产子,我说的是母体死亡后,胎儿才脱离母体——有人剖开了孕妇的肚子,取走了孩子,且就是在这冰玉床上操作的。产妇的出血量非常少,且毫无挣扎痕迹。从出血量来看,可以判断她在被剖开肚子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或者至少,接近死亡。” 李嘉世道:“除了这个,难道在她身上,别的什么痕迹也没有?刀伤、内脏?什么异样也没有吗?” 褚逢春站起身来,低头道:“正是。除此之外,王妃的外皮没有任何伤痕,内脏均全,且看不出任何病变的迹象。” “这怎么可能?别是你漏了什么?”李嘉世不敢相信,名闻天下的褚太医都验不出这女子的死因。 褚逢春道:“臣无能,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李嘉世心下着急,不免话都说得有些严厉,看到一向骄傲的褚逢春这样失落,他忙宽慰道:“是我急了。想我王叔富可敌国,都没能救下王妃,可见王妃之死一定不寻常。” 褚逢春失落道:“西北干旱,王妃的尸体虽然存于玉床不腐不烂,但毕竟脱水严重。很多脏器的问题,凭肉眼完全看不出。西林王生前又不曾有起居注,没有其他证明,臣就很难加以推敲。臣在密室中,只得了一件不知能不能有用的东西。” 李嘉世忙问:“不拘什么,有就比没有强。” 褚逢春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罐子,里头空无一物。孟明山接过托在手中,左看右看,看得发烦:“什么东西?我看不见哪。” 褚太医接过瓶子指给李嘉世道:“在王妃的发丝中,发现了这个东西。我几经勘察,发现这似乎是一种虫子,您仔细看——其长约有一寸,通体透而软,因其干透了,就好似一根白发。” 李嘉世背着光,又细细看了一眼,确有头发丝粗细的虫子,掉落在瓶子底部。 褚太医道:“我自诩医书读遍,却从未听闻过这种虫子。别说它的用途,就连名字、样貌都闻所未闻。也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和王妃之死有没有关联。” 李嘉世捧着瓶子,眉头好似一个绳结。 褚逢春又道:“剖验之术,是我之专长,我敢断言我绝无错漏。王妃的尸身再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若查不出这虫子的来历,只怕我这边再无希望。”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重。 孟明山急忙来献上一点好消息:“褚太医,您这几天没有出来,我和殿下倾尽全力查这玉床,倒是有点眉目了。” 褚逢春道:“快说说!” 孟明山道:“殿下心细,发现这玉床原本是一整块,后来一块一块切开了搬进去又组成的。这么大的玉石基底,国内的矿采不出来。殿下询问了郡守有无这种玉石矿曾进出定西,郡守一下子就记起来,说西林王扣押了北凉的那批宝物中,独独丢失了一块极大的玉矿。” 李嘉世皱眉道:“我看了记档,这种玉矿叫做‘冷凝脂’,以手触之,温润柔顺,质地像凝固的脂膏,虽能保持常年低温,但对人无寒凉之伤。之前我们就推测,西林王扣押那批财宝一定有所图,果然他是图这个。或许,当时他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东西,好保住王妃的尸身。” “不尽然。”褚逢春提出了相反的意见,“王妃是在玉床上被剖取了婴儿,血迹不多,但恰恰可证明她将死不久。西林王将宝贝扣押、切割、装运都需要时间,绝非霎时就完成。我敢断定,王妃生前就在此床上生活过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此床有治疗某种病症的功效。此病大可能就是王妃的死因。”李嘉世眼睛一抬,为有了新的推论而高兴。 孟明山也高兴:“咱们不言放弃,总会有结果。哎呀褚太医,你的眼睛更红了,还是快些先休息吧!” 褚太医累极了,点头道:“王妃的尸身我已详细勘验并做了记录。生前这样磨难,死后又不曾走得安稳。唉,愿她下一世,生死顺遂吧。”说毕,扶着脑袋回房去了。 孟明山见褚逢春去了,又傻傻问道:“殿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嘉世道:“现在,王妃之死的一切问题,我们都仅能寄希望于褚太医。或者,就只能等那个人再来消息。啊对了——”嘉世急着问另一个问题,“卿明的风寒怎么样了?” 孟明山又前进一步,低声说:“怕是瞒不住了。三个月来三爷一步也不出门,任谁看都不像样子。” 嘉世眼底的担忧浮上面颊:“是不是我错了?也许我不该让卿明离开我身边的。” 第43章 王妃之死7 用过晚饭,宋岚烟上来添上了些宁神香,劝道:“殿下这几日夜夜熬着不肯睡,现下才吃了饭,不如今日早些睡吧。” 李嘉世揉着眼睛,摆摆手:“你且先下去。” 岚烟不肯:“再熬下去,玉体受损,就是我伺候不周到的罪过了。” 李嘉世抬眼看着宋岚烟,看了一阵,放下手中笔墨,不咸不淡地问:“前不久你往外面放飞鸽,给谁传信儿?” 岚烟道:“皇后娘娘。” 李嘉世点头,又问:“明日起,鸽子别养了,信也别传。” 岚烟道:“殿下有此要求,下官照办就是。” 李嘉世微微一笑,走下阶来,拍拍宋岚烟的肩头,道:“你既听我的话,我也听你的。我去睡觉,你去放了鸽子。”说罢,转入寝室去了。 宋岚烟无法,只得回院子来,将鸽子如数放飞。鸽子在黑暗中扑腾几下,星火一般消失在夜空中。正盯着发呆,忽而身后有人笑: “宋掌事,赏鸽子呢?” 宋岚烟回身一看,是孟明山,他兴兴头头带着一个食盒,似乎要去内院找李嘉世。宋岚烟盯着这食盒,道:“你又买这些东西来!娘娘若知道殿下吃这些,必得罚我。” 孟明山道:“宋掌事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每次说的时候发狠,真遇到事儿了,还不是站在殿下这边。”说罢,将食盒打开,取出一小碗糖糕来,笑嘻嘻道:“我替你买了一碗糖糕,这东西金都可吃不到。我尝过了,极甜,不腻。”他把那一碗糖糕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又兴兴头头地走了。 “傻大个。”宋岚烟看着那糖糕,不免骂了一句。 孟明山入了寝室,李嘉世也还没有睡,熬着两个眼睛灯下在看一封信。 孟明山放下食盒,道:“殿下,我给您带了点夜宵。” 李嘉世问:“怎么,定西郡不宵禁吗?” 孟明山笑道:“也宵禁。但每月逢八,会开放夜市。今日是初八,我才去街上买了些零碎小吃来。很好吃,您尝尝。” 李嘉世摇着头,皱着眉,放下那信纸,忧心忡忡:“卿明来信了。” 孟明山停下往外搬糕点的手,在衣裳上擦一擦,将那信拿过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兄展信安:最近很好。祖母故去未能堂前尽孝,梦中亦感伤怀。冥诞此日,祖母托梦,手持莲花问我兄弟近况。兄当在佛前代我敬香三炷以慰我心。另,来时三百两银票已花差不多,过几日再来要钱。” 在来西北的路上,李嘉世和李卿明兄弟曾提出一个方案:由李卿明率先到达定西郡,在民间微服暗访关于孟远川和西林王的事情。卿明去时,身边有四名侍卫跟随,他们负责来往信件传递兼保护卿明的安全。 李嘉世向梦明山吐露当时的情况:“卿明到达定西郡后,化名窦天誉,与高瞻等几个卫士在民间寻访了好几日,并没有什么大的结果。后来卫士来报,说卿明决定卧底去查九思营,要求卫士不要跟着他。而后就自去充兵入伍。卫士难以跟踪嘉明的具体情况,只得回来。卿明自去,就再无音信。今日,有人将这封信送到州里去,寄给了高瞻。也许三弟不知道我搬到了西林大院,故而只得寄到州里。这信写得奇怪,来得也奇怪,我总觉得不安。” 孟明山宽慰李嘉世道:“既然是入伍,自然在军中随意逃出。明日我速速去找孟兴探听探听。三殿下那样聪明,不会有事的。” 李嘉世忧心忡忡:“我比你更早想到。卿明卧底时,明说是去查九思营贪墨的问题。现在大张旗鼓去找人,简直就是明摆着去触人家的逆鳞。何况这封信,我看过字迹,确是三弟所写无疑。问题是,他要表达什么?” 孟明山尬着手,不知说什么。 想了一阵,李嘉世瞅着孟明山,问:“你可也写家书吗?” 孟明山盯着房梁想了一阵,低头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写家书给谁呀。” 李嘉世自知失言。孟明山是孟家最小的孩子,姨娘生的庶子。出生没多久之后,爹娘都没了,孟皇后看着他长大。他上哪去写家书。 “为什么问家书?”孟明山转过话题。 李嘉世道:“我总觉得,最后这一封信里,三弟要说些什么,可我总也想不通。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看看,一个懂得写家书的人。” 孟明山想了一阵,举荐了一个人选:“宋掌事是开州人,少小离家,选侍在皇后娘娘身边。何不问问她呢?” 李嘉世犹豫。 孟明山知道,宋掌事曾是皇后娘娘为李嘉世挑选的王妃备选之一,是皇后娘娘培养了多年的心腹之人。后来王妃人选落定,皇后娘娘又指派宋掌事来王府做女官,权利颇大。李嘉世不肯她插手太多事,故而秘密事总拒宋掌事千里之外。 她是侍奉他最近的人,但却也是离他心最远的人。 身边无可用之人,李嘉世也很寂寞。想到这里,他倒是愿意赌一赌。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他母亲知道了横插一腿罢了,母子两个,能算什么大事。 宋掌事被唤到内殿,听闻了此事,又拿过那信细细读罢,低头说道:“寻常孩子写家书,或是报喜或是报忧。可三殿下这信中,无一丝喜也无一丝忧,读了只觉是在应付了事,仿佛有人非要他写似的。” 孟明山听了,连连点头:“我说是哪里不对劲!这信很不像是三弟的口吻,懒洋洋倒很像个纨绔公子来讨钱花。” 宋岚烟将这信纸放在灯下,对李嘉世道:“我认为,三殿下并非是讨钱花。他离开时,身上带着的银票还是自开州发出的。开州的银票,有一百两、二百两、五百两之分。如今,无论是一百两还是二百两,那银票都不是小钱,定西地方不大,钱庄非常有限。他说花了去,那么,不管是银票给了人,或是他自己兑了去花,一定是要去钱庄。我们只要去钱庄问询,必然是一个突破口。” 李嘉世喜不自胜,又来拍岚烟的肩膀:“好一个女侍郎啊!可比我十个大将军!” 第44章 拈花寺传奇 孟明山持州府盖印的证令,往定西三个钱庄一一查探,终究搜出一个名叫“楼珩”的人,九月一日在通宝钱庄兑换了一百两的银票。 整整一百两,他用一个极大的兜子来装,所以店家记得清楚。 “楼珩?”李嘉世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好像……”孟明山马上想起来,“那个在元帅府里四处溜达的近卫,我查过他。” “是了!”李嘉世一拍手,“就是那人!” 孟明山道:“我请郡守查阅了当地居住的照身记录,这个楼珩并不在记录中。多半,这是个假名字。” 李嘉世想了想,道:“他换了那么多银子,去做什么,赌钱?吃酒?或是去贿赂什么人?” 孟明山摇头:“殿下,那是孟元帅的近卫。他能拿到那笔钱,或许……” “你的意思是,或许卿明就在孟远川的手里。”李嘉世紧锁着眉头。 “那倒也不算什么坏事。”明山说,“最起码,只要三皇子亮出身份,元帅是不会伤害他的。” 嘉世的语气变得不稳:“要是卿明亮出了身份,按孟远川的脾气,早就押过来兴师问罪了。或者,他就以冒充皇子的罪名杀了他又如何?” 孟家在狱中殴打西林王李符的事情,举国皆知。 嘉世又补上一句:“况且,这封信很蹊跷。若你是孟远川,你会由着他写一封要钱的信寄出去吗?”说到这里,李嘉世又回过头来,“再把信拿来读一遍!” “手持莲花……佛前上香……”李嘉世沉吟了几句,问道,“定西郡有几座佛寺庙宇?” 卿明向来不问神佛之事,这信古怪得紧。 孟明山对地形倒是很熟悉,拿过地图,指道:“殿下,西北虽尚佛,但定西郡是战备之城,故而佛寺不多。目前是有两座,一座是龙泉寺,在北边的龙泉山上,但那里山高地险,又是乱葬岗,佛寺早已荒废,故而没什么人去。另一座,就是城外的拈花寺,了然大师曾在此圆寂,故而香火很旺。而且听闻西林王往这寺里捐了不少钱。” “拈花寺。”李嘉世指着卿明的信,“他比我们先来,且在定西郡住过一段日子,故而一定也去过拈花寺。你瞧他信中提到的手持莲花,必然是代指拈花寺。仙灵将军,你画出那童子的画像来,去周遭暗暗探访一番。若能查明这童子的来龙去脉,我们才好对症下药。” 孟明山答应了,立即就要出发。 “慢着。”李嘉世上下打量了一番孟明山,摇了摇头。寻思了一阵,他又道:“你不行,你不通这里的风俗,又是个直脑筋。依我看,还是叫褚太医去才好。” 孟明山道:“褚太医虽对西北了解得多,但毕竟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且他为了王妃的谜题累极了,这一二日总是读书到半夜,起床都很艰难。臣虽然是个直脑袋,可也是侦查骑兵出身,多少还是有些见识的。” 李嘉世又考量了半日,道:“你去把宋掌事叫过来。宋掌事是开州人,民风多与本地相合,你二人扮作夫妻去佛寺,总也好过你一个大汉莫名其妙去求佛。” 孟明山扭捏着不肯,但李嘉世执意要宋掌事跟着,孟明山也无法。 二人扮作一对儿平民夫妻,赁了一辆车来到拈花寺。不巧的是佛寺正在做大法事,和尚们的功课要念一整天。孟明山和宋岚烟把整个寺庙里里外外逛了便,也没能找到个安生人询问。 正垂头丧气往外走,只见一个算命的先生才开摊——也算不得先生,只是挂着一个测字的旗帜,正打着哈欠在那里摆摊子。 岚烟道:“看那先生如此熟稔,看来是常在这里坐的。我们以银钱去诱他,总能问出些什么。” 二人商定了,往摊子前一坐,这宋岚烟开口道:“先生,可测字否?” 那先生哈欠打得连天,一面打一面道:“哪有开门不做生意的。您是来求什么事儿?” 宋岚烟略想了一想,笑吟吟道:“我是开州人,听闻这里拈花寺是极灵验的,故而来这里拜佛。” 那先生又问:“测什么字呢?” 宋岚烟暗暗看了一眼孟明山,笑道:“就测‘明’字。” 那人又问:“求什么呢?” 岚烟想一下,低声道:“求子。” 一听这话,孟明山满身都不自在起来,只管把头掉过去。但他眼睛却还盯着岚烟的手,那手持着竹管羊毫,正款款写下一个“明”字。 “求子?”那先生撇着嘴,“你二人这么年轻,还不到求子的时候呢。” 岚烟笑道:“公婆催得实在紧。” 孟明山遮住了嘴去看别处,岚烟不得不拉他回来。他果然是个直愣性子,李嘉世没有考虑错。 那先生拿起这字,左看看右看看,笑道:“日为阳,月为阴,阴阳皆有,看来夫人您是儿女双全的好命格呢。” 岚烟从袖中拿出一张图画来,笑吟吟又道:“一日发愿之后,梦中见一童子,他说自己是善财童子下凡,专门来替观音大士来赐儿女之运。只是他困于凡人之身,要我认出才可。我追问他能在哪里见他,他说是在定西的拈花寺,我这才星夜不停赶来。我曾多少学过些丹青,将此童儿容貌画出来,不知先生可曾在寺中见过他?” 一张图缓缓展开,露出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形象来。 那先生扯着一张嘴,两眼盯了一阵。 岚烟一看,就知他一定是见过这个人。她从袖子里又拿出两块银锭,轻轻放在桌上,道:“我夫妻是商人出身,身家倒不算太薄。若真能遂了我儿女心愿,以后还愿的时候,免不了把先生当佛祖一般看待。” 那人呵呵笑了两声,将银锭缓缓塞入袖中,道:“既是做好事,我又岂能不帮忙。此人我隐约见过,但和你们画的,却也有三分不同。不瞒你们说,他的母亲是这里的常客,三不五日就要来一回。他——倒是不常来,唯有前几天,来我这里测过一个字儿。” 说到这里,那测字的又把话头停住,眼珠子转一转,又道,“还有些事,不知该不该说呢,怕神佛怪我多嘴呢。” 岚烟又从袖子拿出两块银锭,道:“我也知先生泄露天机,冒着神佛责怪的危险。只是小女子一腔赤诚,也不是去做坏事。还请先生再行方便。” 那人收下银子,笑道:“他母亲信佛,在老和尚那里请过一模一样两块玉扣,在这寺庙花费也不少。他是个病殃殃的身子,来这里痴痴呆呆,一点市面没见过的样子。我只看他的气色,不是长久之人。” 岚烟又笑道:“先生,那善财童子的测的什么字,我要了。” 第45章 拈花寺传奇2 “珏。” 测字先生的羊毫在纸上缓缓勾勒出一个字来,岚烟并不推脱,十个银锭放在桌面上,笑如春风:“多下的这点银子,请先生买糖糕润润嘴也好。” “一个字九个笔画,九个银锭!”孟明山坐在马车上赶车,对里面的宋岚烟絮叨,“你居然就给了他!” 岚烟并不理会他的牢骚,把那字看了许久,琢磨其中深意。 及至到了大院,褚逢春正与李嘉世堂上坐着说话。 孟明山上来就讽刺褚逢春:“褚太医,你现在是‘副王爷’了。看殿下给你宠的,想坐哪里就坐哪里。三爷都没这个待遇。” 褚逢春还未还嘴,李嘉世先问:“怎么样,可有结果?” 宋岚烟道:“殿下请看。”说着,缓缓将那字铺开在桌面上,一个“珏”字映入眼帘。岚烟又把那测字先生的话,说了一遍。 李嘉世道:“我们见那楼珩,虽也瘦弱,但精干得很,不然也不得孟元帅选了去做贴身的护卫。只是这算卦的却说,他是个病殃殃的身子,那就不大对得上。” 宋岚烟道:“我来的路上也想过。测字的说她母亲求了一模一样一对玉扣,会不会,他们是一对双生子。一个在孟元帅的府中作侍卫,另一个,就在家养病。” 李嘉世道:“此妇常去上香,可见就住在城中。可惜这个楼珩并无身份登记,难道只能一直守着拈花寺碰运气吗?” 宋岚烟道:“殿下请看,楼珩的珩字,和他双生兄弟测字所用的珏字,是同源同义。这起码证明,他们并非使用毫无联系的假名字,而是用了自己日常会用的字。或许是小名,或许是小字。以此推断,或许这个楼姓,也并非是什么假姓。楼姓在定西应该不多,咱们借来人口簿子,总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岚烟!”李嘉世多日不见笑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高兴,“好岚烟!” 他再无别的话,岚烟就已惶恐不已:“殿下,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孟明山安排人,一路在拈花寺盯着,一路亲自州府去了一趟,至晚才回,他抄录了几家姓氏,回来汇报道:“殿下,定西姓楼的人,在册登记的有七户,其中三户还是亲戚,家里人都住在一处。剩下四户,我都问询了,并没有这样一个妇人。” 李嘉世有些失落:“难道岚烟猜错了?” 孟明山道:“定西本就人口极大,尤其是前些年,北凉不太平,这流民满地都是。也说不好是不是流进定西,没有登记的。” 李嘉世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那测字的说了,他们并非什么贫民之辈。流民怎能有那些钱去拜佛。” 正在头疼,坐在一边的褚逢春开口了:“怕不是某家私娶的外室。” “嗯?”李嘉世不明白,“什么私娶的外室?” 褚逢春晓得皇长子一生顺遂,要什么有什么,且又是个品行端正的好人,自然不晓得什么是“私娶的外室”。 他却明白得很:“若是在籍官员,娶了罪妇,不敢公开,只得私养在某处。虽衣食无忧,但总是黑户不得见光。这样的人,自然没有什么底子,你也轻易查不到他。” 孟明山不说话了。 大家都知道褚逢春说这话,简直是自揭伤疤。 褚逢春的父亲,是本朝最伟大的医者褚玉菡,字青莲。因其医术高超而德行高尚,故而大家都称他为青莲太医。 青莲太医一生为国为民,独独是愧对妻子。他在外养罪妇为妾的事情,后面没能藏住,公德私德上都记了一大亏。听说褚夫人大病一场,气没了。 若青莲太医是个普通人,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谁让他是青莲太医,满身光环站在风口浪尖上,小事也成了大事。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举国皆知。为着他私养罪妇的事情,朝廷削了他的职,免了他的官。 可怜父母不恩爱的褚逢春,自小就经常睡在太医院,独自在医书中长大。 褚逢春叹一口气,道:“我听你们说那样子,多半是这种情况无疑。既然养着外室,衣食照料得不错,又有了这样大的两个儿子,想来这作恶的男人岁数也不轻了。” “可是。”孟明山道,“这是定西,定西的官员也不少。尤其是军营中许多武官还养着随军夫人。这样大的范围可怎么找?” 褚逢春道:“找这个做什么?你不过是想知道楼珩的背景,好把握他的立场,顺便拿捏他的把柄。孟远川和咱们想的一样。他不会糊涂到让一个身份背景不明的人来做他的贴身护卫,所以,我们查这些没有用。” “那怎么办?”孟明山道,“现在只有他知道三皇子的下落。” 褚逢春缓缓喝了一口茶,胸有成竹似地笑道:“殿下,您这是关心则乱。” 李嘉世不懂。 褚逢春道:“三爷是什么人?人精儿似的。为什么三爷把佛寺和楼珩写在一张纸上?我想,我们不应该分开去查。楼珩和拈花寺的关系,也许比我们想象中复杂。既如此,我们何不先把拈花寺先搞明白。” 明山道:“我查过拈花寺。若说对拈花寺最熟悉的人,必然是了然大师。可了然大师早已圆寂,这地方现在由州府管辖,住持大和尚都是从外面请来的。再查拈花寺,又能查到什么呢?” 李嘉世也有些灰心。 褚逢春笑吟吟道:“查不查得到,那不能纸上谈兵,咱们去一遭看看嘛。”说毕又追上一条,“仙灵将军已经去过,是个熟脸了,自然再去不合适。此次还是我和殿下扮成香客去才好。” 二人果然扮成游客,勒马远看拈花寺在前,又徒步走去。一路上褚逢春也不说话,好似有心事似的。及至到了门前,褚逢春才停下脚步,望着拈花寺上的牌匾,笑问:“殿下,啊不——少爷。少爷,你瞧这拈花寺的牌匾,好大呀。” “拈花寺。”李嘉世读了出来,并评价道,“写得一般。” 褚青莲微微一笑:“确实写得一般。殿下还看出什么?” 李嘉世思索了一阵,道:“西林王虽尚武,但笔力也不差。这几个字,显然不是西林王写的。” “为什么西林王捐钱造庙,却不把自己的手笔挂上去呢?——或者说,他在西北是地位最高的人,谁敢把牌匾挂在他的庙上?” 第46章 拈花寺传奇3 因为父亲养私妾,褚逢春与父亲的关系实在不好。父亲去世多年,他都不曾动过父亲的遗物,一直锁在家里。 青莲太医去世前,还留下半本《清济医书》没有写完。这本医书,是青莲太医毕生行医记录,凝聚了他一生心血。 后来年岁见长,他翻看父亲的札记随笔,不知为何又好像对父亲有些理解。那些东西他还没有完全参透,故而也没有上手整理。尤其是翻到西北那些事时,父亲写得含含糊糊,甚至于碎片式记录,他不太看得懂。 正巧皇长子要来,他想这正好是个机会。不如去见识见识西北的风情,顺带着,把这些札记随笔都整理好,完成父亲的《清济医书》,也好让他归去不抱遗憾。 因而,他虽没来过西北,但他却好似对西北很熟悉。 “殿下可知,我父亲第一次来西北的时候,这寺庙还不叫拈花寺,当时叫做震番庙。”褚逢春与李嘉世信步走在这佛寺中,回忆着自己这几天整理出来的东西。 “震番?” “是的。”褚逢春道,“震番,震慑番邦的意思。原本,震番是西北一郡,后来,孟远川攻下震番城后,以流民作乱不服朝廷的缘由,屠尽百姓。那些百姓的尸骨,就存放在震番庙中。后来,也有很多人将它当做寺庙,来供奉那征战疆场生死不归的儿孙魂魄。久而久之,大约也是有些善人捐赠了钱财,不是寺庙,也终究成了寺庙。” “不是佛的庙,这是人的庙啊。”李嘉世感慨。 褚逢春点头:“大家都知道,拈花寺是西林王花了大价钱改建并改名的。拈花寺的牌匾,可不是别人挂的,是西林王亲自监督挂上去的。” “这是何意?”李嘉世越糊涂了,“你的意思说,写匾的人是西林王很尊敬的人。是吗?” 褚逢春不置可否,却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去:“我父亲有一本抄录的诗集,是他闲时抄来玩的。在喜欢的诗词上,他总是做一些批注,以记录他的一些感想。例如,他抄一首《春雪》——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诗一旁批注:喜闻妻有孕,元月将产,故以此诗为引,为子取名为“逢春”,佳矣。” “你名字的出处。”李嘉世听出来了。 “嗯。”褚逢春又接着吟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上批:好友五月弄璋之喜,其名为成,取字青英。” “有一个朋友,在五月生下了一个叫青英的孩子。”李嘉世跟着褚逢春的思路。 “这段时间,他正巧在西北。”褚逢春又说,“孩子出生于明和二年,也就是西林王来后那一年。” “这能表示什么?表示这个人和西林王有交集?和拈花寺有交集?” 褚逢春又笑:“在这首诗的旁边,有一笔新的批注,地方局促,墨色不同,可见是后来写的。他写,‘故人重逢,佛寺小聚,余叹生死无常,书匾者亦叹,拈花不知意,福安何曾福。” 李嘉世一下子就想到什么:“书匾者!福安将军!” 他自小就听过圣祖征战西北四郡如何艰难,后来逃出生天又被人所救。救助圣祖的那个人,就是福安将军! 褚逢春道:“按这个情况来看,我父亲和福安将军的交情应该不浅。且我父亲曾大赞震番庙被改做拈花寺是一件大功德,想必福安将军应有同感。既如此,我们何不去拜会一下福安将军?” 李嘉世的愁云一下子散去了一半。 说办就办。 皇长子即将亲临将军府的帖子下到福安将军府,云三丰那花白的胡子被风吹上来,糊住了他的嘴:“我和他素不相识,他来做什么?” 自如为父解忧道:“皇长子有令,说咱们不必大费周章,他只是以小辈身份来瞻仰祖父荣光。咱们就按咱们家宴的规格招待他便是。” 云三丰道:“家宴也分大小规模。现在他只说要来,咱家又没有这种先例,实在难为。要不要专门禀告孟元帅?请不请郡守来作陪?诸多事情,都不好下决定。” 自如点头附和道:“真正的天家难伺候。” 眉头锁了大半日,云三丰倒是释然了:“管它的呢。你只吩咐上下回避,按咱们家宴的规格,再添上些费用。再者,也预备些简单丝竹,免得到时候短了。” 皇长子只是来打探事情,却把自如忙得飞起。一日光阴,筹备那些东西,连口水都来不及喝。 这日已是九月十二日。皇长子驾临将军府,如凤凰临幸野草地。凤凰起得还挺早,辰时派人来通传,辰时三科就已经坐在广元厅中喝茶了。 这是云三丰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皇长子之真容,身着半新的银龙纹绣玄青色褂袍,脚下穿着黛青毡筒靴,虽是微服私访不佩戴金玉之物,却实在是贵气外露,绝非俗人。 云三丰带着儿子云自成,跪拜在地:“微贱之地,竟承天恩雨露,蓬荜之所,何敢邀龙凤临幸。府中诸事简陋,老臣实在惶恐。有礼数不周之处,殿下恕罪。” 李嘉世见云三丰天命之年,犹然一身傲骨如老松,心中自然疼惜。又见自成虽年纪轻些,也颇英朗,因而亲自扶起老将军,急忙免礼笑道:“老将军客气。数年来,云氏一门为国征战于沙场,是忠贞之家。天子虽远在金都,但与圣祖一般惦念着你们。” 云三丰连说了三声“不敢”。 嘉世又问了自成的名与姓——果真他名自成,字青英。褚逢春与李嘉世相对一笑,这算是来对地方了。 祠堂中上过了香、献过了礼,云三丰又请命请皇长子赴家宴,皇长子点头应允。 三丰故意地上了定西最有名的烈酒“九转红”。那酒是高粱汁子做的,窖藏了二十来年,喝起来甜柔顺口,咽下去风一吹就上头。 自成问父亲:“这酒不好吧,把殿下喝坏了可怎么办?” 三丰推过儿子,固执要喝:“我知道,你别管。” 席上你推我就地说了些恭维话,那三丰一杯接着一杯只管敬酒。嘉世推脱不得,只得跟着喝。可惜他天生不擅饮酒,几杯下去,便觉双颊微热,脑子发嗡起来。 第47章 拈花寺传奇5 干喝无趣,且皇长子又是那样一个实在人,褚逢春不能让皇长子喝多,便按住酒提起了话头子:“这酒签封都是天丰年间,该不会是老将军家自己的陈酿吧?” 云三丰其实也不擅饮酒,陪着皇长子多喝两杯,早红了脸:“从祖父辈算起,家中多一半都不好饮酒,自然也不会酿酒。唯有我二哥喜酒,这些酒,都是他从前和朋友一起酿的。”说到这里,又急着说,“殿下是不是不喜欢这酒?——老臣还有别的酒呢。” 李嘉世红着脸蛋,连连摆手。 褚逢春笑着攀近乎:“我虽不太能喝,但是喜欢酒。听老将军这样说,若老将军之兄在此,我必与能成忘年交。” 云三丰道:“那必然。家兄最是个爱交朋友的。” 李嘉世指着褚逢春,微微笑道:“老将军,若是令兄在此,不是我说,他定然不敢以年纪居高。你可知他是谁?——他是青莲太医褚玉菡的公子呵!” 一听青莲太医褚玉菡,云三丰倒是有些受了惊吓,一杯酒在手中颤动撒了少半杯。他脸上因烈酒而浮起的红晕片刻就沉下去,睁着眼睛道: “你是,你是...你是闻初?” 褚逢春站起身来拱手道:“老将军,何故这样惊讶?我与我父亲长得不像吗?” 李嘉世红着脸:“闻初是谁?青莲太医只有一个儿子,褚逢春,字济开呀。” 褚逢春微笑着解释了一番:“我进学堂前只有名无字。我父亲从西北第一次回去后,给我取字为‘闻初’,说是闻春声而惊喜之意。我嫌拗口,一直不肯示于人前,自己取字为‘济开’。直到现在,京都列位同僚还叫我‘济开’。” 好家伙,这都不用套近乎。三丰竟对褚太医不曾示人的字脱口而出,可见青莲太医与他家的关系非常密切。 三丰尬笑一声,道:“失态了。青莲太医在西北名声颇盛,我只是没想到还能见到青莲太医的公子,故此有些惊讶。褚太医,老夫敬你一杯。”他说着,一杯酒仰头就喝掉,咕咚一声能听到他咽下了恐慌。 既然熟人已经通报了姓名,李嘉世自然也就表露了来意,借着酒劲儿,问道:“老将军,前日去游拈花寺,见牌匾上的字,与你大门口的手书是出自一人之手。敢问都是老将军的手笔?” 云三丰连称不敢:“我是个笨人,写不得大字。那些字,都是我二哥写的。” 从他不经防备说出了褚逢春的字开始,他就明白了皇长子的来意。遮掩没有意义,干脆把话说开,由着他们去查那疯疯癫癫的二哥也好。 因而他又把目光转回褚逢春,道:“不是我高攀,我二哥和青莲太医,是极好的朋友。只可惜,我二哥后来得了失心疯,家里一时没看住,就不知上哪去了,至今没找回。” 李嘉世与褚逢春对视一眼,原来要找的“福安”是青莲太医的好友云二丰,并非眼前老实巴交的三丰。 只可惜,二丰也失踪了。线索又断了。 李嘉世又问:“说到拈花寺,听说原来是叫做震番庙的,不知何故改了呢?” 三丰提起二哥,也有些忧伤,见皇长子问,借着酒劲,一股脑全倒出来:“殿下要问,虽然不大尊敬,但老臣也说了吧。家兄自诩是个风流侠客,和西林王也略有私交。那时候殿下还小,大概不记得,明和三年至五年,西北爆发瘟疫,死伤人口无数。青莲太医开出来的方子中,有一味药材叫做红烟,那东西非要人骨养育才有效。大概您也知道,震番庙从前也是人骨堂。为了保证红烟的产量,西林王封锁了震番庙,以人骨养育红烟,救治城中百姓。此事因过于骇人,因此密不泄露,绝无他人知晓。瘟疫结束后,西林王重建了震番庙。因人骨养育人药的行为,无法判定到底是善行还是恶行,就好像拈花一笑,善恶一念两面。故此,那庙就命名为拈花寺。家兄有些迷信,不肯让西林王落笔,自己写了这个牌匾,并祷告佛祖,若那些人不得安息,只管来找他,不要寻他人的晦气。大概也是因为心中不宁的原因,后来他也确实疯了。” 三丰说得极其坦白,甚至口气有些急躁,仿佛急着讲完这件事。 他理解二哥的做法,但不理解二哥的精神软弱,不明白为什么二哥会被逼疯。所以说起来时,不免略显得恨铁不成钢。 李嘉世评价道:“令兄是个英雄。” 三丰又道:“说来惭愧,老臣祖父,因小小善行蒙受天恩,几代受朝廷奉养而无所贡献。老臣老了,膝下凉薄,只有一个儿子自成,早些年又受了重伤,从此只能做些文书工作。年前我向元帅递交了折子,想着回庆州老家去草过此生。但不知为何,元帅一压再压,说前线无人,不让致仕。今日殿下在这里,我不免腆着老脸再向王爷求情,还请王爷看在圣祖的面子上,能圆了老臣这个心愿。” 李嘉世悲悯之心顿起,才要说话,褚逢春却接过话头:“老将军膝下无人,这么多年,也没再续弦?” 云三丰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却强行镇定说道:“夫人去后,又添了一房,只可惜命里没有福,只生下一个幼女,年方五岁。” 褚逢春是怎样的人精,云三丰每一个动作表情都在他的眼睛里绝无遗漏。当下他断定,面前这人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褚逢春一个眼神过去,孟明山就懂了,立即恭请皇长子回舆。 皇长子自知喝多了,也不敢再留。云三丰还要再送,只是被孟明山拦在门口,不能再送。 孟明山手一挥,几个卫兵上前来,手里均端着金银珠宝,暗夜里都可见其贵重。孟明山虎着个脸道:“殿下有言,老将军破费了!这些是殿下一番心意,请笑纳。” 云三丰待要再说什么,孟明山也没给云三丰婉拒的机会,东西往桌上一放,哗啦啦带着卫队,出门去了。 第48章 天机之毒1 九月十五日,孟远川坐在元帅府中打坐,已整整一个时辰未曾动身。窗外开始缓缓飘落雪花。 楼珩进来说:“元帅,下雪了。” 孟远川似乎是睡着了,被楼珩这样忽然一惊,他翻起迷蒙飘忽的眼皮子,嗓子里似有一团雾:“哦。” 楼珩捧着一碟子罐罐碗碗,一言不发放置在扶手小桌上,端起一碗道:“郭先生说,三碗要都喝完。” 孟远川哼了一声:“他怎么不亲自来送。” “被你骂怕了。”楼珩说。 近来,孟元帅的脾气越加飘忽不定,有时候丧气得像一只老而离群的狮子,有时候发狂的像是掌心有刺拔不出来而暴躁的老虎。 “你就不怕我骂吗?”孟远川喜欢逗她。 “你从来也没骂过我。”楼珩端起了碗,“要是怕苦,我替你喝一点吧。” “药也是浑喝的?”门外走来了孟兴。他顺势接过碗来,道:“你去吧,换我值守。” 楼珩一看那日晷上的时辰,到了换防的时候,不多说,点头就去了。 孟兴见楼珩远远去了,对孟远川汇报:“昭王去了拈花寺,不多时又去了福安将军府。听说倒也没做什么,喝了顿酒就回来了。” 孟远川似乎没听见似的,一口喝光第一碗,苦得咂嘴:“这玩意到底什么做的,越来越苦。” 孟兴送上第二碗,又道:“褚青莲的儿子褚济开这些天形影不离一直跟着昭王。” 孟远川没说话,皱着眉又干了第二碗。 孟兴递上第三碗:“三皇子的事,要不要透露给昭王?” 孟远川分作几口咽下第三碗,可以看出他已经拼命忍着不吐出来。听了这话,他眉头扎得更紧:“他自讨苦吃,就让他吃。” 孟兴道:“昭王现在一定费劲心思想挖出三殿下,但他不好直接说。” 孟远川没有回答这话,似乎都没听到一般,自顾自站起身来。孟兴递上鞋子,他却并不穿。看样子,他只是想起身走动走动。 孟兴扶着着孟远川。没走几步,孟远川就气喘吁吁,甚至于坐倒在地,骂郭紫:“都说良药苦口——但是郭紫的药,苦得让人发癫!苦就算了,病不见好!” 孟兴为郭紫说话:“郭大人已经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啦!” 孟远川有些怀念故人:“若褚玉菡还在,无论病治得怎样,药该没这么苦。” 孟兴一心只担心孟远川:“褚玉菡是治病的神医,您是治疗西北的神医,没有您,这西北的毒虫就会都跑出来。” 孟远川呵呵一笑,拍了拍孟兴的肩膀——从前他总是拍孟兴的头,现在孟兴比他还高还壮。孟远川道:“你这孩子,如今也这样油嘴滑舌。说来,你二十了吧?” 孟兴道:“虚岁二十了。” 孟远川望向屋外的纷纷扬扬的雪花:“你父亲排行虽是老二,但小我十岁。我从小带着他,如今又带着你。在为将为帅的前景上,你父亲原本应是我的后继者。只可惜那场瘟疫要了他的命。你虽勇士无双,可毕竟年轻压不住阵。可叹我驰骋疆场二十年,手底下再没能盘出如你父亲一般的人才来。” 孟兴默默点头道:“从前您重启九思营选拔,用心良苦。” 孟远川的眼神放得更加远:“将帅任命,关乎江山社稷。虽说权在皇帝,可我不能不为我奋斗了几十年的土地而早做打算。假如有一天我倒下了,无论执印的是谁,总得有人为这片土地浴血奋战。”孟远川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睛,“当然,我私心更希望这个人是我的心腹。” ——有些账,他活着可以积压在高阁,有些账,他一倒就是烂账,得有人替他收拾。 孟兴道:“您总是嫌我年纪小,觉得我是老二家的独苗,不肯狠狠用我,也不肯狠狠说我。可元帅,咱们是一家人。您待我如亲生,我敬您如生父,有些事,何不痛快说给我,好过一个人扛着。” 孟远川微微笑道:“你咫尺不离我,我还有什么瞒你的?” 孟兴道:“云自成、宋阳锋这几个,忽然从一线退下来,明面上是贬官,与您不睦,我却知道他们隐在暗处为您做事。高瞻、龚勤,又是皇后姑姑秘密为您培养的京都心腹,近来也越加频繁联系元帅府,显然事有紧急,我又不瞎不聋。” 孟远川笑道:“有趣,我倒是真小看你。还有什么一并讲来我听听。” 孟兴道:“别的就算了。只是还有一事,我忍着没问,如今您既开口,我也不得不问问。” 孟远川坐下来,一只手撑着地面,那紧咬的牙便显出他的疾病更厉害了。 孟兴半跪在前,低声说:“云自成那庶出的小妹,人虽实在,可毕竟来路可疑。您大可找个理由将她剔出便罢了,怎么还养在身边做近卫?” 孟远川斜着眼睛:“你去查她了?”孟兴不隐瞒:“您不愿我插手,我也听话,只是略问了问罢了。她的母亲来历不明,是个没有官媒明证的外室,追溯不到家族历史。这样的人,武艺再好,怎好放在身边。” 孟远川听后默不作声。孟兴以为他嫌自己多嘴,只好轻叹一声,说出自己的疑虑:“嗳,您是不是看到楼珩,想到阿今?” 孟远川变得有些柔软,连眼神都模糊起来:“阿今...阿今...阿今是个顽皮的孩子,阿珩比较稳重。她们一点也不像。” 孟兴撇着嘴:“我看挺像的,脾气都倔。” 孟远川眼神回转过来:“我有我的安排。孟兴,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相信我。” “我是担心您的身体!”孟兴有些忧虑。孟远川这一二年来,老态毕现而又药不离身,但西北大局却恰恰非他不可。他在人前百般逞强遮掩,可近人都知他已是虚空透支多年。 孟远川笑道:“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 孟兴心疼孟远川:“若不然,咱们不要这个摊子,撒手去京都养老不好吗?” 孟远川第一次露出了对孟兴话语的鄙夷之态:“我乃南楚兵马大元帅,军功甚伟,怎可郁郁老死在锦阁玉榻之上。”说罢,又劝孟兴:“皇帝虽有要革新西北剪我羽翼之意,但我料他不敢轻举妄动。你别怕。” 孟远川字句中十分自傲,但他也并没有夸大什么,“西北无孟,天下混沌”的谚语早已深入人心。 孟兴道:“陛下并不体谅您的苦处,却还时不时红白脸地来唱一出。我只怕他受了小人蒙蔽,又复韩信之祸...” 孟远川冷笑一声:“他无刘邦之能,我亦不是韩信。” 见元帅这样自信,孟兴只得罢了。他端着药碗正要回去,只听孟远川在身后悠悠一声:“李三的问题你不要纠结了,我心里有底。” 第49章 天机之毒2 九月十七日凌晨,褚逢春在沉睡中被一阵噪音吵醒,原来是孟明山指挥着两个人,把一个黑漆漆的木头箱子搬到了他的卧房中。 褚逢春揉着眼睛,坐起来骂:“孟明山,你一大清早到我房间来做什么!吵死了。” 孟明山命两个卫士下去,压低声音道:“褚太医,不得了,这箱子里你猜是谁!三爷!” 听到这,褚逢春的睡意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把那箱子打开一瞧,果真是李卿明蜷缩在里头。 褚太医整个人发懵:“这是怎么说,怎么把个皇子锁在箱子里头!” 孟明山又压低声音道:“你快先给把脉瞧瞧生死。我还没有禀告殿下,现在去请他过来。”说罢,急匆匆走了。 褚逢春就箱子里给李卿明把了脉,纳罕道:“虚是虚了点,好在还活着。”但是不管他是叫也好,还是喊也好,甚至于拍耳光子,这李卿明都不肯醒来。 正郁闷时,李嘉世匆匆来到,他连外衣都没有穿好,看来是一听消息就赶过来。见李卿明这样,李嘉世急急问道:“三弟为何如此?” 褚逢春跟上一句:“我也想知道哇。” 孟明山开口道:“今日凌晨,忽然有人将这箱子扔在西林大院的后门处,我打开一看,却是三爷。” 李嘉世听罢,皱眉追问:“追查了吗?” 孟明山摇头:“卫士是刚换了防就被迷晕。等到看到箱子的时候,地上连个脚印也没有,仿佛是飞来似的。” 李嘉世不免苦笑:“瞧瞧西北多厉害,我的命几乎就是人家囊中之物。” 孟明山扑通一声跪下了。 李嘉世无心管他,摆摆手叫他起来,问褚逢春:“先说三弟现为何昏睡不醒?” 褚逢春道:“脉象并无异常,他的中府云门等穴被封闭,呼吸量只有我们正常人的十分之一,故而晕睡过去,好比假死。” 孟明山一听皇三子并无生命危险,短舒一口气,问道:“怎么唤醒?” 褚逢春摇头:“解开穴道即可——但我并不建议这么做。这伙人将皇三子打包回来,证明他知晓皇三子的身份,应当说并无害他之意。那么可以推断,他封住皇三子的穴道,可能也是为了救他。我们不知因果,贸然打开,还不知道会捅什么篓子。” 李嘉世搓了搓自己因心急而发痛的太阳穴:“那怎么办?” 褚逢春倒是忽然记起来:“三殿下沉睡之情形,倒是很熟悉。啊呀!就好似那沉睡的王妃!当初我就觉得王妃有些不对劲,只是想不到此处——一个怀胎数月即将分娩的女子,她的表情也有些过于安详了。如今三殿下的情形,和王妃倒是一模一样!” 孟明山瞪着眼睛问:“你的意思是,王妃的死因...和三殿下...”他不太能表达清楚,但李嘉世明白他的意思,跟着说:“他们经历了同样的事情!” 褚逢春点头:“王妃到死都没有被解开穴道,可想而知,也许是因为解开后会经历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 “难道没有稳妥的法子吗?”李嘉世不肯伤了卿明。 “绝对稳妥没有,但相对稳妥就有。”褚逢春袖着手,一双无辜的眼睛下面藏着一颗大胆的心。 “什么?” “活人解剖。”褚逢春的声音,和蚊子一般大小。 “不行。”虽然褚逢春的声音很小,但李嘉世依然听见了。褚逢春医技高超不必怀疑,但活人解剖这事,毕竟风险太大。 褚逢春的音量又高起来:“那不然就解开穴道看情况咯,总之他已经是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若是一直这样假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真死。何况,因为不明他的病情,我甚至不能判断他是今天死还是明天死。” 孟明山嫌褚逢春说得太直白:“褚太医!皇子何等金贵,哪能做您手底下的试验品。您还是再想想稳妥的办法吧!” 褚逢春两手一摊:“我是个医者,我的办法就这两个。要说稳妥,你可以去找凶手问一问,这就最稳妥。” 孟明山哪里能找到凶手——别的不说,这么重一个箱子放在门口,卫兵们没发现就算了,连路上的车辙印都没找到一条。送箱子的人简直鬼神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李嘉世问褚逢春:“若是解剖,你有几成把握?” 褚逢春道:“五成。” “竟只有五成?”李嘉世有些压抑。 褚逢春补充强调:“是最多只有五成。” 李嘉世背着手,走来走去走了一阵,道:“五成的把握,也强过解开穴道未知的风险。只是,你势必要保证卿明的生命。” 褚逢春道:“还有一事,必要让您知道。为保证试验的成功,我不能使用任何麻沸散——三爷虽是假死状态,可他听得见我们的对话。这个痛苦......” “你说什么?——不使用麻沸散?!” “不能使用麻沸散。”褚逢春很坚定。 李嘉世又闷了一阵子,他心软如斯,不肯卿明受伤害。可是,如若不然,卿明连命都保不住。几番权衡之下,他摆了摆手: “就依你所说。” 卿明在玉床被开膛剖胸,历经一天一夜方才脱险。褚逢春果然从其胸腔找到了那透明的虫子,顾不得疲惫,兴高采烈跑出来,喊道: “不得了!不得了!” 李嘉世守在密室外一天一夜,见褚逢春跑出来,速速迎上去,只怕卿明出了什么事。褚逢春举起瓶子,对李嘉世道:“不得了啊!这东西!这东西!” 李嘉世无心看那玩意,只问道:“卿明呢?卿明如何!” 褚逢春道:“放心放心!三爷一切安好,已安睡去了。” 李嘉世深深吐出一口气,方才觉得一颗心落了地,这才问起这虫子的事来:“这是什么东西?” 褚逢春道:“殿下,不急,先吃饭,一边吃一边说。一下子可讲不完。” 酒菜齐备,一桌好酒菜,全给褚逢春霍霍了。 孟明山道:“褚太医,你是医者,不是讲究食量适当吗?你又是大家出身,哪有你这样暴饮暴食的,不成体统。” 褚逢春咽一口菜,翻白眼道:“我爹自我记事起,不是在西北,就是去西北的路上。家里没人照看我,我睡在太医院,饥一顿饱一顿的。我能长大算不错了,还管什么食量形象。” 李嘉世一点胃口也没有,见褚逢春已有力气和孟明山拌嘴,便追问道:“虽然说寝不言食不语,但我担心卿明的状况。你可以一边吃,一边同我讲讲那虫子的事。” 第50章 天机之毒3 褚逢春喝了一口果酒,眼中透露出因自信而散发的光芒:“王妃身上那虫子很怪异,我翻遍医书仍一无所获。我有理由怀疑那是一种地方的病症。” “地方的病?”明山道,“这是什么?” 褚逢春道:“岭南会得瘴气,而西北不会,是因两地气候不同。蜀中容易骨痛,而金都很少,也是因为气候。我翻遍金都的医书找不到的,那必然是地方的特例。好就好在,地方性的特殊病,一般也会有对应的特效药。” “青莲太医在西北数年,对此应该颇有研究。”李嘉世接上一句。 褚逢春喝了一口水酒压下嘴里的食物:“明和四年,我父亲受朝廷指派来到西北。那时,西北军营瘟疫弥漫,情势不可遏制。他明白抑制瘟疫,必要追溯源头。故而他来往于南楚、齐国、北凉三国,终于得知,这场瘟疫很可能是明和三年就曾发源于齐国。” 李嘉世点头道:“那场瘟疫很严重,甚至波及到了金都。” 褚逢春点头道:“齐国国土面积与我国相当,但人口仅为我们之半。因而,瘟疫虽发于齐国,但实际却弥散于人口过于聚集的北凉——那时,我们正与齐国因北凉而战,我大军也就在此时感染瘟疫。” “此事我知道。”李嘉世对此大事很有记忆。 “经过几个月的治疗,我军瘟疫得到有效的遏制,感染者数量在显着降低。但这并不代表都所有人都恢复了健康,更有些人,看上去健康无虞,实际上却是隐秘不发作。这些人被轻视病情,反而尤为危险。” “例如,孟大元帅的弟弟孟知河——就是孟兴的父亲——一直不曾有患病症状。元帅患病,孟知河便代之回京述职。不曾想,他刚一回京,还没来得进宫,就突然发作,确切是金都第一例因此病过世的人。那时,大家才知此病会潜伏,并非一感染就发病。孟知河的夫人本就是崔氏女子,在此期间也有入宫侍奉崔皇太后。所以,崔皇太后也感染了此症,落下了终生的肺疾。” “是的。”李嘉世道,“所幸孟夫人向来深居简出,病情并未扩散。我还记得当时陛下下令封锁了孟府好一阵。” 褚太医道:“宫中太医众多,很快压下了孟夫人和太后的病情。为了太后凤体,我父亲又被召回京城,为太后治病。在返回京都时,我父亲带去了一种在西北研制出的特效药,唤作‘清虚方’。此药可消弭疫症症状,但不能根治。因而孟夫人虽然用了清虚方,但终究因发病时间过久而没能活下来。可喜的是,崔皇太后却与此药很相配,用药后逐渐好转,不曾再发重病。” 李嘉世道:“清虚方?我知道。但这药很平常,日常我见陛下急火攻心还吃呢。” 褚逢春道:“是也。清虚方药方从不曾公开,我父亲说那药难配,就做主将其简化。简化后的方子,才存档在太医院,众人皆可用——那就是殿下您所知道的清虚方。” 李嘉世道:“为何你忽然提起这个药来?难道和这虫子有关?” 褚逢春道:“昨夜我翻阅我父亲和他外室遗留下来的札记,发现他们记载了两件有关研制清虚方的小事:一是寅卯年初夏,一个叫做志平的老友心疾深重,来找他求医;这位叫做志平的朋友有瘟疫的症状,却比他们都更严重,犯病时‘有百虫挠心挖肺’之感。他重新配制了清虚方,终于彻底将这位朋友完全治好。” “二是他提到,这个方子的来历,要感谢一个叫做雪姬的朋友。雪姬和他都认为这方子的配方有悖人道,于是共同承诺,要将方子销毁。这两件事,大约他并不想公之于众,于是在札记中涂涂改改,字句很是难辨。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梳理出来。” “不想公之于众,那他咋不直接烧了撕了去。”孟明山插嘴。 “哼。”褚逢春挺不愿意回答,但他还是回答了,“札记是他那心头的外室亲笔所书,他心疼呗。” 一句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这段日子,大家为了挖掘王妃之死的秘密,不免总是把青莲太医的私事挂在嘴上。大家总觉得对不住他一生济世救人的清誉。 “我不明白。”孟明山又问,“你的意思是,能治疗三爷病症的清虚方已经被毁了。” 褚逢春道:“我还不能十分确定。我现在只说我知道的事情,大家一起来分析。” 他拿过一张纸来,按时间写着一些自己分析出来的关键事情:“我父亲将成功的病例都写入《清济医书》,而一些治疗中的趣事,都随笔记在札记中。所有,有很多事,只有穿插着看,才能看明白。” “按照我梳理的时间线,我军大面积爆发于明和四年春,我父亲是六月到了西北。次年三月,也就是明和五年,孟知河将军上京述职,太后同月病发。就在这时,大约只用了个把月,我父亲研制出了特效药,西北军营就已报瘟疫结束——此事是我父亲亲自上报,绝不可能扯谎。可这位叫做志平的朋友,却是在明和五年的夏末——也就是我父亲报了瘟疫结束之后,他才来找他,怀疑自己感染了瘟疫。” “可是,这能说明什么呢?”孟明山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李嘉世跟着解释:“如果是瘟疫,青莲太医既然已经研制出特效药,那这个‘志平’就肯定会被治愈。但青莲太医也说了,他是为‘志平’的病,联合雪姬一同开了另一个药方。” “殿下英明。”褚逢春又在纸上划拉着,“在志平被治好后,有个叫做‘破尘’的朋友,也来找他,想请他治疗自己的妻子。我父亲因方子已毁而施救不得,破尘的妻子因此去世。我父亲为此痛苦不已,甚至于为此发愿,斋戒三年。” “志平...”李嘉世想起什么似的,一字一句道,“志平?孟远川,字之平。” 第51章 天机之毒4 褚逢春微微点头:“为了患者私隐,我父亲在札记中,如遇人名,总是有换同音字或减免比划来避讳的习惯。” 孟明山睁大了眼睛:“不会吧,孟元帅那时候并没有生重病的记录传回京城。” 褚逢春接着说道:“破尘妻子去世的那年,是明和六年,和殿下推断的王妃去世时间是对得上的。假设,这位叫做‘破尘’的朋友就是西林王,那么,王妃和孟远川就是得了一样的病,因为他们用一个方子。同理,我们在王妃和三爷身上,都发现了类似的虫子组织。以此推论,他们三个应该是一个病。而且,我觉得‘有百虫挠心’这话,不是什么比喻手法,而是一种写实——他们中了虫蛊。” “虫蛊是什么?”李嘉世的眉头更深锁。他自诩是张秋梧的大弟子,可现在无论是王妃之死,还是卿明之毒,他没有任何线索,好像都是被别人牵着走。 好像黑暗中有一个人,引领着他一步步重走那时路似的。 可这个人,不惜用卿明的性命做赌注。 褚逢春听问,老实回答:“现在我还不能十分确定那虫是什么。” 李嘉世问:“既然你有活体解剖的本事,难道不能将那虫子全部取出吗?” 褚逢春摇头:“虫卵太小,而且人体组织精密,不可能扒开了一个个找。” 李嘉世失望又愤恨地坐在椅上:“难道我们除了直面孟远川,再无其他办法了吗?” 褚逢春上来劝:“殿下,我父亲曾说,孟远川的病症和瘟疫很像。那么或许原始的清虚方,多少可以缓解三殿下的症状。现在,我认为我们的焦点应该放在寻找原始清虚方的配方上才行。” 李嘉世低头沉思一番,道:“根据你父亲的札记,孟远川是唯一被你父亲治好的人,他也是唯一了解此病症的人。说不准,他其实也有清虚方的药方。既如此,我直面他去,问他便是!” “不可不可不可!”褚逢春拦在李嘉世面前,连连摇头,“我们一点证据都没有,凭这些想象、推论,是无法和他沟通的。您想,他既然被治好,说不准他手里就有这毒物——要是此毒不是他下的,君臣甥舅之情坏矣;若毒就是他下的,那他就是有意针对咱们。现在,我们只要出现在那老狐狸面前,基本等于自投罗网!” “老狐狸”三字说出来,褚逢春才反应过来身旁还有别人,下意识看了一眼孟明山。 李嘉世向来不满孟远川居功自傲,藐视朝堂;而孟远川也向来不曾将皇子们放在眼中。李嘉世最有可能是未来的新君,可孟远川明显对李嘉世并不尊敬。所以褚逢春在李嘉世面前,常常跑几句舌头,他也不在意。 但孟明山和孟远川是兄弟。且孟明山一向敬仰孟远川如偶像。褚逢春后悔说得急了,没在意孟明山的感受。 但是,给皇子下蛊毒,几乎可以称得上谋反。孟明山无法给大哥打包票,只有沉默着看向李嘉世。 褚逢春又劝道:“殿下,眼下我们并没有之抗衡的能力。现在三爷已经回来了,为保安全,咱们应该立即启程返回金都。金都那么多太医,总能治好他。你想,若这毒真是孟远川下的,那就是一个下马威,您的处境怕已是危险至极。” 李嘉世目光坚决:“若他真持蛊杀人,豢养私兵,我必要查到底!” “殿下!”褚逢春几乎是跳了起来,“曾经西林王在位时,孟元帅与西林王两虎相争,最终西林王的结局是什么?——下落不明不知所终,还损了一个王妃。现在就算您查出他私养兵又如何?现在整个西北大军、半个天下,不都姓孟吗!” 这话说完,褚逢春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用手捂着嘴,自己把自己打了一小下。 李嘉世道:“天下总归是陛下的天下。我是李氏子孙,怎能任由别人搅乱疆土,祸乱朝纲!” 褚逢春依然捂着嘴,道:“陛下纵虎西行,为的是守住国门。守国门的老虎饿了吃两个孔雀又怎么了呢?——他到底给你守住了国门。现如今您要骚老虎的下巴子,看看老虎嘴里有没有坏牙,这不是添乱吗!” 褚逢春说完,知道自己说急了,又给自己打了两下子。 褚逢春这个家伙,说的话虽然直,可却也有几分道理。但李嘉世既得了这些线索,如何肯退缩。他站起身来反倒劝褚逢春:“西北局势不明,西林王失踪也才有线索,我怎么能糊里糊涂回去?褚太医,当初你要跟来西北,其主要目的,不也是为了追寻你父亲在西北的踪迹,以完善他的《清济医书》吗?现在你也已经有了些许线索,你难道愿意半途而废吗?” “这!这这!”褚逢春小手一搓,他犹豫了。 他父亲本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谁知去了西北,回来就病倒。陛下不仅没有加以慰问,反倒削去了他一切官衔,收回一切荣誉。后来,他父亲便郁郁而终。父亲临终前告诫他不要对朝廷抱有怨恨。 但褚逢春的性子可不如父亲那般稳重,他一生气,便辞了职。这时候,皇长子李嘉世向他伸出橄榄枝,邀请他在王府做了专职医师。且为了尊重他,李嘉世仍喊他一声“褚太医”。 李嘉世对他,实在是大大的知遇之恩。 知遇之恩是要还的。 不管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皇长子,褚太医都没有回金都的理由,褚太医哎呦了一声,道:“我这是什么命哟!” 孟明山点出了要点:“咱们找寻这些线索,好比是一块块的拼图,看上去没有联系,是因为没有找全。现在,三殿下既然已经回来,何不问问三殿下呢?” 褚逢春翻着白眼:“我把他弄醒了,他要是经不住痛苦,咬舌自尽了,你可负责?” 李嘉世不做声,只听着他们拌嘴。 孟明山转向嘉世提建议:“孟元帅或是王妃,中毒之后都有类似痛苦的症状。可现在线索都断了,只有三爷能告诉我们真相。我想,按照三爷的性子,应该宁愿痛苦,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去。” 嘉世不置可否,在原地打了一阵转子。好一阵,他下定决心似的,道:“唤醒三弟吧。” 第52章 天机之毒5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李卿明终于醒来。 褚逢春的利刃是怎样割开他的胸膛,是怎么剖取他的内脏,他了然于胸。他感觉自己宛如一具没有没有灵魂的尸体,但疼痛感迫使他清醒。 他好似在半空中观赏了自己的解剖大戏,他的魂魄和身体分离开来。 及至醒来,他都心悸颤抖不止,仿佛已经清醒地死过一回。 褚逢春坐在他身边,笑眯眯问道:“殿下,您醒啦?” ——这刽子手,为何手染鲜血却还能如此镇定,他莫非是十殿阎罗转世?寻常医者,都是望闻问切,他动辄就开膛剖肚,王府里死于他手的兔子老鼠不计其数。因他手段狠辣,宫中不敢用他,太医院也无人敢惹他。 很难说他是不是就有这个开刀的癖好。 李卿明还未搭话,忽然心肺一阵刺痛,宛如极细的钢针扎进去,又好似吸进了极小的鱼刺一般,痛得他双眼一黑,剜心掏肺一般颤栗。 李嘉世见卿明痛苦如斯,他问褚逢春:“快想个法子帮帮三弟呀!” 褚逢春道:“看来,我们推断的没错,孟远川、王妃以及三爷,确实都是中了这‘挠心挖肺’的蛊毒。” 卿明禁不住痛苦,躺倒在床上,双眼一翻,双拳如爪,满身的青筋都爆起来。 李嘉世急了,催着褚逢春:“先帮三弟缓解疼痛也是好的!” 褚逢春将麻沸散拿过,轻叹一声:“麻沸散一旦上药,马上就会晕过去。殿下有什么话,要快快说。” 李卿明听了,一句连不上一句:“西林王...西林王还活着!”说罢,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他的病很棘手,麻沸散止不了他的痛苦。李卿明不能再醒过来,醒过来就得疼死。如果无法找到解药,李卿明只有死路一条。 “西林王还活着。”孟明山喃喃念了一句,“这又是什么惊天的话。三爷是去查九思营,卧底在军中,按道理他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他又说什么西林王,难道他见过西林王?” 褚逢春也纳罕道:“真是奇怪。我们怀疑的方向在孟远川那边,可三爷说出来的人,却是西林王!” 李嘉世管不得那么多,他望向褚逢春:“褚太医,不要管其他的。现在,无论你用什么办法,我要三弟完整、健康。” 褚逢春皱着眉想了一阵,一拍大腿:“我治不了,还有郭紫呢!郭世伯见多识广,经验深厚,总能有办法的!” “郭紫?”李嘉世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 尤记得天丰朝时期,褚青莲和郭紫因医术高超而并称“青紫齐光”。可惜后来,郭紫渐渐淡出了朝堂,连他的后人,都没有再从医。褚青莲回去后不久,郭紫请命来到了西北大营,跟随在孟远川身边做军医。 所以李嘉世对郭紫的印象不是很深刻,但他或多或少也听过郭紫的名头。 “可是...他也是孟元帅的人。”孟明山莫名提醒了一句。 “不妨事,他是医者。”褚逢春这样说了一句,就立刻动身出发了。 在褚逢春的记忆中,“青紫齐光”可不是什么友好的关系。郭紫与父亲,既是棋逢对手,也是难得的冷脸知己。他小时候见郭紫来找父亲吵架,直入厅堂,指着鼻子互相骂,有时候还撸起袖子动手。 但是,那是父亲少见的活泼时刻。 说着,马车就到了元帅府。褚逢春通报了姓名,没有人防着他拦着他,他很快就见到了郭紫。 郭紫老啦。 他原本比褚青莲就大几岁,在西北风沙摧残下,当年的神俊风采已不见,只有枯草一般的骨架上,挂着一张皱巴巴的皮。 “瑞曦伯。”褚逢春对着这小时才见过几面的伯伯行大礼,咕咚磕了一个头,“来了西北,本是要来拜访您,只是一直忙于侍奉皇长子,总不得空。” 郭瑞曦上下打量了一番褚逢春,似有些嘲笑:“你父亲向来注重形象,腰身上最是控制,故而京城的名门闺秀,都爱他风流气质。你...你有些过于圆润了。” 褚逢春道:“我像我母亲。” 郭紫笑了一声,亲自去柜子里找来好茶叶熬茶。他示意褚逢春坐下:“五官上来看,孩提时你长得像你母亲,大了反而像你父亲了。” 褚逢春结果郭紫的茶,呷了一口,丝毫也不掩饰嫌弃:“瑞曦伯,西北的水硬,要浓茶才配。这上好的双叶萃青,都出不来味了。” 郭紫道:“喝个意境罢了。你我都是医者,都知浓茶伤神。” 褚逢春放下茶碗:“瑞曦伯,我此来,是有个极紧急重要的事情要请教您。” 郭紫抬眼看他,似乎已料到,张嘴就推脱:“老朽枯木一根,千金方都忘光啦!现在在军营,我都只管治治马匹,还能教你什么。” 褚逢春便知他必然已洞悉皇长子一行的所有行动,试探无益,不如直言:“瑞曦伯既已猜到,我明说吧——三爷中毒危在旦夕,请瑞曦伯救命。” 郭紫那杯茶持在手中,动也不动,连个水纹都没有。他也不喝,就这么持着,盯着,仿佛那水碗里有什么奥秘。 褚逢春又喊了一遍:“瑞曦伯!” 郭紫这才抬眼看了他一眼,言语中有些戏谑:“怎么,你父亲没把他那神方交代给你?却要你来问我?” 没说谁中毒,也没说中了什么毒,但郭紫就指出青莲太医的神方。 显然,他知道一切。 褚逢春来打感情牌:“父亲临终前,熬着命,最后一封信写给了您。那封信,还是我磨墨展纸,伺候烛火的呢。他死后也没给我留下什么遗言,最后一句话,就是‘去给郭瑞曦’。我那时年轻,没参透,所以那封信是寄过来的。或许,他的意思是让我亲自来给您才是。瑞曦伯,看在我父亲面上,看在你们一生悬壶济世互为知己的份上,救救我们吧。” 郭紫眼眶微微有些湿润。独孤活在这世上,他犹如汪洋扁舟一艘。有人信他,懂他,万幸之至。 可惜故人不在了。 郭紫喝下一碗茶,淡淡道:“你既伺候笔墨,就知你父亲写的是什么。” 褚逢春也觉得鼻子微微有些发酸: “忘不了,十一个大字——如参透,非天意,不可破天机。” 第53章 红烟之毒6 郭紫道:“那你还问我吗?天意不至,我无话可交代给你。” 褚逢春无可奈何,问:“至少,我要知道那是什么毒。” 郭紫还是那副不咸不淡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转述别人的话:“就叫天机。” ——问了等于没问。 褚逢春知道郭紫的脾气,他决定不说,就永远不会说。 褚逢春只好远远离桌磕了个头,只当作别:“如此,我只好回去再琢磨。瑞曦伯,您可一定要长命百岁,我见到您,就好似又见到我父亲似的。”说罢,抹了一次眼泪,悻悻要走。 郭紫唤住他:“急脾气。你和你父亲的脾性简直天壤之别。” 褚逢春道:“我说过我像我母亲。我母亲要是不急,也不至于羞愤吊死了。” 郭紫上前来“啪啪”向着褚逢春的胖脸就是两巴掌:“岂有这么说父母的,你的嘴可真要消毒才好!” 见郭紫有所松动,褚逢春抹了一把眼泪:“瑞曦伯,你不至于这样铁石心肠吧,那毕竟是一条人命。” 郭紫袖着手:“这样吧,你可以问除了天机之外的三个问题——但我不见得都能回答你。” 机会难得,褚逢春特别珍惜,更不作什么讨价还价。 第一个问题:“孟远川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郭紫略有点惊诧,他反问道:“你也是医者,伴皇长子左右也见过孟元帅。他的身体如何,你该一眼看个大概了,还用我告诉你。” 褚逢春道:“有您这样的大家在他身边,我就算八个眼睛也看不透他的情况。您得直面问题,然后如实回答才是。” 郭紫用舌头数牙,他这人在自己不占理的时候,就会用舌头数牙。他数了一阵:“我可以不回答。” “好。第二个问题。”李卿明的命在催促着褚逢春,他不想浪费时间,“三爷有活路吗?” “这好像和天机相关。”郭紫又不想回答。 “你可以不回答。”褚逢春道。 “有。”郭紫低声。 “第三个问题了。”褚逢春道,“孟远川敬重我父亲吗?” “哈。”郭紫笑了出来,他以为褚逢春会问一个什么难题,没想到只是来验证他父亲的影响力。郭紫道:“青莲太医名垂千古,在西北更是堪比杏林之神。孟元帅曾受你父亲救命之恩,哪有不敬重的道理。” “您知道我问的不是那种敬重。”褚逢春道,“他从心里敬重吗?” “敬之如神。”郭紫终于没有绕弯子。 “谢谢您。瑞曦伯,我问完了。我还紧着去救人命,就不耽误您品茶了。”褚逢春扎实磕了一个头,咕咚一声整个房间都听到。 郭紫按着褚逢春的头,没让他起来,他补充道:“我有一首歌谣,常听孟元帅吟唱。你对孟元帅这么感兴趣,拿去研究好了。”说罢,站起身来,在桌上写了一首歌谣递过来,“这是你父亲离开西北时,留给孟元帅的歌谣。若你悟出来,也算是天意吧。” 褚逢春接过那首歌谣,点点头,千言万语化作动力,骑着马儿哒哒哒回西林大院去了。 褚逢春刚走不久,孟远川喊来了郭紫,口气有些不善:“你那药,我实在是不想喝了。不喝药的话,我还能有多长时间?” 郭紫道:“喝,三个月。不喝,也三个月。区别在于,前者还能撑一段时间,后者就和这蜡烛似的,一天烧着一天地过。” 孟远川问:“我死了你怎么办?” 郭紫道:“我早活够了。你死了,我跟着死也行。” 孟远川道:“你这一生也没个遗憾吗?我可以试着替你实现。” 郭紫道:“哪能没有遗憾,遗憾多了去了。若说最大的遗憾,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死。” 孟远川感到很无语:“那你倒是救我呀。” 郭紫道:“我无能。” 孟远川哄不转郭紫,于是换了副语气:“你和褚青莲所盼望的那种仁者无疆的世界,永不会实现的。” 郭紫笑道:“所以我活够了。” 孟远川道:“你既然这么坚持,我也只好加快进度。至少,别把这片褚青莲费心救过的土地搞焦了。” 郭紫给出的歌谣放在桌上,李嘉世和褚逢春看了许久,都没能看出个什么。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月姬轻舞下瑶台,玉环携双映夜开。仙草凡间生异彩,玉兔捣药救苍来。 并蒂莲下泣血泪,冰玉钵中凝露丹。神元耗尽归无路,长向月宫问旧怀。” 孟明山发表意见:“这首诗倒是不难解释,嫦娥从月亮上下来,带来了一种能够解救人间疾病的仙草。她的玉兔用冰玉制成的钵子捣制出良药,帮助人们摆脱疾病,带来福祉。然而,嫦娥在救助人间的过程中用尽了神力,再也回不到月亮上。似乎,这是一首记录嫦娥救世的诗作。” 褚逢春道:“这歌谣是我父亲离开西北时留给孟远川的。我父亲和孟远川的交集不算多,唯有天机之毒算得上是大事。可是听郭世伯的意思,孟远川始终也没能参透这首歌谣,他一直在找答案。” 李嘉世分析道:“月姬,看似是嫦娥,因为后面有玉兔。但也可以理解为,一个从月离来的女人,怀着双生子。后面写的是...” 孟明山接着说:“那‘并蒂莲下泣血泪’,是说双生子死了?——但我们知道,雪姬的两个孩子还活得好好的。” 褚逢春忽觉恶心:“这玩意不会是说,喝了那死了的双生胎的血,才把病治好的吧?真恶心,世上没有这样的药,人血也没有那功能。” 李嘉世一片心都在卿明身上:“首先,青莲太医也曾认为,孟远川的症状和瘟疫很相似;其次,清虚方的配方虽经过简化,但却是瘟疫特效药的底子。假如这歌谣是青莲太医留给孟远川的方子,那么仙草、冰玉,很可能指的是红烟和冰玉矿。——以这个推论,你是否可以先推断出清虚方的原始配方,好歹,可以让卿明醒过来。” 褚逢春点头道:“殿下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 “可是。”孟明山又指出了问题,“玉矿倒是现成的,只是这个红烟草,上哪里去找?月离国灭,红烟也已经绝种了。” 褚逢春转悠了一阵,问孟明山:“你还记得我给你看过雪姬的那一句笔记吗?” 孟明山依稀回忆道:“雪姬双胎不稳,恐怕只能活一个,那一句吗?” 李嘉世抬起头来:“不,是后面那一句——建议安胎良方佐以红烟。” 褚逢春点头:“你又还记得,云三丰说云二丰失踪的原因吗?” 孟明山道:“因为冤魂缠绕。” 李嘉世抬起手来,马上反应过来:“拈花寺大面积种植了人骨养育的红烟。当时是为了做药消弭疫症。” 褚逢春点头道:“这就证明——其一,月离红烟不仅没有绝种,有人还将红烟的养育方法带了出来。其二,这个未出生就在以红烟入药的孩子,可能一辈子也离不开红烟这种药。” “雪姬!” 第54章 天机之毒7 从月离王室逃出来的雪姬,带来了红烟的培育方法,甚至间接帮助褚青莲平复瘟疫、治好了孟远川的天机之毒。 所以她的身份不敢暴露,一直带着孩子隐匿在这人间。 一切好像说得通了。 李嘉世忽然记起什么:“咱们查到的,孟远川不会查不到。尤其是楼珩,那样明显的假名充兵的破绽,孟远川不会不知道。可是他为什么把楼珩放在身边?他认识雪姬吗?他要做什么?” “会不会...”褚逢春撇着嘴,“他一直没能参透这首歌谣,这代表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治好的。——假如他又中了毒,手里又只有这首歌谣,那他按一般人思想,杀了双生子熬药...” “不会的!”孟明山首先嚷出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谁会丧心病狂杀了小孩去炼药!再说,我看孟元帅对那小孩很好,很宠爱。” 褚逢春依然撇着嘴:“那说不好——褚青莲那样伟大的人,都用人骨来栽花入药。天底下丧心病狂的人多了去了,你个个都能打包票?” 褚逢春都把自己的爹拿出来举例子了,孟明山还能说什么,只得愤恨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没再说话。 嘉世倒是提出当下最应该解决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雪姬,才能找到红烟。可是雪姬一向没有再出现过,我们去哪里找她?” 褚逢春道:“去哪里?——去福安将军府。她是月离的王室,也是将军府的外室,不然,她带着孩子哪里去不得,驻扎在定西郡做什么——还是那句话,情欲蒙了心。” 他太懂得这些情欲上头人的想法。每每提到这种事,他都不免又在心里骂一骂自己的父亲。 “云三丰若是愿意认,他就认了。显然他不配合,你去也没用。”孟明山提醒。 李嘉世又补充道:“她并没有离开定西郡,可见红烟也栽植在这里。按照三丰的说法,红烟是要人骨培育。拈花寺虽然曾经种植过红烟,可毕竟推倒重建了。现在,有人骨的地方...” 孟明山立即跟上:“龙泉山。殿下!龙泉山是乱葬岗,那里会有大量的人骨。” 李嘉世点头道:“现在,我们还不宜惊动雪姬。据我看,雪姬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我们惊动雪姬,难免也惊动对雪姬有所图谋的人。冰玉矿既然已经在手,我们的主要力量还是放在龙泉山的搜索上。” 褚逢春道:“人不能多,否则也会打草惊蛇。这样吧,这事儿就交代给我和仙灵将军,明天我们去考察一番。” 次日天一亮,孟明山就来敲门。但褚逢春不起床也不开门,倒是他的小徒弟善德,笑嘻嘻说:“仙灵将军,我师傅说,去早了没用,让你别打扰他睡觉,下午再过来。” 孟明山愤恨道:“敢情不是他中了毒,三爷还不知道多痛苦,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 善德也没回话,只自顾自去打水洗漱。 下午,明山又来,坐着等了褚逢春好一阵,他才懒洋洋出来,道:“走吧走吧,催命似的,真烦人。” 两个人兴兴头头赶到时,已是斜阳傍晚。日头眨眼间就从山上落下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阴森诡秘黑色的结界。 龙泉山脚下遍地坟冢,招魂幡或是纸钱,新新旧旧全部烂在泥地里头。再往上看去,树林森森,黑影重重,风声呼啸吹过时,总觉得上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孟明山勒住了马儿:“从没见过这样的山。” 褚逢春少见地不和孟明山争执:“是啊,一座坟山。” 孟明山下了马,问道:“褚太医,我们怎么找?” 褚逢春道:“定西郡人口混杂,但官府不允许乱葬。那些用不起土地的人,都只能葬在这里。这山下有些太惹人注意,我想只有上山去才够隐蔽。” “上山?”孟明山又爬上马儿来,“山上黑灯瞎火的,且这山说小不小,我们怎么找?” “过一会你就知道了。” 孟明山真是很佩服褚逢春,这个以医术狠辣出名的太医,眼里没有世人也没有鬼神。他愿意在心里装着谁,就装着谁,不爱装,就剔掉。譬如他对三皇子,一向不是很尊重,有时候甚至堂而皇之拿三皇子当新药的试验对象。明山常常觉得,三爷身上有一半的病,是褚逢春试药试坏的。 他对生命非常漠然,认为生死有命,所以他见庙不去拜,见佛也不叩头。譬如今天来找药,孟明山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总觉得有东西跟着他。但是褚逢春只管大着胆子往林子深处跑。 越跑越兴奋。 鬼神什么的他从不在乎。 一直跑到了山顶,褚逢春向下观望。山并不陡,因而可以看见树丛明暗之间,有些地方的墓碑在月光下很显眼。 褚逢春比划了一阵,又准备下山去。 孟明山急忙问:“又下去干什么?” 褚逢春道:“我刚才看了一下地势。定西天寒,十月就已寒冷无比。要保证红烟不被冻死,雪姬势必要找一个向南的、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现在,我找到那个地方了。” 二人在树林间艰难前行。没想到矮矮一座龙泉山,竟也有荆棘丛林。孟明山低声道:“这山可真诡异,再往北去,连个树都没有,这里却还这样茂盛。” 褚逢春不理他,走了一阵。终于,眼前冒出零星微光,幽幽如蓝色星光。孟明山哎呀了一声,腿都软了:“鬼火!” 褚逢春打了他一巴掌:“喊什么喊什么,把人喊来了,你负责啊?” 孟明山捂着嘴道:“褚太医,这就是你为什么深夜上山的原因?——能看见鬼火?” 褚逢春悄悄点头道:“是的。人死后,骨头若是浮于地面,则会冒出微火,发蓝光。” “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坟头,连蹲了好几夜才研究出来。” “你真变态啊。” “别说话,我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蹑手蹑脚,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前面冒火的地方,发现这里仿佛是有人精心整顿过的。外圈用枯木藤条做了结界,里面的磷火很有规律。 孟明山看出了端倪:“怎么会有人把尸体埋得这样整齐,很明显,这是从别处挖来了重埋的。” “你也不是笨蛋。”褚逢春赞叹。 两个人再往前去,果然发现森森鬼火中,红烟如同暗夜精灵,稀疏生长于此。 孟明山搓着手,道:“前几日下了雪,定西郡的草木几乎都枯萎。怎么这东西如此奇怪,此时还能开花!” 褚逢春上前去,挖出一棵来,拿出火折子细细观察。那红烟花叶交互,根处有瘤,果真是南楚没有的一种植物。 “都挖走。”褚逢春下了命令。 “啊?”孟明山道,“这明显是雪姬种的,你把这些都挖走,她发现了怎么办?” 褚逢春将自己的一块玉佩取下来,埋在土里,笑道:“来找我呗。我又不是不给她。” 第55章 天机之毒8 十月一日,自念又犯病了,他咳出一口血来,哀哀叫道:“我命不久矣。” 楼氏急忙来握他的嘴:“胡说,你总是胡说。不过是天气微微寒了些,你就这样丧气。你总说这些丧气话,还叫我活不活了?” 自念道:“活着有什么有趣。”他微闭着眼睛,好似吟唱一般:“故国万里,荒漠一片,身世凄迷,如行雾中。唉,与其这么糊涂活着,还不如清醒死去呢。” 楼氏的眉头一下子绑在一起,她似乎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自念擦着嘴边的血迹,淡淡说道:“母亲,你该知道我说什么。” 楼氏的心一下子沉下来。她了解自念的性格,也了解自念的本事,这些天来他悄悄查红烟和月离的问题,她不是不知道。 既然真相已他知晓,或者已大部分被知晓,楼氏也再没有瞒着他的必要,她忽然觉得负担好像轻了些。 呼出一口气,楼氏不似从前一样弓着身子,直起脊背来,语气既平淡又冷静:“没办法。天要亡国,非人力可挽救。你出生在南楚,前朝往事对咱们来讲,一点意义都没有。” “咳咳。”自念咳嗽了一阵,来宽慰母亲:“母亲,我和你母子一心,我也不瞒你。你说我是将军府的孩子,我从来不信。时至今日,虽然大概知道了那段王室,我也没多想别的,只是想把日子过得更加清透些。我厌恶糊里糊涂地过日子。” 楼氏转过身来,蹲在自念身边:“我只想我们一家三口平安。阿珏,你知道,我那么辛苦,并不为别的。” “我自然知道。”自念微微笑着,嘴唇煞白,“但我是不是活不久了?听说月离的白氏,总是短命。” “瞎说。”楼氏道,“你不是他们,你会长命百岁。” 自念道:“红烟有毒,而月离王室视其重要,如人吃盐。吃多了红烟,可不就毒死了。” 楼氏道:“是药都有三分毒呢。红烟之于白氏的药性,远远大于毒性。白氏命短,多数是人祸,且多是自作孽。要说命短,阴西侯不是也活了这么久。” “哈。有道理。”自念笑出声来,“只是母亲,他都死了,我们还躲躲藏藏干什么,我想出去,想自由,不想被你软禁。我都这么大了,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马蹄巷尽头的书铺子。” 楼氏道:“瞎说,什么软禁,不久前我还带你去拜佛。” 自念笑道:“母亲,我知道我的命数。即便白氏不短命,我的身子也越来越不行了。既然我们母子已经交了底,明了身,何必拘着我。你知道我这身子也跑不远。” 他来和母亲谈判,争取自己的自由。 楼氏不马上回答,只说:“我也要再看看你的情况再说。过一阵马上入冬,你的身体不适合出门,等明年春天,我尽着你去玩好吗?” 自念轻笑了一声,点了点头。 出得门来,吩咐春莹照顾自念,楼氏说要去佛寺一趟。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念的年纪越来越大,所以他对红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现在,龙泉山上那些红烟,已几乎不够用。楼氏心焦,走得飞快,等她到达龙泉山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只可惜,她精心养护的那些花朵,一夜之间全数消失。秘密被人看破,楼氏在这无人的坟堆中战栗不止。她发疯似的在地里刨了一阵,只挖出了一块玉佩。 上好质地,是她那只飘花镯子的镯心所做。 所以她绝不可能认错,那是于筝的玉佩。 回忆如云雾,又飘回到孩子们还没有出生前那段日子。她自蓝忘山上下来,居住于福安将军府。有一日,不知为何腹痛发作,但她强忍着不敢去寻医问药,怕医者发现她的问题。 就在此时,府中有一新买来的丫头发现了她的异常,将她扶进屋里去,沉默着切脉。 此人唤作阿鸢。 阿鸢沉静如水,气质出众,只是脸上黥字,是罪人之后。阿鸢只是稍稍切过脉,就知她的问题,轻轻问道:“夫人是否长期服用成瘾药物?” 未晚连连摇头,实话实说:“绝没有。” 阿鸢又道:“可以开些寻常的安胎药来吃。只是那种药恐不能断。”又说,“听闻月离王室向来以红烟入食,久之成瘾。我曾在北凉王府中救治过月离来的王妃,听过些许。夫人若有需要,可以参考。” 未晚的手中已备好了簪子,只须一下,她就能要了阿鸢的命。她无法确认阿鸢的来历,若阿鸢对她不利,她不得已也得杀人。 阿鸢却看上去非常风轻云淡,她甚至主动靠近,轻声劝说:“夫人也知,红烟培育极难,在月离土地上倒是好养。可出了月离,人骨培育最佳。夫人大可以舍去一胎,这样红烟的用量就可逐渐减少,也免得滋生罪恶。” 未晚盯着她,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阿鸢站起身来,背对着未晚呆呆看窗外的风景,好似丝毫没有发现未晚潜藏的杀气。也或许她等着未晚杀她,所以她并不避讳说出未晚的身世和自己的背景。 阿鸢道:“我自小在西北长大,我家时代从医,行迹遍布周遭国家。我父母在西北布政使的推荐下入了宫廷,后来得罪了高官被杀了。我被流放在此。幸而宝盛爷爷见我略懂医护之道,将我买回来伺候大夫人。” 她声音很轻,也没有波动,有一种死人一般的宁静感。 未晚虽满头是汗,可也并非糊涂:“你为什么帮我?” 阿鸢淡淡回应:“医者不会见死不救。” 不知为什么,阿鸢的声音虽然凉薄,可却很安稳。未晚的簪子渐渐松弛下来,后来又装回了袖子中去。 阿鸢说自损一胎,也是救命之道。且看样子,阿鸢对她或她的身世并不感兴趣。她喘着粗气,问道:“你说自损一胎,可能保证另一胎安全无虞?” “不能。”阿鸢看着别处,仿佛一个盲人。 “那你说的这话,等于无用。”未晚道。 阿鸢道:“那怎么办呢?——生下来,他们还是要受苦;赌一把,或许另一个还能幸福点。” 阿鸢说得很明白,这孩子大概一生无法离开红烟。可是月离已在黑沙之下消失,若要活下去,必得人骨培药。这孩子的一生,就将背负着红烟的罪孽。 “那请你帮我开一副打胎药吧。”未晚闭着眼睛,做下最后的决定。 第56章 天机之毒9 明和四年六月,楼氏怀胎四月有余。西北爆发了一场大瘟疫。 阿鸢已同楼氏混得熟络,宝盛就让她来伺候楼氏。阿鸢也常常聊一些自己关心的话题:“夫人,这瘟疫来得蹊跷,从前并没有发过这样的情况。” 楼氏正在熬打胎药,她发着呆,好像并没有听到阿鸢的话。 阿鸢过去推一推她:“夫人,你在听吗?” 楼氏叹一口气:“天灾吧。春天埋了月离,夏天又毒了北凉,现在蔓延到南楚。这样的大事,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操不了什么心。” 打胎药散发出淡淡的苦味,楼氏闻到,更加悲伤。 阿鸢道:“我虽是医女,可我家传承医道至今,都是专攻女医,对这瘟疫,我爱莫能助。嗳,前儿出去买药,看见街上那么多百姓...真是不忍多看。生老病死,人生本苦,好不容易安分两天不打仗,现在又碰上瘟疫。” 楼氏捂着肚子,紧紧抓着篦子的手隐隐有了手汗。 阿鸢又道:“定西城中的药店不少,但大夫不多。这场瘟疫下,老百姓连药都买不起。垂髫小儿,死在街边都无人去埋。官府来了,只管丢在龙泉山或者拈花寺去处理。听说军营也是病倒了许多。定西郡,倒比战争下还可怕。” 药开了,苦味尽情发散,楼氏盯着炉火,深深吐出一口气,只问:“这药要煮多久?” 阿鸢扶着楼氏的肩,声音温柔:“三碗水煮成一碗。” “你不再劝劝我吗?”楼氏问。 “我刚才说了,我们家专供女科。在我们眼里,你肚子的那孩子,只是一团肉。它到现在,还算不得一条生命。”阿鸢声音依然温柔,可她语气中没有一点犹豫,“你若不冒这个险,连你都会有危险。我们该为活着的人而努力。” 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谋杀一条生命,而是在挽救一条生命。 见楼氏不说话,阿鸢又往小药炉上添上两块细细的炭。望着炭火,阿鸢忽然有些神思驰往:“我有个师兄,他极厉害,若是他来,我想不管是瘟疫,还是夫人的病症,一定都有好法子。” “师兄?”听到这个话题,凝重的空气忽然有些松动。楼氏停下熬药的手,有些戏谑:“心上人吧?” 阿鸢不隐瞒,甚至脸上泛起桃花色一般的朦胧雾气,点头说:“我和他只有两年的师兄妹情分。那时他随我父母在这里攻学女医。你也知道,京中少有此专业圣手,师兄不避讳这个,总是想做全才,就来我父亲那里学习。后来,他父母不让他再学,就回去了。” 楼氏挤着坐在阿鸢身边:“后来你们不是也进京了吗?怎么没有再续前缘?” 阿鸢桃花般的脸颊,瞬时就转了天青色:“他的父母,在他回去时,就为他订了亲事,也是为了缠住他的手脚——毕竟,师兄已经年过二十,都没有婚配。回去后,他糊里糊涂做了新郎官,从此就是有妻的人——我去晚了。” 楼氏问:“你们几年没见了?” 阿鸢道:“天丰十三年至今,也有五年。” 楼氏问:“他还在京中?” 阿鸢点头:“赫赫有名的‘青紫齐光’,你可听过?” 楼氏摇头,对南楚的事情,她不大了解。 阿鸢道:“郭紫和褚青莲,是南楚最出名的两个医者,所以并称‘青紫齐光’。我师兄,就是褚青莲。” 楼氏笑了:“真但愿你师兄能尽快来,或许,我也不用喝这苦得要命的打胎药了。” 这句话好像真点醒了阿鸢,她急急道:“夫人,其实师兄在我家落难后,来西北找过我。只是那时候他不知我在哪里,我也不知他来找我。后来,他就又回去了。或许,这次他还会来。依我看,他要是来,肯定首先会去军中,帮助研究大军疫情。若是如此,夫人,你可愿帮我和老爷说说——若师兄来,不管怎样,请他来家一趟。” 楼氏握着阿鸢的手:“你放心,阿鸢,如果他来了,这事我一定办好。” 那碗打胎药,终究因为这次对话而凉透。 两个女人等待着褚青莲的到来,好比等着万古长夜的一盏明灯。 明和四年六月,如阿鸢所期盼的,褚青莲赶到了西北大营。他是自荐,也是被推荐,总是于公于私,他是非常乐意来到西北。所以他的马儿骑得飞快,等他到达西北大营的时候,运送他医书药材的马车才到开州。 瘴气弥漫的定西郡,宛如人间地狱。西北大营更是重灾区,孟远川下令封闭了一切出入口,死亡的士兵抬到山里烧毁。烧人的烟气比炊烟还浓还多,只是三个国家都无力再出征。 孟远川看着满地哀嚎的士兵,对褚青莲道: “青莲太医,这一切就拜托你了。” 褚青莲日夜点灯,不肯放松,称得上是一个医者圣心。这一日,他正在翻着医书研磨药材,门外忽然吵闹不止,不知又因什么起了冲突。 按照规定,褚太医的医帐,四品以下不得靠近,四品以上孟元帅点头才能靠近。日夜四班白虎卫严密防守,别说人进来,褚太医自己出去都还得先审批呢。 六品的三等将军云三丰要来见褚青莲,卫士直接拦回去了。 三丰是奉他夫人的命令来找褚青莲。夫人的军令也大于山——况且,他这位夫人平常什么都不求,难得说上一句软话。 云三丰是个木讷老实人,卫士拦他,他只管用多年的搏斗经验,放翻了卫士。另外几个卫士不得不上来挟住他,准备送去元帅大营处理。 就是这一闹,才吸引了褚青莲的注意。 褚青莲朗声询问外边何事,卫士来报:“我军东营云将军,他想私自见一见褚太医。可是按例,他无元帅口令,不得放行。” 褚青莲也是翻书翻得头疼,摆手道:“别为难他,请他进来就是。” 卫士有些为难。 青莲道:“不妨事。我正巧有时间。” 三丰卸甲来见。他自知品阶没有褚青莲高,进门后立即跪下行大礼,直言道:“褚大人,我是云三丰。我有事求你。” 褚青莲一见云三丰,倒有三分熟悉:“啊呀,你...你莫不是那个...” 三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 褚青莲急忙扶起了三丰,笑道:“你不认得我么?我是二丰的好友啊。云二丰还好么?” 第57章 天机之毒10 “啊,你是...”三丰仔细一瞧,方记起眼前这位,就是二哥曾带回来的那个“玉菡兄”! 二哥总是疯疯癫癫,带回来的朋友也很少有正常的。唯独这个“玉菡”,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气质无双。所以他记得清。 三丰喜不自胜,本来觉得夫人说的这个要求很难实现——让国家圣手、京城名医来下榻自家,难免有点显脸大——这回好了,看二哥的面子,青莲太医一定能去。 青莲太医倒是紧着问:“二丰如何?近些年没有互通笔墨,我倒不知道他一天忙什么。” 三丰道:“您当时来家,也是来看家父的病情。只可惜家父总归是没挺过去。家父走了,我袭了这个官职,接管了将军府。二哥天性风流,从来被父亲管着不得自由。父亲去世后,他自称侠客,流浪去了,我时不时接到几封平安信,却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 青莲太医笑道:“这才是他的性子。也许这次来西北,我们互相能再见面。” 三丰和青莲太医没有叙旧的情分,他也不会叙旧。他直言道:“青莲太医,我是个粗人,我直说我有事求你。” 青莲太医喜他耿直,笑道:“但说无妨。” 三丰道:“我家夫人想见您。” “呃。”青莲太医笑道,“你也知道,我在军中走不开。夫人可是有什么讳疾要找我医治?” 三丰道:“她好着呢。只是她说,一定要把您请回去。我夫人是个很低调的人,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张嘴求我。太医,我想她一定有极要紧的事。” 青莲本来想要拒绝,可想想看在二丰的面子上,去一遭倒也不是难事。于是便道:“明日晚间,我和你去。只是要备上一匹快马才好,定西郡来往大营,总得一日。” 褚青莲一辈子都记得那日。 那日,在将军府,他看到了他魂牵梦绕数年的心上人。不顾一切地,他飞奔而去,抱着阿鸢,抚摸着她脸上的刺青,潸然泪下。 后来也常常有人说,他治病治得好是因为他是个大情种。因他多情,总不忍这世间人多受苦。也有人说,他后来不治病,也因为他太情种,因他没救过来他的爱人。 总之那天,一向稳重有加的褚太医也并不避讳三丰夫妇的目光,抱着心上人满眼是泪地感谢:“三丰,夫人,谢谢,谢谢你们。” 青莲太医很快为于筝赎了身。从此大家都看见,青莲太医的身边总是跟着一个遮面的小徒弟。 既然都是熟人,避开三丰,青莲太医也为楼氏看诊。静默一阵,点头道:“阿鸢说得没错,冒险保住一胎,比两胎都生下来强得多。你这其中有一胎,怕很难撑到足月。” 楼氏一听,叹一口气:“果真如此,也只得这样。劳烦太医开药吧。” 褚太医一面开着药方,一面揉着自己的乌黑的眼眶。 见青莲太医一身疲惫,楼氏问道:“最近瘟疫的事情,不好处理吗?” 青莲道:“很奇怪,这场瘟疫来源。不是鼠疫,不是虫疫,也不属于任何一种常见的疫症。好比说,一个人得了一种病,就去治这一种病。但是这次不一样,当我治好了其中一种症状,别的症状又会出现。恶性循环下去,只会把身体精力耗光。我想,我必须去一趟北凉,或者还要去一趟齐国,总之,这病应该是从外面传进来。” 楼氏沉默着。 阿鸢道:“这次瘟疫很棘手。师兄虽然初步遏制了瘟疫蔓延,可终究不断有人员损耗。北凉在几个月内,大军死伤无数,几乎溃散。现在,他们见我们治疗得不错,故而请求师兄过去帮助医疗。为了表示这次诚意,他们要与南楚和亲。听说,他们已经送了两位公主过来。” “两位公主?”楼氏有些惊诧。 说到这里,阿鸢又哀叹,“两位公主无辜啊。听说是一对姐妹花,只有十几岁。皇帝说,一个入宫,一个许配给西林王。” 楼氏低声道:“西林王是好人吗?” 阿鸢笑道:“你不曾听过他的传说吗?都说他怪。都已经快而立之年,府中却并无姬妾。来到定西三年,西北的官员闻他色变。更甚的是,他几乎不参与官家盛事,故而从无人知他真面目。依我看,他不会是个好性情的人。” 青莲太医倒是有不同见解:“听闻他最近扩建了一座庙,而且许百姓自由出入。了然大师和他的关系极好。我想了然大师不是识人不清的人。依我看,他倒是有几分慈心。” 两个人意见不同,只相互一笑。 阿鸢又道:“其他事我不了解。可是年近三十府中没有姬妾,万一他不好女色,小公主岂非活活受罪。” 青莲太医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阿鸢又调皮:“我话说得有些太早。听闻西林王府已经开始筹备婚礼,到时咱们去贺贺。我还想见见北凉的公主长什么模样呢。” 似乎青莲在身边,阿鸢就活泼些。 楼氏道:“你也曾侍奉在北凉王妃身边,应该见过公主才是呀。” 阿鸢神情有些戚戚:“王妃是月离和亲过来的,所以也不受重视。生下两个女儿后,王爷以无所出之条,把王妃赶到平顶山的玉真观中自悔过错。王妃的两个女儿,就被宫中接去养着,想来大抵就是为了和亲。唉,所以我才可怜公主。” 楼氏也愤懑不平:“贵为王室,德行上如此败坏,真是气人!” 阿鸢扶着楼氏的胳膊,道:“王妃美貌,想来公主也一定有天人之姿。说不准,西林王一见钟情,从此过上幸福日子,倒离开了那阴冷王宫才好呢。而且西林王有钱,一定会给公主最盛大的婚礼。”她双眼炯炯,好似已经看到了未来的美满生活。 褚青莲低头宠溺似的笑了笑。可楼氏心里却七上八下。 西林王生于春,因而每年立春开始,王府就开始大肆庆祝,直到春分结束。那一个多月,城中布匹店、膳食店等林林总总的商铺,基本上都不做小单,只为王府服务。今年一听王爷要大婚,那些商铺早早就开始备货,想着为王府好好服务一遭。 没想到,王府大婚,却什么都没办,甚至连红布都没买,只在外面用红纸扎了几朵花,写了几个喜字罢了。 西林王府娶亲的排场与西林王平日性情格调大相径庭。阿鸢想去参加西林王府婚事的愿望落了空。 第58章 天机之毒11 西林王寒酸的大婚在定西郡也算是一桩奇事。 问起来,王府管家说,宫中钱没给够,只够这些。 宫中大批的钱,都用来赈灾控瘟,哪有多余的钱给王府?——官场的人听说这话,个个都指责王爷不懂事,专去打宫中的脸。 也有人说,北凉本是小国,或许这也是西林王轻视王妃的一种做法。 王府娶亲的动作不大,且一日就闹完。这让定西郡一段时间以内商业萎靡,听说几个布料铺子不得不将多余的布料捐赠给军营做棉被。一时间军队的棉被里子都是绸缎制成,晾晒起来真是一景。其余商铺自也不必说。 自然,王府毕竟是王府,规矩还是在的。王妃入府便主内事,一应皇家规矩都由王妃操持,府中上下并无敢僭越者。据此来看,西林王对王妃还是十分尊重的。 只是也有很多人说,王爷从成婚当日起,就没回府过。又或许他只是易容之后藏在哪里,反正谁知道呢,他总是那样神秘。 王妃是少小离家就养在皇宫专门用作和亲的漂亮玩偶。她深知自己的命运,所以不论在哪里,她都能安之如饴。 哪里都不是家,所以哪里也可以称作家。 王妃入府三个月后,正是十六岁生日。定西郡的商家吃了上次结婚的亏,便不肯再贸然进货。谁知王府忽然又传出消息来,不仅办,还要大办。按照亲王王妃的规格,寿礼要办三天,所有定西郡的命妇内眷,都必须前来祝贺。 定西郡的商家不得不连夜去周围州府进货,夜路的火把照亮了山道。 西林王自然还和从前似的不见客,即便有官员亲自来拜,也只有王妃垂帘,谢过诸位同僚。 这个十六岁的姑娘,是定西郡最尊贵的女人。 来者无人能看出她的喜怒,只传闻她大气得体,全然不是十几岁该有的性格。 内妇来拜,王妃有见的,也有不见的。大多,她是按照官位品阶去见,少数,她觉得有趣才见。 楼氏未晚,原名兰雪姬。其姐兰月娥,早年和亲北凉为王妃。当听阿鸢说,来和亲的两位公主是一对姐妹,她马上也联想到也许来的是自己的外甥女。 恰恰,西林王妃鱼映予,在深宫也听闻月离王后逃走的传言。 故此,当楼氏陪着病重的曹家大姐来拜见王妃的时候,两个人立即就认出了对方。 好巧不巧,好似命运牵引,她们相聚在这小小的定西郡。 思绪回到眼前,握着于筝的玉佩,未晚已经走到了西林大院的门前。那时候丑时才过。打更的棒子咣咣响了几声,西林大院的门就响了几声。下人通报后,是褚青莲亲自跑出来迎接。 在反复弯曲的通道里,黑暗中楼氏先开口向褚青莲道:“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只是你父亲清瘦些。” 褚青莲微微一笑:“其实我长得像我母亲。” 楼氏只是略点头,并未再做评价。半晌,又问:“阿鸢...不,于筝的玉佩是我亲手赠予她。不曾想,居然辗转到了你手里。看玉佩的保养程度...你很大度。” 褚逢春笑道:“有一段时间,父亲很想烧掉于筝的东西,札记、随笔、医书、玉佩等等一切,可是最终他心软了。我父亲死后,我把他的那些东西都束之高阁。没曾想,这玉佩从架子上掉了出来。缘分使然,它算有些灵性。” 楼氏笑道:“这玉佩的原料是冷凝脂。你应该知道,这一块的分量,堪比百两黄金,烧了多可惜。” “哈。”褚逢春嗤笑一声,“你说这一块玉佩就是百两黄金,可知这西林大院有一座床那么大的冷凝脂。你见过吧?——王妃睡着的那张。” 楼氏没有接话。 二人说着话儿,脚底下一直没停。昏黄的一盏小灯笼打在褚逢春的手上,稳稳当当照着楼氏前进的脚步。及至内院,虽已是初冬,但李嘉世仍旧开门秉烛迎接。 楼氏迈进门去,见客厅中悬着一个铜炉,下升腾着微微的火苗。卧着的两只蒲团中间,一张小几雕花繁复,精致无双。上放着两杯清茶,还缓缓冒着热气。 也许他们一直在等她来,而且笃定她会来。 “王爷。”楼氏站着喊了一句。 “贵人请坐。”李嘉世客气。 “不敢称贵人。”故人远去之痛,儿子多病之恼,个人罪孽之深,让她疲惫极了。她懒得再和相关的人撕扯,只想这一切尽快过去。 李嘉世笑道:“按旧例,我得尊称您一声阴西侯夫人。可是我想,你必定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或者,您更喜欢自己的名字——雪姬。”又请,“雪姬夫人,请坐。” 楼氏坐在蒲团上,面对着李嘉世,面对着他背后的佛祖。 “还我红烟吧,那个孩子,不能停止红烟喂养。”楼氏垂着眼直抒来意。 “不急。”褚逢春做了陪客,在一旁烧茶,“红烟入药,要阴干后研磨。您不至于到药尽了才去采药。” 楼氏呼出一口气:“你们要做什么?我不过是亡国之后的一个普通人,不值得你们花心思在我身上。” 李嘉世喝过一口茶,道:“是啊,月离国已灭,您的王室身份无从印证。阴西侯已死,这世上能认出您的人也不存在了。带着一双儿女,和意中人一同归隐山林,这是您最大的愿望吧。” “呵。”楼氏放下玉佩,苦笑了一声,“我的愿望不过分,你应该成全我。听说你是少有的贤王。” 李嘉世道:“说成全,我没有资格。听说您常去拈花寺拜佛,是个虔诚的信徒。当着佛前,有一人必得见您。” 说罢,孟明山掀开一旁的卧榻,露出几乎是死人一般的李卿明来。 “这是...这是谁?”楼氏被吓了一跳。 和自念一般大的孩子躺在榻上,连呼吸都似乎没有。她很快联想到西林王妃临终前的模样,瞬间就失了态,差些没绷住自己笔直的脊背。 李嘉世道:“若非人命关天,绝不敢惊动夫人。不瞒您说,这是我的三弟,不日前,他中了天机之毒。现在,因为没有解药,他命不久矣。” 楼氏听过,脸上颜色不变,手却微微颤抖着。 褚逢春添上热水,又补上一句:“为了缓解他的痛苦,现在他奇经八脉被封住,如假死一般。或许他这样的假死,有一天会变成真死。 楼氏默默看着他。 褚逢春的铜壶又轻轻放回在火架上,他瞧着卿明,又转过来对着楼氏一笑: “就和王妃一样。” 第59章 天机之毒12 楼氏听到他们明说王妃,心理防线瞬间就崩溃。两行眼泪奔涌而出,证明她并非是个冷酷之人。她瞧着褚逢春,道:“你们能查到这里,或许褚青莲帮了很大忙。那你们也许就知道,方子已经被我和青莲太医毁了,世间再无天机的解药。” “不!夫人!”褚逢春盯着楼氏道,“我知道解药已经被毁了。我大概还猜出,即便有方子,或许那解药也配不出来。我请您来,是要知道天机到底是什么。以及,为什么多年后,这种毒物又重现人间。” 楼氏萎靡不振:“王爷,没用的。何况你知道了,对我没好处。” 李嘉世从袖子里又款款展开一副楼珩的画像,问道:“夫人不肯说,自然有不肯说的道理。但我想,大概和孩子有关吧?” 楼氏有些急:“阿珩?你们...和阿珩有什么关系?” 李嘉世与褚逢春对视一眼,问道:“他真叫楼珩?” 楼氏似乎并不知道阿珩私下在做什么,疑惑如乌云一样压在她的眉头:“你们在说什么?——阿珩怎么了?” 李嘉世道:“楼珩是孟远川的近卫,隶属于猛虎营白虎卫。现在他每日侍候在孟远川身边,我与褚太医回回可见。怎么这事,您竟然不知情?” 楼氏瘫坐下来,喃喃道:“不可能啊,她怎么可能去孟远川那里。” “她的一身武艺,不是传自您吗?”李嘉世问。 “武艺?什么武艺?”楼氏迷茫,“她有什么武艺?” 李嘉世道:“楼珩的天赋,是能与我仙灵将军一战,百招内不落下风的程度。她能进入白虎卫,也证明了武艺了得——可您似乎并不知情。” 楼氏更加迷惑,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漂浮,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迷茫神色浮在她的脸颊上,表明她确实对此事不知情,且一点都不知情。 楼氏喃喃道:“今年五月,阿珩在家关不住,留下字条说要去外面闯荡江湖。且她一直有书信来,我又因另一个孩子重病牵扯而不得空去找她。——她怎么会去了孟远川那里呢?不可能啊,她并不认识孟远川。” 褚逢春立马总结了一句:“现在,有两个问题放在眼前。其一,楼珩的武艺是谁暗中教她的,要知道仙灵将军是六岁就启蒙,日日练功不放松,才有今日之功力。就算楼珩天赋异禀,没有三年绝不成——这个人很可能计划了很久。其二,据我所知,白虎卫选人条件很苛刻。楼珩这样的孩子,五月入伍,九月就被孟远川选进自己最亲近的白虎卫,若无人推荐使力,是绝不可能的。” 嘉世跟上一句:“若是此人教唆楼珩去刺杀孟远川,那...” “又是学武,又是送进白虎卫。有这个动机的人,必然那个恨毒了孟远川的人。” “这世间恨毒了孟远川的人,是谁。” 随着褚逢春和李嘉世的对话,楼氏的记忆也一点点被翻开:女儿能精准躲开她从背后伸出去的手,女儿越来越强健的身体,女儿从不叫苦几年如一日去卖炊饼... 原来,她竟是被人骗了! 想到这里,楼氏如雷击一般,喃喃说:“西林王!是他!” 褚逢春袖着手道:“夫人若还不将天机的秘密说出来,只怕无论是我们还是楼珩,都会更危险。” 楼氏的脸忽然酸楚起来,不得已皱成一朵清晨的鸢尾花一般,泪水涟涟。大家的思绪也就跟着她的泪水和回忆,来到了月离的历史中。 南楚历,天丰十一年,月离国主白钦即位。 白钦少年即位,王权没落,国政大事由四位议政大臣决策,他毫无威信可言。甚至连自己的王后人选,他都做不了主。众位议政大臣决议,将已故护国将军的女儿兰氏雪姬推上了王后之位。 雪姬本是月离国唯一的女将军,她无意于后位。但父亲去世后,兵权被回收,无人再给她做主。王命既下,她不得不接受这个结局,夫妻之间也并无多少情分。 白钦还是孩子时,就好些奇门异术,成了国主之后,更耗费举国之财去做那些事情。成为国主一年以后,白钦炼成了一种噬心之毒,名唤“天机”。 天机无色无味,如发丝一般轻盈,如雪花一般剔透,人一旦服下,百虫噬心,肺腑如烧。人死之后,宛如厥症,无从查起。 聪明的白钦对天机的控制炉火纯青,他算准了天机发作的时间,也研制出了缓解的解药。他把这种毒物逐步控制满朝文武,很快回收了中央权利,即便知道他们不是真的臣服于自己。可也正是因为天机,朝堂人心涣散,政务荒废,民生艰难无人管理。 他空有壮志,却无力推动国家机器运转。很快,国家也在齐国的攻击下陷入了困境。 天丰十三年,内忧外患之下,白钦绝望悬梁自尽于王宫中。那些毒药,也就随着他的生命而付之一炬。 不久后,他的双生弟弟白钊即位,也就是后来齐国历史上的阴西侯。白钊即位之后,深知国家已无抵抗之力。举国投降齐国以换民生安稳,是他作为国主唯一能做的事情。于是,他将自己的弟弟白铂送去齐国为质,并向齐国递上投降书。同时,依然诏令原王后雪姬为自己的王后。 这一年,既是幸运一年,也是不幸之年。 幸运的是,南楚的国君和齐国的国君相继去世,局势稍微缓和。且齐国三子夺嫡异常惨烈,故而没空处理月离。月离虽递交了降书,但齐国迟迟没有来收服,所以月离虽灭,但依然可以自治。 不幸的是,齐国中央不来管理月离,月离就如同长在路边的野果,谁都要来摘一颗。齐国、南楚、甚至于北凉的兵马,动不动就来勒索。 白钊苦于折磨。 南楚明和三年,齐国终于腾出手来料理月离。白钊受封阴西侯,月离也就从一个王国变成了一个地区。这期间,白钊屡次受到齐国侮辱。钻了牛角尖的他在次年开春亲自策划实施了瘟灾:用白钦留下来的部分毒物,在齐国、北凉分别投放了瘟种。 这直接导致不久后的齐国、北凉,以至于后面的南楚遭受了长达两年的瘟疫灾害。 月离国民较少,瘟疫蔓延并不严重。其他三国人口密集处,民众苦不堪言。人得瘟疫,每一口气,都宛如吸入了极细密的钢针,就算吃过了解药,脏器也或多或少受损。 王后雪姬探明真相,与白钊大吵一架,起了嫌隙。尽管王后配制了解药亲自去照料受难的民众,也难以解开她心中的愧疚。不久后,王后在兰氏余族的帮助下,在国主远赴齐国庆贺齐帝生辰时,从月离逃出。 王后一路逃到了北凉,又自北凉穿过,逃到了人烟稀少的南楚西部蓝忘山中。 那时,王后发现自己已怀孕。 没过几天,月离遭遇了地动,皇城塌陷。没几天,史上最大的黑风暴将月离整个国家掩埋,从此月离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那时,阴西侯白钊还没有来得及回到月离,因而躲过了这场灾难。 第60章 天机之毒13 天不仁慈,亡月离,却不亡始作俑者。 没有了国家做后盾,如丧家之犬的白钊在北齐苟且偷生。他散播出月离拥有巨额宝藏的言论,只是为了让北齐留下他的性命。 过了不久,白钊忽然献出了一条可以吞并北凉、重创南楚的毒计:毒害南楚大将孟远川。他信誓旦旦,分析说只要孟远川倒下,西北立乱——他们知道,孟远川既是南楚的顶梁柱,也是南楚的眼中钉。 于是,他们买通奸细,将孟远川毒倒。 他们用的毒,就是天机。 那时,“青紫齐光”中的褚青莲因为治疗瘟疫,恰巧就在孟远川身边。通过治疗西北的瘟疫,他对天机之毒的草本组成部分很有了解。他敏锐察觉到,天机之毒恐怕和瘟疫来源是一体的。故而,他很快研制出“清虚方”来对抗天机之毒。只是,草本毒性可解,噬心蛊虫已入髓。 孟远川病倒的事情很快传遍整个西北,大家都以为西北要变天。 埋藏于地下的毒虫蠢蠢欲动,围绕在西北周围的猛兽虎视眈眈。 可谁料想,不日,孟远川恢复了健康。 孟远川怎么恢复健康的,且先不论。可阴西侯知道,知道天机之毒如何解的人,只有白钦的枕边人——月离的王后兰雪姬。阴西侯马上派人来找寻王后的下落,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王后惊惧之下,逃离了将军府,从此不敢浮出水面。 齐国大概也知道,有“青紫齐光”坐镇,又有王后娘娘的方子在,大约这天机之毒就无用了。 自然,阴西侯的阴谋也就被放弃了。 李嘉世听到这里,缓缓叹说:“这就是你为什么在十年后敢出来的原因,因为阴西侯已在齐国去世。”这与他们之前的猜测是一样的——她生育前,没被人认出来,生育后,她暴露了,不得不跑。 褚逢春又问:“我们知道了天机的始作俑者,可它的后继者是谁?解药又是怎样呢?” 楼氏凄惨一笑:“这就要提到白钊那早年为质子的弟弟白铂。” 白铂在齐国宫廷事变时趁乱逃跑,潜伏在北凉的平顶山上。 掩护白铂逃跑的,是他的爱人,早年和亲齐国的表姐东丽郡主。为了掩护白铂逃跑,东丽郡主甚至放火烧了宫殿,伪造白铂与她殉情的假象。 质子偷情,甚至是与皇室之人偷情,乃是奇耻大辱。事后,白钊甚至被齐国的使者当着国民的面,在皇城上鞭打了一顿。使者斥责他居心不轨,居然送来这样一个大胆的质子。 好在,无论如何,齐国相信了白铂死于大火之中的事实。 逃亡北凉的白铂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早年和亲北凉的月娥姑姑。那时,月娥姑姑是个不受宠王妃,居住在山上的玉真观中。那里人迹罕至,是很好的藏身之所。白铂化妆成一个仆役,伺候在王妃周围,以行便宜之事。 白铂和他的双生哥哥一样,喜欢炼丹熬药。在月离,哥哥白钦制药时,他就在旁边帮忙。他的天分很高,所以白钦信任他。 在齐国为质的时候,他住在东郊的王府别院中,紧邻一座佛寺。寺庙也行医,他偶尔逛到那里,借着为皇帝祈福的由头,总喜欢闻着药香静坐打盹,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安稳时光。 后来,老和尚见他天分高,还教授一些医理给他,以解他郁郁之症。聪颖如他,一年不到就精通人体经脉运行、药理君臣佐使之道,这也是他能趁乱逃出的一个重要技能。 在玉真观里,他琢磨了两年,终于重新掌握了天机之毒。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国主白钦虽然将天机之毒毁了,但阴西侯白钊却能向齐国献上天机之毒计的原因。 他的弟弟,给他供货。 明和四年,白钊投放了瘟种之后,瘟疫在北凉蔓延很严重。北凉国力日渐衰退,不得已只能向邻近的南楚寻借医疗资源,为此,月娥的女儿们只得被迫和亲。 白铂阴毒,听闻两位公主要和亲,他以月娥姑姑的性命要挟,命两位公主分别给自己的丈夫下毒,企图通过这种手段,来控制南楚朝廷。 他胸无大局而又手段下作,两位公主抵死不肯。 于是他得了失心疯一般,给两位公主也下了天机之毒,给足了一年的解药来让她们考虑。 两位公主同时拥有月离血脉,自身拥有部分解毒的效果。故而两位公主并没有立即发作,带着有限的解药嫁了出去。 大公主鱼镜君远赴金都为妃,北凉国灭后,再没听到她的消息。 小公主鱼映予就嫁给了西林王成为王妃。 此时,南楚瘟疫虽然得到有效控制,但人口损耗却没有减少。为了救治天下百姓,楼氏向褚青莲合盘托出自己的身世,并凭借记忆写出了毒物的大致配方。 褚青莲很快以一物克一物的方法止住了部分人的病情。可配方中有一味红烟,需要人骨养育,很是难得。这时候,是西林王妃站了出来。她说服西林王关闭拈花寺,以人骨培育红烟,这才大面积治好了瘟疫。 终于,明和五年的夏天,南楚宣告瘟疫结束。 就在此时,白钦献给齐国的阴谋毒计得以实施,孟远川中了天机之毒,发作时痛苦难忍,亲近之人也不可近身。 王妃得知此事,察觉到孟远川也许是中了天机之毒。于是她将自己有限的解药拿出来,通过雪姬转交给褚青莲,这才让褚青莲在极短的时间内,配制出了清虚方,保存了孟远川的实力。 甚至连南楚太后的性命,都因清虚方得到挽救。 可西林王妃并不知道天机之毒怎样彻底解开。没有解药,她很快毒发,恰恰此时她已经验出了身孕。褚青莲的清虚方延续着她的生命,却也损耗着她的身体。她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不得已之下,她向自己的姨妈兰雪姬吐露了白铂的下落。 兰氏本就是月离的女将军,于是救女心切的她突破濒临崩溃的北凉防线,活捉了白铂。 雪姬和白铂进行了一夜彻夜长谈,一直谈到黎明初曦。没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谈了什么,只是出来后,雪姬下定决心要交出解药。 这份解药,治好了孟远川。 西林王妃愈加病重。不知实情的西林王爱妻心切,因此他少见地露出了真面目来求褚青莲。因为他听闻,有着同样症状的孟远川,在褚青莲的治疗下已完全痊愈——他认为王妃应该是得了比较重的瘟疫罢了。 褚青莲与他对面而坐,那时正在啃一个梨来充午餐。治好孟远川后,他发誓斋戒三年。听罢西林王的诉求,褚青莲的梨子也正好吃完——也许他早已知道西林王的来意。他叹息道:“方子已经毁了,因这世间再无那种药材。对不住了,我救不了她。” 说罢,他闭了眼,仿佛等着眼前人给他一刀。 西林王说:“你只管把方子给我,有没有药,我自己去找。” 褚青莲闭着眼睛道:“无可奉告。”说毕,自己也泪流不止。 终究西林王走了。 没多久后,西林王府报丧:西林王妃仙逝。 也许一生致力于研究毒物的白铂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精心研制出的天机之毒,最终的解药竟是自己。 这就不免要从月离的一种草药——红烟说起。 第61章 天机之毒14 在一片苍茫的白色沙漠王国中,能生出一朵红色的鲜花,那是很耀眼的力量。这样耀眼的花,也用颜色向外昭示她的锋利——它是有毒的。 白氏之所以能成为月离的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世代累积的资本,另一方面,因他们不惧荭烟的毒性,能以荭烟入食安然无恙,而被国民奉为月神的使者。 久而久之,红烟就成为王室专用的花草,成为了王室的代名词。 白钦兄弟研制天机,来自于一个偶然的事件。因他们春猎时发现了一只野羊。这羊儿长着三只角,死后在其胸腔内跑出了一种透明的虫子。虫子耐热而顽强,且可以穿透牲畜皮肤而毫无痛感。但这种东西害怕红烟,所以它们不敢靠近白钦兄弟一步。 后来,白钦发现这种虫子喜欢钻入牲畜五脏,因而取名为五脏虫。 五脏虫感染人后,无法驱除,只能用红烟入药去驱赶。可红烟的毒性太强,很多人还没有把虫子祛除,自身先毒死了。 也就是说,五脏虫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虫蛊。 白钦改进了解药的药方,让红烟在君臣佐使作用下,发挥药力令蛊虫沉睡而不至毒伤五脏。蛊虫受月亮影响较大,每到月圆时就会苏醒——故而解药需一月一服用。 白钦想,这是天赐我的控制工具!于是他率先用自己身边的侍从做了实验并取得了预想的成功结果。 解药的配方,红烟与玉矿是必不可少的。荭烟不耐热,果子阴干后,必须用冰玉矿做成的钵子研磨,否则就会坏了药性。且玉矿自有一种安眠特性,能使红烟的毒性缓慢发挥。 白钦倒是研究过根治天机的办法。 若要根治,就需要在满月其苏醒之时时,用荭烟将它毒死。可是,荭烟剧毒,人体无法排出毒性,故而需要白氏的血去缓解毒性。白钦为此不惜做过了很多的人体试验,许多潦倒的白氏宗亲,就这样无辜被他害死。 而排毒需要用的血量,最少是以一换一。换言之,白钦制造出了一个非白氏不能解开的毒药。 现下,这是楼氏所知道的唯一一种救命的方法。 她与夫弟白铂交谈,抱着巨大的希望,期待白铂重造天机之毒时,有另外的解药配方。可白铂一口咬定天机没有解药,要所有中毒的人都为他的家国、爱人陪葬——他这一句没有解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雪姬认定白铂不知悔改的决定,故而决定杀了白铂。 但是白铂的命,只能换一个人的性命。 是救孟远川,还是救王妃,这是个难题。 王妃身上有月离的血脉,即便发病,症状也远不如孟远川重。那时候孟远川已进入昏迷状态,清醒的王妃知道了这个解毒的方法后,抵死不肯以命换命。 褚青莲听罢雪姬的救命之法,也不愿意为他们制药换命。在褚青莲来看,白铂再阴毒,他也是一条人命。 这时候,齐国大军自震番向南而下,铺天盖地玄旗招招。南楚前锋军队一战溃散,逃脱至定西,而宫中尚不知道孟远川重病的事情。 此时要保住西北,就得保住孟远川的命。 大军压境,孟远川再不醒来,南楚西北将遭血洗。几经折磨之下,雪姬亲手喂白铂吃下了麻沸散。于是褚青莲那双圣手,就沾上了他一生不可洗掉的血。 三日内,白铂的血被放了三次,血尽人亡。三日内,褚青莲没有闭眼一刻,从一个医者,变成了一个刽子手。 也就是这三日,昏迷中的孟远川,在没有任何记忆的情况下,莫名其妙活了过来。 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月离血脉可以拯救王妃吗?——没有了。即便是雪姬的两个孩子,也没有救王妃的能力,除非他们一夜长大。 不知那时候西林王在忙什么——王妃陷入昏迷,他才后知后觉,悔恨自己没有细细陪伴过王妃,否则他应该更早知道王妃生病的事情。清虚方已无力压制蛊虫,王妃的生命如风中之烛。听闻冰玉矿有延缓病情的作用,他不惜扣押了北凉的贡品。也因此,王妃后来几乎都生活在这座玉做的床上,直到香消玉殒。 王妃去世后,褚青莲就回到了金都去,始终不肯再行医,哪怕宫中传唤,他也称病不见。直到最后抱憾离世,他也没能原谅自己。 雪姬的声音宛如空谷幽鸣,一段离奇而神秘的故事揭开了天机的秘密。 褚逢春忽然理解了父亲为什么回京后再不肯行医的原因,他困在了自己的职业操守中。——救孟远川一条命,等于放弃了王妃两条命。 更何况,这残忍的医治过程中,他等于直接参与了谋杀。 “真奇怪。”李嘉世好像想到了什么,问褚逢春,“既然孟元帅已经被治好了,为什么他又苦苦去探寻这歌谣的奥秘呢。你也说过,他求郭紫,可郭紫一向也不肯帮他。” 褚逢春摇头:“情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糟糕。前儿我去求郭世伯,我进去时,世伯正在熬药。药方我虽不见,可我早辨明了很多药材。我敢肯定,郭世伯的药是以清虚方为基础的。所以,我紧着问了孟远川的身体情况,他顾左右而言他,实际上说明孟元帅的身体或许比我们所看到的还要严重。郭世伯虽然尽力吊着他的气,可是您只看他日常,动辄几个卫士搀扶,就知他承受着入髓之痛。” “那不是膝盖的问题么?”李嘉世道,“此事他说过,腿伤因寒气而加剧,但并无大要紧。” 褚逢春道:“我原本也以为是膝盖的问题。可若是膝盖的问题,他绝无可能陪您逛遍整个元帅府——他是利用腿疾来掩饰什么。” “不可能。”李嘉世连连摇头,“若他自知大限,必定早上奏章言明病情,以求后安。况且郭紫名义上也还是隶属于太医院,他会如实报告孟远川病情的。” “哈。”褚逢春拍一拍手,无奈道,“孟远川第一次中了天机之毒命在旦夕的时候上书了么?褚青莲那时候也是太医,褚青莲上书了吗?譬如昨日,譬如今日,那简直就是历史重演!” 话刚说完,大厅一下静下来,屋外丝丝秋风扫过枯叶的声音,和屋内人的心跳同样吵人。假如孟远川并非是腿疾,而是又中了毒,那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郭紫的态度那样暧昧,为什么他最近着急要解开这歌谣。 中毒的不只有他一个人,还有躺在这里的李卿明。 大家都知道,褚逢春说到了要点:譬如昨日,譬如今日——有人想要历史重演,看看当年的二选一的事情是如何发生了后续。 此刻天已微微发白,楼氏瘫软在蒲团上,毫无力气。 第62章 天机之毒15 李嘉世点出了一个重点:“孟远川和西林王在西北这么多年,他们想必也查到不少,为什么偏偏要我们历史重演?” 楼氏缓缓道:“他们查不到什么。” “为什么?” 楼氏叹气,微弱如花蕊绽放:“孟远川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幸感染了瘟疫。他去到褚青莲在西北的旧居时,很快陷入了昏迷。他最后的记忆,就留存在他见到褚青莲的那一刻,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西林王妃又常有心疾,掩过了中毒的真相,所以西林王从未怀疑王妃是中毒。他匆匆扣下玉床的时候,我已因生育而远离此事。高高在上的西林王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嘉世点点头:“所以,孟远川糊里糊涂醒了过来,一直在追问褚青莲那五日发生了什么。褚青莲只得留下那歌谣,任他自己去参透。可西林王无端丧了一个王妃,只记住了褚青莲不肯施救。” 楼氏点头:“西林王若从王妃身上下手去查,那必然查不出什么。前面我们说过,感染瘟疫和天机中毒的症状很相似。所以那时候知晓天机始末的人,唯有我、青莲太医和幕后凶手阴西侯。” 褚逢春跟着说:“若是我父亲糊弄一下西林王,也许西林王也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可他偏偏说出了‘药材没了,药方毁了’这样的话,导致西林王听出了破绽。” 雪姬轻轻一笑,宛若佛前供奉的莲花灿烂,越是灿烂,越是苦涩。她握着玉佩道:“是啊,西林王很快察觉到王妃之死不寻常,他找不到凶手,又不知我的存在,只得去逼褚青莲。那时候,他的手段也很简单,就是让褚青莲也尝一尝丧妻之痛。” “你是说...于筝?”褚逢春仿佛想到了什么。 雪姬泣泪道:“李符不会让于筝死得那么干脆,他要折磨她,直到褚青莲和自己一样尝到失去妻子的痛苦。所以他很快将于家的事情捅到了刑部。按律,于筝是罪犯之女,永生为奴,怎可攀附三品高官,逼死主母?数罪齐发,于筝被押解上京,后来就死在了牢里。” 讲到这里,雪姬将玉佩还给褚逢春:“于筝很愧对你和你的母亲,每每提及,她总说,若有一天见到你和你的母亲,一定磕头赔罪。只是她再无那样的机会,只好由我转达给你。于筝在救助瘟疫过程中也立下了大功劳,希望你可以原谅她的私心。” 褚逢春接过玉佩,心中或许多了一丝惋惜,但他没接话。 雪姬道:“我潜藏于市井多年,不知李符查到了多少。也许经过这十年,他终于查到了我。也许,他想让我也为他的妻儿付出代价,所以利用了阿珩。你们的到来,加速了他复仇的进程,早晚这一天是要来的。” 李嘉世感到背后一阵凉意。 从九月初二的那张图画开始,直到卿明中毒。西林王一步步引诱着他们重现当年之事,彻查王妃死亡之迷。 他放弃了荣华富贵和满身名禄飘然而去,隐于市井十年之久。这十年,他仿佛不在,却又好像无处不在。 以他的本事,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要了这里所有人的命。只是他好像沉醉在这折磨人的游戏中,叫所有人都不得安生——这倒是符合他那乖僻的性格。 楼氏将这段隐秘的故事讲完,走过去抚了抚李卿明的脸,哀哀道:“一切都是由月离而起,总得有人负责。若这孩子死了,我安顿好我的儿女,赔他一条命就是。王爷,还请你不要试图伤害阿珩,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又对沉默的褚逢春伸出手来:“红烟还我吧。这一批红烟,已经是最后一批。南楚的土壤不适合培育红烟,种子栽十粒只出一粒。家里孩子少不得这药,我只求让我可以好好陪伴他余下的日子。” 褚逢春少见得有些郑重,他并不去取红烟,只是坐直了身子问:“夫人信我吗?” 楼氏的手垂了下来:“从见你第一面,我就说过,你和你父亲很像。你们都有种让人心安的医者气质。只是,褚青莲在西北这么多年,都没能破了天机,你才来不久——” 褚逢春又变得没正形起来,说出来的话句句扎刀子:“你不信我,孩子吃完这批药,半年或一年也就死了。你信我,这批红烟留给我,最坏的结果是孩子两个月或三个月就死。反正孩子要死,你怎么不赌一把呢。” “啧。”李嘉世觉得褚逢春说得有些过分,不免用眼神暗示他。 褚逢春又劝说楼氏:“我比我父亲可不一样,我没他那么多情。生死于我,只是生死。那时候,他临危受命,很多情况都是首发,没有经验。如今我不仅知道了他的治疗方法,且身边躺着这么多的实验体,成功率少说也要高一半多。” “哈。”楼氏听了,为褚逢春的自信而苦笑:“白钦兄弟是治毒者,他们都没法子。郭紫在孟远川身边,也没有法子。” 褚逢春摆摆手:“没有法子,该死就死。难道要为了未来的死,放弃现在的希望吗?” 楼氏无言以对,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晨曦微露的寒凉之气都充盈在自己的胸膛里,稍刮着肺腑有一丝疼痛——是那种如行尸走肉般活着忽然有了一些生机的疼痛感。 她吐出这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好吧。褚太医,愿我能看到成功的那日。”虽然笑着,眼中一滴清泪却流出来,在朝阳初晖中闪烁着复杂的微光。说毕,她缓缓消失在清晨的浓雾中。 这厢福安将军府内,日头才起,云自成早已洗漱完毕。今日他休沐在家,预备整理这几年来的书册。一个黑影轻巧探入进来,自成有所发觉,但他并不紧张。转过身来,一支箭抵在他的脖子上。 眼前之人,素装轻衣仍不能掩其不俗气质,只是一双眼睛里,全是疲惫与哀伤。 自成开口笑了一句:“姨娘,别来无恙。” 楼氏的口气如冰:“阿珩去孟远川身边,想必是你的手笔。” 第63章 火烧将军府1 自成推脱不掉始作俑者这个罪名,他不该和阿珩说那么多。在楼氏这里,他其实自己先给自己定了一个诱拐的罪名。 从楼氏的角度来看,要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把阿珩送到孟远川身边,那他的亲传弟子云自成最是有这个机会。 况且,阿珩的书信来得非常规律,能从军中带出书信来马蹄巷,除了自成,实在难有他人。 这一切本是机缘巧合,可也太像一个阴谋。 自成沉默了,他也无法辨清楚到底是不是自己错了。 楼氏更加愤怒:“大少爷,我向来与您无怨仇。扪心自问,当初在府内,我侍奉夫人如主如母,待你们也是亲切有加。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把阿珩送到孟远川身边去。” 她的手因激动而略有些不稳,锋利的箭头擦伤了自成的脖子。自成动也不动,微微笑道:“阿珩继承了您的好底子,头一次来我院里,也和您一样,不打招呼,从天而降,就和那月里的玉兔忽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楼氏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暴露出十分的警惕之心。 “您离开将军府后,宝盛爷爷借着自己的人脉就查到了很多。只是父亲缄口不言,我便也当做不知道。”他语气平和,好似并无恶意。 楼氏问:“所以,你把我的身份都告诉了孟远川?” 自成瞧着那剑尖,把身子站得更直,那剑几乎就要刺入他的皮肤。他说:“没有。我待阿珩如亲生妹妹,不会希望她卷入什么纷争中去。元帅那里,我只是如实告知阿珩和我的关系。” 楼氏的双眼浮起一层雾。她的箭收回来。 她了解自成。可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已辨不清周遭善恶。看着自成,她唯有留下一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叫她回来。” 十月三日,楼珩轮值在猛虎营。 午间分发了餐食,楼珩听到两个人窃窃聊着孟远川的闲言碎语。其中一人道:“...近来偏重那些亲信,把咱们这些忠心数年的人,却都抛到脑后去。” “今年新开九思营选拔,我瞧着全是财权交易的孬种货色。他打败仗没了钱,不得把这些公子们举高高的。” “眼见他身体已经不行了,皇长子来,势必是看他的情况,踅摸着夺他的权。到时不知哪个来接他的班,咱们倒是要做好准备。” “皇长子来,他都病得无法起床迎接,更何况近来郭军医直接都住到元帅府去。我看,他没几天了。” “他若是把兵权悄摸交给了他侄儿孟兴,那这里不还是孟家军?我最怕是这样,孟家的人,个个都吃人——孟兴也没好到哪里去!” “我看未必。至今孟兴不过是个猛虎营的将军,算官衔,也就是个四品。孟兴的父亲有爵位,但孟兴至今也没有袭爵。侄儿这样受委屈,他也不计较。依我看,他也没真心待孟兴。” “他独掌大权一辈子,能把谁当自己人。” 讲到这里,楼珩倒也耳旁风一般地过了。她向来不为这些闲言碎语费心,也知这军营中人心复杂,势力交错,绝无可能是铁板一块。端着伙食,她正要走,那不知好歹地又接上了一句: “听说他近来从九思营只管挑那年轻的童子,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起了那娈童的癖好呢哈哈哈哈。” 二人低笑不止,却未见楼珩已站在眼前。 “哟,蓝护卫。”其中一人笑了一阵,才发觉楼珩望着他,他吓了一跳,只得问了一句。 楼珩放下伙食,似笑非笑问:“你们说什么,也说给我听。” 那两人虽听过楼珩,但也不把这黄毛小儿放在眼里,楞睁着眼睛,道:“我兄弟吃饭说话,也不碍着你什么事。”说罢,心虚便要走。 楼珩道:“二位,你们吃得太心急,脸上全是饭粒。” 二人拿手搓着脸,互相望了一眼,并没有饭粘在脸上。 楼珩还是那似笑非笑的语气:“你们看不见,还是我来替你们取掉吧。”一面说,一面劈手过去,甩了二人各自一个大耳光,二人脸颊瞬间歪斜,下巴脱臼口水不止,只管啊啊叫痛。 楼珩道:“这叫多嘴掌。其精髓就在于上下颚再也合不起来,倒是附和你们那乱嚼舌根的性格。自然,等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说够了的话,只要去孟将军那里领二十军棍,我还会再替你们打回来。” 二人恼羞成怒,撂翻了碗筷,各自拿过身旁一条板凳,就向楼珩袭来。楼珩侧身躲过,手中的食物撒了那两人满头满身。二人咿咿吖吖,都已说不得话了,还嘴里不干不净辱骂楼珩。 楼珩倒是不计较,轻轻一个滑步撤出战斗,潇洒去了。 这二人也是军中老人,自然有些不错的老朋友,一群人嚷着去孟兴那里,告楼珩的状:什么无故闹事,什么殴打军官,什么目无法纪——敞着下巴,流着口水,居然都说了那么多话。 孟兴处理营内事,军纪为先,严明果决。往常有互殴掐架、寻衅滋事的问题,先拖出去打个二十军棍再来回话。只是今日这两个军士跟着他时间不短,又借着年纪大,凑了这么多人来长势,孟兴倒不得不先断案子。 翻着一双典型的丹凤眼,孟兴如黑枣一般的脸盘子上少见地出现了烦躁。他看看楼珩,又看看那二人,先问楼珩:“他们所说,你可有辩驳?” “没有。”楼珩将自己近来学习的花枪立在地上,铮铮之声清脆。 孟兴又问:“你既说他们出言不逊,也总要有个不逊的说法。他们说什么?你学来我听。” 楼珩依然昂着头:“人岂能学狗吠。” 好家伙。孟兴心下笑了一声:这楼珩来了几日,连元帅的语气风格都学了出来。 那二人听了,咿咿呀呀又喊着,口水顺着嘴边流之不尽:“他是诬陷!是平白寻衅!” 孟兴白了他们一眼,道:“此事楼珩虽不作分辨,但你二人也不是没有前科。我叫楼珩在我大帐内抄营规二十遍,此事就算了结了吧。” 那二人犹叫道:“抄书算什么?我大半日不能讲话,吃了这样的苦!非要他楼珩也受这样的苦才算!” 孟兴见他二人不仅不退让,越发蹬鼻子上脸,早没了耐心:“我正为断你们这样的口水案子烦恼,不曾想你倒比我断案断得好。”又大喝一声,命外面士兵进来,吩咐道:“依照旧规,把楼珩和这二人都拖出去,各自先打二十杀威棍。二十打完了,还要喊冤的,才算真冤,才好说话!” 左右士兵二话不说,响亮答应,拖着三个人就要出去。 楼珩扔了枪,道:“不消你们押,我自己走得。”说毕,走到杖外,坦然趴下,等着吃棍。 那二人一听要吃杀威棍,慌地磕头:“孟将军!小的们着实委屈,近来冬寒病多,二十大棍下去,恐怕再不能为您效力了!” 另一人也叫道:“抄书好!抄书好!我们同意,就叫楼珩去抄书!”说毕,磕头不止。 孟兴霍然将袍子一洒,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呵斥道:“我向来念你们是旧部老将,又大我几岁,从不肯轻慢你们。你等可知我军中新兵,闹事者非吃二十杀威棍才可有在我这里讲话的资格。你等倚老卖老,又没有半分骨气,真是丢人!今日事,再有二次,我必不肯再饶恕你等。” 二人听了,连连答应。 孟兴又叫楼珩:“你——去把他们的下巴子给收拾好。今日不要出操,待这里抄书二十遍!” 楼珩哦了一声,走上前来,对那二人做了个揖,道:“先道个恼。” 还未等他二人反应,楼珩又是两个耳光,这次声音比上次清脆,直打得二人踉跄几步。下巴虽然恢复了正常,但脸上霎时间红肿起来。既已知打不过,又不占理,这二人哼了两声,对孟兴告了个退,忍气吞声走了。 第64章 火烧将军府2 是夜,楼珩握着一只笔,在那里照猫画虎地抄书。 她本不擅长笔墨,又天生是个好动的人,抄了没几遍,只把自己脸皮和衣裳,弄得到处都是墨。 大帐外,有一人掀开帘子,端着一盘炙羊腿,悄无声音走进来。 楼珩头也不回道:“小孟将军,我还没有抄完哩。” 那人笑道:“没抄完就算了。抄那些个,也没用处。” 回头一看,原来竟是孟远川。孟元帅放下盘子,拿着匕首割羊肉。羊肉一条条,细细切了放在银盘中。 楼珩问:“元帅,你不是在帅府休养吗?怎么跑到这大营中来?” 孟远川笑道:“当兵为将的,一日不来大营,浑身都不舒服。”他又唤楼珩,“来吃。听说你为抄书,晚饭没有吃。” 楼珩摇头道:“小孟将军教规矩,说不能和您同桌吃饭。” 孟远川哈哈一笑:“那我不和你同桌就是。你来吃,我站起来走走。”说毕,站起身来让出位置。没走两步,又抓起纸张来看楼珩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看完他评价道:“人算是个清秀人,字却虎得很。” 楼珩以匕首扎着羊肉,尽情吃了几口,放下匕首,再不肯吃。 孟远川道:“你就吃这一点?” 楼珩道:“吃多了,容易生横肉,不利于练功。” 孟远川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楼珩:“听说今日,你单是听人讲了我几句坏话,就上了脾气,动了拳脚。” 楼珩如实回答道:“您平日总说无谓为那些绯闻计较,可他们说得太下流,太不堪。” 孟远川又哈哈一笑:“那些流言蜚语,难道你不好奇,不想问问我吗?” 楼珩道:“没有什么可问的。我信您,是如山川不移的。” 孟远川微锁的眉心动了一下,也许他有些感动,但没人看得出来。他回过神来,笑道:“明日你休沐吧,想必你很久没回过家了。自成恰在这里,你兄妹两个一同回去,我也放心。” 阿珩笑了一声:“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保护您的卫士,自然也会保证自己的安全。” 次日清晨,自成果然来此接阿珩。 阿珩身着轻甲军服,身姿俊逸,早已不是数月前的狸猫状。经过孟兴毫不怜香惜玉的打磨锻炼后,阿珩已从莽撞的竹笋长成了挺拔的竹子。 自成走过去摸阿珩的头:“你又长高了。在这里长得好快。” 阿珩笑道:“不仅长得高,我也长很壮。现在要是让我再和你比试,我一定不会输。”兄妹俩想到初遇时的比试,不禁都笑了。 “我早输了。”自成笑着说了一句,回身两匹马就已被牵过来,也不知阿珩听没听到。 可是自成好像并不急着回家,他兄妹二人牵着马从营地出来,在坡地上走了一阵。阿珩问:“我们该上马,骑马更快。” 自成停住马儿,道:“天还早,不如我们走一走吧。” 阿珩听了,轻轻一笑,点点头。 二人并行在一起,却并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自成终于开口问阿珩:“阿珩,你知道月离吗?” 阿珩背着手,似乎没想到自成会问这个问题。她的嘴动了动,扯出一个淡然如风的笑:“知道。” 自成紧绷着,他知道阿珩不会向他说谎。听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他看透了阿珩的笑容,好比有一个很重的包袱压在胸口,千万思绪不知从何说起,只轻轻“呵”了一声。 她说知道,那她必然也已经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可她现在,恰恰就待在老虎的爪子旁边。一旦阿珩暴露,那么将军府藏匿齐国阴西侯之后的九族大罪,以及阿珩假名充兵的大罪,个个都逃不掉。 更何况,现在看来,阿珩当初入伍,并非只是想当兵那么简单。 自打上次战败后,元帅就将自成拒之于千里之外。自成接触不到元帅核心的秘密,无法探知元帅的心理。此刻阿珩待在元帅的周围不知目的,自成游离在元帅的门外胆战心惊。 他无法张嘴去向阿珩预警未来的危险,此刻他满心想着如何让阿珩远离这些复杂的纷争,所以他必须明白阿珩的立场。 “那你应该回家去。”自成憋了半日,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阿珩牵着马儿往前走几步,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转身盯着自成,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只能告诉你,我并非蹈于刀刃之上。” 自成愣住了。 现在的阿珩站在他眼前,似乎什么都没变,可是又好像什么都变了。短短四个月,她成长得好快,快到自成感觉从前她的那些天真、那些懵懂,都是假象。 或许不是假象,或许阿珩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不谙世事,或许从前有些事,她只是懒于表现出来。 又或许,她在利用他。 “大哥——”她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今日她用一种很轻柔的语气叫他,“我想用我的力量去改变周围的世界,去获得一个相对较好的结局。至少,不要连累你们。” 她的声音是随着风飘过来,好似一缕低沉的胡笳之音。她的语气很冷静,连带着眼神中都好似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深沉。 半晌,自成才像是通了经脉一般反应过来,他的语气变得急躁:“你知道什么是不是?!你参与进去了是不是!” 自成敏锐感觉到元帅在密谋些什么,但他久不在核心中,所以什么都猜不出来。可阿珩一直跟在元帅身边,也许她知道了——可是,她到底是要参与这个计划,还是破坏这个计划? 自成的疑虑太多,语气已显得有些疯狂:“你通过我了解九思营的事,然后又故意潜伏进军营,让我不得不将你的事情报告给孟元帅,并引起他的注意。有我做保,你才能安然侍奉在元帅周围!或许,或许你背后还有一个人,甚至一个组织?” “阿珩!阿珩!——你不是蹈于刀刃上,你完全踩在火药上!” 阿珩低头垂眼听着,却不发一言。 过了好一会,自成才平静下来,他向阿珩要一个真相:“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替西林王做事?” 阿珩道:“我是在为我自己做事。” 不否认其实也是一种肯定的答案。自成的脚下忽然滑了一下,他不知阿珩参与进去有多深,亦不知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唯有任自己滑倒,坐在坡上呆看遥远的云。 阿珩上了马,又随手将一颗草芽儿叼在嘴里。她依然云淡风轻,乍一看还是痴痴呆呆的。她幽幽道:“大哥,许久许久之前,我们初见时,我记得你曾说过,我们的命运早已拴在一起。现在,不管真相是什么,你都没有别的选择了——上马吧,我们回家去。” 第65章 火烧将军府3 兄妹一路沉默无言奔到定西郡,还未进城,远远好似看见升腾起烟火。朝着火光冲天的方向疾驰一阵,自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不好,那是将军府的方向!将军府失火了!” 等兄妹两个奔到大街上,将军府的大火已经蔓延半个府邸,后院浓烟滚滚,火光烧亮了半条街道。周围的百姓和官府中人也已经开始组织救火,但显然火势太大,单靠人力难以控制。 自成试图进入后院,寻找可能被困的人,可将军府后院用地紧凑,几十年来的木质建筑是绝好的燃料,火烧起来很快。火海中的将军府如同炼狱,热浪扑面而来,完全无法进去。 正说着,只见外面蓬头垢面来了几个丫头。自成认出来,喊道:“怎么失火的?老爷大小姐他们呢?” 小丫头吓得哆哆嗦嗦:“今早天还没有亮,忽然后院里就着起火来。我等齐心协力,依然没能扑灭。火是从四面八方烧起来,扑灭这里,那里又烧起来。管家老爷们叫我等小的都先躲出来。” 另一个婆子紧着说:“火是先从大小姐和二小姐那边的迎春阁里烧起来的。我等出来的时候,迎春阁已经烧了多半。” 又有一个在自如房里值守的丫头哭得声都哑了:“看见起火,我四处去叫人,回来的时候,迎春阁已经进不得人了!” 自成听了,还未来得及再问别的,旁边一道身影就冲了进去。 那是阿珩。 她知道自如是个好人,这三年来,她悉心照顾马蹄巷中的母子三人,堪称一个好大姐。她值得她去闯火海。 阿珩冲进火海,浓烟呛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火焰在阿珩周围肆虐,热浪一波接一波地袭来。穿过一道道火焰,阿珩来到迎春阁,小小的院子烧得七零八落,卧室房门已经被烧得变形,阿珩毫不犹豫一脚踢开,冲了进去。 屋内烟雾弥漫,视线模糊。阿珩低身躲避上方的烟雾,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两个蜷缩的身影,那是奶母抱着自凝。还有两个丫头,天不可怜,芳魂已逝,半截身子被砸在房梁下,头发都烧没了。 就在这时,自成也冲了进来。火焰四周宛若吞噬人的魔鬼,兄妹两个打湿了衣裳,迅速将昏迷中的自凝带出来——这是军营中教的东西,阿珩现在十分感谢军营。 来到了安全的空地上,自成快速检查自凝的情况,郎中也早等待在外面。幸运的是,自凝只是吸入了一些烟雾,火虽然烧化了外面的衣服,好在皮肉上也没有受损。郎中清洗了自凝的鼻腔,随着新鲜空气的进入,她渐渐苏醒过来。 只是奶母已在火中许久,郎中几次施救,她都毫无反应。过了一阵,郎中停了手:“这位妇人,没有回天的可能了。”旁边几个小丫头登时就哭起来。 自凝呛着喝了几口水,声音微弱:“大哥——大哥。”自成握着自凝的手,急着问:“自凝?自凝,你可清醒过来?你可还记得发生什么事?” 自凝小手抹着眼泪哭起来:“半夜时候,外面火烧起来,我和王妈并两个姐姐立即就呼救。只可惜房门已经烧毁,怎么都出不去。王妈就拿湿巾子裹着我,渐渐我就迷糊了。” “大姐呢?”自成连忙问。 自凝道:“大姐姐原是陪我睡,可是晚上有人来请,说外面找她有要紧事。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这时候,一直忙着救火的大管家云大能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他的脸上头上全是黑灰,眼红如枣,声如哑钟,可见是奋力抢救了一晚。他汇报道:“那起子贼人只是放火烧了后院。因是半夜放火,巡逻的人也都换防,到底没有抓到一点踪迹。迎春阁已经整个烧没了,渡夏馆和兰香园略受影响。现在,火势基本已经控制住了。才我清点了人数,只是自凝小姐房里人糟了灾,余者都跑出来了。” “老爷呢?”自成问。 大能道:“半夜忽然说有要紧事,武装出去的。老爷出去不久,子时的梆子才响——怎么,老爷不是去营里吗?” “大小姐呢?”自成又问。 “大小姐?”大能道,“大小姐更早些时候出去了,那时候天才刚黑不久。我问她要不要马车,她说只要个灯笼就行。” “一个人?” “带着黄妈妈。” 阿珩和自成对视一眼,立即想到,他们一定是去了马蹄巷!想到这里,阿珩立即起身:“你安顿这里,我去一趟马蹄巷。” 自成放心不下,一定要跟着阿珩。兄妹两个来到马蹄巷,只见春莹被绑在厨房里,尚还晕得迷迷糊糊。阿珩拍醒春莹,急问道:“春莹姐姐!春莹!” 春莹双眼迷糊了一阵,待看清眼前是自成和阿珩,哇啦一声哭了出来:“大少爷!阿珩小姐!我们遭了贼了!” 阿珩连忙给春莹松绑。春莹哭哭啼啼:“昨儿晚上,大小姐忽然来,和夫人在房中不知说了些什么话,逐渐就没了音儿。我烧好了水去看时,就被人打晕放倒在这里。” 阿珩的双拳紧握,思绪有些迷乱:“丫头们说,发现将军府烧起来时天还没有亮。可春莹说,大小姐和阿娘是说了一会儿话就不见了人影。这其中,至少隔了两个多时辰。” 自成也道:“大能说了,父亲是刚到子时带刀出门的。” 春莹听到“子时”两个字,仿佛又想到了什么,急急说道:“我也听见了子时的梆子响。那时候迷迷糊糊,听见梆子响,我看见他们抬走了黄妈妈。黄妈妈是穿着枳黄色的衣服,因此很扎眼。但我的头很痛,逐渐就睡过去再没醒来。” 自成不解:“长姐出门时天才黑不久,可算戌时,春莹至少在亥时就被人打晕。可他们为什么要在子时抬走黄妈妈?这不合理。” “除非——”阿珩冻凝如雪山的眉间死结略有开化,但她没有讲出后半句。 自成待要问她下一句,阿珩却抢先开口:“也许贼人是冲着阿娘来,自如姐姐是遭了无妄之灾——”说到这里,飞身上马,却不说要做什么。 自成急忙牵住缰绳,道:“若那帮贼人是冲你们来的,那你现在危险至极。我绝不让任你一人独行,要走,也是和我一起。” 阿珩的目光遥遥盯着远处:“大哥,相信我。” 第66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1 十月九日,李卿明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已黄昏。 窗外夕阳很盛,隔着明纸刺痛了卿明的眼睛,他问:“什么时候了?” 褚逢春扶着他,喂了一口提气的药,想了想,回答得很全面:“明和十九年十月九日酉时三刻。” 皇长子嘉世很快凑过来,问:“可还疼吗?” 卿明摇摇头,保持着谦卑:“并不,只是气虚。大哥,我很好。” 褚逢春赞叹道:“白氏兄弟若非走了下三滥毒虫的道路,也可算是个厉害医者。红烟在清虚方中的分量要把控得十分精准,才有解蛊的可能,足可见他们对药理参悟颇深。这药一月一服,按雪姬赠给我的红烟数量,三爷,您能活六个月。” “褚太医!”孟明山扒拉着褚逢春的袖子,嫌他说得太直白。 见嘉世略有悲伤之态,卿明微微摇头,反倒宽慰众人:“不妨事,人活一遭,生死有命。更何况,谁都不知道转机在哪里,不是吗?”他虽这样说,嘴角却抽动着,显露出一丝悲伤。 嘉世坐在卿明榻前,急着询问卿明中毒的始末。 卿明端着药碗,神思回到了八月二十一日,那场王家堡的战役中。 那日,众人护送随军夫人到了王家堡,过夜时遭遇了土匪袭击。因土匪伤了人,楼珩救人心切之下,开了杀戒。卿明急着去支援楼珩,却还帮了倒忙,被土匪团团围住,差些丧命。为了救卿明,楼珩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将卿明阻挡在大门之后,独自去面对那些土匪。 卿明只得另想办法救人,于是冲到内院去,想喊出院中家丁护卫,帮助楼珩一起抗敌。只是他翻过墙去,发现内院空无一人。 他想,也许这里有地道或者暗门,这帮人听到土匪撞门,所以惊惧之下钻入了地道。可是内院中寻了好一阵,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密室或是暗门,倒是有一条血迹,滴滴答答地顺到了后门。 借着月光,李卿明迅速跑到后门。却发现所有土堡中的人口,都已被捆绑起来杀害。二十多具尸体,层层落落扔在马圈中,散发着浑浊腥臭的味道。 “怎么会这样?”李卿明捂着口鼻往前查看——现在不是恶心的时候,要尽快梳理出这群土匪的目的。 “土匪们在前门又是扔火把,又是撞门。若是求财,根本用不着这么大动静。且他们闹前门不闹后门,显然是已知后门人已死光。”他立刻想到,“他们的目的不是抢劫,而是杀人。他们早已潜入进来,必定是用了迷香或是什么东西,确保土堡中无一活口,才去前门,然后造成土匪报仇的景象。” 卿明一拍脑袋:“哎呀!——楼珩坏事了!他们只是要找个人证,也许并不想杀了官兵!阿珩杀了太多人,他们不会留阿珩活口!” 他刚要跑回前院去拉下阿珩,借着月光却又发现一辆马车的车辙印,印在一堆马粪上。那马粪下面洒落着些许血液,若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到。 “马粪已经冻干,血液在马粪之下。这表明他们杀完人后还运送了什么东西。看样子,分量不轻,不然不会用马车来拉。”卿明又在四周摸了摸,果然发现了些许石头颗粒。 “这里都是沙土,怎么会有石头。”李卿明拿起那石头仔细查看,发现石头中有些晶体,发出温润的光芒。 “玉。”李卿明马上想到,“北凉的玉矿。北凉近些年发现不少的玉矿玉脉。但南楚朝廷明令禁止矿产开采,非圣令不得动土。恰巧西北大营驻扎在玉矿附近,这些人偷挖了矿产,也许借着随军夫人回娘家这样的由头,把玉矿分批带出去。为了不惊动军中,所以他们调兵护送时总是去无编的新兵或是无用的老兵。这证明偷矿的并非一个大的组织,很可能只是个别小团队。” 李卿明很快理清了思路:“玉矿流通非皇商不能经营,即便偷出去,也不能很快换来钱。要是想卖快钱,最好的办法是私运齐国去。这随军夫人很可能是帮凶,在协助他们做这掉脑袋的营生。” “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们全家?”李卿明在尸山前打着转儿自言自语,“起了内讧,分赃不均?也许王家堡倒卖玉矿的事情暴露了——幕后真凶杀人灭口,然后嫁祸给土匪,那么这场玉矿偷运,就会变成一桩土匪报仇的命案。目前,官府暂时无力去清剿土匪,此事便从此压下去。运送的线路断了,那玉矿私贩案也无所追寻了。” 李卿明想到这里,判断道:“若是这样,一切就顺了。那么他们应该会把玉料运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必得追着去看一眼,才好确定大概方位。” 说来也是巧,这马儿今天大概是天气冷拉肚子,隔不几下就拉一泡。顺着车辙印,一路曲折,居然跟到了衙门。 “真是奇怪。”李卿明道,“他们不是向北去山里,居然是向南来到了衙门——不对呀,卖矿得卖到齐国,运到衙门干什么。” 衙门灯火还亮着,可里头却寂静无声。 一瞬间,他想到了:“啊呀呀,我想错了。那老兵说过,随军夫人是这里的官员荐给那将军的。或许假冒土匪的那些人,全部都是衙门里的官兵!——军营中有人和衙门联合起来演戏。现在大概出了什么乱子,所以他们卸磨杀驴——官军勾结,他们本就是一伙的!” “这里不安全了!” 想到这里,李卿明立即掉转头,借着夜色遮掩,迅速逃出了王家堡。 李卿明对天文地理略有研究,只要月色星光不暗,他就可以定位自己的位置。跑了一夜,终于上了官道。从靴子中取出最后一块银锭,立即就买了一匹马迅速赶往定西郡。 他势单力薄,绝无独自战斗的可能,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他的大哥、昭亲王李嘉世,保障自己安全后,再来商议这个情况。 只是卿明没料到大哥的行程这么慢,当他星夜跑到定西郡时,他大哥居然还没有到。此刻他不敢相信州府的官员,害怕他们互相勾结。 无奈之下,他只得四处晃悠在定西郡。 只可惜,他身上没剩下一个铜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堂堂一个皇子,沦落到盯着街上的包子流口水。 饿了一天,他忽然想到阿珩曾在龙泉寺内偷学武艺——阿珩也说过那里大和尚很好,想着那地方应该可以栖身,于是他一路又绕到龙泉山上去。 那时已是半夜,李卿明身负有伤却又疲惫至极,爬到观云亭,终究晕倒过去。 第67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2 当他醒来时,龙泉寺的大和尚正在用一口破烂铁锅熬粥。见李卿明醒来,大和尚只是瞄了他一眼,又去熬他的粥:“小施主命大。若非我起身去拾柴,怕你今夜就冻死在这里了。” 李卿明双手合十,道:“救人一命,堪比浮屠十座。大师傅无上功德。” “哼。”大和尚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笑还是什么,又把一碗粥端过来,笑道,“请喝一点吧。” 李卿明谢过大和尚,狼吞虎咽,霎时间一碗粥见了底。 大和尚接过碗去又添上一碗,幽幽问道:“听小施主不是本地口音,且一看形容非俗。可是从京都来?” 李卿明没敢吱声。 大和尚又道:“小施主晕倒时,中衣中所衬的金丝软甲隐隐从刀口露出。那软甲不是俗物,也许,小施主还是王室中人。” 李卿明喝粥的嘴僵住了。金丝软甲的中衣是他离开大哥时,大哥赠给他的。 大和尚又道:“圣上钦令是皇长子和三皇子巡察西北,按小施主的身量推算年纪,应该是三皇子吧。” 李卿明警惕地看着和尚,一步都不敢动。他不知道为何一个深居山中的和尚,会对皇宫事如此熟悉。 大和尚笑呵呵,自己也盛一碗粥来吃,吃过,又问:“看你的衣裳,好似是从军营中跑出来。怎么,没有和皇长子同来,却提前去卧底查孟远川的事情了么?” 李卿明反问:“你是何人?” 大和尚道:“一个出家多年的和尚,早已把姓名忘了。” 见李卿明怀着戒心不喝粥,大和尚又抬一抬手:“小施主,别多想,喝完了早睡吧。你那金丝软甲只可护住前胸后背。这胳膊大腿上,却都是伤口——啧,你的功夫也太烂了。明日我去采些草药来替你敷一敷伤口。若不然刀口腐烂,也是难熬。”说罢,也不洗碗,竟就地躺下去睡了,不一会鼾声阵阵。 卿明在月色下蜷缩坐着,看到伤口,不免想到楼珩。一个孩子,如何抵御得了那些土匪?多半是九死一生。想到这里,卿明眼泪就不自觉涌出来,滴滴答答往下落。 坐了半夜,混沌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大和尚已采了草药回来,用一个破碾子在那里一点点研磨。 卿明一夜噩梦,都只梦见阿珩,心中悲伤郁闷,只得向大师傅吐露:“我有一个好朋友,名叫楼珩。前日我们一同作战,他为救我,一个人去顶着三十多人的攻击。我跑了出来——我不应该独自跑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或许是死了。大师傅,你认得阿珩吗?” 他一句一哭,实在熬人。 大和尚的手一时也没停:“认得。他也活着,你放心。” 卿明立眼泪就不掉了:“你怎么知道?” 大和尚来替他擦肩膀上的伤口:“你既然跑到这里来,就证明阿珩和你说过这里的事。他的武艺是我教的,打三十个废物没有问题。” 卿明叫道:“那不是废物!那也许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大和尚把他的脸推过去:“那也是废物。” 大和尚的草药很厉害,修养了两日,刀伤就逐渐见好。李卿明谢过和尚,只说自己叨扰多日,要下山去办自己的事情。 大和尚也并不阻拦,只说:“一切皆有法,如梦幻泡影。小施主,你自身尚且如浮萍,何必卷入风云中心呢。” 李卿明也许听懂了,但他没回应,转身一路下山去了。 八月二十六日,皇长子巡察西北的榜文已经贴出,李卿明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有几天,大哥来此,一切就相对安全。现在虽然没钱,可大和尚提醒了他:身上的金丝软甲熔了去,尚可以花几天,钱不成问题。 他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完—— 六月上旬,李卿明按照皇长子的安排到达定西,暗访民间秘事。他来的第一步,是照着舆图查看地形地势,然后将定西的地势要点、名胜古迹迅速走访了个遍。张师傅说过,熟悉地理历史和人情,是暗访的首要步骤。 从前跟着大哥,李卿明曾在户部、吏部等都学习过,恰巧他又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与定西相关的记录,大多都是孟远川或是定西转送去的报告,没什么好看的。但其中有一件关于西林王的小事,他觉得有趣,所以来到定西郡的第一时间,他便去实地勘察。 定西郡呈给户部的书报里报告过这样一件事:明和四年,因西林王宠爱的一座寺庙建筑范围远超出州里的要求,不能再扩建。州里管不住西林王,因此希望户部指派人过去接管此事。 户部把这事儿报告给陛下,请陛下裁夺。陛下说,西林王喜欢建庙,就让他去做庙里的监寺好了,每一项工需钱财,都从他的年俸中扣除。只要州里的财务报表和扩建决算和他的俸银扣减数额匹配,由着他去。若不匹配,多出的,就从他资产中逐项扣减。 其实陛下的意思,不过是给他提个醒,你还是国家的王爷,百姓的王爷,你所有的资产,都和俸禄一样,是皇权赋予的,宫中有权收回。西林王接到了这个口谕,自然也听出了陛下话里的意思。为了自罚,明和五年,他搬去寺庙里带发修行了几个月。这几个月内,寺里停止了一切扩建工序,只是上了牌匾,改名为‘拈花寺’,并禁止香客出入。 可李卿明游览后,立即发现一件不太正常的事——拈花寺三个字不是西林王亲自题的——他这样宠爱拈花寺,却没有亲自题字。 带着这个疑问转悠了其他的一些地方,李卿明又有了新发现:在福安将军府内,“天赐福临”四个字,和拈花寺是同一人所题。 李卿明倒也没有放在心上——一个落魄王爷和一个圣祖表扬过的三等将军交好,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第三天,李卿明又转悠到着名的西林大院去。在西林大院的门前,他和李嘉世得到了同样的猜测:西林王很可能有个孩子。但卿明没有更多的证据,也并不想去追查。他来,不过是替李嘉世收集一些民间的意见。查案不是他分内事,他不想惹火上身。 改变他进程的一件事,是他遇到了阿珩。 阿珩站在公廨大门口,要去当兵。阿珩单薄的身子戳着一只倔强的脑袋,坚定如斯。李卿明暗暗笑道:“这样的孩子能上战场吗?大点的风一吹就没了。”他原本只是看个热闹,没成想,这个小子功夫是一等一的厉害。 卿明的心马上就起了疑:一个看上去困苦如此的小孩子,是谁教授他如此精妙的功夫,他又为什么非要去当兵?卿明在宫中见过不少大内高手,他甚至判断出,这个小矮子的功夫,极可能与少年奇才高瞻一战而不落下风。 他的好奇心泛了上来。 想着也许军营能打听到更多孟远川的事情,于是他就跟着这叫做阿珩的少年,化名窦天誉,当兵入伍——这就才有了王家堡一战的事情。 第68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3 因为龙泉山的大和尚笃定阿珩没死,卿明也放了一半的心。 现在,他心里有个巨大的疑惑,趁着大哥没来,倒可以再摸一摸线索—— 西林王分封西北时,几乎是空手而来。因为他来得仓促,定西州连王府都还没有给他修好。故而西林王来的前几个月,都是住在一座小庙内。可是,前后几年不到的时间,他的王府就拔地而起,甚至他出资修建的庙宇,都因为超出规格而惊动陛下——他哪来那么多的钱? 卿明本来还与朝中人猜测一致,认为西林王也许有索贿的可能。毕竟他的情报系统坑了好几名大官,所有陇西道的官员都不敢与他有纠纷。故而官员在西林王那里破财消灾,也在常理之中。 可历经王家堡一事后,卿明立即就猜到了——也许西林王早在北凉发觉之前,就已经动了北凉的玉矿。通过倒卖玉矿而发家致富,这才有了他那金碧辉煌的西林王府,这才有了这金地银砖的拈花寺。 问题是,这豪华的拈花寺,和福安将军府到底有什么关系?整个西北,他身份最为尊贵,为什么他要把别人的字挂在自己宠爱的拈花寺中? 于是卿明决定这些日子就待在拈花寺附近打探些消息。 拈花寺香火旺盛,来往百姓很多。或许是卿明前几日也困于钱财之难,所以他敏锐观察到,拈花寺附近没有乞丐。 定西郡内,所有的地方都有乞丐,几乎是十步一个,百步一群,可拈花寺这样的慈悲之地,竟然没有乞丐。 他便周遭去打听,有个瞎眼大娘给出了答案:“西林王在时,拈花寺基本等同于皇家寺庙,周遭不允许行乞。” “可是西林王已经不在了。”李卿明追问。 那大娘道:“周遭不允许行乞,但允许拜神——西林王曾说过,只要在佛前磕够一百个头,便可去西林王府领取食物一份。乞丐们在佛前并不敢欺瞒,也都是老老实实磕完一百个头,再去王府领吃的。故而,西林王失踪后,乞丐们也有了一个传统,就是不在拈花寺行乞。” 真奇怪——在朝廷的记录中,西林王是一个行为怪诞、满腹算计的阴鸷之主,可一路听下来,西林王在百姓口中,却是善行无数、施恩惠民的好人。 卿明反复一思索,西林王好像只整治官,不为难民。 卿明赞叹着:这个人真是很有意思,是个值得去探索的人。 可他个人能力有限,不方便再开展调查。现在他的主要任务,是混在人群中保护好自己,继续等待他大哥的到来。 在拈花寺外苦苦熬了几天,终于等到了九月一日,还有一天,李卿明就等来他的光明。他计划着要去裁缝铺买一身新衣裳,总不好这破衣烂衫去见大哥。只是临出发前,他在拈花寺居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珩来了。 阿珩来到了拈花寺!——大和尚果真没骗他,阿珩好好的,看样子竟也没受伤! 他与阿珩曾有戏言,若是他死了,请阿珩一定要去拈花寺替他供奉一座银莲油灯,打底座的钱,他来出。王家堡一战之后,他一直担心阿珩的安危,今日见阿珩来替他还愿,他欣喜不已。 只是才要上前去打招呼,却看见阿珩背后似乎有人跟踪。 他躲在暗处盯着,但总也分辨不清那些人到底什么来路,按说阿珩是一个普通的新兵,出门办事哪里需要有人这样盯着。而后,他忽然又反应过来:阿珩那样高强的武艺,怎么可能是一个普通人——他极有可能隐瞒了自己的身世,也隐瞒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卿明发现,跟踪阿珩的这批人,似乎对阿珩并没有什么恶念。甚至于,他们并不在意阿珩进去做什么,远远地看着阿珩进去后,他们就躲在一边喝茶。看样子,他们只是来记录阿珩一天到头做什么似的。 阿珩走后,卿明才敢上前去查看:约定好的那把银莲油灯已经上了油,一看就是一百两的架子,放在一众小油灯中太过扎眼。 看来阿珩一分钱都没贪,全给他捐了。 每家每户的灯座材质形状都不同,大约都是自己出钱打的。李卿明随手搬起一个来看,却感觉重量不对。后来才发现,人家都是镀金镀银,只有他的灯是纯银。 他不免暗暗骂了一声奢侈。 旁边有个妇人来上油,李卿明上前问道:“阿妈,怎么这里的油灯,都是自己上油,没得人管吗?” 那妇人笑道:“此处呀,是长生殿,保佑的是活人长命百岁。所以,自家都亲自来上,显得虔诚。” 卿明点点头,心想:“哈,阿珩对我真好,这么大一个油灯,我可要活到一百岁去。” 正想着,那妇人又道:“想来你也是来求长生?——我告诉你,既然是求长生,那必然要让佛祖知晓姓名。油灯底下,必须刻着姓名才好!” 那妇人絮叨一阵,添了香油去了。李卿明奋力搬起来自己的油灯,发现下面赫然刻着“窦天誉”三个字。 卿明不禁苦笑了一阵:好家伙,一百两,倒是给窦天誉求了个长生。 卿明也是闲着,便一个个看过去。有一座并蒂莲花的灯座,虽然小,但很别致,一看就知道经常有人来洁净伺候。见屋中没有别人,他拿起来一瞧,上面并列刻着两排字: “白珩、李忘忧。” “奇了怪了。”李卿明脑海中冒出两个疑问:“这并蒂莲的寓意,应该是双生子才对,怎么一个姓白,一个姓李。这就算了,怎么一个还与阿珩的名字一样——这个字又不多用。”想了一会,又起了疑:“李姓在关西地区是大姓,且多是贵族之家。一个家里有两个孩子并蒂出生,怎么会允许另一个孩子姓白?” 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李卿明的脑海中四散开来,只是每一个都连不上。 过了一阵,他想出一个最笨的办法:“看这银座光滑无痕,半分油渍都没有,自然是有人定期来打扫。反正我也无事,不如在这里等着,或许幸运时可遇到也说不定。” 他虽然好奇,但也不抱着什么希望。在这里耗费了些许时间,现在日头正浓,索性他想着等到日头斜一些再去买衣裳。 李卿明果真是幸运,没多少时辰,果然一妇人素装前来。她虔诚上去将灯座请下来,擦拭干净后再添上香油,又不知在菩萨面前说了些什么,方才站起身来,面色凝重地离开。 李卿明远远瞧着,也瞧不出个什么,只是看身形轮廓,形态举止,仿佛和阿珩有神似之处。 李卿明想:“此人大约就是双生子的母亲。看她的穿戴举止,也算富贵人家。——我这多想的毛病又犯了,我不该想这么多。且先记着,先去买衣服见大哥要紧!” 他急着第二日要去见大哥,所以放下一切杂念,奔到布匹店去,要裁一身衣裳穿。 第69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4 布匹店的小哥人倒是很好,并不看人下菜。虽见卿明外衣破烂,倒也并不嫌弃,只拉他进来问他要做什么衣裳,买什么布匹。 卿明看来看去,都觉得甚过华丽,心里懊悔不应该来这样高端的料子店面。那小哥见卿明有些退缩,殷勤上来问:“可是摆出来的这些都不满意?” 卿明淡笑一声:“我买些素料子,不要太扎眼。如去年的杭缎那样,不见花纹但看质地。” 那小哥一听,连连称赞:“看不出,客人你倒是很有眼光。我们才进了不少的素缎子,只是定西郡偏远,许多人不识货。不如您请里面看。” 进得内室,果然小哥捧上了几匹料子,触手绵柔,如水似油。卿明挑选了一款青色软料,道:“即刻裁衣可使得?” 那小哥点头道:“我们是定西郡最大的裁缝店。店里的师傅都是给城里的贵人裁衣裳,技法熟、手艺精,您要是加点加急的费用,一二个时辰便可穿出门去!” 卿明微微一笑,将金丝儿拿出来,笑道:“凭你们选款式吧,我只是着急穿。” 那小哥点点头,又问:“客人自己做衣服,怎么不替家里人也选选?” 卿明心里不免想到,这小哥真是会做生意,嘴甜讨巧,说话间就把衣裳推销出去,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那个女人身上穿的素色,看上去也并非凡品,故而笑道:“我母亲也须一件。你可带我去库里看看,若好时,我多买几匹。” 那小哥见卿明拿出了金丝,便知他身份不凡,起码是个有钱人。于是带卿明到库里,一匹一匹介绍起来。卿明在库中放眼望去,却没有找到那妇人身上的料子,想着也许她是在别的裁缝店做的。 正在丧气,那小哥打开一个箱子,笑道:“您瞧——福安将军府前儿定制的布匹。这些料子本来进货不多,他们就都要了。这料子虽不甚华丽,但是胜在软而厚。他们管家的黄妈妈来,一眼就看中。” 卿明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一眼认出这料子就是那妇人身上穿的——难道说,她竟是福安将军府的人。 大胆推论,那妇人若是将军府的人,那阿珩也是将军府的人;将军府和西林王私交甚密,那他们安排阿珩去当兵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孟远川? ——刺杀孟远川?! 一个吓人的想法在卿明脑海中浮现。 “客人!客人!”那小哥叫醒发呆的卿明,“这料子,库里还有一匹。看您这么喜欢,不如我给您包起来?” “不。”卿明不知是为阿珩担心,还是嫌弃料子不好,总是他说了个不字。 那小哥不气馁,还以为卿明不满意,故而又笑道:“也是,贵人们都不愿意和别人穿一样的。您若要差不多的料子时,我却还有很多,只等着您看。” 卿明想:“算了,想什么都没用。我没有证据,只是直觉猜测而已。不如等见到大哥,说给大哥听,到时候再议论。”于是随手指了一匹料子敷衍小哥,只说包起来不必裁剪缝制,家中人自制。 穿着新衣服,已是傍晚,从金丝软甲中熔出来的金丝也已经花得差不多。明日大哥就要到了,卿明感觉到一阵轻松。 九月初二,皇长子、昭亲王李嘉世抵达定西。百官站于城门外三里处设棚迎接,远方皇长子的车驾从定西南门浩荡进入,行人百姓皆用帷幔遮挡避开。 卿明等在州府门口,等待时机去和大哥相认。可是,当他到达州府后,却见到了一个熟人——大和尚。 大和尚没有穿他那破烂的僧衣,换成了一件极普通的布衣。他又戴着帽子遮住自己的光头,看上去就是一个极普通的行人。 按理说和尚四大皆空六根清净,为什么他要下山乔装打扮来到州府?他又要干什么? 这定西郡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好像有秘密。 大和尚似乎也是去府衙,卿明便小心跟着他,一路跟到府衙门口,他一个恍神,大和尚就不见了。 “嗐,管他干什么!我又犯了多疑的毛病,我现在应该立即去见到大哥才是!”卿明埋怨自己多事。 坐在茶摊门口,卿明四处张望着,找了一个刀笔摊子去借用纸和墨。他得写一封信给孟明山,请孟明山来接他进府。 可是他还没有写,肩头便被人按住,回神一看,是大和尚看着他。 “小施主,又见面了。”大和尚坐在刀笔摊子上,原来这摊子竟是他开的!卿明一时搞不懂这是他的另一份职业,还是他的另一种伪装。 大和尚看着讶异不已的卿明,笑呵呵问:“小施主,要写些什么字?” 卿明的笔抖了一下,滴下一个墨点。 那大和尚笑呵呵道:“那日一别,数日未见,不知小施主过得怎么样?看到了些什么?查到了些什么?” 卿明放下笔,道:“你既已知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我是做什么来的。既然知道我做什么,何必问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大和尚道:“你的情绪很不好,想得很多,说话也呛人。我救了你一命,你不但不报答我,还拿一种坏人的眼光来看待我。” 距离进府去就只剩一步之遥,卿明完全不知道大和尚到底是敌是友。卿明直言:“大师傅,有话请直说。你救了我一命,若是有我可以报答的事情,但说无妨。” 大和尚叉着手指叹息:“多年之前,我有个好朋友忽然失踪了。三年多前,我得到了他的一点消息,但是却无法确定他的具体方位。我想请你帮忙去找找他。” “我?”卿明不解,“可你知道,我初来乍到,并不熟悉这里。或者你可以说一点更多的信息,我尝试帮你分析寻找。” “哈。”大和尚笑嘻嘻,捞起笔来,在纸上写下“西临春组织”五个小字,又折中将这张纸撕成两半。卿明愣登登看着他,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大和尚笑眯眯:“他失踪的真相。” “我不懂。” “你无须懂,小施主,你只要用耳朵去听就可以了。” 话说完,卿明闻到一股诡异的香味。不等他辨别这是什么香,忽然他就神志不清,好似钻进了什么隧道中,混沌如一滩泥。 第70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5 “王爷,王爷?”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低的喊叫,叫卿明从噩梦中醒过来。 他抬头一看,原来却是阿珩。阿珩扮成个女人,坐在秋千上晃晃悠悠,身后的天地之石散发着幽幽光芒,好似能吸走人的魂魄。 “阿珩,你怎么在这里?——啊呀,不对,你叫我什么,你为什么叫我王爷?”卿明迷乱着,头脑发胀,思绪如麻,无从理起。 阿珩春衫似水,玉臂如藕,指着桌子上的雪浪纸并四色墨,冲着卿明娇嗔:“王爷,听说南楚最盛牡丹花,只是西北从来种不好。那么你画给我看好不好?” “你叫我王爷?阿珩,你怎么...”卿明正在疑惑为什么阿珩变成了女人,为什么叫他是王爷。可一低头,池水照人,映出他的脸庞——此人他认得,那是皇宫中存放着的西林王唯一的一幅画像。 “我怎么变成...西林王。”卿明不明白。 他正在思索,恍惚间,阿珩又不在花园荡秋千,跑去书房翻看什么书。翻来翻去,她轻轻垂泪:“我也非长寿之数,又为什么去奢求人心长远呢?——罢了,我只当做一场梦。” 卿明想扑过去捉住阿珩。但他扑过去时,桌椅竟都是幻相,他扑了个空。再往后一看,阿珩又在小佛堂内素衣跪着,口中轻轻祝祷:“我佛,王爷此去,又是十来天,我总担心他的安危...我也不知他对我的情分有多少,总对我忽冷忽热...可是,我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卿明头疼欲裂,抱着头喊道:“阿珩,不要调皮!快救救我!快醒来呀!” 等他再抬起头,阿珩却又躺在一张荔枝色帐子朦胧掩映着的床上,虚弱拉着他的手,道:“王爷,我的身子,总归是不行了。妾这一生,自问良善,并无憾事。若我去了,望王爷珍重自身,万勿因妾亡而多思多念。” 卿明握着阿珩的手,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却又看见那床远远移去,变成一张玉床。床上阿珩双眼微闭,腕戴彩色绳环,似乎已经死去。阿珩身下有血,卿明颤巍巍翻开衣裙一看,一个空空的肚子暴露眼前,肠子散落一地。 “啊呀!”卿明吓得跳起来,喘息不止。 当他用手擦汗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此刻他躺在一间牢房中。 这牢房似乎是谁的卧室,书架书桌、床铺帷幔,各色尽有,只是没有窗户。 “来人!来人!”卿明立刻大叫。大和尚将他挟持到这里,不知所谓何事。 “来人!来人!”卿明又大叫,他恐慌极了,才明白那天大和尚说的,自己也是浮萍,为何要探入风云中心——孟远川、西林王,哪个是好惹的,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搅进来可不就是白白受死。 喊了半日,嗓子都喊哑了,这牢狱中没有一丝动静。四面都是石墙,没有一丝自然光亮,仅有两只火把照明。 这压抑黑暗的环境让卿明绝望。 卿明失魂落魄地坐在一边,敲击着脑袋来缓解头疼。脑子里好似挂了个铃铛,他时常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卿明又睡去。 醒来时,牢狱中又多了一人。那人穿得破破烂烂,似乎一个乞丐,笑嘻嘻问卿明:“醒啦?” 卿明跳起来,忙问:“老先生,这是哪里?我——不,我们——为什么被抓进来。” 那人并不回答卿明的问题,反倒是指着这牢狱笑道:“这座地牢怎么样,很不错吧。这墙面,这地砖,这门,都是绝好的材料,火药都炸不开——这是我设计督造的,在南楚找不到第二个。” 他言语中颇有得意,就好像自己不是个囚犯似的。 卿明追问:“既然是你设计的,你又为啥被抓进来?” 老乞丐道:“因为我是个疯子,他们怕我出去乱讲话,乱做事。” “那我为什么被抓进来?” “因为我想见你。” “见我?你认识我吗?”卿明反问。 老乞丐笑道:“你是李家的老三对吧?” 卿明不置可否,也许大和尚和这老乞丐是一家人,知道他的身份不稀奇。卿明瞥了老乞丐一眼:“你既知道我是老三,就该知道我不受宠,死了也没人理,抓我进来做什么呢。” 老和尚躺在一旁,悠然道:“因为你身上有天机的解药。” “什么是天机?”李三越头疼了。 “一种从月离来的毒药,是一种虫蛊。”老乞丐并不睁眼。 李卿明弄不明白:“可我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会有解药?你们应该去找制毒的人找解药。” 老和尚语气并不着急,淡然好似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天机之毒的制造者已经死了,按说这世界上再不会有解药。但是很奇怪,他死的那年,有一个人中了天机之毒,却神迹般活了下来。你猜这个人是谁?” “不知。” “孟远川。” “......” “当年侍奉在孟远川身边的褚青莲太医,用一种特殊的方法治愈了孟远川,可惜谁都不知道那种方法是什么。现在,他们想复刻那种办法来救我。为了加速解药的研制,只得委屈你吃下这天机之毒。” 李卿明跳了起来:“那是褚青莲才有的本事,可褚青莲已经死了!” “褚青莲唯一的儿子来了西北,也许他会有天机的破解方法。” “就算褚逢春有那个本事,那你们毒我有什么用,去毒我大哥呀!”李卿明道,“我只是个不受宠的老三,我死了他们也不见得能研制出解药啊。” 老乞丐摆摆手:“孟远川是李大亲娘舅,他在定西,没人敢动李大。” “合着你们欺负我是没娘舅的孩子?”李三抱着头,无奈于这群人的逻辑。一阵沉默后,李三无力地问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毒我?” “已经毒了。”老乞丐说得很自然。 “......” “你进来的时候不是吃过一碗水吗?那碗水中有虫蛊的卵。”老乞丐扳着指头算。 “既然那虫卵如此隐蔽,你们到处都可以下毒,为什么要非要抓我来这种地方?” “抓你进来,是为了向你说明你的作用。——天机之事极为隐秘,知道的人不多。若你糊里糊涂进来,又糊里糊涂出去,毒发时,你大哥和褚逢春还没有个思路的话,那我不白费劲了?” “毒也毒了,我可以走了吧?”卿明压着心底的气愤,没好气反问。 “呵呵。”老乞丐掰着指头算,“最起码,要等你发作过一次后才可以走。虫卵在月圆之夜苏醒,那就是说,大概十天左右啦。” 第71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6 既然已经中了毒,卿明也没有别的出路,只得扶着脑袋坐起来和老乞丐商议:“还有十多天,那你们应该先解决解决我的头痛!否则我没表现出中毒症状,倒是先被头痛折磨死了!” 老乞丐似老顽童一般,支着下巴:“你头痛,是因你吸入了鸳鸯迷香。” “鸳鸯迷香?”卿明这才知道那诡异香味的来源,“这不是一种催情药吗?” “噫?你小小年纪倒知道这个?”老乞丐纳罕。 卿明道:“褚逢春在王府侍奉多年,我日夜与他相伴,多少知道些药理。这里面的成分,我猜出来一两样。况且,这个名字真不算是高级,谁听了都知道。” 老乞丐笑道:“你是个极其聪明的人。鸳鸯迷香是有催情的作用,但若是混入一点别的成分,就会让人觉得头昏脑涨。但你放心,这药对你不会有害,且症状会逐日减轻。我只是为了让你不那么聪明。” 不知在监牢中度过了多久,每日在头痛中醒来,又在头痛中睡去,那叮叮当当的铃铛声音,宛如咒语一般控制着李卿明。李卿明被头痛折磨得痛不欲生,两只眼睛如裂开的地缝一般钻出红色的岩浆。 和老乞丐待的时间长了,卿明也认命,到现在他都不知老乞丐叫什么,只得请教:“老先生,进来这些日子,倒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老乞丐正在磨墨,听见他问,便说:“你叫我防风先生吧。我幼时多风疾,防风是我最爱的药材。” ——那大和尚还让自己多听,可这老乞丐不仅话不多,连真姓名都不肯透露。 老乞丐磨好了墨,递过笔来说:“你大概与你大哥相约了见面的时间,若是如时未到,你大哥必然也担心。现在,你写封信给他吧,报个平安。” “你——”卿明无力地支撑着身体,无可奈何,“报平安?我这个样子,怎么报平安?我在哪里,为什么不去见他,我难道要实话实说么?” 防风先生并不理会:“这我不管。你只要告诉李嘉世你没事,不要让他动用孟远川的力量。你先写,写了给他们看,他们点头后才可发出去。” “他们?”李卿明一下子警觉起来。这地牢看似只有防风先生,但也许“他们”一直在监控着这个牢房的一举一动。 李三迫不得已,只得去写信。缓舒纸,饱蘸墨,只写了四个字“兄展信安”,就停下了。 他不知怎么写。 写得太明白,信铁定送不出去。可写得太晦涩,大哥读不懂。 正在为难,防风先生却指着信上四个字,嘴碎道:“你的字,太柔。大老爷的字,应该写硬朗些。” 李三反驳:“你懂字?你瞧我这字的骨架,再瞧我的笔锋,这么锋利,这还叫柔?” 防风先生道:“没说不锋利。可惜你的骨架有些软。” “哼。”李三觉得这老头疯得有趣,当下把笔递过去,道:“你来写,你写两笔我看看!” 防风先生也不推辞,就地写下“防风”两个字。 李三愣住了。 王羲之永字八法,可算是道尽了书法奥秘,他也修王书,自然懂些奥义。“防风”两个字一出,李卿明很快认出,此人就是拈花寺和福安将军府牌匾的书写者。 李卿明转头看了一眼防风先生,眼中尽是怀疑。防风先生也盯着卿明,却只是微笑,似乎为自己写的那两个字而得意。 防风是福安将军府的人——但目前福安将军还在任,那按他的岁数,大可能是福安将军的兄弟。 防风先生不在官籍,李卿明就很难往下推测别的信息。但卿明的脑子里迅速浮现出了一幅关系图:“防风先生是将军府的人,同时也是拈花寺的牌匾作者——他和西林王要好。大和尚是防风的人,也是阿珩的师傅——而阿珩大可能也是将军府的人,且目前阿珩在孟远川的军队中服役。防风先生为了活命在寻找天机的解药——而孟远川是唯一一个从天机下安然无恙活下来的人。” 这些天的事情串在一起,关系图就好像一根四处延伸生长的藤曼,逐渐长出了一些朦胧的果实。 “你...”卿明正要说什么,防风先生立即扔下了笔,打断他的话:“快写。” 显然,他们达成了共识:之前那些信息,是这座监牢的人想让卿明知道的。防风先生故意抓他来,也许是为了透露某些信息出去。 李三想到这里,头痛都缓解了很多,他立起笔来,故意却又装作无意地问:“老先生的字不错,可见有些文采,不知从前做什么主业?” 防风先生坦然回答:“去给人家看风水。” “什么样的风水?” “嗨,玄真之事,什么都看看。” 李卿明盯着防风先生的双眼,又问:“你既会看风水,想必看相也很不错。依我的生辰八字,可看看我是否纯阳之相?” 防风先生笑了:“皇子命贵,哪是我能看的。且我不看活人,只看死人。” “哈哈你这老头。”卿明嗤笑了一声。 玄真和纯阳,都是玉的别称——老头不是看风水,是一直在找玉矿!那么,他们这地下城所在的位置,就在曾经的北凉,现在的凉都! 这就解释了卿明的疑问:西林王来西北时一无所有,为什么三五年就富可敌国。或许,玉矿曾是西临春效忠西林王的一种经济渠道,那么他那密不透风的情报系统很可能就是这神秘的西临春。 卿明忽然想到了那张被大和尚撕成两半的纸。 “我有一个朋友失踪了。”李卿明反复回味着大和尚的话,“也许,大和尚就是西林王!西临春不知因什么原因分裂成两个组织。在分裂的过程中,他们关押了防风。所以,西林王一直在找防风的下落。” “可是,西林王怎么知道我会被关押进来呢?” 防风的眼神还是很天真,看不出什么来。李卿明只得继续把他的信写下去: “兄展信安。最近很好。祖母故去未能堂前尽孝,梦中亦感伤怀。冥诞此日,祖母托梦,手持莲花问我兄弟近况。兄当在佛前代我敬香三炷以慰我心。另,来时三百两银票已花差不多,过几日再来要钱。” 第72章 玉矿案·卿明回忆7 其实卿明对信是否可以送出去不抱希望。但西临春却真将这封信交给了高瞻,且高瞻也呈给了李嘉世。 也许这只能解释为:西临春确实畏惧孟远川的力量,不希望孟远川动用军队。 嘉世听过卿明的故事,微微点头:“原来信是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怪道宋掌事说,字里行间好像是有人逼迫似的。” 卿明为这封信作注解:“只要大哥领会了拈花寺的含义,不管从哪里出发,都一定能查出双生子和将军府之间的关系,进而挖掘出将军府的内幕。为了指明双生子的线索,我就想到那尊银莲底座。只要大哥您查出兑换了银子的楼珩,应该就懂我的意思了。” 李嘉世点头道:“接到你的那封信,我们立即对拈花寺展开了调查,虽然没有从莲花底座入手,却也阴差阳错查到了将军府去,并进一步确定了防风先生和双生子的身份。防风先生是青莲太医的好友,同时也是西林王的幕僚——福安将军云三丰的二哥,云二丰。”他把自己查到的线索也说了一遍。 兄弟俩相互一对照,有些问题就好比拼图一般,更加清晰。 明山提出了问题:“他们关押三爷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押宝在褚太医身上。可现在根据我们从雪姬那里得到的结论,天机只能通过白氏族人来解开。目前,我们已知天机中毒的人,已经有三个。可解药的思路,却只有一个。” “两个。”褚逢春哼了一声,伸出两根食指。他指的是楼氏生下了双生子。 “你!”孟明山恨了一句,“这种造孽的话你也说得出来!” 卿明的脸色惨白:“我还没有说完,你们先不必着急。” 在北凉的地牢内,防风先生不再同卿明有过多的交谈,甚至很多时候,卿明都被神秘的蒙面人关押在别处去。卿明用吃饭的顿数来计算着时间,大约有十顿饭左右的光景,防风先生率先毒发了。 哪怕是看着防风生不如死,哀嚎连连,外面却没有人去救他。卿明喊道:“你们这群恶人!眼见他已经毒发,为什么不拿解药来?你们难道要看着他死吗!” 少时,墙角转过一个蒙面人,低声说:“他不能再吃解药,否则会被毒死。其实熬过了这几天,也就会好受了。”这人语气中也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关心,显然他们并非真想折磨防风。 正说着,卿明的心头也忽然一紧。随后,他的肺腑心间也宛如针扎,霎时间冷汗直流,蜷缩在地。 卿明恍惚间记起,有段时间江南水匪作乱被捕,京中押解其中一个罪犯,判处秋后凌迟。他目睹了那场惨剧——光是看小刀在其身上划拉的动作,卿明都觉得痛苦难忍。 而现在,他比当时痛苦百倍,恨不得轻生以求解脱。 他狠命向墙撞去,但几个黑衣人拦住了他,往他嘴里塞了一丸黑药。卿明吃过药,不自觉昏昏沉沉,终究睡死过去。 待他醒来的时候,防风先生坐在一旁,似是一只干尸似的盯着他看。卿明脑子里嗡的一声,魂魄都吓飞了。 防风先生气若游丝:“毒发了也是好事,明天你就能走了。出去后,好好和你大哥讲,叫他尽快研发解药。没有解药,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虽然吃了解药,但卿明的肺腑依然如火烧:“我要是得到解药,又怎么找你?” 防风先生道:“你只管找解药,别的不论。” 两个人并排像是死人一样躺着,防风先生问卿明:“你睡不着吧?” 卿明看着黑漆漆的屋子:“这里混沌一片,不知日月如何更替,也就乱了作息。” 防风先生道:“毒总是半夜月圆发作的,所以此刻大概还没有到凌晨。你好好睡一觉,明日等你醒来,就能见到你大哥了。” 卿明没说话。 防风先生道:“你睡不着,那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听着听着,或许你就睡着了。” 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有个小姑娘,她想要天上的月亮,就问自己的父亲:“我怎么才能得到天上的月亮呢?”父亲说:“可以去捧一捧水来,月亮就在手中了。”小姑娘听闻,就照办了。可是手中的水不断从指缝中掉下去,那月亮就逐渐不见了。 小姑娘又来缠着父亲:我要天上的月亮呀!父亲说,那你就用笔把它画下来,画在纸张上,月亮就不会消失了。可当小姑娘画好的那天,天上的月亮少了一块,好像被狗从下面咬了一嘴似的。 小姑娘说,不行啊父亲,我要天上那个真正的月亮。父亲说,那可怎么办呢——不然,你就飞到天上去,亲自去抓住它。当夜,小姑娘就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被放飞的风筝,亲自上天去看到了月亮。 可是她距离月亮越近,月亮就越大,完全无法托到手里。 小姑娘对父亲说,月亮太大啦,我根本无法拥有它。可是我就是想要它,真实的它,变化的它,古老的它。 父亲听了说,你没意识到吗,你已经拥有它啦!它在你的心里散发光芒,变幻无穷,古老如史。 小姑娘说,它既然已经在我心里,为什么又挂在天上? 父亲说,那不过是从你心里印到你的眼睛里罢了,其实天上什么都没有,你看到的月亮,都是你心里的月亮。 短暂的睡前故事。 褚逢春听后,评价了一句:“所以,他真是讲了一个三岁小孩听的睡前故事?” 卿明道:“二丰先生学富五车,是个杂学家。我后来想一想,他在牢狱中说的每句话都含有隐喻。这个故事,他在我中毒昏睡前所说,也是我们最后一段对话。我想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一个三岁小孩都听得懂的故事。” “第一段讲的是水中捞月,第二段讲的是纸上画月,第三个是飞天看月。”李嘉世也觉得这故事没什么奇怪的,只得总结了一下。 卿明道:“有几点我一直觉得很别扭。第一,小姑娘想摘天上的月亮,可父亲没有确实告诉她,月亮是得不到的,只是建议她用水去看。显然,他答所非问,只是说了一个水中捞月的办法。” “第二,小姑娘画月亮的时候,是满月,可是当她画好后,变成了半月,画画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 “第三,小姑娘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放飞的风筝去看月亮,我不大明白,但我知道,没有人是夜里放风筝。” 嘉世跟着说:“若要这样想来,确实是很奇怪。可是通篇来看,却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卿明把一切线索穿起来,试探说:“大哥,你这样想——第一个小姑娘,用水去看;第二个小姑娘,用笔去画,第三个小姑娘,用风去吹。” “之平为水,笔为竹作,防风有风!”李嘉世很快跟上了这个思路,这里暗喻了三个人的名字! 第73章 玉矿案·清明回忆8 孟明山闹不懂这些人的脑回路,只跟着卿明的思路往下说:“按照两位殿下的意思,那就是说——孟远川讲了一个水中捞月的假故事;西林王花半个月去画一幅画;而防风先生在夜里放风筝?” 卿明试着去开辟新的思路:“假如你们是防风先生,你会告诉我什么信息?” 明山挠着头猜测:“关押的地址?” 褚逢春接着说:“天机的解药?——不,他要是知道,也就自由了。” “不!真凶!关押他的真凶、天机的拥有者、西临春的主谋!”李嘉世反应过来。 卿明点头:“假设天上的月亮代指真凶,那么孟远川、西林王和防风先生都在用自己的办法去查找背后的真凶。” 嘉世道:“防风先生飞上天去看到了月亮,岂非是代表他知道西临春的真凶是谁。” 卿明有些虚弱:“我不知道,我没有力气想了。现在要紧的是,天机之毒的秘密虽然已经解开,但解药却并没有研制出来。无论是孟远川还是防风,又或者是我,都必须找到另一种解药,或至少,找到比清虚丸更加有效的解药才行。” 这说到了褚逢春的专业上,大家不免都怀着希望看褚逢春。 褚逢春正色道:“听雪姬讲,五脏虫最先是在一只异变的野羊中发现,且还是在春猎的时候。这只野羊是很活泼的,因为他们不会追着猎杀一只半死不活的羊。王妃与三爷的内脏中,也没有发现任何损伤。以此推论,五脏虫不以肉为食物,不会伤及内脏,只是依附于上吸收血液。” “但为什么人会那么痛苦?”嘉世问。 褚逢春道:“那虫子我用血养了个把月。后来我发现,月圆的时候,它会产卵。幼卵出生后,四处游走,可五脏是封闭的,故而才会有噬心之痛。可以说,假如它不产卵的话,也许就可以与人共生而毫无痛苦。” 嘉世问:“王妃病重时,清虚丸已经研制出来。按说王妃可以一直续命,不会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褚逢春道:“虽然不会伤及内脏,可人的忍痛能力有限。为了止痛,所以他们被迫吃红烟。红烟是一种剧毒,就算是被治成解药,它的毒性也还在。所以久而久之,人其实不是被疼痛折磨死的,而是被迫毒死的。这一点,防风先生的身体也可作证。” “可王妃有月离血脉,她排毒的能力应该很强啊。”明山抛出了问题。 褚逢春道:“你忘了一个最重要的变量——王妃是怀着身孕的。所以,红烟对她的影响更大。” 嘉世道:“话又说回来,这东西为什么满月的时候会发作?” 褚逢春道:“月亮与它之间到底怎么联系,我还没研究透彻。好比下雨前,蚂蚁会跑,南瓜翻叶,谁也说不好生灵们和自然之间的联系。” 明山道:“那你终究是研究出办法来了吗?” 褚逢春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青黑色的瓶子来,道:“算是研究出来了,这是其中一个重要的部分——西天散。” 孟明山感觉褚逢春在玩他:“世界上有这么个药吗?西天?——你怎么不说是送命散!” 褚逢春瞅着他:“你要这么叫,也行。” “......”明山不知道说什么好。 褚逢春指着窗外的月亮:“马上就要月圆了,我们不能给机会让虫子孵卵。必定要在这之前,将已孵化的虫子引出来。” “你的意思是,要卿明假死。”李嘉世很快跟上了褚逢春思路。 褚逢春很郑重:“其实是真死——王妃的尸体外发现了虫子的踪迹,这证明,王妃死亡后,虫子吃不到心脉之血,很快就钻了出来。我之前想过,为什么这东西从皮肤里面钻进去,就和天生认路一样,能一直跑到心脏中去。后来我想通了,因为那里是最热的地方。虫子既怕冷,又必须血液喂养。若人死了,不具备这两样条件,它就会跑出来。” 嘉世道:“可卿明不能真死。那样就全无意义。” 褚逢春袖着手:“西天散是我研制的一种无痛麻沸药。人吃下去后,半个时辰内如死一般。身体会凉下来,心脏会停止跳动。这时候,我会用红烟来熏蒸他,透过皮肤让虫子尽快离开他的身体,并用动物内脏引诱其栖息。半个时辰后,服下西天散的解药。——但是,我不能完全保证他能醒来——五五开。” 卿明静静听着,褚逢春的意思很明确了。 红烟绝了种,余下的用量勉强只够他活半年。这个死亡的风险,他不得不去冒,谁都替他做不了这个主。 嘉世又问:“可是红烟剧毒,熏蒸又如何排毒?” 褚逢春摊着手:“熏蒸已是毒性残留最小的办法,我没办法保证红烟被排干净。” 孟明山着急了:“褚太医,你怎么还把三爷当实验体呀!” 褚逢春道:“那你去抓了孟远川或者云二丰来。现在中毒的就他仨人,我手里只有三爷这一个。再说,我这不是征求三爷意见呢吗。” “那你至少把成功率提到三七开或者二八开也好啊,五五开听着怪吓人的。” “没有实验数据我怎么敢乱讲!” “可五五开的意思,不就是非生即死吗?” 听着二人吵嚷,卿明打断二人的话头:“人到底是要有一死。我的命能给这毒物的研究带来一丝帮助,我也算死得其所。”他不是什么大无畏之人,且一腔雄心抱负未能施展分毫,这些话不过是在皇长子面前表现懂事罢了。 所以这些伟大的话还未说完,卿明的双眼已是朦胧如水。 嘉世安慰道:“你别急。褚太医的研究一直都在进行,从未放弃。现在还有时间,或许那时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卿明勉强笑道:“不知后事如何,但求死前无遗憾。现下,防风的案子是我心头大事,唯有解救了防风,玉矿才能归还国家,西林王才会展露真颜,西临春才会浮出水面。既然我们已知道二丰先生关押在凉都,不如尽快把他救出来。” “可你的身体...”嘉世担心。 “不要紧!”卿明擦了眼泪,“一时半会死不了。” 几个人才要制定计划,忽而有人来报说郡守求见。 第74章 西临春1 郡守急匆匆跑来,上台阶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他手里拿着一封塘报,喊道:“王爷!昭王爷!大事不妙啦!” 他上气不接下气:“郡里接到孟远川的一封敕令,要求立即转运粮草物资至虎山关。根据他要的三番计划,这些粮草物资至少够十万大军使用!” 李嘉世道:“兵部呢,兵部怎么说?” 郡守道:“还问什么兵部呀!不久前才吃了败仗,兵部哪有钱给他打仗。这敕令来得突然,显然是孟远川一时兴起,兵部肯定不知道!” “也就是说,孟远川将在不久后发动一起战争!”孟明山着急解释。 “不是不久后!”郡守道,“我的人跑到军营去一看,他的士兵已经开始拔寨向前了!依我看,不是今晚就是明天!” “你开始转运了吗”卿明问。 郡守道:“哪有胆子不转?何况都没等到我去复核,他们的人已经来取了!我问他们是否通报昭王,他们说将令如山,不必呈报他人,以免坏了计划——我这才知道他们是这样的大胆,连殿下您都不放在眼里!殿下,您该立即去大营拦住元帅,他真是胆大欺天了!” 嘉世眼底一沉:“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第二番不要转运,等我消息。” 郡守还要补充说点什么,但嘉世摆了摆手,并不想听。 郡守被请出去后,卿明立即看出了嘉世的心思,问:“大哥是否觉得防风先生的故事和孟远川忽然起兵有关?” 嘉世轻轻说道:“天狗从下面咬掉了月亮一块,代表那是个凸月。自九月十五日起第二个凸月。那就是十月十日,也就是明天。” 褚逢春疑惑不已:“防风怎么会知道孟远川突然发起的战争的计划?他是神仙吗?——连郡守都是当下才得知。” 卿明声如游丝:“而西林王也知道防风即将关押我,并提前告知我一些线索。显然,他们三个人之间,有个像风筝线一样的人在通报消息。不然,难以解释他虽在地牢内,可却比地牢外的人都莫名先知。” 可是他对孟远川那水中捞月的隐喻太隐晦了——难道他是说孟远川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如水中捞月一般徒劳? 无论如何,纸上谈兵不是什么好办法。郡守说的是,最要紧还是要去面见孟远川,问清他发动战争的本意。 嘉世待要留卿明在府中,但卿明一定要去:“这不是养病的时候,我跟着,好歹能给大哥提点建议,也好过在这里着急。” 才一出门,只见高瞻带着一群人守在一旁。高瞻上前来汇报:“近来大院四周苍蝇蚊子多,属下带人清理,还未完全巡完。” 嘉世点头道:“随你吧。我带明山出门去,家里就靠你了。”说毕,带着褚逢春、明山和卿明立即前往大营。几人跑到凌晨启明星暗方到,果然看见大营早已拔寨备战。 嘉世持圣旨要进去见孟远川,没想到却被士兵团团围住。 “尔等好大的胆子!”嘉世怒斥,“我是昭王,手中持有圣旨,你们胆敢拦我!” 吵嚷间,从士兵后面走出了郭紫。他袖着手,不急不慢说:“二位殿下驾临,老朽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不如进我大营去,好歹先喝杯茶吧。” 嘉世见周围士兵没有松懈,也只得走下郭紫这个台阶:“也好。” 几人在帐中坐定,郭紫慢悠悠地烧起来一壶水。嘉世急不可耐,只问:“郭大人,你不要再烧茶了,我们此来的目的,你不会不知道。” 郭紫笑道:“我真不知道。” 嘉世问:“为什么他忽然发动这么大的战争?” 郭紫好像专门是来浪费他的时间:“我是军医,又不是参军,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为什么发动战争。” 嘉世怒而拍案,桌子上的茶壶都震动了几下:“白石坡一战已惨败,大军精力都还没有恢复。兵部和宫中都没有给出指示,他贸然一战,几乎就是要去送了十万大军给北齐!” 郭紫的茶壶呜呜呜叫着,他并不急着取回来,只劝道:“殿下应该相信他。” “就算我相信他,我也得见到他,听他亲自说!”嘉世道,“郭大人难道是专门来拦着我么?” 郭紫笑道:“您真是高看我了。派我一个老朽来阻拦您,难道他手底下竟无人到这种地步吗?” 嘉世给出了最后底线:“郭大人,我敬您是大家,不愿为难您。您不必白费力气,立即带我去见他。” 郭紫不急不躁,给桌上众位都沏了茶。他不接嘉世的话,转头笑问褚逢春:“怎么样,上次从我这里出去,得了什么结果?天机解开了吗?” 褚逢春道:“谜题是解开了,可毒没有解开。” 郭紫笑道:“我自问医术不差于你父亲,但我却并不敢说高于你。你解不出来,我更解不出来。” “瑞曦伯,我们周围有奸细。”褚逢春接上嘉世被打断的话头,“在奸细没有抓到的情况下,孟元帅发动战争,很可能会被卖了去。” 郭紫道:“还是那句话,我不懂战争,我也不知道内中实情。且你们来得太晚,按他的计划,两炷香后,就会连夜攻破虎山关,殿下的青骢再快,也来不及去拦住前锋了。” “我去找他!”嘉世和郭紫说不通,知道他是故意拖延时间,于是立即站起身来,手持圣旨道,“明山,从现在起,凡拦我者,一律以抗旨严惩!” “是!”孟明山大喝一声,护着嘉世等走出了帐子,直奔向前线。 他们赶到半路,只见远远一人,手持火把横枪立马在前,远远喊道:“来者下马,通报性命,否则乱箭射死!” 卿明一听声音熟悉,搭手一看,原来是楼珩。熟人相见,喜不自胜,卿明率先跑下马来,双眼如星:“阿珩,是我啊!我是天誉!” 他倒是还想着楼珩能卖他熟人的面子,只是话还没有说完,楼珩一枪戳刺而来,卿明躲之不及,顷刻如衣裳一般被架起来,缴在一旁做了俘虏。 第75章 西临春2 卿明被阿珩俘虏后,后面追来了李嘉世。 嘉世愤恨呵斥楼珩:“大胆的楼珩!你不晓得他的身份么?——皇子你们也敢绑?” 楼珩丝毫没听进去他的话,窜出去一枪先把嘉世身后的孟明山刺下了马——她在军营练习重兵器功力大涨,收拾不在状态的孟明山已是不成问题。 孟明山还要再喊,旁边几个将士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楼珩脸色如冰似铁:“元帅说了,军令大于天,连君命也有所不受。不管是谁,有阻挠出兵者,一律关押。” 嘉世的蟒袍在风中动了动,现在他的身份并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威望。他唯有先保护卿明:“楼珩,放了卿明,我带卿明走便是。” 楼珩转头斜着嘴一笑,道:“卿明?——哈,你这家伙,连名字都骗我。”楼珩狠狠捏着卿明的肩膀,故意要他难受,又指着嘉世和后面姗姗追来的褚逢春,“你——和你,你们别想着谁带谁走,元帅早预料到,专门派我来这里,你们都得被关押。” 还没等嘉世喊出那声“大胆”,楼珩手中的一根绳子好似灵活听话的蛇儿一样,自由穿插在嘉世的手臂上。他稍稍一动,那绳子就捆紧了全身。他摔倒在地,满口泥水,狼狈不堪。 尊贵如他,生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奇耻大辱。 嘉世大喊:“楼珩!楼珩!你大胆!你这是绑架皇子,是欺天大罪!” 后面的褚逢春一见皇长子都被楼珩拿下,立马勒住了马儿连连喊道:“我自己走!我自己走!你们别打我,我肉皮细。”说着,从马儿上跳下来,默默蹲在了嘉世旁边。 将士捆了孟明山过来,又要捆褚逢春。楼珩伸手阻拦:“褚先生不必。” 褚逢春感激地拱手谢了一番道:“楼珩是吧?楼大侠,谢谢你啊,你真是好人。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报答你。” 见大哥如此受罪,卿明也吓了一跳。哪怕是孟远川,对待嘉世也都是礼待有加。谁能料到在阿珩的手里,万人之上的嘉世和他人无异! 卿明缓了缓神,对楼珩好言相劝:“阿珩,你瞧瞧,是我啊,我是天誉!——不,我是卿明!你不要听孟远川的话,现在决不能发动战争!” 楼珩走过去,扶着卿明的下巴看了一阵,冷笑一声,张嘴就说:“你没死吗?” 卿明无奈叹气:“没死。” 楼珩挑着眉毛问:“王家堡的时候,你从后门跑了是吗?” “阿珩!现在绝不是聊这个的时候,到时候我会向你解释,我不是逃跑!”卿明急着别的事情,“现在,孟远川要发动战争,可我们内部有奸细,他这一去,简直就是羊入虎口!你相信我,哪怕捆着我也行,先让我去见到元帅!” 楼珩歪着头道:“这是元帅的事情。你管不着。” “你这孩子!”褚逢春蹲在嘉世身后,低声替卿明说话,“他管不着——他总管得着!”褚逢春指着被捆成粽子一样的李嘉世道,“他是昭亲王,皇长子,又是奉命巡查的钦差,他有权利管这些!你带他去见见元帅,也不耽误什么的。” 楼珩道:“皇帝来了也不见行。” 油盐不进,冷暖不听。 李卿明只得暗暗叫了几声苦。 楼珩道:“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和我待在一处。一直到大战结束。在此期间,不要给我惹麻烦,否则我会动手。”楼珩的枪落地噌噌有声,看样子绝不是开玩笑。 四个人被搜身后关进了营帐,只得靠在一起互相叹气。 明山先开口:“怪不得孟元帅这样宠爱楼珩,这家伙比狗还好使。”其实他的原意是激怒楼珩,可楼珩似乎没听到一样,一直在磨一把小刀。 “不要这样说阿珩。”李卿明不愿意听阿珩的坏话。 嘉世问:“他都这样对我们了,你还护着他?” 卿明道:“阿珩天性就是一根筋,忠诚义气。他认定的事情,你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算了,既然这样,就别白费力气,乖乖待着吧。”他又叫,“阿珩,我饿了,你给我们找点吃的吧。” 阿珩专心磨着小刀,头都没抬,声音懒洋洋:“在大战没有结束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们半步,别妄想我出去给你们找吃的。吃坏了,我没办法交差。” “那我要出恭!”孟明山喊。 “你四个都是男子,怕什么,站起来尿就是。”楼珩还在磨刀。 “我裤子解不下来!”孟明山站起来赌气。 “来了。”一阵光芒略闪,孟明山的腰带霎那间断开,裤子掉了下来。再一看,楼珩的刀穿过孟明山的裤腰带扎到了营帐中的靶子上。 气氛一下子僵硬起来。 褚逢春倒抽了一口气,都没敢笑。 孟明山恨得把后槽牙都咬碎,嚷嚷着要松绑后和楼珩大战一场。楼珩在帐子里找了一块破布,也不知是什么玩意——有可能是孟兴的袜子——把孟明山的嘴狠狠堵上了。 五大三粗的孟明山嚎起来的时候,和狼崽子似的。 卿明都没眼看这一切。他们不了解楼珩,不知道楼珩的脾气,那是遇硬则硬,钢板似的。 嘉世反倒冷静下来,他向楼珩讲道理:“大军发兵不是个好选择,我们之中出了奸细。孟远川此去,凶多吉少,我们不是来阻挠他,而是来给他提供情报的。楼珩,你该为南楚大局着想。” 楼珩将刀拔下来,瞅着嘉世,似乎在想什么。想了一阵,她在营房中转来转去,又找来另外一块破布,满脸无辜地把李嘉世的嘴也堵上了。 卿明和褚逢春的眼睛,随着李嘉世的喊叫声越睁越大——这也算是见世面了——世上有人敢公然这样亵渎皇长子。 褚逢春在地上拔了一根草,捏在手里作香,对着老天爷磕头:“我年过二十尚未娶妻,我的小命可不能折在这里,老天爷,求你睁睁眼睛。” 卿明低声道:“放心吧,有阿珩在这里,我们死不了。你只要不乱动,他不会为难你的。” “你还替他说话!”褚逢春咬牙切齿,可又不敢大声喧哗。 “你不懂,我信阿珩。” 第76章 西临春3 大战一日夜就结束。 胜利的号角吹响在次日黄昏之际,唤醒了帐中的嘉世和卿明等人。 楼珩一夜都不曾合眼,此刻听着这胜利的声音,她面无表情走过来,挨个割开了捆绑他们的绳子,继而伸了个懒腰出帐去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嘉世糊涂了。 褚逢春站起来,活动着自己的双腿,说:“殿下,你听,这是我们赢了,孟远川打赢了!” 嘉世掀开帘子走出去,远方的硝烟都已散。伴着这朦胧模糊的半昏日,楼珩叫来了孟兴。孟兴一身干净,软甲轻衣,看来他并没有参与这次战斗。 “殿下恕罪!”孟兴跪在嘉世面前,替元帅请罪,“元帅督战一日夜,困乏极了。郭军医替他疗养,故而让我第一时间来代为请罪。” 嘉世道:“他人呢?——带我去见他!” 孟兴又磕了一个头:“元帅的身体已是十分空虚,郭大人说不能耽误,立即要起程回将军府去治疗。因而元帅已轻车出发,不能前来见您。我马上也要带领白虎卫前去护卫,万望殿下宽宥我们无礼的罪过。” “可是——”嘉世是想说,关于这场胜仗,他还有许多疑问萦绕在他的脑海,非孟远川不能解。 孟兴打断嘉世的话:“殿下,实在对不住,元帅他——太虚弱了。”说到后面,孟兴的眼泪都止不住了。 一个九尺男儿,当着皇长子的面来哭自己的伯父,任谁看了,都不得不动容。 “你起来。”嘉世扶着孟兴,“你速去保护元帅就是。我这里安顿好,自然马上去看望元帅。” 孟兴不多说,擦着眼泪要走,却又转过身来,指着旁边的骁龙营将军黄芳说:“元帅说,殿下来时带的人少,让骁龙营黄将军听您的指派,也好有个帮手。再有,楼珩是个实心孩子,元帅说留给您,好护佑您的安全。” 众人送别孟兴,只得围在一起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嘉世清退左右,只留下褚逢春和孟明山。但卿明还是执意留下了阿珩,嘉世虽不明白,但也并未拒绝。 卿明还是决定去解救防风:“现在战争初熄,想必西临春还没有从失败中回过神来。这正是我们寻找防风的好机会!” “我们需要一个极熟悉北凉的人才行。”明山说,“眼下大营里,咱们倒是没有熟人。” 卿明略看了一眼阿珩。阿珩会意,极浅极秘地哼笑了一下,马上就跟上卿明的思路:“云自成将军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最熟悉不过了。” 自成本是骁龙营的校尉将军,现在黄芳手下效命。天机案中,云自成没有染指其中,且他又是孟远川的心腹爱将、云二丰的侄子,此时应该可以把他算作自己人。 嘉世与卿明互相点点头,阿珩便请来了云自成。 云自成听过卿明关于防风在北凉监狱的分析,回忆道:“北凉现属定西州管辖,辖下不可能有你们所说的那样一座密不透光监狱。” “或者是在地下?”卿明猜测。 自成道:“殿下不知,北凉之前别名凉金,就是因其土地坚硬如铁似金。北凉的地底下没有开掘地下的条件。你说的那样十几亩的地下城,先不论条件成不成熟,建造时必然会惊动官府,也必然会惊动军区。可官府从未报过这样的事,我们也从未听过。” “不不不。”卿明马上提出反向意见,“地下城是二丰先生亲自设计督造。按照他所说,督完后他就被关了进去。我又听闻,明和四年的那场风暴能把月离整个埋起来,是因为除了风暴还伴随地动。北凉和月离相距不远,若是地动也造成了北凉地质塌陷,那么无声无息造一座地下城是很容易的。” 想到这里,自成倒是有了些眉目:“明和四年...确实,确实北凉受地动影响,有些地方出现了塌陷。不仅是北凉,定西州也略受影响。可那时北凉那时候还没有投降,我岁数也小,所以不大记得。” 李卿明的脑子飞速检阅自己的记忆,想要从官中记录搜寻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好像并没有类似的官方记录呈报朝廷。于是他又问:“定西州受到影响的地方是哪里呢?” 自成道:“西林大院附近。那时候西林大院还没有建成,是一片荒山野地。听说西林王亲自考察过那里,后来就决定在那里起一座王府别院。” 卿明的眼神很远:“我们原以为,西林大院是西林王为了王妃所建。实际上,可能是因为云二丰才建立的。” “你说什么?”褚逢春愣住了,“你说西林王有龙阳癖?” 孟明山推了褚逢春一下:“你怎么和三爷说话呢!” 李卿明摇头道:“明和四年,西林王就去考察过地基,有了建院的想法。我一直在想,西林大院那样繁复的设计,怎么可能在王妃嫁进去一年后就拔地而起。现在我们有了答案,也许二丰先生不仅考察了西林大院,还考察了北凉。我怀疑,地下城和西林大院的图纸,是在同一时间出来的。且地下城建造在前,西林大院建造在后,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西林大院盖得这么快——因地下城已经打好了初步的模板。” 嘉世也点头:“我全以为是王叔富可敌国尽力造就,原来除了财富,还有一个神人相助。” 褚逢春又来提问题:“说了这么多。可建造地下城的时候,北凉还没有投降,这是否证明,这座地下城的头目之一,至少是北凉的高官吧。” “非也。”卿明马上否定了这个怀疑,“现在,我们大概已可以确定西林王富可敌国的来源是什么——是倒卖北凉的玉矿。在北凉毫无发觉的情况下,他和云二丰秘密倒卖玉矿数年。直到北凉投降,稀世珍宝冷凝脂玉矿的玉脉都只有云二丰一个人可探。若是北凉参与进去,那他们岂肯让别人吃嘴边的肥肉?虽然我不知道他如何骗过了北凉的人,但我敢确定,西临春的头目是南楚的人。” “好好好。”褚逢春又来上压力,“三爷说得在理。那么现在我们要去营救二丰先生,请问地下城在哪里?” 卿明看着云自成,抱拳道:“营救二丰先生,有几个必要条件。这首先还要请云将军说一说,阿珩在王家堡一战成名背后的故事。 第77章 西临春4 自成虽不知道卿明到底要问什么,但依然老实回答:“小妹一心向往参军报国,故而隐瞒身世,假名充军。当我获悉此事的时候,她都已经验了身份铭牌,进了新军营。我知道假名充军罪名不小,故而一直劝说阿珩退出,可是她越战越勇,根本拦不住。阿珩五月入伍,六月就已在新兵营颇有风头。那时候,想退出已经来不及。” “过了不久,阿珩就被梁安骏兄弟无意中选去,做什么随军夫人的随从护卫。梁安骏兄弟俩,品阶虽然不高,可是一个掌管军中人资调用,另一个是校尉将军,联合起来,手中权利就很大。三年前,他们改变了一处营地的驻扎位置。那时候,一营主将确实是有改变营地位置的权利,只要按规定上报即可。但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自从搬了营地后,他们兄弟俩就富贵了不少。” “富贵?”褚逢春来了兴趣,“怎么他那营帐下面埋着金子?” “是玉矿。”云自成道,“他们发现了一座小矿。这小矿中,挖掘出不少冰玉矿,甚至还有些许的冷凝脂。他们利用随军夫人将玉矿带到王家堡与马帮交易。可惜事情不久后败露,他们就想摧毁王家堡这个据点,因而假冒土匪去杀人灭口。” “阿珩为了救人,背上了三十几条人命。导致一件小小的土匪抢劫案,变成了人命大案,很快就捅到了官衙和军中去。梁安骏狗急跳墙,怕秘密泄露,将假扮土匪的人全部处死,并下令秘密关押阿珩,准备找机会了结。” “我苦寻阿珩无果,只得向元帅说明了阿珩假名充军的事。元帅钦命,点兵阿珩,这才从梁安骏手底下将阿珩捞了出来。可以说,阿珩无意间破获了一起玉矿贪墨案。” “啊我明白了。”褚逢春笑嘻嘻看着阿珩道,“我说呢,这么小个人,还没水缸高,怎么会在十几万大军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帅的亲卫——原来是有你这个好哥哥搭成了近水楼台!” 孟明山无奈地看了一眼褚逢春:“你的关注点弄错了。三爷说这的意思,是梁安骏兄弟俩可能和二丰有关联!” 褚逢春还嘴:“我难道听不出来?——我只是缓和缓和气氛。” 卿明道:“仙灵将军说得不错。我在王家堡时,就将玉矿的事想了个大不离。现在想来,梁安骏发现玉矿,并非偶然,而是西临春送给他的一份贿赂之礼。” “这又奇了。”褚逢春道,“要贿赂他们,为啥不直接给钱,让人家辛辛苦苦去挖矿,辛辛苦苦转一大圈去卖钱,最后还给人抓了。” 自成道:“不难推测。如果直接送钱,梁安骏兄弟俩也许未必敢收。送他们玉矿,一是表明西临春有着绝对稳定的经济来源,二也是循序稳住他们的心。好比我现在要贿赂褚太医您,送钱可能您未必收,可我送您一座珍奇药园,一年四季可以产出奇花异草,我想您未必会拒绝。” 褚逢春眯了眯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表示了他的心动。 嘉世点头叹道:“这兄弟俩城府不深,眼光短浅。西临春用玉矿贿赂他们,显然只是一种手段。可他们发现玉矿后,第一时间不是入伙,而是急着卖钱。这才使得自成他们抓住了他的把柄,又被阿珩无意间撞破。” 褚逢春撇嘴道:“三爷,你越说越远了,我们谈的是地下城。” 卿明并不着急:“我说的就是地下城。这段故事是我们寻找二丰的重要条件,现在我们必须知道另一个必要条件——为什么当初二丰先生要督造一个地下城。” 嘉世马上跟上:“知道这一点,我们就能判断出地下城的位置了!” 在座诸人都摇头不知。 过了一会儿,褚逢春却好似想到什么似的:“一般来说,地下城是为了防止地面上的大害——天灾人祸什么的。例如...”他声音低得好似一只蚊子: “屠城。” 大家立时噤声不言。 谁都知道,孟家攻下定西四郡后,屠了震番城以示威。拈花寺的人骨堂,就是那时候成立的。 这事儿在孟家的大营中提出来,不免有些忌讳,大家都沉默了。 嘉世知道,现在他不说话,也就没人再敢继续讨论下去。于是他把褚逢春的话头子接上:“二丰先生亲自写匾,是希望冤魂不要找无辜之人,由此可见,其实二丰先生是个心怀仁慈的大义之士。那时候,北凉国力已衰微,若二丰先生怀疑孟远川攻破凉都后会屠城,那么督造一座坚不可摧的地下城,是说得通的。” 一阵沉寂。 卿明道:“现在,我们再回到找二丰先生上来。其一,由西林大院建造的时间、样式上推算,地下城应该建造在北凉的某个塌陷处;其二,地下城要想发挥保护百姓的作用,就得有水,且是活水。其三,二丰先生要经常出门去勘测玉脉,所以这个地方,也不会距离梁安骏发现的玉矿太远。” 明山很快扯过一张舆图来,卿明在上面用手指圈了两个点,道:“据我的推算,地下城的位置范围不超过这两个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建议我们兵分两路。” 嘉世立即命黄芳整编队伍,每个队伍五十人,预备派往两个地方寻找地下城。 黄芳请示嘉世:“殿下可要亲自去?” 嘉世道:“那是自然。” 黄芳道:“元帅临行前将这里交给末将,末将就不能离开殿下左右。一旦出了事,我吃罪不起。” 李嘉世点头道:“也好,那你随我和卿明去。”又对云自成道,“云将军和楼珩一队吧。” 分配均匀,两队立即出发。 只是嘉世才走不久,后面就跟来了一星黑影。黄芳横道立马护在嘉世身后,待那人走近一看,原来是楼珩策马跟了过来。 黄芳疑惑挂在脸上,冷脸呵斥道:“楼护卫,按计划,你应该和云将军一队。” 楼珩嘴里衔着一根枯草,眨巴着眼睛说:“啊...这——我不喜欢和他待一起,太唠叨了。” 黄芳犹不肯:“殿下那样安排,你又岂能私自更改?速速回去,不要擅自行事。” 嘉世倒是觉得无妨,他无奈笑一声:“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吧。” 第78章 西临春5 卿明骑红骢,嘉世骑青锥,兄弟俩很快按照地图来到目的地。 借着黄昏落日,嘉世放眼一看,不免有些疑惑:“卿明,你说寻找的是一处塌陷,可是这里分明是一座山啊。” 卿明勒马放眼望去,此处果然比寻常地方要高些,几乎都可以看到凉都全景了。 卿明回忆了一下:“西临春看守地下城的人数不算少,来来往往若想不被人发觉,必然是将入口建造在一个常人不大会去,或者根本不会去的地方。” “坟。”阿珩脱口而出。 阿珩反应的太快,倒是引起了嘉世的注意,他忽而对眼前的童子警惕起来——这童子并不似外表展露出来的那般痴呆。 “是的!”卿明并不对阿珩的迅速反应感到奇怪,并补充说道,“防风先生说过,他看风水只看死人,我早该想到他指的就是坟墓。只是那时候我中了迷香,总是精神恍惚,没有细细想透彻。” 阿珩如一只小猫,迅速跳上附近的塔尖四处眺望,果然在荒山半道上,发现一座坟墓沉在昏黄斜日中。 嘉世让骁龙营原地待命,率领几人前去一看,坟墓不算太大,干净如新。墓碑上刻着的字,表明这是一处夫妻合葬墓,且看规模应该北凉的一座小侯爵之墓。 卿明笑道:“唉——这个选址,又妙又损阴德。估计地动将这座不大不小的王侯墓震塌了,二丰先生本就是阴阳玄学的大家,借故修墓的由头,极容易就建造了地下城。这样,北凉绝不会有人怀疑他。等到墓修好,北凉也亡国了,自然也就无人在意这个墓。” 褚逢春道:“这二丰先生真是疯疯癫癫。说他是好人,他盗墓,又偷人家的玉脉。说他不是好人,他毕竟也心怀仁慈,救了定西的百姓。” 卿明白了他一眼,道:“这不和你一样的吗?” 褚逢春噘着嘴,来提问题:“三爷,你倒是快说,怎么进去。” 卿明道:“我记得那时似乎听见类似很重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或许是墓门。” 嘉世道:“自来王侯之墓都是死门,建成之后,必被掩埋,没有可能打开。” “若是这墓门被掩饰成别的什么呢?”卿明望着脚下的庙,看了看李嘉世。 “你的意思是...依山建庙!庙体就是门。这样以来,来往进出的人,也可以混在信徒和尚中!” 卿明点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城下有一座莲花寺。几人借着夜色转了一圈儿,卿明低声道:“就是这里没错儿,我隐约记得这里的味道。那时候我脑子里经常有铃铛响,我倒还以为是我头痛的缘故,不曾想真是廊檐下的铃铛声音!” 嘉世道:“现在,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地下城的入口就是这座佛寺。可我们怎么潜入进去呢?” 楼珩道:“潜入进去做什么?事不宜迟,拉开阵势,攻破寺庙便是。” 卿明点点头,同意阿珩的意见:“这虽然有些冒险,却也是最快的办法。大哥,你说呢。” 嘉世道:“我马上释放信号,让骁龙营赶到。” 骁龙营亮起火把,须臾之间撞破了寺门。和尚们似乎未曾预料,不免前来呵斥:“佛寺净地,你们明火执仗,要做什么!” “进去搜,反抗者一律擒杀。”李嘉世背着手,不多废话,冷冷下了命令。 黄芳立即带人闯入寺庙去,不多时,将所有和尚一律羁押,只是这样一座规格的寺庙,只搜出来六七个和尚。 明山前来说:“大佛后面壁刻可移动,果然是一重型墓门。” 嘉世和卿明在地下城转了一整圈,什么都没发现。地下城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些许的日常用品,证明这里曾真的住过人。 “我们来迟了。”嘉世有些愤恨。 卿明走到曾经关押自己的那个房间,曾经刻在墙上的划痕还历历在目。摸了一阵,忽然觉得不可思议:他走的时候,顺着墙的纹路划了三十下,因他们给了三十顿饭。但现在,墙上有四十八条竖纹。若二丰先生发现了这个规律,那么在他走后,二丰先生划出来的痕迹应该代表了在这里的时间。 “那也就是说,我走后,二丰先生在这里一直待到了今天才被带走。” 想到这里,他提来和尚问:“寺庙一天吃几顿饭?” 那和尚不明就里,只得按时回答:“一天两顿。早上一顿稠的,晚上一顿稀的。” “哼。倒把你吃了个肥头大耳。”褚逢春骂了一句。 那和尚大喊冤枉:“我做了和尚才不过三个多月,实在不知犯了什么罪过。” “大和尚们呢?”卿明问。 那和尚道:“师傅师兄们说受了邀请要去辩佛经,午间出门去,不知何时回,只吩咐我等关闭大门,好生念经。” 卿明指着墙上的条纹,“二丰先生是今天吃过饭后才被他们被转运走。这个时间点很尴尬。孟远川的仗正在打的过程中,他们应该不知结果,这个时间点上,他们转走二丰先生做什么?” “也许是有人打草惊蛇了。”嘉世说,“他们不得不先暂时离开这个地方。” 卿明的脑子有些乱,一切思绪堆在一起,好像一张破了的蜘蛛网,有些蛛丝儿总是飘着连不上。尤其是西林王、孟远川之间,总是好像有个点垂落下去,没有浮上来。 他不得不从头捋起来。 从头,从金都的命案开始。 ——“蔡晟,户部,钱,账本,死于非命。”李卿明的脑子迅速开始行动,“蔡晟来陇西道巡察,主要是查钱。或者他发现了孟远川的九思营贪墨,可此事也不算大,刺杀刺史实在不是孟远川的手笔。那么他很可能发现了玉矿的秘密,但西林王那时候已经失踪很久,不会为此事追杀他。” ——“王晋,兵部,舆图,宝藏,死于非命。”李卿明的脑子一条条梳理着,“王晋与孟远川的关系很好,他们是同一个利益体,不到绝地不会自相残杀。若是他发现了月离的宝藏——不不不,不应该是月离的宝藏,应该也是北凉的玉矿。但他发现与否,对孟远川和西林王并没有威胁。那么我是否可以猜测,他发现了玉矿真正的拥有者。” ——“蔡晟和王晋同时发现了第三股势力的真正面目,那才是他们被杀的理由。”李卿明瞬间想到了王晋胸膛上的两个字,他大喊: “快!快回定西郡!” 王晋胸膛上的两个字:“西”不是西林王,而是西临春;半个“竹”也不是李符,而是另有其人! 防风先生那睡前故事一下子就清晰了不少。 以水映月指的是孟远川一胜一败两次战斗——声势浩荡却战败的白石坡一战是水中之月,悄无声息忽然发动的虎山关一战是真正的月。他不是在水中捞月,而是有真假两计。 天狗咬月确实是代表时间——十月十日。 那么,深夜看月,就是指防风先生知道了西临春真正的幕后凶手。为了注解这个人的特征,他说:真实的、变幻的、古老的。 李竺。 竺者,笃也,确实的、真实的。 李竺祖宗三代姓氏不同,变幻的。 盘踞西北三代已久,深受皇恩加持,比西林王和孟远川在西北势力更深厚的定西郡郡守——李竺! 每天都在皇长子眼皮子底下转来转去的李竺! 第79章 西临春6 骁龙营立即保护着嘉世与卿明向定西郡撤退。 只是他们才过虎山关,遥遥看见远方一群黑衣蒙面人,好似一片乌云一样压在隔壁的地平线上。 “不好!”李卿明勒住马儿,“前面有埋伏!” 虎山关齐国大败,西临春失去了齐国的信任,也就失去了一棵大树。他们畏惧孟远川这一仗赢了的原因——孟远川是否已知晓了他们的真面目。所以,为了不留后患,早下手是最好的选择:现在杀了李嘉世,将一切罪名安在命不久矣的孟远川身上,西北还会是他们的西北。 只一瞬间,卿明就洞悉了西临春的目的。 西临春贼寇并没有给李卿明一干人考虑的时间,马蹄腾起,灰土随风迎面而来。黄芳搭眼一看,大叫不妙:“我看对方近乎千人,可我们只有五十个。他们是有备而来啊!” 褚逢春跟着说:“这群人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心狠手辣的!完了,我这样的身子,一道砍下去,就和砍一段甘蔗没有区别!” 虽心里没底,骁龙营也只得迎战。他们把嘉世、逢春和卿明围在一起,孟明山护卫嘉世左右。 为首的一人武艺精绝,黄芳等带人围攻,都还有些吃力。卿明看不透那人的本事,但总觉得好像身影很熟悉。他一时间想得太多了,反倒是什么都想不明白。 其余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骁龙营的战士们虽然勇猛,但毕竟人数悬殊太大,一时间竟有些抵挡不住。 “不能让他们靠近昭王!”孟明山一边挥刀斩杀敌人,一边大声喊。楼珩紧紧守在嘉世的另一侧,手中的长枪如同一条银龙,在敌人群中穿梭自如,所到之处无不血光四溅。 不愧是令孟远川另眼相看的天才少年。 李卿明见厮杀惨状,心中焦急万分。他胡乱防御了一阵,又忽然注意到,阿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不见了。卿明唯恐阿珩是被敌人卷走,凝神四处观望了一遭,终于瞧见阿珩飞也似的站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上,向上点燃了信号弹。 那玩意在暗黑的天空中散了没多久,远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来是云自成的援兵到了!一队骑兵如疾风般从远处奔来,让原本处于劣势的局面得到了扭转。 为首的蒙面人见援军到来,急从黄芳的围剿下突围出来,一枪直刺李嘉世。 孟明山远远被拖住,一时间赶不到李嘉世身边。那人如离弦之箭,瞬间就穿透人群,李嘉世避之不及,马头仰翻。正当他闭了眼准备接受这一枪的时候,一个身影迅速蹿出来,站在了他身前。 鲜血喷溅在李嘉世的脸上,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娘?”一声轻轻的、软软的,带着疑问的声音在李嘉世耳边响起。 “阿娘。”一声轻轻的、软软的,确信的声音自楼氏背后传来。 楼氏的枪随着这声音颤了颤,她的心也随之一颤。 “阿珩!”李卿明率先反应过来,抢扑过来,“阿珩!” 是阿珩飞奔过来,替李嘉世挡了一枪。 楼氏是怀着必杀的心来刺杀皇长子,所以这一枪又准又狠,几乎戳穿了阿珩的身子。 “楼珩!”嘉世才反应过来,慌忙扶住了阿珩。 阿珩死死握着枪杆,任凭血水汩汩流出,顺着红缨滴落而下。她的眉头因疼痛而紧缩,但眼神却十分坚定。 她叫她的母亲:“阿娘,你糊涂了。” 楼氏的手痉挛着。好一会儿她才不可置信地丢下枪,哭喊着阿珩的名字:“阿珩,你傻呀!你这个傻孩子!” 生平第一次,大家听到了阿珩嘴里说出了关于“师傅”的事:“师傅说,要我保护皇长子的安全。他的安全,就是西北的安全。” 那一枪过于深,阿珩说完这句话,就晕死过去。 黄芳等立即就拿下了楼氏。 “明山!——孟明山!褚逢春!褚逢春!”极少见的,李卿明听到嘉世喊孟明山和褚逢春的全名——这代表事有危急。 孟明山带着褚逢春从人群中厮杀出来,并命属下立即摆阵设置双层保护圈,便于褚逢春治疗。 褚逢春以手探了探阿珩的伤口,道:“哎呀呀,这一枪太深了。万幸是没有伤到内脏,只是戳穿了肩胛。现在的问题是必须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拔出枪头,缝治伤口,否则失血过多,就不好说以后了。” 嘉世立即发出指令:“黄芳奋力杀敌,务必歼敌尽灭。明山留下,带四个侍卫护送我和楼珩。褚太医,跟我来。”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已动手扭断枪体,带着楼珩奔到旁边去。四名护卫拉起披风,建构起一个有限的空间。 卿明在厮杀呐喊声中回过神儿来。 他的刀第一次有了怒火,但他不知道怒火从何而来。 也许是因为阿珩受伤。 也许是因为阿珩受伤后,他什么都做不了。 云自成所带来的两百余人,都是手底下极厉害的,空手以一敌十都没有问题,更何况他们又是兵器的专家。千余人的贼寇数量虽多,但明显不足以抵骁龙营精锐。光是攀在树上的几个弓箭手,一炷香不到,已拿下百余人的战绩。 环形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终于缩成月牙状。灰衣血尸堆叠起来,卿明的眼睛都被染红。 黄芳大喝一声:“现在缴械投降,免尔等九族大罪!”声音荡于山谷,震慑人心。贼寇们见大势已去,方才三三两两,扔下兵器。黄芳逐个清点,只俘虏了二百人不到。 卿明担心阿珩的情况,但四名护卫背靠背拉起帷幕,他不能闯进去。这时他心下骂自己无能,怨恨自己只是大哥的一个高级奴才。 第一次他希望自己才是昭王,自己才是那个可以发号施令,那个可以救阿珩的重要的人。 帷幕内,褚逢春用刀割开楼珩的衣裳,这才发现楼珩是个女人。他视线移到右边去,望着李嘉世,问:“殿下知道楼珩是个女人吗?” 李嘉世的眼睛也瞬间就变大:“我怎么可能知道!” 褚逢春道:“那你现在知道了。” “你快救人!别耍嘴皮了!”李嘉世心急。 褚逢春探了探刀口位置,从袖子里拿出了西天散。 “西天散?”李嘉世急了,“你不是说西天散只有五五分的成功吗?” 褚逢春道:“那是在红烟剧毒的影响下,一般人有七成呢。” 李嘉世又拦住了褚逢春的手:“那还有三成!” 褚逢春道:“枪头戳穿了她的肩膀,我要把枪头拔出来,还要缝针。现在这个条件,她不吃这西天散,也得活活疼死。” “她不能死。”李嘉世攥着着褚逢春的手,褚逢春连连喊疼。 “您要再不放开我的手,她就会因失血过多死了!”褚逢春咬着牙劝皇长子。 西天散吃进去,没一会儿楼珩的脸就青了。李嘉世摇一摇楼珩的身子,软软的好似一条丝绸。 第80章 西临春7 卿明现在没有理由去探望阿珩,他有更加要紧的事。他命云自成将楼氏团团包围保护,以矛作墙,围成临时的监狱。在这圈子里,卿明红着双眼低声发问:“为什么刺杀皇长子?” 楼氏见他是个和阿珩一般大的孩子,就不大重视,只哀哀问道:“阿珩怎么样了?” 卿明道:“你是月离的传奇女将,跟着你父亲也杀过不少的敌人,你该知道你那一枪的后果。” 楼氏苦笑:“到底是时间太久不练生疏啦——太慢了。若是换作十几年前,阿珩根本没有跑过来的时间。李嘉世必死无疑。” 卿明又重复问:“为什么你要刺杀皇长子?你与他无冤无仇。” 楼氏不理他。 卿明蹲下来,低声道:“你告诉我。看在你是阿珩母亲的份上,我会尽可能保住你的命。” 楼氏脸上挂着清泪,可这并不影响她的倔强。她道:“说给你又有什么用。西临春组织绝比你想象中要庞大。大到西林王都不得不避其锋芒,隐居于世。你和皇长子不过是在西北这片土地上飞过的两只金色蝴蝶,风吹一吹,就得落下来。” 卿明见楼氏冥顽不灵,来戳楼氏的心:“呵,也好过你。你总是活在自己的恐惧中,然后乌龟一样地逃离。白氏兄弟祸国,作为王后,你宁愿压上全族的命运逃出来,也不愿推翻糜烂的白氏政权。将军府的秘密被人发现,你赌上将军府的前程,十年遁于鬼域,说是为了保护孩子,其实无外乎惜命而已。你还自诩是月离的第一女将,哪个将军如你一般昏庸!你也枉为阿珩的母亲,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我们之间,不要你这混小子来评说!”楼氏喊道。 卿明摇头:“何须我评说呢?你以为这些年阿珩都只是痴儿么?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你把她当傻子。” “你什么意思?”楼氏这才稍有冷静。她本就对女儿从军学艺的事情很有忌惮,不知阿珩这么多年是怎么瞒得一丝不漏。 也许,她早该想到,不是她太疏忽,而是女儿有了心。 卿明道:“我只问你一件事。这么多年你往龙泉山上种植红烟,你自认为行踪细密,天下不知。但你就没想过,阿珩为什么学艺也在龙泉山吗?你不觉得巧合吗?” “你...”楼氏喃喃不信,“她从小痴痴呆呆...” 卿明愤恨于楼氏的愚蠢:“你今日是没瞧见吗?她的轻功,立于树梢宛若鸟雀,万军丛中须臾出入,跟踪你,那不过是牛刀小用而已!” 楼氏愣住了。 “从红烟,到月离,这其中曲折,阿珩都知道!”卿明的眼睛更红,“她苦心孤诣要去当兵是为什么,是为了获得孟远川的信任,说服他倾覆西临春组织。这样的大局,她以身犯险也在所不惜——你却背道而驰,你去替西临春做事!” “你...你怎么知道!”楼氏心如刀绞,一切事情好似拨云见日,一切关于女儿的古怪行径都有了解释——是啊,阿珩与阿珏形影不离,阿珏知道的,阿珩不会完全不知。 更何况,她距离西林王和孟远川这么近! 卿明的语气变得急躁而愤怒:“我第一次见阿珩,就奇怪于她为什么入伍。而后我又很快观察到,她与云自成的不寻常。云自成和孟远川的师徒关系,连新入营的新兵们都有所耳闻——如此这些,都还只是单凭我独身一人局限在一隅之地的观察。你作为她的母亲,这点点滴滴不是很容易联想起来吗?你单单是蠢!单单是忽视她!你的心,总是放在别处,放在奇怪的地方上!” 楼氏哀嚎一声。 卿明又上前一步:“你还不说么?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等到阿珩一腔心血落了空,你再和从前似的又哭又悔恨吗?” 楼氏这才明白过来,拉着卿明的手,道:“快带我去见皇长子!我有话对他说。” “说给我听!”卿明一字一句,“只有我,才能帮她!” 楼氏擦了眼泪,道:“我全说。我全说——其实,我本就是西临春组织的人。早在月离时,我就已经是西临春分支的首领。我们这一支,都受云先生统领,他在外的称号是‘般若先生’。” “云先生——云二丰?他是西临春组织的首领?”李卿明问。 楼氏点头:“是的。我直属他管辖。” “西临春的势力竟这么大?” 楼氏道:“比你想象中更大,当时的北凉、乃至如今的齐国也有西临春的人在活动。” 李卿明长叹一口气:“怪不得,你怀着身孕,能从月离、北齐、北凉、南楚层层的防卫线上逃出来,坊间都以为那只是个传奇故事——原来是有一支跨国的组织帮助你。” 楼氏道:“云先生精通天文地理、八卦玄学,那时候他已经算出月离的地动和天灾,所以,我才能精准在天灾到来之前逃出,逃到了云先生的所在地。说来不知是不是孽缘,云先生叫我隐藏在山中,可机缘巧合,二丰闯进了禁地。唉,不然,将军府也不会因此受牵连了。” 李卿明问:“西临春这么多的信众,日常都潜伏在哪里?” 楼氏低头想了刹那,摇了摇头:“云先生还在时,各处都只有领队受听。领队本身就是很有影响力的人,所以人众各自组织。西临春组织建立的初衷,是为了西北安宁,从没有聚众造反的想法。所以,没有日常潜伏一说,大家都各司其职,从未大面积聚集过。” “你为什么刺杀皇长子?”卿明紧追不放。 楼氏道:“云先生失踪后,西临春就分裂成两个组织。我隐匿在黑虎峡后,与组织上断了联系,不知他们是如何运营。我对你们和盘托出天机秘密之后,西临春的人就绑架了阿珏、云将军和大小姐,并烧死云家的小女儿来逼我就范。他们承诺,只要我杀死皇长子,就护送我们离开南楚。——我别无选择。” “所以,那场被将军府报称意外的火灾其实是蓄意谋划。”李卿明点了点头头,又恨铁不成钢,“即便你是被迫的,可你那一枪如此用力,显然你有必杀他的想法。” 楼氏倔强仰起脖子,眼泪顺着脖子流下来:“皇长子对我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没有皇长子,还有皇二子,三子,不是吗?我的目的,只是用他的死讯去换我的亲人。” 李卿明长叹一口气:“是谁发信号给你,让你等待在此处?” 楼氏双手囫囵擦了擦眼泪:“我不知道,我只是认信号。其实你们从西林大院出来时,我已经在伺机行动,可是皇长子身后总是跟着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我下不得手。大概酉时三刻左右,有人在这里放了信号,所以我奉命赶到。” 卿明转身就走。 他已经问到了他想要的,楼氏已无再拷问的必要。哪怕楼氏在背后怎样喊着他,他也没有回头。 第81章 西临春8 褚逢春满头大汗救治楼珩的命。 他的手边只有简单的灸针,以及从嘉世丝袍上扯下来的丝线。这一针一针、一条一条缝在楼珩的伤口上。 嘉世的眉毛比褚逢春收尾时打的那个结还硬。 好容易缝完,褚逢春皱着鼻子给皇长子预警:“这个疤,一辈子不可能消除了。好好一个女孩子,身上留这么丑的疤痕。啧,挺可惜的。” “你还说什么废话!她都凉了!”李嘉世压抑着心急,他数着自己的心跳来计算西天散的时间,感到阿珩体温急剧下降时,他双眼都急红了。 “没事儿,咱有分寸。”褚逢春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丸药来,塞到阿珩的嘴巴里。 只是他没想到,阿珩现在是“死了”的状态,绝不可能自行吞咽一枚药丸。 “这...”褚逢春挠着头,“这我可没预想过呀,谁知道她咽不下去药哇!” 李嘉世问:“磨成粉,撬开咽喉灌进去可行?” “是个办法。”褚逢春将药丸递过去,“但是也得一股力气吹进去才行。” “吹进去?” “她不能自行吞咽,得有人给她灌进去。” “你是医者,你来!” “我不行——”褚逢春连连摆手,“我嘴巴大,吹不进去。” 李嘉世受儒学,向来奉行男女授受不亲的戒律,可是现在救人要紧。他只得闭了眼,用水将药研磨化开,用舌头顶着阿珩的口腔,一口气吹了进去。 隔了半晌,阿珩的眼珠子好似猫伸懒腰一般在眼皮下底下略略动了动,但却没有醒来。嘉世还要问时,褚逢春摆摆手:“药力还要一会儿才散。殿下放心,她活过来了。” 外面卫士来报:战场已经清扫,贼人已拿下,请示皇长子是否立即启程回定西郡。 “卿明呢?”嘉世问。 “我在这里。”卿明从人后转过来。 他的语调很低,声音很小,掩饰着他看到大哥和阿珩的难过。他都没勇气问问阿珩怎么样——因阿珩已经进入了大哥的视线,那等于进入了他的禁圈。 向来是这样,大哥喜欢的,他连看的资格都没有。 李嘉世问:“卿明,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卿明低头道:“现在我们必须立刻赶到定西郡去。凉都莲花寺已破,虎山关的伏击也失败,这里成了无用之地。按我的推测,李竺现在唯一还可以用的底牌只有孟元帅。李竺不仅是郡守,还是一方封疆大吏,一旦孟元帅遭了毒手,他有权暂时接管军权。届时我们都完了。” “李竺?——李竺!”李嘉世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恍然大悟,一切疑惑都有了答案——为什么孟远川秘密开战前突然要冷不丁地问郡守要军资,“原来是他!我们现在就出发!” 卿明道:“大哥,楼珩...” 他关心楼珩,又不想让大哥看出来,故而说话心虚又迟疑,不得不补上几句说辞,“楼珩昏迷未醒,不好极速前进。或许我们应该兵分两路——一路护送楼珩回去,一路赶到元帅府。” 嘉世点头:“楼珩无碍了,已经恢复了呼吸。” 卿明建议道:“大哥,既然云自成在这里,就请他带领骁龙营护送褚太医和楼珩回去。我们的目标不宜太大,只要仙灵将军和黄将军两个人跟着我们就是。为了保险起见,猛虎营和捷报营半个时辰后从大营出发去元帅府接应。” 嘉世听了,也点头认可。 卿明望向楼珩,只敢装作不经意间瞥个刹那。看她在云自成怀中呼吸安稳,方才跟着嘉世上马而去。 黄芳等护送嘉世前行,跑到定西郡已是子时半夜。兄弟二人要匆匆进入内厅,白虎卫拦住了黄芳和孟明山。兄弟俩只得单独进去,只见郭紫跪坐在孟远川的卧房外,正熏香打坐。 “元帅...没事吧?”嘉世气喘吁吁。 郭紫道:“本来打了仗就已疲累不堪,这一路舟车劳动,自然更累。晚间吃了安神药躺下,你们又来。” 卿明待要上前去确认孟远川的情况,郭紫拦住了他:“怎么,殿下不信我么?我说他没事。”郭紫的笑越来越淡,说到后面,他的语气有些生硬。 嘉世道:“卿明无意怀疑您,只是眼下情势紧迫,我们要找孟元帅商议些重要的事情。还请郭大人唤醒孟元帅。” 郭紫并不放松:“抱歉,元帅说不能让任何人打扰。现在已是子夜,有多少急事明天说不得?” 卿明焦急万分,脑子像个飞速转动的陀螺 ——为什么郭紫不愿意让他们看孟远川的情况?他在等什么? ——看郭紫的样子,不排除孟远川已死的情况。若孟远川已死,李竺也发现了元帅府的端倪,现在就是他夺权的最好时机! ——那么现在也不能排除郭紫是毒杀孟远川的帮凶。 ——诸多不利或不明的情况下,现在唯一可以保证的是,白虎卫都是孟远川的心腹,只效忠孟远川一人。 兄弟二人正与郭紫纠缠着,忽而听到元帅府外鼓声阵阵。虽是子夜时分,突然亮起来的火把瞬间照耀四周如日出。执勤的白虎卫上来报告:“一支军队围住了元帅府,前后估摸着有三千余人。” 李卿明拉住嘉世:“大哥,现在是最危急的关头,身边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相信。你我兄弟身边,现在只有孟明山一人可用。请大哥在孟明山护佑下迅速从后门出逃,尽快与云自成几人会合。我在这里与他们交涉,拖延时间。” “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嘉世攥着卿明的肩膀,“让你去卧底军营,我已是后悔至今!” 卿明推开嘉世的手:“大哥!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兵权!李竺的手里人不多,可他一旦接管了兵权,黑白颠倒皮里阳秋,到时候我等才是真正瓮中之鱼。只有大哥尽快去与军营接洽,我们还有生的机会!快走!” 嘉世只得领了孟明山,在郭紫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先行离去了。 李卿明盯着郭紫,不知他站在哪一边。郭紫还是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等着看好戏似的。好在郭紫并没有攻击力,他跪坐在那里打坐,没有起来的意思。 卿明只好带着几名白虎卫上楼去,极目远观楼下的情况。 远远瞧着李竺带着人众三千,李卿明在楼上振奋精神,朗声喊道:“楼下何人?胆敢包围元帅府?” 李竺道:“吾乃定西郡守李竺,听闻元帅崩逝,特来吊丧,并按律法来交接兵权。” 李卿明道:“元帅好好的,何用你来吊丧?” 李竺不回答他的话,单纯只是攻击道:“你等瞒报元帅死讯,关闭元帅府,是否意图造反?” 好大一顶帽子。李卿明只得又喊:“吾乃南楚昭亲王,我可保证元帅健在!况且天使钦差在此,也不用郡守费心此事。” 李竺哈哈一笑,大概是过于骄兵,还没能认出卿明:“他健在,还用得着你在此呼呼喝喝?——昭亲王,你是亲王,无权领兵。元帅病逝,统兵之权暂由我代,你切不要失了分寸。还是尽早开门,莫在这里动了刀兵。” 李卿明只得拿圣旨来压:“圣上赐我圣旨,在陇西道有便宜行事之权。现我以圣旨命令你退兵,否则将以谋逆论罪!” 李竺道:“圣旨命你巡查,可不曾让你接管元帅府——哦!或者,元帅就是你等谋杀的也说不定!”李竺的马儿转了两圈,他迅速动员周围的人:“楼上之人,假冒皇嗣,隐瞒死讯,矫诏于此,大逆不道!杀了他们,夺回兵权,还西北安宁!” “杀!”下方敌众一呼百应,火箭如流星一般射入,几处房屋立时着火。元帅府的大门禁不住他们的连番撞击,终究没能守住。 正就此时,黄芳挟持着李嘉世现身楼下,哈哈大笑:“三殿下,别装了。真正的昭王在这里呢。——人人都护着李嘉世,只留下你一个苦命鬼。” “果然是你!”李卿明愤恨骂道,“我们在帐中临时定下去凉都的计划,可西临春马上就聚集人众在虎山关伏击我等,我早猜到是你一路通风报信!” 黄芳有些得意:“猜到又如何?” 卿明冷笑:“我一路将你带在身边,就是防止你再有别的小动作。你这个蠢材,现在倒自己承认了。” 黄芳冷哼一声:“你等也不过是窃国贼人之后,黄袍蛀虫,又何来颜面指责我?孟远川已死了!乖乖受降,切莫与你这个亲大哥双双做了刀下冤魂。” 第82章 西临春9 元帅府中,执勤白虎卫寡不敌众,更兼黄芳等内奸倒戈,不得已均缴械投降。连孟明山都没能逃出去,已被捉拿。 敌寇包围了李卿明,刀尖儿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李卿明孤独地站在楼上,看着火光影动的元帅府,哀哀叫了一声:“难道天亡我么!” 李竺将卿明押在马前,脸上尽是得意:“三爷——我还愿意叫你一声三爷,是着实欣赏你的睿智聪慧、有勇有谋。你在宫中饱受冷眼,不受待见,一生怕也不得凌云之志。如今时机大好,只要你现在手刃了李嘉世,我立刻与你联手,推你为王。我等族人,扎根西北,重建自由王国不好吗?” 卿明苦笑一声:“多年前你也有这样的机会。我倒是好奇,这样的好事,你怎么没能说服了西林王?” 李竺不屑道:“李符算不得什么英雄,其实胸无大志。云二丰忌讳孟远川暴戾,一心想着要扶持西林王和孟远川相互制衡。为此他甚至不惜背叛组织,用玉矿去助西林王翻身。只可惜,他忘了西临春不是他一个人的,是我们共同组建的,他背叛了组织!” 卿明又冷笑激他:“西临春怎么会是你的?西林王那样诡谲,发现你是西临春之主,必会杀了你。哈哈,你怕也是个棋子吧——还是叫出你真正的主人来,我们才好谈分天下的事。” 李竺呵呵一笑:“你说到了点子上。孟远川也好,李符也好,甚至云二丰,都不知我的真实面目。西临春创建之时,正是孟远川屠城之后。那时,有个神秘人,借用自己的力量,掩护一半的震番百姓逃出生天,免受屠戮。震番百姓就以此人为尊,成立了西临春自救会。——这个人,就是我。而那时候,云二丰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相对能力突出的会员罢了。” “哼。”卿明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他们从不知道你的身份,是因为此后会中事务都由云二丰直接掌管,你只管监视着云二丰,让其作你的第三只手臂。而当你发现,云二丰有心护着西林王重振西北,你感受到你的权利受到了影响,所以你立即夺了云二丰的权,囚禁了他。奈何云二丰在组织内的势力太深厚,西临春剩下的那一半,按照他的意愿,护送西林王逃出了你的魔掌。你无力推动西临春按照当初的目标去运转,只得继续依赖云二丰,所以你用天机去控制他!” 李竺并不被卿明激怒,甚至不跟着卿明的思路去走,他还在诱惑卿明:“李卿明,我看得出来,你比我更渴望掌控天下的权利。现在,孟远川已死,十几万大军军权在握,一切唾手可得,你又何必去做李嘉世的高级替死鬼?” 卿明哈哈笑了几声:“只因为救了震番的一半百姓,你尝到了他人匍匐你脚下敬仰你的滋味。你在云层之上太久了,或许忘了你的来路。” “我的来路?”李竺的脸色一下子由得意转为了防御。 李卿明道:“你的曾祖母是宫中皇子的奶母,念着这层恩德,你祖父才得了定西郡守的官职,且赐国姓为李。” 李竺的脸一下子垮下来。毕竟在外面,别人都只知他背国姓、有宫中的荫赐荣耀,没人再去追究这荣耀的来路。可眼前的李卿明是皇子,宫中秘闻他铁定是知道了什么。 卿明的语气越来越轻蔑:“这就罢了,可你本也不是李氏族人,而是从外过继来的表亲。你不过是个小小奴仆之子,却常以国姓为豪攀附皇亲,妄图背靠北齐去做个西北的王。自从陛下将西林王封在这里,这里就有了真正的皇族。你个假猴子现了真身,岂能不忿?数年来,你做下那些龌龊事,哪里是为了西临春,哪里是为了自救,不过是为了掩过自己那凄惨无比的身世,自立自己的王国!可笑,一个忘了自己来路的人,却想要建立自己的国家?——真是无知至极,令人唾弃!” 他一边说,李竺的脸就越加铁青。 李竺耗尽了耐心,他示意旁边的人:“动手!杀了他祭旗!” 敌寇的刀很快闪过,卿明闭上了眼。 但这刀却没有砍断他的脖子,等他睁眼一看,孟兴的刀拦在他眼前。 原来孟兴不知什么时候乔装潜藏在西临春的队伍中。 “我说怎么没见你!”李卿明欣喜叫了一声。 孟兴铁着脸,扭了扭脖子道:“本来这事是元帅安排给楼珩的,可惜没使唤得动她。” “元帅人呢?”卿明问一句。 孟兴道:“在后头站着看呢。” “看什么?” “看你表演。”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话间,孟兴的刀也没停,扑上来的敌寇是一刀一个,比厨子剁肉还快。 “这么说,他早有计划,只是请君入瓮?” “可以这么说。” “可惜大哥还在他们手里!” “不怕,高瞻也在他们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且看。” 一直潜伏在白虎卫中的高瞻如一枚黑色钢钉,穿透李竺左右的钢铁防线,须臾之间,就将皇长子挟在一边,脱离了黄芳等人的控制。缴械投降的白虎卫也立刻闻声启动,将皇长子团团包围在中心。 “好你个高瞻。”李卿明暗暗记下高瞻的名字,“你一直都是孟远川的人!好好好!都拿我当靶子,你们各个玩得欢!” 正在反攻时,门外呐喊声响彻天地。 这是从大营暗夜行进的两万九思营精兵。他们率先包围了定西郡,解除守城兵权,并很快渗入城中各处,星夜之间,拔除了西临春的各个据点。 不消说帅府内的三千余逆贼,片刻之间尽数歼灭。即便有投降之人,也不放过,全部屠杀,显露出狠绝。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覆盖定西郡,城中没有一具尸体。昨夜之事就好似没有发生过,唯有空气中淡淡血腥的味道,伴随着阳光散落在定西郡的各处。 李嘉世在震惊中缓过神来,他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他再等不及,要去问孟远川一个究竟。 这一次,郭紫没有拦着他。 坐在高堂之上的孟远川正闭着眼听九思营的主将宋阳峰汇报昨日战绩。他显得有些疲惫,一直都是闭着眼睛听。郭紫也侍立一旁,替他按摩穴位。 见嘉世来,他叫停了宋阳峰,耷拉着眼皮勉强笑道:“嘉世来了。” ——他不称呼他为殿下。 这声问候,将李嘉世带到了遥远的从前,小小的他替父亲像舅舅去宣读封侯的圣旨,孟远川看着他问:“嘉世来了?”那时候他当他是个小孩子,逗他:“嘉世,你可要快快长大,现在你还没有我的膝盖高。” 孟远川老了。这一仗后,他的白发更加明显。 嘉世眼眶有些湿润:“元帅,我来了。” 他是个重情义的孩子,最是见不得老弱病残,更何况他舅舅把这四个字都占全了。 李嘉世度过这波折几夜,满脑子都是不解:“元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孟远川的咳嗽愈发严重,可以听出他肺腑中的杂音:“打仗都是如此,前线后方,总是要清理干净才算胜利。” 嘉世道:“可昨日...” 孟远川笑道:“现在,也到了可以揭开谜底的时候。”他笑着问宋阳峰:“兆临,殿下对九思营很是好奇,现在,就由你,向昭亲王来汇报一下九思营这些年来的情况吧。” 第83章 西临春10:九思营 时间回到十月十日,虎山关大战之前。 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飒沓如流星的九思营一队如幽灵般潜入了齐军的后方。相比较前方的大军,他们有更加隐秘的任务。 孟远川与北齐周旋数年,如一尊大佛一般岿然不动坐镇在对岸,齐国很惧怕孟远川的力量。 北齐军队人强马壮,他们的铁蹄强胜于南楚,故而南楚总是被迫防守——说实在的,若果真是硬碰硬,孟远川自知是打不过他们。他们的战士,个个都和孟兴一样天赋异禀,要想突破他们,就得快。 而为了这个快的瞬间,孟远川用了三年的时间去打磨。 三年前,他的九思营就分批潜入了北齐,在北齐后方时不时放一把火,叫他们经常回头看。好比一匹战马总是被蚊子骚扰,他们总是感觉后面有东西。 三年内,孟远川打了无数场败仗,大的,小的,虽总是以失败结束,但人员伤亡不多。他要营造出他已是无齿老兽的假象,以引诱北齐放松警惕。 他要狠狠戳北齐的腰子,让他们十年下不了炕。 要戳北齐的腰子,得先让自己看上去没有腰子。这时候多亏了西临春这个愚蠢的组织,他们在孟远川的军营里到处贿赂高官,买下大小情报送给北齐。孟远川抓住贿赂也只轻轻放过,以至于自己都被冠上了贪墨罪名。 在这个过程中,一向少言寡语的郭紫献上了“反天机之计”——放出风去,言说孟远川中了天机之毒命不久矣。北齐果然蠢蠢欲动,可几次来犯都被孟远川狠狠打回去,没有占到便宜。 孟远川病重的消息,通过郭紫散播在军中,通过一封被截获的塘报散播于北齐。那塘报中写的很清楚,孟元帅要在十月十日发动生命中最后一场攻击,成败在此一举。 北齐哪有不迎战的道理?他们在西临春的蛊惑下压上了宝。 十万大军铺天盖地,若是站在定西郡的高山上望去,有一方土地好似大地上黑色的补丁。 孟远川的手底下兵马已不足十万,但他硬说是二十万,传出去越加显得他急不可待,虚荣无脑。 双方会兵在白石坡前的虎山关,也就是不久前孟远川才战败的地方。齐国大将遥遥指着伞盖下的孟远川,拱手道:“元帅戎马一生,名声斐然。时下又有老骥伏枥之志向,令人敬佩。只是临了,还是不要落个败军之将的名声。” 孟远川连话都喊不明白,嘴唇颤一阵,只稍一招手,大军进攻的号令就发布。大军如同潮水般涌向齐军阵地,喊杀声震天动地。 齐国大将见状,眉头微皱,他没想到孟远川竟然如此决绝,不惜以少胜多。但他并不慌张,反而冷笑一声,对身边的副将道:“传我军令,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两军交锋之际,战场上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齐国大将早已推演,南楚上阵的士兵不会多于三万。自然,尽管人数不多,但他们个个都是精兵强将,战斗力极强,南楚也绝不会掉以轻心。 战斗持续了数个时辰,孟远川一直坐在伞盖下督战,好似在等什么,哪怕齐军都已经冲到了虎山关下。 就在此时,一支奇兵突然从侧翼杀出,直取齐国大将的中军大帐。齐兵惊慌之下,原排好的阵法受了影响,霎时间乱了起来,丢了几分势头。 可这只奇兵似乎只为冲散阵法,他们并不恋战。齐军无法,只得再次发动冲击。过不一会,另一只骑兵冲到了齐军的右后方,这只兵马显然战斗力更强,他们如一只锋利的匕首,截断了齐军的后腰。 齐国大将见状大惊失色,连忙调兵遣将进行防御。然而,后方来报,有一只两万左右的军队,从后方杀出来,将齐军包围。且在他们无知觉的情况下,齐军的粮草已经被烧了。 现在,齐军是肉夹馍里面的肉了。 孟远川远远看着彩旗飘摇,明白这一场大战是南楚取得了种种胜利。他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郭紫看到,他额头那根筋,瞬间就松下去了。 齐国大将薛芒被捕入大狱,叫喊着自己上了南蛮子的当。 孟远川亲自前去解缚,笑着对薛芒说:“将军才过而立之年,就已是一军统帅,真是令老夫佩服。遥想当年,我与汝叔父战场上厮杀时,你不过还是个黄髫小儿。” 薛芒不服:“从前人都说你勇猛无双,用兵之策攻受有道。我将你当作十来年的敌人和榜样,预备与你好好厮杀一场,谁知道你现在搞这种诡计。” 孟远川扶着薛芒的手,道:“南楚与北齐,几十年前本就是一国。孟家与薛家,虽不算世交,但也彼此互敬互尊。前朝灭亡后,我们各自为主,才被迫成了敌人。西北战事已延绵二十多年,连着银州开州也从未太平过。如你所见,你叔父退了,你上来;我老啦,也会有别人上来,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西北的土地都长不出草来了。” “嗳!”薛芒撒开孟远川的手,“你真是老了!你的话忒多!” 孟远川笑呵呵坐了,又说:“你是败军之将,在我营帐内,也忒有些自由。” 薛芒摊着手:“我本来想着你一刀把我杀了,没想到你说这么多话来教育我!像个老学究!” 孟远川道:“你十万大军来犯,但是我粗粗计算,折了两万,俘虏近三万。北齐人口本就少于南楚。你很清楚,这次战争,也许你们五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 薛芒道:“如你所说,北齐南楚,曾是一国。北齐对南楚的吞并之心,绝不会因为这一次战争就停止。不在西北,也会在东北。” 孟远川道:“这便是我请将军来叙话的目的。薛家是北齐朝中重臣,汝叔父现已是宰相。我想,他不会弃你不顾。我愿以将军之性命,换北齐南楚十年和平之约。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你是胜者,却来问我的意见?”薛芒有些不解。 孟远川道:“国家之约是家国之约,君子之约是君子之约。将军若能向我发誓,十年之内力保薛家站在和平一派,我想这个约定,比家国之约更加可靠。” “若我无法组织其他人发动战争呢?”薛芒的立场有些动摇,但他不敢十分保证十年内两国不交战。 孟远川道:“薛家的根基,可存百年。我只取十年承诺。” 薛芒一听这个奉承,只得叹一口气:“也望将军优待俘虏,我自会努力兑现承诺。”说罢四处一看没有刀,只咬破一个手指端起半碗茶来: “以血盟誓,若有违背,天地不存。” 第84章 西临春11:审案 原来,孟远川早就发现了隐藏在暗处的西临春组织。 通过蔡晟的追查,孟远川注意到他们偷开玉矿,以垫补齐国军资的事。只是他们行事隐秘,孟远川不知这组织有多庞大,所以他一边配合西临春的种种作为,一边暗中排兵布阵,筹谋阴明两面计划。 数月前的白石坡一战,就是阳面计:孟远川将这一战闹得朝野皆知,沸沸扬扬。西临春果然上当,更加急切变卖玉矿,并为齐国提供更多的情报。这场大败传到宫中去,派来的皇长子又与孟远川不睦,自然让西临春以为孟家军已是大厦将倾。 而阴面的计划,就是今日虎山关一战。 齐国骄兵如此,完全没想到孟远川的队伍已经分批探入敌后方。那只队伍在齐国西北的后院放了火,齐国大军两头没顾上,又被这只军队穿云箭一般打散,损伤几乎一半。 这一仗,确实如孟远川在奏折中预料的一般:齐国五年之内,绝无再动刀兵的可能。 阴阳两计的关口,在于九思营的培养与运用。 三年来,孟远川逐步缩小九思营计划的知情人员,如云自成等原本的心腹,也逐渐被排除在外。这保证了九思营在齐国的秘密计划不被人知晓——少一个人,就少一份威胁。 宋阳峰汇报完,孟远川微微点点头笑道:“这也算得上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恰恰是利用西临春的消息渠道,齐国才输得那样彻底。现在,西临春彻底失去了北齐的信任,已被两国不容。这一仗,咱们又与齐国定下了十年和平之约,可以说是一场大胜。” 李嘉世愧疚道:“元帅统兵二十年,用兵如神,我不该怀疑您的忠心。以我之偏见,差些坏了大事。” 孟远川笑着摆了摆手,咳嗽却止不住。郭紫紧急给他递上一碗药,孟远川吃下去后,好长一段时间才把气儿理顺。 卿明抱拳问道:“元帅昨日故意请君入瓮,难道是早就知道李竺的真面目吗?” 孟远川顺气说到:“非也,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从没有露出过马脚。直到王晋死后,他才走入我的视线。” “王晋没有告诉您,他查到李竺的事?”卿明问。 孟远川摇头:“没有。李竺家族在定西郡渊源颇深,他为人又小心谨慎,从无错漏之处,凭谁都想不到他身上去。王晋死后,郭紫献出了‘天机之计’,谣称我命不久矣。前日我从大营归来,就密不见客,营造假死意象,他果然急不可待。可以说,若非昨日他送上门来,我还真没有能抓到他的把握。” 嘉世松了一口气:“北齐大败,他的大树倒下去。玉矿的事情又被卿明逐渐勘破,作为一方主官,他免不了被问责。一旦玉矿的口子撕开,他就瞒不住了。所以他才急着要杀了我和元帅,冒险拿回主导权。” 孟远川又是一阵咳嗽:“打败北齐,保证家国安宁,才是大计。宵小之徒的阴谋诡计,只是费人费心思,不足挂齿。好比白蚁肆虐,一只一群去杀,是杀不死的,只该端了他们的老巢。”歇了几口气,指着宋阳峰,又对嘉世说:“九思营的问题宋阳峰已尽说明。兵部和吏部一直在查这个问题,但都被我掩下去。今日大计已成,兆临——你可配合昭亲王,全面交出九思营兵权,不叫圣上挂念。” 宋阳峰道:“这是必然的,属下知道。” “嗨。”孟远川一笑,“你掌管九思营多年,一直隐瞒身份,连家都没回过。现在你莫急着做别的,回家去,同妻儿老小,好好团聚一番。” 宋阳峰多年征战在外,胡子青青糊住了半张脸,几乎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听到这些,众人唯看到他的胡子动了动,磕了个头,下堂而去。 嘉世不禁感叹道:“元帅真是智谋过人,西北这样复杂的局势竟能被您妙然化解,一举获得如此大的胜利。我和卿明一向自诩聪明,原来不过是班门弄斧,今日我才算是见了世面。” 孟远川微微一笑,还未开口说话,又咳嗽不止,后来竟咳出一口血来。 “这是怎么说?您不是说,中毒是假的吗?”嘉世上前来,眼中尽是担忧之色。 孟远川摆摆手,示意郭紫去说。 郭紫唉声叹气,没有明说孟远川的情况,只是叫褚逢春:“济开,你一直想知道孟元帅身体的真实情况。现在,你有机会了,请上前来看看吧。” 褚逢春上前来,托着孟远川的手臂切了切脉。一向生死看淡的他少见地皱眉,继而眼里满是惋惜。 不用郭紫和褚逢春再明说,在座的就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孟远川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笑了笑:“大丈夫固有一死,何必如此伤怀。现在,我也算无憾了。” 嘉世才知道自己做了多幼稚的事,他几乎一直带着偏见去看这位为南楚征战一生的优秀将领! 孟远川又道:“殿下何必如此伤怀?我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地步。现在城中余孽已清除,可罪魁尚未认罪。殿下身为巡察使,现在该去做您应该做的事情。” ——自然是审问李竺,清理余孽。 天牢中,李竺被铁链锁死,四肢都钉在墙上不得动弹。因孟元帅有令,绝不能有一丝让他自尽的机会。 李嘉世坐在监牢内,并不废话:“蔡晟和王晋之死,是否你所为?” 李竺盯着卿明,犹然感叹:“真可惜。” “可惜什么?”嘉世问他。 李竺哈哈一笑,双眼盯着卿明:“可惜当初来西北的是李符那个废物。若是你来了,恐怕西北就是另一番天下了!” 卿明站立在嘉世旁边,像是一个没有生机的铁人,浑身露出阴阴寒意。 倒是嘉世先来呵斥:“你无须用这些无谓的废话来挑拨。若你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会考虑留你个全尸。” “呵。”李竺笑,“我都要死了,还怕尸体是不是全的么?倒是你们不要做这些无用功,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卿明终于不再沉默:“你被过继给李家后,日子并不好过。你要顶替已故的李家公子活着,从来做不得真正的自己。后来当你终于掌握了李氏的权利,便开始找寻自己的来处。你查出亲身母亲也许还活着,活在震番城内,所以,在孟远川屠城的时候,你才不惜一切代价,尽可能去救助震番城内百姓。” 李竺死死盯着李卿明,双眼已有了斑驳血丝。 卿明为他悲伤了一刻:“你救助百姓,也是为了救助母亲,救助幼时孤单的自己。可惜,那样一个善举,最后却成为你罪恶的开端。” 李竺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卿明上前一步,从袖子里取出一星香沫,低声道:“配合我们的问话。我承诺绝不公开你的身世,这样,那个苦命的女子才能活下去。” “现在,告诉我,蔡晟和王晋的事情吧。” 第85章 西林春12:金都命案 一丝甜腻的香气在牢房内散开。 李竺深吸一口后,笑容渐渐败落,他盯着卿明,似乎在考量卿明的条件。 半晌后,他认命仰天大笑了一阵,继而幽幽开口,真相如水倾倒出来:“蔡晟精于账目,通过清查税务很快追到了私矿的事情,不过那时他倒没有怀疑到我的头上,更倾向于去查李符。可是他的算盘珠子太厉害,他再查下去,我必然兜不住了。好在他的人手和时间都有限,不得不带着半本账目回京去。” “为什么不在西北就动手?” “钦差不能死在西北,否则上面若是派来了张秋梧一类的人,倒更棘手。死在金都,死在孟家的手底下,暂时不会闹出大动静。” “那王晋呢?” “王晋早就察觉到西北兵败有问题,这次他来西北和孟远川见面后日夜不离,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后来他们终于对外发布了白石坡一战的行军计划,诱骗我卖了大量的军机情报给北齐。事后我反应过来,可王晋已经快要到达京师。不知王晋下一步还有什么计划,或者他会带什么消息去给皇帝,我干脆挑拨人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嘉世又问:“西林王何在?” 李竺道:“我之前已经说过了——云二丰那老东西,在西临春影响颇深。或许他早已看破我的野心,故而自打西林王进入定西郡起,他就亲自保护西林王,并授以易容等术以护佑其身。后来我用天机控制了他,西临春不得已分裂成两派。其中有一派,死心塌地跟随他和西林王。在二丰落网后,他们第一时间护送西林王离开了定西郡,从此我没了他的消息。说来可笑,到现在,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他笑:“西林王手里的西临春人数虽然少,但都是二丰的心腹精英。你们若是不把他抓回来,西北大地上就好比埋着一颗大雷。” 李卿明蹙眉发问另一个问题:“哼——想必制造天机之毒的白铂,也是你的人吧?” 嘉世转头看了一眼李卿明,眼中满是震惊。 李竺脸上挂着一种无所谓:“这还用想吗?白铂就是我的人。正是因为有我的西临春护佑,他才能从齐国顺利逃到北凉啊。不然,以他的本事,只能一辈子在齐国当狗。” 说到这里,他又恨恨不已:“那云二丰,鬼迷了心窍,胆大包天看上了王妃!为了王妃,他带兵杀穿了北凉封锁线,活捉了白铂,导致天机从此消失。天机之事,是导致西临春分裂的直接原因。否则,凭着天机这种好东西,我的愿望会更快实现!——所以,我立即就让他尝到了天机的痛苦。” 原来不是楼氏突破了北凉防线,而是云二丰——怪不得,卿明那时就很疑惑,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不大可能远赴北凉杀人。现在倒是说通了,作为西临春的另一个主人,云二丰才有这个实力。 “白铂虽是我的人,但并不受我号令,只愿意与我做交易。孟远川中毒,就是我亲自监督实施。孟远川神秘痊愈后,阴西侯就疯了,齐国那边,探不到任何的消息。而参与此事的褚青莲、于筝抵死不肯透露个中秘密。白铂死后,二丰因为没有解药,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他杂学无数,在地下城种出了红烟,自己续上了命。但是红烟的毒性太强,近几年,二丰的身体已显露油尽灯枯的势头。我绑架皇三子,就是冒险让褚青莲的儿子尽快解毒。” 卿明面无表情,又来问:“你绑架的云氏一家,包括云二丰,现在哪里?” 仿佛卿明问了个很有趣的问题一般,李竺笑了:“我一直严密监视着西林大院。是你们一步步的探查,让我终于注意到了楼氏,那时候才反应过来,月离王后逃到南楚不是个传言。那日也是凑巧,我本来是去抓楼氏,不想无意间发现了将军府和楼氏之间的关系,倒是叫我白得了几个人质。” “也恰恰是这时候,我忽然想通了——我并不需要去解开云二丰的毒,我只要杀了孟远川或是皇长子即可——这样西北就易主了,无论下一个大元帅是谁,他都无法比拟孟远川在西北的影响。那么,楼氏怎样解开孟远川的天机之毒就不再不重要。重要的是,楼氏是阴西侯的妻子,只要以她的身份去刺杀皇长子,挑起两国争端,西北不宁,西临春才有生长的空间。” “所以,你杀了他们。”卿明垂着眼睛,说了一句没有情绪的话。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李竺盯着李卿明,似乎在思索什么。 犹豫了一阵,他哈哈一笑,说:“三爷,我准备卖你个面子。只是不知你记不记我这份情。” 嘉世脸上的厌恶已明显可见:“叛国之贼,阶下之囚,你拿什么卖面子?” 李竺的嘴角扯了扯:“就和我当初救助震番的百姓一样,三爷也许也有想护佑的人。既然你我都有这份心,何不看在这份仁慈之心上,收下我的情义呢?” 李卿明盯着他,眼底的死湖泛起一丝微光:“假如你当初救人之心纯澈,那我的诺言也必如山。” “哈。”李竺笑了,“当初我应该把鸳鸯迷下得更重。” “云氏一族在哪里?”李卿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死了。”李竺似乎松了口气一般,语气不似之前那样沉重,“楼氏没有完成任务,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尸体呢?”李嘉世迅速跟上。 “我输了,我也累了。”李竺挑衅似的看着李嘉世,“死了的人,我管他们尸体在哪里?孟远川屠城的时候,宫中怎么不闻不问呢?震番数万人百姓的尸骨引起你们注意了吗?——哼,少来做正义判官了。” 至此,西临春一案基本已结束,无论再怎么询问,李竺都不肯再开口。 嘉世有些疑惑:“卿明,你所说的那个让李竺开口的‘苦命’的女人,指的是他的母亲吗?你找到了他的母亲吗?” 卿明扶着嘉世缓缓往地牢外面走:“我被关押到凉都的地下城时,中了一种叫做鸳鸯迷的迷香。这种迷香的成分我闻出来一两种,后来请人去查,发现这是青楼所常用。后来,我单独审问了黄芳,才知道西临春的一个重要的联系渠道,就是通过本地的青楼。” 李嘉世还是不明白:“所以呢?” 卿明道:“李竺疯狂地从震番救出了那么多人,是因为他查到自己的母亲是震番人。可惜据黄芳讲,他最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黄芳之所以效忠李竺,也是因为他们全家都是被李竺在震番之难中所救。黄芳从小就被李竺安排在孟远川身边,他的母亲也忠心耿耿供李竺驱使。黄芳的母亲,就是定西某青楼的老鸨子,他们这群人用鸳鸯迷蛊惑将士与官员,来捕获他们想要的信息。” “所以孟远川之前一再战败,是因为军中人在青楼吐露了大量的秘密。”李嘉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的,大哥。”卿明说,“仙灵将军曾也说过,定西郡战备之城,随军夫人多得数不清。其实他算是说得比较文雅,没有提到这里暗娼明妓的问题。李竺到现在都没有娶妻,但他私下却有位红粉佳人供养在黄芳的母亲那里。也许因为这女子是贱籍,所以他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哪怕她已经为他诞育一子。” 李嘉世算是明白了:“李竺一辈子都把自己困在幼时不幸中,终究是走了绝路。他必不想让我们公开那女人和孩子的身份,以免牵连他们。” 卿明点点头:“孩子毕竟无辜,我又承诺在先。不知大哥的意思是......” 嘉世站在天牢门口,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只凭你去办吧,我只当没听过你说这些。” 第86章 西北疑云:马蔺军1 从天牢出来,云似铅色,好似要下雪。 嘉世想到楼氏,又叹气:“其实算来,楼氏也是无辜。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二人在廊下徘徊了一阵,阴云低压,不一时就下起雪来。褚逢春的小徒弟善德急匆匆跑来禀报:“殿下,楼珩醒了!” “醒了?”嘉世蹙着的眉眼很快展开,“一切都好?” “都好。”善德说,“师傅请了宋掌事来照顾楼护卫。” 嘉世看着阿珩的屋子,脚尖转来转去总不肯有个明确的方向,展露出犹豫踌躇的情绪。卿明看出嘉世的意思:大哥想去看看阿珩,可不好直接去。 卿明很快为大哥解围:“大哥,楼珩毕竟也是大义之氏,我们应该去看看她。” 嘉世欣然应允。 走到半路,院内雪欺红梅,分外娇俏。嘉世亲自跑到雪中,兴兴头头摘了一支,笑吟吟道:“既是去看望病人,不好空着手。我看这红梅很衬她。”他又自言自语,“不知她喜不喜欢。” 天之骄子,贵胄之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长子,担心自己折来的红梅会不会被人喜欢。大哥一言一行,总是瞒不过卿明。卿明几乎可以确定,大哥对楼珩有意。 卿明落花有情在先,大哥巫山神女在后。可在大哥这里,没有先来后到,只有长幼尊卑。 卿明只觉得分外心酸,却也不敢表露出来,只垂眼奉承:“大哥想得极周到,楼珩不是俗人,这红梅英姿衬佳人,她必然喜欢。” 恰是这时,褚逢春捧着一个托盘走出来,瞧见这红梅,眼前一亮:“殿下怎知我想折一支来插瓶?——只是元帅府内我不敢轻举妄动,殿下既然折了来,我就收下啦!”他顺手过来接,嘉世却避过他,问:“楼珩醒来了吗?” 褚逢春噘着嘴:“我是谁?一个小小的骨伤还治不好吗?已经醒——” 嘉世听了极欢喜,高高兴兴准备推门而入,褚逢春一把拦住嘉世:“亏您还是识大礼的皇子呢。人家是女孩子,您不打招呼就进去呀?——再说,我还没说完呢——人是醒了,但一醒来就不安分。我怕她伤口崩开,换了止疼药,现在又睡过去了。” 不仅是卿明,连褚逢春都看出了嘉世的不同寻常,抿着嘴取笑他。 嘉世哦哦两声,立即整改自己的错误,只得整理衣裳,敲了两声门,问宋掌事:“岚烟,楼珩伤情如何了?” 屋子里传出宋岚烟的声音:“殿下可是想进来探望?” 嘉世没想到岚烟问得这么直白,一下倒是没想好说辞。还是卿明机灵:“楼珩于公有护驾之功,于私有救命之恩,大哥自然得亲自探望以示诚意。” 过了一阵,宋岚烟款款打开门,低头道:“楼姑娘又睡着了,褚太医说她不宜劳神。殿下何不过两日再来?” 嘉世的梅花耷拉了一下。 卿明抬眼看了嘉世一眼,果然嘉世脸色晴转多云,炯炯双目也暗沉不少。 卿明心里想:哈哈,大哥一辈子都没被别人拒绝过,都是别人上赶着去看他。这回好,吃了瘪,当着这么多人也不好发作,我倒得暗暗乐一下。 褚逢春瞪着眼睛左看右看,开口把自己摘清楚:“殿下,我可没说不让你进去看啊。你可不能怪在我身上。” 宋岚烟没有反驳,但她站在门中间,垂着眼睛一动不动。 很明显,这是逐客令。 嘉世闷了一阵,只得把红梅递过去:“插在屋子里,看个新鲜吧。”说完满脸不乐往回走,一路走得极快。 卿明了解嘉世,知道他想独自回房去生气,所以干脆停下脚步任他去。看大哥的背影气呼呼像个河豚,他倒是笑了。 正看着,孟兴走过来:“三爷,可见褚太医?” 卿明点头:“在照顾楼珩。” 孟兴抱拳:“郭大人想请褚太医下午一同会诊,所以派我去请。” 卿明点头,紧着让开路。只是才要走,他又想起来什么,问孟兴:“孟将军,我有点事请教,不知可有时间?” 孟兴点头:“我倒也没有别的事,若三爷问得不多,现在就可以。” 卿明道:“我是想问一些关于马蔺军的事情。” “马蔺军?”孟兴不解,“三爷要问什么?” 卿明道:“一切。他们怎么来的,后来又是怎么被安排的。” 孟兴斜着眼睛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我所知道的不多,因那时我也确实小,但是我敢保证我所说的都是实情。” “三爷也许知道,马蔺军不是什么正规番名,只是把效忠西林王的人归拢在一处,取了这个名字。这其中,有些是他的亲兵,有些是他的幕僚,自然,其中也有手握实权的将领。可是您想,先皇赐给他的那只军队,杂七杂八不到一万人,守城都还不够,能起什么大风浪。西林王封王后,兵权被解除,自然那些人从哪来就到哪去。发来西北的那群所谓的马蔺军,其实大部分都是从开州过来的骑兵。他们谈不上什么对西林王效忠,他们效忠的是国家。” 卿明点点头:“可恨有人在京中那样造谣。” 孟兴道:“京中的事,我们大概听说了些,但元帅认为都是无稽之谈,一笑而过罢了,从不放在心上。” 卿明又问:“明和五年,一支工建军被风沙掩埋,你可听过?” 孟兴道:“不瞒您说,四五年前,一场风过,吹出来了近百具尸体。沙漠干燥,那些人都成了干尸。元帅下令叫人把他们都挖出来,一一掩埋。剩下四百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出来。” “多有谣言说是元帅坑害了马蔺军。” 孟兴觉得好笑:“我们久征沙场,每个士兵都是过命的兄弟。若孟元帅真坑害了那么多的士兵,他怎么能稳住军心,怎么在西北立足?造谣的那些人,也许都是曾经押宝在西林王身上的人。陛下登基后,他们不服气,是有预谋的中伤元帅。” 卿明叹一口气:“他们确实死得悲壮。只是那时候,元帅为什么会命人去开凿沙漠呢?” “是兵部王大人建议的。”孟兴很自然就接上。 第87章 西北疑云:马蔺军2 “王晋?你说王晋建议的?”卿明有些惊讶,“派人去挖开沙漠?” 孟兴摇头道:“不是去‘开凿’沙漠,而是去‘勘探’沙漠。当时南楚内忧外患,——大军在瘟疫后兵力损伤很严重,且西临春上蹿下跳,到处煽风点火。王大人和元帅决定要从消失的月离那边突进北齐——您知道,北齐其实一直不太看重月离那块地方,所以防守并不严密。您或许认为,被风沙不慎掩埋的那只军队是马蔺军?但其实,那是九思营。” “九思营?”卿明有些震惊,那居然是孟远川亲自操持的九思营! 孟兴点头:“元帅启动九思营遴选精锐不被朝中所知,就是害怕内奸作祟。但终究却也被他们捅出去,成了他们攻击元帅的一个重要锚点。九思营的作用有多大,经过这几天,您应该就清楚了。那一批被埋在沙漠中的人,其实是孟元帅最信任的心腹,是他精挑细选的一批突破月离的精锐。孟元帅一一向朝廷报丧,就怕他们死后无名。不曾想,倒被曲解成那样——可见人心之坏。” 卿明这才算是想通了。 王昌杀王晋,完全是受奸人挑唆。王徵也许是被选入九思营为国效力,所以才不方便回家书。可怜王晋一生为国,差点被这些奸人坏了一世英名。 孟兴又说:“王大人的命案,其实我们也有所耳闻。” “哼。”卿明紧接着冷笑了一句,“哪里是有所耳闻,想必我们的一举一动,你们都如在眼前吧?——高瞻就是你们的耳目!” 孟兴一笑,掩过这个话题:“其实王大人大可以和王昌讲清楚王徵的问题,但是他怕牵扯出九思营,所以还是选择隐瞒。不曾想,他却为此丢了性命。” 卿明问:“那百具尸体中,有王徵吗?” 孟兴摇摇头:“风化的厉害,有些辨认不清。但已经报丧的那一批应该没有王徵,前面我说过,凡是认出来的,元帅都一一上报了。” 卿明叹气:“所以,王晋之所以很快上当,是因为怀抱万分之一的幸运——王徵还活着。” 孟兴叹气:“是啊。王大人对王昌很好,又是荐官,又是奉养,一腔慈悲心肠,却被王昌当做赎罪。可见,人也不能太好。若王大人对王昌视而不见,也许就不会有这桩惨案。” 卿明也随之叹了一口气。 孟兴又笑一声:“三爷,说到这里,我还得多嘴一句。你可不能记恨上高瞻。” “呵。”卿明瞥了孟兴一眼,“记恨什么,他到底也是为了大哥,为了大局。” 孟兴道:“其实你入伍的时候,高瞻就已经通报过我们。所以您的功夫那么差,我们都得过且过地让您过关。楼珩那样的天才童子,一直和您待在一起,您这么聪明,该感受到才对。” 卿明斜着眼睛,没说话。 他那样机灵,这一点他倒真没感受到——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功夫还算不错呢! 孟兴又说:“我们一直派人保护您,到您从王家堡跑出来,上了龙泉山,又被抓到地下城。” “等等!”卿明打断孟兴,“也就是说,你们知道地下城在哪里?” “也是您被抓进去,才切实知道的。但不知那里是什么作用,只知道一个地址。”孟兴一脸无辜,“元帅说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我们没有第一时间救您。元帅也知道您必然要再回去,所以他顺水推舟,把你们都支到凉都去,还留下云自成和楼珩注意黄芳的动静——毕竟那时候,元帅决心以自己为诱饵去钓李竺,所以凉都比定西郡要安全得多。只是不曾想您那么聪明,居然在最后关头赶到了元帅府。” “老狐狸。”卿明暗暗骂了一声,又向孟兴说,“他这样运筹帷幄,该长命百岁,该活到一直揪出西林王来为止——白让我和大哥吃了这么多苦。” 说到这里,孟兴眼眶红了:“我不得不说实话,从去年起,元帅的身子就不行了。郭大人说,元帅熬不到今年过年。大家都知道,西林王的事,楼珩是最好的突破口。可是元帅宠爱楼珩尤甚,连问都不肯多问一句。” 说到这里,卿明连连摆手:“哎呀!我耽误你说了这么多的话,倒是忘了你还紧着要找褚太医呢。小孟将军,先办正事吧!” 孟兴也自觉说多,告了一声:“我失言了。”就紧着去找褚逢春。 其实卿明并不将西林王作为一种威胁。 阿珩对师傅的依赖,以及元帅对阿珩的过分信任,其实都证明西林王绝非李竺那等贪心之辈。最起码,精明如孟远川,并不觉得西林王是什么巨大的隐患。 现在最要紧的是,这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回去宫中怎么交代? ——月离王后楼氏,是刺杀皇长子的罪犯,也是北齐阴西侯的夫人。 ——西林王到底也不知所踪,手里还有一个不知规模的半个西临春,这就好比一个雷埋在广袤的西北大地上。 桩桩件件,没有一件事好掩盖的,如果如实禀报,阿珩的命绝对保不住。 卿明在屋檐下一口一口地哈气,用气柱去吹开雪花,吹开脑中的疑云,吹开心中的烦恼。他盘算着怎样编制一套谎言去瞒过宫中,所以院子里的花、草、树、石都变化成他的棋子。 但不管怎么谋划,都有破绽。 不管怎么谋划,阿珩都跑不掉。 卿明一路绕回去,想再见一见楼氏。正走着,遇上善德又跑过来,急急说道:“殿下,出人命了。” “什么?谁?”卿明从混乱思绪中醒过神来,只怕是阿珩。 善德扶着手中的药箱:“白虎卫说前几天抓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楼护卫的母亲自尽了!师傅去元帅那里还没来,我只得先过去看过。” “什么?!”卿明不可置信,“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看护,怎么可能有自尽的机会?” 善德道:“初步检验是服了毒。昭亲王听闻消息,也赶过去了。眼下我要尽快去找师傅!”说罢,行了个礼,急匆匆去找褚逢春。 卿明急忙奔到囚牢一看,楼氏确是服毒自杀无误。且善德从她的发带中找到了部分毒药,看来她早有准备。 “刚听说阿珩醒来,她就服毒,这不该是个巧合。”李嘉世面色凝重,“有人告诉了她。” “可是白虎卫绝不会懈怠放松,这段时间没有人来。”孟兴为白虎卫保证。 “饭菜呢?”卿明问。 一卫士道:“普通的炊饼米粥,都是当我们面吃下,绝无问题。” “炊饼,炊饼。”卿明扶着额头,“炊饼。” 第88章 西北疑云:云氏踪迹1 明和十九年十月十四日,楼珩从昏睡中醒来,褚逢春的一张大脸凑在眼前,吓得楼珩惊坐起,两个人的额头撞在一起,发出沉闷一声。 褚逢春捂着头,原地跳了好几圈,问:“才醒就这么大的力气!你肩膀上那样重的伤,难道不疼吗?” 楼珩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痛意如雷击,从右臂直蔓延到心口去。但她只管咬着牙道:“还好。感谢褚先生为我治伤。先生,我有要紧事要出去。” 站在一旁的宋岚烟上前来为楼珩披上一件衣裳,压着她道:“什么事比小命还重要呢?——或者你要找什么人,叫他来不就好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我要找皇长子。”楼珩问,“天誉——不,卿明呢?”。 褚逢春撇嘴:“哟,这可不得了,这俩人可不好叫啊,得去请。” 宋岚烟轻轻揽着楼珩的肩膀,教她道:“皇长子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又是昭亲王,身份尊贵无比。他来了,你可别急,到底要注意些礼仪。” 褚逢春做了跑腿人,不一时就请了嘉世带着卿明来。 楼珩待开口说什么,却又记着宋岚烟的嘱托,只得在床上勉强行礼:“见过王爷了。” 这一句,说得真是太没诚意。 李嘉世并不在意,躬身问道:“怎么样,身体可有好些?” 楼珩心急:“殿下,我昏睡这些时候,元帅他们还好吗?我阿娘还好吗?” 嘉世与卿明对视一眼,盯着楼珩道:“楼珩,你要节哀。雪姬夫人——你的母亲,已自谢尘间事。” “自谢尘间事?”阿珩轻轻重复了一遍,“自谢?你是说——?” 嘉世点点头:“今早,卫士发现她服毒自尽了。” 阿珩的额角传来一阵麻木,继而双眼变得昏暗。母亲的身影在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转动,越转越快。阿珩感到喉口一阵腥甜,继而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嘴角颤动不已,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不会哭,所以自己把自己逼伤了。 宋岚烟扶着阿珩的肩膀,语气有些责备:“你们不该说得这样着急。她这么重的伤,哪里经得住这样的刺激!” 阿珩从床上挣扎爬下来。一双眼嵌在雪白的脸上,如雪地里一双红杏子:“带我...带我去见她。阿娘!阿娘...” 嘉世扶着阿珩:“你阿娘的尸身我们已经好好收敛,等你好了,去见不迟。斯人已去,你该坚强起来。” 阿珩瞧着他:“我要见她。带我去见她。”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李嘉世的袖子,因过于用力,右肩已隐隐渗出血迹,艳过那瓶中的红梅。 嘉世一把抱起阿珩:“好。你要去,我带你去就是。” 宋岚烟拦在前面:“殿下,您此去,不是要她的命吗?还是让褚太医开一副药...” 嘉世道:“那更不好。她要去,就去。褚太医,带着药箱,随我走一遭。”岚烟无法,只得替阿珩轻轻盖上一件锦被防风。 楼氏的尸身存放在元帅府的观音堂,前后数十名卫士日夜轮守。阿珩从雪地里爬过去,一路爬到楼氏的尸体上,颤巍巍抚摸着母亲的腿骨。随后她扯掉那覆盖尸体的白布,看到母亲青紫的脸庞映着烛光格外凄凉。 “阿娘。”阿珩扶着床站起来,去摸母亲的脸颊和嘴唇,可惜她的母亲一点回应也没有。 嘉世屏退了卫士,扶着阿珩缓缓劝慰:“雪姬夫人说,她最放心不下你,希望你未来身无重担,一生自由。只可惜,我当时没能听出她话里自弃的意思,是我粗心。” 阿珩凄然一笑,如疯如魔:“是我害了她。我本该告诉她的,那时候我本该全部告诉她。”她仰头喊了一声苍天:“你怎能让我昏睡?你该让我清醒着啊!”话未说完,气绝难续,昏死在母亲脚边。 一个昼夜,阿珩不眠不休,像个瓷瓶一样坐在屋内一动不动。她的双眼更红,红得好似随时都要裂开来。 褚逢春前来告急:“楼珩的伤口已撕裂,又不肯再让我看,这样下去,早晚保不住小命。” 明山来出主意:“实在不行,弄晕她,好歹先保住命。” 褚逢春道:“你不是没见识过她,疯起来按不住。现在连宋掌事都不让近身。嗳,说到底,这毕竟还是心病。” 嘉世握着拳头:“你得想办法,楼珩不能出事。”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卿明道:“大哥,可否我去试一试?” 嘉世望着他:“难道你有办法?” 卿明摇头:“没有办法,但我知道她的心结,或许可以说通。” 嘉世别无他法,只得点头同意。 是夜,卿明端着一支蜡烛来到楼珩房间,端坐在桌前,半晌没有说话。 楼珩不点灯,房间里连月光都渗不进来。她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瘫坐在椅子上,秀发不挽,任它们散落在毛领中,宛如水墨散开。在后边素色屏风衬托下,她好像一只白色的落魄凤凰。 过了好一会,卿明淡淡发问:“西林王没有话让你带给我吗?” 楼珩不回应。 烛火在空气中炸了一下,卿明轻声打开了话题:“在拈花寺的长生殿里,楼氏打造的并蒂莲灯座底部,刻着‘白珩’与‘李忘忧’两个名字。白,是月离王室的白。李,是西林王李符的李。” 楼珩依然不说话。 卿明接着说:“西林王妃去世时,西林王不在其身侧。当他回来再看王妃的尸体时,发现胎儿被剖离了母体。王妃所产下的胎儿天生带毒。楼氏双胎不稳,其中有一个婴儿,可能生下来没多久就濒临死亡。” “为了能让王妃的孩子活下去,你母亲牺牲了自己的孩子以命换命,所以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你作为月离王室之后,可以不用食红烟,而你的哥哥却终身需要——他其实是天机之毒的携带者、西林王的孩子。” “拈花寺外的算命先生也见过你的哥哥,点出你的画像和你哥哥有三分不同,因你们不是双胞胎。你的哥哥李忘忧是西林王之后,所以,西林王断不会不管他。将军府报了失火之后,失踪人口中含宝盛的女儿云铮。若非云二丰特别授意,西林王也许并不会对一个管家妈妈上心。所以,云氏一族根本没死,西林王从李竺的手里截获了他们,并隐藏起来。” 楼珩终于转头过来望着他,黑眸中没有一丝光亮。 第89章 西北疑云:云氏踪迹2 卿明的声音更加轻:“你也许不了解,云二丰先生私自盗卖玉矿、勾结皇亲甚至有聚众造反的嫌疑,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云三丰将军隐匿阴西侯后代,知情不报,也够判九族。云家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个案子。只有借着楼氏的嘴,说他们被李竺杀了,那才是保护他们的最好手段。” 李竺要卖的面子,就是这件事——他承认自己杀了云氏一家,千刀万剐不会少一刀或者多一刀,但却实实在在替卿明保护了无辜的云三丰一家。 卿明站起身来,把蜡烛靠近阿珩,让她看见更多光明:“你的母亲,是齐国阴西侯的夫人,她若不死,一旦身份被揭发,那么她刺杀皇长子这件事,就会变成两国祸事,甚至毁了孟元帅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和平之约——这也就是李竺为什么一定要要挟你母亲的原因。” 卿明又道:“你母亲用她一己之身,换来了整个西北的和平。我已拟好了奏章,将眼下局面用心粉饰太平。在昭亲王的影响下,陛下不会再追究西北的事情。阿珩,你的母亲,一生都在做迫不得已的选择,她太累了,需要休息。而这一次,她卸下负担,实实在在解脱了。” 楼珩望着卿明被烛火照明的半张脸,一行血泪滴落在手上,说出了两天来的第一句话:“她走得好急,都不再来看看我。” 卿明伸出手去,轻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柔软得好似云飘过来: “她知道你已经长大了。” 心是一口满溢的井,透过眼睛汩汩往外流出悲伤孤独的水。 阿珩泣不成声,那眼泪越是用手去擦,就越是多。 卿明不知怎么去安慰她,只把鹅毛大氅脱下来,盖在她的肩上,沉默站在一旁,用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头顶。 小时候母亲这样哄睡他。他想这也许会有用。 ——这很有用。 阿珩哭累了,没能抵得住褚太医的特效药,不知什么时候已挂着泪珠睡着了。 卿明的手不敢停下来,生怕一停下来,她就醒了。他喜欢看她睡着的时候,在军营也好,在这里也好。也许在梦里她不用想太多,所以看上去更柔和。 看着看着,他忽然记起因鸳鸯迷而做的那些梦。梦中的人比花娇,如玉如水。再垂眼一看怀中的人,比梦中更令人心动。 摸抚着阿珩的头发,此刻卿明觉得自己更像是做梦。 不知过了多久,阿珩恍惚着醒来,好像做了一场梦,但却记不得梦见了什么。眼前的蜡烛已经快要烧到底,但卿明动也没动,一直站在身旁。阿珩这才发现,她是靠在卿明怀里睡了这些时辰。 “我睡着了——你该叫醒我。”阿珩囫囵擦了擦脸,站起身来让座,“你也是,罚站似的站了这么久,有凳子也不坐。” 卿明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和麻木的腿脚,脸上一阵潮热。唯恐阿珩看出他的不寻常,他急着要出门去:“已经很晚了,我不该留在这里这么久。”一边说,一边瘸着拐着,扶着桌子往外走。 “哎——”阿珩把衣裳递给他,“外面很冷。” “哦。”卿明远远接过来,腿脚麻木好似已经不存在似的。 “天誉——不,卿明。”阿珩走过来拉住了他。 “嗯?”卿明仍然低着头。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他假装在穿大氅——正面也不对,反面也不对,那大氅好像从来没有正反面。 “我还是叫你三爷吧,我听褚先生是这样叫你的。”阿珩转身回去,拿出一只盒子里,里头躺着一只血色的镖:“三爷,师傅让我告诉你,他死在了西临春和元帅府的混战中。” 那镖是高瞻的,都知他向来无虚发。她既然敢用高瞻的镖,那么孟元帅一定也首肯了。 卿明的大氅终于穿好,他犹疑着接过来,为难开口:“可是尸身...” 阿珩道:“早些年,师傅入京为先皇奔丧,被孟家的人打断了腿。他是个瘸子,很好认。” 卿明的为难并没有消散,只是将镖盒拿在手里掂量着,没有说话。 阿珩说:“你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快开口。我拿生命向你保证,师傅不是坏人。” 卿明“嗯”了一声,转头去了。 雪消了一日,寒冷更甚,但好在天气,万里无云,晴光大好,连带着人也神清气爽,心情畅快。 孟远川大败齐国,并破获李竺西临春谋反一案终有定论,定西郡终于迎来了和平景象。嘉世按照卿明的底稿上报了奏章,一心一意等着宫中的圣令。 下午时分,嘉世微服从州里回元帅府,隔着车马帘子,看见街市上有个小摊儿在卖糖葫芦,十分诱人。他叫停车马,吩咐外头的孟明山:“停车。仙灵将军,买一个糖葫芦给我。” “殿下说什么?”孟明山没听清,探着头又来问。他只是没想到皇长子为什么忽然嘴这么馋。 “那边那个糖葫芦,去给我买一个。”李嘉世又重复了一遍。 孟明山只好下马去买。可惜他摸遍全身一个碎钱儿没有,荷包里只有半锭银约莫四五两。明山四处张望,到处也没有银店,只得将半锭银子拿出,去和小贩讲: “给我一串糖葫芦。” 卖糖的小贩道:“大爷,这钱太大,找不开。” 孟明山道:“能买多少就给我多少。”——皇长子非要要吃糖葫芦,总不见得空手回去。 小贩道:“把我摊儿都给您,银子也找不开。” 孟明山丢下银子,只得认倒霉:“那就都给我吧。”——分给兄弟们也好,总不算亏太多。 李嘉世看着远山抱着一怀的糖葫芦,生气他不懂俭省:“我让你买一个。” “找不开钱,我也没办法。”明山回。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既然要买,自然也分给宋掌事褚太医他们尝一尝。再说,您老人家非要买,我又没零钱,那我也不能太亏吧。”远山背过身去嘟囔一句。 扛着糖葫芦回了府中,惊得宋岚烟先开口:“啊呀,孟将军,要改行去卖糖葫芦了吗?” 李嘉世问道:“楼珩呢?” 宋岚烟笑道:“这几天乖巧,恢复得还算不错。今日嚷嚷着身上黏糊,所以烧了水去沐浴。” 李嘉世道:“伤还没有好,怎么能洗澡?要是再病了呢?你们该劝着她。” 宋岚烟笑道:“能说的都说了,只是她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不过殿下放心,褚太医给了药浴的方子,且叮嘱伤口并不沾水,应该无碍。” 话正说着,楼珩用纱布兜着胳膊,远远向着宋岚烟走来。 孟明山忽然明白李嘉世为什么要买一根糖葫芦了。 第90章 谁都会有一些难以忘怀的少年时代 寻常见楼珩总是男子装束,今日沐浴之后,宋岚烟为她备下的是女子常服。 浅云月白,都是淡雅肃静的颜色,穿在楼珩身上,不觉寡淡反而突出她的眉眼如墨染,脸颊似桃花。她束发仍旧不变,大概是懒得梳,只是簪上一朵细细的小白花,因她在孝期。 若说宋岚烟是山间袅袅而起的云雾,言笑轻柔;那楼珩就是山涧里的一股清泉,叮咚清脆,纯澈至极。 楼珩来至眼前,也不知道先向皇长子诸人行礼,只对宋岚烟笑一笑。转眼望着孟明山怀里的糖葫芦,楼珩问:“仙灵将军,不做将军,来卖糖葫芦吗?” 楼珩不会开玩笑,她挺认真,倒把李嘉世惹笑了。 李嘉世来接阿珩的话,不叫她觉得拘束,便也向着明山笑道:“孟老板,一串要卖几个钱啊?” 孟明山道:“五两银子买了这三十来根,一根算下来倒要一钱多呢。殿下要吃,也得先付钱。”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出来问嘉世要钱。 李嘉世瞅着他,从袖子里掏了一阵,只掏出一个空空的拳头来放在孟将军的手上,腆着脸道:“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钱。” 皇子身上哪有铜臭味。 大约是楼珩在这里,孟明山也开起皇长子的玩笑:“殿下,没有钱,你去借也好呀,不好空口吃白食的。” 李嘉世眯着眼睛:“我贵为皇长子,你叫我开口去问别人借钱?天家颜面何存?” 孟明山将糖葫芦放在身后,道:“贵为皇长子,更没有白吃人的道理。” 李嘉世清了清嗓子,转过身来问宋岚烟道:“大管家,给点钱花花。” 宋岚烟也来凑热闹,不肯拿出钱来,端出一副管家婆的样子:“殿下,您忘啦?詹事老爷年底要清库,银子出不来。这一路上花销也不少,带来的钱几乎都用尽了。现在您库里还有几只皇上赏赐的金元宝。只是这金元宝不好绞开,一个重五两。您要的话,我去领一个?” 李嘉世瞪着眼睛:“瞎闹,哪里的糖葫芦用金子买!” 宋岚烟道:“再不然,您还是四处借一点。” 李嘉世道:“我现问你借——你身上,一二钱总是有的吧?” 宋岚烟轻吭了一声,伸出五个手指,道:“五分利息,按天算。” 李嘉世瞪着眼睛:“我平时不少亏待你们几个,怎得我借点钱,你们都吝啬成这样子。” 孟明山嘟囔了一声儿,大家都没听清,李嘉世不满:“有什么话就大声说嘛!” 宋岚烟替孟明山说话:“自打您到了定西,吃喝住行,处处要钱。这几个月来,您倒是慷慨,见人就发钱,都是随要随给。从京城带来的银子,跟不上您花钱的速度。” 几个人正在互相取笑,卿明远远走来,也上前凑热闹。听了大哥没钱,他从袖子里挖出几个钱来:“我倒是有些零碎钱,大哥,给你用。” 嘉世喜不自胜,指着宋岚烟和孟明山道:“还是亲兄弟靠谱。你两个等着瞧,总有一天我必报今日之仇。” 孟明山收了钱,方才把糖葫芦分给众人,又叫过兵士来,将剩余的各自分送。宋岚烟又拦下兵士多取了一个,因她记起:“褚太医这几天十分辛苦,和郭大人两个为了元帅的病,早熬人,晚点灯,还抽空照顾楼姑娘,我替他多拿一个才好。” 嘉世问:“元帅的情况如何呢?” 岚烟微微摇头:“褚太医说,元帅已是油尽灯枯之势,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们现在的努力,不过是保住元帅的精气,以等来陛下的明诏。”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沉默。 嘉世的糖葫芦咽下去:“八百里加急的奏章,今日就会到达宫中,我相信,陛下会认可我的建议。” 卿明低头不语。 阐明西北疑云后,嘉世在奏章中非要加上对孟元帅的王位请封,提请陛下封孟元帅为异姓王。 ——那时大家都知道,陛下迟迟不肯立嘉世为储的原因之一,就是害怕孟家势大。嘉世要给自己亲舅舅请封,其实有些不妥。 但这不是卿明能置喙的问题,所以他只能由着嘉世去写。他在意的问题是,陛下会不会看透奏章下面的实情,会不会同意这封奏章,从而将阿珩从这一切波谲迷云中抽离出来。 虽然郭紫和褚逢春对孟远川的情况表示不乐观,但大家都看出来孟远川的精神还算不错。今日天气好,他尚还坐在廊下,一面赏梅,一面和楼珩说笑:“往日你总是木头人一样,今日带着这个护兜,反倒显得活泼。” 楼珩说:“平日您总皱着眉头,这几天不皱了,才发现您两条眉毛长得挺开,像不认识似的。” 两个人哈哈大笑,一个不像受了伤的,另一个不像快要死的。 孟兴端来药:“元帅,到喝药的时间了。”又瞥了一眼楼珩,“你也到喝药的时间了。” 楼珩撇嘴:“小孟将军比郭大人还严格,简直神传了郭大人的脾气。” 孟兴道:“我从前以为你是个哑巴,现在看来并不是,你话多得很。” 看着孟远川喝过药,孟兴去了。孟远川咂嘴笑道:“楼珩,你的身子可还行?我从未见过你舞长剑,你舞一曲,我瞧瞧。” 楼珩道:“我半个身子不好动,但招式却还记得,若是舞得不好看,您别见怪。”说罢,抽出了孟远川的长剑,在如雾如海的梅花林中起势。 矫如骖龙,利如雷霆,君子行止,风姿无双。 在禅香袅袅中,孟远川的神思逐渐有些模糊了。阿珩的身影逐渐和记忆中小师弟的身影重叠,他们都是这般身型流畅,如玉如风。 二十多年前,师傅将自创的“君子行止”剑法传给了小师弟。小师弟拍着他的肩头来炫耀:“大师兄,你可别恼火。你这样的大块头,该去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君子行止这样的飘逸剑法,只适合我这种江湖侠客。” “李符。”少年孟远川拍走师弟的手,没有好脸色:“我做不做得成兵马大元帅还不一定,可你是皇子,你永远做不得江湖侠客。” 年少的光阴一晃而过,师傅也飘然仙去,朝堂前后他们彼此再也没有互称师兄弟,这段关系永远埋藏在尔虞我诈的权利场下。 他屠城清兵的那日,师弟李符单人单骑从开州跑过来,指着鼻子骂他残暴不仁,双方吵了个天翻地覆。师兄弟不欢而散,自此在政见上总是你左我右,你东我西,互不相让。再后来,孟家的胜仗打下了半个天下,也打断了李符的腿。 落魄的李符在西北,宁可守着一个死人小庙过日子,也没有来求他师兄的帮助。 扣押国宝东窗事发,捉拿李符的圣旨到了西北,孟远川光是点兵就花了两个多时辰。后来李符跑了,他又虚张声势去抄家,抄了好几个月。 直到他见到楼珩,一眼就看出她的刀是华旭子师傅赠与两个爱徒的。一瞬间孟远川就放下了几十年恩怨,选择相信这个疯疯癫癫的师弟。 第91章 空白的圣旨能写下多少字 楼珩的剑舞了不长的时间,因为她并没有学会多少——破尘不肯教。 舞剑结束,楼珩近前来,挨着孟远川的脚尖磕了一个头,咕咚有声。她说:“元帅,我师傅多谢您的好意。他说,欠您的来世再还,让我替他向您磕头。” 孟远川哼了一声:“他这是不诚心,若是诚心,他该亲自来谢我。” 楼珩道:“他说,他还有点事没办完。” 孟远川笑着说从前的故事:“当初我与他,同拜了华旭子为师。师傅说我粗苯,也骂他顽皮。他小,又是皇子,凡事都是我掩护他。掩护他学艺,掩护他成长。直到他来西北,西临春作乱,我又掩护他逃跑——呵,他跑得倒是快。他从小就跑得快。” “哪怕天下人都说您与西林王不睦,说是您杀了西林王,您也没分辩。” “无所谓他们怎么说。”孟远川道,“人的心里都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一辈子都不会轻易塌陷。李符那小子,好巧不巧住在那里。” 一切真相埋在他们心中,楼珩不愿多问,只看出他们口齿中一个“信”字。 楼珩想,我也热爱这个字。 一日后,高瞻亲自从宫中取了密信来,问陛下有没有别的话,高瞻只管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让我把盒子带来。” 嘉世非要卿明一起看。 卿明后退两步,紧着说:“大哥这是折杀我也,陛下密信,我怎能同看。” 嘉世拉着他:“你我兄弟,还分什么彼此。”说罢,将密盒打开,呈现眼前的,是一道已经盖了印的空白圣旨。 “我的天。”卿明先低低叫了一声。 嘉世也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意思嘛!” 卿明冷静下来:“大哥,也许陛下的意思,是让您自行裁决,代天传令。” 嘉世一把盖上盒子:“这万万不行,这不合规矩!圣旨只有陛下可以下。” 卿明低声道:“大哥难道还不懂吗?陛下何等英明,他显然不信我们奏章里的话,但他信您!——只要您做保,他愿意将西北的事掩盖在这道圣旨下。” 嘉世缓缓点头:“可是,我自问没有这个能力,轻重缓急该如何拿捏,我倒有些吃不准。” 卿明道:“刑必当罪,赏必当功。赏罚之间,为大义先。大哥既然已经领会了陛下的意思,难道还没有思路么?” 嘉世背着手走了一阵:“可我奏请陛下封王之事,岂能我一人说了算?百官尚未有论,若我唐突了,岂不是埋下祸根。” 卿明垂着手,话说得非常明白,以至于显得有些无情:“大哥——百官不会再和一个死人较劲——更何况,孟元帅无后。” 是啊,孟远川行将枯木,已无回春之势头。且他身后萧条,无人继承衣钵,这意味着孟远川的影响力就到此为止,这个王爵不过就是个虚荣。 嘉世点点头,草拟了一句:圣仁广运,德被万方;孟公远川,卫我邦家,志虑忠纯,名在当世,功在千秋,可封卫王。此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卿明叫好:“一个‘卫’字,不多不少,不高不低,想来那群人绝无异议了。’ 嘉世道:“接下来,就是论罪了。” 卿明道:“李竺之罪,咱们写得已经很明白,小弟的意思,是不宜再翻起别的波浪。这之中有些从犯,大可交给州里去再审,说不定能挖出些别的什么东西,倒好给继任者添上一笔功绩。这样,此人也会记得您的恩惠。” 嘉世点头:“只好这样。” 兄弟二人正在议论誊抄之事,忽而有人来报,说元帅有请昭亲王。 嘉世匆匆赶来,与孟远川分主宾坐了。上了茶,孟远川笑呵呵问:“听闻高瞻回来了。” 嘉世道:“回来了。” 孟远川点点头,脸上尽是灰败之色:“我戎马一生,功过是非皆无数。我虽不敢在殿下面前居功,但我自信效忠国家一生,称一个忠字没有问题。趁着我的头脑还清楚,不免要拉上我的这点颜面,求殿下安顿一点后事。” 嘉世不忍接话。 孟远川道:“孟兴是我们家老二的独苗,前半生都献给西北,拖到现在连个家都没成。老臣要请殿下念在他父子忠贞不二的份上,拉他一把。” 嘉世道:“那时,召烈侯爵由孟知河将军袭位。他去世后,孟兴还太小,陛下就没有让孟兴袭爵。这次,孟兴平定西北有功劳,我会提请陛下封赏孟兴并袭爵——这也是应当的。届时孟兴将会继承您的志向,在西北的疆土上大展宏图,你可放心后继有人了。” 孟远川连连摇头:“不,不,殿下,我是想请您下诏,让孟兴回京都去,离开西北。”他喘了几口气,“我死了,说一句‘西北易主’,其实也不过分。王晋来时,大荐石多慧将军掌管军权,我非常同意。孟兴还小,他撑不住这样的摊子。殿下知道,孟家人丁不多,孟家比国家更加需要他。我想让他远离杀戮生死,安稳在家娶妻生子。” 几句说完,他已是气喘连连。嘉世急忙上前去,亲自替孟远川捧上茶水。 这事儿,嘉世有些做不得主。封王的请示他好歹和陛下请示过,可四品武将的升迁调动,岂能一人独定?更何况西北初定,抽掉孟家的主力将帅,不免有些着急。 孟远川道:“孟兴无功啊!近一年来的大战,孟兴根本没参与。石将军接管军权后,必定也需要改换主将人员纲制,届时孟兴却难办了。殿下何不卖我一个临终人情,依了我的愿望吧。” “可是——”嘉世实话实说,“我已启奏陛下封您为异姓王,此时再调孟兴回京,有些不妥。” 孟远川道:“我和孟兴都无意于王侯之位,况且我一个死人要这虚荣做什么。若殿下左右为难,我倒是建议以我的王位去换孟兴回京。” 甥舅两个彼此谈了一阵,孟远川总是坚持孟兴回京。嘉世只得说:“我再考虑考虑。” “自然,殿下是需要时间的。可我,还有一事牵挂呢。”孟远川一字一顿,好似每说一个字,就耗费他一点精血。 “您说。”嘉世抱着一种决心,孟元帅就算说要天上的月亮,他也去摘。 “阿珩。” 第92章 爱与血缘没有关系 “阿珩——阿珩没了父母,天地间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我想了许多结局,却总也不知道哪条适合她。我独是求殿下多多爱护她,好歹叫她一生安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郭紫来不及替孟远川顺气,只看见他一口鲜血喷出在地,瞬时身体僵直,昏死过去。 圣旨不能再拖。 孟远川已在弥留之际,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李嘉世,听他床前宣读圣旨。 圣旨赐下,嘉世心软,给出了一王一侯的奖赏,并诏令孟兴回京待职。孟远川闭了眼睛轻轻摇头,似乎并不以此荣耀为喜,眉目间反而忧心忡忡。 孟兴听闻陛下钦令他回京袭爵的事,一脸震惊,显然,他并不知道元帅替他谋划的将来。但他却也没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默默无声。 褚逢春低声问卿明:“为什么要孟兴回京去?猛虎营可是主力军,没了孟兴可怎么得了。”卿明知道也装不知道:“不知。大哥有大哥的安排吧。” 沉寂半晌后,孟兴只是磕了一个头,谢过天恩浩荡,跪接了旨。 孟兴的事已定下来。孟远川四下里瞧着,看见阿珩后,他启声道:“阿珩,过来。” 阿珩上前来跪在孟远川床头,眉目间好似并无悲伤之意,带着微微的释怀。因她知道,孟元帅缠绵病榻太久,病痛使他整夜不能安睡,如今他的心愿已了,安心去了也是一种解脱。 她低声劝慰:“元帅,你从此不必为打仗的事情焦心,你该好好睡一觉。等你醒来后,身体就会好起来,一点也不疼了。” 孟远川嗓子眼里笑了一声:“我去了,你不要四处流浪。我的母亲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或许你会喜欢她。我死后,你若路过金都,别忘了替我去孝敬孝敬她,又不知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阿珩很快回应。 孟兴听了,上前来向孟远川发誓:“元帅放心,从此阿珩就是我妹妹。阿珩回家去,我必不叫人轻慢了阿珩。” 孟远川闭着眼睛轻轻点点头,双眼浑浊无光,似乎是两颗风霜掩埋的灰色石头:“我死后,将我烧了去,骨灰一分为二。一者留在西北,扬于战场上,愿我化作风,时刻抚摸这片土地。另者随灵柩往京都,葬于孟氏祖坟,陪伴父母妻儿。嗐——只可惜,我儿子死得早,没人来替我哭灵了。” “我可以!”阿珩握着孟远川的手,“您若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做您的孩子。” “呵。”孟远川笑了,嗓子里如埋着一地黄沙,“那我也算是身后有人了!” 见嘉世在此,孟兴憋着眼泪,向嘉世磕了头,道:“元帅和阿珩都是赤诚之人,本也是亲如父女的关系。如今阿珩愿意为元帅料理身后事,我们孟家不能委屈了她。可否劳烦昭亲王在此做个主礼人,阿珩当着昭亲王的面,磕三个响头,成全了这段螟蛉好事。他日回京去,也叫孟氏宗祠好认。” 嘉世并不推脱:“能为舅舅做这个主礼人,是我的福气。” 孟兴又说:“今日仓促,未能备下螟蛉之礼,唯有账中这九支蜡烛是新换的。阿珩,你可当着昭亲王和这灯火起誓——愿从孟氏之血脉,为元帅摔碗扶灵吗?” 阿珩道:“我愿意。我起誓——若不是诚心的,叫我一生一世不得安宁,日夜受尽煎熬。”她眼神坚定而深邃,仿佛能穿透一切虚伪,直抵人心最柔软之处。 至此,在昭亲王的认证下,楼珩丢弃“楼”字假姓,以“云”为姓,“自在”为名,认孟远川为义父,以孟家义女的名义主持孟远川的身后事。 明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孟远川溘然长逝于西北大营。一尊如山神一般的传奇人物,终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奉献给这片土地。 葬礼在元帅府低调举办,连齐国的薛家都亲自来吊唁。阿珩作为孟氏义女,尽心尽责处理元帅府中事,上下都称为“小姐”。 夜里一起吃饭时,褚逢春出主意,道:“旧事不必重提,往日已成回忆,定西这里知晓你秘事的人,无外乎堂上几人。如今你是云家的二小姐,大家在姓名上就先要改了。我从前就叫不惯你‘阿珩’,如今好了,我叫你‘小云儿’吧,又娇俏又顺口。” 卿明也对阿珩强调:“只要你忘却前尘,只记得自己当下的身份,没有人可以翻出你从前的故事来。你放心,有我呢。” 圣旨既下,云家也报丧。云自成牵着小妹云自凝,来元帅府接自己的妹妹云自在回家处理云家丧事。 云家本不是什么望族,家中飞来横祸,不宜大操大办,只修复了祠堂后,设了几个牌位罢了。 本计划腊月初扶灵上京,可前方来报大雪封山,估计最快也得半个月后才能出发。孟元帅的尸身已按遗嘱烧化,只得暂且存在元帅府内,等雪开化后上京去。 说起大雪,卿明不免提到皇帝的要求:“按父皇母亲的意思,我们应该在除夕前就赶到金都去。只是现在大雪封路,就算半个月后我们勉强启程,车马不歇,也到不了。” 嘉世道:“我已修书一封,具告此事。当前西北初定,我们也不必着急着离开,和定西百姓同度除夕,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岚烟有些遗憾:“自打圣旨下了,小云将军就接了阿珩回家去住。这几日不见她,我倒是有些寂寞,不知她在云家可怎么样了。” 嘉世不说话。 褚逢春道:“人嘛,想见总是能见到。腊月里这么好的日子,去和故交聊聊天,能算什么难事?” 岚烟道:“云府虽不张扬,可到底在丧期。没有说人家在丧期你去串门的道理。” “呵。”褚逢春道,“慰问总行吧?小云儿是有官职的人,不是庶民。她家发生这样大的事,殿下作为上官,去看望看望又怎的。” 说来说去,他们都看出嘉世有意于阿珩,在替他想主意。 嘉世道:“去了倒给他们添麻烦,没意思。我只想着她不要太难过。” “哼。”褚逢春对岚烟说,“殿下不好去,不如辛苦宋掌事走一趟吧,替我——哦不是,替咱们几个去看望看望。” 第93章 很明显,茶是一种社交工具 宋岚烟只得奉命去云府探望。 云自成还未娶亲,自然家中事必须要阿珩操心。几个大丫头环绕着阿珩一件件汇报府中事,阿珩不懂,听得头疼。听闻宋岚烟来,阿珩才算是得了片刻自由,亲自接出来,欣喜笑道:“姐姐来了!” 两个人携手往西跨院走去,岚烟只觉阿珩手冰凉。又见她穿着单薄一身夹袍子,寒风中脸颊上不见一丝红润之色。 岚烟不禁嗔怪:“你不记得我和你说的——女孩儿不能受冷。我这里里外外都是毛的,却都还嫌冷,你好似光秃秃一个竹竿,冻坏了怎么办呢。”一面说着,一面将自己的斗篷拿下来,亲自给阿珩穿上,道:“你可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可别逞强。” 阿珩年纪虽小,个子却与宋岚烟差不多,岚烟的衣服穿上,十分合身。 岚烟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走,又一边低低笑道:“我是十四岁时入宫,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后来殿下大婚,皇后又指派我到英王府去。我入宫时和你如今差不多大,却没有你这样高。如今一恍四年过去了,见了你,我倒不禁想起曾经来。” 宋岚烟双眸如荔枝,婉转间又盈盈如春水,一颦一笑都勾着人的魂魄。阿珩不禁感叹:“宋姐姐,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的天下最好看的人了。” 宋岚烟一愣,转而笑如山花烂漫,抿着嘴道:“你原来也会油腔滑调。” 阿珩一边走,一边道:“从前,在春二月的时候,我母亲会折下一支梨花来做簪子。记忆中母亲那时候是最美的,所以她在我心中也是梨花的样子。你却——你却好似春四月的什么花,总之很漂亮。” 阿珩目光炯炯,一看就知道是实心孩子,没有说假话。 宋岚烟面上犹如春风渡过连心湖,荡漾着一股子羞涩和开心:“你只管哄我开心吧。”又扯到别人来衬自己的谦虚,“金都的美人千千万万,我只是其中普通一个。说到这里——你不曾见过王妃娘娘,那才是真正仪态万方的第一美人,陛下都称赞过。我这等,不过是俗人。” 阿珩道:“凭她什么第一美人,再不能排在你前面去。若别人觉得她比你漂亮,那是世人的眼光有问题。” 二人一路玩笑过去,看到内院还在修葺。岚烟不免感叹:“好好一个将军府,叫那起子坏人烧成这样。要真恢复起来,小云将军可要好好破费一番。” 阿珩道:“大哥说,府中人口不多,既然烧了,也不用再修太多,只把祠堂修好,后院就再不起了。” “后院怎么能不要?”岚烟问,“没有后院,内眷住在哪里呢?” 阿珩亲自倒了热水来:“他觉得前院够用了。”又说,“从前我不理家中事,可自打料理了云府和元帅府的两件大事,倒是让我学到了很多。只是我不擅长做这些,总觉得闹不清楚。” 岚烟拉着阿珩的手安慰:“觉得累,就歇一歇。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阿珩攀着岚烟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好似一个小孩子低声撒娇:“太快了,总觉得忽然和从前不一样。” 岚烟摸着她的头发,问:“你确实也长大了呀。或许,你有些想念你的母亲吧?” 阿珩轻声道:“也不是很想,也许是在想,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有时候经常恍惚,感觉母亲好似还在。” 岚烟拢着阿珩额间碎发:“他们只是去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他们卸下一切重担,都过得很好。你在这里要过得更加好,他们看了才不会担心。” 阿珩道:“好姐姐,你不要动。我在你身上微微眯一觉吧。这些天,我总没能睡好,现在我困了。” 岚烟点头道:“你放心,我不走。近来也没什么要忙的事,我在这里好好陪陪你。” 岚烟至晚方回,嘉世问:“一切可都好吗?” 岚烟笑道:“几日不见长大了不少。我去时,她还在家主持内事,虽头疼,却也没推卸,眼见不是从前的小孩儿了。” 嘉世点头,又问:“身体怎么样呢?肩膀上的伤还好吗?” 岚烟笑道:“被家中事缠着,倒是没工夫舞刀弄枪。胳膊也还吊着,但我看也不十分疼了。” “这就好。”嘉世欣慰,“褚太医新研制的药也都吩咐她吃?忘了给她再裁几身衣裳,她总是不肯穿厚些——尤其是伤口还没好。” 岚烟笑道:“小云将军对阿珩极好,您说的这些他都吩咐了,阿珩还嫌他唠叨。” 君臣两个说了一阵子,岚烟便回去了。 这厢,李卿明煮了一壶清茶,面前两只青花色茶碗刚刚烫好,明显他在等人。不久后,一只鬼魅黑影探入门来,笑问道:“深夜饮茶,不怕失了困吗?” 李卿明笑得清浅:“喝不喝茶,都睡得晚,习惯了。” 那人端起茶杯来,浅嗅了一口,皱眉道:“这你也喝得?旧年的陈茶,无香便算了,还有霉味呢。”他嫌弃这茶色不好,放下不喝。 李卿明啜了一口,淡然道:“有吗?我觉得好喝极了。苦味,霉味,总也还算个味道,总比皇宫中的无味好多了。” “说的倒也是。”那人笑了几声,抬起了头。 李卿明瞧着他,微微颔首道:“王叔,今日终见您真颜了。” 那人摘下帽兜,露出一张荒芜如苍原的脸,继而淡淡一笑:“你知道我要来?” 卿明道:“自圣旨下了,夜夜都在等,只是今夜等到了而已。”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来找你?” 卿明道:“李竺抓了云氏做人质,你半道劫走了他们。说是隐匿他们,可其实你又何尝不是拿他们做人质——我若是举报了你,云氏的九族之祸就包不住了。王叔,你在利用一杆人性的天平,来赌你我之间的默契。呵,在这种情况下,你若不主动来替我填补故事中的缺口,谁替你去写这一本假的札记?” 第94章 不要小看魔法师的能力啊 李符坐在卿明对面,懒洋洋斜倚在玉枕上,看上去没有一丝防备之心,他笑嘻嘻道:“你果然聪明,天衣无缝替我将所有的事都瞒过去。圣旨已下,我此生也算自由了。” 卿明呷了一口茶,笑了笑:“还得是王叔神机妙算。若无你在后面搅弄风云,西北的天也不会这么快晴朗。” 李符不置可否,只哼笑了一声。 卿明道:“我听闻将军府有个宝盛老爷子,扶持将军府三代,厥功甚伟。后来,他离开将军府去庆州主持云家的祖宅修建。我想他应该是受二丰的指使,早早去挖狡兔的其他洞穴。此刻,云家的人已经在庆州隐姓埋名生活下去了吧?” 李符道:“你我都知道,他们死在了李竺的刀下。庆州那边,既没有人,也没有房子。没有人可以追寻到他们的踪迹,因为他们已不在人间。” “哼。”卿明笑了,用否定来肯定,真算是人精。 卿明新取过一茶碗来,用热水浸泡,又倒上一茶碗的热水,请道:“嫌弃茶叶不好,就喝点热水吧。开水刚烧开,不会有什么杂味儿——当然,也不会有什么脏东西。” “哈哈哈。”李符笑了,他从包里取出几个自带的花生米,一边嚼一边笑,“你小子真是像极了李筹。从前他也不言不语的,其实肚子里鬼怪多着呢。不是我不喝你的水,是我吃东西有讲究,你别多心。” 卿明笑着摇了摇头,说:“你和陛下的关系不好,天下人都知道。但你和孟远川的关系好,天下人却都不知道。” 李符很开心,大约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你说得对,我和孟远川是师兄弟,比亲兄弟更亲。我们从不将这层关系示人,也是规避朋党嫌疑,没想到,最后竟是他救了我。我来西北,明面上,我们水火不容龙虎相踞,可实际上,他在保护我。” 李卿明点了点头:“这也就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为什么阿珩和你的关系那么明显,孟远川却缄口不问,甚至有意遮掩——原来你们竟有这一层关系在。既然如此,你应该很快将西临春的问题和他说清楚,又何必让西临春困扰他这么久?” 李符又扔一个花生米给自己:“那会儿,我们关系不好。” “因为屠城的事情?” “没错儿。”李符道,“他下令屠城有违天道,我和他在此事上产生极大的分歧。正当时,二丰组建了西临春,其理念是自救,那时候我不认为西临春是一个恶性的组织,自然也就没有去点明西临春的理由。更何况,你知道西临春对我有恩。” 李卿明接着问:“自从我们进入定西郡,你就一直诱导我们彻查王妃死因,而并非让我们协助孟远川去抓李竺。” 李符想了想:“李竺不需要你们去抓,孟远川早已有了计划,你们也已经感受到孟远川掌控全局的能力。既然你们闲着,身边又带着褚逢春,查天机又有什么不好呢?” 卿明问:“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要被抓到地下城去,而二丰又是怎么知道孟远川要发动虎山关一战的呢?” 李符道:“你这么聪明,也有想不通的时候啊?——你在皇宫中长大,不太了解民间事。民间获取信息的渠道有很多,譬如无处不在的乞丐,又譬如四处化缘的和尚,走街串巷的小贩,流落青楼的可怜人。这些人无孔不入,都是我的耳目。” 卿明忽地明白了:“我可算明白了——为什么我中了鸳鸯迷之后,一直在做有关于你的梦。其实那不是梦,那是你说给我听的,其实你早就混在李竺的组织里面。同样的,你从混沌的我的嘴里,也挖掘到很多信息。” 李符点头笑道:“不算早,三年前蔡晟死的时候,我才混进去。可是,因为一直无法破解天机,二丰也就无法离开地下城。直到你们破解了天机,我才能将他劫出来。这多亏了你们。” 卿明冷笑一声:“听上去你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可你任凭我被关押,冷眼看我吃下了天机,从此一生受此毒物的折磨,你也是好狠的心。” 李符微微一笑:“抓你不是我的主意,我从没见过你,也不了解你。抓你,是二丰坚持,也许他有他的计划。你从李竺那里也知道了些许西临春的事——李竺运营西临春,是非常依赖二丰的,二丰的人虽然在地下城,可眼、耳、手,却都长在地面上,只是要受李竺的监控罢了。” “哦。”李卿明又冷笑一声,“那我不该恨你,我该去恨那云二丰。” 李符坐正了身子,道:“我今日来找你,其实也是二丰的意见。他要我带点东西给你。”说着,他从自己的胸口取出一个黑色的瓶子,郑重放在桌子上:“这是红烟的解药。” “哦?”李卿明动也没动,表达了自己的不信任,“名动天下的褚太医都研究不出来天机的解药,二丰先生倒是神通广大。” “不。”李符又把瓶子向前挪动,“我说了,这是红烟的解药,不是天机的。” 李卿明怔住了。 李符说:“你应该已经知道,白铂研制红烟,是李竺支持的而并非李竺主导,所以李竺并不了解天机。二丰活捉白铂后,留存了红烟的种子,并培育了出来。这些年,他费尽心思,以身试法,才得到了解药。在他重见天日的第一时间,就命我将这个东西给你。” 一面魔鬼一面佛祖,真不知二丰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一切疑点都已经解开,卿明的茶也淡了。关于李符的未来,他不想去问,也管不着。其实扪心自问,他愿意跳入李符这个局,有一个原因是他在意阿珩。 所以当一切问题解开,他似有意却又无意为阿珩打抱不平:“阿珩这样忠诚供你驱使,但你未免也对她有些残酷。楼氏死前,吃的是你做的馒头。” 听到阿珩的名字,李符那顽童一般的神色才变得凝重:“就楼氏这件事来说,如果你是我,你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卿明很快接上,“其实你不动手,我也会动手。” “哈。”李符震惊于卿明的真诚。在这真诚中,他又闻到一丝狠辣的味道,他笑了一声:“这一切的计划,阿珩都知情,唯有关于楼氏的命运,我没有告诉她。因楼氏这事儿,我与阿珩的师徒情分已尽。现在,阿珩已是自由身,不是月离的后人,不是西林王的徒弟,只是云家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着李卿明:“你说过,你会视她如命。” “我说过?” “中了鸳鸯迷的时候。那时候,说出来的可都是真心话。” 第95章 好的人力资源工作者一定是慧眼识珠的 “鸳鸯迷的来源我倒是少考究,但很好用。”李符笑道,“青楼多以此物来迷惑客人。鸳鸯迷的成分很独特,换一两种成分后,其实也可用作吐真剂,故而也被唤作‘阴阳迷’,全因中了迷药的人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在梦中,所以无意之中会吐露真话。” 卿明抬起手来喝了一口浓茶,叹了一口气:“哈,是真话,却也是废话。我在宫中,如草芥,如浮萍,自身尚且难保,还说什么别人。” 李符瞧着他,脸色逐渐变得有些戏谑:“嘉世虽宽和贤明,可到底不如你精明。你何必在我面前装出妄自菲薄的样子来,我知道你绝不是池中之物。” 李卿明笑了笑:“王叔过誉了。” 李符冷笑道:“你何必这么谦虚,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呢?那我给你提个醒儿——自小侍奉你的老太监章回是怎么死的,你清楚,我也清楚。” “王叔好手段,西临春的势力居然已经渗入金都,渗入王府了。”李卿明压抑着自己心中的疑惑和惶恐,勉强笑了一句。 李符不再和卿明拉扯,站起身来告辞:“只要你承诺我照顾好阿珩,我就承诺绝不与你为难。必要时,或许我们应该是一条船上的人。” 窗外明月高悬,李符出门前却又转身过来,指着明月道:“小子,最后再送你一句话——你看,金都和西北,挂着同一轮明月。”卿明循着他的手去看月亮,等卿明再回过神,李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卿明紧绷了一夜的身体在李符走后轰然软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面对这阴诡之主,他只是勉强装作镇定罢了。 提到章回,卿明的的思绪不免很快回到了从前。 贴身伺候卿明的老太监章回,那是人精中的人精。先前他是宫中的高位太监,因得罪了公主被陛下杖责,打坏了肱骨,从此一条腿就拖在地上,像一条不会动的尾巴。皇后念在他是宫中老人,开恩让他留在宫中,后来此人几乎就是孟皇后的一条狗。 卿明搬到王府去,这老太监就奉命来伺候卿明。尽管皇长子谦和温润,心胸坦荡,将他当做是亲兄弟一般,但卿明依然在这些小人的手底下吃了许多苦。 章回时常以宫规祖训来“规劝”卿明,实际上就是故意地给卿明难受,或是冬日不增衣,或是夏日不饮凉,总归要他不顺心。他还时常在某些场合颠倒是非,叫陛下和皇后越加厌弃卿明。 精神上的控制也就算了,他也常常克扣卿明的俸禄。一应财权都是他管,卿明空有个皇子的身份,日常连用一个钱的权利都没有。 恰恰这些小事,皇长子日常都看不到。所以没有皇长子在的地方,卿明更宛如小草被人践踏。 卿明七窍玲珑之心不能用于施展一腔抱负,却只忙于应付这些零碎小事。他本该是南楚受人尊敬的王,现在却屈居王府别院被些下人辱践。 搬到昭王府一年后,卿明亲手杀死了伺候他多年的老太监章回。章回本就患有心痛之症,每日都要吃药。李卿明借着他熟睡之机,以棉花裹着拳头,一拳就打裂了他的心脏,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连褚逢春来看时,也并没有察觉到章回的死因,因他全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只有突发心疾的症状。这还要感谢刑部尚书张秋梧,他愿意让李卿明去看卷宗刑书,看着看着,卿明总结出了许多。 章回死后,李卿明装作十分害怕,把眉眼堆在一块,作出怯弱的样子叹气:“他岁数太大了。往年心疾就一直不好,我每天都担心,不曾想这一日终究到来了。” 没了章回,就得有别人来贴身伺候。他再不受宠,也是皇子,按例得是宫中派人。这时候,小太监袁贞到他身边来。 袁贞小小年纪,谨慎细心,不言不语,看上去十分本分。他自小就侍奉在皇后宫中,所以虽然年纪小,却能称得上是宫中的老人儿。 卿明一直防着他。但袁贞似乎并非章回之流,只是殷勤侍奉,从未越矩。 金都案发后,用过晚饭,袁贞捧上安神茶来,垂头汇报今日的新鲜事:“殿下,昭亲王从宫中回来了。” “哦。”卿明没放在心上。 “昭亲王得了圣令,要去陇西道巡察。”袁贞依然垂着头毕恭毕敬。 卿明望着他,不知一向不干己事不开口的袁贞说这些做什么。 袁贞见卿明不说话,垂头笑道:“殿下难道不去么?” 卿明更加警惕,生怕这是谁扔出来的钩子,想要钓他。 袁贞依然是那副谦恭而又温和的样子:“西北的事情很有趣——一棵大树上,既长出了果子,也停着鸟儿。殿下应该去那里看一看,也许会有些不一样的心得。” 卿明放下书,不免觉得好笑,一个小太监,倒来给她提建议。但宫中少见十分愚蠢的人,卿明不得不多个心眼,于是他试探问道:“西北路途遥远,我想我应该找个大师,先算一算我的凶吉。” 袁贞笑道:“殿下是天之骄子,只有吉,没有凶。殿下最近睡眠不好,眼下都发青。也许是因春来多风,殿下有些燥火上行。啊——我这里有个香包,放在枕边可降火安眠,殿下试一试。” 卿明的眼睛在香袋和袁贞之间不停游离。枕边怎可放着陌生人的东西,也许他在暗示什么。 袁贞问道:“殿下不喜欢吗?这都是些寻常之物,何妨试一试?若不喜欢扔掉也是可以的。” 李卿明将香袋拿起来嗅了嗅,川穹冰片,白芷苍术,没有杂味。他将香袋放在一边,瞅了袁贞半日:“这样的香袋,你做了多少个?” 袁贞笑了笑:“一个。我是个痴人,这些天来,殿下对我极好,所以我也只信任殿下一个。” 卿明心下暗笑一声,玩味似的自嘲:“那你压错宝了。跟着我没有出路的。” 袁贞道:“殿下在囚笼中,自然羽翼受限。但我看出,殿下是真正的凤凰。” 第96章 提起自己的故事谁都可以写一本书 西北,宫中,从无小事。 显然,小太监袁贞背后有一股未知的势力。 卿明缓缓坐下来,问:“你们为什么帮我。” 袁贞上前来剪了灯花,低声道:“天下的事,从没有直来直往、因果毕现的。有些事,需要殿下自己去探究。我只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罢了。” 李卿明将香袋收到袖子中,又问:“你这小孩,比我还小的年纪,说话怎么这样老成?好似一个老鬼托身在你身上似的。” 袁贞道:“我不比别人是净身入宫,我是宫女私生在宫中的卑贱之人,从出生起就是太监。您也知道,在宫中一年,可比在外面十年呢。” 李卿明冷笑道:“你既拉我一起去做棋子,也得给我看到你的诚心。起码,我应该知道你的出处。” 袁贞微微一笑:“明和五年,北凉的公主来和亲,公主的寡妇奶母也一并随来。奶母来时,身怀遗腹子。公主死后,奶母在幽庭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孩子便是我。” 李卿明震惊道:“宫女在宫中生产,何能瞒得住?此事必被皇后知晓,你如何能活下来?” 袁贞那处变不惊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那时,皇后身怀四皇子。孟家二将军又因瘟疫不幸离世,皇后郁结在心胎像不稳,宫中大事均由白芷姑姑代为处理。白芷姑姑心善,将我母亲护佑。我母亲年纪本来大了,别人也想不到那里去。宫中老太监将我养大,收为义子,故而我才活了下来。” 北凉,白芷。 是夜,卿明辗转反侧,一直在琢磨香袋的含义。 白芷,通窍止痛,解表降燥。 可白芷不仅是良嫔娘娘,还是皇后娘娘自小养到大的心腹之人。虽说她对卿明疼爱有加,但那也仅是四岁之前,他还是个婴幼儿的时候。四岁之后,他就被接到皇后娘娘那里养育,自此远离了母亲,远离了白芷。 白芷信得过吗? 风险太大,他不能自己去试探这个局。他又化作一只蜘蛛,在自己织出的虚拟网中攀爬。在他前面,有一根被血缘绑定的蛛丝儿向他招手,他忽而心生一计: “长姐!长姐在宫中多年,在皇后那里也颇受信任,长姐出面去试探,那是最好不过。” 一面想着,他一面翻身下来,从抽屉里拿出半截梨花木,一刀一刀雕刻着。他预备做一支独一无二的簪子,以贺长姐生辰大喜。 摩罗摩罗,于我心合。长姐该明白的我的意思。 ——从章回之死,到他来西北,一切事情他都做得细密,凭外人怎么猜怎么看,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西林王说出章回之死的真相,显然他的势力已经渗透昭王府。 那么宫中呢,袁贞是西临春的人吗,良嫔——现在是良妃,也是西临春的人吗? 卿明不敢想。 现在,他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绑架着,一步步走向了自己最怕却也最向往的那条路。 次日清晨,岚烟正伺候着李嘉世整理上京的东西。一边整理,嘉世一面问:“昨夜我倒是忘了问,阿珩答应元帅扶灵上京,何不与我们同行,人多也更安全。” 岚烟笑道:“此事还得问问孟侯爷的意见,他家的事总不好我们张嘴去提。再说,云家放不放,何时放,也得小云将军说话。依我听云姑娘的意思,在金都处理完孟元帅的丧事后她就回来,并没有多待的意愿。” “老太太必不放她。”嘉世道,“老太太那样疼爱元帅,只可惜一年也见不得几次。阿珩去了代为敬孝,短日内怎能回来。” 他好似说一种事实,但岚烟听出一种期盼。 王妃娘娘还在府中翘首以盼自己的夫君,可眼前的昭王满眼装着别的人。 岚烟是王府的掌事女官,此刻她不得不履行自己的职责,直言问道:“殿下这般关心云姑娘,是否襄王有意?” “不行吗?”嘉世一改宽和之态,有些闹性子——每每岚烟正色与他商讨要事,他就冷淡人家,因他觉得岚烟简直是皇后母亲的分身。 岚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依我看,云姑娘心性纯净,自有一股傲气,必不甘愿与人为妾。且王妃娘娘在王府苦望夫归,殿下该克制克制。” 向来擅长以柔克刚的岚烟,这次把话说得非常直白,李嘉世的脸上挂不住,但却也无可辩驳。气了一阵,李嘉世问:“你不懂我的心吗?你是故意来气我。” 岚烟道:“殿下觉得我僭越,就是罚我、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怕事情到了不可挽救的程度,到时候再后悔靡不有初,那就晚了。” 李嘉世又在原地打转,这是他气急了的表现。他这个人天生不会向外出气,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小时候他皇后收了他心爱的一件玩具,他争不来,气急了熬油点灯抄了一夜的书。 唯一可以令他消气的办法,是同他辩论。若是说得在理,他不仅不再生气,甚至还会谢谢你。 ——“仁懦”的称号也就因此散开来。 “我难道娶不得我心爱的女子么?”陀螺似的转了一阵,李嘉世问宋岚烟,“我娶不得?” 宋岚烟道:“娶得。按例,殿下可有正妃一侧妃二,美人不计数。若是遇见真正爱的不得了的,哪怕不合条件,求个侧妃的位置陛下娘娘也会给。只可惜我才向您建议过了,云姑娘做不得妾,您也不能有平妻。” “亲王侧妃,乃是有品命妇,不委屈她。” “不是妻妾身份的问题,您尚且不能与人共乘一匹马,云姑娘想来也不愿意和别人共侍一夫。” “你!——”嘉世语塞,半晌憋出一句,“你从前不这样气我,今日你专是说这些。” 岚烟道:“往日种种,无须我提醒,您自省自重,为天下人表率。可在云姑娘的事情上,您有些不庄重。” “我找你来就是要和你商量。你倒好,先给我驳回来。”嘉世背着手生气,末了又丧气似的埋怨一句,“我以为你懂我。看来我想错了。” 岚烟也自悔语气太过强硬,不得不收拾心情,低声劝道:“我深知,情之所起,不由自己。殿下自开府以来,无论是谁荐去的美人,都不曾正眼瞧过。哪怕是同王妃,也是相敬如宾,从未像今时一般恣意。” “可是殿下,您是南楚最尊贵的昭亲王——您身边的女人不仅是您的妻妾,也是您的臣子,甚至是您的政客。云姑娘那样至纯之人,做不得您枕边的温柔姬妾,也不能为您筹谋王事。届时彼此不欢喜了,倒可惜了今时今日这份情动。” 第97章 嘉世心事1 岚烟的话在理,嘉世辩不得什么。 自打他懂事起,他就极少表露自己的喜恶。一旦被人看透了去,小事也会被放大。他拥有天下一切,却也与一切隔绝。有时候他甚至羡慕卿明,起码卿明是个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喜恶随心,不似他是个一举一动都被架起来的玩偶。 母亲为他培养的备选妻子,虽个个脾气秉性不同,却都是一个套子里印出来的样板。好比眼前虽放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花,可它们连开花的时间、叶子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嘉世不是圣人。从前情窦初开,他也宠爱过一两个女孩子。可惜一旦被发现两情欢好后,女孩子就立即被送到妈妈们手里去重造。等她们再回来的时候,虽然皮相骨骼都还一如从前,灵魂早已变了样。 十八岁,在母亲的授意下,他娶了孟家的远方表妹孟怜敷为妻。怜敷什么都好,温柔懂事,善解人意,与他又年纪相仿,可他和王妃之间,总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好比,他从外面带了极好吃的酸梅子酿来给王妃,王妃尝过后,并不说那东西是什么味道,只感他与她同分享的恩德。饭桌上,一味汤盅太过于寡淡,他向王妃开玩笑厨子舍不得放盐,次日王妃来汇报工作,说厨子已被辞了去。 后来他也想,也许这不是王妃的问题,是“王妃”这个身份的问题。 立夏,宫中办消暑宴,他称病不愿去宫中掺和,自然也说王妃侍疾不去。新婚的夫妻在晚间放完河灯,嘉世牵着王妃要带她出宫去看看。王妃小鹿般的眼睛里露出了渴望,但她的手却从嘉世手中抽出来: “殿下,这不妥。妾出去了,不成体统。” 嘉世温柔劝她:“没人知道,我们扮成平民的样子,谁还能认出我们不成?” 王妃说:“殿下,算了吧,妾害怕。” “有我呢。”嘉世鼓励王妃。 王妃那小鹿般的眼神中逐渐熄灭了光亮:“妾是昭王妃,若妾罔顾律令私自出去了,以后怎可为妇表率?妾害怕的是这个。” 昭王李嘉世心底里的光也逐渐熄灭:“哦,哦。”他说,“那我们回去吧。” 后来,王妃又进言:“王爷,两妃位空悬着,倒不如再纳两位姐妹来,届时也好为您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啊。” 李嘉世的胡子都蓄出来,现在他并不将这等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一心扑在家国大事上。听闻王妃这样说,他道:“你可有中意的?” “我?”王妃笑着红袖添香,“还得是王爷喜欢才好。” “到底也是给你选个伴儿嘛,你看着好,我再选也使得。”李嘉世头都没抬起。 “既如此,明儿我就去和母后商量。”王妃很高兴,因昭王采纳了她的建议。 “不用和母后商量。”李嘉世抬起头来和王妃强调,“你是王府的当家主母,选几个侍妾不是大难题。我是说——不用事事都和母后去讲。” 王妃双眼晶晶亮,好似两湾春水:“您是昭亲王,身边之人是家国大事,怎能不经过宫中。母后的眼光最好,定能给您选出最好的来。” 嘉世看着仪态端庄的妻子,点点头:“凭你去办吧。” 后来,王妃兴兴头头从宫中带了画像出来,一个个展示在昭王面前,亲自介绍。昭王扫过一眼,笑道:“你觉得哪个好,就是哪个吧。” 王妃收了笑容,小心翼翼问:“殿下觉得都不喜欢吗?” 嘉世没说话。 他也不是不喜欢。漂亮的姑娘们是天地精华凝结而成的宝贝,尤其是皇后精挑细选出来的,更是人间极品。可是他觉得孤独,他娶了画中人,和娶了一幅画没有区别。 王妃问他喜不喜欢,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或者——”王妃又出主意,“宋掌事办事周全,人又和善,您也看重,不如——” “不要。” “嗯?”王妃不明白,“我看出来,宋掌事对殿下也有情,殿下对宋掌事也颇为倚重。母后也喜欢宋掌事,我也喜欢。几全齐美的事情,殿下怎么不考虑呢?” 嘉世道:“她有她的人生,不应该拴在这府中。宋掌事是女官,不是奴仆,她的婚事,该有她和她的父母做主。从此别提此事了吧。” 嘉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不好,王妃只得收了画像,悻悻而归。再后来,王府中没提纳妾的事情。宫中倒是提了好几次,但嘉世总推脱,说府中人够多了。 够多了——那时候,二皇子李嘉戈府中姬妾多得能组成一个舞蹈队。因为养姬妾太花钱,陛下还申斥了他好几次。可反观嘉世这边,除了府中那两个“姐姐”,就只有一个王妃罢了。 嘉世喜欢阿珩那种随心的样子,从他见她第一眼。 第一次游览元帅府,作为孟元帅最信任的近卫,她——那时还是“他”,竟能被蝴蝶蜜蜂这种东西吸引而离开元帅身边。那时他虽觉得阿珩失职,却也对阿珩的无邪感兴趣。 后来嘉世和阿珩混熟了,互相取笑的时候倒也问过阿珩:“作为元帅近卫,你不该离开他身边,若是出了事,可怎么办。” 阿珩说:“元帅那时候生病,情绪也很不好,秋里难得见到蝴蝶,我去捉蝴蝶来给他高兴高兴——孟兴在旁边看着呢,他功夫高我许多。” 嘉世就更喜欢她。 孟远川去世后,他心里还自私地盘算过一阵。他想: “现在,阿珩是孟府的长房义女,又势必扶灵进京。只要阿珩也对我有意,我就求陛下去给我赐婚。——我从没求过别家的女子,这是我第一次主动,父皇肯定会答应。——可是阿珩对我有意吗?” 他又想:“阿珩不中意我也不要紧。若要期盼两情相悦,我一定要做出些努力。她喜欢的,我都尽满足她,她想要的,我都去替她办,终究她会看到我的心。” 弱冠之年的昭亲王,因对一个女孩子心动而变得纠结。此刻他觉得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财富,都难以配得上她的心。 天之骄子反常地将自己置于低姿态一方,全因不确定她对他是否有意。 第98章 嘉世心事2 将军府的荣耀牌匾因一场大火和云三丰将军的离世而成为历史。 云家和圣祖之间的那段故事已随风化去再无人提,如今这座历经风霜的府衙上,只是简单挂着“云府”两个字。 主持家事的云自成继承了这座老宅子,并下令不必整修后院,只重新设计改建前方的院子即可。东西跨院未受火灾影响,故而他与两个妹妹分别住在里头。 关于父亲和长姐的问题,自成与阿珩心照不宣。这时他才明白,阿珩为了保住两个家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云家的丧事结束后,阿珩依然每日去元帅府点卯。孟兴撤去了猛虎营主将的职位,所以阿珩了也辞了猛虎营的差事,从此也不必再去营中伺候。 风云已过,阿珩孤单很多。 身体没有恢复完全,也就不得习武,拘在西跨院中的阿珩,只得闷着。从前她是天地间自由的生灵,现在披着两重身份倒无所遁形,只能老老实实活在两重身份下,好比被太上老君贴了封条的一只妖儿。 这日阿珩点卯回来,兜着手坐在廊下发呆。阿珩用一条素色绸子把头发捆起来,上束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衬着一双冰湖一般的眼睛,无限的哀婉萦绕周围。 “阿珩?” “阿珩?” 阿珩两次没听见,第三次却才反应过来——她出神太久,几乎都快睡着。 那是自成提着一个食盒走上前来,揭开后,里头是一碗热热的红枣银耳小汤圆。他引领着阿珩往屋子里头走:“发什么呆?天气冷,回屋吃点热的吧。” 阿珩跟着自成后面,数着他往前走的脚步,一脚一脚踩在他的脚印上,像个顽皮的孩子。 自成发觉了,嗔她:“好玩吗?——真是的,有时候觉得你长得太快,现在又觉得你其实也没长。” 双方落座,阿珩亲自把小汤圆端起,发现下面还有一碗,便问:“这是谁的?给春莹吗?” 自成端出来:“我的。我陪你一起吃。”说罢,二人一人端着一碗汤圆,彼此各想着各的心事。 吃了一颗,阿珩来问大哥的意见:“大哥,年后我要扶灵去京都,还要代元帅去陪伴他家的老太太,这就势必要住一段时间。我想,至少应该要半年。” 自成沉默着吃汤圆。 他既不想阿珩是云家的阿珩,也不想阿珩是孟家的阿珩。他想,阿珩就是阿珩多好啊。她是自由的,可以去京都,也可以去任何地方,但绝不是去为别人去做什么。 阿珩见自成情绪不是上佳,又笑道,“我去了,家里反而安静些。你总嫌我闹,这下称心如意啦!” 自成的汤圆放在桌子上,问:“不去行不行呢?” 此刻他后悔自己当初重伤在家休养太长时间,连脑子也变得迟钝,他既没去看透楼氏母子的本质,也没有看透阿珩的心思,才导致今日这局面。 他觉得,那时候就应该强行按下阿珩,叫她做深宅内院的小姐,也好过今日兄妹分别。 阿珩说:“答应了就要做到。” 自成自己气自己,气得连脸色都变了。汤圆也吃不下,他干脆闷声不语抬腿就下楼去了。 春莹上来收拾,叹气道:“他是舍不得你远去金都,可是你句句都说要去。你该委婉告诉他,你还会回来的——你瞧他那难受样。” 自成知道阿珩也许这辈子不会回来了。皇长子看她的眼神就不对劲,作为男人他太了解那种氛围。 现在,阿珩又是孟家的长房之女,尊荣无比。孟家若把阿珩作为政治交易推给皇长子,那比顺水推舟还要轻松。在西北,云阿珩尚且困于这复杂的关系中几乎丢了半条命,若到了金都,那就不是困住,而是任人摆布的木偶了。 可自成阻拦不住阿珩远去的脚步,他的权限还远远不够去推翻孟远川的遗言,也无法阻拦皇长子的心思。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祈祷,祈祷皇长子若爱慕阿珩,应该将阿珩奉为堂上珠宝,而绝不要私囊把玩。 于是他就来找皇长子,想探探皇长子的口风。 二人对面上了茶,皇长子还略有些疑惑:“小云将军今日怎么得空来了这里?” 自成开口不遮掩:“我家小妹扶灵去京都,我做兄长的,总也放心不下。小妹是个野性子,不懂那些勋贵人家的规矩,去了若是受委屈,或是不如意的话,还要请殿下多费心护佑。” 他像个老母亲一样,说得忧心忡忡。 嘉世大概懂他的意思,宽慰道:“孟家老太太是个极好的人,必不会叫阿珩受委屈。况且,孟兴同她一起去——你知道孟兴对阿珩很好。” 自成又说:“殿下,京都不比这里。阿珩尚未及笄,毕竟是上京...” 嘉世淡淡一笑:“你放心,我和卿明也都是她的好朋友。我们会一直照顾她,保准不让人伤她一分一毫。” 怕的就是这,你说的也是这。只要你照顾,不要你说什么朋友的话。 自成以兄长身份自持,问:“殿下,你可对我阿珩有爱慕之心?” 一句话问得嘉世愣住了,他有些心虚。 自成追着问:“殿下,她虽然是孟家的义女,那身份也排在我们云家之后。我是她的兄长,我必要对她一生负责。若殿下有此心思,还望明告,免得我悬心。” 嘉世一向以为自成是个极聪明的人,不似他的父亲云三丰那般耿直。可如今来看,那是没遇上事儿。遇到自己在意的事情,父子俩一个牛德行。 嘉世被逼问,只得心虚回答:“你难道不知我已有王妃?” 自成的语气更加急:“臣要说的重点就是这里。阿珩虽然年纪小,可心高气傲,绝不可能与人为妾。您有了王妃,就不要再动阿珩的心思。臣只愿您把她当做最亲的妹妹护佑!” “你还给我安排事儿了。”自成言语僭越,嘉世也有点生气,但他尚且顾着自己的面子,没有说出来。牙咬了半晌,嘉世说:“云自成,你话说得过头了。” 自成气呼呼,一点也不想退步:“说过头我也得说,我这个妹妹身世如此凄惨,虽说是两姓之女,可又都不是亲生的。利益错杂间,谁能真正爱护她呢?——我必得找个人真心实意的人才好。殿下说我僭越也好,说我疯了也罢,臣只但愿殿下的一腔好心用对地方。” 嘉世指着自成,脸色都变了:“云自成,我暂且看在阿珩的面子上不再追究今日你言语僭越之事。你说的这些,都没道理!我还能害了她不成!”说罢,拂袖而去,没给自成再发挥的余地。 第99章 除夕之夜 除夕之日,岚烟奉命来请小云将军及家眷:“殿下说,云家和孟家都不团圆,两位殿下也是远离父母。何不就这些人拢在一处,大家亲热坐一坐聊一聊,也好过各自悲伤。” 自成问阿珩的意见。 阿珩道:“大哥倒是问起我来了,我懂什么呀。要我说,饭也吃过了,香也上过了。若是殿下呼唤不得不去的话,大哥去点个卯罢。自凝困了,我带她睡觉。” 自成瞧着岚烟。 岚烟笑对阿珩道:“大家都在,仙灵将军和小孟将军也都等着你,你不去,岂不是扫了他们两个的兴致?——再说,我许久没和你好好说说话。咱们索性带着自凝也去,小姐妹儿之间互相亲热亲热不好吗?” 岚烟这样虔诚,阿珩也不得不去。 及到了元帅府,只见厅内已设下一桌席。云自成带着两个小妹上前来,将自家酿出的高粱红奉上,给嘉世拜年:“殿下,臣家里没别的,只有这酒,历经芳华,醇厚无比。臣不宜饮酒,只请殿下赏给谁也是好的。臣在这里,祝殿下东风自得,万事胜意。”说毕,带着两个妹妹磕了头。 嘉世忙免礼。 褚逢春笑哈哈道:“这酒好哇!要说我也算是品过诸多好酒,独是这一款的,喝过居然惦念。再说这酒数十年封存,喝一坛少一坛,可见小云将军心诚。” 云自成笑道:“褚太医照顾我家小妹,我还没有郑重道谢过。今日好日子,一发给你磕个头吧。”说着就要跪下去。 褚逢春忙迎上去,脸色都变了:“我也虚岁二十多,你给我磕头,怕嫌我活得长呢。” 众人嘻嘻哈哈,嘉世安排座位:“今日咱们不论身份尊卑,不说辈分高低,只当是个朋友聚会守岁罢了。你们各自坐了,咱们说说话儿。” 褚逢春笑道:“既然大家是朋友相称,那不免就得先熟络熟络。” “怎么熟络?”明山又来搭腔,“还有什么不熟的?” 褚逢春道:“这还不算熟——要我说,大家先互相说说各自的糗事,透了老底儿,才算朋友呢。” 褚逢春和他父亲不一样,最是喜欢热闹。即便是侍奉在王府中,也常常出去寻欢作乐,鬼点子可多。 嘉世笑道:“也好。大家彼此多了解。” 褚逢春站起身来,拱手道:“那必得殿下先开始,您不说,其他人也不好说。” 嘉世也不扫兴,想了一回,笑道:“我小时候,师傅严厉,大字写不好,师傅总是罚抄。有一次,师傅布置的作业没有写,倒也不是惫懒,就是不想写。师傅一听气坏了,要拿戒尺打我。我双眼一翻,装死过去,把师傅吓得在地上直磕头。后来青莲太医来,一眼就看出我是装病,把这事告诉我母亲,我母亲拿来戒尺,把我手心都打肿了。——哎,早知道就被师傅打了算了,又惹母亲打一顿。” 尊贵如此,循规蹈矩的昭亲王小时候居然也因不做作业被师傅和母亲打,这也算一桩糗事,大家笑嘻嘻,又把目光投向褚逢春:“说到青莲太医了,褚先生就接上吧?” 褚逢春哈哈一笑,道:“我生来没有糗事,都是我安排别人。”说到这里,喝一口果酒,笑嘻嘻道,“那时我才进太医院,二皇子召我去给他看病,也不为别的,就是脸上长了些痘,总也消不下去。二皇子生性高傲,对我这等年轻医者不免有些颐指气使。我不待见他,就告诉他那病是内里上了热毒,要每天早上对着湖面大哈气,每日哈一百声,一个月后就可消除。” “真能吗?”阿珩有些好奇。 “你听他的!”明山接上话儿,“二皇子那时候还小,为了好看,天天在那喊,和小狗似的。喊到皇后娘娘都听闻了这事儿,气得不行。皇后娘娘把褚太医叫进宫里去,什么都没说,只是罚他在宫门口罚站了两个时辰。” “哈哈哈哈。”大家都哄然大笑起来。 “笑什么!我到底给他治好了!”褚太医还有些不服气,“不是我说,娘娘真有些太护犊子了。你说二皇子为着脸上这点事,折磨了多少太医。” 嘉世也笑:“那时候大家都知道褚太医在捉弄二弟,但是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愿意告诉二弟实情况,由着二弟每天像个傻子一样喊。这不算是褚太医的糗事,分明是大家合起伙来一起欺负二弟。” “他后来知道了吗?”阿珩问。 “知道了!”孟明山急着说后面的事,“二皇子拿着刀就冲到太医院去,要砍褚太医一刀泄愤。还好陛下听闻此事,叫褚太医给二皇子磕了头了事了。” 褚逢春撇着嘴道:“磕了一个。但是也不亏。”说到这里,他瞅着孟明山,“仙灵将军,你别太得意,现在该你了。” 孟明山吭了一阵,扭扭捏捏道:“我?——我倒是没什么可说的。” “不行!”褚逢春立马就站起来,“你光透我的底子怎么成?——我还告诉你,你要说的不算糗,我决不能放过你。我这里好多你那风流故事呢!” 孟明山想了想,只得低声道:“我小时候是个胖子。刚进金甲卫的时候,他们都喊我‘大山’,因为我站在前面和山一样堵人。” “不会吧?”云自成道,“您这一身筋骨,绝非是那样的底子。” 孟明山道:“我六岁就进了金甲少年卫,十五岁才真正选入金甲卫——十五岁前,我胖得连脖子都看不见。” “哈哈哈哈哈。”褚逢春道,“你们可要知道,我算是个胖子。可我从小和孟明山一块长大,他比我还胖许多!为什么我喜欢和他一起玩,因为和他站一起,我简直不能更苗条!” 大家哄笑过后,明山来点兵:“咱们说了这么一会,女客们还没有说话。不如宋掌事说一说吧?” 宋岚烟早想好了一个,喝了一口果酿:“少不得说一个了——我不如各位天分高,学什么都很慢。小时候,因为不会写自己的小字,也被我师父说教过。” “岚烟?”阿珩歪头看着岚烟,道,“我最是不会写字,可这两个字不难呀。” “小字是闺名,不一样的。”岚烟笑道,“如你现在,姓云,名自在,小字或者小名就叫做阿珩。我姓宋,名岚烟,小名的笔画却很多。” “那你小名叫什么呢?”阿珩很感兴趣,“你说给我听,或许我认识那个字呢?” 第100章 除夕之夜2 “霭霭。” 宋岚烟面庞上浮过一层云霞,轻轻说出自己的小字。 “霭霭?”嘉世在桌子上写,“霭霭停云,蒙蒙时雨,这个字啊!我从没注意过你居然有这个名。” 阿珩一看,也笑道:“原来是这样写,确实笔画稠密,我得好好抄几遍才记得住呢。” “好字。”嘉世评价了一句,“‘霭’也通‘蔼’字,蔼蔼如玉,真是很衬宋掌事的品貌。” 岚烟饮了一口果酒,笑道,“接下来先说谁呢?哎呀,我们的小先锋高瞻,总是不言不语,就请高瞻也张张嘴。 高瞻面色如铁,想了半晌,抬起一双无神的眼睛:“我想不到。” “再想。”褚逢春不乐意了,“真是奇怪,你爹娘是那样热情的两口子,怎么生下你这么个没嘴的葫芦呢?” 高瞻憋着气,又想了一阵,只得说:“我个儿太矮了。” 这话一说,一直矜持着的卿明笑出了声。高瞻虽然也是少年奇才,可不知为何总是长不高。算年龄他和阿珩一般大,可阿珩比他还高些。 嘉世一听卿明笑,自己也憋不住了:“高瞻,罚你给席上诸位斟酒吧。你呀,是真不会讲笑话。” 褚逢春低声问高瞻:“你之前不还做双面间谍么?——也不知道你咋给孟元帅带话儿的,你这一句话都说不明白,孟元帅能明白你说的意思吗?” 高瞻道:“我也怀疑过,可是孟元帅就是听懂了。很神奇。” “也是也是。”褚逢春立即接上话,“一个你,一个阿珩,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可孟元帅还就喜欢你们这款的。算啦,放过你去,下一个,咱们必得请小孟将军——哦不不不,孟侯爷发言啦!” 孟兴不好意思点点头,一个酒杯捏在他手里,还没有他的指头粗,他说:“我一直在战场上长大,没什么新闻好说的。实在放不过,我也只得硬凑活一个。” 褚逢春道:“只要你说出来,那就放过你。” 孟兴笑道:“小时候,我爹——” “打住!”褚逢春立即阻止,“这里多一半是没爹的人,你要拿你没爹这事儿来赚眼泪,你可就错了场合。” 孟兴道:“我还没说完呢。”又道,“小时候,我爹可稀罕女儿。那时候我妹还没有生下来,我爹就总念叨,想生个女儿。我为了让我爹高兴高兴,就穿裙子去哄他。他后来说,记起我穿裙子的样子,仿佛是山窝里冒出来一只红屁股的狒狒——自打那以后,他就很害怕生女儿,怕生下来和我似的。” “哈哈哈哈哈。”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嘉世道:“我也是许久没有见过怜栩,她可是又长高了吗?” 孟兴道:“个子比普通姑娘还是要高些,但好在也没再长了。再长就不好嫁人了。” “有我高吗?”阿珩练功很努力,最近个子一直往上窜。听闻孟兴的妹妹也长个子,她便好奇。 孟兴道:“得去京城看看才知道,我也是几年没回去了。” 见孟兴语气稍失落,褚逢春立即出来主持大局:“现在就剩三爷、小云将军和阿珩了。你们三个,谁先来呀?” 自成笑道:“自然我先来,小妹殿后,三爷最后再说好的。”说毕,笑道,“大家都说小时候,我说个少年时候的吧,虽不大搞笑,却也有趣。”他一边想一边道,“家里一直都希望我能尽快娶亲,开枝散叶。那时我才刚满十六,我大姐给我找了一户人家。没成想两个人一见面,发现对方都是个男的——原来他们事先没能对上信息,都觉得对方家是个姑娘。” “难道就没问一问生辰八字,属相名字?”孟明山问。 自成笑道:“大姐报我名字是‘青英’,对方家里给出的名字是‘焘先’。一个听成了‘清樱’,一个听成了‘桃仙’,都以为对方是女子。” “这也是缘分呐。”褚逢春道,“可见急不成事,找媳妇还是得慢慢来。” 众人笑声落下去,阿珩知道轮到自己,躲不过去,只得站起身来:“说糗事,我太多了。在大家面前也惹了不少笑话。若说我觉得好笑的,还得是卿明——” 卿明眼睛都睁大了:“干我何事?” 阿珩道:“其实我俩入伍第一天,我就发现他不同寻常。武功又差,个子又矮,看着机灵,实际不机灵。有一次,长官来说,营中的一头猪坏了腿,要挑几个人去抬猪去杀。卿明好巧不巧被选上,极不情愿跟着去。没想到那猪虽然残了,力气却大得很!一抬腿,把卿明踢倒了。卿明坐在猪粪上,当场就哭了。” “没哭!”卿明站起来辩驳,“太臭了,我那是熏着眼睛了!” 阿珩不放过卿明:“回到营帐中去,你来来回回洗了一夜的澡,第二天衣服没干,你裹着我的衣裳才出门。好不容易宰了猪大家贴补贴补油水,就他不吃——哈,我才明白过来,你是天家皇子,娇贵死了。” 卿明不忿,来回嘴:“你也没好到哪里去。长官杀猪那天,不是也叫你去烧水洗猪,是谁把锅烧开一个洞,闹得大家都没饭吃。” 两个人你来我回,把那几个月和彼此之间的事儿说了个透。这是云自成第一次见到阿珩说这么多的话,心里想:“还得是有个同龄的伴儿才好,阿珩这些日子有些孤单。”又想,“这小子也不简单,看着比昭王还不靠谱。” 这桌小宴直开到了子时。虽元帅大丧,但昭王有令不得影响定西郡百姓过年。故而众人虽在深宅内,却也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声爆竹。 旧岁已随烟逝去,众人静静聆听外面传来的声音,各有各的心事。 “又长一岁。”寂静了半晌,卿明率先感叹。 “明和二十年了。”褚逢春强调了一下时间,“我老得不成样子了。” 嘉世命人带来了一坛酒,笑道:“郭大人年纪大了,不肯与我们共度佳节,但他送了些酒来。这是元帅在时,郭大人特别酿给他的。今朝我们满上此酒,一是敬故人,二是庆此时,三也是为定西祈福,诸位,请了!”说罢,自己满满喝了一大碗。 众人闻言,也都各自满上,顷刻都干了。 明和二十年到来了。 第101章 公费旅游虽然略有不妥但是真的很高兴 元宵节后再未下雪,昭亲王一行按计划启程离开定西郡。 孟兴也收拾好东西,与昭亲王一同扶灵上京去。阿珩辞别了大哥,在元帅府签领了待业的证明,等待卫士清点行李。 孟兴笑对阿珩道:“只请三个月的假么?够不够用?” 阿珩道:“哪里有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道理,我不是请假,是停职侯补。石将军说,我带着这个证明去京都,若是一时间回不来,吏部和兵部也许会给我安排新差事。这样我就不求人,有事儿干,也有俸禄拿。”她一边说,一边嘻嘻嘻地笑,看来她很是期待自己能有所作为。 阿珩不想再兜着手臂,但褚太医不允许,他说:“晚上可以不兜,白天不行。人常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若是不想废了这只手,还是好好听话。” 郭紫也来帮腔:“这一路上又没别的事儿,尽是赶路,到了京城后再取不迟,你也不急这一路吧。” 褚逢春道:“她想骑马,嫌一只手扯不住缰绳。” “哼。”郭紫斜着眼睛,“尽管骑,这一段路是快活了,后半辈子就只能用一只手骑马,到时候封你一个独臂大侠。” 阿珩只得听话,却又问郭紫:“郭大人,你不回京城去吗?” 郭紫摇头:“不回去。等我死了,我写信给你们,你们把我烧了扬了去就是。”一面说,一面把正在收拾着的一个箱子盖上,命人抬到车上去。他说:“这里头是我一辈子攒出来的心血,你们到了京城后,替我转交我儿郭雁。” 褚逢春拍一拍那箱子,来劝郭紫:“您这岁数都这么大了,孙子现在都上学堂了,你也不去看一看。” “呵。”郭紫笑道,“你们替我看一看也就罢了。我是天煞孤星的命,离家人太近不好。” 几个人唠叨着,远远云自成又抱着自凝来。褚逢春扯着嘴角来笑话云自成:“你这大哥,又当爹又当妈。早上不是已经送过了,现在又来。” 云自成道:“自凝要见姐姐,我哄不好,只得再来。” 话未说完,阿珩已单手抱过自凝去,笑嘻嘻去蹭自凝的耳朵:“小丫头,你舍不得我吗?”自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娃娃来:“姐姐,你来时太早,我没准备好。这是娘给我做的小娃娃,你留着在身边,就好像我也跟你去了似的。”说着说着,小嘴早已经嘟起来。 阿珩道:“我这一去是办公事,过不久就回来的。等我回来,一定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你要听大哥的话。” 自凝还嘟着嘴,眼泪憋在眼眶里好似一朵含露花苞:“你可不许和大姐姐似的...” “我说话算话,我一定回来。你要好好读书,等你把大哥给的书都背会,我就回来。”阿珩算着回来的日子,哄自凝高兴。 离别之时,最是感伤,大家都不肯露出来,怕留下的人伤心,怕走的人不放心。 彼此折磨一阵,嘉世一行人终究是离开了定西郡。 这一路东风吹过,融融雪化,虽然也带寒意,但已不似之前冷冽。自定西郡一路向东出发,路过开州时,宋岚烟请了一日的假:“既来了开州,也想着去见见家人。且请二位殿下先行,我落后一日,骑马追来就是。” 嘉世问明山:“仙灵将军,我等行程安排可如时吗?” 明山道:“按计划行进,并无耽搁,甚至咱们也还提前了许多呢。” 嘉世道:“宋掌事入宫多年,远离父母。好容易到了开州,自然准她一两日的假。可是我不放心她一个人,既然咱们行程上不耽误,何不令卫队先行,咱们微服私访去一日。” 阿珩一直也很向往开州。都说西北之西,以开州为界,西北之北,以开州为限,开州可算是西北百姓心中最向往的地方之一。 别的不论,定西郡的商贩们,大多是开州商会组织领导,故而定西郡和开州民风民俗有很多相似之处。 “这不好吧。”孟明山有些为难,“安全方面...” 嘉世使眼色给卿明。 卿明马上就接上:“体察民情,原本也是大哥巡察的内容之一。咱们只去一日罢了,更何况有阿珩和仙灵将军这样的高手在。依我看,令孟侯爷和高瞻一队先行,咱们骑马跟上,也不很耽误事儿。” 一句话,把阿珩和自己也带上了。嘉世不免笑向卿明挑眉——这是他们兄弟之间“做坏事”的一贯表情。 明山只得说:“既然殿下实在要去,臣也说不得什么。只是一样,去一日,就一日,可不能多待。” 嘉世道:“多待做什么,我又不住在宋掌事家去。” 一句话又提醒了岚烟,岚烟笑道:“殿下驾临开州,我父亲作为开州郡守,也不能太装聋作哑。若殿下不嫌弃,何不去家里坐一坐,我叫家里人口风把紧,将您当做一个远道而来的贵客。” 嘉世看孟明山,孟明山又是不情不愿:“若是惊动了宋大人,那一日可就不够了。” 褚逢春很快提出方案:“开州虽是大地方,但走马观花似的游玩,一日也尽够了。当然,明山将军说的是,殿下没有直接跟着宋掌事回家的道理,一则于主人不便,二则也显得我们唐突。依我看,宋掌事先回去安排好,咱们约定酉时上门去拜访。这样一来,不耽误殿下私访民情,也不耽误宋掌事一片好意。” 宋岚烟笑道:“褚太医考虑得周全极了。是我有些紧张,什么都没想就把话说出口。”说罢又对明山笑,“仙灵将军,我不是故意给你出难题。才说急了,你别往心里去。” 嘉世也同意:“就按褚太医的方案去办吧。咱们就此分别,明日中午启程出发。” 在李嘉世授意下,卫队由孟兴和高瞻统领,按照原计划向前行进,卿明、明山、逢春、阿珩跟随他微服出游,护送宋掌事回家去。 几人说定,到了城门口,岚烟便先行一步。嘉世把马儿寄存,几个人扮作外地的客商,悠悠达达在街上逛。 第102章 舞姬谜影 嘉世等人在开州尽情游玩,但只见商铺小店鳞次栉比,客流百姓摩肩接踵,包子出炉冲天的热气好似云出山间,而新贴的灯笼又艳如朝阳。 嘉世拍手道:“不愧是开州,堪比京都了。百姓安居乐业而富余钱粮,商行才会繁荣。” 明山也笑道:“实在难得。这才是清早,才进城就已是如此繁华,还不知中心城是怎样的热闹呢。” 褚逢春把耳帽拿下来,笑说:“到底还在正月里,十分热闹,这才像是过年的样子。定西郡毕竟人少,过年氛围相对冷清。我要把今儿当作元宵节,好好吃,好好看,好好玩才是。” 阿珩问:“听你们说,宋姐姐的父亲是这里最大的官儿?” 卿明点头:“是的,她父亲是去年才从京里调任来。说来这也算是陛下的恩赐,因宋大人的母亲年事已高且身体不好,宋大人调任开州,忠孝两不误。再者——”说到这里,他捂着耳朵给阿珩讲了一句不知什么话,阿珩听完瞥了一眼嘉世,扭着嘴笑了。 嘉世瞪卿明一眼:“你现在越发活泼了,才刚说我什么坏话?” 卿明笑道:“哎呀,我该死了。一高兴忘了忌讳,大哥也别问了,问了倒不好收场。” 褚逢春也笑:“谁都知道你说了什么——不就是说,宋掌事曾是昭王王妃的第一人选么?京里都看好宋大人,结果宋掌事没被选上,故而宋大人来开州,也是避一避京城那些人。哎呀,那都是过去事,殿下不会放在心上。且王妃娘娘和宋掌事是八拜之交,皇后娘娘作了见证,明光正道地赐了玉如意。宋掌事这样的身份,不是这个王的王妃,那也得是另一个王的王妃,总归未来可期。” “王妃?”阿珩笑了,看了看卿明,“按岁数,那宋姐姐的夫君大概就是二皇子,再就是卿明也可。” “不不不。”卿明一听,连连摆手,“我就不该提这个话题。我不是什么王,也高攀不起宋姐姐。” 褚逢春朝着嘉世嘿嘿一笑:“二皇子铁是不行,皇后娘娘爱惜宋掌事,绝不会给他。三爷和四爷差不多大,还是可以竞争竞争。五爷还是个孩子,没他的份儿了。” 卿明的眼睛睁得老大:“莫说我,莫说我。” 阿珩懵懂又问:“为什么只能是王妃,宋姐姐不能自己挑选夫婿吗?” 卿明叹气道:“天家贵胄皇室宗亲,生下来就背着好几重身份,身上又捆绑着四面八方的利益。别说婚姻大事,就连日常喜好、衣食住行都不得自由。” 见阿珩不懂,嘉世又补充了几句:“譬如你喜欢吃炊饼,该吃就吃了。可若是我喜欢吃某家的炊饼,这家店就因为我服务而不得再向寻常百姓开放。若是我喜欢哪件衣料,这件衣料就不得再在市场上流通。宋掌事的父亲是高官大员,他的女儿本身就具有政治属性——也就是说,岚烟嫁给谁,就几乎代表岚烟的父亲倒向谁,岚烟父亲的权利将辅佐于谁。” 阿珩看了看一旁不作声响的孟明山,只微微哦了一声。 褚逢春道:“好好的,又说这些,到那一步再说呗。俗话说姻缘自有天定,倒让你们发愁起来。不说这些——听闻开州有个瑶池仙楼,美酒佳肴自不必说,有个绝妙的舞姬所跳的舞蹈,让人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今日既来,如何能放过?早去早占位置呀。” 明山终于开口,语气不善:“你不成家,心里总想这些个酒色糟粕。” 褚逢春道:“什么是糟粕?李白喝不喝酒?杜甫喝不喝酒?他们糟粕吗?陛下看不看跳舞?殿下看不看跳舞?他们糟粕吗? “你!——你越发嘴上不收敛了!”孟明山生气。 嘉世来劝架:“既然来了,咱们就去看一看也好,就当是体验民间风情。褚太医既听过,且请带路吧。” 几人溜溜达达,奔到仙楼来。但只见整座楼——廊檐雕琢钩心斗角,外层都以花草装饰,仙气缭绕天下无双。褚逢春摩拳擦掌:“光见外面这一层,就很了不起了,内里还不知是怎样的美妙呢!” 再往前进几步,却只见台前凋敝,大门紧锁,空无一人。 明山看见旁边一小贩,上前问道:“小哥,这酒馆子今日怎么不开门?” 小贩殷勤笑道:“您几位一看是远道而来吧?——这楼里最出名的舞姬,不知怎的发了疯,拿刀去砍看她跳舞的客人,后来一死二伤,官府只得关闭了这地方,等调查清楚才让开门呢。” 明山过来如实禀告。 “晦气。怎么我们一来就出这事儿。”褚逢春有些失望,嘟嘟囔囔。 明山哼了一声:“你不过是想看看那绝世的舞姬罢了,现在都知道她在衙门看管着,你去给宋大人说一说,可不就看到了吗?” 褚逢春愤恨跺脚:“我看的是色吗?我看的是魂儿。舞姬跳舞,若只论色相,那必然不可能如此声名远扬。待在大狱中的舞姬,哪里有魂儿,都被摧残没了。” 嘉世道:“既然不开门,也只得作罢,或者这里还有别的什么名胜古迹,消磨消磨时间也好。” 那小贩靠前来,推销自己的摆件:“几位贵人也别白来一趟,虽然没见到舞姬,可我这里有舞姬的名家画像、掐丝铜镜,以及舞姬用过的丝巾、腕带等等,这可都是风靡一时的好东西,带一件回去,总比没见着的强。” 卿明拿出几个钱来,买了一幅小像放在袖子里,又问:“这里可还有什么好地方可以去?总得比这仙楼差不离的才好。” 那小贩笑呵呵接过钱,指着远处道:“若说想看看名胜古迹,又得和仙楼地位相当,何不去‘自在园’?” “自在园?——这是什么?”卿明瞧着阿珩,因这名字和阿珩的名字一样。 那小贩道:“我当地有一位何大善人,自打发了迹,就以旧址为底,翻修建造了一座古园。古园不私有,百姓游客尽可进去游玩。里头风景园林自不必说,茶馆酒馆最是特色,一馆一色,绝无重复,茶官人酒娘子各有绝技,一日一馆,也要个把月才玩完呢。” 第103章 舞姬谜影2 几人顺着小贩的指引来到“自在园”,但只见这园子是个奇绝的园林山庄。 明山笑道:“不知怎么觉得很熟悉,倒好似通州的荷露山庄似的。” 南楚甚是看重端午佳节,因而每到端午,宫中会举行荷露大宴,距离京城不远的通州也建了荷露山庄以供皇族游玩避暑。荷露山庄自天丰皇帝起就开始建设,精妙无双。 褚逢春也点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这里虽不如那里大,但造景也不粗。”说着又叹,“还以为是个什么新鲜地方,原来只是仿京城的玩意罢了。” 几人信步走了一段,但只见湖泊山石、嘉园草木,一步一景,堪比京都。嘉世惊叹:“这若是个私家园林,咱们就不得不去抄他的家看一看了。西林王倒卖国宝,也只卖得一座西林王府和一座西林大院,且这其中,王府有一半是宫中和地方出的。可是你听他们说,这座自在园,是什么何大善人一力建造,他倒是比西林王还富呢。” 卿明点头,同意嘉世的观点:“他一介商人出身,如此富余,户部宫中却从未有他的记录。这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有人在他背后,其二,有人在他前面。” “这是何意?”明山不懂。 卿明道:“若是有人在他背后,那他不过就是个人形架子,后面获取财富的,可能不只我们知道的那些渠道;若是有人在他前面,那或许是个官商勾结的例子——有人替他遮掩税务。” 褚逢春睁圆眼睛:“若是前后都有人那还了得?” 卿明道:“最怕就是这样,所以大哥一语中的——若他这园子若是个私人园林,不是对外开放的,那我们就得去抄他的家看一看账本了。” 走至静心坡,褚逢春的心一下子燥热了起来,他盯着远处的茶馆酒肆,眼睛都瞪大了:“看哪,一条顺水之街,酒招茶旗各色飘扬,独成一道风景啊。” 嘉世皱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明山也道:“略有熟悉之感,但又说不出来的奇怪。” 逢春道:“任它怎么奇怪,咱们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他眼睛里全是欣喜与好奇,怂恿着嘉世往下走。 嘉世远眺了一阵,恰也是口渴难耐,挑得一间叫做“杨枝甘露”的茶铺子,道:“这名字倒是合我现在的心境,我走得口渴,咱们去看看这甘露有多好。” 几人来至茶铺,进得门去,先看到一张巨大的茶案掩映于茶色纱帘之后。帘后一女子正在轻抚古琴,几个童子童女侍立一旁,应当是在学习。 见有人来,后面转出一个半大的丫头,款款作礼道:“从未见过贵人们,可是远道而来?”那丫头穿着素净衣裳,全无一丝童心童趣,双眼婉转勾起,作出拙劣的娇羞姿态。 嘉世只得点头。 那丫头道:“原来如此,您是不知我们这里的规矩。我们这里,都须提前一日约定时间,次日才待客。且我们一日只招待一位贵宾。您今日来得不巧,何不今日写了名帖,明日再来游玩呢?”说着,捧上一盘文房四宝来,欲请嘉世等留下姓名。 嘉世听了,摇头拒绝:“我们只是暂歇脚罢了,不须劳动。” 卿明上前来问:“你们茶铺的茶客约时间,那么酒铺的酒客呢?” 那丫头道:“酒客不用。” 卿明道:“既然如此,饮些水酒也可。大哥,咱们去寻个酒铺吧。” 几人只得又出来,临街找了一家叫做“杨梅醉”的酒铺。大约是早上,酒铺里没有多少客人,老板娘比茶博士热情,笑着迎上来:“哎呦,几位是饮酒呀,还是作乐?” “作乐?”明山不解风情,道,“你这里能作什么乐?” 那老板娘笑道:“牌九或是骰子,吟诗或是行令,无论是什么游戏,我们这里都有专门的酒娘作陪。” 明山连连摆手,实话实说:“我们是外地的游客,走得困乏,要一杯水酒解渴便是,不玩也不乐。” 那老板娘上下打量了明山一番,大约是见他穿着不俗,仍旧耐心笑嘻嘻道:“来都来了,何不试试呢?进了自在园,不乐一番,如何称得上自在?” 明山也无心再与老板娘撕扯,只是在柜台上扫了一眼,放下几星银钱:“来五碗招牌酒就是。” 那老板娘听了,亲自去打了五碗酒来,一碗碗放在桌上,倚靠着几人卖弄无数风骚。 嘉世看得直皱眉,再端起酒杯一喝,那酒全无清冽之感,有一股子不知什么的味道。 阿珩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叫了出来:“这哪里是酒哇,洗碗水罢。” 老板娘即刻峨眉横立,手插在腰上,哼道:“你们没有见识,倒说我的酒水不好。嫌我这里不好,换别家喝去!” 明山拍案就起,褚逢春压下他:“别闹。换一家,换一家。” 一连换了几家,酒水质量都一般,嘉世的嗓子眼里又燥又腻,不免发牢骚:“还说什么一馆一色,除了馆子长得不一样,其他都一样。一样的老板娘,一样的劣酒。酒就算了,那茶馆居然还要提前约,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赚钱的。” 褚逢春满腔的期待也终于落空:“亏我还想着能有多好玩,看来也不过如此。” 晃了一阵,只得出园来。茶铺酒铺这样多,众人却解不了口渴。所幸没走几步,就看见园外山坡下有一个破旧茶摊支着。嘉世指着那茶摊,道:“瞧那茶摊只有两张桌子并几个炉子,起码有一碗热水吃。我实在是撑不住口渴,必须喝一碗水解渴才好。” 褚逢春扶着嘉世,也是口渴难耐:“殿下说的是,咱们速去。” 及至一碗热茶下肚,嘉世方才回过神来,叹道:“这才算真正的‘杨枝甘露’,里头那些玩意儿,实在难评价。” 茶摊老板听说,上前来又添上一碗:“贵人们一看就是远方来的,不知道这园子里头的规矩呢。” 卿明急忙问:“请教老先生,这里都是些什么规矩?” 那茶摊老板道:“自在园的老底子,是圣祖路过时临时驻跸的一个地方。后来遭了洪灾,河水漫上来,冲塌些许。官府重修堤坝后,那地方就空着。多年前,这个何大善人买了这地方,逐渐修起来,原本只是做个私家园林,三年前不知怎么计划,突然开始扩大。因造园子,需要工匠,也养活了不少人。这园子又允许百姓游玩,自然人人都觉是善事。一边扩,他们一边又把那条河挖通,连接上河水,又盖了酒肆茶馆,来的人都称这段为‘小秦淮’。” “小秦淮!”明山一下子就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熟悉又很奇怪,“愿来是仿着秦淮造的景。” “可是,”逢春紧跟上,“他们并不——并不卖风月之事啊。” 那茶摊老板道:“所以说你们来错了时间。”他指着西方,“斜阳散漫,星月初起,这地方才显露它真正的样子呢。” 第104章 舞姬谜影3 “什么样子?多不过卖些风情罢了。”褚逢春不以为意。 茶摊老板微微一笑:“几位进去后,该发现这里并不以客人的意愿为主,客人倒要听从茶博士或酒娘子的安排。” “是这样。”明山回答。 “嗯。”茶摊老板道,“个中奇妙,非得亲身经历不可。据说去过的人,没有一个说不好的,许多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还赁了房,就住在里头。所以说你们去错了时间,现在日正午间,他们极不愿意接待散客。” “哦。”褚逢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屑道,“这便也是学京城那里的风气,养一个舞娘,就和什么夜明珠似的,非要人晚上去看。看也就罢了,朦朦胧胧,欲拒还迎,全是闹些吃不着心急的招数——其实无聊。” 茶摊老板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只是我们这里的茶博士和酒娘,那可不是俗人。个个是天人之姿,琴棋书画乃至天地易经,无有不晓的。贵客临门,有千般愁万般恨,她们也都尽可给消了。” “呵。”阿珩道,“这样大的排场,怎么不把酒水做好些?才我们喝了几个铺,那酒全无一丝滋味。” 茶摊老板笑了:“自在园是完全向百姓开放的,故而那些酒铺子也都有些待客的规矩——散客来,只给次等的水酒,倒也不贵。贵客来,是要上楼去点酒娘子的。酒娘子卖的酒,那才是好酒。” 孟明山这才理解过来,为什么那酒水牌子上,挂着许多号码,原来那是酒娘子的房间号。 茶摊老板又说起茶来:“茶博士就更贵,一个茶博士一日只接待一位贵客。听闻茶博士一盏茶,能叫人解百愁,和茶博士待一天,回家去能逍遥好几日。” 几人听得呆了。卿明却又想起那舞娘杀人案来,又向老板买了些果子,问道:“老先生一见就可知是做老了生意的——您可也知那仙楼舞姬杀人的案子?” 茶摊老板送上几碗果子,说:“那舞姬是仙楼的招牌。她不仅跳舞,也是仙楼的老板之一。” “老板?”卿明不解,“这样大的仙楼老板,居然亲自去跳舞?” 茶摊老板道:“那舞姬是京里来的,来了一二年,就开了这仙楼。那时候,仙楼还只是个普通酒铺,全靠舞姬一场一场跳舞,才定下了仙楼的根基。后来自在园开了,仙楼有些客人就被自在园给抢走,生意冷清了不少。虽然不知个中实情,但舞姬杀何善人,大约也是心怀不忿而为之吧。” “哦。”褚逢春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舞姬辛辛苦苦经营的仙楼经营惨淡,哪能不生气呢。唉,这气性也大了些。” “还有呢。”茶摊老板压低了声音,“何大善人是个鳏夫,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儿子对舞姬非常着迷,总是混迹在仙楼里。听说舞姬发疯那日,何大善人就是去找儿子的。大约何大善人和舞姬也互相看不顺眼,脾气上来的时候,谁还管什么呢。” 几人听罢,也只当是故事。 明山看了看日头,低声请示:“咱们走了这些路,现下也已是中午。大爷、三爷,不如咱们找个正经地儿吃饭去吧。” 那茶摊老板笑道:“几位贵客似乎是从京里来?若是吃京食,自在园外自在楼是有些好吃食的。” “自在楼?” 老板笑道:“开州是中原大州,不免常常有些官场贵人来。这自在楼就是专门伺候那些贵人的,咱们郡守宋大人也常常去那里吃饭。宋大人是开州人,却也是十几年的京官,他爱去的,定然不会错。” 自在楼只可算得上是个豪华酒楼,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明山开了一间上好的阁楼,可以看到自在园所有的风景。 借着这景儿,看着逐个奉上来的京食,嘉世不免心念一动:“说起来,我也是大半年没回家去。虽说书信是写了几封,只是说的都是官话。来时母亲略有嗽疾,也不知好了没有。” 卿明默默无言,倒是褚逢春说起来:“皇后娘娘是热火上升,不知是被什么事儿烦着了,不打紧。” 菜都上齐,几人吃过,倒也没吃出什么家乡情怀,连不挑食的孟明山,都只是评价了一句平平无奇。 嘉世道:“距离酉时倒是还早,咱们不急着走,在此喝着茶歇一歇吧。” 卿明开口建议:“我等来时两手空空,不好上宋大人家门。我见外面有些商铺,大哥在此少时休息,我去买些绸缎金银果子,叫他们打发下人也好。” 嘉世笑道:“宋掌事不在,有些事我就想不到。还好有你。既然如此,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阿珩笑嘻嘻站起来:“王爷,我也去好吗?我吃饱了也多逛逛。” 嘉世嗔道:“寻常看着不言不语,实际上也只是个孩子。去吧,早些回来。” 二人下得楼梯,穿越二楼走廊,只听似乎有人说了一句什么“仙楼”。阿珩一听,立即叫停了卿明,低声道:“他们说仙楼的事,卿明,我想听一听。” 卿明倒也不拒绝,指着隔壁房间道:“咱们去那里坐着,反正中午没多少人,站在走廊太显眼。”恰这房间是用一个屏障隔起来,隐约可以看见人影。二人藏匿于房间内,静悄悄听着。 一人道:“开州去年两件大事,年前宋长辉大人调任开州,年尾仙楼舞姬杀了人。” 另一人胡子如倒悬的笔架:“说起舞姬柳娘子,我与她因商结缘,称得上是有些交情。只是她除了跳舞热情,其他一向清冷。她杀人这事儿,至今我还难以相信。” 一人着宽大棉袍,带着尖毡帽儿,一看就不是开州本地人:“一个酒楼老板,这样的冷清性子怎能经营好?” 第三个人圆脸细眼,如一只精明肥猫:“仙楼老板不止她一个。内部运营是她的徒弟听乔来管。听乔可是个极爽利的可人儿,手段也周全,还事事忠心于柳娘子——兄台是外来人,所以不晓得。两年前,听乔得了病,治了好久没缓过来,一病死了。仙楼为此歇业了十日,以示哀悼。” “如来如此。”毡帽人也随之叹息一声,“两个女人,也不容易。” “还有一个老板。”圆脸者喝了一口茶,说,“幕后还有一个极有钱的老板,只是大家从未见过。柳娘子和听乔说起过几次,这第三人不愿意抛头露面,也不善于经商,只是在后面做个股东。这些年来,仙楼其实赚得不多,只是二位娘子精心经营,才有如今名声。可说到底,柳娘子白手起家,没有后面的那位,只怕仙楼盖不起来。” 第105章 舞姬谜影4 “对对对。”第四人也开了口,“柳娘子若真靠跳舞,只怕脚磨破了也不得赚多少酒钱。从前我们商行接过他们装修的生意,图纸设计,都是事先调好的,并没有额外请工笔先生。开州的师傅们都说了,这不是开州手笔,倒很有异域风情,从没见过。” 第一人略有些叹气:“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合资的老板却从未出面。嗳,也许柳娘子是弃子了。” 圆脸者道:“听乔去世之后,仙楼的生意就大不如前。更兼自在园分了些春色,柳娘子也无力与之对抗。依我看,先是失了并肩作战的好友,又受到自在园的致命一击,柳娘子焦心力竭之下,杀了何善泄愤吧。” 畜胡者点点头:“街头巷尾都是这样说。” 第四人笑呵呵:“你们还以为柳娘子是因妒恨杀人吗?其实她是为情杀的!” “哦?官府都没有公布的事儿,你倒是知道?”毡帽者来问。 那人道:“明摆着的。何善的儿子何爱,那是仙楼中的常客。一来二去的,他就看上了柳娘子。大家都看见,他总是包着头排,痴心在那里观赏,几乎一场不曾落下。柳娘子的年纪大,总是不肯。后来不知怎么的,二人却忽然说通了,娘子跳舞的时候,还常与他眉来眼去。后来,何善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厮混,那柳娘子才愤恨杀了人。世人都知柳娘子从未婚配,好不容易天降奇缘,又是个顶有钱的白面小生,被搅和了岂有心甘?” 第二人道:“柳娘子格局不该如此小。我等与柳娘子都有生意往来,她是个大气女人。” 第四人说:“越是干大事的女人,越是容易陷在小情小爱中。你不听见,后期柳娘子跳舞,都是排些凄美婉转的情意曲子?越是英雄,越是情关难过啊!若及时抽身,倒还罢了,若是动了生死不离的心,那可就说不准了。” 几人闲话聊了一阵,又转移到别的话题上去,糊弄这午间漫长。 卿明等买了东西,不知不觉日头就软和下来。众人信步走到宋府,宋岚烟之父宋长辉亲自迎进去,只见厅里已是戒备森严,宴席齐备。 宋长辉道:“岚烟再三转达大爷的意思,不叫铺张,我只得草草铺设下这桌家宴,还请大爷、三爷恕我招待不周。” 嘉世笑道:“宋大人勤政爱民,贤名远播,宋掌事尽心勉力为王府宫中做事,有口皆碑。咱们在京中原本是熟人,不拘那些虚礼。只是宋掌事说要回家看望看望,我为岚烟的朋友,怎么能充耳不闻?倒是我一时兴起,唐突拜会,大人不要嫌我才好呢。” 宋长辉笑道:“大爷和三爷驾临草舍,蓬荜生辉,不甚荣光。贵客既来我家,自然先尝尝家下的特色菜吧。” 岚烟站起身来,亲自替嘉世布菜。 嘉世连连摆手:“宋掌事不须应付这些规矩。”又紧着向宋长辉解释,“宋掌事虽身在王府,却是宫中身份。日常在王府,我都是听宋掌事安排,也从不敢叫宋掌事做这些下人活计。” 宋掌事笑吟吟,道:“大爷抬举我。”见嘉世坚决不肯,方才退下一边坐了。 嘉世尝了一口菜,嗯了一声:“这菜——” “怎么,不合口味吗?”宋长辉问。 “不是,这好似是——” “这是自在楼的味儿。”明山直言,“这和我们中午吃的一样。” “哈哈哈。”长辉笑道,“果真诸位贵客好味觉。因不知大爷爱吃什么,故而我安排家下去自在楼订了些特色菜,不曾想你们都吃过了。” 既然说到自在楼,嘉世不免就好奇起来:“近来开州舞姬杀人案,乃是街头巷尾的大新闻。听闻死者是自在园的老板,不知大人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宋长辉道:“这案子没什么特别的。舞姬是众目睽睽下杀了人,人证物证都在。舞姬现在装疯不肯认罪,却也没什么用。” “为什么杀人可知道吗?”卿明也问。 宋长辉道:“舞姬不肯说,但其他亲近人都已经查过。一则,舞姬和何善的儿子有些暧昧关系。事发的时候,何善和儿子正在揪打,舞姬从台上飞下来就挥刀杀人,何善立毙。舞姬要补刀时,何善的儿子何爱为父挡刀,现在还没醒来。二则,也听说仙楼和自在园争生意而产生了邪念——那舞姬也是仙楼最大的老板。” “死者是什么来头呢?”卿明问,“那个何大善人,这样大的名头在外,倒不知他的本名儿叫什么。” “就叫何善。”宋长辉道,“他本是通县人,后来辗转跟着舅父来这里做生意,先时只是转卖些金都风物,后来生意做越做大,他就逐步开始整修那园子。大爷和三爷可能不了解,整修那园子,解决了许多百姓的生计,他往常又不以钱财欺压底下工匠,还常常接济穷人,所以百姓才叫他‘何大善人’。” 卿明又问:“他是仙楼的常客吗?” 宋长辉摇头:“据我们所调查,他那日是第一次去。他虽然商贾出身,却低调朴素,从未陷于金玉泥沼,也没有留恋烟花之地的癖好。那日,是他的小舅子陪着他去,为的是找他那流连仙楼不回家的儿子。他才去没多一会,舞姬就发了疯。” “可找了大夫去验看,她是真疯了吗?”卿明问。 “呵。”宋长辉笑了,“她就是照着何善去刺的,谁都看得出来。大夫去了,一眼就看出是装疯。她装疯装得好,一切人都不让近身,否则就自残,把个全身上下都用指甲割烂了。” 褚逢春却贼兮兮问了一句:“都说那舞姬姿色天下少有,大人可见过,传言确实吗?” 宋长辉微微一笑:“自打我来,就不曾进过那仙楼,未能一睹舞姬风貌。倒是抓进来的时候,瞥过一两眼,依我看不是上佳——况且舞姬年纪不轻了。” “啊?”褚逢春愣了眼,“年纪不轻?是个半老徐娘?半老徐娘竟能名动开州吗?” 宋长辉道:“因她确实舞跳得好,开州少闻与之技艺可相提并论者。因为跳得好,还有许多大户的小姐请她去教习——这倒也是她经营仙楼的一个渠道。” “嗳,可惜!”褚逢春不知可惜什么,只拍了一下膝盖。 “这岂不是就是板上钉钉的一宗刺杀案,可以盖棺定论了。”明山总结了一句。 宋长辉点头:“基本已定下来,昨日我已将案卷封存。”又笑,“这是大爷来问,若是他人,那我说这些,已算是渎职了。” 嘉世摇头笑道:“我等也是好奇,并非故意问案,大人尽可放心。” 觥筹交错了一阵,月明星稀,褚逢春心痒难耐,又喝了几口酒,不免红着脸又去说些浑话:“宋大人,说完仙楼,我可又要问问那自在园子了。早上大爷领着我们去逛了一圈,倒是好好吃了些闭门羹。茶水酒水也没喝上好的,连茶博士酒娘子的面都没见到。” 宋长辉道:“都是些俗气东西,上不得台面。褚太医从京都来,什么没见过,还热心那些做什么?” 褚逢春道:“各地有各地的特色嘛。”他还要说什么,嘉世一把将他按下来,横眉冷对:“褚太医,你再闹,我可就动气了。” 褚逢春脸上的苹果红瞬间消散了下去,腆着脸道:“再不敢了。这也是今日高兴,忽然上了头就忘了规矩,我自罚一杯!”说罢,喝尽杯中酒,悄悄坐下去了。 第106章 舞姬谜影5 次日一清早,东方初白,宋岚烟就来敲嘉世的门:“大爷,大爷不好了。阿珩不见了。” “阿珩不见了?”嘉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速速去开门,“什么叫做不见了?” 岚烟道:“清早我见房门开着,还以为阿珩早起练功。但四下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 明山道:“或许是贪玩出去了吧?” 嘉世又问:“卿明呢?卿明醒了吗?” 明山去了一遭,回来说:“不仅是三爷,褚太医也不见了。” “胡闹!”嘉世回过神来发了脾气,“昨夜就见他们三个鬼鬼祟祟,半夜不睡。可见是他们三个谋划着去进那园子里去了。” “开州城宵禁,他们夙夜闯进去,还不知安全否呢。”岚烟急得皱眉。 嘉世的眉毛气得都扬起来,好似两根剑插在眼睛里:“我日常是太放纵他们,这回抓他们回来,先在院子里各打三十板子再说!” 岚烟道:“就算半夜闯到园子里去,人家也必然有个营业的时间,不见得招待他们一宿吧?” “若是点了酒娘子,睡一晚也不算什么。”明山不屑哼了一声。 嘉世戴上头巾,恨恨安排:“明山,你不必惊动宋大人,悄悄到那园子去,抓他们几个回来。” 明山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雾中。 直至日头出来,大雾消散,褚逢春才软脚虾一般被孟明山从外面提回来。嘉世恨铁不成钢,骂道:“你曾是怎样与我承诺再不酗酒滥饮。这些日子,我宠得你越发骄纵,人前人后,你都难以自持。如今在宋掌事家里作客,你烂泥似的醉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褚逢春瘫倒在地上,醉熏熏跪着禀报:“殿下——大爷!我是去查案——查案。我不是去喝酒——喝酒。”一句未完,倒是打了好几个酒嗝儿,熏得嘉世往后退了好几步。 “哼。”嘉世气不打一处来,憋了一阵子,又问明山,“那两个没找到?” 明山道:“依褚太医说的,他并没有和三爷一同出去。” “这奇了。”岚烟接着说,“难道他们倒是有别的计划吗?” 褚逢春喊:“我将功赎罪!我知道他们去哪里!——昨夜席下,三爷握着那舞姬的画像,和小云儿在廊下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一定是借着天黑去看那舞姬去了!” 涉及舞姬的问题,就不得不告知宋长辉。 长辉一听,怔了一阵:“您的意思是说,三爷有可能带着云小姐,上我府衙的监牢去见死囚舞姬?” 嘉世的脸上挂不住,却也只得实话实说:“老三顽皮,云小姐也是个贪玩性子。这——”说着,脸上就浮起几分尴尬,“他们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啊!不妨事不妨事。”宋长辉急忙来解嘉世的窘,“老夫亲自带大爷去看就是。” 几人到了牢狱,只见捕头宋肖正从里头出来,见了宋长辉,急忙上前作礼:“大人怎么亲自来?” 长辉吭了一声,问:“昨夜各方都还好吧?牢里进出过陌生人么?” 宋肖道:“大清早的,有两个仙楼里的孩子来,其中一个胳膊折了。他们说是给舞姬送些衣裳,又买了些门口的炊饼。我翻开瞧了,都是些寻常布衣,就放行去了。再没别的人。” 嘉世的脸色更加铁青,气坏了。若不是宋长辉在前面,恐怕早就进去教导亲弟了。 宋肖问:“可是有什么疑问?那两个孩子还在牢里,说起来也有个一二炷香了。我本也打算吃过早点赶他们走的。” 宋长辉摆摆手:“我自己进去便是,你忙你的去吧。” 几人进得囚牢,只看见卿明和阿珩两个打扮得好似两个童子,木愣愣站在牢房外发呆。嘉世不等其他人,急匆匆奔上去,待要好好训斥一番,却只见那舞姬踩着牢房中的破席子,正在翩翩起舞。 虽无曲子相伴,都可通过眼睛看出繁杂节拍。 舞姬尚着杀人时的霓裳之衣,轻衣上墨黑色血痕好似几只黑金神鸟。牢狱中的尘埃在几条仅有的光线中翻滚着,好似舞姬的羽翼。 当真是绝美。 一曲毕,那舞姬松懈下来,鬼魅笑容挂在脸上,说不尽的阴森。她张嘴道:“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我的死期到了吗?等了这些日子,总也等不到。快来,抓我去砍头吧!” 要说她没疯,她全身没一个好地方,正常人谁愿意这么伤害自己。若说她疯了,她居然能还知道自己犯了死罪要砍头。 宋长辉低声向嘉世请示道:“既然三爷和云小姐都已经找到,大爷,咱们回去吧。” 嘉世恍惚着点点头。 不知怎的,嘉世有些被舞姬吸引了。莫名的,他想和她聊一聊。可很快他反应过来,此时他不应该插手这案子——中午一过他便要启程出发。 几人转身出去,那舞姬忽然抓着牢门,唱起了一首曲子。曲子悠扬婉转,但配上舞姬沙哑的嗓音,说不尽的诡异。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歌声如幽灵缠着几人的脚步,嘉世几经回头,却也几次被宋长辉请走。 路上不好教训人,嘉世的脸一直铁青着,却没有说话。卿明和阿珩跟在嘉世身后,一声都不敢吭。 倒是半醉的褚逢春,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昨日的酒曲儿,含糊着说:“雕虫小技!大爷我是谁!” 明山拉着褚逢春,却没想到褚逢春哇啦一声吐了出来,把明山新换的一件衣裳,尽情污了。明山气的把褚逢春扔在路边,叫道:“恶心!你这蠢货,我不扶你了!你自己回来吧!” 嘉世瞧见,叹了一口气:“我亲自选来的人,个个都不让我省心,早知道我不带你们来了。” 叹过气,作为大哥,他又只得来调停:“仙灵将军,你也别生气,我有个好法子替你省心。”说罢,又叫卿明和阿珩,“你们两个,想办法把褚太医扛到宋府吧。” 说毕,和宋大人、明山上马而去,再不理这三人。 第107章 舞姬谜影6 匆匆用过早饭,宋长辉请嘉世再游玩开州,并表示自己将做好东道主,要让嘉世留下除了舞姬杀人案之外的难忘回忆。 嘉世笑着推辞:“昨夜因褚先生和三弟几个闹腾,我也没睡好。宋大人公务要紧,自行去忙就是,万事有宋掌事在这里。” 宋长辉也只得退下。 见长辉去了,嘉世咳嗽一声,转过头交着手臂,先问褚逢春:“你没有什么向我解释的吗?”又骂卿明和阿珩,“你们也跟着他胡闹!” 褚逢春酒醉未醒,虽吃了醒酒汤,但两只眼珠子好似海上漂浮着的两只小船,根本靠不了岸。他嘟囔着:“又来批评我,我说我真是去查案,您老人家死活不相信。” “哼,你还犟!”嘉世气不打一处来,“你若是能说出来个一二三来,我向你赔罪如何!” “不敢不敢!”褚逢春抱了抱拳,“您老先别生气,到底听我讲几句。” “别废话了,快讲吧!”明山还坐在一旁生气。褚逢春拉着明山的袖子,打开了话匣子:“借问——一间茶馆如何盈利?” “卖茶、卖茶叶,卖一切与茶相关的东西。”明山说。 褚逢春又问:“一日只接待一位客人,何时才能把租金赚齐?” “听闻茶博士都是奇女子,或者那客人财大气粗,就愿意一天花百十两银钱呢?”明山说。 “他有病啊,百十两银钱去喝茶?如此银钱,他花去青楼,日日都有奇女子来伺候他。” “说这么多,到底没说出查什么案子去了!”明山不耐烦,从褚逢春手里把袖子拽出来。 褚逢春摆摆手:“茶博士都是幌子,楼上房间里所售卖的,才是真正的‘茶叶’。” “你说什么?”嘉世更生气,以为他现编。 褚逢春爬起来:“昨夜,我又去一探究竟,可惜茶馆都闭门不开,酒铺倒是灯火明亮。点了酒娘子后,我给她灌了许多酒又下了迷药,才知道那起子人是如何的丧心病狂!” 明山道:“你倒是往下说呀。” 褚逢春道:“每一间茶铺子,都有不同的特色,去迎来客的癖好。为什么茶博士要一对一去伺候,是因要了解贵客的喜好,不被他人打扰。但凡你们能想到的污秽之事,他们没有做不到的。提前一日预约是为了腾开日期;一日一客是因避讳别人;茶铺不设客桌也是为了好办事。” 打了个酒嗝儿,褚逢春又拍桌说:“最可恨是我们昨日去的那家‘杨枝甘露’,哪里是观音净土,简直是人间魔窟!昨日咱们出门时,我就发觉那丫头很是可疑,小小年纪,媚眼如丝,说不出来的怪异。原来这‘杨枝甘露’,做的是小孩买卖,他们豢养童子童女,茶博士宛如老鸨子,还兼职说书的篾片,在春色缭绕间去满足某些人的下流偏好。” “可是,没有人去举报他们吗?”明山问。 “举报谁?谁举报?”褚逢春说,“孩子们年纪太小,日积月累熏陶下,哪里懂保护自己?寻常百姓喝不起那样贵的茶,连个中规矩都不晓得,又怎么去举报。” “难道孩子们没有父母吗?”明山问。 “问题就在这里。”褚逢春道,“孩子不是当地的,是从定西郡那边运过来的。” “定西郡?” “是的,月离凉金的流民,本就因灭国低人一等。孩子们成批成批卖到开州去,全成了这里的娈童小女。” “其余的茶铺——?”嘉世问。 褚逢春道:“殿下为人正直,想都想不到他们的伎俩,但凡我一一说了,怕脏了您的耳朵呢。” “酒铺也做这种脏活儿?”明山问 褚逢春道:“酒铺的哪里是酒娘子,干脆叫做毒娘子算了。” “毒娘子?”明山不解。 褚逢春说:“凡是进了酒铺的,若是点了酒娘子,就是闭门开起了小局。或者二三人,或者五六人,或是赌局,或是其他什么局。桌上献上开州最好的果品点心,炉里燃烧上好的熏香,酒娘子风情万种巧舌如簧。一套套下来,光是果品酒钱就得大把银子。若是赌局更甚,来客必然输个精光,输了以后,他也不要你的钱,还要劝你顾着人生大业。但只是果品酒钱、东家抽成不能拖欠,一算也是几十两。总归没个家底子,也去不得那里。” “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说不上什么强买强卖。”明山说。 “哼。”褚逢春冷笑,“他人不解,我一去就看出了端倪。光是熏香,就下了狠药,和鸳鸯迷的成分很像,谁进去都得晕,晕了还想晕,怪不得有人流连忘返。这一晚上,我喝了三个铺子,虽有个别地方不一样,但都是差不多的套路。我敢说,这地方绝不是一家一户——他就是一个整体的、有人统一运营的、具有迷惑性的巨大的黑窝子。” 说到这里,褚逢春打了一个酒嗝儿:“我还要补充一句,青楼也比这地方正经,谁知道他们还做什么鬼生意。” 明山见褚逢春确实查出了些东西,态度改善了不少,递上一杯茶去,又问:“既然知道他们下了狠药,你还喝了这么多?” 褚逢春指着自己,道:“我是谁?那点小玩意若能把我放倒,我褚家的名声可算砸了。我真是去查案的——一连迷晕了三个酒娘子,才问出来这些。试问你们谁喝三顿酒还能似我这样清醒?” 一见嘉世的脸色有所松动,褚逢春立即委屈地嚎了起来:“我是好酒又好色,可我好的是醇香的美酒,喜欢的是高雅的绝色。今日我去陪那酒娘子,只可算是我牺牲了我的色相!你们还骂我,瞧不上我。” 这么一说,嘉世声音低沉,给褚逢春找面子:“得了,我向你道歉还不行吗——只是如你所说,我们该想个法子去铲除这些魔窟才好。” 听了嘉世道歉,褚逢春才稍稍回转,又喝了一口解酒茶:“我一夜可办了不少的事,不瞒你们说,舞姬的事儿,我也问了许多呢。” “舞姬?”嘉世上前来,亲自扶着褚逢春坐起来,“快说说。” 褚逢春迷瞪着睁开了双眼,道:“太急了!殿下也等我缓一缓嘛。” 第108章 舞姬谜影7 褚逢春道:“舞姬原名叫做柳莺,虽然也是从京都来,可是她是地地道道的开州人。” “真巧——这何善也是从京都来。”明山记起来宋长辉的介绍。 褚逢春道:“柳莺先来。柳莺攒够了本开了这家仙楼的时候,何善不过是跟着他舅舅做一个小摊贩罢了。仙楼开了不多久后,何善也发迹,并开始修整自在园,盖起了秦淮街。自打秦淮街起来了,柳莺就常常因生意的事情和何善过不去。有人说,柳莺迷惑何爱,也是为了报复何善。” 听到这里,嘉世转头望着卿明:“怎么,你还不打算张口么?大清早闹到人家府衙去,不见得只是想看看舞姬长什么样子吧?” 卿明拱手作礼,先解释原因:“我知道大哥不欲在开州多逗留,但这个案子,我不得不重视——因此,我才行此下策,大哥且听我解释。” “怎么呢?” “舞姬和李竺的外室很相像。” “怎么,是姐妹么?”嘉世疑惑。 “不是。”卿明摇头,“不是长得像,而是行为举止很像。好比说,仙灵将军自小在金甲卫操练,所以很多习惯和高瞻是一样的。又比如宋掌事和宋大人喝酒的时候,都是小指撑杯。这些微小细节很难是巧合,要么他们经过有意的训练,要么他们生活在一起过。” “那你所说舞姬的相似之处是指?” 卿明说:“第一眼见到画像,我就看出他们很像,也许是妆容,也许是气质。今早我和阿珩亲自去大牢看了一眼,发现她们的举手投足很像。例如行福礼的时候,手指的弧度,又或者走路的时候,踮脚的高度。总之很像,就好像——” “好像同一时间雕刻出来的同一批木偶。”阿珩跟上这句话。 “是的。”卿明说,“假如我的直觉和观察没错,我敢肯定,李竺的情妇和这舞姬,起码是同一个师傅教导。” “李竺已伏法,西临春也已经打扫干净,就算是她是西临春的漏网之鱼又如何呢。她这不马上也要死了。”明山不懂卿明为什么这么上心。 卿明的眉头深锁:“不,你们也许不清楚。我找到李竺的情妇后,和她有过短暂的交谈。她是开州人,是李竺从开州把她带回定西郡去的。褚太医说过,自在园内,有人在使用和鸳鸯迷同种成分的迷香,且也是通过风月场所来交换信息、收集钱财。我隐约觉得,李竺那些手段是从开州学过去的,只是他没怎么学好。” 嘉世道:“你的意思是,西临春也许只是一条尾巴,我们实际上还没有看到这只巨兽的全貌?” 卿明点头,却又摇头:“我还没有十分确定,也许是我多疑。” “不。”嘉世上前来扶着卿明的肩膀,“你若觉得审舞姬有用,我可以再向宋大人争取这个机会给你。” 卿明道:“不瞒大哥说,早上我已和舞姬透露了李竺外室的情况,舞姬并无触动,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况且宋大人主审这案子,应当也很精细。舞姬什么都不愿意说,一心只是等死,再问无意义。” “那我们就这样离开吗?”嘉世语气中有三分不甘心。 卿明道:“褚太医之所以能这么快问出这些背景,也因他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说白了,下迷药问出来的话,可以参考,但未必都是真的。官府在明面上定然查不出这些店铺的问题。且他们一年的税务缴纳,几乎占开州商行的一半以上,如果不出大案子,官府不会贸然去行动。” “不义之财,也算国税么?”明山有些天真。 “金子没有义不义的区别,账本上的数字没有脏不脏的区别,有区别的只是人心。”卿明垂着眼睛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又顺着之前的话往后说,“舞姬杀人,且杀的是何善——是这个糜烂商业的老板。杀人案是大案子,至于官府对自在园的态度......” 嘉世的眼睛里有一丝怀疑闪过:“你说——宋大人对此事的态度是如何?” 卿明道:“大哥身份特殊,宋大人不能排除您是以微服私访来调查他政绩的情况。所以,您问舞姬的案子,他和盘托出绝不隐瞒;我和阿珩清早入狱去看一个已经是死囚的舞姬,没有遇到任何困难;乃至褚太医半夜去自在园,宵禁的官兵也没有捉到他。这些事足可以证明,宋大人并不包藏龃龉之心。” “那我们可以放心让宋大人去查吗?”嘉世还是微微有些担忧,“要知道,舞姬与自在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宋大人的动作很快,立即封存卷宗,上报明细,择日处斩。” 卿明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敢以我小人之心去度宋大人的心胸。宋大人久经官场,位居三品,和张师傅是同窗好友。而我太年轻了,在他面前有些幼稚。让我去猜宋大人的心思,简直好比班门弄斧。” “哈哈。”褚逢春道,“难不成他要是孟元帅那样的人,谋划了一个大局。” 卿明说:“再大的局,也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可我看宋大人的目标绝非是自在园。自在园出了事,宋大人还天天吃自在楼的饭菜,这几乎是一个信号——他向百姓表达,他信任、喜欢自在园。” “真是复杂。”明山被搞得云里雾里,“难道说,宋大人贪念着开州的税务繁荣,准备杀了舞姬,保住这个肮脏的园子?” 卿明道:“也许我们可以旁敲侧击问问宋大人,他来此履职也半年多,不可能毫无察觉。不管他知不知,我们都可算给他提个醒。” 午间宋长辉赶来为嘉世一行送行。 酒过三巡,卿明得了嘉世的许可,来问那舞姬的案子:“宋大人,临别时,按说不该多话,只是自在园似乎没有我们看到的那般风景独好,不知宋大人怎么看那园子呢?” 这已算是问得特别明白。 宋长辉持着酒杯,思忖一番才开口:“自在园自开建至今,解决了很多人的生计问题,且园子本身对外开放,对开州人来说大得益处,何善因此也名声在外,民意于他很有利。自何善死后,官府门前每天都有人来请愿要立即处理舞姬,甚至要求当众处斩。很多牵扯到何善的问题,在这个节骨眼上,需要处理地更加隐晦些。” 卿明道:“《观佛三昧经》中有讲,舍卫国中财德之子被散脂鬼王捉走,佛祖听到幼儿呼救,立即进入火光三昧,使大地洞然,不叫暗黑侵蚀之。不知开州尚佛否?不知开州有佛否?” 宋长辉微微一笑:“普天大地,朗朗乾坤,佛光照耀,鬼王何能藏身?佛祖已化万千形,手中已有金刚刀,只待鬼王伸头,引刀一快也。” “如此,我替舍卫国幼儿谢过万千罗汉了。”卿明也微微一笑,一口酒吞下去。 第109章 舞姬谜影8 明山不懂卿明和长辉之间云里雾里的比喻,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偷偷拉着卿明问:“三爷,你刚才说那些佛祖什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卿明笑道:“我以财德之子比喻那些被卖到这里的苦命孩子,以佛祖比喻官府,问宋大人,官府是否知道那些孩子的由来、那些孩子的遭遇,又问他准不准备行动。” 明山立即明白了,跟着说:“宋大人说,他已洞悉了是吗?” 卿明看了看明山,压低声音说:“我猜他的意思是他来开州,应该是奉命来查开州的问题。也就是说,宫中可能早就探悉了这件事,且已有所准备。后一句,恐怕指的是开州的事情不仅仅局限在开州,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他们的策略是‘等待鬼王伸头’——何善也许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嘉世点头:“虽已探得了宋大人的口风,可到底我不放心。别的犹可,孩子们的问题岂能等?”转来转去转一阵,又说,“我若是不知道就还罢了,我现知道了,岂能安心上马离去?” 卿明和逢春一见他生气,只得扎了嘴,等他气完。 他们不应和嘉世说话,这意思也很明确:嘉世不宜在此多留,也不宜插手此案。 卿明见嘉世久久气不消,只得低声劝道:“大哥,无论是揪出背后的蛀虫,还是救助无辜孩童,都不是一日之功。天底下的英雄不只有咱们这几个,何妨腾开空间,让宋大人施展拳脚呢?” 嘉世听了,低声叹气:“你我都知道,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会掩盖在文书的皮里阳秋下。孩子们是否真的得到解放,善后工作如何,等我出了开州城,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过程和结果。我不是不信任宋大人,只是悲痛、愤恨的情绪太沉重,恨不得亲手去制裁他们。” 卿明劝道:“大哥贵为亲王,辅佐陛下统领九州万方,天下臣民都是您的孩子,难道您每走一步,都要亲力亲为吗?——您是佛祖,也该有万千罗汉,他们会秉承您的意志,保护好您的子民。” 嘉世听了,只管默默无言,半晌之后,启声道:“如此也只得罢了,收拾东西,咱们启程吧。” 卿明见大哥终于回转心意,便退下去只顾收拾东西。阿珩不打招呼便进来,坐在窗边用眼神四处巡逻,嘴角边却带着忧虑:“舞姬同你说的那些,你都没告诉昭王。你骗他,不怕到时候暴露吗?” 卿明收拾东西的手慢了下来:“我更怕牵扯到你。” 阿珩低声叹息:“卿明,你不必为我冒险。” 卿明转过身来:“自打我踏上西北这片疆土,有些事情就无法挽回了。这都是我个人的选择,与你无关,你不用记我的情。” 两个人静默了一阵,卿明道:“你还不去收拾东西么?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阿珩嗯了一声,默默回房去了。 一边收拾,她的思绪回到昨日宋府晚宴后。 “卿明,我要见舞姬,你可有办法吗?”阿珩拉住卿明,语气淡漠却慎重。眼下,卿明是她唯一可以求助的人,自然,她更知道卿明是这里最聪明的人。 “为什么要见舞姬?”卿明纳罕,“你什么时候对杀人案感兴趣了?” 阿珩道:“小时候我母亲给我讲故事,总是以一个虚拟的国家来作为背景。那个国家没有花草,奢靡的皇帝就从遥远的山脉中挖来花草,种植在自己的宫廷。从远处看,那花草笼罩一座宫廷,好似一座空中花园。从我第一次见到仙楼开始,不自觉我就将母亲的故事和它重叠。我总觉得这楼或许就是按照月离的宫廷仿制的。” 卿明的眼睛眯了起来:“能有这等本事,且去过月离的,就只有云二丰先生。所以商人口中那位从此退居幕后的仙楼第三个老板,大可能是云先生。” 阿珩点头。 卿明又道:“可奇怪的是,云先生已经被救出来,为什么他不采取任何措施,由着舞姬去送命呢?” 阿珩摇头:“不知道,我对那老先生不了解。”想了一阵,又说,“我关心的不是杀人案,而是我的师傅和月离的宝藏。” “什么?”卿明没有听清,“你说什么?月离的宝藏?——月离真有宝藏?” 阿珩压下卿明的声音,眉眼间有些忧愁:“哥哥一直在追查月离的问题——不仅仅是母亲的身份、月离的灭国真相。之前,哥哥在防风先生遗留下来的着作中,挖掘出一些地图的线索,他猜测,那很有可能就是月离的宝藏。” 卿明一时间难以消化“月离传说变成真实”这件事,思忖了一阵,他问:“这和舞姬有什么相关?” 阿珩道:“原来我也没有意识到,可是褚太医说,舞姬叫做‘柳莺’。哥哥曾查出,防风先生在西临春的五个分支首领都是女性。比如我的母亲雪姬是月离的分支,在他的图纸上,是用雪花之徽表示。开州的分支首领是用一只鸟儿来表示,舞姬有一座仙楼,姓名中又与鸟儿相关,我想应该不会那么凑巧。” 卿明问:“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你要寻找宝藏吗?” 阿珩摇了摇头:“宝藏地图也许只是一个猜测,但更多关系着二丰先生的未来计划。二丰先生太强大了,和一个神一样。我师傅会不会利用二丰先生去做什么,谁都不知道。我也知道,在定西的案子中,你放过我师傅是不得已。他的道行很深,你斗不过他。从前我很相信师傅,但是后来,我却越来越看不透他。现在他消失了,什么都没告诉我,我却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所以我要做好额外的准备,至少,我不要做个糊涂的傻子。” 眼前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有着超人的胸怀和眼界,她从不被私情所困,眼中心中,天然怀着地母一般的超然之心。 卿明点点头:“我明白了。”看了看天色,他说,“开州大牢不是想进就进,但是刑狱也通人情,明日清早,我和你化妆成仙楼的童子,去送些衣裳吃食给舞姬。但我不保证能成功,看天意吧。” 阿珩点点头:“若是需要银钱,你告诉我,我那些俸禄也没花掉,用在正事上才好。” 卿明来开阿珩的玩笑:“小富婆,你可是拥有月离宝藏的人啊,还在乎那几个俸禄钱?” 二人廊下谋划了一阵,又遇到褚逢春出来出恭。三人嘻嘻哈哈,各怀心事,不知卿明怎么谋划去府衙大牢,且看下回分解。 第110章 舞姬谜影9 天蒙蒙亮,卿明和阿珩就化妆来到牢狱门口。牢头非常通情达理,见是两个童儿,检查了一番也就放行通过。 穿过一道又一道的牢门,才来到死囚的区域。舞姬靠在黑乎乎的墙上,似乎是睡着了。卿明给了些银钱,买通狱卒留些时间讲私事。阿珩见他们走了,方才轻声唤道:“娘子!娘子!” 舞姬艰难睁开眼睛,等看清眼前是两个不认识的童儿,她翻了个白眼,斜过去又闭上了眼睛。 阿珩低声又问:“娘子可认识雪姬么?” 那舞姬不搭话,似乎一点触动也没有。 阿珩又低声道:“娘子可认识云二丰吗?” 那舞姬依旧不说话。 卿明按下阿珩的肩膀,低声道:“我来问她吧。”转而向着舞姬,轻声说:“娘子,般若先生带话来了。” 那舞姬眼睛猛然一睁。 舞姬听闻般若先生四个字,明显动了情绪,但她却却并无多的动作,只盯着卿明看了一眼。很明显,她在等下一句。 卿明又说:“他逃出来了。” 舞姬轻轻一笑,看不出情绪,不知是何意。她慢悠悠站起身,忽然又发疯起来,癫狂似的喊叫着:“神天菩萨呀,有恶鬼吃人啦!吃人啦!”她的声音已嘶哑不堪,显然之前也没少这样叫喊。 阿珩将衣裳递进去,紧着说:“娘子,你杀人可有冤情?我可以帮你。” 舞姬笑嘻嘻前来,打量了阿珩一番,又笑嘻嘻退回去,脸上尽是戏谑之色:“杀人?我没有杀过人,是上天借我的手去杀恶鬼。” 卿明直问:“般若先生手下几大首领,已折了月离那一支,你这支也命在旦夕。我们不过是尽所能保住你的命,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除非,是般若先生下令命你杀人?” “哼。”舞姬又上下打量他,虽脸面上已见皱纹,可眉梢眼角风情饱满。她道:“不知道你说什么。只是你长得好娇俏,仿佛天上小仙人下凡似的。你近前来,我摸一摸你的骨头,瞧瞧你的骨相。若是摸如意了,我再回答你不迟。” 白白地被她言语侮辱了一阵,卿明却好似不在意。他也笑吟吟,近前去,把手伸进牢狱栏杆之中,缓缓摊开手掌。 舞姬见了,脸上霎那间有万顷风云飘过。 那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春字章。 这枚春字章,卿明晕过去的时候,防风先生悄悄塞在他的发髻中,不知是何意。但卿明一直觉得这是防风先生的一个重要东西,因他好似时抚摸把玩,导致一个四四方方的章子边缘都浑圆起来。 舞姬见了这章子,凄惨笑了一声,眼中瞬间如海浪涌出。只是她坚强,很快就擦干了眼泪,问:“你是谁?” 卿明答:“显然,我是他最信任的人。” 两相僵持,彼此好像在意念中交锋了无数次,舞姬的眼神不忿:“你是他的儿子么?” 卿明摇头:“般若先生没有子嗣。” 舞姬更加不忿:“哈,那老家伙,哼。”后面又笑,只是不似之前那么疯,倒带着七分的痛心。 卿明道:“你不知他的近况,显然般若先生逃出来后并没有联系你,因此大概不会是般若先生让你杀人。可以你的人脉和能力,你完全可以雇凶杀人,或者教唆杀人,但你没有,你是亲自执行。娘子,我虽不算阅案无数,却也能猜到七八分。什么情况下,才要你以一换一去杀人泄愤?我想躲不过一个情字去。” 舞姬冷笑一声:“那你可低看我一等。我若缠绵于男欢女爱,这瑶池仙楼也就盖不起来。” 卿明摇头:“情字不专指的是男欢女爱,姊妹之情、师徒之情,甚至于母子之情。”卿明说得很慢,他在一一试探。 果然,舞姬听到后略有动容,可她似乎并不想将答案讲出来,只戚戚笑道:“你去探究背后的故事没有用,你该问写在卷宗上的问题。我大可以看在般若的面子上告诉你,我杀何善是因他为富不仁,造孽无数。我自己也有点污浊底子拿不上台面,故而也不能晾在日头下撕开他的伪装。就这么简单。” 卿明点点头:“娘子大义。时间紧迫,请娘子告诉我,你们五个分支存在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舞姬听过这一句,愣怔一刻,退几步回去,好似在想什么。卿明感到,自己那句话似乎说错了什么,被她抓到了把柄。 舞姬想了一阵,连连摇头:“我猜到了!我猜到了!——你哪是他什么最信任的人,你另有一重身份。哎呀,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了!死到临头,我可算是清醒了一回,死了也赚了。”说罢,哈哈笑了几声,又低声对卿明说,“小子,我再帮你一次吧。开州的据点是为定西郡而设的,定西郡拔除了,开州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卿明不懂她东一句西一句在说什么,只是努力记住她说的话。替阿珩问完,他又问一句自己疑惑的问题:“定西郡郡守李竺的外室,名唤书涛。她显然是从你楼中被赎出去,李竺难道没察觉到你的身份吗?” 舞姬冷笑道:“你问反了。你怎么没想到,书涛是我苦心送在他身边的呢。小子,你算很聪明了。真可惜,你不是他儿子。” 卿明大吃一惊,书涛和听乔,通过名字就可看出来也许是舞姬的一双徒儿。听乔负责运营仙楼,而书涛却远赴定西郡去监视李竺。那么李竺很可能也是通过书涛去学会开州这些技俩。难道二丰先生在被关押前,就已经布局了这么多? 待要再问,卿明却警觉远方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他只得匆匆说最后一句话: “娘子若有遗言,我定倾力去办。” 舞姬笑道:“来开州若不看我跳舞,那算白来。你们既然来送我最后一程,我必不叫你们白走一遭。小子,瞧好了,这是我最后一舞了。” 说罢,她站在睡觉的席子上轻轻起舞。 才起了势,嘉世就追了来。舞姬并没有因嘉世的到来而分心,她全身心投入在舞蹈中,连阿珩都看得入了迷。 至今阿珩想起舞姬的舞蹈,仍好似进入了一种迷离幻境中,仿佛一想起她,脑海中不自觉就冒出千万只蝴蝶翩翩起舞。 虽然已经见过了舞姬本人,但在阿珩的回忆中,舞姬好似从不是真人,而是一个谜一样的影子印在脑海中。 第111章 舞姬谜影10 想着舞姬,不知不觉阿珩手下的包袱已经被系成了一个死结,她不免又发着呆再解开。 阿珩又想起柳娘子最后唱的那首《秦风》,戚戚之声,哀婉缠绵。这曲子讲的是女子见不着爱人,抱怨他把她忘了,甚至怀疑他把她抛弃了。 ——难道说,二丰先生,竟然很可能就是她的爱人吗?她在开州一直等着二丰先生的消息,可是二丰先生被关押在自己设计的地下城与世隔绝,她苦苦等不到自己的爱人,派书涛去打探二丰先生的消息? 啊,想不通,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可惜。 “若哥哥描画出的宝藏地图是真的,那势必要找到五位首领才可,可是五位首领已经没了两个。还有两位,一个在定西郡,一个在京都,都没有名字或者其他提示的信息。最后一位最是奇怪,只是画了一个人。唉——我的脑子没有卿明的好用——一个人代表什么呢?” 想了很多,脑子发痛。正巧岚烟敲门进来:“收拾好了吗?大爷已经出门,咱们也出发吧?” 阿珩笑道:“这就来。” 两个人挽着手出了门,只有管家送出来。之前嘉世就嘱咐过宋长辉,中午要静默离去,不许宋大人大张旗鼓地送行。宋长辉也忙于公务,见嘉世坚持,也就不再相送,只安排了管家来伺候送行。 阿珩有些奇怪:“姐姐,容我多嘴问一句,咱们来,从没见过夫人。如今你要走,夫人也不来送送吗?” 岚烟蜜桃似的脸上忽然闪出落寞神色,但很快她就整理好表情:“祖母病着,出门的时候我已道过别。走吧,看大爷他们在等我们。” 几人领过马匹,飞速前进,离开开州边界时,北斗星都清晰可见。明山遥遥一看,对嘉世道:“高瞻他们行进速度也极快。不如今日我们就在此歇了,明日赶一整个白日,也就跟上了。” 褚逢春先发言:“我被那自在园的假酒灌得眩晕,又跑了这些路程,早就不行了。今夜你们若要跑,你们就跑,我可要好好歇息歇息。”说完就下了马,靠在一旁咕嘟嘟灌水解渴。 嘉世也下马来,眼见前面有一家官驿,他用马鞭一指:“既然有官驿,咱们也只好歇下。就算人能跑,我的青锥也得休息了。” 褚逢春哼了一声:“青锥还比我重要呢。殿下,您可真偏心!” 几人上前敲门,一个衙役上前来开了门,依例问询:“贵人何处来?可有官凭?可有通行证明?” 明山从怀里扯出照身贴,自报了家门,吩咐说:“我等五人,要三间上房。” 衙役看过了帖子证明,领着几人往里走,语气里有些为难:“咱们这个驿站不仅承担官员来往,商会之人也可凭证住宿。开春之后,官道繁忙,因而今日只剩下两间房,且只是普通客房了。” 嘉世倒是很体谅:“开州是大州,可以理解。无妨,只要有热水和吃食,对付一晚也没关系。” 那衙役笑道:“贵人果然体谅我,也是我的福气。只是您来得晚,今儿厨房备下的东西,肉食只有半只鸭子,面食只有炊饼,腌菜倒是管够。” 褚逢春好嘴,听了这,十分不满意:“五个人半只鸭子,还不够我塞牙缝哩!小哥,我贴钱再买还不行吗?再鲜宰两只鸭子。” 那衙役笑道:“不瞒您说,今儿开州一个大商会的人都住在这里,三四个商家又带着许多侍从,把我这里的鸡鸭鹅都买尽了。您贴了钱,我也只得明早开市后再给您买去。” “倒霉哟。”褚逢春道,“早知道,把中午席面上没吃完的菜包起来带上才好——我这回长记性了。” 明山的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为了顾及体面,他只当没听到:“算啦,随便吃些吧。小哥,你尽去准备吧。”小哥才要走,他又喊,“唉——多拿几个炊饼啊。” 菜上了桌,宋岚烟笑道:“小哥心细,半只鸭子尽情斩了小块,每个人倒是都能吃到。” 阿珩道:“鸭子你们吃,我爱吃这腌菜。”说罢,炊饼就着腌菜,大快朵颐,看得褚逢春口水都流出来。 褚逢春夹起一筷子腌菜,还没嚼,就呸呸几声吐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又苦又涩,简直比草不如!小云儿,你味觉有问题。” 阿珩道:“先生说对了,这就是草。小时候,立春后的野草、树上的鸟蛋,乃至才冒芽儿的树,这些都可算是宝贝。荒年的时候,有些地方,连这也没有,树皮或是土块,能进嘴的都可吃。” 嘉世眼神复杂:“陛下登基以来,除了那场瘟疫,天灾却也没有几次。怎么你说得好像年年饥荒似的。” 阿珩语气中有微微的叹息:“流民可怜,无庄无地,四处流浪。一打起仗来,多少人家易子而食,惨不忍睹。就是不打仗,随便多下几天的雨,或是多晒几天的太阳,也就没了果腹的粮食,多少人只想普通活下去也很艰难。” 嘉世有望成为皇储,阿珩说这些,简直是控诉皇权无能。卿明立即上来给阿珩找补,他说:“阿珩的意思,其实无外乎善待百姓。如李竺之流在位,官匪勾结,恶商横行,本就伤害了百姓,还尚不知悔改,又犯下许多作恶的事。一方父母官若不能爱民如子,孩子可不就和流浪儿一样。大哥,阿珩是苦孩子出身,她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嘉世并未多想,只笑道:“太平盛世没有一蹴而就的,圣祖至陛下,都可算得上精诚为民。我相信,这份真诚会传下去,我们终将会看到那一天。” 阿珩点点头,笑道:“是我话多了。殿下,你别放在心上。” 褚逢春吃着鸭腿,那被假酒灌红又转白的脸色稍稍恢复了正常。明山盯着他,不免又怪罪他酗酒的问题,要他赔自己那身衣裳。 褚逢春大约也是为了敷衍明山,又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在宋府没有说完的事情:“上午我没清醒,没把话说完。” “什么话?”明山问。 “舞姬的事情。”褚逢春道,“仙楼的另一个老板,叫做听乔。听乔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柳娘子甚至奔赴京城去给她求医——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知道仙楼的原因——我们那圈子里传开的。后来我有一位同僚说过,听乔姑娘是积劳成疾,阴阳毒发而至。” “阴阳毒?从没听说过这么个名字。”明山摇头。 褚逢春道:“此毒不是天机之毒,而是身体内部毒性,多发于妇女。发病者全身红斑,如蝴蝶斑驳,药石无医,算是个绝症。诶,可惜呀,我没治疗过这种病例。” 明山哼一声:“作为医者,你只是可惜没治疗过病例,也不为听乔姑娘伤心。” 褚逢春道:“什么听乔姑娘——听乔姑姑!再说,我伤心就能挽回她的命吗?斯人已逝,含恨饮悲就能解决问题嘛?我若是能多见几个病例,说不准也能多救下几个和听乔一样的人呢。”他去挑衅明山,“我的可惜可比你的伤心有价值多了!” 几人深夜睡下,次日一早便赶上高瞻。 过了开州,只需五日,就可遥遥看见京都了! 第112章 王府1 二月七日,立春才过,正是万象更新的好日子。 金都暖和,已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景象,全然不似定西那般寒冷。众人行在车道上,可以看见远处诸多人家已在踏青游玩,好一派春日行乐之景。 阿珩左看右看,一步一景,目不暇接。 卿明赶上前来,笑道:“咱们到皇城根儿下了。” 阿珩微微笑道:“你们京都这里,颜色好丰富。花儿是各种颜色的,树也是各种颜色的,连远处的人,都是五彩缤纷的。” 卿明道:“你来了,这里又多一重颜色。” 阿珩不理他,兀自纵马往前走。走了一段,只见遥遥一众卫队拉开阵势,原来是宫里派人来接迎昭王。阿珩不免和岚烟低声说几句昭王的闲话:“这么大的人了,出门一堆人跟着,回家一群人来接,好费人力。” 岚烟笑道:“宫里的规矩多着呢,昭王也不得已,他也烦。”又低声道,“这些人只管迎接昭王回去,我等自然不能再与你同行。昨日孟侯爷已传书回家,想来孟府的人也很快回来接你们。等你处理完孟家的事,我再找机会和你玩。” 阿珩点头道:“姐姐,你放心吧,我一定听侯爷的话。” 果然,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卿明下了马,钻进昭王的车里。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兄弟俩的马车,向着皇宫的方向出发。 才要进城,忽而见远远地,一个孟府的迎客棚子设立在路边。孟府的管家带着一众小厮们正翘首以盼。待昭王车队进门去,那管家看见孟府的车,迎上来作礼笑道:“侯爷安,小姐好!” 孟兴面不改色“嗯”了一声,道:“三叔呢?老太太可好?” 管家垂手汇报:“去年听闻元帅病了,老太太心急,连觉也不曾好好睡,七八月里冒着大太阳去了泰山祈福求平安。本想着过年前回来,谁曾想听了元帅的噩耗,悲伤过度病倒了。前日里来信说已经出发,可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车马不好太快。以我计算着,二月十五才回得来。” 阿珩没说话,只管望着孟兴。孟兴高大而又冰冷,阿珩在马上,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又硬又青,好似一块铁。 那管家又说:“府中长辈尚健在,不好越过父母进门去,这也是咱们这里的风俗规矩。三老爷的意思是,希望小姐能暂在城外候一侯,等老太太入了府,才好接元帅进去。三老爷已与英烈义府说过,元帅之灵柩可先供奉其中,城外也包下了客栈,小姐可在其中暂落脚。” 孟兴似有愠意,可周边人多口杂,不好发作,闹得孟府面子上不好看。他思忖了一下,道:“三叔这样说,那便这样办吧。只是云儿才来京都,人生地不熟,断然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在这里陪着云儿吧。” 那管家说:“侯爷既来了家,怎么能有不回家的道理——怜栩小姐巴巴儿地等着。或者侯爷先去见一见小姐,再出来也不迟。” 阿珩听了,只得劝孟兴:“不打紧,只是等个十天罢了。这几天我也跟着岚烟熟悉熟悉京城的规矩,以免见到了老太太,失了礼数。” 此事岚烟洞悉后,便将孟府之事禀告嘉世与王妃知晓。 嘉世听了,语气有些不悦:“虽说京都确实是有这个风俗,可孟家也不着亲眷来伺候陪同,孤零零住在客栈里,谁能好受。” 王妃见嘉世不悦,瞧了瞧岚烟,转而跟着笑劝道:“云姑娘才说,要跟着宋掌事学些京都的规矩。来学规矩,住在王府又如何呢?府中好久没来客人,我也期盼着见一见这位云姑娘,好有人和我说说新鲜事儿呢。” 嘉世脸面略有好转,但他没说肯还是不肯。王妃揣摩其心思,对岚烟吩咐道:“岚烟,你可以我的名字向孟府和云小姐各下一张帖,就说我极力邀请云小姐来府中做客几日,也是对元帅的敬爱。你亲自去送,万万不要让孟府拒绝。” 岚烟听了,面如平静湖水。不知阿珩住进府中,是好事还是不好,但王妃既然已这样说了,自然也不得已,只得去办。 阿珩听了,十分不肯:“我不过是和昭王顺路而来,又不是他的什么亲戚,怎好住在他家去。再说,我不认识王妃,去了多尴尬。” 岚烟岂能不知?王妃贤惠,总是事事以昭王为先。昭王之心又是路人皆知,更何况王妃是昭王最亲近的枕边人。王妃邀请阿珩,不过是叫昭王高兴罢了。 听阿珩这样说,岚烟叹道:“我去过孟府,孟府那边的态度是以王妃意见为准。王妃有命,你即便是不去,也得亲自去说。” 阿珩跺脚:“我是个笨人,驳回她的面子,闹得她和孟府不好了怎么办呢?” 岚烟深知阿珩厌恶其中繁杂关系,她又是个直爽人,不愿意揣摩人家的心,便出主意说:“你去去也好。去了你就说你有孝在身,不好客居别家。我想王妃若是忌讳这个,应该不会为难你。” 岚烟这样说了,不去也得去。阿珩只得换了一身干净装束,卸下护兜,和岚烟一同乘马车前来。 昭王府中,都知今日会有一个从定西来的女子。众人听见二门的丫头拍了云板,都围绕在门口散散俩俩地翘首观看。 “听闻她便是昭亲王从西北带回来的女子。”周遭女官女婢围绕在廊下,轻声讨论,“真是不一样!” 一女官瞧着阿珩,笑道:“你瞧她身姿如松,气质如鹤,倒好似谁家的少年公子。” 另一女官低声取笑她:“什么少年郎,莫不是你思春了吧!” “你坏!”众人嬉嘻哈哈,追逐打闹着入内院去了。 阿珩来堂上见过昭王妃。一应礼节,都承教于宋岚烟,虽然别扭,但也都做全了。 岚烟说王妃天资绝色,阿珩不免也好奇。抬起头来时,偷偷看了一眼王妃。只见王妃只身着象牙色对襟长裙,披帛护肩等都无,头顶也只挽着一个圆圆的明月髻,两条带子拴起来,攒着几朵金丝绢花,尽显朴素之风。 岚烟没说错,玉雕都没有王妃精致。 第113章 王府2 昭王妃孟怜敷见阿珩盯着她,先自我周身扫视了一圈,笑问:“怎么,我今日哪里有不妥吗?” 阿珩不会说漂亮话,只把心里话说出来:“王妃娘娘,在我们那里,时常有仙女画像在街市上卖,您长得和仙子一样,只是穿得朴素点,没有她们鲜艳。” “云姑娘!”岚烟急忙给阿珩使眼色,“怎敢妄自点评王妃娘娘的衣着装饰!” 王妃莞尔一笑,并不在意,却又问:“我听他们叫你‘小云儿’,我也叫你‘云儿’可好?”说毕又笑:“云姑娘,听闻你才从西北来,不知可曾给我带了什么礼物吗?” 阿珩一懵。 从西北来京,只可是搭了昭亲王的便车,也没曾想要进府,哪里提前准备什么东西! 只是王妃这样一问,少不得要贡献点什么出来。想到腰带中还藏着自己用桃花木刻的一只簪子,虽说不贵重,好歹是自己亲手做的东西,表诚意勉强可以。于是珍重取出来,上前躬身道: “王妃娘娘,我此来什么都没带。唯有这簪子,是我从我家门前的桃木上亲自砍了雕刻而成。虽然轻贱,但好歹真正是西北长出来的木头。” 小小一截桃花木,首端雕刻着一个鸡头——大概想雕个鹤或者凤,只可惜作者手艺太差,就像个鸡头。 王妃却很不介意,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鬓发,颔首道:“我正愁内务府做东西不上心,外头买来的又俗气。你瞧,我今儿这个发髻正好配你这个簪子,你上前来替我戴上吧。” 王妃双眼盈盈如水,声音又柔柔似雾。阿珩被王妃引得痴呆,愣愣上前去,把个鸡头簪子插在王妃的头上,简直好比一碗汤圆里头斜戳了一根筷子。 旁边丫头递上镜子,王妃亲自拿着,左右看了好一阵,哈哈笑出声来:“极妙,极妙,这可是天下无双的好东西呢。” 阿珩自知这簪子配不上王妃花容月貌,讪讪劝道:“王妃娘娘,还是拔下来的好,我这簪子有损您的形象。” 王妃便取下来,命丫头取过一个芙蓉花精致雕刻的盒子来,将木簪子珍重放在里头,道:“也许是我的发髻太过简单,他日我叫梳头娘子再设计一个,到时候一定能和你这簪子相配。” 说罢,又问:“我听宋掌事说了你的事情。孟府那边还得十来日,故而我特意邀请你来我那功夫住着。不知你可愿意?” 阿珩摇头道:“王妃娘娘好意我知道。只是我来京城,不好打搅其他人,况且我戴孝之身,于王府不便。” 王妃思索了一下,又道:“我实在喜欢你,不想你离了去。更何况你住在城外客栈,虽然孟家有人照顾,可王爷总也不放心。先时,我已经向孟府发帖具告此事,他们同意了的。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担心的呢?” “不可不可不可。”阿珩立即说,“这不行。” 王妃下堂来,牵着阿珩的手,歪头道:“也许你是怕拘束,怕王府规矩多。你放心,你来作客,我吩咐上下绝不拘着你。你就只当是来这里陪我几日罢了,难道这样的请求,你也不答应我么?” 一弯圆圆的眉毛下,两只两眼已是泪水汪汪,阿珩再不答应,怕王妃就哭出来。局促了半日,阿珩道:“那——那就谢过王妃盛情。” 王妃立即高兴起来,双颊漂着一层花瓣似的光晕:“好好好。听说你武艺精绝,可否教我些强身健体的本事。王爷闲了也练武,我总是插不上话儿,你来了,我可有师傅了。” 阿珩讪讪道:“王妃娘娘,我是村野丫头,学的也都是不入流的功夫,我怎能做您的师傅?” 王妃笑执着阿珩的手,道:“你别看不上我这个学生,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我...”阿珩回头看了一眼岚烟,岚烟却垂着眼睛没有回应她。又看一眼王妃,三魂都被她勾了去——远看只觉王妃是天人下凡,近看更是迷得睁不开眼睛。连眼皮子,都好似远处的一座山,能把马儿似的阿珩召进去。 “我...”拒绝的话在嘴边犹豫了好几次,垂着眼睛想要别人来救她。只可惜王妃一双春水一般的眼睛,就只紧紧跟着阿珩乱晃的眼珠子。阿珩略一抬眼睛,就沉进去,挣扎不得。 末了,阿珩只说:“好...好吧。” 王妃激动不已,向着岚烟道:“好岚烟,你替我找了一个好师傅。既然是师傅,就安排在西苑去,一应衣食住行、礼仪侍奉,可比照我的基础来办。未尽事宜,再议论吧。” 底下人来请示,说宫中有请,王妃忙着更衣进宫去,阿珩就这样在王府住下来了。 既然是客居,岚烟便带着阿珩先熟悉熟悉王府。 “这样大一个院子,人却不多。”阿珩望着这精致园林,感叹道:“从前我觉得将军府很大,后来又觉得元帅府阔气,今日见了昭王府,才知前面两个算简约。” 岚烟笑道:“这还只是后院。后院只有王妃一个女主子,所以显得空。” 阿珩问:“听说富贵人家总是三妻四妾,连我父亲,都有侧室姨娘,怎么王爷就娶一个王妃吗?” 岚烟停下脚步,嗔怪道:“我可告诉你,在王府,你可要小心讲话。别看这院子空,可不知道暗地里有多少耳朵和眼睛。一句话说错,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嗳。”阿珩叹气,“我知道。我这性子不适合待在王府。可是王妃一说话,我就恍神儿,一恍神儿,嘴里就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总是被你们这样的貌美女子迷惑。” 岚烟戳着阿珩的额头:“小色鬼,托身成女儿身。”又道,“说到刚才的话——你要知道,昭王府是除了宫中,天下至尊之地。王府的每一项决策,都会被天下人盯着。所以,有些问题,不能堂而皇之地讲出来,例如王爷的婚事,咱们做臣子的,最好不要置喙。” 阿珩不懂。 二人并排走着,岚烟低声向阿珩讲解:“例如刚才你问,为什么府中只有王妃一位女主子。其实本来,在王妃未进府之前,皇后娘娘有意要给王妃先纳几个姬妾侍奉。自来,皇子们成年后,都是先有的姬妾,后迎的王妃。” “这却是为什么?”阿珩不懂,“妻子还没有进门,妾先坐到炕上去了。” 岚烟嫣然一笑:“王府贵胄,与平民百姓家不同。先纳姬妾,为的是操持好内务,摸顺主子的性格,为真正的主子娘娘铺好道路。” “哦。这等于是先来一个热炕的。”阿珩道。 “你这丫头。”岚烟又嗔怪,“但你也没说错。” “那昭王为什么没有姬妾?”阿珩问。 岚烟低声道:“原来有两个。” “谁呀?”阿珩懵懂。 岚烟轻轻摇摇头:“她们两个也是命苦,先后被昭王宠幸,可宫中不喜欢她们,到底也没有给名分。所以昭王至今没有姬妾。” 阿珩问:“我听卿明和褚太医说,当初他们要选你做王妃的。” 第114章 王府3 岚烟坐在一处山石上,眉眼之间有淡淡的幽怨之色,握住阿珩的嘴:“低声些。半晌,只得低声倾诉,“我说给你,你可不要说给别人去。” 阿珩陪着岚烟坐下来,道:“说给我,我必然烂在肚子里的。或者你觉得难过,不说也行。” 岚烟眼神似雾:“当初,皇后娘娘选来五个女孩子养在宫中,虽说是选侍女官,可实则是备为王妃之选。我们五个,在宫中天天见他,从没见他对我们有过什么鲜明的表情。他大抵是没有看上我们,从来对我们敬而远之。” “昭王十六岁生日时,皇后娘娘要指派我和另一个姑娘先来府中侍奉。说是侍奉,其实就是给王爷与我们独处的空间。只可惜,那位姑娘在宫中犯了事没能来,这偌大的王府中,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他——不喜欢你?”阿珩小心翼翼地问。 岚烟自嘲般笑了一声:“他对我以礼待之,对外仍旧称我是宋掌事。我出入侍奉,都必有他人在侧,他从没和我独处过。但他也不向皇后娘娘去退了我,还总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我好话。嗳,他对我,和对皇后娘娘赐给的东西一样,只管供奉在堂上,从来也不亲近。” 说到这里,岚烟的脸上又忽然有些戏谑之意:“他对你的态度,都比对我要鲜明得多。” 阿珩皱眉,不愿意听这话。 “再后来,前朝后宫都开始催逼王爷娶亲。因为王爷的亲事不仅是他自己的事情,还关乎着朝廷的权利走向。皇后娘娘决定选我为王妃,并已经和陛下求了旨意。可惜陛下的圣旨还没下,王爷就奔到宫里去,要求撤回圣令。陛下和皇后娘娘不依,两厢纠缠之下,终是选定了如今的王妃娘娘。” 阿珩听得直皱眉头:“你这样的好姑娘,凭什么叫他们踢来踢去。” 岚烟拉着阿珩的手:“你又说胡话。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天下万民都归陛下驱使,更何况我一个小小的女官。咱们做臣子的,最好不要妄议宫中事,你只听听,过后就忘了吧。” 阿珩又问:“他不愿意娶你,却愿意娶王妃。那么想必他很喜欢王妃。” 岚烟道:“王妃娘娘是皇后娘娘的堂侄女,也是王爷的表妹。她这样的身份,生来就尊贵无比,是天生的王妃之选。” “那他喜欢她吗?” “好啦。”岚烟拍一拍阿珩的手,“今天说得够多了。你还小,什么都不懂,有些事需要你自己悟。我只再嘱咐你一句——慎言慎行。” 岚烟自打回来后,就一直忙碌着,阿珩总也找不到她。在王府中穿梭游玩了几日,内心总觉得无聊。无双的春景,至极的富贵,却总好似纸糊的一般,戳破了就只剩下空洞。 这日无聊,转到后园里头去,坐看水光潋滟、娇花含苞。看了一阵,阿珩心想:“水边那一树的花儿开得早,这颜色极配岚烟,不如我折一支去给她插瓶。”心里这么想,脚下也就如蜻蜓一般点水而过,须臾之间采了两朵将开未开的花来,拿在手中兴兴头头去找岚烟。 只是没走两步,前方忽然一个穿着杨妃色的娘子转过廊下角门,见阿珩怀中的花朵,气得峨眉直立:“这‘袅袅春衫’精心养护了一冬,好容易开出花儿来,你怎么就这么手紧折了它!”说着,一把夺过来,眼中登时就浮出一层水波来,似是气哭了。 阿珩有些抱歉:“是我唐突了,我不晓得这花不能随意采摘。” 那娘子委屈瞥了一眼阿珩道:“在王爷王妃面前,凭你把满园子的花草都拔了去也可。可他们二位不在,你若采了花,就是我们督看不力的过儿了。更何况,这春衫本就不好侍弄,我本还想着王爷去了一冬天,回来看看这花心情能高兴些呢——现在好了,你给我扯了去,王爷也看不到了。” 阿珩也不知怎么去哄她,只得上前再三赔罪道:“姐姐,不然我去王爷那里领罪,绝不叫他怪罪你就是了。” “哼。”那娘子坐在一旁,捉着花瓣道,“你自来了府中,王爷正眼也不瞧他人。你带我去见他,倒好像我故意找你的事了。” 阿珩见她穿戴不俗,与府中女官女侍都不一样,摸不出她的身份来。但只听她话里的意思,倒好似对王爷有意,只得问道:“姐姐气质不凡,可也和岚烟姐姐一样,是府中女官吗?” 那女子噘了一阵嘴,道:“我可没有她那样的本事,不过是府中小小一个女侍罢了。” “不像,看样子倒好像什么夫人。”阿珩实话实说。 那女子听罢,表情才稍有缓和,娇俏的粉红脸蛋上看出略略的得意之色:“我自小就在王府中服侍,殿下大约见我机灵,就让我在贴身伺候。” 阿珩点点头:“啊,这样说,你比府中女侍都高等级些。” “她们?”女子有些不服气,“她们是丫头,我可不是。” 阿珩坐在她身边,好奇问:“那你是什么身份呢?” 那女娘的脸色又沉了下来,落寞如霜打了的花儿:“殿下宠爱过我。只可惜,旧颜不敌新欢,他把我撂在这后院中再不回头看一眼,我好似那小孩儿玩过的不爱了的娃娃似的。” “这——”阿珩不知如何接话。 那女子见阿珩也为难,又开口道:“你叫我思媛吧,这府中上下的人都已经忘了我的本名,对外都只喊我‘姐姐’,显得我身份比别人稍不一样,好似我只是个什么玩意儿。” 阿珩问:“所以,你是王爷的爱妾吗?”她新学了些内帷的称呼,用得还不是很顺当。 思媛自怨自艾:“爱妾?你真是抬举我,他若纳我为妾,我到底还算个王室媳妇。他日王爷化龙,我的前途倒也明朗了——只可惜,他不给我名分,我一辈子只能做个王府中的‘姐姐’。这个‘姐姐’,也许过几日就成了‘姑姑’,再过几日就成了‘嬷嬷’,一辈子再无希望了。” 阿珩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娘子,就是岚烟之前提到的——被昭王宠幸却没有获得名分的那两个姬妾之一。一股同情涌上心头,阿珩只得宽慰她:“不做他的妻妾又如何?你把花儿养得这样好,是王府首屈一指的花匠,你很厉害。” 思媛瞅着阿珩,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养花儿,是迫不得已学了这劳什子来吸引王爷的注意。你夸我种得好,岂非是嘲笑我只配做个花匠?” 阿珩连连摆手:“你误会了,你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很厉害,你不该一心只放在他身上,不值当的。” “哼。”思媛白了阿珩一眼,“你和王爷亲近,王爷喜欢你,你说这些话,才轻飘飘的。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深宅大院里头人的难受,若你是我,关在这里头,只怕你待不了一个月!” 阿珩还要说什么,思媛站起身来,甩袖就走。 阿珩还没张嘴,思媛又转身回来,把一把花儿洒在阿珩怀里,气道:“拿去吧,拿去王爷面前讨好儿去!我反正也就这样了,和这花儿一样,永无出头之日了!” 说毕,哭着跑了。 第115章 王府4 思媛哭着去了,阿珩也无心再去送花,只把花儿埋在树底下,悻悻回房去了。 午间闷闷睡了一觉,丫头香蕊慌张来请,眉间带着十分的忧虑:“贵人快去看看吧,前厅王妃处置媛姐姐。媛姐姐死命咬着您不放,说是您撺掇的。王妃不听她的,说她攀扯人,要狠狠打板子呢。” 阿珩一听,连外衣都来不及穿,速速奔到前厅,只见王妃手捧着如意,低眉垂眼听着旁边的人数板子: “二十一,二十二...” 院子里被嬷嬷们按住打板子的,正是下午遇到的思媛娘子。 阿珩扑上前去隔开板子,护着思媛问王妃:“娘娘,她身子弱,哪里能禁得住这样的板子!不知她犯了什么罪呀?” 王妃不说话,依旧垂着眼睛。阿珩又看向岚烟,可岚烟一声也不敢吭。 嬷嬷们上前来架开阿珩,要继续行刑,阿珩顺手将一个板子扔出老远去:“都是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般大的姐妹们,何故要这样打她?” 思媛下半身已见了血,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妃看了看岚烟。岚烟会意,蹙眉低声道:“思媛姐姐在后花园肆意说了些不尊敬的话,有两个嬷嬷作证,一句话也不差。王妃娘娘行家规,赏了她十板子长记性。可是思媛不但不悔改,甚至攀咬起你来——说是你诱导她说的。王妃说她不该牵扯王府贵客,故而加了二十板子。” 阿珩一时想不通,问:“下午确实是我和思媛娘子在一起说话,但不知哪句不尊敬了?” “你还问?”王妃终于开口,打断了阿珩的追根究底“你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不要凑上来。此事,三十板子不亏了她。” 说毕,几个嬷嬷又上前来,要拉住阿珩。 人命在前,阿珩怎肯依。嬷嬷们的手都要掐进阿珩的胳膊里头去,也没能将她拉开。 正争斗着,忽而身下的思媛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瞧着阿珩,似乎要说什么。但还没等她说什么,一口鲜血喷涌当地,溅染了一步台阶,也弄湿了阿珩的袖口。 嬷嬷们上来看了看,无情汇报:“娘娘,她断气了。” 一条绚烂如花的生命在这烈日下面瞬时枯萎,铁面无私的嬷嬷们推开阿珩,将思媛拉出去。王妃下阶来要看一看,嬷嬷们拦住了她: “娘娘怎能触这晦气?还请娘娘回去熏香沐浴,莫污了脚底。” 思媛死后,阿珩在当地愣了半个钟头都没缓过来。岚烟只得陪着她,大日头底下晒了好些时辰。 晚间的饭也没吃,阿珩独自坐在房间里发呆。 “为什么?为什么?”阿珩想不通。 思媛的命也苦,因为一个男人的几次宠幸,一辈子就被关在这密不透风的红墙里头,只是说错一句话,就被主母打死在院子里。 没有人同情她,好像她该死。 可是她没有杀人越货,没有犯法,哪里就到了要命的地步呢。 想了一个下午,也没想通。 宋岚烟敲门进来,将食盒放在桌上:“王妃见你没有吃饭,吩咐小厨房额外给你做的小食,好歹来吃些吧。” 阿珩没有动。 岚烟劝道:“咱们在西北,生死都经历过那么多遭,又不是第一次见人命案子。” “姐姐,这不一样。”阿珩开口,“仇怨生杀之事,总得有个缘由。连杀李符,都是审了三五遍都还要再报、再审、再核。可是那丫头不过是说了两句不咸不淡的话,王妃就打死了她。人命在王妃手里,比说话还简单。” 岚烟扶着阿珩的肩头去安慰她:“今日的事,实在不怪王妃。我常劝你不可妄言,就是这个原因——那丫头说的话,几乎可算作谋逆。若王妃不处理她,他日被宫中知晓,这丫头九族不保不说,还要牵连王妃受罚。因王妃是这府中的主母,她有治下的权利,也要承担御下不严的责任。” “可是,那丫头也没说什么。”阿珩不解。 岚烟摇头道:“你记住,天下只能有一个君,那就是陛下。陛下没有定储君,那谁也不能自称储君,否则就是意图篡位。那丫头说昭王成龙等等些话,要是传出去,就相当于整个昭王府有了异心,牵连昭王也要受责,所以王妃打她,算是轻罚。谁也没想到她受不了三十板子,今日她短命死了,只可说自误,与人无尤。” 这些道理,阿珩也许是听进去了。可听进去,总觉得深重,总觉得不能接受。 次日见了王妃,进退间总是保持着距离,因她知道,面前此人,掌握着比生死更大的权利。她也许会是未来天下独尊的皇后,实在不适合再用从前那样的态度来对她。 昭王妃孟怜敷也伤心。 见阿珩不亲近,王妃的手伸过来,要拉着阿珩,可阿珩蹙着眉倒退一步。 “怎么,你怕我?”怜敷的手空悬着,神情有些落寞而不解。 “你...”阿珩不知应该怎么说,“你打死了她。” “可是,她有罪。”怜敷解释,“她以下犯上,出言不逊,我也只是打了她二十板子。她死是意外,并非我本意。” 阿珩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妃说的也是实情,这丫头身子弱,没挺过去。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打死在自己眼前,阿珩还是觉得惊惧。眼前这天仙一样的人,她微微一动嘴,一条命就如呵出的气一般散了去。 王妃泄气道:“你是不是从此不和我做朋友了。” 阿珩低着头:“王妃娘娘......从前我总是不懂事,我不理解你是怎样的身份,也不理解你的责任之大。我从前,竟是太莽撞太唐突。” 怜敷愤然坐下来,半晌也不说话。憋了一阵子,眼泡里满是眼泪:“你这样说,就是还气我打死了那丫头,还是不想和我做朋友。” “我...我不敢。”阿珩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知是不敢和王妃做朋友,还是不敢不和王妃做朋友。 到最后,还是岚烟上来做和事佬:“云姑娘初来乍到,有些事不懂。今儿也是受了惊,说话也说不明白,依我看,请云姑娘回去好好歇一歇,我也同云姑娘开解开解。” 王妃没说话,只是面带委屈摆一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阿珩同岚烟走出来,不等岚烟开口,她道:“姐姐,我自己走一走吧。我想去后面那花儿处看一看思媛,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扯她的花儿的。”说着,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 岚烟道:“你莫想多了。寻常打三十板子,也只是躺床上几天。思媛也许本就福气不多,不干你的事。” 阿珩摇摇头,自行去了。 第116章 王府5 阿珩呆呆地跑到花园中去坐着,脑海中思媛的音容挥之不去,此刻阿珩后悔自己不应该去采摘那才开的花朵,让思媛无端送了性命。 从前她从不会这样优柔,也许是因为西北的天地广阔,让她从未肯将“感情”这种虚无的东西放在心上。如今在这深深庭院中,连心怀都变得狭窄起来,任何一点小小的波折,都让阿珩难过。 正在胡思乱想,恰巧看到卿明来取书。远远看着卿明走来,阿珩不似从前似的去开他的玩笑。她意识到,卿明的第一身份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具有天赐权利的皇子。卿明打死过人,啊?卿明有随意打死人的权利吗? 思忖了一番,卿明的身影已到眼前。阿珩站起来,抱拳作礼问了一句:“殿下,安好?” 卿明觉得搞笑。 她通常拿自己当个弟弟一样看待,动辄看不起自己胆小。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她居然知道当面问好,还抱拳叫自己一声“殿下”——也不知是谁驯服了这样一匹野马。 卿明笑道:“哎呀真难得,看来这几天在王府内,你的礼仪规矩学得很好,你终于知道我是皇子啦。” 阿珩轻叹一口气,望着水边的花儿语气沉重:“从前竟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轻视你的身份。王爷、王妃或者皇帝、皇后,又或者是你,你们是拥有很大权利的人。” 卿明自然也听说了今日王府打死一个丫头的事,一听这话,就知道阿珩因为这事不高兴。只是他也不明说,只劝慰道:“你别多想,那只是个意外。” “不,不是意外。”阿珩说,“一个还没我高的女娘,粉粉嫩嫩的,好似出水的芙蓉一样脆弱,风一吹就倒了。嬷嬷们的二十板子,打得呼呼出风,那样的重手下去,她必死的。”说到这里,又强调,“那不是一个丫头的命,那是所有为王府服务、为权贵服务的普通人的命啊。” 卿明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低声说:“天下万民在陛下眼中,都和那个丫头无异,只是有个轻重权衡罢了。你瞧,大哥那样受陛下宠爱,可还不是步步谨慎,万一行差踏错,也许遭遇的就是灭顶之灾。你可听闻过,我的四叔,陛下的亲兄弟,只因醉酒后说了一句胡话,就被削掉王位,远放在岭南,一辈子也不能回京了。更何况,这丫头的的确确是说错了话。” 阿珩红着眼睛问:“在这里,连说错话的权利都没有吗?像我这样笨嘴拙舌的,岂不是一天要死几百遍。” 卿明想了想,笑道:“你从前总笑我对大哥前倨后恭,畏畏缩缩,如今应该也理解我的感受了吧。” 阿珩不回答,只觉得压抑。 卿明又劝道:“那丫头说的话,若被人捅出去,几乎可按谋逆罪论处,那么她的九族也会被株连,甚至王府上下也会被宫中猜忌。王妃娘娘若不处置她,等于主母御下不严,更是罪上加罪。所以,她打了这丫头二十板子,也属实是看了你的面子。” 阿珩又呼出一口气:“依我看,明天我就搬出去,我本是平头老百姓,一点也不适合在这王府中生存。” “哈。”卿明笑话阿珩,“又说胡话。你是大哥和王嫂邀请来的贵客,你若不声不响走了,你先落一个大不敬,周围侍奉的人再落一个伺候不周,那么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宋掌事。” “你们这些人,规矩太多,动不动牵扯其他人。话说回来,我从前对你并不礼待,哪天你记起来算总账,岂非要治我一个大不敬。”阿珩对卿明和卿明这一阶层的人提出不满。 卿明哈哈一笑:“不受宠的皇子比草还贱,宫中任何人都可以欺压我,我却无法治人家的罪。你放心,你欺负我,我并不感到屈辱,所以不会放在心上。所以你大可以在我这里敞开心扉。” 同卿明这么一说,阿珩的内疚之情算是稍有缓解。现在,她盼着孟家老太太尽快回来,快从王府把她解救出去才好。 这一日呆呆的,也无事干,就蹲在池塘边喂鱼儿。嘉世出公务回来,路过花园瞧见阿珩,只驻足看了两眼,却也并不上前问。回到卧房,他来问王妃:“那丫头,怎么今天失了魂儿似的。” 王妃替嘉世宽衣:“尚没有来得及和王爷禀告。今日下午,思媛那个丫头说了些大不敬的话,当着众人的面,妾不得不处理,便下令打了那丫头二十板子。云儿上前来求情时,不想那丫头身子弱,就断了气去。妾听见,也吓了一大跳。云儿自然也是吓到了,故而有些失神。” 嘉世在府中,从不肯轻易苛责下人,听闻出了人命,他便问个究竟:“到底说了什么话,这样严重。” 王妃将下午情形据实禀报。 嘉世听了,也只是叹息:“思媛从前是个极活泼的人,虽然总是嘴快,可并无坏心思。原本她就身子弱,一年到头药品不断,今日又被那嬷嬷抓了典型,一定是下了重手。” 王妃垂泪道:“妾知道思媛的身子不好。可是当着那么多人,嬷嬷来举报,妾不得不秉公处理。后来思媛咬定说,是云姑娘诱导她说的这些昏话。妾为了保护云姑娘,加了十板子,这才出了事故。这样说来,也是妾考虑不周的缘故。” “哦。”嘉世不知是叹气,还是回应王妃的汇报,朦胧哦了一声,又道,“她家条件不好,家里也都指望她。暗里,你多增补些金银财帛,好歹留她个体面。” 王妃擦了眼泪,答应了此事,又问:“殿下可是要去看看云姑娘吗?” “哦。不去。”嘉世转头过来,拍一拍王妃的肩膀,“早些歇息。”说罢,便换了衣裳,去书房了。 书房里,淡雅的百合香烘着恬静空间,嘉世深吸一口气,瘫在椅子上闭了眼休息。 人间最是相思苦,可嘉世是亲王,一言一行都被千万双眼睛盯着。阿珩不主动来找他,他没有去西院的理由。 阿珩本厌恶这些规矩阶层,今日又在她面前打死了人,若明日她性子一起,离了王府去,也是有可能的。 若是在西北,她发性子一万次也不要紧。可在金都,礼法森严,容不得她恣意妄为。 琢磨了半响,岚烟来,是禀告这几日她要回宫中的事。嘉世点点头:“你本是宫中的人,叫你一直在王府陪伴王妃,辛苦你了。” 岚烟笑着摇头。 从前嘉世总远着岚烟,觉得岚烟是母亲派来的眼线。可如今四下一看,能说心里话的人,寥寥无几,岚烟算一个。 嘉世问:“西院今日送晚膳了吗?” 岚烟道:“不吃,都退回来,说斋戒三日。” “她一个人在这里做客,受了委屈自然也不让人知道。本就水土不服,饮食合不上胃口。遇到点事就不吃饭,这哪里扛得住。”嘉世放下书,又安排,“或者哪里有西北的名吃,明日买来给她尝尝。” 岚烟道:“王妃娘娘已经请了个厨子来,专门给阿珩伺候饮食。” “那怎么行!”嘉世摇头,“她的性子你该知道的,要是做得太刻意,反为不美。” “咳。”岚烟咳嗽了一声,她在提醒皇长子有些失态。阿珩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且阿珩是女客,应该由王妃娘娘安排,不值得皇长子这样劳神。 皇长子这是关心则乱,连阿珩一点不开心,他都见不得。 这是个莫名奇妙的大情种。 嘉世听了岚烟一声咳嗽,似乎也像明白过来。半晌,他缓缓坐下来,说:“算了,就当我没说。我回去睡觉,你退下吧。” 第117章 王府6 听闻老太太已到了通州城外,阿珩便来向昭王和王妃告辞:“叨扰数日,蒙受二位殿下恩德,一切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都已经享遍了,也学到很多东西。孟府来人说,老太太明日就进城,故而我今日来辞别。” 王妃先来拉着阿珩:“才得了一个了不得的朋友,只恨时间过得快。好在孟府也不远,他日有空了,多来王府陪陪我才好。”一语未完,倒哭了出来。 见王妃哭,阿珩急得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昭王替她解围:“来日方长,多的是见面的时间。” 王妃转而又笑:“我知道。只是云儿这一去,孟府诸事繁杂,又要认亲戚,又要敬孝礼,还不知累得怎么样呢。我哪里是为我自己伤心,我是担心云儿。” 嘉世注目阿珩道:“老太太是个宽和的人,你必然极能和她投缘。这次去了,若是有什么不愉快,尽可来找我——啊——找我和王妃,只当这里是家里。来时你大哥千叮咛万嘱咐,我答应了他的。” 阿珩点点头:“多谢殿下和王妃挂心。”说着,远远去磕了个头。 嘉世扶之不及,脸上划过一丝纠结。诸人在侧,他不好说什么,只得受了这个礼,叫岚烟顺路送阿珩回去。 阿珩才走,王妃见嘉世不开心,便斜眼瞧着嘉世,取笑道:“殿下还嫌我哭,这下人家走了,您不也舍不得吗?” 嘉世没说话。 王妃又笑:“反正云儿也到了及笄之年,王爷身边也少个知心人儿,我倒是乐意替殿下做这个红娘。” 李嘉世道:“她还小,能知道什么。” 怜敷不满意:“我嫁给您的时候,难道很大吗?” ——这时候李嘉世才反应过来,王妃也只比阿珩大三四岁。细细想来,怜敷嫁给他的时候,也不过和阿珩一般大,是个小姑娘罢了。 只是因为她是王妃,只因这高高在上的身份,让嘉世一直觉得怜敷有一种成熟的光辉。 嘉世扶着王妃的肩膀,安慰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怜敷绞着手帕子:“这么多年来,妾第一次感到吃醋。妾与殿下夫妻这些年,我还从没见你那样开怀笑过。云儿做什么说什么,你总觉得很有趣——当然,她确实很有趣。所以我想,殿下若是想留她在身边,妾愿意去替您达成这个心愿。您高兴,妾也高兴。” 嘉世脸上的笑意逐渐变成一种遗憾:“她不适合王府。” 怜敷浅浅笑一声。 她知道,嘉世向来行君子之风,不愿强迫他人。可他这句话,也证明他对阿珩有着不寻常的情分。 怜敷道:“云儿初来乍到,许多事自然不习惯,可时间久了,总归也会习惯的。” 下人来报外头有人求见,夫妻两个还没说几句,李嘉世又出去了。 王妃淡淡叹一口气,屏退丫头,咬着手帕子往内间走去。蔡妈妈瞧见,嗔怪王妃:“殿下又咬手帕,一不开心就咬手帕,多早晚能改了。” 王妃把手帕扔在一边,神情落寞:“我的脸都笑僵了,可他总也不笑。成婚快两年了,我这肚子还空空的,前儿去宫中,皇后娘娘又问起这事,可我怎么好说得出来。如今他出去一趟回来,心被云儿牵走了,我这里越发凄凉了。” 蔡妈妈道:“依我看,那云姑娘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傻丫头,什么都不懂。王爷一时见她新鲜,故而上心了些。这些年,我冷眼瞧着王爷心里只有您一个,您进府以来,连从前受宠的两个姐姐他都再没瞧一眼。您不该这样灰心。” 王妃苦笑一声:“我是他的枕边人,我再了解他不过了。” 蔡妈妈上前一步,又说:“您是尊贵体面的王妃娘娘,怎么能为一支路边的野花而费心?那云姑娘不过是替孟元帅来尽孝,不多时就要离开京城,她和王爷没有那个缘分。您放心,她若是不离开,我也有办法叫她离开。” 王妃没接话。 蔡妈妈是皇后指派过来的,从前是嘉世的奶母之一。很多时候,蔡妈妈的意思,也许就是皇后的意思,王妃无力置喙。好在蔡妈妈真把嘉世和怜敷当做自己的孩子,有时候很愿意陪着王妃讲讲心里话。 听蔡妈妈这样讲,王妃只是又苦笑一声:“妈妈,我想的不是云儿,是我的肚子。他现在逐渐忙碌,一个月连一夜团圆都囫囵不上。若再这样下去,就算王爷不说什么,我只怕要被皇后娘娘厌弃了。” 蔡妈妈也叹一口气:“本想着小别胜新婚,谁曾想半路杀出个云姑娘。这十几天来,王爷也都睡在书房,真真是好无语。” 王妃接着话说:“我虽嫉妒云姑娘,可我也知轻重。眼下昭王府还没有孩子,宫中的心也就定不下来。我屡次想替王爷选美,可他总是不愿意。眼下,终于有个他喜欢的,这算是好事啊!若是云儿嫁进来,能为王爷立即开枝散叶,我也心甘。可是你也听见,他不乐意。” 蔡妈妈道:“男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容易轻狂,其实再过些时日,他就知道主次了。”她又上前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小瓶,低声说,“这是一种让男人心定下来的东西,很好用。王妃既然想得如此通透,何不借用它的力量呢?” 王妃接过瓶子,红着脸低下了头。 这一头,岚烟亲自将阿珩送到了客栈,絮絮叨叨,将孟府的来去讲了个透彻。阿珩听了许多,但却记不周全,因孟家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前朝去。 岚烟见阿珩犯呆,戳着她的脑门儿:“多的我也不说,还是那四个字——” “谨言慎行。”阿珩立即接上。 岚烟无奈地点点头:“在孟府也不比在王府轻松,若是待得不习惯,一定要来告诉我。虽说替元帅尽孝以半年为期,可你若是早走,他们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阿珩点点头。 客栈外面车马声阵阵,隔着窗户,岚烟看到孟兴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人来接阿珩。拉着阿珩的手,岚烟似有千万句话,可却好像也说尽了似的。 一只从西北山坳中跑出来的野山猫,来京都这繁华的笼子中过日子,不知未来会是怎样。岚烟恨不得把阿珩带在裤腰带上,保护她不受伤害,但只可惜个人的路都要自己走。 也许一切都是命运吧,岚烟这样劝自己。 第118章 孟府1 二月十五日,在孟兴的护送下,孟府一群戴孝的丫头婆子簇拥着阿珩上了马车,将阿珩接到了孟府。 才转入街道,还未看见孟府的大门,就有一老太太带着众人迎了上来。 不消说,那为首的老太太定然是元帅的母亲秦太君。 阿珩全以为孟家老太太应该是个需要人扶着的慈眉善目的老人,可今日一见大惊:老太太古稀之年,竟身形如鹤、挺拔如松,虽然手里拿着一只拐杖,但那拐杖全然不似一个老人的辅助器具,只好似一种武器。 老太太身后跟着两三个妈妈以及几个女侍,个个也都是爽利之相。 阿珩被老太太的气势惊到,心下暗想:“阿娘虽然是月离的女将军,却从未展露如这老太太一般的气势。怪道孟元帅是那样的虎将——这是虎母无犬子啊。” 老太太上前来,一把抓着阿珩,还未说话,只看着阿珩怀里的英灵盒,嘴角一动,就哭了起来。 阿珩跪下道:“老太太,元帅回家了。” 旁边一衣着华丽的妇人——后来才知是三叔母——上前来劝道:“老太太的身子也尚还没有完全康复,只是心急,不肯在家里坐着等。好容易等来了,又是这般伤心,这可怎么得了?”说着又扶着阿珩道,“姑娘快起来,在这大街上怎好哭的?我们快回家去吧” 众人劝说着,搀扶着,簇拥着阿珩和老太太进了孟家的大门。 孟府之景,与昭王府又是一番不同,自不必细说。府中规矩行事,也与王府有所不同。 丧仪上前后呼应的侍从,都如池中群鱼,围绕着阿珩来往照应,飞扬的裙摆晃花了阿珩的眼睛。 丧礼举办了三日。到最后一日送灵归祖坟时,以昭王为首的一行人又送来了陛下御笔书写的谥号“仁达”,以显示皇恩浩荡。 阿珩听见外面有人悄悄抱怨:“宫中也忒过分,老太爷的‘召烈’、侯爷的‘光武’,光是念在嘴里就重千斤。元帅是南楚至高武神,怎么用‘仁达’二字,难道是说元帅太过软弱么?” 又有人说:“唉,算了,都封了王,谥号又有什么要紧,人都走了。” 阿珩也觉得这两个字念起来有些轻飘飘,想要问老太太的意见,但她却不肯张嘴——因岚烟说过,谨言慎行。 倒是老太太看出了阿珩的心思,笑问:“刚才外边有些人嚼舌头,也许你听到了?我见你有些不高兴。” 阿珩只是垂下眼睛不说话。 “哈哈。”老太太似乎看透了阿珩的心,笑道,“你才来,也许不知道孟家的历史——孟家本不是武将世家,其实世代从文,祖爷、太爷都是文官。太爷不会武艺,但却一直跟着圣祖征战四方,不得已弃文从武,功勋卓着,故而宫中封‘召烈’二字,太爷承担得起。远川少时一心想着文治天下,信奉一个仁字,故而早先时候他不愿去继承太爷衣钵,与太爷隔阂很深。可是太爷身体不好,远川为了一个孝字,又不得已上了战场。所以,‘仁达’两个字,恰恰是陛下对远川的抚慰,君臣如此默契,我又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几炷香上罢,老太太在袅袅熏香中拿着佛珠静默了一阵。 面对这个坚强、伟大、豁达的老太太,阿珩心底涌出更多的敬佩之情。 半晌,老太太转过身来,笑问:“你半晌不说话,是不是心底里在可怜我?可怜我一个老婆子,没了儿子,孤身活在这深宅大院里。” “可怜?——不,老太太,我敬重你。”阿珩实在地回答。 老太太呵呵一笑,扶着阿珩的手,一边走一边讲过去的故事:“我出身秦家,爷爷父亲都是武官武将。我和太爷是政治联姻,早些时候性子实在不算太对付。成婚后的前两年,日日都吵架。倒也不为什么鸡毛蒜皮,全为些公家的事。虽然吵,但也痛快,太爷不是什么酸腐人,我们两个吵着吵着就吵出了三儿一女。” “哈哈。”阿珩不禁一笑,“您如今都古稀之年,还如此中气十足,依我看太爷一定吵不过您。” 老太太拍一拍阿珩的手:“你错啦,太爷总是赢。我虽然脾气大,但书读得少,太爷的大道理多,总能把我绕进去。在远川小的时候,太爷总出远门去,我教不得远川多少知识,只得求一个大师傅去教他道理。” “是华旭子老先生吗?”阿珩问。 老太太讶然:“哎呀——看来他真是极信任你,这样私密事都告诉你。呵呵,华旭子是我师兄,文武兼通,只是他避世已久,无心过问世间事。我带远川去求学时,华旭子说什么都不肯收,说远川没灵性。” “没有灵性?”阿珩脑海中不禁想出这样一幅画面:山中君一般的孟元帅,仗着自己是皇亲贵胄高傲无比,跑到山上去求学,结果人家还嫌弃他笨——“哈哈哈,太好笑了,孟元帅居然被人家嫌弃笨。他可是南楚最强的勇士啊!” “后来呢?”阿珩听入迷了。 老太太说:“师兄的话虽然直白,但到底还是收下了远川。我是华旭子的师妹,带着我儿子来求学,摆明了就是来走人情关系,他怎么好将我拒绝。而且,远川自小也有那种自视清高的毛病,按在华旭子那里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最合适不过。远川在那里断断续续学艺三年,性子磨得很好,从前那种死书呆子模样变了许多。” “哈。”阿珩心里笑,“天天和师傅那样的顽童待在一处,岂有不变的呢。” 老太太的娓娓回忆,让阿珩对元帅有了更多的了解。现在他是祠堂中的一钵骨灰、一个灵位、一种榜样,可他那些永不褪色的少年时代,现在多了一个人替他记住。 老太太和阿珩极能聊得来,一老一少站在一起,竟不像一对祖孙,而是忘年之交。闲时老太太也带阿珩去街上玩乐吃喝,全然不似王府那般规矩多。 老太太低声说笑:“这府里,现是你三叔当家。你三叔是读死了书的,规矩教条就是他的命。他年少时太爷给他荐官,他怎么也不肯去,非要考了进士去候补。那时老皇帝才薨了,他这一批就死等着,后来到底是做了个翰林院的编修,一干就是十年。说他迂腐吧,他活儿干得比谁都细致,说他精细吧,他只会弄文墨,人情世故一概不通。” “前儿不久,他升了中书郎,那可不是个容易活儿,忙得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亏了他不在家,他要在家,真要把我活活念死。我最是不能听他背书了!” 第119章 孟府2 阿珩记得岚烟教给的孟府人口关系。孟老太太一生养育了七个子女。 按序,大儿孟远川,封卫王,薨于明和十九年冬;二儿孟知河,虎威将军,追封光武侯,薨于明和五年春;三子孟会海,才升了中书郎。 大女儿孟明月,明和皇后;二女儿孟期月,和亲北齐,后殉国;三女儿孟朗月,嫁于成国公家。 最后一个幼子孟明山,太爷的遗腹子,因出生得太晚,老太太年迈也无力养育,故而多是大女儿孟明月亲自带教。 除此之外,孟家自然也有宗亲。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昭王妃孟怜敷就并非孟家直亲,她并不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 孟远川没有子嗣长大;孟知河也仅有一子一女——大儿子就是孟兴,这就显得孟家老三孟会海两儿两女很有福气。 三四代的关系错综复杂,阿珩一时间也认不清楚。老太太叫阿珩在自己房里住着,因不常出去见外客,阿珩就只与内帷几个姐妹姑嫂比较熟悉。 大姐姐孟怜杍是三叔的长女,已经嫁出去,阿珩总也没见过,就不提她。 二姐姐孟怜栩,她是孟兴的妹妹。从长相上来看,她比孟兴要柔和得多。 三姐姐孟怜杉是三叔的次女,平常最是严肃,别人也都怕她。阿珩觉得她说话办事有些像自如。 四姐姐其实和阿珩同岁,名叫秦意悠。她是从老太太老家接过来的表亲,与王妃怜敷是差不多的身份。只可惜她的命运更惨些,父母双亡。老太太可怜这孩子,就接回府中来养着。 意悠的性子最好。在阿珩看来,意悠明事理、得人心,有着与她这个岁数完全不想符的成熟。意悠也很照顾阿珩,若阿珩在孟府有什么做不周到的地方,都是意悠提点着。 这日,小雨淅淅沥沥,清明才过。意悠与阿珩约好,要去寻怜栩一同赏花——只因孟兴进宫去探望孟皇后,皇后赏了些少见的花,以贺他回京来。 孟兴不会养花,先去给老太太看过。老太太说:“这花儿果然少见,依我看,放在你妹妹屋子里很合适。她即将要议亲,也好给她添些喜气。”所以孟兴就转送了妹妹。 三个姐妹在屋子里围着看,原来是一种叫做“美人愠”的花。 阿珩听了这名字,表达了不解。 意悠笑道:“这花儿虽红,但不是正红、胭脂,倒是有五分的杨妃、三分的石榴和两分的鹤顶红。美人愠,就是说美人气红了脸,可不就是这个颜色!” 怜栩笑道:“皇后娘娘也真是,把这样的花赏给哥哥。要我看,应该给哥哥赏个什么千斤鼎、百斤刀那才适合。” 阿珩想着孟兴那大块头,不禁嗤笑:“二姐姐,你说得好对!” 意悠笑嘻嘻说:“或许,兴哥哥没把皇后娘娘的话听全?皇后娘娘是不是要借着这花,提醒孟兴哥哥尽快结亲吧,不然给他什么不好,给个‘美人’。” 怜栩摇头不知,却也借着意悠的话说:“哥哥一直在西北守着,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亲事。我听老太太和三叔的意思,今年无论如何要给哥哥把亲事定了呢。” “人选可有吗?”阿珩好奇,不知哪个姑娘能适应孟兴那个性子。 怜栩悄悄把头凑过来,三个姐妹围绕着这花儿说哥哥的小话儿:“哥哥小时候,和大学士张秋梧张大人的小姐玩得很好。那时候我还小,阿娘抱着我,我们应邀去张大学士家里去赴宴。哥哥和张小姐很投缘,一直记着她。” 意悠道:“张大学士的女儿?不是已经进宫为妃了吗?” 怜栩道:“那是老大。张大人有三个女儿呢。我说的是最小的张蕴景小姐。” “哈哈。”阿珩嘻嘻笑道,“没想到那大块头的心里还藏着这么一段故事。只是孟兴都二十出头,那小姐想必也不小了,难道张大人不着急吗?” 怜栩三分得意七分高兴:“张小姐是个泼辣性子,他爹那老学究也不敢把她怎么样。依我看,张小姐也有等哥哥的意思。你们可不知道,有一年哥哥回家来,逼着老太太给我过十二岁的生日,为的是专门邀请张小姐来。我哥哥虽不入内室,可只远远瞧见了张小姐一面,那天就高兴的什么似的。” 三个姑娘越讲越高兴,嘻嘻哈哈围着那花儿,都笑红了脸,仿佛新嫂子已经近在眼前。 正说着,怜杉来了,劈头就问到怜栩脸上:“皇后娘娘赏了花,你也不叫我。你们三个独在这里乐。” 怜栩脸上也不客气:“打发丫头去请你,你又说要陪着嫂子算账。你既来了,就看便是。总是一股子无名火,向着谁撒呢你。” 怜杉道:“你打发去的丫头,话也说不清。她只说你请我,请我做什么也不说。要是她说要看皇后娘娘的花,我岂有不立刻来的?”一面说着,一面捧着那花,赞叹了一句:“果真少见。这东西似兰却多肥叶,似菊却孤茎高。这颜色也很别致。” “皇后娘娘赏的,是块石头你也能说出花儿来。”怜栩讽刺妹妹。 怜杉似乎并不在意,只说:“皇后娘娘赏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再说,歌功颂德也是我们做臣子的本分事。” 四个人你嘲我讽地乐了一阵子,转眼到了吃饭的时候。阿珩是跟着老太太吃,意悠打着伞,自告奋勇先送阿珩回老太太那边去。 路上也是无聊,阿珩悄悄问意悠:“为什么二姐姐三姐姐的关系那么僵,见面就要吵?姐妹间,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 意悠撑着伞:“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去。” 阿珩点头:“那是自然。我不过是知道了,以后避着些她们的晦处,不然我也懒得问。” 意悠见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我自来,她们二人就这样。我不敢妄自猜测,只从一件事上看出来的。 “当初昭亲王议亲,皇后娘娘选了好几个王妃备选在宫中教养。论理,咱们孟家本就是皇室表亲,陛下又倚重元帅,从孟家的几个姊妹中选,是水到渠成亲上加亲的事情。当时,二姐姐和三姐姐也适龄,皇后娘娘想选二姐姐。但二姐姐不想入宫去,连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给。三姐姐倒是很想去,只可惜皇后娘娘没选她。” “选了别人也就罢了,可最后选了怜敷去,三姐姐就钻牛角尖,觉得自己身份上遭了嫌弃。” 第120章 孟府3 “嫌弃?”阿珩低声道,“怎么会呢,她很有才能,做事又细密,是个极好的姑娘,大家都看得出来。” 意悠有些物伤其类:“怜杉是个庶出。虽说孟府并不在意这个,可有心之人也多——小人之言虽不值放在心上,总也难听——三姐姐的性子因此就偏要强些。二姐姐呢,自小没了父母,一直是老太太护着爱着娇宠着长大,嘴上也不饶人。” 阿珩点点头,道:“这都不值什么,谁敢把孟府的小姐看轻了去。” 意悠道:“比孟府低的,自然不会把孟府看轻。可比孟府高的,在这京城又比比皆是。” 阿珩无奈叹了一口气:“这真是没意思,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谁比谁更高贵呢。” 两个人走到湖心亭暂避雨,衬着丝丝雨帘,意悠的声音更加梦空:“论容貌才学,怜杉和怜敷其实差不离,且我觉得怜杉更有手腕,关系又更近。可是皇后娘娘的心思谁能猜透呢?怜杉当时觉得,一定是因为怜敷父母俱全,又是嫡出,身份更尊贵些——其实不然,怜敷的父亲只是小小一个礼官,母亲也不过是八品县令之女,论身份是比不上怜杉的。那些日子,怜杉就总是闭门不出,有了心病。” 阿珩轻叹了一声。意悠又低声道:“我私心想来,也许皇后娘娘是想找个温柔听话的儿媳妇吧。可怜杉姐姐,总是太要强。”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着话儿,也就走到了老太太这里。 意悠摆手道:“我就不再进去,免得扰了老太太的午饭。明日我再来看你吧。”说着,带着老妈妈雷氏,摇摇摆摆地去了。 路上,雷氏打着伞,问道:“姑娘,你何故对云儿姑娘那样亲近?这样的雨,还巴巴儿的来送她。咱们是来客居此处来寻好夫家的,可云儿姑娘只是孟元帅的义女,届时她回到西北去,帮不上咱们什么忙。” 意悠淡笑一声:“云儿虽是义女,可深受老太太宠爱。且她来时,又是皇长子以甥舅之义亲自护送回来。她回来后,老太太远去泰山礼佛被困,她只得扶灵停住在城外。那半个月,是昭王妃邀请她入王府居住——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姑娘,我不懂。”雷氏更加疑惑。 意悠道:“王妃都不认识云儿,怎么会邀请她去——这还不都是皇长子的意思。皇长子对云儿有意,未可知将来会有什么发展呢。” 雷氏道:“您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攀着云姑娘?依我看,她没那个福分。连三姑娘都不能入了皇后娘娘的眼,这个孤女更不可能了,她又不姓孟。” 意悠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湿了的袖子,瞧着远方冷笑道:“从前我不敢高攀昭王,是我过于微小,不得娘娘高看一眼。可如今云儿都能得昭王青睐,我又为什么不可以?再说,云儿若是能为我牵线搭桥,让我有机会做个昭王侧妃难道不好?他日昭王登了大宝,我也可做个贵妃。那时,孟府也只可是我脚下的台阶罢了。” 雷氏道:“姑娘想的倒是很好。只是有这条线,云儿姑娘自己先奔上去了,哪有肥肉在手自己不吃的道理?” 意悠微微一笑:“她吃了也好。” “这却为何?”雷氏更糊涂。 意悠笑道:“云儿为元帅扶灵这个事情,闹得京城皆知,孟府为了好名声,一定会给她找个好婆家,以妥善送走这尊天降的玉观音。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缘法,又配上她那实在没心眼的性子,难道不是我借力的最好人选吗?只要我和她打好关系处处和她绑在一起,那么有她的,必然也有我的,昭王能看见她,也必能看见我。” “可是姑娘。”雷氏有些担忧,“咱们上京来无依无靠,您不记得那时候,虽然老太太也有意推荐您入宫去,可皇后娘娘都不肯将您放在备选之列。” 意悠哼笑一声,并不气馁,反而安慰雷氏:“我初来乍到,自然得不到皇后娘娘的注意。可你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选怜敷作王妃?——如今孟家逐渐没有人了,夏家又逐渐势大。怜敷既是孟家的侄女,也是夏家的亲戚,因她才登上了王妃宝座。若皇后娘娘需要扩大孟家的枝叶,那女儿们就是最好的联姻工具——我是有用的。所以,只要有机会,皇后娘娘不会对我视而不见,我也不是非昭王不可,也许遇见更好的呢。” 主仆两个冒着蒙蒙细雨回到内院,只见怜杉等已落座,等着开中饭。 孟府是太爷手里扩建的,为着三个儿子好安排,早已隔开了三个院子,孟家老太太住在孟远川的院子里。孟兴承父业,谁也无权动他的基业,家中虽由孟会海主持,但他们一家也仅是住在第三个院子里。 意悠从老家接回来,老太太本要自己养着,可孟会海的夫人殷氏人提出了意见:“按理,大哥二哥去了,该是我们奉养老太太,怎么还能让老太太再辛苦养育一个孩子,传出去倒说我这个作媳妇的不上心,连舅舅家的小姐也轻慢了。这不,怜杉怜栩都在我这里,何妨让表小姐也住在一处,倒也不费事。” 老太太想了想,也不反对:“到底我老婆子了,也不好耽误孩子们的教养。年轻女孩子们住在一起,也热闹些。”——因而意悠便住在三夫人这里,与怜杉怜栩同吃同学同住。 孟兴回来后,怜栩便搬到自己家去,和孟兴在一处过日子。意悠少了个伴儿,常常觉得受怜杉不待见。今日她去送阿珩回来,路上滑,话又多说了会子,自然晚了些。 眼见怜杉和殷夫人早已坐正了等她,意悠低声请安道:“要太太和姐姐等我,实在是我的过错。” 殷夫人略笑了笑:“不打紧,没多等。我还怕你去了老太太那里,也许被老太太留住了吃饭,才刚还说要派人去问一问呢。下次好歹给怜杉说一声,或者遣个人留个音儿就是,我们倒没所谓,只是怕耽误了舅小姐用饭。” 意悠见大嫂子不在,又问大嫂子水轻尘。 殷氏略略有些不满:“不知怎么又发起热来,早起连早饭也没吃几口。刚才我已经遣人送去了,咱们先吃吧。” 第121章 孟府4 这边意悠陪着殷氏和怜杉吃饭,饭桌上并不闻碗箸之声,连雨珠滴落叶片的声音都听得到。 意悠吃过饭,静默坐在一边,等着怜杉漱口后一同回房去。怜杉这人漱口总是要三遍,每次都要意悠多等。 好容易漱口罢了,桌上撤下饭菜,换上茶水及香果子来。怜杉没有走的意思,只对殷夫人请示道:“母亲可知庆王回来了?” 一说这个话题,意悠知道她们母女要说知心话,便紧着借故告退了。 见意悠去了,殷夫人守着熏香,问:“怎么你先知道了?你父亲还没回来,我还没问这事儿呢。” 怜杉道:“早起怜杉请我去赏花,是皇后娘娘赏给大哥哥一盆‘美人愠’,那是夔州才有的品种。都知庆王去夔州了,自然是庆王带回来给娘娘的。” 殷氏一笑:“他孝顺,不时就运东西回来孝敬皇后娘娘。只是一盆花儿而已,你怎知他的人已回来呢?” 怜杉笑道:“庆王与皇后娘娘生辰相隔仅几日,每年都陪皇后娘娘庆生,从无缺席。今年又没有什么大事,庆王没有不回来的理由。” 殷氏道:“他一回来,京城可就热闹了。” 怜杉坐在一旁,道:“今早我和大嫂子提到皇后娘娘和庆王过生的事情。皇后娘娘尤自罢了,不让送东西。只是庆王那边,少不得还要动动脑筋。” 殷氏问:“去年送了什么呢?” 怜杉道:“去年咱们是一对儿官窑彩釉福肚瓶,虽不贵重,可上头是请名家画的极好的舐犊情深图。” 殷氏道:“年年也只好送这些。送的贵重了,落了别人的口实,送的轻薄了,又不显诚意,真正叫人头疼。尤其是庆王府——你哥哥科举不中,你父亲又不愿去替他铺个功名,到底还是庆王给谋了个吏部的差事。” 怜杉还未说话,殷氏又叹:“说到底,你那皇后姑姑和元帅伯伯眼睛高,总不肯提拔提拔我们。就说你选王妃那事儿,连老太太出面,她都没给面子。一个娘养的,她怎么就见不得你父亲。” 怜杉劝道:“母亲不必为这个生气,其实不怪皇后娘娘——我这......”她低下头去,说不尽的悲观,叫人可怜。 殷氏知道怜杉又犯了糊涂病,道:“我的儿,你总这样!别人不提你的伤心事,你却总是挂在脸上。好好的,又自怨自艾起来。” 怜杉急忙收拾了表情,说:“早上我和嫂嫂对了一早上的账,库房里倒是还有一只通体玲珑的黑玉砚台并成套的狼毫笔,另外咱们府里也还有上好的洒金墨,再配上皇后娘娘少时最爱用的薛涛笺,凑成文房四宝,倒也合适。” 殷氏似乎是不满意:“凑出来的东西,总显小家子气。” 怜杉道:“父亲两袖清风,家下也从不收受别人的礼品。若是现买,就更显得没有内涵。不然,母亲有什么建议?” 殷氏想了想,道:“说起庆王的生辰,他早过了该娶妻的岁数。若是能送他一门好亲事,以后有了王妃,咱们也就不用这么费脑筋去揣摩他的心思了——他的心思最难猜。”又说,“你瞧瞧昭王,娶了王妃之后,府中事由王妃操持,咱们多省事。” 怜杉低头不语。 殷氏叹一口气,道:“庆王虽然是个浪子,可从身份上来,除了昭王,他最贵重。昭王得了王位才两年,庆王就也封了王,可见庆王其实实力不弱。若是将你送到庆王妃位置上去,也不见得是坏事——真情哪里有身份贵重。” 怜杉的头偏向一边去,展露出一种倔强,殷氏就知道她不愿意。抚着额头,殷氏又叹气:“你呀!你一心想着昭王,也不肯再看看其他的,和你父亲一样固执。罢了,你不愿意去亲近庆王,我只好再给你找好的。” 停了一阵,又说:“说到这里,咱们家能用的女孩儿不多。你秦家妹妹心思沉,又机灵,怕是个能镇得住庆王的。依你看可怎么样?” 怜杉道:“母亲忘了?皇后娘娘选人去宫中教养那次,老太太也报了秦家妹妹上去,不曾想皇后连秦家妹妹的面都没见,就命人把帖送了回来,连初选都没过。庆王虽然比昭王差些,可到底也是皇后嫡亲的孩子。母亲为秦家妹妹谋划,也总得有个机会好过了皇后娘娘的眼才是。” 殷氏道:“前两年也是我有意藏着意悠,你知道她那孩子大场合有些露怯,总是小门小户的做派。今年意悠大有长进,也长开了许多,也是可以带出门去的时候了。” 说起意悠,怜杉不免又提到阿珩:“云姑娘深得老太太喜欢,总是左右不离地带着。依我看,老太太竟拿她做亲孙女了。昭王府对云姑娘也很上心,也许她倒是有那个福分。” 殷氏换了个姿势斜倚着:“要说那孩子,属实是比意悠强些,虽是小地方来的,可周身气质不俗,人一看就很大方。只是她是老太太心上的宝贝,云家又有个兄长做主,我倒对她暂没什么期望。” 母女两个说着,这厢孟府三房的长媳水轻尘也已经吃过了饭。屏退所有下人,水轻尘叫来自己的大丫头,一口气宛如蛛丝般摇晃:“太太那边还好么?” 大丫头仙芝点点头:“吃过了饭正和三姑娘说话儿。” “哼。”水轻尘嗓子眼里嘲笑了一声,“那两个在一处,再不作别的,算计着孟府呢。” 仙芝靠前来,替水轻尘掖被角,低声道:“姑娘一直称病,总是避着太太那边,太太现下倒是把管家的权利都让给三姑娘去,把咱们完全撂在一边。早起三姑娘说是来和您点清仓库,实际上就是她单方面来读账篇子。” 水轻尘摇摇头,道:“她也并非是看轻我,只是想尽快去殷氏面前讨点好。她也够可怜了,娘死了,爹又不管内里这些事,不依附着殷氏,日子只怕更难。”喝了几口药,水轻尘又道,“殷氏的账篇子已经烂极了,总有一天捅娄子出来,听不听没什么去切。我若不先抽身出来,到时候倒弄我一身脏水。” 仙芝也跟着说:“老太太那边也是三天两头回山东去,这里也不管,由着太太糊弄。” 水轻尘道:“三老爷和老太太不亲,又遇上殷氏这个管家婆,老太太也插不进手去。现如今孟兴回来,二房振兴有望,老太太懒得再管三房了。这几日,我听着老太太着重在处理怜栩和孟兴的婚事,希望老太太能下个准手吧。” 仙芝噘着嘴:“当初孟府多大的名望——咱们嫁进来想着享福,谁知竟摊上三房这样的人家,听着是皇天贵胄,国舅之家,其实内里虚空。别的不说,皇后娘娘首先就对三爷不满意。” 水轻尘的药碗轻轻放下,又端起水碗:“孟府前期太用力,损了经脉,整个孟府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又遇上了殷氏这个管家婆子。殷氏出身商贾,却笨得很,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算不清长期账。可是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孟府毕竟是孟府。” “嗨。”仙芝说,“昭王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孟府再青黄不接,皇亲国戚能落魄到哪里去?——只是可恨太太脾性差,叫姑娘你这样受苦。” 水轻尘说:“我受苦是小事,未来才是大事。我恨的是殷氏把着管家的权利,却又把三房往穷巷里送。从前我就说过,孟府不能都指望着皇后娘娘和元帅,该早日立起根本。谁知她一手的烂棋,先是把女儿们送到成国公府那样的老旧地方去,只看到了老派家业,却远离了新的政治中心。她又纵容着少爷去花天酒地,到底连个功名都没搏上,一辈子也入不得金銮殿。” 喘了几句,水轻尘望着窗外:“从前昭王的主意她没打上,现在必定是打庆王的主意去了。女儿做了王妃,她才好当皇家的丈母娘呢。” 仙芝皱着眉:“三小姐爱慕昭王,不必肯委身庆王。” 水轻尘呵呵一笑:“她俩凑在一起,若不相互算计,那一定是打另外两位姑娘的主意呢。你等着看,我这一卦,再算不错的。” 第122章 庆王府花宴1 皇后娘娘过生辰。 早起,老太太带了殷夫人去,也不是宫中是如何庆祝,至晚方回。阿珩亲自替老太太捶打腰骨,笑道:“寻常您精神头儿那样好,今儿只是去了半日,就这样疲了。” 老太太说:“宫中规矩多,穿着那些劳什子,挂着铅一般的重。我这把老骨头被他们架着走,脚都不曾沾地儿,骨头都被他们架散了。和宫里的人说话、喝酒都费脑子,也就更加疲惫。虽说皇后是寿星,可我见她也老了不少,我又不能替她,心里自然也心疼。里里外外的,可不就比寻常累多了。”说着又哎哟一声。 阿珩笑道:“皇后娘娘是国母,操持着女性的王朝,自然不是平常人,也许她是天仙转世吧。” 老太太笑道:“鬼丫头,你的嘴越发甜了。” 祖孙两个逗弄了一阵,老太太又说一件大事:“早上去见了庆王,那小子还是那样皮。说起来,再过两日也是他的生辰——每年他都热热闹闹过生辰,也不论花费多少,只要开心。今儿我听他说又要弄什么百花宴,借着从南方运来的花儿,请京中的小姐都去赏花。皇后不许他闹,他说‘儿子哪里是要闹,还不是想着寻个称心如意秀外慧中的好王妃’。一听他这样讲,皇后也没再说话,想来也阻止不得。” 阿珩从褚太医和怜栩那里听过庆王的事情,知道他是个不好惹的人,便没再说话。 老太太接着说:“去年,庆王出过不好的事,陛下申斥了他,再不许他花天酒地。今年皇后派了宋岚烟去替他料理生日,那孩子是个正经人,一定帮庆王把宴会办好。” 一听宋岚烟,阿珩急了:“怎么派宋姐姐去呢?宋姐姐哪里能管得住庆王啊!”其实她本意是,宋岚烟芙蓉一样的人儿,怎能送庆王府那泥窟中。 老太太道:“庆王虽然顽皮,到底还是最听娘娘话的,更何况这事儿是报告过陛下,那么宋岚烟就等同于‘御史台钦差’,庆王胆子再大,也不敢对宋岚烟大小眼——你不知道,庆王最怕他老子了。” 阿珩轻轻点一点头,心下却还是放心不下。 次日中午,殷氏来请安,顺便在老太太这里伺候午饭。殷氏笑道:“昨儿才听说庆王回来的消息,今儿一早上,庆王府就送了帖子来。这不,他又要过生日了。” 老太太喝一碗银耳,细细嚼了一阵,道:“他请谁去?” 殷氏道:“帖子是宫中宋掌事送来的,咱家两个姑娘,以及舅小姐和云儿也都在列。” 老太太又喝一口:“昨儿我见皇后,听皇后的意思,今年必须要给庆王定亲。庆王这场宴会,大有选王妃的意思。咱们家的女孩子们,都不是什么灵性尖子,依我看,拒了不去也没什么。” 殷氏道:“我和老太太一个想法。只是咱们一个也不去,也不合适。舅小姐和云姑娘是京城的新人儿,到底也还得出去在世家小姐的圈子里熟悉熟悉,总不出门也不像事儿。老太太是怎么想呢?” 老太太思忖了一阵,瞧着云儿道:“你说的也在理。云儿毕竟是远川的女儿,来了京都,倒还没真正出一回门。罢了——你且回帖,说我们四个姑娘都去吧。再者,要是轻尘起不来,你带着丫头们去吧。” 殷氏听了,也合心意,便去安排。 被邀请的几个姑娘坐在一起描花样,怜栩听了这消息,先哼了一声:“太太怎么又办这事,我可不去!” 意悠道:“帖子都回了,你不去,别人不说是你的问题,只说孟府架子大了。” 怜栩道:“我们的这位二表哥,心眼儿可坏,我可不喜欢他。” 阿珩问:“他是王爷,又不常与你们同来往,你怎么这样讨厌他。” 怜栩道:“你才来,不知道他造出去的孽。他头一件不好,是好女色,就连陛下后宫都没他王府的女人多。他成天混在莺莺燕燕中,十里外都能闻见他的脂粉味。哪个好人家的孩子,天天这么放荡。” 意悠笑道:“这倒也不算心眼儿坏。” 怜栩说:“若是他往风尘窝里蹿去,我也不说他,凭他去得一身脏病呢。他这个人有洁癖,总喜欢去招惹人家清白女孩儿。娶了去,只放在府中做‘姐姐’,连个正经名分也不给。他三两天玩腻了,耽误人家一辈子。这样的人,还不算是烂人,还不算是心眼儿坏么?” 怜杉久不吭声,听怜栩语气越来越烈,她皱着眉说:“说到底,他也就是那一条不好处。到底他是咱们亲表哥,也没为难过我们,怜栩,你也太嫉恶如仇了些。” 怜栩直人快语:“你还替他说话,你忘啦!——早些年董家的小姐,他礼佛的时候看上了,硬把董小姐‘请’进府里去。董侍郎气疯了,去陛下和娘娘那里告御状。娘娘护犊子,怕传出去名声不好,终究给董小姐封了个侧妃。风光大娶才几日,董小姐就一命归西——你还替他说好话——董小姐和咱们那样好的关系!” “董妃是不幸掉到池子里淹死的,人家家里都认了。”怜杉的眼神有些晃动,可证明她其实对此事也并不十分认可,“满王府都可以作证,二殿下对董妃极好。再说,董妃是个例,他娶回去的女子,再没听说这样的事。” “哼。”怜栩说,“进了他那座庆王府,好比一脚踩到烂泥里头,且一辈子都洗不清。” 几个姑娘聊一阵,也不过就是发发牢骚。恣意如怜栩,也驳不得老太太的安排,到了那日,只得梳妆打扮起来,到老太太这里请安。 老太太瞧着怜栩,笑骂道:“鬼丫头,瞧你脸蛋儿画得和猴屁股一样。” 怜栩扯着衣裳道:“还不是婶子,说今日是大场面,孟家的姑娘决不能输给别人,把这一头都插满了金银。您再瞧这衣裳,三层五层的,怕别人不知道咱家布料多呢。” 老太太嗔怪道:“出门就要有出门的规矩,别嫌你婶子唠叨,这可丢不得人。我还要嘱咐你几句,去了可别使性子,叫别人看了笑话。” “哼。”怜栩噘着嘴,“我是孟府的小姐,谁敢笑话我?我当面给他一拳头。”她装模作样伸出拳头来,把阿珩都惹笑了。 第123章 庆王府花宴2 怜栩又瞧着阿珩,只见她只换了一身薄蓝暗纹纱衣,罩着黛绿底衣,显得非常内敛单薄,于是问:“云儿,你怎么不打扮起来,难道你就这样去吗?——你好歹梳个头吧。” 阿珩托着腮,笑道:“我这衣裳是老太太选了最新款料子新做的,今儿才算穿第一次,已经够隆重了。” 怜栩不悦:“老太太,你偏宠着她,她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我不依。我要她和我穿一样的。” 老太太拉着怜栩的手,笑道:“她是树,你是花,各不同质,自然打扮也不一样。”又说,“我知道你最是伶牙俐齿,在宴会上,你可要护着你妹妹。” 怜栩见老太太器重,早把穿衣的事情放在一边,拍着胸脯保证:“那是自然的!” 正说着,殷氏带着意悠和怜杉也来了,两个人打扮得不分彼此,只是意悠更显妩媚,怜杉多几分端庄。 老太太拉着手嘱咐了几句,外面婆子们来报,说马车已经齐备。几个姑娘坐在一辆大车上,遥遥向着秦王府而去。 这一路上,车上众人似乎都有心事,连话多的怜栩都没张嘴,只是尽情发呆。唯有意悠拉着阿珩的手,手心里略略出了些汗。 外面婆子们报说庆王府已到,搬了凳子来请夫人小姐下车。阿珩才扶着婆子的手扭捏下来,只见里头又停着几个小车。原来到了王府门口,还要换府中小车进去。 阿珩与意悠同乘一辆车,咯咯哒哒的车轮声响了半晌,无聊至极。阿珩撑起帘子往外看,也只看见砖墙如界。 好容易到了后院,意悠的手都湿透了,她下了车,扯着阿珩的袖子道:“云儿,你走慢点。” 阿珩拍一拍她的手,笑道:“只是来赏个花,又不是去殿试,你怎么紧张成这样?” 意悠红了脸,如身边的红芍药:“我来了孟府,这也是头一次出门,还是来庆王府。不知有多少世家小姐都在这里,我......”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脸也越来越红。 阿珩轻声道:“别怕,都是些姑娘。且你长得好看,别人和我一样,都会喜欢你。” 意悠还欲说什么,前头殷氏遥遥招手叫她们过去,原来是庆王出来正好遇上,殷氏叫他们过去打招呼。 庆王笑着往这里看。 在阿珩眼里,嘉世面若冠玉,剑眉星目,算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卿明虽然年纪尚小,线条还未十分分明,但形容俊美,眼如琥珀,如一丛还未长成的竹。而庆王这张脸不同,眉毛好似绝好的一笔墨横,既锋利也细腻;眼眶子盘着的一汪子水,好似真有鱼儿住在里头。最妙是他一张嘴,粉嫩如花瓣,天然有一股子顽皮藏在嘴角。更别提他的鼻子和下颌,和山一样峻美。 这么一张脸长在女人身上,也可算是绝色,但配上庆王李嘉戈的眼神,你决看不出一丝柔气。 岚烟也正站在这里迎人,见殷夫人来,她便主动和殷夫人攀谈起来。庆王略往前两步迎上前来,嬉笑着去捏怜栩的脸蛋:“你这丫头,到我府里也不说主动来拜见我,躲在这里装什么文静。” 怜栩胡乱一礼,哼道:“二表哥,你如今也是要成家的岁数了,怎么还这样欺负我。” 庆王眼里满是戏谑:“你不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你大哥回来,你家有人做主了,这事儿就再拖不得。依我看,你的性子骄横霸蛮,我也不惹人待见,我们两个可以算是天作之合,赶明儿我去老太太那里求你,也就免了咱们去祸害别人家。” “二表哥!”怜栩愤恨跺脚,“你再这样说,我明儿就请命进宫去!我要好好和皇后娘娘告你的状去,我还要告诉老太太,叫你再挨陛下的打,打肿嘴巴别说话才好!” 庆王似乎更宠溺怜栩:“我也要去告老太太,叫她好好管教你,最好关在家里当个好猫猫,别叫你一天天龇着牙见人就咬。”一面说,一面弹了怜栩一个脑瓜崩。 怜栩气得脸都红了,当着众人的面要去要撕咬庆王——果真如庆王说的,孟家最娇贵的小姐,动不动就龇牙,和一个被惯坏的凶恶小狗一样。 殷氏一个眼神过来,怜栩这才收敛起来,整理衣服不理庆王。 那庆王又略对怜杉点一点头,但他语气并不和怜栩那般亲热,打着官腔:“一二年不见,妹妹越发精致了。” 怜杉只笑着作了一礼,并没有说话。 庆王又瞅着意悠和阿珩,笑道:“新来的两位妹妹虽没见过,却也听过了。”他说着,后面的小厮就捧上两份礼物来。 庆王道:“既然是初见,不能少了我这做哥哥的一份心意。二位妹妹不要嫌弃。”两盘金玉之物,都是些女子妆饰用品,阿珩识不得,也不知如何回话。倒是意悠红着脸浅浅一笑,一双眼睛如黑玉一般,对庆王道:“如此,我姐妹二人谢过庆王的美意了。” 庆王笑道:“二位妹妹是从远方来,自然见识广,我这里略养些花草,不值一看。若是有喜欢的,告诉我,我明儿送到府上去。” 现在看来,庆王不像怜栩说的那样大奸大恶,阿珩倒后悔先入为主对他有了偏见。 意悠还要说话,前厅有人叫着说昭王爷到了。庆王听说,略一点头,被众人簇拥着去接昭王。 不知昭王和庆王忙些什么,反正没来后院,意悠踮着脚也没看见昭王的样子。倒是卿明偷摸着转到后院里来。他穿着橄榄色的宽大袍子,衬得他好似又长高了些似的。 及至他来到眼前,阿珩切实一比对,几个月不见,卿明确实长高了,连下巴的线条都更明显。 卿明见了怜栩,上前来打招呼,二人仿佛感情也很好,卿明笑嘻嘻问:“姐姐越发容光焕发了。” 怜栩对卿明倒是很客气,不似和庆王似的闹,只福了一福,笑道:“三殿下,你又取笑我。昭王都进去了,你不进去,混在我们这里做什么?” 卿明道:“‘混’字用得不好。我年纪小,见了各位表姐妹,怎么能不来问问妆安?本来也不好来打扰,只是大哥派我来问老太太的安罢了。” 怜栩道:“殿下总是谦恭,弄得我都不知怎么回话才好。老太太一切安好,也都记挂着你们。” “那便是万幸了。”卿明笑着说了一句,又去问另外三位姐妹:“众位姐妹可都好吗?” 阿珩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憋着笑没说话,一抬眼,发现卿明也憋着笑暗暗看她。 两个熟悉的朋友,都因对方不得已的做作模样而忍着嘲笑。 第124章 庆王府花宴3 互相问过了,卿明又回到前院男人们的主场去。后花园里再无一丝男色,姑娘们人比花娇,锦绣团簇,好一幅派花神游春景的美好图画。花丛中间又架着曲水之觞,浮着各色的果酒。丫头们予取予换新,花色伴着酒香,实在如瑶池仙境。 过不久,岚烟来,是替庆王敬酒。她笑意盈盈托着一杯葡萄酒,脸上已铺下了五分霞光。作为东道主,光是在花丛中敬宾客,岚烟就喝了个差不多。按规矩,晚宴前,她还得说两句:“庆王今日生辰大喜,更有诸位光临,吉时嘉景,自是锦上添花。为表诚意,府中又备下小戏两台,隔河相听,请各位贵人们赏析。” 众人顺着她的手看去,原来隔着王府中的一条活水河,对面早设下一台小而精的戏台。话音才落,鼓声就起,真个热闹非凡。 阿珩不是个能在热闹处待得惯的人,叮叮咚咚音乐和人声嘈杂,她只觉得耳鸣,故而借口要去更衣,溜出了席面。 庆王府周遭都是亲兵和侍从,动辄丫头又跟着,实在拘束。左转右转寻不到个清净的地方,阿珩只得向天上看。 自打来了京城,她就好似被一切规矩捆绑着,言笑坐卧不得自由。仿佛人的灵魂被死死套在这层身份下,她的肉身变成了一座监狱。近来又不得空儿练功夫,更是觉得筋骨都粘连在一起,多感困乏。 晚星因庆王府的灯火而黯淡,阿珩想要离星星更近一点。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一用劲,倏然已飞跃到屋顶上去。坐在这座高大的王府上头,看不见金都的尽头。 她又想起师傅也曾在这京都长大,也在这样的王府生活,便不自觉笑了一下:“老顽童,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原来是你的过去。现在我来到你走过的地方,你在哪里呀?我还有话要问你。” 脑海中师徒俩一起度过的那三年半又浮上心头,和眼前仿佛不是同一个人生经历似的。她恍惚间也觉得,每每回忆起定西郡那几年,仿佛是在看别人的人生。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身影从旁边攀爬上来。阿珩警觉回头一看,原来是卿明。 “你的功夫总没见长。”阿珩笑话卿明。 卿明打哈哈:“我本来也不擅长那个——怎么,下面不好玩?怎么来这里?” 阿珩道:“好玩,吃的喝的,玩的乐的,都是我没见过的。只是玩过之后只余下疲乏与空虚,很奇怪。” 卿明笑道:“金都繁华,最是迷人心智,只要放开去玩,这世界都飘然起来。可惜你是个实心人,不愿意飘起来。” 阿珩道:“你不去给你二哥过生日,怎么也爬上来。” 卿明哈哈一笑:“我排不上号。到了明日,我敬没敬酒他都不记得,胡乱点个卯,也就没人理我了。” 阿珩一笑。 两个人无话可说,就都抬头看着月亮升起来。过了一阵子,阿珩忽然来说庆王:“你二哥他——仿佛像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 阿珩很少主动评论别人。 “额。”卿明忍俊不禁,“你怎么不说他像凤凰?‘五彩斑斓的大公鸡’可不像什么好话。” 阿珩笑道:“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是故意翘着尾巴走路。我能看见他的尾巴。” 卿明低声来说二哥的新闻旧事:“二哥天生性子张扬,从小什么都要最好的,不然就闹。父皇母后气得不行,但也无可奈何。小时候,长姐得了一件流光幻彩的裙子,二哥知道了,也非要。母亲说‘那裙子,是女孩子穿才好看,可你是男孩子。你别闹,明儿织造局来了新的,我头一份留给你就是。’二哥不行,去扯长姐的裙子,不小心把长姐推了个趔趄,摔伤了。父皇又是罚抄又是罚跪,但终究长姐把那裙子让给二哥才算了。” “他真喜欢?他穿么?”阿珩觉得皇家新闻真好笑,怎么也有这些个家长里短。 卿明道:“哪里穿?——他不过就是给父皇母后立规矩——公中的待遇可以按章程来,可在父皇母亲这里,私下的待遇一分一厘也不能低于大哥和长姐。” 阿珩觉得二皇子也挺没意思的:“父母之爱,能强行要来吗?” 这话说到了卿明的心坎上,他有微微的沮丧显露:“大家都看出来,父皇母亲最是偏爱大哥长姐,五弟次之。可二哥的做法也没错,最起码,他在父皇母亲那里享受到了最好的物质待遇。似我这样的,什么也没分到,又偏偏笨嘴拙舌,经常惹父母生气。” 阿珩来劝卿明:“这一点你倒不如大公鸡看得透彻。要知道欲望越多,随之而来的痛苦也就越多。你贵为皇子,又不缺吃穿,又不少金银,动辄仆人随从无数,且身体健康,父母俱在,还想要更多吗?” “权力。宛如翅膀一样让我放心翱翔的权利。”卿明心里这样想,却没说出来。因他知道,说给阿珩,阿珩也理解不了。卿明早已不盼望什么温馨的父母之爱,他要的是因宠爱而带来的权利。 父亲是皇帝,他的宠爱几乎直接代表了权力分配。 阿珩见卿明不说话,又说:“我知道皇帝为什么宠爱昭王,因为昭王真诚。昭王完全是个水晶玻璃人,有什么都写在脸上去。那大公鸡看着恣意,什么话都当面说出来,可他眼睛黑得好像没有光。我要是皇帝,我也喜欢昭王。” “那我呢?”卿明听出阿珩对大哥的肯定,心里有些委屈,追问阿珩的评价,“你怎么不说我?你分析分析我。” 阿珩斜着眼瞧了卿明一阵,忽然笑了:“我不知道。” “不知道?大哥是玻璃人,二哥是大公鸡,那你说说我是什么?” 阿珩对‘大公鸡’和大哥的分析都很合卿明的心思,卿明视阿珩是这方面的知己。他必要阿珩说出个东南西北,好帮助他看清自己。 阿珩想了想道:“也许是——一方墨。” “墨?”卿明不解,“这是合意?” “不知道。”阿珩笑了,“我只是感觉你似一方墨,但说不出来什么原因。等我以后想到了,再细细告诉你吧。” 第125章 董妃之死1 夜色深沉,酒宴也已散去,殷氏带着几个姑娘告辞回去。 岚烟亲自送出门来,拉着阿珩的手,道:“这些天,我又回宫中去伺候,不得再见你。这好容易才见了一面,又匆匆要走,这次去了,又不知何时再相见。” 阿珩反握着岚烟的手,安慰道:“我得空去宫里找你。” 殷氏笑道:“这孩子,还没脱去莽气儿呢,那宫里也是想去就去得的?时辰不早了,宋大人怕还要回宫中复命,就送到这里吧。” 宋岚烟拍一拍阿珩的手:“替我问老太太好。” 姐妹两个依依不舍,又不得不舍,只得各自上了车,奔不同方向而去。 怜栩已是喝得不省人事,靠在怜杉身上专是说梦话。怜杉道:“每次都说不来,来了就她玩得最欢,那一瓶子玫瑰酒,别人都没沾染,都是她喝了。” 怜栩还犹然叫着:“这点子不算什么,在家我喝几坛子霸王酿都没事。” “就欠老太太罚你呢。”殷氏嗔骂一声,却又转过头来笑问意悠,“悠儿今日第一次来这样的场合,一切可还好吗?” 意悠捧着热热的脸,低声道:“我也喝了不少,怜栩姐姐总是灌我。” 殷氏道:“我瞧着,似乎庆王送了你们姐妹什么东西?” 意悠急忙取出来,笑道:“我的是一只彩尾金凤钗和一串彩宝手链子,还有几个戒指。”再看阿珩的,却是一只金镶玉的发冠,也有一串六色宝石手串。另有一个描金盒子,里头是上好的胭脂。 “呵。”怜杉笑了一声,半赞半嗔,“庆王在女孩子身上最是用心,你瞧他送的这些东西真是再合适不过。意悠戴着这彩凤更显光彩,云儿点上一点胭脂才显少女风情。我和两个妹妹这样亲近,想得都不能这样贴心。” 殷氏笑道:“庆王果真是个贴心的人,只是缺个管家娘子。你们没瞧见他在宋岚烟面前,乖得和什么似的。若是有个和宋岚烟一般的佳人在他身边,我看庆王和昭王差不离。” 意悠红了脸。 次日,庆王府里又来了两个妇人来请安:“昨儿庆王见云姑娘和秦姑娘在这花儿面前站了许久,大约看着是喜欢的意思,故而今儿遣我们送来。这是上好的祥云水仙,春日里最好看的花朵,这种色调的,南楚只有不多几盆。” 老太太拉着阿珩的手,问:“怎么你喜欢这个吗?” 阿珩哪里还记得!庆王这样热心,倒让阿珩不自在,她老老实实说:“昨夜花园子里所有的花都好看,我只是见这花长得和大蒜似的,故而多看了两眼。我并不知这是什么东西。” 老太太一笑:“祥云水仙开花后,颜色就和云雾一样缥缈——你又姓云,看来庆王也是用心了。”说着便赏了银子,打发两个妇人出去。 阿珩听闻这花举国只有十来盆,低声道:“老太太,这花是不是极贵重?若不然给他退回去吧,我也不会养,白白欠人情。” 老太太道:“他也没别的心思,一盆花而已,就养着吧,送回去倒显得更多事了。” 正说着,怜栩来,央求着老太太明日要出门去:“昨日见了董家妹妹,聊得亲热,她约我明日去踏青,我都答应她,怎好反悔呢?” 老太太不依:“你哥哥回来,按说你该更文静些,昨儿喝得那样醉,今儿又出门去,纵得你越发胡闹。” 怜栩撒娇和老太太算账:“去年老太太您去泰山,也不带上我,婶子把我拘在屋里,一整年没出门去,和嫂子一起学针线。今年也才出去一回呢。” 老太太说:“你嫂子身上不好,不然一定带你出门去走走亲家。如今她那个身子连下床都难,你就不能为你嫂子,为你婶子省省心!你出去了,谁带着你?谁看着你?” 怜栩私下瞅了一阵子,一股子鬼机灵:“您老最疼爱云儿,云儿又是出了名的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多连一口饭也不肯吃。到时我带着云儿去,让她当您的顺风耳和千里眼,您还怕我越矩吗?” 老太太想了想,这倒确实也是个好办法。云儿这丫头天生一颗淡漠心,又十分自律,让她陪着怜栩,应当没问题。 老太太不免又嘱咐几句:“你不能仗着你比云儿大些,就不听她的话,回来要是闹了什么茬子,我打你。” 怜栩高兴得了不得,拉着阿珩笑眯眯保证:“我最乖了。”说着,滚到老太太怀里,撒不尽的娇儿。 春风荡漾京都,最是一年春色最好时。阿珩陪着怜栩来至京郊,只见漫山风筝飞舞,叽叽呱呱的人群四下里和乐,阿珩不禁也被感染笑了。 董家小姐把帷幔支在一处皇家佛寺的山坡上,此处名唤“静心坡”。怜栩与董小姐一见,二人说不尽的亲热。 怜栩笑嘻嘻坐下来,问:“这地儿你找的极好,只是这里不放外人进来,你怎一下子有了通天的本事?” 董家二小姐道:“哼,还不是我那好姐夫。” “哦。”一听说是庆王,怜栩一下就明白了,定是她打着庆王的招牌才进来。 董家二小姐见阿珩跟着怜栩坐下了,有些诧异。原本她还以为衣着朴素的阿珩是怜栩新换的丫头,又见阿珩行动自如,气质斐然,紧接着笑问:“一见你我就什么都忘了,连站着这么大一个美人都没顾得上搭理。怜栩姐姐,这位姑娘是?” 怜栩拉着阿珩,笑道:“你不认识她,但一定听过她。这是我妹妹,我大伯父的义女,云家的小姐,我们都叫她云儿。” “啊!原来是云小姐。”董家二小姐站起来福了一福,“前一段日子,京城里都传你的事情,大家都想看看卫王爷宠爱的义女是何种风貌,只可惜听说你不大爱出门。真不曾想今日却见到了!”她又笑吟吟捂着嘴,说:“不知云小姐贵庚呀?” 阿珩也只得站起来学着她的样子作礼:“不然就直接叫我云儿吧,大家都这么叫我。我是明和五年生人。” “我是四年年底生,生时恰在除夕清晨,故而取名新照。姐妹们都叫我阿照。”董家二小姐笑着拉着阿珩的手坐下来。 彼此三人坐定,丫头们在帷幔外面等着,阿照亲自添上茶,对怜栩道:“前儿我见景伤情,哭湿了姐姐的帕子,还没还呢。” “不值什么。”怜栩笑道,“那帕子是我自己绣的。你不知道,前儿不知为了什么,把我拘在府中不让出门,一天到晚的学些没要紧的。这样坏了针线的帕子,我有几十条呢,你别放在心上。” 阿照有些伤心:“昨日去了王府,就不免想起我那苦命的姐姐,忍不住就伤心起来。姐姐去了这一年,我更觉孤独,连饭都吃不下去。前儿要不是见了你好好哭了一场,只怕我心中这团郁结的气儿,再顺不下去了。” 听这意思,大概怜栩说的那庆王侧妃——董妃董境生——就是董新照的姐姐。 第126章 董妃之死2 一提董妃,董新照就忍不住伤心,捂着帕子狠狠哭了一阵,把怜栩的另一只手帕子都哭湿了,阿珩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撕下一块桌布来递过去。 怜栩道:“去年我家里管得严,到底也没能听到什么消息。你详细说说,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呢。” 阿照站起身来,声音如随着徐徐微风吹起的纱帘一般绵软冰凉:“前年冬里,姐姐到这里为母祈福,谁知就遇上了庆王。那时姐姐并不知他是庆王,二人因佛法而认识,互相见过几面,后来也就亮明身份。过不几日,姐姐就收到庆王府的邀请,说是请了大师傅来专门研论佛法。姐姐还以为是如花宴那样的聚会,自欣然前往,谁知庆王竟就邀请了姐姐一人。” “原来是这样。”怜栩点点头,“我说她怎么就被骗进去。” 阿照道:“姐姐进府去,家下的妈妈怎么等都不出来,就进去叫。谁知王府里头人说,姐姐诵经累了,在府中休憩。那时已是傍晚,妈妈们不敢闯入王府去,也不敢耽误,只得回家告诉主母。” “主母?”怜栩不免问一句,“那妇人?” 阿照叹一口气:“说起来不怕你和云儿笑话,我母亲还没断气,我父亲就娶了如夫人进门来,还叫她主理家事。我母亲,有多一半就是被气死的!” 说到这里,阿珩忽然想到了自成。 但也只是一瞬,她没多想。 阿照的脸色有些不好,口气也有些生气:“我母亲去世后,那如夫人在府中作威作福,搅得上下都不得安生。我姐妹两个,好容易攒的一些名声,全被她毁了。后来她生了个小子,要让我父亲把她扶正,我姐姐以死相逼,才把这事儿作罢。谁曾想她肚子争气,后来又生了一个小子。这回如她的愿望,终于成了董夫人。我说的主母,就是这女人。” 怜栩道:“后来你家里对境生姐姐是什么态度呢?” 阿照道:“后来你们就知道了,天都黑了,庆王还是不放人,到底姐姐在王府过了一整夜。我父亲拼着老脸去告御状——其实就是那女人撺掇,出了这个馊主意,故意把事闹大,为的就是把我姐姐硬塞给庆王。” 怜栩叹气:“唉,这也真正是可怜。庆王做局在先,你这继母又做了幕后推手。” 阿照道:“其实若是正经做庆王的侧妃,姐姐也不算委屈。众人都知庆王没有正妻,我姐姐算是明媒正娶的第一个。这日子不声不响过了大半年,我姐姐不知怎的就投河自尽,叫我怎么能不伤心。” 怜栩扶着阿照的肩膀劝慰:“你和境生那样亲密,以你看,她是为了什么呢?” 阿照道:“那时候,庆王正巧出门两天,为让我姐姐不孤单,他还接了我去府中陪伴。姐姐并没有什么异常,甚至我觉得她比从前在家中还圆润自在些。谁知半夜时,我就瞧见她跌在了池子里,等打捞起来时,早没了气。” 阿照说到这里,不免又哭起来:“我姐姐坚强如斯,绝不是个自绝生路的性子。我一直觉得这事有蹊跷,可庆王府草草办了葬礼,我连哭都没来得及。昨儿去了庆王府,又见他搂着莺莺燕燕好不快活,可知他早忘了我姐姐,所以我更加伤心起来。” 怜栩把阿照的头揽在怀里,安慰道:“好妹妹,别哭。我和境生是好姐妹,她若是冤死了,我必替她找回个公道!” 阿照道:“咱们都是些闺阁女子,又全无什么蛛丝马迹,怎么去查呢?” 怜栩便开始咬指头,咬了一阵,望着阿珩:“云儿,你不是和三殿下关系好么?三殿下和昭王都是张秋梧的徒弟,他们该很会破案子。” 阿珩为难,笑道:“昭王就算了,他忙得很。卿明——啊不——三殿下倒是略清闲,可他在京中也受拘束,行动不得自由。况且庆王是他亲二哥,你指望他去查他的二哥吗?” 怜栩道:“我现在也糊涂了。我之前全以为是二表哥对境生不好,所以境生才跳河。现在看来却不是,二表哥对境生挺好。那我们查的方向可就要变一变,要从境生本身入手才是。” 阿照停止抽泣,擦了擦眼泪:“我们董家现在虽在京中寂寂无名,可从前也有些名气。一则是我爷爷多少有些功勋,二则,姐姐少时就一舞动京城。若不是我那瞎眼父亲娶了那妇人辱没门楣,姐姐做个王爷的正妻也不算高攀!” “是的。”怜栩点头,“境生的舞极绝,听说她祖母为她请了极厉害的老师来教,舞风新颖、节拍流畅。只是后来那老师走了,境生的舞就渐渐没了灵性,后来家里出了这么多事,她也就不跳了。” “舞?”阿珩一下子愣住,她想到了开州的舞姬柳莺。算时间,境生老师离开的时候,应该就是柳莺到开州的时间,难道这么巧吗。 阿珩问:“你可知老师的姓名吗?” 阿照摇摇头:“那时候我太小了,记不得。只是我祖母是开州人,所以她和老师很能聊的俩,大约是同乡。” 开州、舞蹈! 怜栩和阿照小姐妹你一眼我一语,琐琐碎碎又说了些事情。见阿珩发呆,怜栩又来拉着她表态:“云儿,你说,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也不是求你做别的,你也帮忙问一问,也算我们一份心哪!” 阿珩瞧着阿照芙蓉泣露一般的脸,进退都难。 只是舞姬的问题和师傅息息相关,她不免就想顺腾摸瓜查一查。可是毕竟董妃是王府中人,不知其中牵扯了多少,且自己如今孤身一人,必得找卿明帮忙才是。 怜栩又催促:“云儿,你只是不说话!我替阿照求求你还不行么?境生和我是极好的姐妹,她去了,我都没能去哭一哭。如今既然你有这个方便,何妨帮忙问一句呢?” 阿珩只得道:“好吧,但我不敢保证什么。” 一听这话,阿照急得都跪下来:“云姑娘,从今后我只把你和怜栩姐姐当做我的亲姐妹了!若你真能替我姐姐探出实情,从今后我当牛做马,也难还你的恩情!” 第127章 董妃之死3 要见卿明,须去昭王府。 可宋岚烟不在王府,没个理由去。若是自由身,轻衣夜行也就去了。可是老太太如此疼爱她,日夜不离,总是不得脱身。 阿珩在房中抓耳挠腮,不知想个什么办法。 正苦闷着,意悠来了,戴着那日庆王送的彩宝串子摇摇摆摆地来,笑吟吟道:“今儿老太太怎么不在,我倒是扑了个空。” 阿珩亲自倒了茶水,出神回应:“去祠堂烧香,看时辰应该马上回来了。” 意悠探一探阿珩的额头,问道:“今日这样不活泼?怎么哪里不舒服么?好像是三魂丢了七魄似的。” 阿珩笑了笑,撇开了话头去夸她的彩宝串子:“我没丢什么,你倒是多了,这串子配上你两只又大又好看的黑眼珠子,应该算是八宝了。” 意悠低头一笑,又轻叹一口气,看不尽的婉转羞怯:“云儿,这里没别人,我当你是个知心人,所以来和你说几句真心的话——不瞒你说,我虽是老太太娘家的人,可却是远亲,我的爷爷是老太太的堂弟。我父亲去世得早,家道中落,母亲好容易将我养大,早些年也没了。我又没个叔伯弟兄,只得来投奔老太太。” 阿珩点点头,这事大家都知道,也不算什么新闻,她也并不觉得奇怪,哪有人家全是一帆风顺的呢。 意悠更压低了声音,语气哀伤:“我投奔老太太,自然也想着借老太太的势去寻个好人家,有个一辈子的依靠。老太太福气高,攀亲戚的全是些王公贵胄、官宦世家,我自知不配。我不像你,有官职,得贵人青睐,又有本事,我只是木头一样的人罢了。我只愿孟府怜惜我,让我找到一个真正可以依靠终生的人。”她玩弄着串子,眼神早不知飘到哪里去。 阿珩歪着头看她,不知她想说什么,猜了一阵,问道:“你莫不是看上庆王了吧?” 意悠不答,反问:“你说庆王为什么不娶正妻,是不是他也期待一个真心两心相悦的人呢?” 阿珩想着自尽的董妃,语气上自然有些低沉:“都说天家难闯——依我看,天家的男子活着都艰难,更别说闯进去的女子。” 意悠失落道:“你的意思,还是我不配。” 阿珩后悔自己说话没注意分寸,慌忙解释:“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你这样好的姑娘,不必着急,该再多看看。其实有很多比庆王更好的人。” 意悠拉着阿珩的手:“云儿,你和昭王、三殿下都认识,若是有机会,可带着我去见识见识吗?我从没见过昭王——听他们说,昭王比庆王更好看。” “嘁。”阿珩笑一笑,“说实在话,若论皮囊自然是庆王好看些,但是昭王更通透,你见了他,一定会喜欢的,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用了两个‘极好’,倒是把意悠的好奇心全勾起来,她追问:“那么你呢,你也喜欢昭王吗?” 阿珩笑着摇头:“他是个极好的大哥,和我大哥是一样的。其实我和昭王也并不熟悉,只能勉强算是认识而已。” “你总是不承认。”意悠道,“满京城谁不知道,你来京都前几天,都是住在昭王府里。昭王会把一个勉强认识的人带到王府中去吗?王府也不住外人。” 王府的外人?——一句话倒是点醒了阿珩,她忽然想到了褚太医。 肩膀处伤口的药已经用完,何不去找找褚太医,再顺路找卿明呢?——褚太医可没有这么多规矩。 敷衍了一阵意悠,老太太回来了。意悠请安过后,便自行离去。老太太瞧着意悠,略有些纳闷:“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眼神儿有些恍惚,这脸蛋也和烧红了似的。” 阿珩不提意悠,只说自己的事情:“老太太,我有个事求您。您知道我来时便有伤,是王府的医官褚先生帮我治疗的。我这几天有意去谢一谢他,顺路再提些药回来。” 老太太点头道:“谢是自然要谢的。只是褚太医自打辞了官,家宅就封起来,一直住在昭王府,你个闺阁女儿家,怎好去王府见他?一来于王府不便,二来也于你名声不好。”老太太拍一拍阿珩的手,“你可知,这些礼教规矩,不论时都是些条条框框,真论起来,真要人扒几层皮呢。” 阿珩为难起来。 老太太见阿珩挠头,又笑:“这些日子以来,难为你向我张一回嘴,我岂有不答应你的?你既要去,我带你去便合适。老身我也许久不走动,今年都没见过王妃。” 祖孙两个说定,笑呵呵遣人去王府送帖。一时间管家婆子来回:“王妃说也正想着您老人家呢,明儿是个好日子,王妃从宫中带了两个小戏子来,恰和老太太一块听戏。王妃说,既然老太太要来,何不把姑娘们都带着,一起也热闹些。” 意悠得了这个消息,暗暗欢喜,扯着阿珩的袖子赞叹:“哎呀云儿,你真是有本事。我就说了那么一句,你居然办得这样大。” 阿珩哪里能想那么多,还不是老太太纵着自己,故而解释道:“这都是老太太的主意。” 意悠也不想那么多,回房来只管梳妆打扮。雷妈妈替意悠比着衣裳,低声道:“姑娘谋算了这么久,好几年连孟府的门都出不去。这个云姑娘一来,孟府就热闹了许多。她到底只是个义女,又不沾亲带故的,但老太太却对她言听计从,生怕委屈她。真是奇了,他们这样好的缘分吗?” 意悠并不在意这些,换上一件最是素净的浅紫鱼肚白,左右比着看。雷妈妈又说:“姑娘既然得了这个机会,既然有心要把别人都比下去,穿这样低调可怎么好。” 意悠笑了一声:“云儿的衣裳可都是这些颜色,想来昭王也定然喜欢。虽说要脱颖而出,但也得看主人的喜好才是。妈妈,你把这裙子给我烫了,我挑选些首饰。” 主仆两个忙活了一天,次日意悠先来见过殷氏。 殷氏也觉素净,有些不大同意:“前儿去庆王府那件就很好,你本来长得娇俏,非是朝霞一般的颜色衬不起你。这月白鱼肚,都显不出你的肤色了。” 意悠笑道:“太太说得极是,只是前儿去庆王府那件才洗了不得穿。这料子是老太太给云姑娘做衣裳时赏给我的,我想老太太也许喜欢,便穿上了。” 殷氏说:“云儿那孩子本身是个素人,浑身上下连个配饰也不肯佩戴,更是不沾染脂粉,所以这些清浅颜色很配她。再者她在孝期,穿这些也是不得已,你穿这样素,倒显得孟府不尊重王府。” 意悠便低了头,怯怯回说要去换过。 那殷氏最见不得意悠这般,只得又说:“算啦。老太太的车就在外面等着,也赶不及去换衣裳。这料子虽然素净,到底质感还不错。我依稀记得你还有两只黄翡的镯子,戴上去吧。” 意悠一听,谢过殷氏,笑吟吟出门去。 阿珩依旧穿着那套蓝青色的衣裳配着长靴,若非老太太非要给她糊弄两条小辫子,也许别人就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第128章 董妃之死4 昭王妃迎过老太太,亲自扶起送至迎客厅内,笑着互相问了安,又来指责阿珩不懂事:“云儿太薄情,自打去了,说好要来看我,两个月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阿珩讪讪不知说什么好,只杵着脖子用手擦膝盖。 老太太笑着给阿珩找面子:“光是葬礼的事情就忙了一个多月,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一大帮子事,个把月才闹清楚。前儿去了庆王府,回来后就说必得再来看看王妃娘娘。这不,今儿就来了。” 阿珩不擅说谎,只红着脸低着头。 王妃笑道:“我知道云儿是个实心孩子,一定还想着我。今儿既来了,这一整日我必定什么也不做,就陪着老太太和云儿并众位姑娘们好好乐一乐。” 老太太笑道:“感激王妃盛情。今日云儿来呀,除了看望王妃,也不能耽搁了一件正事——云儿身上的伤已大好了,褚先生的药也吃尽,所以也要借娘娘的光谢一谢褚先生,还要劳烦褚先生再配些将养的药来——这孩子最近有些黏糊,也许是气弱。” 王妃莞尔一笑:“老太太帖子里已说明了,我也早通报了褚先生。褚先生和云儿是极要好的朋友,云儿来,他也高兴。老太太放心,午后宴席他定来的。” 众人闲聊了一阵,先说了些孟家的荣光,又颂了一阵皇家的恩德,过后也不免再提一提王妃的贤惠,都是些套路话儿。 阿珩也插不进去话,只呆呆坐着。好容易到了吉时,管家婆子上前来回话,说是诸般齐备,可开席。 老太太请王妃上座了,又问昭王。王妃笑道:“自从西北回来,一直也都忙着,春耕才结束,陛下那边许多事情还要和王爷商议,所以今儿早起就去宫里。听见老太太要来,王爷说中午必定赶回来,大约被什么事绊住了吧。殿下说了,老太太来,这就和家宴似的,大家不必拘泥。”说着,众丫头引领着来安排座位。 褚逢春见阿珩来,笑嘻嘻上前来问:“许久不见你,自打你出了王府去,再也没回来看我一遭儿。我只当你进了孟府,派头足了眼睛高了,再认不得我这等平民。” 褚太医身上略有酒气,所以他嚼着一口槟榔来压酒味儿,一闻就知他又彻夜风流去了。阿珩摇着扇子骂他:“你又喝酒了?你说过再不喝酒的。” 褚逢春低声道:“低声些!王妃听见又要说我咧。”又拉着阿珩的袖子,往阿珩嘴里塞一个槟榔:“实在没躲过,昨夜去喝了两杯——就两杯,你可不能告密。” “我——”阿珩还要再急着说明来意,褚逢春却已经笑呵呵去向老太太打招呼。 姑娘们都见过褚逢春,各自坐了,琴娘便在一旁奏乐。阿珩本是来见褚逢春,顺路去找卿明,谁知王妃的规矩极多,她和褚逢春都没能说上几句话。褚太医大约是饿了,只管吃菜,也并不看她。 阿珩正暗自泄气,谁知隔了不一会儿,褚逢春忽然抱拳笑道:“王妃娘娘,昨儿说小云儿要来,我就忙着去太医院找药材,谁知一下子未配全。今早我去康因堂又买了些,还没有来得及配。老太太和各位小姐们且请尽欢,容我先去忙一阵再来相陪。” 王妃点点头。 那褚逢春走了两步,又回来笑道:“小云儿和我一起去吧,有些药我须细细和你说清楚,免得下人交代不清楚,吃错了。” 阿珩不免心里暗喜:“这褚太医,真正是个机灵鬼。他怎么就知道我要找他呢!” 王妃笑道:“自然的,云儿去吧。” 二人廊下一句话都未说,及至到了别院,褚逢春屏退众人,哈哈一笑:“你这鬼丫头,一定是有事求我,几次看你欲言又止。怎么,在孟府拘坏了,找我玩么?” 阿珩也笑:“褚太医你可真是神了,一眼就看出我的心思。” 褚逢春摆了摆手:“唉,自打到了京城,别说你,我都拘得慌。想起来,还是在西北有意思,每日都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每天都过得不一样。” 阿珩道:“京都花团锦簇,富贵极致,既有你爱的美女,又有你喜欢的美酒,怎么会不好呢。” 褚逢春叹了一口气:“你不懂哟。”说罢又问,“说吧,找我什么事?” 阿珩道:“我找卿明。” 褚逢春噘着嘴:“他?你找他做什么?” 阿珩摇头道:“不能告诉你。” “哼。”褚逢春并不好奇,鬼笑了一声,“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去请他。” 想着褚逢春也不是外人,阿珩便答应他:“卿明来了,我一并告知就是。” 卿明听见阿珩来,岂有不来见的道理。两下一见,彼此笑了笑,却没说话。褚逢春打眼瞧着二人,咳嗽了一声:“我算什么?碍眼包?还是鹊桥?” 卿明拍了褚逢春一下,正色道:“褚先生,别开这种玩笑,损了姑娘家的声誉可就难挽回了。” 阿珩不把褚逢春当外人,直抒来意,将董境生董妃的境遇和董新照的诉求一一说了个遍。说完又急着补充:“我并非多管闲事的人,只是阿照姑娘哭得伤心,我不好拒绝。” 褚逢春先哼了一声:“你别看庆王府今天是花宴,明天是酒会,但里面规矩可森严着呢。王府上下,光是亲兵就有四班,手拉手能把王府抱起来,更别说你想闯进人家的后院去查一个死了一年的女人。” 卿明也说:“二哥平常并不与我们亲密,我一年甚至都见不到他几次。且我听过董妃的事,听说一向是性子清冷,也许难以忍受二哥这沾花惹草的性格,所以想不开了。听说昭王嫂亲自去看过,董家也自认了,并无什么疑问。” 阿珩道:“我本也是这样想。可是阿照说,董妃死前,庆王曾接她过府去陪伴。依她来看,庆王虽然花心,可对她姐姐还算不错,她姐姐对庆王也很好,不像外面说的那样。她并不怀疑董妃的死因,可是却怀疑董妃的动机——阿照始终想不通董妃为什么自尽。” 褚逢春听到这里,呷了一口茶:“董妃的情况我略有耳闻,依我看,董妃可不像她外表那样清冷。” 阿珩睁大了眼睛:“内帷的事情,你从哪里知道?” 第129章 董妃之死5 褚逢春笑呵呵说:“偌大的庆王府里,养着那么多无名无分的女子,若没一个医官,她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上哪看病去?” 阿珩问:“你和二皇子关系不好,且你并不专攻女医,庆王府的事你倒是都知道?” 褚逢春一笑:“郭紫的后人虽然再不从医,但他的家训也管不住儿媳妇。他们一家人浮出宦海,也不能饿死在街头吧?所以郭紫的儿媳妇白茵就开了康因堂,庆王府的内眷,都是白大夫照顾,有些棘手的难题,我还请教过她呢。” 卿明道:“啧,褚先生真是谦虚。连郭紫郭大人都说医术不如你,面对白大夫,您居然用了‘请教’二字!” 褚逢春道:“妇人多讳医,故而很多病如水下暗涌,等到翻上来,人命休矣。白茵在女医方面的造诣,连我父亲都夸奖过,她不仅治病治得好,更能治心。我用‘请教’二字,是如实说。” 一向顽皮的褚太医这样正色谈起一位女医者,可见其不平凡。阿珩道:“我若为这事去求白大夫,是不是有些唐突。” 褚逢春道:“郭家不肯再行医,似乎就是忌讳医者隐私外泄。你若贸然去问,白大夫不仅不会回答你,还会把你赶出去。” 阿珩略略叹了一口气。 褚逢春又说:“再莫自寻烦恼了,我们都知道,董妃确实是自尽无疑。她妹妹亲自看着姐姐跳河,当时周围没有别人。再者,一个女人,若为男人的薄情而放弃生命,那可真真是蠢极了。小云儿,我劝你别多找事,回绝了她算了。” 阿珩望了一眼卿明。 眼下,舞姬与二丰先生、陈破尘之间的谜情只有卿明一人知道。当着褚逢春,阿珩不好再深入去谈董妃和舞姬之间的羁绊。 既然当下不好说,阿珩也只得点头道:“董妃和她妹妹在家里过得不好。董夫人是后继者,多磋磨她姐妹两个。也许董妃骤然离世对阿照的打击太大了,故而她也看不开。”又道,“无妨,我也只是问问,过后我好好劝劝她吧。” 正说着,善德来请:“昭王殿下到了,师傅和云姑娘可得入席去了。” 卿明未被邀请,自然去不得,只得笑着目送他们二人离去。 褚逢春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往外走。阿珩又多看了卿明一眼,眼神望向墙上的一幅天女散花图——她知道卿明买下的舞姬小像,那舞蹈动作与这图上画的差不多,希望卿明能看懂。 卿明也循着她的目光歪头看了一眼,眼神迷惑,不知懂了没有,他却什么也没说。 阿珩站起身来要走,卿明想起来什么——急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玉梳子,递到阿珩眼前:“不知为何,看到这个觉得挺适合你,春日多风,你该随身带一个的。” 阿珩拿起来托在掌心里,只见上面雕刻着杨柳飘摇,对燕翩翩。褚逢春在催,阿珩只得笑了一声收起来:“多谢你了。” 及到了堂上,只见昭王早到了,他笑问阿珩的伤势:“这些天可有好些?看着是正常了,没有舞枪舞剑吧?” 阿珩作礼道:“回殿下,伤势好多了。老太太说,若是养不好伤就去练武,功力不增反减,故而一直都没有擅自练习。”好像背书似的,她又补上一句,“啊,对,谢谢殿下挂念。” 李嘉世嫌弃阿珩:“野山猫装家猫,一点也不像。”虽然是嘲笑,但意悠听出语气之中宠溺更多,不免转头看了一眼阿珩。 阿珩也不笑,也不接话,似乎等着李嘉世说下一句。 褚逢春笑着呡了一口果酒:“云姑娘真是长大了不少,说话也带着大人气儿了。” 王妃莞尔一笑,望着老太太:“是呢。说来云儿也十五了,老太太可是要好好给云儿挑选个人家。” 阿珩一句话也不说,那神情仿佛他们聊天的话题和她无关。 扰了半日,阿珩全无些高兴,丝竹歌舞或是美酒佳肴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倒是坐得屁股痛。 晚间沐浴过后,阿珩不免拿出卿明的梳子来梳头。老妈妈东来见了,笑道:“姑娘什么时候得的?——这梳子不好梳,插在发髻上做个装饰才是正经用途。” “哦?”阿珩笑了,用手挽起一个发包来,把玉梳放在自己头顶上比着,“这样吗?” 东来点点头,对镜为阿珩梳发,笑说:“姑娘爱素净,从不肯妆点什么,连朵花也不戴,和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样。老太太成婚后,既是人妻,又是命妇,不戴也得戴,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阿珩摸着头顶上的梳子,笑道:“这东西插在头发上也不结实,稍稍动一动就要掉下去。” 东来也笑:“有些物件儿专门就是来规正仪态仪姿的。若姑娘以后也成了家,嫁了人,头上怕还有好些比梳子还滑的东西呢。” “哼。”阿珩收了梳子,“就是嫁人,我也嫁个容我自由自在的,难不成,嫁人竟是去坐牢吗。” 东来有些无奈:“姑娘说的是。可是这世间,多的是不得自由的人啊。我跟着老太太见过无数的姻缘,有好有坏,有迫不得已也有意外之喜。我瞧着,老太太再没有像宠爱姑娘一样宠爱过别人,有老太太护着,姑娘一定能嫁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姑娘现在该放眼好好选选,作长久之计。” 阿珩的头发已长过腰,她的身高也已高过了东来,这一切都说明她确实是长大了。可惜在东来看来,阿珩的言语还是小孩子心性: “我不适合金都,我想我也不会嫁给金都的人。” 婚嫁问题在阿珩这里,仿佛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不似怜杉那般谨慎,也不比意悠那样沉重,好比她不爱吃鹿肉,好比她不喝酒,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就是喜欢,算不得什么纠结大事。 东来轻轻一笑:“姑娘才来,所以一切觉得不适应,可终究会适应的。我瞧姑娘的命格贵不可言,将来也不知哪个帝王将相福气好。” 第130章 董妃之死6 这厢卿明也梳洗罢了,袁贞在替他擦身。 袁贞笑道:“我见殿下的身体越发强壮,骨架子比从前大得多,肉也壮实了。” 卿明闭着眼睛:“嗯。” 袁贞道:“身体是第一位的,没有个好身体,有再大的抱负也会被这副壳子牵绊住。从前,殿下一直装作身弱,可是年纪愈发大,个子愈发高,总是装不住的。好比一只笋藏在地下,惊蛰一过,那长势总是压不住。” 卿明拿过中衣:“从西北回来后,陛下再没有召见过我,连大哥也不和从前似的常带着我出门。眼下我装不装有什么所谓,演给谁看呢?” 袁贞又点上安息香:“听说陛下对西北的事情不是很满意。礼部和兵部为孟远川选的谥号,陛下都驳回了去,终究是张秋梧从中转圜,才得了‘仁达’二字。这也许意味着陛下并不认为孟元帅具备封王的资格,而昭王此举也不合陛下的心思。” 卿明坐在书桌前:“陛下的心深不见底,谁也猜不中。依我看,种种举动那是演给别人看呢,好让别人觉得他并不偏疼孟家。孟会海那样的蠢货都给升了中书郎——唉,说到底,孟家是昭王的娘舅,陛下爱屋及乌,不想孟家塌了楼。” 袁贞又道:“昭亲王又私与陛下报告了很多事,不知西北的事情说了多少。” 卿明发着呆,眼神却更显锐利,他的手指微微叩击着桌面:“大哥从不会撒谎,只要他认可的真相,他必然一词不错地向陛下汇报,这也是陛下最宠爱他的原因。西北这档子事,最难掩饰的点在于西林王的死亡和阴西侯夫人的身份,只要这两点不被暴露,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随他怎么说。” 袁贞轻轻点头:“殿下做得很好。” 卿明淡淡一笑:“你这个小太监,虽是足不出户,可西北的事情你了然,宫中的耳目也通明。呵,你我合作到今日,我竟还未看透你的来路。你也该再来点诚意,告诉我你到底受命于谁?” 袁贞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一个传话的傀儡,殿下真要问时,我居然也不知我受命于谁。——殿下,一个傀儡怎么会转身去看摆弄他的主人呢?” 卿明冷笑:“那么,我现在是你的傀儡了。” 袁贞似乎有些无奈:“殿下,我还不到时候去向你坦白。但是我向你保证,快了,快了。” 袁贞不肯说,卿明也无奈,他没得选。 自嘲了一下,卿明接上之前的话题:“圣旨已下,十年和平之约已定,陛下疑心再多,也不会再对这些事抽丝剥茧,他不会再去翻开西北的风浪,起码这十年不会——他忙着呢。” 袁贞点头:“是了,去年春夏雨水甚多,南边的田地淹坏了不少,有两个州报了特大灾害,国库的钱基本已经掏空去赈灾。夏国公巡盐回来后,陛下好好过了一个年,心情很高兴,还封赏了惠妃及五皇子。” “蔡晟是夏国公的徒弟,一把算盘把李竺的尾巴都吓出来,那夏国公就更厉害。唉,老五的王位也是指日可待了。”卿明不知是如何心绪,笑了一句。 袁贞道:“五皇子只比您小一岁,又有惠妃及夏家撑腰,其实力真堪比从前的昭王了。您的劲敌又多一个。” 卿明扯着嘴角自嘲似的冷笑了一声:“你说的都是些屁话,六个儿子里,五个是我的劲敌。你还没有拿出诚意来实实在在帮我一把,专是嘴上的功夫厉害。” 袁贞见他不悦这个话题,又转而笑道:“殿下的玉梳,是宫中沈氏娘子钟爱之物,殿下珍之若宝,从不肯轻易示人。而今却草草送给那女孩——这样的心意,好叫人触动。” 卿明坐直了身子,脸上带着一种挑衅而顽皮的微笑:“我喜欢她。” 袁贞轻轻一笑:“云姑娘暂未婚配,殿下有求娶云姑娘的意思吗?可知云姑娘现在是孟家的义女,身份不一般。” 喜欢是一种埋藏于心底的藤蔓,开出来只有自己热爱的花朵。可婚姻是被围观的城堡,困着许多的迫不得已。 谈及婚姻权衡,那就变成了俗事,那是辱没阿珩。 卿明的脸缓慢消去了微笑,却仍然孩子似的用万分之一的希望去犟:“我到底是个皇子,求娶一个孟家的义女,也不是没有希望。” 袁贞还是那种傀儡似的笑容:“众人都知道,孟家苦就苦在前期发力太狠,青黄不接后继无人。孟大元帅去世,孟家势去大半,朝堂局势也已发生了变化。陛下如今重文轻武,以夏国公为首的户部和以张秋梧大人为首的中书是陛下最倚重的。” “你什么意思。”卿明大约猜到了袁贞的意思,但他没有明说。 袁贞垂着眼睛,好似一个被人操控的木偶般:“殿下需要借力东风,孟家已不是最好的选择。” “哼。”卿明站起身来,盯着袁贞,半晌后嘲笑他,“你费尽心思让我去西北看一看,说是也许会有一番不同。可惜我去了西北,什么都没得到,只是丢了半条命。如今你把京都的局势分析得再清楚,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被关在这别院里听你说教,就是你们与我联手的计划?” 袁贞笑道:“一说到云姑娘,殿下的心绪就不稳了。” 卿明盯着烛火:“人这一生,虽然所求甚多,可我心有所爱,求之欢喜,且近在眼前。但你们说的东风,却不知在哪个山坳里。” 袁贞笑道:“殿下如雨前春笋,只宜潜心生长。那声让您破土而出的暴雷,我相信不久后就会到来的。至于云姑娘——殿下——年少之情,如风吹花蕊,留一抹香便罢了,何必图在手中呢。” 卿明淡淡一笑:“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只看你们给我的这个惊雷有多大吧。”他绕到袁贞前面来,用手指点了点袁贞的帽子,“不要让我等太久,我没有什么耐心的。” 袁贞少见地抬起眼睛来,卿明看到他的眼睛很漂亮,好似两颗晶莹剔透的葡萄,但是莫名地,他那两只眼睛不透光,深渊一般反射卿明的身影。 袁贞用这眼睛微微看了一眼卿明,笑道:“虽然暂时为您借不来东风,可我愿意为您挪开挡在眼前的一座山,一座五彩斑斓的山。” 第131章 董妃之死7 机敏如卿明,很快就悟出了阿珩临走前盯着天女散花图的意思——阿珩不是多事的人,董妃的死也许和舞姬柳莺有关,否则她不会如此上心。 想了一夜想不出个头绪,卿明只得来问袁贞。虽然袁贞不是朋友,可暂时也不是敌人:“庆王府你可也有眼线?” 袁贞道:“殿下要问什么,我知道必回答;不知道的,我再去问。” 卿明道:“死了的董妃你了解吗?” 袁贞那葡萄似的眼珠子晃了晃:“听过。” 卿明问:“只是听过?” 袁贞道:“董妃的父亲去告庆王强夺民女,这事儿京城都知道。” 卿明盯着他:“你明显有所隐瞒,我太能分辨你说话时的情绪了。”他加重语气,“如实告诉我。” 袁贞似乎决心不说真情:“说到底,董妃只是个情深不智的苦命人。” 可这却也侧面说明董妃之死有蹊跷。 卿明知道,他不愿意说的事情,再问无益,只得追问另外的线索:“董妃善舞吗?” 袁贞笑道:“也善,也不善。” 卿明眯着眼想了一会儿,忽然关窍打开:“柳莺是你们的人,对吧?” 袁贞不语。 卿明慢悠悠道:“你不愿我插手董妃的事情,其实是怕我问到舞姬柳莺的情况。柳莺之死关系着开州的一桩大案,而她又与董妃有避不开的联系。”说到这里,卿明围着袁贞转了一圈,“你是西临春的人。” 袁贞的眼珠子又晃了两下。这表示,卿明没说错。 “西临春分裂后,李竺一党已落网,剩下一党是西林王和云二丰在领导。可是——西林王埋首西北简直可以算是夹着尾巴做人,若他的势力都已切实渗透到京都,他大可不必那样害怕李竺。” 说到这里,卿明马上想起来,那日西林王与他辞别时候说的那句话:“金都和西北,挂着同一轮明月。” 金都和西北,挂着同一轮明月。 “不不不。”卿明忽然笑了。袁贞的背景在他心里又明朗了一些,他盯着袁贞:“西林王不是害怕李竺,他是害怕京都的势力。也许,西临春不止分裂了两支,也许是三支,或者比三支更多。” 袁贞轻笑一声:“殿下好聪明。既然殿下已疑心至此,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虽然早了些,可迟早要告诉您的。” 卿明坐在桌子上,等袁贞的答案。 袁贞袖着手:“西临春创立于明和元年,创始人其实有三位。其一,是护城有功的李竺;其二,是神机妙算的云二丰;其三,就是我的主子。” “李竺为避孟远川的风头,从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带走的那支西临春,不过是从属于他官僚手段下的乌合之众。” “云二丰手下的西临春,可以说是其中精锐,只可惜云二丰被天机之毒绊倒,囚于地下难以掌控,若非西林王这些年来苦心经营,只怕早就散了。” “我主精心培育的西临春,势力早就渗透整个南楚。不瞒您说,西林王一直潜伏于西北不敢露出水面,其实就是惧怕我主的势力。李竺被端掉是迟早的事,孟远川不动手,我主也会动手。” 卿明交着手臂,皱着眉问:“就像你说的,李竺有护城之功,云二丰神机妙算,那你的主子有什么特别的,能成为西临春的首领呢?” 袁贞道:“我主是他们的恩人,是西临春真正的首领。” 卿明笑了一声。 他觉得真搞笑。李竺把自己当做西临春的第一首领,自傲不已,没想到还有人比李竺更自傲,仿佛这个西临春的首领是多了不得的一个称号。 卿明收了笑,又问:“那你们的主子有什么目的呢?篡国吗?” 袁贞摇摇头:“若是我主有那份心,也许就不会来和殿下合作。” 卿明冷笑一声,饶有趣味地看着袁贞:“你是北凉人,且是北凉公主奶母之子。他们让你来接触我,显然你在其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你这个主子既然经历了震番屠城,岁数应该和云二丰差不多。以你为圆心,去猜你的主子之身份,其实不难,只是时间问题。” “你猜不到的。”袁贞很自信,“这和我的身份什么的都不相关,我是自愿替主子办事。” 卿明“哦”了一声,没诈出袁贞的背景,他略有些失望,但他又穷追不舍:“那你们和我合作的目的是什么?傀儡我?支配我?” “不。”袁贞很明确,“殿下,我们之所以还叫做‘西临春’,就是因为我们的初心不变,我们期盼着能有一位英明的君主,为西北带来真正的春天。” 这些堂而皇之的话充满了正义的光,可卿明却没有被打动,他不屑一笑:“说你们是上不得台面的团伙,属实是有些话重了,但话糙理不糙——云二丰卖矿养活他的信众,你们就卖人?——从定西郡到开州那一段路上,以自在园为典型的黑窑子就是你们的生财渠道吧?” 袁贞听得这话,居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把李卿明都吓了一跳:“殿下既已知柳莺是我们的人,就该知我们是站在自在园的对立面。殿下若以此等眼光看我主,我愿立死在殿下面前,为我主正名。” 卿明见袁贞如此重视名声,不由得对他竟多了三分钦佩。若是袁贞真真正正是自己的人,那该是个绝好的下属。想到这里,卿明急忙扶起袁贞来道:“好,我也懒得再追问,毕竟你们图的千秋大业还远得很。我只问一件事——告诉我董妃死亡的真相。” 袁贞站起来时,脸上还带着三分生气和两分倔强,他推开卿明的手:“十年前,柳莺离京去开州驻扎,本来只是要她低调潜伏,可她梦想就是要开一座酒楼,劝不听。我主说,大隐隐于市,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故而柳莺就在开州定居,以仙楼为据点,为我主服务。” “只可惜,柳莺是个多情之人,徒弟听乔去世后,她也一病不起。为报答我主的恩情,她以残躯为诱饵,杀了自在园的老板,惊动官府去撬动这条黑色之河,实乃小恶大义之举。” “那和董妃有什么关系?” “董妃可怜,她倾心庆王颇深。有一天,她无意中发现了庆王的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是她人生不可承受之重,故而她才投河弃世。” 第132章 入宫1 庆王的那场花宴颇有成效,只不过不是针对他的成效。 过不几日,四皇子李光焱来皇后这里,说自己已经有了心爱之人,要求娶孟家的义女云自在小姐为妻,为正妻。 此话他只是对皇后说,还没大张旗鼓去吆喝。 皇后正躺在软榻上,享受老嬷嬷的头部按摩。听得这话,她嗤笑了一声,连眼睛都没睁开:“浑小子,又和你大哥争这个气。知道你大哥中意那女子,你就非要过来。别怪母亲把话说得这么直,那女子做不得你的王妃。” 四皇子李光焱说:“母亲何曾见我将正妻的身份拿出来说笑过?这次我也不为大哥,实实在在我是喜欢她。” “喜欢她什么呀?”皇后的眼睛依旧没睁开,只是紧接着问了一句。 李光焱道:“她和京城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好像一尊没有开凿的上好原石。” “嘁。”皇后又笑了一声,把眼睛睁开:“我的儿,我知道你说不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你二哥教你?” 李光焱不依不饶,上前来跪在皇后身边:“我知道,母亲总觉得儿子没什么正经。儿子好不容易认真了一遭,您又不答应了。今儿我给您立个誓:我若不是诚心去娶云自在,叫我孤寡一生。” 皇后恨得戳了一指头:“你就欠你老子给你安排个厉害人物,好好管一管你。那云家的丫头刚从西北来,什么都不懂,你要她做正妻?你到底是南楚的皇子,迎娶正妻是大事,不说别的,礼部那几个老家伙首先你就过不去。” 李光焱道:“管他们做什么?只要我想,陛下也拦不住。” 皇后冷笑一声:“我生你的时候真是太上火,生下你这么个造孽火种。算了,这事我抽空探一探陛下的口风,你且先别生事儿。” 李光焱这才欢喜起来:“还是母亲疼我。” 李光焱才走,皇后的心腹鸢宁姑姑上前来。皇后屏退嬷嬷们,启声道:“什么事?” 鸢宁说:“昭王关于北凉玉脉的事情立了大功劳,但他坚持这其中也有三爷的贡献。陛下听了似乎很高兴。” 皇后挑着眉毛:“才刚老四来,要娶云家那丫头为妻,我一听就知道是老二出的那个馊主意。我生的这些儿子,个个不让人省心!那老三,在石头缝里都长了这么大,我这些儿子个个都是温室花朵!嘉世也是,总是不扶持自己的亲弟弟,倒是把个老三看得和手指头一样。” 鸢宁没敢接话。 皇后又道:“你知我为何这样忌惮老三?——其实若论天资,我这些儿子们没有比得过他的。若哪日他卯起来,我势必拦不住。早先,我想着是去母留子,可惜这个沈氏坚强得很,在宫里活成狗都不在意,反倒成了陛下的心结。这母子两个,和那春天的杂草一样碍眼睛,可终究却锄不掉。” 鸢宁道:“三爷再聪明,沈氏再受宠,那也是无枝可依的鸟儿,依我看不足为惧。反倒是五爷——三爷的封赏陛下还没定论,可是夏国公西巡盐这一趟,五爷封王看来是势在必得了。” 皇后冷笑一声:“老五资质普通,从不入陛下的眼,封赏再厚,也不过是寄存罢了。夏国公那算盘珠子,打尽了天下油水,却从不肯算家里的账,由着他们祖孙三人闹去吧。”说罢又叫鸢宁,“嗳,说到云家那丫头,你可查干净了?” 鸢宁道:“定西郡那边很干净,确实是云家三房侧室所生,但是因为战乱,十岁才被接回府。这回李竺和西林王作乱,她父母都死了,目前他家就剩下一个五品营部监事的大哥和一个尚未成年的小妹。” “嗯。”皇后评价了一句,“总感觉很乱,这丫头好像横空出世似的,可是又不得不相信大哥的眼光。” 鸢宁点点头:“听说元帅生前对云姑娘很宠爱,居然不追究她假名充兵、女扮男装等诸多过错,且为她安排了诸多事。现如今云姑娘还在兵部候职,老太太前儿还托人去问了呢。” “哦?”皇后纳闷,“这我倒是不知道,她居然是有官职?” 鸢宁道:“是石多慧大将军亲手签的,正七品虎卫候补,还不小呢。听说她得元帅青睐,就是武艺很不错,仙灵敌不过她,连孟小侯爷也曾败在她手下过。” 皇后道:“虎卫是陛下专赐给王侯功勋的卫队,哎呀,兵部吏部肯定犯难,一个女虎卫,拨给谁去用呢。” 鸢宁笑了:“皇后娘娘不替他们把把关吗?正好咱们也看看这令昭王倾心的女子到底是什么面目。” 皇后也笑:“你是让我见一见这姑娘。” 鸢宁道:“她必然是有过人之处,才得这些人另眼相看。他人说得再多,不如娘娘慧眼一观。” 皇后道:“昭阳殿请人是大事,专专是请她来,又把孟府闹到风口浪尖上。要请老太太带着她来吧,我又听不得老太太那些唠叨,再说规矩也多。能不能就找个由头,我单独见见她。” 鸢宁笑道:“昭王妃有事求见,何不请王妃劳动?” 皇后把眼睛闭上:“本想着小憩,被老四搅了。你看着办吧,我小睡一阵,下午还有事呢。” 鸢宁笑着退下安排。 王妃要带阿珩进宫去,老太太先是不同意:“皇后早先也说了想见见云儿,可到底也没正式提出来。要王妃带进宫去,我多少不放心,那丫头若有个不知礼处还了得?还得是我带进去才行。” 宋岚烟来做说客:“皇后娘娘说,‘若是老太太带进来,又成了一件大事,宫中规矩太多,倒闹得一家人不亲热。王妃带进去,不过是聊聊天,大家轻松些’。因此才不劳动老太太呢。” 秦老太太气鼓鼓:“我身边就这丫头合心意——”后面的话老太太没说。宋岚烟猜着,大概是不要皇后对阿珩做出任何不经老太太点头的安排,可是碍于君臣关系,老太太没说出口。 宋岚烟笑道:“放心老太太,怎么带出去,就怎么给您带回来,一根头发也不让掉。” 到了昭王府,第一件事就是打扮。 梳头娘子将阿珩的头梳得一个头两个大,光是纱制的发包就加了三五个,阿珩站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头往后掉。 宋岚烟从外面进来,一见阿珩如此,笑道:“梳头娘子的手艺绝好,只是不大适合你。要是这样去面圣人,只怕还没走到就要摔跤了。我来替你重新梳吧。”说着,遣送梳头娘子出去。 第133章 入宫2 岚烟轻轻拆了发髻,取下发包,只将所有头发都编出花纹,理出脉络,垂垂扎上两只月兔似的发髻,而后簪上几只轻盈绢花。如此这样,左右转了好几圈,方才笑道:“虽说不甚庄重,但极符合你的气质。且站起身来把这衣服也脱下,我才去王妃那里,王妃恰做了新衣裳,说是让你换上了,先去她那里瞧瞧呢。” 阿珩看时,那是一件鹅黄色长裙,面料似水如油,刺绣华美,玲珑可爱。阿珩连连摇头:“这不大行,这样的软和料子,挂在身上都怕痒。” 宋岚烟笑道:“这唤作‘凝雾露种’,是京都春夏二季最流行的料子。你穿上,越能显得出皮肤洁白,身段轻盈。” 阿珩皱眉:“我的皮色,比你的眉毛还黑呢,穿着这,好似一只小鸡刚出窝。” 宋岚烟捂着嘴笑了:“单是你的笑话多。王妃赏的,推辞不得。你现在又待业中,没有官职,也不能穿官服。只是穿一日罢了,忍忍吧。” 阿珩只得乖乖穿了,来见王妃。嘉世与王妃正在说笑,见阿珩来,王妃先凑上来,上下打量一番:“我的眼光准没错了,这衣裳极配你。娘娘最喜欢鲜亮明快的姑娘,你去了一定得圣心。” 嘉世瞅了瞅,眼神中带着三分善意嘲笑,但他却也没说什么。 自打嘉世回了王府,阿珩每回见他,感觉他都好似总是不开心,脸上总是假笑,心里有什么也总是欲说还休。 见嘉世笑自己,阿珩故意地去问嘉世:“殿下,我这身装扮可还行吗?” 嘉世背着手,怒着嘴笑一声:“挺好。”沉寂一声,又来嘱咐,“去面圣不是殿试,你切莫多想多思,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 阿珩说:“宋姐姐和王妃娘娘怎么教我,我都学不会。我还不如院子里的鹦鹉。皇后娘娘喜不喜欢我不要紧——就算她老人家不喜欢,我也不能回娘胎重造哇。” 一句话才哄得嘉世高兴了些。见嘉世笑,阿珩也笑了。 阿珩全以为皇后和说书里一样,满头满身都是金子打造的衣裳和装饰,坐在莲花座上和佛祖似的受人朝拜。今日一见,皇后却也和寻常人一样,一样的肉体凡胎,一样的喝茶怕烫。 皇后和嘉世长得真像啊!——阿珩在心里想着。 皇后见阿珩一直低着头,笑道:“都说你灵性,怎么今儿这样避猫鼠似的。” 皇后虽然笑着,可阿珩感到她的笑不是任意一种自然的笑,因为除了嘴巴,皇后脸上的其他地方一点也不配合这种笑意。 阿珩道:“不敢窥视天颜。” 皇后说:“上前来我细瞧瞧。” 阿珩只得抬起头来,缓步走到皇后身边。皇后左瞧一阵,右瞧一阵,只叹息一声:“别看我现在黄袍加身,其实少年时我和你一样。” 不知是说什么东西一样,阿珩也不好问,但她感受到皇后心中略有一丝惋惜,也不知道是惋惜什么。 皇后摆摆手,鸢宁上前来送上礼物,那是一份上好的黑玉席子。皇后说:“这黑玉席子是老物件,我大哥从前留给我的。我孕期时上火,到了冬春季节,总是外头怕风内里燥热。黑玉有疗愈镇静的功效,但却温润不伤身,今儿赠给你,这宝贝也算有个托付。” 阿珩道:“自打来了金都,大家都对我好,送的东西都堆满一间屋子了。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再不敢收。” 岚烟急忙道:“不可拒收皇后娘娘的东西。” 皇后倒是不计较:“收了去,给老太太用也好,这不算什么人情往来,自家人用自家人的东西罢了。”阿珩听了,只得收下。 皇后又问:“听说你现在候补虎卫,可有想过要去哪里吗?” 阿珩道:“来时石大将军给我签批的条子,我也看不懂那是什么,后来老太太给我讲了我才知道些许。我不得不实话实说——我这样的粗笨之人,只怕做不得京城的官差。我来时和家兄有约,半年后就回去,也不必让大家操心了。” 这话一出,内室的气氛一下子冷淡下来。阿珩不是会说漂亮话的人,这些话显然是在拒绝皇后的好心。 岚烟紧张地看了一眼皇后,但皇后只是垂眼笑了一下,似乎只是笑阿珩的呆板。话不投机,自然这场见面会也就只是走了些普通的程序就散去了。 鸢宁送了王妃等出去,回来笑道:“瞧着确实新鲜,面孔新鲜,性格也新鲜,可到底不登大雅之堂,依我看,昭王也是一时的热心罢了。” 皇后托着一杯茶,冷笑时嘴角的弧度好似冰刃一般锋利:“他和他老子一个性子,就喜欢这种冷面冷心的人。你不瞧着这丫头的气质,和沈氏有些像么?” 鸢宁脸上的笑意立马沉了下去:“好在她过不了几个月就回去,日子久了,也未必再有人记得她。” 皇后道:“我这个皇后,是孟家用多少鲜血换来的?夏妃那个妃位,也是夏国公一笔一笔银子砸出来的。可沈氏只要稍一点头,陛下马上就给她贵妃之位,一旦老三成材了,谁知道他母子是怎样的光景?如今,我们家已是昏昏夕阳,老三老五也逐渐长大,若不能保住昭王的太子之位,我这么多年的谋算、隐忍、委屈,可就全付诸东流了。” 鸢宁低声道:“陛下的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林美人说陛下这几日,夜里好几次憋气不通,噩梦连连。就是这样,也还没有立储的口风传出来。” 皇后道:“陛下心里该有一杆秤,我私心觉得他偏昭王更多些。只是嘉世那孩子不知为什么,近来总有些疲惫,不似从前那样明朗。陛下之前问他好些事情,他也不似从前积极。也许,是被什么分心了?” 鸢宁低声问:“您是说,昭王心仪云姑娘?” “哼。”皇后的茶到底也没喝,放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短促一声,“老二最是喜欢和他大哥对着干,他挑唆老四来求娶云自在,就是为了戳他大哥的肺子。这么大的人了,一个两个都还和小孩似的,正事上从不见他们团结,专是窝里横。传出去叫人家笑话,天子皇家办事,和过家家似的!” 气了半日,又说:“嘉世那孩子心沉,有时候宁愿委屈自己。可惜他不算聪明,总也学不会藏起自己的心思。我这些天也听了些事,我看他跑不出‘情迷心智’四个字去。” 鸢宁为昭王分辨:“娘娘,昭王喜欢,赐给他不是两全其美?他也高兴,咱们也没损失什么。” 皇后恨恨道:“你还不知道他?他是我最大的冤家。从前为着他选妃,折磨了我多少心绪。先是那两个丫头,全不成气候,我这里教了几天再送回去,他就拒之门外。总之,我好心替他着想,他反倒以为不领情。再者,为王为帝,情深不智,他不需要真情真爱。陛下就是最好的例子。” 第134章 庆王府1 董新照闯到庆王府去,跳河自杀了。 孟怜栩眼睛也哭肿,对着阿珩哀哀倾诉:“我不该答应她去寻她姐姐自杀的真相。前儿我们劝她别再追究,怕是刺激到她了。如今阿照也死了,我这心就好像油煎一样难受。” 阿珩也难过。 两个人彼此安慰了一阵,孟兴走了进来,他一看就知道妹妹的心结,叹息道:“真傻。” 怜栩擦了眼泪:“毕竟是死在庆王府,哥哥可有听见别人说什么?刑部?虎卫?” 孟兴摇头:“那董侍郎也不闹,估计是怕了庆王的权势,他们家还有几个儿子托庆王照应呢。现如今,一点风声没闹出来,到处静悄悄的。” 怜栩气道:“两条人命在他府中没了!” 孟兴说:“你气什么?两个都是自杀,且董二小姐是过度思念长姐而去,现在都传成温情故事了。” “温情?”怜栩又哭,“阿照一年来把眼泪都哭干,哪里来的温情?我只恨我是个凡人,不能到阴曹地府去问问她们姐妹两个,为何这样对待自己!” 孟兴一时间也不好接话,只得去和阿珩攀谈:“前儿老太太托我去兵部,问你候补的事情。兵部那边倒有点难办,你毕竟是个姑娘,且隶属于虎卫,眼下合适的地方,只有昭王府和庆王府。你可愿意去么?” 原本阿珩是想辞了这劳什子虎卫,回西北去。如今怜栩哭得这样伤心,她又想着师傅,心想去庆王府走一遭怕什么?——故而心一横:“去庆王府。” 怜栩拉着阿珩的手:“云儿,你别为了我和阿照去那鬼地方,我不想失去另一个好姐妹。” 阿珩摇头道:“我也欠阿照一个解释。你放心,我不是莽撞人。” 这事儿就定了下来,不日阿珩就到庆王府去报道,庆王笑得开怀:“不曾想你我居然有这个缘分,只可惜我一时间不知安排你做什么,总不至于将你混在一群男人里头看家护院吧。” 阿珩面对这懒洋洋的大公鸡,不卑不亢:“我是听从兵部调派,秉护卫王爷之责任。” “哦。”庆王换了个姿势,“行吧。” 虎卫只负责庆王出行左右不离,若庆王在府中,虎卫便轮班轮值,保护王府安全。 庆王在王府内的心腹,名唤丹婴,是个宦官。好比袁贞跟着卿明似的,这个丹婴在府中也是寸步不离地侍奉着庆王。只是有一点——丹婴从不出门,他只是待在王府内。 来了一二日,阿珩也没打听到什么,倒是老太太,一日打发人来问两三遍,在庆王府过得习惯否?可吃苦否?闹得阿珩也不好意思。 庆王府上下口风最是紧,阿珩主动去和丫头婆子们打招呼,他们也不会回应,满府飘着一股子凝重。唯有虎卫的几个弟兄,因直属兵部管辖,故而才相对轻松些。 有个弟兄叫金宝,他是来庆王府最久的。阿珩来了三日,他来庆贺阿珩:“好姑娘!我们南楚女武官可少!这些日子我看你全无一丝娇弱之气,也对我的脾气,今儿我来贺你新入职。” 金宝已娶了妻,桌上的酒菜就是金宝妻子准备。她已身怀六甲,笑吟吟坐下来,瞧着阿珩道:“哎呀呀,金宝和我提了一句,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真英气不凡。云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女子争气,什么时候做个女将军,连我也觉得自豪呢!” 阿珩不好意思笑一笑:“嫂子你别说这话,我只是命好,大家都担待我。你也别叫我大人,大家都叫我小云儿。” 金宝道:“按理,你是云家的大小姐,又是孟家的义女,我这样身份来请你,是低了些。可是我爱你不矫情不自傲,我俩该是好朋友的。” 金宝妻子也笑道:“我们家金宝,就是力气大没脑子。云——啊云儿,你别介意他虎气。” 阿珩道:“我比金大哥还没脑子呢。” 这话一出,金宝一愣,三人都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酒至半酣,阿珩不免干起了“正经事”:“金宝大哥,我才来庆王府,就听说死了董妃和她的妹妹,这几日总觉得心中不宁,后院也阴森森的。” 金宝道:“庆王府不会有鬼的,后来丹婴大人传召董妃魂魄来见了董侍郎,具告投河乃是失足而已。董侍郎听后,大哭不已,故而才不再追究。” 阿珩的眼睛睁得溜圆:“召来魂魄?那宦官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金宝道:“他是有些不与外人知的本事,平常人也看不到。因他不出门,也不好与人交流,只专心侍奉庆王,故而有些事就不得而知。” 讲到这里,金宝又来传授一些职业之道:“小云儿,咱们虎卫,是金甲卫中的一支,而金甲卫,是禁军中的一支。我们奉命保护王府,其实也负监察之职,所以很多主子是不待见我们的。尤其庆王,他自己有自己的心腹良将,所以日后你要多注意,多听、少说或者不听不说才是。” 阿珩点点头:“金宝大哥,你说的我记住了!” 金宝又道:“比如刚才丹婴的问题,你知道的越多,情况就越危险,所以咱们私下或是公中,不谈这些,以免伤了兄弟情谊。” 见金宝这样说,阿珩便也知道他为难,便不肯再施压,吃到尽兴,回府安歇。 怜栩早在家里等着,听闻阿珩回来,急匆匆就差人去请,急着说:“你去了这几天,连个信儿也不来!可知我有多担心呢!”又闻着她身上的酒味嗔怪,“你喝酒?你怎和那帮鬼男人喝酒?” 阿珩道:“你知道我戒酒的,只是才来几日,领队叫去和睦关系,我也不好推辞嘛。” 怜栩道:“他们见你是孟家的人,岂有不攀扯的?你也别太纵着他们。”听阿珩金来平安,怜栩倒上一杯水来,道:“嗳,你我同是女子,你现在出去干事业,我却被圈在这里出不去。我只恨自己不能做你的分身,才好自由地去查阿照的问题。”说着,又哭了。 阿珩宽慰她:“这事我当做重点去做,绝不恍你。” 怜栩说:“我担心阿照,自然更担心你。咱们姐妹处了这些天,我看出来,你是个实心木头人,是个极好的人。让你去庆王府的事,我现在倒是后悔了三分。云儿,你不必勉强,保护好自己要紧。” 絮絮叨叨还没有说完,老太太就叫人来请,见了面语气里都是责怪:“怜栩那丫头,你和怜栩那丫头谋划什么呢,一见面就关起门去叽叽咕咕。好容易回家来,先不来见我,倒去说你们的悄悄话?” 阿珩笑道:“知道啦老太太,以后一定先来见您!” 老太太拍一拍阿珩的胳膊:“昨儿不知为什么,褚先生又遣人送了一幅画来,说是你要的。你问褚先生要什么了?” 阿珩便想到,那必然是卿明有话告知,急着问:“老太太,东西呢?” 话说着,东来妈妈已经捧了上来,那是一幅画,画着阿珩那日在花宴上的情形,上面题着几句诗: 莺啭枝头柳初黄,草生千里共春光。 西风未起云自在,暖日初临喜昼长。 庆逢胜景韵悠长,为有灵犀挑花忙。 开轩静赏心犹醉,首施芳丛意未央。 且趁春光同揽胜,避静暂忘世尘忙。 “莺是柳莺,千里草是董,西临春和自在园搅和在一起。下面四句的首字‘庆为开首’——庆王是开州案子的首谋,最后两句——且避!” 第135章 孟府往事 “莺是柳莺,千里草是董,西临春和自在园搅和在一起。下面四句的首字‘庆为开首’——庆王是开州案子的首谋,最后两句——且避!” 阿珩理解了卿明想说的话,正在默默无语思索。 “这褚逢春!写的这是什么!莫不是看上你了?”老太太盯着这画儿,劈头问了一句。 阿珩震惊。 老太太自顾自说道:“丫头,你可不能瞒我,要是有了心仪的人,可不敢私自传送什么信物,叫人听见不好。再说,这褚逢春,医技倒是高超,可谁不知他好留恋青楼楚馆——再说他岁数大了,我这样的宝贝丫头可不能送给他!” 阿珩噗嗤一声笑了:“老太太!您说什么呢,他要是和我有私情,怎么敢光天化日底下给我送东西?还送到您这来?——只不过之前我们打赌,他输了我一副笔墨罢了!您放心,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 应付了一阵老太太,阿珩拿着这幅画回房去默默无语。 “卿明已经说得很明白,庆王是开州自在园真正的主子,他在开州和夔州颇有势力,赚这等黑心钱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董妃是距离庆王最近的人,也许她正是发现了庆王的真面目,伤心投河,她如母亲一般信佛,怎可容忍自己的丈夫是这样的恶魔——可惜阿照为了姐姐,不惜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卿明叫我暂避,但不知他是否有别的计划?为了阿照这般重情重义,我也必要让庆王付出代价。” 想了一夜,也气了一夜。她总是想不通如庆王、如李竺那样的人,为何有那么大的欲望,为什么不把人命当回事。 第二日起来,眼圈有些发青。意悠摇摇晃晃地来和老太太请安,又和阿珩说话:“你去了庆王府,可有什么新鲜事吗?”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亮闪闪,好像有无数的期待。 阿珩不想意悠误入歧途,只淡淡道:“天天都是新闻,他那些漂亮的侍妾们一日一个样子,晓鬟如云,脂水涨腻,不可说尽也。” 意悠噘着嘴:“哦。” 阿珩倒一杯水来,向着意悠掏心掏肺:“依我看,庆王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意悠,你该拥有更好的未来。” 意悠趴在桌子上,像一只小猫,氤氲着一层忧愁:“云儿,你不懂,对我来说,嫁个好人就是未来啊。我是个无依无靠也无本事的人,腆着脸说,也就是伺候人还略有些心得。婚姻对我来讲就好比你的官位——那也是我奋斗的地方。” 阿珩问:“可是你能保证你选的人是良人吗?” 意悠淡然一笑:“有什么所谓呢,我不奢求什么真情,只要衣食无忧,做个不错的夫人就可以了。” 阿珩有些明白意悠的意思了,叹气道:“那我也希望你选个更好的、选个知心的,天下好男儿多的是,可是庆王不行。” 意悠支起身子来,说:“好云儿,我再把话说明些吧。婶子一直都想将我推出去,和那些老牌的王公贵族联姻,可是大多他们看不上我的根基,弄得婶子也难办。你说知心人,我倒是喜欢昭王,可是昭王就像天上的星星,搭着梯子我也够不着。也就庆王还愿意和我说上一两句话,也许他能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给我个位分,这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阿珩皱眉:“说话?他和你见过面?” 意悠搅弄着手帕子:“上次花宴后,我的玉环子不慎丢了。是他捡来送了我,还嘱托我照顾自己。前儿几日,他也叫人送些礼物来,婶子也收了。虽然再没见过,可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再没体味过那样的关怀。” 阿珩有些着急:“你没听怜栩说过吗,庆王对每个女孩子都很用心,这样的蜜糖陷阱,你都看不出来,要眼睁睁往下跳吗?” 意悠口气上有些犟:“他是皇子王爷,侍妾多一点又如何呢,哪个王公贵族不是妻妾满院?你说他对一切女人都用心,可他怎么再没和你来往?听说你去庆王府,他也再没额外照顾你!” 一席话说出来,两个姐妹都挂了脸,各自赌着一口气。东来妈妈正巧进门来,一瞧见这样,笑道:“听见声音,我还以为是二小姐在这里呢——你们两个好性子也能拌嘴?” 意悠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温柔,笑道:“不过是玩笑罢了,我们两个怎么会拌嘴呢?妈妈从哪里来?不见老太太?” 东来道:“去三太太那边给老太太取点东西,正巧遇上庆王府来人攀谈了两句。说来也怪,庆王府最近来得好勤快。” 意悠低了头,只说婶子那边有事,便借口走了。 东来叹了一口气,和阿珩说话:“近来老太太总是避着三太太和悠儿。自打上次从庆王府来,我看悠儿的心就不稳了。三太太半是推波助澜、半也是顺水推舟,也许就会凑成他们。” 阿珩没接话。 东来放下东西,又说:“庆王不娶妻是不行了,宫里逼得紧。董家姐妹相继死在王府,庆王的名声也坏了些。现在,他要取个温柔懂事的王妃可不容易,咱家的悠儿姑娘怕是他的心中待选。” 正说着,老太太扶着丫头进来了,东来上去接了搀扶,又捧上枣儿茶来。秦老太太脸上神色很不好,似乎有些忧虑:“近来心神总是不安,早起去上香,点了半日又熄灭。” 东来来开解:“前儿下了雨,香受了潮,总是这样。” 秦老太太见阿珩在侧,语气更加沉重:“你做那什么劳什子虎卫,远离了我,我就不开心,这几日都吃不好睡不好。” 阿珩才要说话,秦老太太又拍着她的手道:“自然,我更不想你不高兴。年轻时,我就害怕被拘着,后来生了皇后,皇后也是个自由性子。我两个都没能遂了自己的心意,自然不想你也留下遗憾。你既去也就去,但日日总也打发人来给我留个音儿——我一日听不见你的消息,急得很。” 秦老太太声声关怀,说得阿珩都难过起来。 东来急忙来开解:“老太太又说这话。庆王府距离咱们不过几条街的距离,老太太说得好像云姑娘去了多远的地方似的!” 秦老太太哎呦叹气:“我这个孤星命哟!我那几个孩子——远川和明月算是我亲手带大,可远川十五岁就上了沙场,明月更是十岁就入了宫。知河不提了,那简直算是远川带大的。后来朗月、期月...总归,我的孩子们总是离我而去。” 老太太似乎是受了祠堂那熄香的影响,今日特别难过。说着这些,她几乎哭出来:“我不是个好母亲啊!” 第136章 孟府往事2 老太太今日实在不高兴,晚间是吃了安神药才肯睡去。守在老太太的窗前,阿珩满心难过。老太太从没在阿珩面前如此失态,她坚强得好似一只穿山甲,对任何事都是笑着面对,从没有对着外人撕开自己的伤疤。 东来妈妈来唤阿珩歇一歇:“老太太已经睡熟了,姑娘也别熬着,明早你还要去点卯。我也熬了一份安神茶,姑娘吃了也歇着吧。” 阿珩点点头。 对坐吃着安神茶,东来也是替老太太悲伤,主动说起了老太太的过去: “老太太原来是秦家的唯一嫡亲血脉,说一句南楚天之骄女不过分。要知道,南楚与北齐分裂时,秦家是首批功臣。后来,秦家与孟家联姻,秦家逐渐就没落下去。” “嫁给侯爷,日子也不好过。侯爷一年也没几个月在家,老太太照顾着孟家一大家子,坚强挺了下来。生了大爷和皇后,也还算是高兴了几日。不曾想,那时候朝廷后宫都需要人,大爷十五就跟着太爷上战场,皇后才刚过十岁就入宫廷为太子选侍。” “老太太孤身一人守在孟府,带着才会说话的二爷。过了一阵子,二爷病了,发高烧,人都烧糊涂了。大夫来看了几次,总也退不下去,后来老太太只得去信一信鬼神,算命的说老太太是孤星命,孩子们在身边总是不平安。为着这事,老太太只得去泰山清修一年,果然,二爷的病逐渐好起来。” “借着老太太这个命,宗亲们立逼着太爷纳妾,老太太刚强如斯,也无法反驳,这就才有了遗腹子的四爷。太爷不行了,二爷继承太爷衣钵,跟着大爷去了西北。谁知道二太太才生下怜栩小姐,二爷就没了,老太太怨自己当初不该和二爷那样亲近,哭了好几个月。大爷的几个孩子竟一个也没活下来,老太太的心病就更加重。” “后来,宗亲们又来出主意,说既然亲生的不行,何不过继一个来呢?这就才把三爷过继过来,可三爷来时已经太大了,又是孟家那种迂腐宗亲教出来的,总和老太太不亲。老太太这些年受的委屈太多,索性把家业都交出去,由着三爷一家去闹。” “故而你知道,皇后娘娘就不太看重现在的孟府,近来就算是要见孟府的人,也总是叫小侯爷去。可是三太太也知道,孟府之所以还是孟府,是因为老太太还在,老太太不在了,谁还认得孟府是哪个孟?所以她总是故意来讨好老太太,却又做些让老太太伤心的事。” “头一件,三爷家大小姐嫁到成国公府去续弦,没把老太太气个半死。你知道那成国公有多大?三十多了呀!——我们大小姐那时才刚十八。三太太觉得成国公比我们孟府高一等,就急着凑上去。皇后考虑到成国公在南边根深蒂固,也确实需要个人去维稳,顺水推舟把大小姐送去了。” “老太太虽然看不上三爷两口子,可对孙女们很爱护,每每谈到这件事,总是难过。可是她忌讳着自己的孤星命,也不敢和孙女孙子们多亲近。三太太教子无方,我们的大少爷别说功名,连书都没翻过两本。” “后来,三老爷家的大爷要娶妻,三太太执意要娶自家的外甥女儿,老太太不同意。老太太的意思是找个与孟府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来,好好管管少爷。三太太就和老太太动气,说老太太瞧不上她们家,和三爷闹了一阵子,让人家看了笑话。” “最后还不是皇后做主,议定了户部主事水家的女儿为妻——就是咱们现在的少夫人——本意也是要少夫人来掌管家事,重振内兴。谁知少夫人身子不好,一直就病着,连孩子也没生。就因老太太曾插手过少爷的婚事,三太太明里暗里就把这责任推在老太太头上,弄得三爷和老太太更加不睦。” 东来的语气由担忧、叹息逐渐变成不忿:“我曾劝老太太,别信什么孤星命运,别听那骗钱的乱讲。老太太被折磨成今天这样子,关不到星星月亮什么事,还不是皇家把老太太榨干了,先榨干娘家,又榨干夫家。我说个不怕砍头的话,南楚的史书的某一段,简直是蘸着老太太的血写的。” 谈到这里,阿珩不知该如何接话。没曾想,这样的尊贵之家、富贵之族,竟也这样磨难。看着睡熟的老太太,阿珩叹息了一声。 东来又说:“说到这里,不免我又要和你说说皇后——老太太为皇后牵心了一辈子。” 阿珩看着东来,满眼不解。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难道有什么需要挂心的事情吗? 东来道:“皇后——也就是咱们家的大小姐——十岁的时候就被崔太后接到宫中去抚养,其实那不过是用来牵制孟府的一种手段。当然不仅是孟府,那时权势过大的人家,都得把女儿送进宫去。” “在宫中,日子哪有在家快活?——皇宫规矩多,咱们大小姐也定然是受了很多磋磨才成长起来。可大小姐继承了老太太要强的个性,成为宫中最出色的女官。那时,天丰皇帝有意将大小姐许配给时为英王的李策为妻,且当时李策是最热门的太子人选。” “可是那李策不知怎么想的,看上了范家的一个小庶女,非要娶人家。李策是范贵妃生的,要娶范家的人,也可以理解。可是那范家的小姑娘从方方面面来看,都没有做未来的皇后的资质啊!” “崔皇太后是国母,必然要规劝李策,可李策不仅不听,还说下狠话‘我不仅要娶她为妻,还要是正妻’。不仅对嫡母是如此说,为此事李策还顶撞了皇帝。后来还是贵妃主动调停,将此事压下,说范家小女发愿为祖父清修一年,才压下李策这个头脑热。” “即便这样,李策都没有放弃范家小女,用尽一切办法去见她,双方情比金坚,坚持了整整一年。这也终于感动了天丰皇帝,已经快要松口要成全这对鸳鸯了。且因天丰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那时李策已被授予监国之权。” “范家小女实在好命。李策能获‘英’王这个‘英’字儿,可不是风吹来的。李策是很有能力的人,那时他三个弟弟合在一块都无法分去他的光辉,更何谈这人是个大情种,对范家小女这样怜爱。” “那时,被皇家内定为太子妃的、咱们家的大小姐被晾在了一边。即便作为宫中最优秀的女孩,她也无法得到英王的青睐,甚至因为李策的原因受尽了嘲讽。老太太为大小姐的事情很伤心,恨不得替大小姐去承受这痛苦。” “正这时候,皇帝病重,英王在即将成为太子前夕却突然暴毙,因突发心厥死在了范家小女的床上。国政大事无人做主,咱们陛下作为当时在京中的唯一皇子,只得上位主持国事。那时崔皇太后也去世,后宫无人主事,咱们大小姐的能力才凸显出来,并一举登上了皇后之位。” 第137章 孟府往事3 东来又叹息:“大爷在西北,大小姐在皇宫中,兄妹两个遥遥相隔,为了南楚操碎了心。从前有大爷在,大小姐或许在宫中底气还足些;如今大爷走了,三爷又是那个性子,大小姐在宫中还不知道多难。” 阿珩宽慰东来:“皇后娘娘贵为国母,还要谁会为难她呢?妈妈不要伤怀。” 东来无奈笑了一声:“皇后哪有那么好当啊!站在万人之上,只能看到别人的头顶,看不到他们的心,看不到他们的脸,也就无法交出自己的心,交出自己的快乐。” “你看到大明宫竖在那里,那是一座权利的中心,却也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牢笼。皇后也许擅长做皇后,可皇后毕竟也是个人啊,七情六欲,她全封闭起来,岂能过得快活。” 东来的话也许说的有些惆怅,阿珩也微蹙着眉头。她并不能深刻共情东来对皇后的心疼,因卿明也曾透露过,皇后是个手段极厉害的女人。以她对人性的理解,暂时还无法去理解人性的多面化。 只是她忽然想起来,入宫时孟皇后在她面前曾有一瞬间的真情流露,那时候皇后说:“其实少年时我和你一样。” 那时她云里雾里,现在觉得有些明白了,也许少年时她也曾鲜活如锦吧。 东来说:“老太太这一辈子,唯一的甜处就是与太爷的感情。太爷每回回来,总不忘给老太太带些东西,有时候仅仅是路边看到的野花。等太爷把花儿揣到金都,花儿都干枯了。可是有个人,哪怕奔波在路上,都时时刻刻想着你,还求什么呢?老太太为着这点甜撑到现在,撑着孟家的门面。” “说到底,为着一个情字,多少人熬着命,皇后亦然。在皇后还没有成为国母前,皇帝就有了宠爱的沈氏,沈氏生下了大公主和皇三子。要知道,宫中已生育的,只有皇后、惠妃和这个沈氏。皇帝的心有十分,九分在天下,一分在私情;可这一分,皇后都占不到一半。” 皇三子。 原来,卿明是这样的身份。 “皇帝的宠爱,于公代表着权利,于私代表着情分。惠妃如今靠着夏家势大,几次三番欺压在皇后面上来,这都是因为孟府逐渐没落了。老太太纵有一千万颗心,也帮不了皇后。更别提这个沈氏在皇帝心中分量不轻。” 东来道:“其实老太太也不求什么,只是希望皇后能高兴。你知道,皇后的心太忙了,总是闲不下来。” 阿珩问:“她是皇后,以后会是太后,她为什么那么操心呢?” 东来没有接话,老太太却在梦中叹息一声。阿珩过去探望,老太太没醒,也许只是做梦了。 阿珩握着东来的手:“东来妈妈,你别心疼,皇后是个能人,一定能把自己经营好。” 东来道:“前些年,昭王还小的时候,她精力还很旺,大事小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那时候,大爷也刚升了元帅,孟家如日中天,或许皇后的负担也比较小。可是生完皇四子后,皇后的精力就有些跟不上,甚至中风聋了个把月。那些日子,老太太就进宫去侍疾,日日陪伴在身边,直到皇后康复。” 东来妈妈擦了一把鼻涕:“回来后老太太哭得不行,说卸下凤冠霞帔后的皇后,如同丢失了盔甲兵器的将士,慌张而无助;而当皇后沉睡时,才稍稍看出小时候的样子。皇权侵蚀着、摧残着老太太身边的每一个人,可老太太却无可奈何。” 说到这里,东来妈妈抓着阿珩的手:“老太太总是担心你,担心你不快乐,担心你和皇家纠缠,老太太只想着你日日在她的翅膀底下快乐,这份心,你可懂吗?” 阿珩犹豫着点点头。 天色不早了,丫头说放好了洗澡水,请阿珩起身去梳洗。阿珩才要走,东来又紧跟一句:“云姑娘,你切莫把我说话放在心上,那些都与你无关,你该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 阿珩点了点头。 次日去庆王府,也没有什么公干,跟着金宝巡逻了一圈,换防又回到了营房。金宝说:“我老婆这几天要生了,我已告了假回去陪几日,你们众弟兄辛苦几日,等我回来再请你们吃好的。” 众人随即都说了声恭喜,金宝安排了些事儿,打包东西回家去了。 下午时分,忽然门外马车阵阵,云板敲响,门子飞也似的直报说四皇子来了。显然老四没有等待的耐心,门子的脚往前飞,他的脚也就大踏步走了进来。 按照庆王的规矩,无通传不得入府。阿珩的刀横在门口,拦住了老四:“王爷还未通传,请你暂等。” 老四待要发脾气,却认出来眼前这人原来就是花宴中二哥曾介绍过的姑娘,顿时怒气全消,转换成一副颇有玩味似的表情,抱着胳膊问:“是你呀!你怎么在这里给我二哥守门?” 阿珩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老四略高,于是歪着头去看阿珩。阿珩道:“这不重要。” 老四热脸贴了冷屁股,前来掐阿珩的脸蛋:“你这人,如此高傲。我和你说话,你居然这副态度?” 只是老四的手在靠近阿珩脸的最后一刻,阿珩劈手打掉了他的手,这让老四生了气:“你居然还动手?你真是吃了豹子胆!” 老四这么说着,两边的护卫就已经上前,欲要抓着阿珩凭老四处置。只可惜他们还未能近阿珩的身,阿珩就已鱼似的转到老四身后,捏着老四的脖颈子,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无比:“让!你!在这里!等!” 老四还不如卿明,卿明到底是有点底子,老四显然没有任何武学天赋,所以阿珩从心里就轻视他。若不是从前在昭王府吃了些亏,知道皇子不能惹,恐怕此刻她早已让老四尝到伤筋动骨的滋味了。 正在纠缠着,庆王府的管家已经迎了出来,一见这幅情形,管家吓得双拳都握了起来。一面来推开阿珩,一面紧着去扶起被阿珩撂倒的卫士:“哎呀呀,这可怎么说?殿下,可没有伤到吧?” 老四被解救出来,颤着手指着阿珩,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生气,或者兼而有之吧。他对阿珩说:“你——你可等着吧,我要二哥狠狠罚你。” 他这狐假虎威的威胁没对阿珩产生任何作用,阿珩捡起地上的佩刀去还给他身后的护卫时,他尚且还躲了一下。 总归日子也无聊,看见老四这样,阿珩觉得很有趣,扯着嘴笑了一声。 “你还敢笑!你敢笑我!”老四一边被管家请进门去,一边又盯着阿珩嚎叫,一个不留神,他又被门槛绊倒。 阿珩又笑了。 第138章 庆王府 老四叫嚷着跑到老二身边,指着大门口的方向告状:“你家里养的奴才简直无法无天!他居然敢对我动手!二哥,你府中不是号称最是规矩森严吗?” 庆王问:“谁呀?” 管家道:“新来那个虎卫。” “怎么就动手了呢?”庆王觉得新鲜,因他知道阿珩也不是什么挑事的人,来了这几日规规矩矩,从未有越轨行为。 陪着进来的小厮看了老四一眼,低声道:“云护卫大约不认得四爷,把四爷拦在门外,说未经通传,客人要在门口等候。四爷见是熟面孔,问了两句,那云护卫是个不通人情的,故而...” “哼。”庆王喝了一口茶,似乎像是笑老四,“依我看,你的不是占七分呢。” 老四道:“你帮她?你居然为她说话?好我的二哥,我且问你,做奴才的,能和主子动手?——若我言语欺辱她,或是轻薄了她,我算担着七分不是。可我并没把她怎么,你也听见了,我只是问了两句!” 庆王不理会这事儿,只问老四的来意:“这会子早不早,晚不晚,跑来做什么?” “你的意思是不欢迎我?我不能来?”老四更生气了,“你的府门是越来越难登了!依我看,那丫头那么猖狂对我,不会就是你授意的吧?” 庆王都无语了,又问了一遍:“大中午的,你也不怕热,这么大的太阳,你不会是来看我的吧?——也不见你带点礼物。” 老四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太阳底下叫了半日了,喝了两口茶水润了润嗓子,说:“一生气,差点误了正事儿。听说你看上秦家那姑娘,去求准了母亲,预备着下聘了?” 庆王点头,且不以为然:“这也值得你跑一趟吗?” 老四道:“你娶谁我倒是不管,我在意的是——前几日花宴上你说,只要我去宫中求母亲娶云自在,你就给我一座和你一样的庭院。如今我事儿也办了,你总不来兑现。” 庆王咳嗽了一声:“我说过这话吗?” 老四虽然莽,可并不傻:“我知道你让我去触这个钉子,无非是给大哥找点不愉快。你若是不兑现,我就去贴大哥了。虽然我这个弟弟最没用,可到底也不是一无是处。” 庆王窝着手:“最近真是没钱,你这个院子且再等等。你也知道我府里出了些事,我还没有理顺,理顺了自然有你的。你知道,我不是吝啬之人。” 老四说:“你怎么会缺钱?你是王爵,本来拿得多。你又做着大生意,随便哪里不能捞一笔出来,巴巴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我哭穷。” 庆王不怕蠢人,但怕莽人,现在他也后悔当时不该说那个赌约。 老四又说:“你们一个个都娶了亲,只有我又没房子又没地,都不好讨媳妇!父皇严厉,我这皇子做的,真叫一个憋屈。我为着你那套庭院,差点连正妻的位置都让出去,你若不是不兑现,真正我们兄弟没得做了。” 庆王只得应付:“好吧。宽限我一个月,端午荷露大宴之前,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四这才收了委屈和怒火,逍遥去了。 书房中,丹婴轻启朱唇,其语气温柔、动作细腻,真可称得上是一个精致女子:“上火了吧?——那日花宴上,你属实喝得有点多,从没见你这样不稳重,非要和四爷去打这个赌。” 庆王略叹息,展了展衣袖坐下去:“看见昭王眼不错地盯着那丫头,心里就冒出这个鬼主意。也不曾想,那老四为了套房子那么努力。” 丹婴道:“四爷也够惨了,皇后生他时难产,折磨掉半条命,因而对他就不太看重。陛下也总骂四爷读书政务什么都不行,到现在,他这么大了,依然住在坏了事的密王爷的院子里,又小又旧。你也是,拿什么赌不好,非要拿他心上第一重要的事去赌。” 庆王挠着额头:“放在之前,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子。如今陛下崇尚清廉,我们手中在京都的园子不多。开州那边突然没了何善只是突然间短了手,觉得有些没面子。宋长辉新官上任,自在园完完全全充了公,倒是给宋长辉一个大礼。” 丹婴道:“那也不值什么,当初他们要做这事得时候我就觉得不妥,如今没了也就没了。”新倒上一杯茶来,又说,“只要夔州地下钱庄的生意一切顺利,那些个烂账,不劳殿下费心。” 庆王瞅了一眼那茶,脸上略有不悦:“是啊,如今我府里你当家了。” 丹婴听了,收敛了神色瞧了一眼庆王,软软跪下了:“不知何事令殿下不悦,丹婴有罪。” 庆王道:“你杀了董妃的事还没完,前儿你又弄死了董阿照,搞得庆王府名声又臭了。本来我就到了议亲的阶段,如今出了这些事,哪有人再把姑娘嫁给我?——为保平安,我不得不找个根基浅薄、容易听话的,故而不得不去求娶那秦家的丫头,好端端,把个正妃的位置献了出去。” 说到这里,他用手捏着丹婴的下巴:“你知道我迟迟不愿娶亲,就等着联大家之姻,以获得更多的支持。这下倒好,你替我把这条路堵死了。” 丹婴见庆王动了怒气,低声求饶:“殿下冤死我了。” 庆王冷哼一声:“冤?你嫉妒董妃岂是一日两日,眼见我略一宠爱她,你就使不尽的下作手段。我告诉你说不要为难董阿照,你怎么办的?你弄死了她。” 丹婴的身子软下去,故意做作成一副娇气样子:“殿下有气,就杀了我吧。我这条命,总归是献给您的,您提董妃的事情,就是还没原谅我——从前我也说过,我愿意一命抵一命的。” 庆王道:“我杀你?杀你这条狗?你真抬举了自己。为着给你擦屁股,我一手一手的屎。我也真是想不通,怎么晦气找了你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 丹婴抚摸着庆王的膝盖:“我就知道殿下还是疼我,不肯杀了我。我杀董妃,其实也不尽是为了嫉妒。殿下宠爱她,给她独门独院地住着,她倒是越过院墙来管咱们内里的事。为着这么个没用的女人,殿下和我置气一年了,怎么又提呢。” 庆王站起身来,似乎是嫌弃丹婴:“若不是那老头子作保,死要把你荐过来,我早把你碎尸万段了。连我心上人都敢动,那你岂非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丹婴听了“心上人”三个字,脸上那魅意尽收,也不等庆王吩咐,站起来扑腾着衣裳:“犹记得昭王封王时,殿下是何等伤心,跑到皇后那里哭了几遭都没用,到底还是我指使密王老人儿去卖了密王的产业,使了金银买通上下。那之后,朝臣上谏分昭王之势,内宫吹风说尽您的好处,这才给您封了庆王,并让您分管这油水不绝的礼部。如今夏家势大,五皇子的王位也近在眼前,殿下不说着急那些东西,倒开始折磨起自己人来了。” 庆王随身的佩剑哗一声抽出来,他的目光顺着剑望向丹婴的脖子,更比剑寒:“畜生,你忘了本了。” 第139章 庆王府2 丹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顺着剑往前走了两步,脖子瞬间就擦出了血痕:“明和十六年,你十四,我也十四,老密王将我送给你,说自己运之将竭,唯有我这个私生女聪慧无比,求你照看。后来密王被贬到岭南瘴气之地,没几日丧了命。那一年,我苦心经营密王留下来的灰色产业,一步步助你搭上实力不俗的贾家,与孟家、夏家三足鼎立。” 庆王的声音冷酷,显然夹杂着些许警告:“丹婴,你今日真是疯过头了。当时我救助你,并不图你这些。” 丹婴笑得更灿烂:“若非我是卑贱之女苟且而生的女子,以我的本事,做你的正妻又如何呢?你要我去替你谋人,我就从这个床榻跑到那个酒台;你要我替你谋事,我就悉心为你算这一笔笔的烂账。到头来你连我女人的身份都不承认,我成了个不男不女的宦官。” “你和董境生两个,自以为心心相印,你视她如佛前莲花,她看你如佛祖降世。你两个互相做局,她不肯回家去要以名声气一气那董家老头,你不肯放她走要玩一玩这危险游戏,你们糊弄成了夫妻,我还要笑着给你们洒扫床铺,咽下无穷苦果。” “可她看到账本的第一瞬间,是要去告发你!你以为她是爱你吗?她是怎样的间谍!——你怨我杀她?——是了,是了,我不该杀她。我应该等着你的千秋大业败落,你和我一同站上砍头台,到时以霍霍之刀为媒,做对鬼夫妻才好呢!” “啪。”庆王的剑从丹婴肩膀滑落,可随之而来是一记重重的巴掌。丹婴的嘴边绽开了一朵红花,流出血红的汁液。 丹婴抚摸着脸庞,冷笑了一句:“是啊,是啊,是我一厢情愿。可殿下忘了,当初封了王分府别住,殿下将我从密王别院中接出来,是怎样对我说?——说这院子,没有我,只可算个空壳子。殿下又说人前人后离我不得,怕人议论,不得已叫我屈就做个宦官随侍左右。我跟着你进芬芳浴室、入鸳鸯卧榻,如今却叫我是‘人不人,鬼不鬼’?殿下,你真健忘。” 庆王的声音冷酷,且明显不想再纠缠:“你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丹婴咬着牙:“用我时奉我如珍宝,弃我时如敝履。我当时太年轻,被殿下几句话吸引着搭上了一生。我这样好的算盘仙子,又这样死心眼,若是去效忠夏国公,也许是一条正途。” 庆王蹲下身子,捏着丹婴的脖子,好似攥着一把葱:“你胆敢不效忠我,我叫你尸骨无存。” 一边说,他的力道就愈加大,丹婴的脖子白皙如玉,可她的脸已涨红如灯笼。 “我杀了你,也并不损失什么。”庆王的声音如冰似铁,一点感情也不带,“这些年我将你困在府中,自己却早已渗透了密王的那些产业,你早是无用之人。若非我真切还念着你我初见时的情分,在你杀了董妃的时候,我就该送你走了。” 丹婴的手扑腾着去拍打庆王的胳膊,乃至后来把指甲深深嵌入庆王的肉中去,红珠串线般淌下一行血迹来,可庆王没有住手的意思。 丹婴的双眼如快要被踩碎的山楂一般,死死盯着之前滑落的那把剑。 可是她怎么也够不着。 命在一悬间,有个人影如鬼魅一般闪过。 庆王感知到危险气息,马上喊人:“来人!” 门外的侍卫须臾推门而入,可他们看见的只是新来的虎卫云自在,已用手抠住了庆王的咽喉。 庆王不得不松开捏着丹婴的手。 “大胆!你胆敢行刺王爷!”为首一人的刀尖冲着阿珩,怒目圆睁。 阿珩不说话,掐着庆王站了起来。 丹婴伏在地面,狠狠咳嗽了一阵,对阿珩警告:“你不该多管闲事,你这样,不仅我不领情,你还给孟府背乱子。” 阿珩道:“虎卫有监察之职,庆王那些事儿,该有人管管了。” “哈哈哈哈。”庆王一听这话,笑出了声,“原来你是指望着她跟你去指证我吗?”他又瞧着丹婴,“你立功的机会来啦!” 丹婴稍有些沉默,过了半晌,她抬起头来,双眼盯着阿珩,歪着嘴角似笑非笑道:“我指证——云姑娘私闯内庭,持刀行刺王爷。” 她当庭栽赃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阿珩的眉头紧蹙,恨恨瞧了丹婴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庆王胜券在握般笑道:“云自在,你可真是胆大。看在老太太面上,你现在立即磕三个头,我便不扯到孟家去,否则以你今日的行为,我说你造反也无不可。” 阿珩想了一下,那只手松了力道,缓缓放下来。 “哼。”庆王的双眸似乎在飘在半空中一样,他的身心和这双眼睛极不匹配。华美的外表镶嵌着杀人的刀,这双利刃似乎已经不耐烦地捅破了这身皮囊。 “还不杀了这逆贼?”侍卫马上上前保护庆王。庆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必要她死的不可违逆的语气。 侍卫们将阿珩团团围住,越聚越紧。阿珩手中没有兵器,现在第一要紧是要夺过一件趁手的兵器来。只是略略扫一眼,她就看出有个侍卫心虚,只在一瞬间,这人的兵器就已从手中脱落,他捂着手腕喊疼的时候,甚至都没瞧见阿珩动一动。 阿珩的速度太快了。 二十来个侍卫好比一朵盛开将败的菊花,排列齐整地躺在地上哎呦呻唤,他们的手腕上都好似缠绕着一条红色的蛇,仔细一看那是阿珩割开了他们的手腕。 ——阿珩下手比较轻,但个把月他们也许不能再拿刀了。 庆王从地上拿起一刀,迅速就向阿珩劈过来。 阿珩轻轻一跃,飞出门外,但只看见外面的侍卫又围了一圈。 庆王站在台阶上,自知不是阿珩的对手,只得又来威胁:“你逃得掉,可孟家逃得掉吗?”一面说,一面又挥手,院中侍卫得到指示,立即又上前攻击。 显然,对于阿珩来讲,逃脱几十个侍卫不在话下,甚至于迅速从庆王府逃脱,也不过是须臾之间。 可问题是,孟家怎么办。 所以她不逃,只是一味地躲避攻击,一味地防守。 “丹婴!”庆王眼见侍卫们根本不占上风,开口去命令丹婴:“你还不行动么!” 那丹婴听罢,从袖子里拿出一串铃铛,摇摇晃晃,不知在念什么。 阿珩听着她的咒语和铃声,感到十分烦躁。脚下生风一般,阿珩想要上前来打掉这串风铃,却只在和丹婴对视那一刹那,如风吹烛火,瞬间没了意识。 第140章 昭王府3 阿珩在庆王府行刺的消息传到了孟府。 秦老太太听见这消息,急火攻心突然晕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孟家老三孟会海。 孟会海坐在老太太床前,一边看着殷氏为老太太伺候汤药,一边也是云里雾里的汇报:“...不知怎么,云儿就跑到内院去动了手。庆王府上下口风极紧,只知道云儿动刀伤了二十名侍卫,打伤的人也有十几个。” 秦老太太推开药碗:“那孩子我知道,不是那样的人!” 孟会海又说:“后来四爷闯进去,硬是要把云儿带走。虎卫见两个皇子都动了气,不得不叫来巡防营,这才惊动了宫中,把云儿关押在天牢先扣着。” “这又和四爷什么关系!”秦老太太急得咳嗽。 孟会海道:“使尽了力气,只零零散散听了些稀碎的传闻——这其一,四爷那日本就在庆王府,进门的时候还和云儿拌了嘴。后来四爷刚出来,或许是什么东西没带,又进去了,正巧就碰上庆王在处置云儿。这其二,是四爷曾入宫向皇后娘娘求云儿为妻,听说皇后娘娘是既没同意,也没答应。为着这话音儿,四爷就护着云儿,说他的人他一定带走。” “二位爷一个要杀,一个要保,虎卫才报告了宫中。” 老太太恨恨说:“早知如此,我不该叫她去庆王府!都是我一时心软的过错!”又一叠声去叫东来,“准备东西,我进宫去!我去找皇后!” 孟会海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跪下了:“云儿刺杀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否则虎卫不会将她关押在天牢里听候发落。事到如今,最不该插手的就是孟府!老太太,你不能糊涂啊!” “你!”老太太气得扶着额头躺过去,“依你说,就不管啦?” 殷氏退后一步,把药碗放下,低声道:“老太太想必也知道,上次花宴上,庆王就看中了咱们悠儿。这一厢,又是送东西又是问平安,几乎就是好事将近了。云儿在这空档做出这等事,真正是给孟府招灾,也坏了秦家的好姻缘。咱们毕竟也不是她亲生的家人,何妨就叫云家去蹚这趟浑水呢?” “你个黑心婆子!”秦老太太听了这话,怒目圆睁,气喘连连,就手把玉如意扔到地上,瞬时摔了个七零八落,“你一点心肠没有?你怎可说出这种话来!” 殷氏急忙跪了,嘴里却还不停:“老太太,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说到底,老爷才是孟家的主事人。老爷说得对,不能为着一个莫名其妙半道上来的义女,伤了孟家的根本。” 东来急忙按着老太太,才要劝说几句,只听外面人扶着媳妇水轻尘来了。 水轻尘跪在地上,声若游丝:“刚才我听了云儿妹妹的事情,急得和什么似的,我想老太太一定比我着急,故而来看望。” 秦老太太冷哼一声:“你来迟了!” 水轻尘瞧了一眼生气的孟会海两口子,又笑道:“这事儿啊,依我看也可大可小。” 殷氏起来坐在一边:“刺杀皇子!你晓得那是什么罪名,要是被有心之人戴上个谋反的帽子,我们全家都完了!” 水轻尘笑道:“母亲考虑得极是。可是事发至今,已是足足一天过去了,宫中好像对此事没有态度。父亲母亲且请想一想,元帅才没了,云儿就出这事,难免陛下会觉得有人诚心败坏元帅名声。庆王虽是首告,但打伤了那么多守卫,却没有杀死任意一人,且四爷敢立即为云儿作保,这不奇怪吗?陛下何等英明?” 秦老太太这才气有稍匀,问:“依你说,咱们怎么办?” 水轻尘道:“其实简单。一则,父亲母亲说的有理,现在孟府不应该有任何动作,都闹到宫里去了,何不先避讳,相信陛下裁决。二则,云儿曾是昭王府贵客,王妃带云儿又见过皇后娘娘,这是何等情义?我不信昭王无所动作。闹来闹去,总归又没死人——没死人就不是大事——闹成他们兄弟三人为女人争风吃醋,就好解决了。” 水轻尘说得有理,猜得也不错。 昭王李嘉世听闻此事第一时间就要入宫去,面见明和皇帝。王妃狠命拉着他,哭着劝:“殿下该知道,云儿是虎卫,不该出现在内院,可是她不仅出现了,还动手打伤了那么多人,就算不是行刺,她也活罪难逃。殿下为这事进宫去,难道要昭王府上下都陪着云儿被猜忌吗?” 李嘉世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不是也口口声声说云儿是你的好朋友。那你该知道云儿的秉性,如今她身陷囹圄,你倒想的是自己会不会被猜忌?” 王妃泣道:“殿下教训的是,妾并不敢辩驳什么。殿下为云儿姑娘这片心,妾岂能不知?”擦了眼泪,不免又来劝慰:“云儿毕竟是孟府的人,咱们闹到宫中去,对母后又是如何?母亲是向着您还是庆王?还把云儿推进火坑,一并烧了孟府?” 这番话说完,李嘉世才冷静下来。 王妃又道:“现下,庆王也并没有咬着不放,只是两个皇子相争,虎卫惊动了巡防营,才把事情闹大了。母后在宫中,定然极力平息此事,否则于多方无益。殿下何不再等等母亲呢?” 李嘉世缓缓坐下来:“听说,云儿被巡防营带走时,尚且是昏迷的。大理寺是何等地方,天牢又是何等地方,她又岂能受得了那些折磨?” 王妃道:“殿下若是不放心,何不找三殿下去帮帮忙。三殿下本也深居简出,此时又恰在刑部学习,我想,打听点内部消息,应该不是难事。” 嘉世这才想起,自打来西北,自己已经许久没见过卿明,于是便立即着人去请卿明过来。 卿明早已想好了策略,只是他一直等着昭王来请。 这事儿他不能出面,只能利用大哥的面子,所以昭王府来人时,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有所放松——他只怕昭王想不起还有他这位高级书童。 第141章 公主相救 卿明入宫了。 今儿乃是公主的生辰,所以他自然而然地进宫来贺公主的生辰。没人把他和近来庆王的事情联系起来,他是一只无人在意的小草。 按例赏来的东西摆了一屋子,公主正在一件件地翻看,卿明来了她头都没抬一下,显然那些东西比卿明重要。 “姐姐。”卿明垂着头问候。 公主哼了一声,并不正面回应卿明,只是说:“内务府送来的东西越看越没有意思。哎——你知道什么最好笑吗?小时候得了一件玉瓶,随手呈送给母后插花,后来母后不晓得把它送给了谁,不知流转了多少遭儿,可是今儿居然又出现在这里!” 说着,公主提起那玉瓶子,在地上砸了粉碎,吓得周边的宫女颤栗了一下。不过公主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处置一件物品过于用力了些,表情稀松平常,好像只是扔掉一件用脏的手帕:“我用过的东西,要是经过别人的手再回来,那可真糟蹋了我,也糟蹋了这东西。” 卿明恭恭敬敬去捧着姐姐:“姐姐说的是。姐姐尊贵无双,怎可用他人用过的东西。” 公主看东西看得累了,躺倒在椅子上,问:“什么事?” 卿明直言:“宫中之物,宫中之人,个个无趣,日子过得久了,日日也都一样。弟弟来给姐姐献个人儿,一定有趣。” “哦?”公主冷笑一声,“说来听听。” 卿明道:“大理寺的天牢里,躺着大哥和四哥都心仪的女子,二哥搅混水,非要说那女子刺杀他。本来也就是小事一桩,只可惜那女子就是前不久为孟元帅扶灵上京的云家小姐。现在事情捅到陛下那里去,涉及孟府,皇后母亲也不好做。姐姐若觉得有趣,捞起来做个玩具,也好打发这闲散时间。” 公主道:“天杀的老三啊。都捅到陛下那里去了,你让我去虎口里头拔牙?我傻吗?” 卿明微微一笑:“其实也是大哥让我来的。” 公主没有接话,只是令周围人都下去。 卿明道:“大哥刚给元帅封了卫王,云家姑娘就被污蔑刺杀庆王,老四又去作保,这一看就知道二哥又闹腾了。现如今,母亲不好说话,大哥不好说话,陛下岂不是更烦?姐姐出面摆平此事,大哥和母亲岂有不念着姐姐好的?” 公主眯着眼睛:“那丫头若真是行刺了呢?我把她弄到宫中来,她刺我怎么办?” 卿明道:“她若真是行刺,何苦打伤三十多个侍卫却无一人重伤?老四和二哥的关系那么好,岂肯为她动怒作保?” 说到这里,卿明抬眼看公主面不改色,又补充一句:“这二哥也是的,总也不服您、不服大哥,真正是觉得您和大哥脾气好德行好,不和他计较。只是小时候就罢了,这么大了还不把哥哥姐姐们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宛若小孩告状般,但他从前绝不可能说出挑拨离间的话来。 “哼。”公主瞥他一眼,却并不上当,“你越长越大,嘴越来越花了,胆子也越来越大。这幼稚的激将法对我不管用,别拉着我和你一同干这乱七八糟的事儿。” 只是顿了一下,公主又笑了,似乎又来了兴趣,玩味似的笑问:“但是我倒是很好奇这女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卿明顺着话音儿马上谢过了公主。 公主觑着卿明,慢悠悠说:“你别急,我也不能白干,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若是合我心意,我也就帮你这一回。” 卿明盯着长姐,心有些虚——长姐的脾气他知道,刀子嘴刀子心——卿明没有把握能回答长姐的问题。 公主的海棠色流锦衣裙衬着她今日的妆容越加焕发光彩,显露出她绝好的心情,但她那朱丹小嘴一开口就是利剑:“他日王爵之位和这位云氏女子冲突了,你选哪一个?你可要想好,你的回答将会影响我的选择。” 长姐简直把他当一种有趣的玩具,有时候长姐以折磨他为乐。 ——选王爵之位,就证明阿珩不重要,那长姐势必不会出手救阿珩。 ——选阿珩,证明自己胸无大志,长姐就更讨厌自己。 “怎么,在我面前,还要权衡一番?”公主有些不屑,“你该知道,我从不愿意听假话。” 卿明看了长姐一眼,低声道:“选王爵之位。” “呵。”公主笑了,不明情绪,只是立即就跟上一句,“那你何必又来求我,一个对你无用的女孩子,随她去吧。” 卿明立即上前一步跪下,低声吐露心迹:“若能用王爵之位去换她安乐,我绝无怨言。可是眼下,我没有权利,就保护不了她。与其说我是选王爵之位,不如说我在选能护佑她的能力。” “哼。你回去告诉嘉世,我会转达他的意思给母后,行不行,还看陛下呢。”公主说。 “多谢长姐了。”卿明站起身来告辞,“若姐姐无别的吩咐,弟弟去了。” 公主哼了一声,也没送一送,由着卿明自己出去了。 回来的路上,卿明的眉头仍紧锁着,这件事并非完美办完,庆王一定还有别的手段,防不胜防。 袁贞在后面笑:“殿下又为云姑娘心焦了。” 卿明道:“云儿看到我写给她的诗,应当不会轻举妄动。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才会如此莽撞。如今把云儿托付给公主,只可算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嗳,也许,我应该让她回西北去。这里...处处都是陷阱。” 袁贞道:“殿下心是好的,可人的命运从来不由得人,云姑娘来金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卿明明白袁贞的意思,转头恢复冷峻颜色,又问:“庆王府的事情什么时候解决?”他已受够了从袁贞那里听说教,只想问一个干脆的结果。 袁贞道:“自在园最早可以追溯于密王还在时,那时密王就已经控制了开州那一条线上的所有地下产业。陛下以密王大不敬为由贬黜其到岭南瘴气之地,其实也是切断密王和这些产业的联系。密王本就身体不好,去了岭南一命呼呜,自夔州往北的产业就托付庆王处置。” 卿明觉得有些荒谬:“四王叔和老二关系这么好吗?” 袁贞道:“不算关系好,但也不算差。那时候,密王被陛下贬黜,又可以依靠谁呢?——昭王如日如月,不行诡事,也绝不可能捞回他,那不只剩下庆王了。” 卿明道:“庆王能接得下那个担子?” 袁贞笑道:“密王有一些生意,都是一个寡妇在打理。那寡妇精于商道,与密王也有扯不清的关系。密王虽然去了,这寡妇依旧还在,辅佐庆王越吃越大。不久前,这寡妇没了,她的女儿接过了这个大任。可惜呀,她没有她母亲的魄力,这才搞出自在园这种不成器的脏产业,陛下才让宋大人快刀处理。” 卿明点点头,却又嘲讽袁贞:“从经济上来说,庆王要养活上下这么多人,他的王爵俸禄、封地、产业加起来,尚且还有局促。那你这个主子可了不得,既看不上自在园那样的脏产业,也不行密王之流的污秽之道,看来你们掌握着另外一种来钱很快的经济命脉——哈哈哈,也许你们有一座宝藏。” 袁贞微微一笑:“殿下又来试探我了。至今,我没有做过一件令殿下不高兴的事情,也没有与殿下有德行相悖之处,殿下何苦总是要防着我。” 卿明的眉头略有缓解,他笑了一声:“正是如此,才更可怕。” 第142章 公主相救2 明和皇帝正在批阅奏章,他的咳嗽越加重了。 公主亲自捧上一碗清甜的梨水儿来,跪坐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磨墨。 皇帝瞧了她一眼,放下笔墨,笑了一句:“鬼丫头,来了不说一句,我还以为是谁呢。” 公主来撒娇:“今儿是我的生辰,您不来看我,我就来看您。一见您又皱眉不高兴,我这生日也高兴不起来了。”说着,她替皇帝揉着脑袋。 皇帝闭着眼睛,问:“早上让送去的东西,你喜欢吗?” 公主噘着嘴:“今儿卿明来了,我和他说了两句笑话,正巧提到那羊脂玉的白瓶子——前几年我插花从了母亲,不知母亲赏给了谁,从宫外溜达了一圈,居然今年又出现在我的礼物单子上——合着年年糊弄我呢。” 皇帝的心情还算不错,哼笑了一声:“你还年轻,这样循环往复的事情见得太少。你不喜欢,我叫官窑再给你烧一批更好的。卿明也还不错,知道来看望你。” 公主的力道加重,皇帝疼得皱眉。公主道:“卿明那小子,虽然胆小些,到底是个实心孩子。我不欺瞒父亲,今天他来,也是替嘉世来办事。” 皇帝睁开了眼:“什么事?” 公主的手没停下来,嘴上尽是怪罪:“还不是老二,没个大小,总是胡闹。元帅殁了,身后也没个惦念,认了个姓云的养女。嘉世那人您也知道,一向是最心软,不免就多照顾这女孩子几次。老二上了心,非去戳他大哥的肺管子,硬说这女孩子对他行刺。” “哦。这事。”听皇帝的口气,他似乎并没放在心上,也许是还没来得及处理。 公主的言语有些戏谑:“最好笑的是,老四那天在场,那老四和老二的关系多好啊!——那日也替那女孩子做保了。您猜怎么着,两虎相争,惊动了巡防营,没办法,把那女孩子关到大理寺去了。” 皇帝点点头,似乎这不是个什么大事:“我听说了这事。嘉世怎么不亲自来和我说,倒是派卿明来呢?” 公主又给皇帝捶肩:“那丫头说起来也是孟府的义女,老二非要告她谋反,孟府连话都不敢讲,又更何况出身孟府的母亲,更何况带她来京的嘉世?故而趁着我的生日,嘉世请卿明来,叫我来给您说说,这等兄弟们玩笑的事情,还要闹出去给人笑话么?” 皇帝挑眉看了公主一眼,道:“那丫头也不简单,说是不经传召跑到内院去,打伤了三十多名侍卫。依我看,她就算没有行刺,一定也有问题。” 公主的手停下来,有些无奈:“若这云儿是个男孩,今儿就算打板子、关牢房、审讯一番也不算什么大事——可老二那德行,偏偏对女子又特别上心,父亲要审起来,只怕庆王的底裤都兜不住了,届时倒是伤了几个兄弟的体面。” 说罢,公主又低声补充证明:“老四前儿进宫向母亲求娶这丫头,说娶了这丫头,再不纳妾。父亲想,以老四的脑子能掺和什么事,还不就是兄弟俩为个女人吃醋,又把人家姑娘做了馅儿。” 皇帝一听,冷笑了一声,不知是嘲笑老四,还是生气老二。坐正了身子,皇帝问:“你的意见呢?” 公主道:“我哪有意见可以提,只是恨弟弟们不懂事,总让您和母亲操心。嗳,也是嘉世和我说的,他说既然老二和老四为这丫头争,干脆叫我带在身边也管教管教,一则,也让这丫头学学礼仪规矩;二则,他们总不见得为这丫头来宫中闹;三则,也就免了大理寺把这事再写到案卷中去,闹得风雨不息。” 皇帝思想了一阵,点了点头:“嘉世这意见也算中肯。眼下我还有别的事要忙,你去找张秋梧,传我的口谕,不必把这事挑大了。” 公主谢了恩。 庆王很快得到了云自在入宫的消息,他斜眼看了一眼丹婴,一双眼睛里尽是冷漠。 丹婴也不惯着他,语气也冰冷:“谁让你天天‘心上人心上人’地喊,把我喊急了,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庆王道:“那丫头进宫,难免捅出你我的事情去。陛下本来对我有些猜疑。” 丹婴道:“怕什么,我的移魂大法岂是虚传?董境生死的时候,是心甘情愿往河里跳;董新照死的时候,也是心甘情愿扑向她的姐姐。在这丫头身上,我虽然没有用十分法力,却也清了个差不离。” 庆王翻着白眼走了。 这厢,阿珩在牢狱中睡了一日夜后,被接了出来。问什么都不知道,似乎迷迷瞪瞪将前尘往事都忘光,只记得自己依稀好像去了庆王府,发生了什么事一概记不得。 金宝同她打招呼,她连金宝都忘了,眼神迷茫得好似从没见过这个人。 一路痴痴地被送进宫,及至见了公主,满屋金碧辉煌晃着眼睛,阿珩不免打了个哈欠。 “你十几了?”公主开口问。 阿珩这才意识到眼前锦衣华服之人不是画中仙,而是真真切切的人。 阿珩回神问:“你是谁呀?” “大胆!”旁边一个嬷嬷,瞬时冲过来把阿珩按倒在地,力气大得惊人。 阿珩又问:“你是谁呀?”她的语气很疑惑,并不因嬷嬷推倒她而生气。显然,她是正正经经在问问题,并非无礼挑衅。 “你面前坐着的,是南楚倾乐公主!”那嬷嬷呵斥。 “啊!”阿珩心里想,“原来是公主,是卿明的姐姐!” 看了一眼公主,心下又胡思乱想起来:公主的样貌和卿明有些相似,可公主却更婉约些——啊呀,不知卿明和公主的生母该是怎样的人,能生出这么两个漂亮人物来! 正在琢磨着,公主又开口,懒洋洋似乎评价某个东西:“你这一身气质,确实是与金都有些不合,难怪他们那样另眼相待于你——我瞧着也算新鲜。” 阿珩被老嬷嬷压着跪坐在地——一言不发,谨言慎行——宋岚烟教的。 公主见她不吭气,还以为她是吓着了,叫嬷嬷:“还不快松开手,你吓坏她,可就不好玩了。” 嬷嬷松开手,阿珩把衣裳抖了抖,抱了抱拳:“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笑一声:“我只当你不会说话呢。” 阿珩没接话。 公主又道:“那帮熊小子们一个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既然他们将你托付给我,我也得照顾好你。可我怎么安排你呢?虽说你有官职,也不过是个虎卫,宫中没你的位置。要你做个宫女,老太太知道了不得心疼,也损了孟府的脸面。哎呀,可难为我了。” 她的语气好像是在故意逗弄一只猫。 阿珩听出她是闲的没事找事,故而也不搭话。 气氛正冷清着,外面来人报说宋岚烟来了。 公主冷笑一声,似乎对宋岚烟的到访并不满意,但她也没说什么,扬了一下手,叫宋岚烟过来。 一见岚烟,阿珩的心才略略放松下来。她全然不知自己为什么突然进宫,也不知进宫是谁的主意,故而连多一句话也不敢说。 即便见了岚烟,她连多的表情都没做,只是站到一边去。 公主见了岚烟,哼了一声:“我这里才接了人回来,你那里就得了风声,我的房梁上是不是长着你的耳朵呀。”公主的表情像是在笑,可话里却极尽讽刺。 第143章 公主相救3 岚烟笑道:“我确是私自来了,殿下知道,我和云姑娘也算故交。深宫里忽然来了个朋友,我激动不已,甚至都没告诉皇后娘娘,还请殿下恕罪。” 公主听了这话,有了两分笑意:“你都有不听母亲吩咐就行动的时候吗?嗳呀宋掌事,你现在可算是有本事了。” 听着是贬,好似是褒。 岚烟不搭话,只是笑着,看来她早已习惯了公主这样挖苦取笑。 公主又道:“正好儿,这丫头在这里总也不说话,不好玩。你来了,我们三个人互相说说话,免得我养着这么一只哑巴猫,亏了成本!” 宋岚烟近前去拉着阿珩,笑道:“云儿是有些怕生的。殿下的宫中这么多人,别说云儿,我也有些慌张。” “哦。”公主左右瞧了瞧,开始指派,“都下去都下去。” 左右没了人,公主支着脑袋兴致勃勃:“既然你不爱说话,何妨给我舞一段剑呢?——听说你武艺很好。” 阿珩道:“勉强算会,没什么好看的。” 公主虎着脸看了一眼岚烟,她的耐心即将用尽。 岚烟会意,笑推了阿珩一下:“云儿,公主殿下只是想看看你的风姿,不要紧,舞一段吧。” 阿珩抱了抱拳:“打拳可以吗?舞剑并非我的强项。” “随你咯。”公主只是无聊。 阿珩便打了一段军拳,虽然动作干净利落,却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公主只是点了点头,略见些许失望神色。 岚烟又笑:“殿下莫怪,上次云儿来宫中见娘娘,也是这么个不懂事不知礼的样子,怎么都教不会。皇后娘娘后来也说,这人天性如此,勉强不得,由她去吧。可说回来,云儿也就是这点好,是个实心孩子,到谁那里都一样,不区别对待。” 公主抚弄着指甲:“原想着你该是个好玩的人,没想到是个木头,我白被老三和嘉世骗了!他们让我带你来,原说给我解闷的。” 听闻是嘉世和卿明托公主来解救自己,阿珩的心略略有放松。 岚烟也笑道:“不然我是怎么知道云姑娘进宫了呢?——是昭王吩咐我来的。昭王说,云姑娘也是无端受了委屈,在宫中也许不习惯,还托我照看呢。如今看公主也这样宽和待云儿,昭王殿下也是多此一想了。” “哼。”公主冷冷的,“他们当我是什么?后宫里的花瓶,父皇母亲的小棉袄,恃宠生娇的蛮横女人,独独不把我和他们一般看待。说来,昭王也称‘殿下’,公主也称‘殿下’,一样的等级,可你们对他对我,总是区别待之。” 宋岚烟收敛了笑容,不敢回话。 公主又道:“算啦,今儿就到这吧,无聊。”说毕,站起身来,缓步下阶往外走。 左右无人,宋岚烟急忙上前去扶着。 路过阿珩的时候,岚烟笑着轻轻对阿珩点一点头——这代表阿珩进宫没有什么别的阴谋,阿珩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了。 公主待阿珩,真可算是放养。 她也不管她,也没有什么事给她,仿佛阿珩是别人家寄在这里生活两天的小孩子。公主由着阿珩随意在广月殿中行走——只是她身边最得力的梁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阿珩教导规矩。 能学得会就学,学不会的阿珩就装听不懂。只是这梁嬷嬷,实在有些敬业,她距离阿珩从没有远超过七尺,简直像是阿珩的影子。 “拉屎你也跟着吗?”阿珩叉着腰,有些无奈,“梁嬷嬷,内间可臭了。” 梁嬷嬷道:“臭我也得跟着,这是规矩。” 阿珩道:“你在这我屙不出来。” “那我也得跟着,这是规矩。” 阿珩无奈,只得点了点头以示妥协。反正也上不出来,干脆回去坐着。可是广月殿还没有孟府的院子大,四四方方的墙,高高的天。花花草草也都长一个样子,似乎连一根草都不让乱长,也许草也得守着规矩。 再多的金银珠宝砌成墙,摆成山又有什么乐趣——财富和自由相互成就,那才会有真正的快乐吧。 阿珩这样想着,公主回来了。她那用小羊羔拉着的车叮当叮当响着,算是这寂寞宫殿中的悦耳之声。 公主身后,一行侍女托着几个托盘入殿去,站成一排向公主展示盘中的东西。 公主叫阿珩:“宫中这些人,眼睛和那珠子一样,看多了就浑浊了,再也选不出好东西了。你过来替我看看,哪件东西好,我要送去给昭王妃贺喜呢。” “贺喜?”阿珩走过来,“是昭王妃过生日吗?” 公主瞥了一眼阿珩:“不是哦,她怀孕了。母亲这两日为着她怀孕的事情,高兴极了。” “怀孕?”阿珩笑了,“那就是说,她要当母亲了!” 公主见阿珩高兴,嗓子里嗯了一声。根据公主的小道消息,听说嘉世与眼前这位姑娘有着不俗的关系,可是阿珩这样高兴,显然阿珩心里坦荡荡。公主心里嘲笑嘉世,天之骄子,居然搞出这种求而不得的戏码了! 阿珩瞧着那一盘一盘的金玉之物,长得也都差不多。只是,公主要既然说了昭王妃大喜的事情,她也不能装作没听见,必然也要送上心意。只可惜进宫前,一切东西都被洗了去,连发带都换了新的,全身上下没一件自己的东西——看来得向公主先借点。 扫了半日,看到一个木头梳子。 阿珩心想,卿明也送我梳子,那梳子必然也算好东西,梳子可以梳头,就算有用,既然有用,就比那样摆着看的玩意儿强。 不如就向公主借这个吧! 主意打定了,阿珩就开口:“公主殿下,这里的东西都是好的,我见都没见过。我和王妃也是极要好的朋友,我想送她一个梳子,喏,就这个。”阿珩捧起梳子,有些腼腆,“论理,您是公主,我是平民,我不好向您开口借,可是我会还您的!” 这倒一下子把公主逗乐了,她仿佛是听了一个极了不得的笑话:“哎呀呀,我生下来到现在,头一次有人问我借东西!” 阿珩的脸热起来:“您要是不借就算了,这东西我看也贵,我的俸禄也不知还到何年去。” 公主少见阿珩这样的表情,仿佛阿珩比眼前这些东西更好玩。 “不不不,我愿意我愿意。”公主抓着阿珩的手,“你和我说说,民间怎么个借贷法儿?我借给你,你是不是要抵押给我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字据?” 看来公主真是无聊极了。阿珩只是提一句借贷,公主就好似要去参与一场游戏。 阿珩道:“民间借贷,要有保人和保书。保人得是可靠的人,在借贷二人那里都有信誉的最好,保书么,就是欠条吧。我没有保人,可以去求宋掌事来一趟,她和你熟,也和我熟。” 公主道:“太正式,不就和官中的一样了?我说的是民间的。”想了一下,又说,“算啦,天地为保,不需要保人。你只给我写个字据,就写你欠我一把微雕镂空玳瑁金丝楠木梳子。” “玳瑁是哪两个字啊?” “算了,写金丝楠木梳子。” “金丝楠的楠是哪个字呢?” “——算了,写梳子。” “哦。”阿珩捉着笔,写了半日,又把头抬起来,“那我是还你钱,还是还你梳子呢?” 公主很慎重地思考了一下:“还钱就俗了。你就写欠我一件事,无论是什么,只要我说,你便替我做就是。” 阿珩道:“不得违背道义。” 公主不屑:“我能违背什么道义,我又不会叫你去杀人。” 二人说定,立下字据,阿珩捧着梳子,高高兴兴去装盒了。 第144章 初见沈遥 晚间也无事,公主去皇后那里说话儿,广月殿更冷清了。 宫女们各又各的事情,忙忙碌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在忙什么。阿珩托着腮看着他们像一条条金鱼,摇摆在这里,摇摆在那里,连话也不多说一句。 桌子上的琉璃瓶子早午晚都擦一遍,擦了有什么用呢,那玩意根本没有灰啊。公主的热斤子每隔半炷香就熏一熏,她又没回来,熏什么呢。 广月殿的日月日复一日,没有变化。要说今日最大的新闻,就是梁嬷嬷不知是吃坏了什么,一趟一趟地跑着厕所。她只叫个宫女跟着阿珩。 宫墙里头见不到地平线上的夕阳,天说黑就黑了。 阿珩信步走着,虽是有意也是无意,竟摆脱了那小宫女,走到了御花园西北角上。就算摆脱了小姑娘,也不知要去干什么,只是盯着一丛一丛的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发呆。 “小姑娘。”一声轻柔的声音传来,似是柔和的晚风,带着些许温凉。 阿珩回头一看,有个比栀子花还素雅无双的女子,站在花荫下向她发问。花荫浓郁,这女子的整张脸被藏在昏黄日光与丝丝缕缕的花藤中。 阿珩侧着头,想把她看得更清楚,可那女子并不上前来,只是又问一句:“也许,你就是云家的小姐吧?” 阿珩点点头,两个人默契地都没有上前,只是面对面站着。 “你也是娘娘吗?”眼前女子布衣素妆,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中格格不入。阿珩也一度怀疑这女子是宫人,可她气质斐然,虽然站在花荫下,也难掩其光辉。 “我不是。”那女子微笑回应一句,问说,“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走丢了。”阿珩敷衍一句。 那女子笑呵呵,以手拨开散落下来的花藤,在夕阳落下去前的最后一刻,露出她的脸庞。 “哇哦。” 阿珩的下巴久久没有合上,随着呼吸轻轻吐出自己的纳罕。这句惊叹很软很轻,只是吹动了自己的一丝头发。 从西北到金都,阿珩见过无数的美人儿,若是以那场花宴上学会的花名来比拟,母亲是寒风中的梨花,自如就是八月的香桂;岚烟是才开的芙蓉,昭王妃是高堂上的蝴蝶兰;意悠是紫色的鸢尾,那怜杉就是带刺的月季;怜栩和公主的性子有些相似,是娇恣的芍药和牡丹。 可面前此人,不可用花木草物去比拟她,她不像是一个凡人。若要找出与之平等的人来,从样貌上绝不可能,气质上,只有皇后娘娘可与之一论。 皇后娘娘是从月亮下飞来的玄色凤凰,虽周身火焰却让人感到寒冷如霜。 这女子却好似从水中挖出来的暖玉,虽气质清冷却让人感到温润。 “你——”阿珩回过神来,因她看出,此人的线条和卿明、公主有些相似。再定睛一看,那女子脸上已有了淡淡的岁月印记,但这些东西只为她增加韵味,绝无一丝损减。 “你是卿明的母亲?”阿珩自上到下打量着那女子,不自觉问了一句。 “嗯。”那女子没有否认,她便是卿明的母亲沈氏。 仔细再看时,卿明和公主,只有五分像她。 “你——”阿珩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倒是沈氏开口了:“云姑娘,你姓云,敢问你父亲的名讳?” “云三丰。”不知为什么,阿珩对这个女子没有戒心,或许她的声音令人安稳,或许她的笑容令人着迷,她所说的每个字,好像都饱含深情,让人沉醉。 “啊。”听到这个名字,沈氏的眼中闪过一丝的激动和欣喜,但她并没有说什么,又问:“家中人,可都安好吗?” 阿珩不知怎么回答,因她不想骗她。 见阿珩不回答,沈氏笑了笑,看着即将要黑下来的天际:“快回去吧,宫中不允许随意走动,若是被来往巡查的侍卫看到,又起风波。”说罢,也不道别,转身就回去了。 阿珩盯着沈氏那一抹水墨似的身影从视野中淡去,才又呆呆地顺着原路回广月殿来。 公主已经回来,小宫女跪在地上,正在委委屈屈地哭:“...一直跟着,可是云姑娘走得太快了,就没有跟上...” 眼见是受责了。 阿珩只得低着头,跟着小姑娘的话去解释:“没成想走快了,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大花园,也认不得是哪里,转悠半天才走回来。” 公主见了阿珩,也不客气:“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我这广月殿容不下你了。” 阿珩知道公主刀子嘴豆腐心,只得上来哄:“我在花园里见到可漂亮一种花,摘来给您把玩。” 公主撇着嘴:“花?我什么花儿没见过,要你去摘?” 阿珩笑嘻嘻从袖子掏出一个栀子花的花环来,谄媚公主:“我自己编的,我做别的不成,编这个还有点心得。我满心里就想着给你编花环所以耽误了时辰,这里面可都是我的心。” 公主生阿珩的气:“刚来时你不言不语,木头人似的,现在倒会说这些瞎话!”虽然生气,却也接过花环去,又噗嗤一声笑了。 阿珩摆摆手叫宫女下去,又坐在公主旁边的台阶上摆弄衣服上的穗子:“您还别说,虽然皇宫里金碧辉煌,好似天宫似的,可是也挺拘人的。您每日从这个宫里走到那个殿里,难道从没觉得无趣吗?” 公主喝了一口茶,自嘲:“我这种人,富贵已极,要什么有什么,哪里会有什么烦恼啊。” 阴阳怪气,一听就知道说反话。 阿珩就转过头去看着公主,等公主说下一句。 公主道:“你瞧,我这里满屋子的宝贝,金的玉的,瓷的木的,随便一件,都是了不得的东西。可是除了借给你的那个梳子,这里没有一件是我自己的东西。” “怎么会呢?”阿珩不懂。 公主指着桌子上的一件双耳宝瓶:“好比这瓶子吧,这是官窑里头烧出来的最好一件,父亲赏给了我。我不能拿去卖,因为广月殿有账篇子,每个东西都要登记来去之处。我也不不能随便送人,因为送出去的东西,代表了我对他们的态度。” “你之前问,我这里样样都是好的,随便送点什么给昭王妃也都是宝贝,何必费心挑选那么久。但其实,里头没有一样东西可以表达我对嘉世、对怜敷的心意。” “这些东西,我死了,也不会随我去地府,我活着,也只能摆在这里看。我有时候觉得无聊,就把它们摔碎,为的是听个响动,也算是一种处置方式。” “我借你的那个梳子,你立了字据给我,才算是我私有的一件东西了。” 阿珩略略有些懂了。 公主的嘴角扬着,似乎是在笑,可是眉眼却饱含清愁:“对他们来说,我也是这样的‘宝贝’——放在那里看的宝贝。嘉世已经有了孩子,可我已经二十一了,还没有嫁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阿珩摇头。 第145章 公主心事 公主笑了一声,似乎是借着这笑容叹息:“十五岁的时候,父皇开始为我挑选驸马。我看中了一个清流书生,那时他才刚刚结束殿试,金榜待名。父皇召他入宫,为我讲学,实际上也是考验他的人品。” “没成想,这人一厢对我含情脉脉,一厢却已经在老家已经娶了妻。” “这?——”阿珩不知怎么接话。 公主倒是显得很平静,甚至有些快活:“早查出来倒省了我日后的伤心!被孟府查出来后,他声称自己是被父母逼婚,离家前就写了休书。我恨他瞒我欺我玩弄我,所以,在我十六岁生日前,我把他叫来,在这里打死了他。” 公主的声音越说越轻,尾音越拖越长:“死前,他忏悔骗了我,可我已经忘了他说的那些话了,独独记得那时候的痛苦。我这个人,不会用别人用过的东西,男人也是——自此,我再没过过生日。” 阿珩不寒而栗,不自觉又想起被昭王妃打死的思媛,虽然思媛和这书生不可同论,可来自皇权的那种压迫感使阿珩不自觉坐正了身子。 虽然公主也可怜。 公主又喝了一口茶:“后来,父皇自然还是要替我张罗婚事,可我总也看不上眼。那时候北齐猖狂,有些大臣又叫嚣着让我去和亲,做国家的牺牲品。孟元帅的仗打得也艰难,父皇几乎就要动摇了。那时,我又冲到玄晖殿中去,以头撞柱,差些没活下来。” 公主举起手来,用指头轻轻摩挲了一下额头,金箔花钿黏在手指尖,像个才破茧而出的金色蝴蝶:“瞧见没,从此之后,我不得不每日装饰花钿,去遮掩这道伤疤。也是自那以后,父皇也不敢叫我去和亲,并下令后宫前庭都不得再提我的婚事。” “你以为,我是逍遥自在活到了二十一,其实我是死了两次才活过来呢。” 公主瞧着正襟危坐的阿珩,冷笑道:“怎么,觉得我疯癫啦?” 阿珩站起身来,说:“是有些疯癫,可我若是你,也许也做同样的选择。” “哼。”公主笑,“你不会是我,全天下只有一个我。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我?” “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啊。”阿珩不知还有别的答案。 公主摇头:“我的母亲不是皇后,而是居住在琼华殿的沈氏。父亲一生都没有得到沈氏的心,所以把很多的情感就转化在我身上。也许有愧疚,也许有心疼,也许也有哀求,这些东西,沈氏不给他,可我能给。一个男人,就算是天子,也会困在他终其一生不可得的东西里。而我,恰恰是那种最好的翻印版本。” 阿珩不懂。 公主又问:“那你知道,父皇为什么宠爱我,而厌弃卿明吗?” 阿珩再摇头。在卿明不多的几次描述亲情的口风中,似乎皇帝和皇后对他实在算不得好。 公主笑了:“因为卿明像母亲,更像父亲啊。” 阿珩更听不懂了,眼里的疑惑几乎从眼眶中冒出来,好似殿中的香烟袅袅。 公主道:“父皇谨慎、多疑,操持天下,在父皇眼中,就像在下一盘很复杂的棋局。他是皇帝,万人之上的皇帝,可也是孤独的人,山巅之上的人。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心爱的女人给自己生了一面镜子,他惶恐,疑虑,想要去打破镜子。” “这面镜子,就是他的儿子。” “你是说,陛下讨厌和自己相同的人。”阿珩是这么理解的。 “也许吧。”公主不欲说透,“说了这半会了,把个正事儿忘了呢。”说罢,把花环取下来,“明儿昭王和昭王妃进宫来,母亲的意思是要小宴一下,再顺便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皇,大家都高兴高兴。” 阿珩点头,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只当听个新闻。 公主又道:“明天小宴,你也要去。你如今可是我的人,不许给我掉面子,明儿我让你做什么,你不许忤逆我。” “我?”阿珩有些不情愿,“殿下,你们一家子和乐,我去多不合适。我去那,又不懂礼仪,也不会讲话。” 公主脸儿高高朝上,眼睛却向下瞥着阿珩,语气像是命令:“不行,没有你,我少了许多乐趣。再说,嘉世在的时候,他们就总围绕着嘉世,你和我做个伴儿,我也就不和嘉世计较。” 什么小孩心思! 无法,阿珩只得答应。 小宴摆在湖心亭边,一人一桌,摆放着各自爱吃的东西,是宋岚烟亲手预备。天色晴好水光潋滟,真是聚会的好时间!公主也弃用香风辇,和阿珩一道从蜿蜒曲径赏着春光而来。 二人来得早,见没有安排阿珩的座位,公主叫岚烟:“嘉世把云儿托付给我,我总不能叫她全程站在这里伺候,显得我苛待他的人了。——这样吧,你和云儿坐一桌,摆在后头,这便不为难。” 岚烟笑道:“微臣不敢。” 公主道:“你不敢,谁敢?你现在都算半个礼部侍郎了,不仅是母后,连陛下都常吩咐你办事,可见你比那些讨人厌的老家伙强得多。你不必惶恐,到时我自会向父皇解释。” 岚烟听了,只得遵命。 不多时嘉世和王妃到场,二人与公主见了礼,也承了宋岚烟和阿珩的礼。几个人坐定,公主来说话:“咱们这些兄弟姐妹,个个都看着嘉世。嘉世没成婚,那几个也就不肯结。嘉世一成婚,那几个才开始动起来。这下好了,嘉世有了孩子,那几个一定也快了。” 王妃小脸红似睡莲:“公主取笑我们。” 公主笑眯眯又问:“太医看过?几个月了?” 王妃低声道:“才刚两个月。” 聊了两句闲话,帝后一同过来了。众人拜过,皇帝摆摆手道:“都是一家人,免了,都坐着吧。” 岚烟上前来,亲自替帝后斟葡萄酒。皇帝嗯了一声,皇后倒是笑:“你快坐下吧,我瞧见设了你的席位——这一定是蓁蓁的主意了。以后这等小事,叫宫女去做。” 岚烟有些不好意思:“今日是陛下家宴,臣不敢入席。公主体恤微臣,叫我坐在后头张罗。” 公主上前来,接过岚烟的酒壶,道:“岚烟和我一同长了这么大,又是伺候嘉世又是照顾庆王,今儿这么大的喜事,她可也算功臣之一,所以我叫她去坐。您二位若是缺个斟酒倒茶的主儿,那就换我来吧。” 皇帝瞅着公主:“也好,就换你伺候。”语气里尽是宠溺,仿佛一看见公主,他百愁都消了。 公主满满倒了一杯,又指着阿珩笑:“父皇且请看,那便是孟元帅在西北认下的义女,嘉世托我照顾她,故而今儿也带来,给父皇瞧一瞧呢。” 这是阿珩第一次见到南楚的皇帝。 第146章 面圣 从前阿珩一直以为,皇帝这种人,大概是神仙的一种,应该住在天上。 现在看来,皇帝不仅没有住在天上,大约也飞不到天上去——他的身子很沉重,脸上的肌肉纹理也在向下走,似乎有什么很重的东西拉着。 阿珩知道,面前此人不仅是南楚的皇帝,也是师傅的弟弟,是把师傅从金都赶到西北去的那个人。可是师傅说,他并不恨他弟弟,只是讨厌他。 讨厌这个词,比恨更具有迷离的词义,阿珩参悟不透。 更令阿珩惊讶的是,皇帝和师傅居然长得如此相似,看见皇帝,莫名就好像看见了师傅是的。 故而阿珩就有点看呆了。 “云儿!”公主去叫,“你这痴儿!还不快过来见过陛下!” 阿珩反应过来,走上前来磕了个头。 皇帝好像并不把阿珩放在心上,大概认为那只是爱女宠爱的一个孩子般,口气敷衍:“既然公主这样爱你,你便多住些日子。” 阿珩答应了,又磕了个头,回到座位上去。 皇帝和师傅,连喝酒时的动作都一样,都愿意先闻一下,咽下去的时候都会闭眼睛。只是师傅更洒脱,皇帝多一些谨慎。 “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陛下终于忍不住开口。 阿珩眨巴了几下眼睛,慌乱中只说出一句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酒不是好东西,少喝点吧。”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在座的都知道她有时候呆呆的,没想到这么呆,现在居然敢来管皇帝。 皇帝也愣了一下。 “父皇,她只是爱瞎操心。”公主很快就圆场,又盯着阿珩,“今儿这酒是葡萄汁酵的,不醉人,轮不着你来操心。” 皇帝笑了一下,是回应阿珩,也是回应公主:“听见嘉世的好消息,自然喜上心来多喝了几杯。遥想圣祖当年征战四方,何等英武,得了大哥的时候,也不免露出那含饴弄孙的情态来。如今我也到了年纪,自然和圣祖一般期待这个孩子。嘉世,取名字了吗?” 嘉世站起来:“只待父皇赐名。” 皇帝道:“我兄弟三个,乃从竹;你们兄弟几个,本来应从水,只是明悟大师建议不从,故而都不一样。前儿听说了你的事,我专门把大师请来,他说这孩子不宜早取,小名倒可以早叫。那既然是小名,就随你们小夫妻去取吧。” 说罢,一抬手,大太监李云生就捧上一个盘子来:“陛下说,这是崔皇太后生产时,陛下赏赐的夜明珠,昨儿专门找出来贺喜殿下与王妃。” 公主瞅了一眼皇后,扯了一下嘴唇。 都知道,陛下将此物视作先帝对他的莫大期望,因怀英太子、西林王出生时,陛下都不在身侧。这几乎可以视作,陛下对嘉世的期望,就如同这夜明珠一般重要。 嘉世与王妃急忙跪接了。 皇帝已赐了礼物,自然别人也得跟上。皇后给的是一副波斯国进贡来的毛毯,柔密软厚,正是孕妇所需要的。公主送的是金枝玉叶的翡翠盆栽摆件,象征着对嘉世夫妻开枝散叶的美好祝福。 岚烟预备了一件开州鸳鸯汴绣,色泽精美,栩栩如生。 轮到阿珩,从腰间摸出一个荷包来,双手递上,言辞恳切:“王妃娘娘,我没有别的。这里面是一把木头梳子,我想你的头发那样稠密好看,一定用得上。虽然你的梳子也很多,但这是我一份心意。” 王妃亦是双手接过,笑吟吟道:“云儿,你费心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琉璃梳子抚青丝,画心牵肠痴不痴。”公主用扇子遮着嘴巴,笑道,“这梳子送得好,又能用,又有好意图,真正适合你们夫妻,比我那个摆件可有趣多了。” 公主是好意来给阿珩撑腰,可阿珩听了这话,却莫名地突然想到卿明送她梳子的意头——梳子居然是这个寓意么。 两下一比较,阿珩的脸莫名烧了起来——卿明只说那玉梳子适合我,可不知他巴巴地送我梳子做什么。 越想越是不对,回座位去,只猛喝了一口茶去压下这些胡思乱想。 又听皇帝说:“眼下,由老二起,到老五,也都是到娶妻的岁数。尤其老三老四和老五岁数差不多,这事也该早预备着。” 皇后道:“老二上次过生日时,不知怎么就对秦家的小姐上心了,倒是对我说过几句。这些日子,听闻他的人往孟府跑得十分勤快。嗳,儿大不由人啦。” 皇帝侧着头:“秦家?哪个秦家?” 皇后侧身道:“我母亲的娘家有个远亲的孩子,自小失怙,十一二岁老太太接过来养到这么大了。名字叫做秦意悠。” “哦。”皇帝点点头,“你倒是提过,我给忘了——性子可怎么样?” 皇后道:“恭慎娴静,温柔懂事。” “哼。”皇帝道,“那能管得住老二么?你知道,我恨不得有两个岚烟去狠狠整治他呢。” 岚烟吓得酒杯都没拿稳。 皇帝瞧了瞧岚烟,又说:“不过既然他有意于秦家,这桩姻缘也算好。只是你告诉他,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好,若是再出什么乱子,以后就别出现在我眼皮子底下了。” 皇后笑着答应了。 皇帝说的,就是圣旨,阿珩轻叹一声,心里只是感叹命不由人。意悠不听劝,陛下不多问,这婚事今后不知会给意悠带来什么后果。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眯着眼睛想了点什么,过后他问皇后:“老三老四的婚事,你是怎么看?” 两个岁数只差几个月的皇子放在一起谈。 皇后笑道:“论理,老三老四也该娶妻了。只是,老四住着西面那个旧院子,老三还住在嘉世的别院里。若是娶亲,宫中到底该给两个孩子拨出款来,各自修个好地方才是。人选嘛,我倒是预备了很多。” 皇帝抿了一下嘴唇,没说话。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 嘉世提别的事来缓和气氛:“孟兴回京后,一直也没议亲。前儿我见了他,他对师傅的小女儿张蕴景很有意思,两个人也是郎才女貌。父亲母亲,我今日既提起,就不得不斗胆来请您二位的恩德了——何不先成全了这段佳缘。” 皇帝瞧了一眼嘉世:“你倒是做起红娘来了。可是孟兴五大三粗的,不知人家张家同意不同意呢。” 皇后笑道:“这话我也听毓嫔讲过,她最宠爱这个妹妹,故而她说的话应该错不离——张家三小姐和孟兴,称得上青梅竹马。虽然孟兴常年在外,可也有通过老太太互通书信。孟兴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就算嘉世不说,我这个做姑姑的,也是要说的。” 天时地利人和,皇帝似乎也觉得这门婚事不错,向着嘉世开玩笑:“你做了个媒人,他日孟兴大婚,你可要好好讨杯酒去吃。” 他这人,似乎并不擅长开玩笑,说的笑话,只有他一个人笑,其他人都只可算是拉一下嘴唇应付罢了。笑了一声,皇帝就开始咳嗽。王云生急忙端上药汤来,但皇帝只是摆手: “大喜之日,不喝药。” 第147章 孟府喜事 孟府双喜临门,圣旨赐下是无双的荣耀。 世人都感叹孟元帅死后余晖昭昭,还能让陛下这样挂心。可也有人说得明白:孟府是昭王的羽翼,这圣旨似乎也寓意着圣上对昭王的期待。 圣旨赐下那日,听闻陛下又发了嗽疾,甩手又叫昭王去协管工部的事情。如今六部里,昭王已分管了三部,几乎已是监国状态。 来往昭王府的人更加多,可总也见不到昭王,因昭王忙得脚不沾地。唯有孟兴来府中见他还算顺利,他坐在堂上受了孟兴三个响头。 只因孟兴曾发愿要为元帅守孝一年,故而圣旨体谅他的孝心,允其一年后完婚。这也算是完了孟兴夙愿,听说他去昭王府磕头说感谢的时候,喜出了眼泪。 意悠的婚期定在六月二十日,那日大吉。作为未来的王妃,宫中要派出礼教妈妈去教规矩,但皇后说宫中也方便,就让意悠住到宫中来。 姐妹两个在广月殿前遇见,脸上也不免有点为那日的几句争吵而带着些许尴尬之色。终还是意悠大度,拉着阿珩的手: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到底是大喜了,你不见得连句祝福也不送吧。” 阿珩知道意悠现在喜在心头,多说无意,只沉重说:“意悠,不管怎样,我都是真心祝你幸福。” 阿珩心疼意悠。 那样好的一个女孩子,飘摇在这世上,不过是为自己谋个出路罢了。只是被庆王的糖衣诱惑着掉进那魔窟里头,不知未来如何。 两个人未来得及再说话,身后妈妈催促,意悠带着满脸的憧憬去了。 这一日,卿明进宫来,他去拜见皇后,顺路来见公主。公主新得了一顶冠子,阿珩正在一旁一同把玩。 卿明进来,公主的脸一下子就僵下来:“我可听说你和光焱打架的事来了。你真是邪了门了,现在都会打架了,一点不自重。自打你从西北来,胆子肥了许多!” 卿明的脸上还挂着伤,一看就是受了老四一拳头,连手指印都看得清清楚楚。 卿明没说话。 公主转过身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嘛。” 卿明遮掩着伤痕,低声道:“也没什么。” 公主又转过身去,垂着眼睛生气:“昨天我在母亲那里听说了,嘉世管着兵部和刑部,前儿父皇又把工部交给他协管,不知怎么他翻起来庆王前年那边修葺荷露山庄的问题来,数起来少了些账目。你又多嘴,说这些草草木木的都归老四管。嘉世上了心,要求老四限期内补足余款,老四一上火,可不得找你泄愤。” 公主站起来,新得的冠子撂在桌子上哗啦一声差点倾翻,还是阿珩眼疾手快接住扶稳。 公主坐在侧边的椅子上,方便看清卿明的脸色,小嘴不住:“嘉世新掌管工部,自然要立威,不拿老二开刀,还能去找谁?这本不过是他们兄弟间的套路——光焱那小子也不碍你什么,你非整他。” 卿明道:“大哥问起这事儿来,弟弟只是说了句实话。刚才母亲也教了我,我才知道自己做错了。自然,我会求大哥出面,缓和我和四弟之间的矛盾,不叫姐姐和皇后母亲难做。” 这话说的,倒像他替嘉世做了白脸,好让嘉世去笼络老四。 “哼。”公主摆了摆自己的袖子,“你去西北,帮陛下护住了北凉的玉矿,父皇好不容易对你印象好点,你就卯起来做这等兄弟不睦的事情,真不知道你是飘了还是疯了。前儿母亲还张罗着要给你和老四盖房娶妻,现在好了,你们且等着去吧。” 卿明的神色不变,似乎早已习惯了姐姐如此奚落,尚还能笑着说一声:“让姐姐担心了。” 一拳打不出一个屁来,公主也无奈。 静默了半晌,公主也再没别的交代,又没好气道:“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事就回去,巴巴来气我么。” 卿明道:“想起来一个事,还得请姐姐帮忙,只是不好开口。” 公主问:“什么事?” 卿明深深作揖:“二哥大婚,我没个贵重的礼物。姐姐这里若有,还请借弟弟几件好的。” 公主气不打一处来:“你住在昭王府,俸禄也不见你花,怎么还买不得什么礼物么?” 卿明长叹气一声:“说起来辱杀人也。上马下轿,进门出门,若无碎银子铺路,弟弟寸步难行,更别说二哥大婚是大事,弟弟总不能太寒薄——姐姐有多的,借我几件撑门面也好哇。” 公主无奈道:“你要什么,列个单子来,我若有的,就寻给你。” 卿明点点头:“都行,姐姐看中的自然都是极好的。还有一件事——宫中人多口杂,若是姐姐派宫中使者来,总显得高调。姐姐得了时,不如叫云姑娘轻车送去昭王府别院,也好不让弟弟太丢脸。” 姐弟二人就这么说定,次日公主便寻了些家伙物什,装箱托付给阿珩:“带着我的腰牌去,悄悄送了就来吧。唉。” 后面那句叹息,阿珩听出了公主对卿明的可怜可爱之心。 可不知为何,只要当着外人的面,公主就那样疾言厉色,让人以为她厌恶极了自己的亲生弟弟。 阿珩也不要宫中车马,出了宫门,赁了一辆马,背着包袱男装飞奔至昭王府别院,那时卿明正在湖心亭临摹一幅字画,看样子闲极了。 袁贞把阿珩带到卿明身边,守在湖边远远待着。 卿明接过那口小箱子,也不打开,只是微微一笑:“姐姐办事总是爽利,昨天才说下的话,今天就让你来了。”他双眼亮晶晶,看得阿珩不好意思。 阿珩喝了一口水:“你们姐弟真是太奇怪了。明面上,公主不喜欢你,可她对你极用心,你瞧那些宝贝,她都是尽心比对好的才给你。明面上,你好像很怕她,可实际上你依赖她。” “依赖?怎么这么说。”卿明并不去看那箱子里的宝物,只是作画。 阿珩道:“我就是看得透你。对于你不喜欢的人,你的眼睛总是防备着,你的呼吸总是不稳。可对公主,你的眼睛是软的,你的呼吸是均匀的——甚至我敢说,公主的有些话,是你引诱她说的。” 卿明不否认,只问:“你好像瘦了。” 阿珩不回答这个,瞧着卿明脸上的伤,问:“可还疼吗?你也是,站着给他打吗?”说着,轻轻来抚卿明的伤处。卿明往后退了一步,摸了摸伤处笑道:“不站着给他打,怎么显得我无辜。” 阿珩问:“你上次借画告诉我,开州自在园的幕后老板是庆王,可是查出了什么眉目?你和四皇子打架,可也和这相关?” 卿明道:“庆王接过了老密王的地下产业,做一些不干净的买卖。只可惜庆王的道行太浅,有些东西把握不好。大哥清查工部,翻出了庆王的一些贪墨底账,我怕大哥打草惊蛇,故而引火到光焱身上。你放心,他也并不为气我,只是不好去大哥那里闹,拿我撒气罢了。” 阿珩有些不忿:“你别急,哪日我一定给你报仇。” 卿明噗嗤一笑。 阿珩有时候单纯得好笑。她不懂利益牵扯,也不懂明争暗斗,虽然比在西北,是有了些长进,可一遇事还是手比脑子快。 “啊对了。”阿珩想起什么,“丹婴!” 第148章 别离 阿珩道:“丹婴就是今天我要和你说的重点。”于是便把那日四皇子光焱如何进门、如何和庆王吵架,及丹婴和庆王的事情说了个清楚。 卿明点头:“那个宦官居然是个女人。只是她并不常出门,故而我们对她知之甚少。” 阿珩道:“那个丹婴好似会什么移魂催眠的法术,董家二姐妹都是遭了她的毒手,迷幻中自尽。且后来董家闹事,还是她召唤了董妃的魂魄,才息事宁人。那日,我明明好好站在院子中央,只是和她一对眼,就晕了过去。朦胧中我听见她说...” “说什么?”卿明追问。 “不必记得今日所发生的事,来日才会看见更多的真相。” “这是咒语吗?”卿明皱眉。 “不知道。”阿珩道,“我并没忘记任何事,但脑海中总记得她这句话。因此,我从牢狱中出来后,就一直装作忘了庆王府的任何事,别人问我,我也是闭口不言。” “做得好。”卿明点点头,眼中却担忧更多,“阿珩,本来你扶灵上京,只是孝义之举,我无意让你在京都这种地方待太久。如今来了三个多月,没见你高兴一日。我现在倒是后悔,不该为了私心叫你一道来。” 阿珩轻轻摇头:“是我自己要来的。师傅和我最后一次见面,他只是告诉我他还有事没有做完。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一天,没曾想再没见到他——他抛弃了我。来金都,也是我的私心,我想看看他的人生轨迹,见一见他所讲的故事里的人。” 卿明笑了一声:“师傅师傅师傅,在我这里,听过你嘴里最多的词语就是师傅。他简直在你心里是第一位。” 阿珩望着湖面,有些感叹:“从前我比现在更痴,人生一片空白。遇见师傅,他教我武艺才学以谋生,教我处世哲理以立世,那三年,我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成长,才觉得自己不是路边的野草。” “他不瞒我,把他的故事都讲给我听,一片真心全剖给我,我必要记得这份恩情的。但我也知道,他一定有些事情没告诉我。没告诉我,也许正是想保护我。虽然我不知道现在怎么找到他,可我知道我们一定会相逢,到那时,我想我应该要比现在成熟,才好去理解他。” 卿明的语气有些玩味:“那我在你心里排第几?” 阿珩数了数:“前十吧。” “你还真有排位?”卿明震惊,“你怎么计算的?” 阿珩道:“我的心很简单,它会自己算,我也不清楚。” 卿明清了清嗓子,有意无意似的又问:“那大哥在你心里排第几?” “他?”阿珩道,“前十吧。” “哦。”卿明叹了一口气,没再追问。 倒是阿珩不放松:“二丰先生和师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张地图。可是除了舞姬娘子,我们再没有其他线索。我无意催促你去找师傅,只是若你有了什么信息,不要忘了告诉我。” 卿明并不瞒着阿珩:“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西林王有越轨的举动。至少,从柳莺起,所发生的这些事都和他无关。”他笑着宽慰,“我倒是觉得,他是好好过日子去了,你说的地图或是二丰,也许只是些前尘往事。” 阿珩轻轻嗯了一声。 卿明显露出些许纠结:“阿珩,金都看上去是花团锦簇,可实际上却暗涌频起。你在昭王府、孟府和宫中,明显都过得不自在。虽然我舍不得你,可我还是建议你回家去,回到西北去。” 阿珩一笑,随即点头:“我也有此意。其实我本就打算回去,且和老太太也讲了。老太太总是伤心,我也不好再提。如今若是从宫中走,也好,免得陪着老太太,我又不忍心了。” 卿明转过身去望风景,没有再接话。 阿珩扶着栏杆,借着春日里徐徐微风,又轻声问:“卿明,我问你,你想不想当皇帝?” 卿明一怔,不知阿珩这话从哪里来。 阿珩看着他:“我虽然看不透你要做什么,可我感觉得到,你心中在盖一座很高很高的楼,也许正在打地基,也许速度很慢,可我预感,你那座楼很高,比皇帝的宫殿还要高。” 卿明咬了一下嘴唇——他或许隐隐约约中有这个打算,可这份隐约之心,从没有浮上来过,也不敢浮上来。 从前他接受袁贞的帮助,不过是为了飞出皇后的圈子范围,或许还浮想着做个勤勉辅政的王爷,解开着窘迫困顿的尴尬之境。 但是阿珩似乎看出了他埋在心下的那一粒种子。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有吗?我有这个想法吗?”他的脑子里回想着这个声音。 阿珩推了推他:“你怎么发呆啦。” 卿明尬笑了一声,轻轻摇头:“眼下大哥几乎已经监国,这趋势已是明摆着的了。我怎么会去争大哥的位置呢。” 阿珩道:“自从嘉世回来,我再没见他笑过,想必这个王爷也不好当吧。我在金都,怎么也水土不服。我想我这一辈子,不能像意悠似的做个乖巧的王妃,也不能在宫中做个听话的猫猫狗狗,我只适合在西北的土地上卖炊饼。” 卿明没有说话,两个人就静静观赏着湖水涟漪。 半晌,一缕悠悠的风从湖面上掠过,把阿珩的发丝吹起来。阿珩一笑,随即把卿明赠予的梳子拿出来:“这东西,我一直存放在岚烟那里没有随意用,今天我把它还给你。” 卿明望着阿珩,并没有接。 阿珩抓着他的手:“东西贵重,我不好收下。我这次回西北去,不知下一次再来是什么时候。呵——希望我们下一次再见面,你能完成心中所愿。” 玉梳子躺在卿明的掌心,阿珩笑着离开了。她的身影那样决绝,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反倒是卿明垂下了眼睛,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 可他没有追上去的理由。 阿珩向来是用心去交流,她的心比她的脑子好使,极敏感地感知到卿明对于某些东西的渴望。可是那些东西,是阿珩所不能理解的。 决绝,有时候也是一种慈悲。 卿明手中的梳子捏紧,他唯有看着阿珩远去。后来湖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终于有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打湿在他临摹的那副画作上,污了一句题诗。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第149章 别离2 端午过后几天,昭王妃报宫中称有些肚子疼,几天了总也不见好。宫中太医来与褚逢春一同会诊,却也瞧不出来个什么,后来还是褚逢春请示嘉世,请来了民间大夫——康音堂的老板白茵大夫。 白茵望闻问切后,也没有头绪,终究只问了一句:“近来饮食上可有异常吗?” 周边人答:“每日饮食都有定量定时,且都记录在册,太医们看过的,没有问题。” 白茵道:“或是用物呢?” 周边人道:“也都是寻常王妃爱用的东西,诸如胭脂或是香粉,也都是精心调制,不会有伤害的。” 白茵道:“我观王妃娘娘指尖略有发白蜕皮,而唇舌间又略有发紫,也许是吃了或是用了什么寒凉的东西,可是据你们所说,竟然没有,这就有些奇怪。” 王妃痛晕过去,连句整话也说不了。 白茵道:“依我看,也许是什么冲了邪,孕妇有时最忌冲撞。按我说,置一间静室,室中不摆陈设,只要床榻桌椅。从新置办一切盥洗用具,妆饰物品。”看了一圈,又说,“周身伺候之人不必多,梳头娘子、洒扫妈妈都暂停个把月,四个最是素净的丫头,每两个时辰换一班。” 嘉世问:“这样就行了?” 白茵自信道:“三为阳数,三三得九,可避阴鸷,静守九日,应保无恙。” 周围大夫不禁取笑:“医不出来,就想这些歪东西。都说白大夫治心优于治病,却原来是骗术高超。” 白茵浅浅一笑,并不与别人争论。 倒是褚逢春请白茵回院中一坐,亲自倒上茶水来:“看来,你认为王妃是被人毒害了。” 白茵微微品了一口茶:“你也谦虚,明明看出来,却不说。” 褚逢春道:“现在,陛下对昭王倚重比从前更多,不知有多少人盯着王妃这一胎。王妃的身体,全程由太医专程照看,连我也不得近身。如今这事事关重大,我不敢贸然下结论——你也是,虽说安排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防止凶手再下毒,可你给昭王保证的那句话也太过于自信。” 白茵又喝一口茶:“我查了王妃周身,发现王妃的眼下、腋下都有些淡淡的、深浅不一的紫色淤线,我初步怀疑,这是长期中毒造成的。也就说,王妃是在一种长期有毒的环境下,累积至今日病发的。” 褚逢春跟上:“所以你换卧室、换陈设、换人,这样就可以排除中毒的部分因素。可即便这样,你如何保证九日内就捉到凶手?” 白茵道:“追凶可不是我的职责。其实我大概猜到凶手几种下毒方法,只是还不十分确认。” 褚逢春袖着手,微微叹息:“陛下的身子也一直不大好,这个关口下,此事只宜低调处理。若是悄悄捉住凶手,也还算了,闹大了又不知牵连多少人。” 白茵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想起从前怀英太子暴毙的事情,怕那时惨案重现。你放心,我正是知道你的目标,才这样谨慎。” 他们正在这里说着,善德匆匆跑进来:“师傅,云姑娘来啦!” 褚逢春那沉重的脸一下子突显出笑意:“云丫头?为什么来?” 善德道:“听说是来辞行。说是已经求准了皇后,回定西云家去呢!” 褚逢春对白茵道:“那是我的好朋友,我必得去见她一面。白大夫,失陪一阵!” 白茵听了这话,笑道:“名动京城的孟府义女,我从没见过。今日既然有缘,何不让我也见见——可方便吗?” “怎么不方便!”褚逢春对自己的朋友都很热情。 去至大厅,阿珩果然和昭王讲话,淡淡说自己在金都已久,预备六月十五起程回去。 褚逢春叹息:“在金都,本想着能和你逍遥玩几日,可不曾想倒把你拘束住了。你若回去,替我问家人好——但不知你什么时候再回来看我们?” 阿珩道:“也许——”欲言又止,换了副说辞,“一定回来看你们。” 昭王日理万机,此刻他却腾出时间来问得仔细:“说走就走,也太匆忙了。可惜王妃又病了,何不等她好起来,给你送送行再走也不迟。老太太那边,也得陪伴几日啊。” 阿珩轻轻摇头:“越是留恋越是走不掉。殿下知道,我大哥一个人拉扯着小妹也不容易。况且我因性格不合的原因,到处冲撞人,再待着,把元帅的脸都丢尽了。既然已经作了计划,也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准,就不更改主意了。” 昭王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伤感:“回去好好养身体。你瘦了些。” 厅堂上的气氛因主人的悲伤而有些冷清,褚逢春只得来暖场:“阿珩,我还没给你介绍——”请过白茵,他说,“这就是我曾和你说过的名医白大夫,康因堂就是她开的。” 阿珩抱拳:“白大夫,久仰大名!” 白茵上下打量了阿珩一番,笑着点头回礼:“怪道元帅对你青睐有加,这身气质绝非俗类。只是我看你眉宇宽阔,本应是豁达之人,怎么又带着几分哀愁?——是不是最近心事太多了。” 阿珩看了看褚逢春,又看了看白茵,有些被看破心事的心虚:“也许——也许是最近没有睡好。” 白茵笑道:“你我也算是有缘。你既回西北去,我倒是有个东西送你,也许以后用得着。”说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里头放着四色的、裁得整整齐齐的方块绢纸。 白茵说:“这是我拿药水浸泡过的,每日用这绢纸浸入水中去,再用水来洗脸,可防皲裂。我瞧你不施粉黛,这也许用得着。拿着。” 前辈送礼,也不好不收,阿珩只得谢过,揣在腰间,向昭王磕了头,再转入孟府去辞老太太。 老太太正跪在蒲团上上香,听了阿珩的辞别之语,只是叹气:“我属实是没儿孙的孤星命。就是悠儿来,我也是怕我克她,才让她跟着那边生活。好不容易得了你,也是风波不平,现在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阿珩不忍接话。 老太太闭着眼睛,檀香袅袅向上,越过她的头顶,散成一缕忧愁,伴着她的声音填满整个祠堂:“我老啦,没几天的日子好过。你回去,记得写信给我。”说到后面,已听出哭腔。 阿珩磕了三个头,触地有声:“我一定给您写信!” 她做不出别的承诺,只有磕头的声音坚定如斯。 别离那日,是从孟府离开,老太太一步步拉着阿珩,送到长街上还不肯回头,殷氏劝了几次:“兴儿的心腹一路送云姑娘到定西,再没问题的。老太太,再往前走,可就到街上了,那不妥。” 阿珩跪着阻止了老太太送别的脚步,磕了头上车而去。 悲伤的情绪充斥阿珩全身,憋得她难受,可她一滴眼泪掉不出来,只得咬着嘴唇发呆。 车子才刚走到城门,只听后面马蹄声和叫喊声阵阵:“别放走了凶手!别放走凶手!” 阿珩掀开帘子一瞧,那些人马似乎是追着自己而来。为首的一人截停了马车,大喝一声:“吾乃金甲卫士!如今奉皇命捉拿云自在,尔等不可抗命,乖乖束手就擒!” 阿珩从马车中探出头来,四周卫士便已经持械预备,似乎对阿珩十分戒备。 阿珩问:“你们找我?什么事?” 那金甲卫道:“如今你有谋害皇嗣的嫌疑,吾等奉命捉拿你归案。速速跪着受绑,免得动起刀兵!” 第150章 二进诏狱 阿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又是那熟悉的大理寺监牢,老鼠也都是从前那一批成色。只不过这次的监牢更破旧,且又加上了沉重的铁链,仿佛防着她逃跑。 “我和监牢真是有缘!”阿珩自嘲。 被梁安骏兄弟俩关在地牢那次,他们三日没给她水米,甚至连火光都没有。无尽的黑暗中,是师傅的故事伴她度过那些虚无。所以寻常的监牢对她来说,不过是环境差一点的房子罢了。 关进来到现在,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牢头送饭的时候,一铁勺的粗粮扣在碗里,老鼠也不怕人,上来先尝了两口。 阿珩不饿,发着呆等,至于等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牢头就笑:“听说你是孟家的义女,看来好日子过太多,看不上我们这里的伙食了。该吃还是要吃,被老鼠都吃光,你就得饿肚子。饿着肚子,可禁不住刑罚。” 阿珩看了看他,并不说话。 天色渐暗,终于有人来提审,两个狱卒上前来,把阿珩架起来,绑在十字形状的木头架子上。 三堂会审都没有,直接开打,边打边问:“说!说!说!” 说什么呢?阿珩盯着他,问:“说什么,你要我说什么?” 那人冷笑:“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我知道你是狗娘养的。”阿珩的倔脾气就上来。 旁边狱卒低声劝道:“徐大人,到底她和皇后娘娘沾些亲戚关系,是不是先‘文审’一下?” 那姓徐的说:“你别多事!孰轻孰重我不知道吗?” 阿珩白白受了几鞭子,却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最保险的方法,是一句话都别说。 狱卒打得手都累了,哼哧着喝了一口水,问那姓徐的:“徐大人,这丫头是个硬骨头,很能抗打,硬是不吭声,都晕过去了。” 那姓徐的说:“鞭子不行,自然还有更好的。扒开她的衣裳,让我烫个字上去,她便舒服了。” 话说完,那狱卒哗一声撕开了阿珩的外衣,朦胧中,阿珩看见一个红红的火球向自己靠过来。炽烈的温度烤得阿珩略略有些清醒,这才看清那是个“奸”字的铁牌向自己袭来。 阿珩拼命挣扎,但没有用。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大喝:“我看谁敢拦着我。”声如震雷,滚滚而来,阿珩感觉整个牢房都震动了一下。 那姓徐的往外面一看,原来是光武侯爷孟兴赤手空拳闯进了诏狱。 孟兴大踏步闯进来,一见阿珩如此,眼睛都睁裂了,一拳砸到了那姓徐的,脱下自己的锦袍盖着阿珩。 那姓徐的叫嚷着:“侯爷,你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该知道闯诏狱等于劫法场!” 孟兴一把拎起他:“解开。” “侯爷,我是奉命审问,没有上司的命令,恕我不能从命。” “解开。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孟兴的手更加用力。 孟兴身高九尺,早把那姓徐的拎起来,脚都离了地。旁边狱卒见事不好,先把阿珩解开放倒在地。 孟兴的手并不松:“你可知她是卫王爷的女儿,本侯爷的妹妹,孟家的明珠,你是何等鼠辈,也敢来拷问她?” 一边说,一边将他远远扔开,冷冷道:“今且记下你的手脚,他日我必砍了去献祭卫王爷。” 那姓徐的坐倒在地,口气却并不弱:“我依律行事,并不是私刑。如今此人涉及谋害王妃,我有审讯之权。侯爷若觉得我办得不对,大可去御史台告我,可这人,您带不走。侯爷,别怪我没提醒您,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您来闯诏狱!” 孟兴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连獠牙都包不住,恶狠狠一个巴掌,把那姓徐的官员扇得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孟兴也并不废话于他,抱着阿珩就往外走。 外面的牢头一见,立即跪下了:“侯爷!不是小的们拦您,如今您把人从诏狱带走,届时我等的人头也保不住了。侯爷何不先去讨了上面的命令再来带人走呢?我等保证,在您来之前,绝不为难云姑娘。” “走开。”孟兴不听他们的。 “侯爷!”牢头们立时抱住了孟兴柱子一般的大腿。 孟兴虽生气,可也知道不为难无辜之人。正在为难期间,只听外面远远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昭王到!” 孟兴并不放下阿珩,此刻他的双眼紧盯着昭王前行的身影,唯恐昭王站在这帮人一边。 昭王一见这个形势,又看到孟兴怀里阿珩晕厥之惨状,牙缝里蹦出一句话,可表示他的愤怒已到了极限:“展青书,你当的好差事。” 都知道,昭王宽和,从不肯指名道姓教训人。 刑部代尚书展青书马上就跪下了:“金甲卫把人送进来,我即刻就按律禀告您。因事情紧急,臣并不知他竟动了刑!” 见昭王来了,那姓徐的连滚带爬出来,捂着半边已经青紫的脸哭委屈:“昭王殿下,金甲卫带皇后娘娘的话来,说务必问出个缘由。可囚犯死活不开口,我这才动了刑。属下也并无过错啊。” 展青书立即呵斥:“你是什么人,敢来和昭王对话!还不速速闭嘴退下!” 那姓徐的官员这才悻悻跪倒在一边去。 昭王点头:“好好好,展青书,这盆脏水,竟是你刑部泼到宫里去的。你刑部的人,居然敢攀扯皇后,我是万万没想到。” 诽谤圣人,九族大罪,可不比私自动刑那样可以撕扯。 展青书咚嗤一声叩头在地,可也是百口莫辩,只得跪地不起。 孟兴见昭王并无为难之意,也才放下防备,道:“殿下,云儿无辜,再留在这里,不知还出什么事。我要带她回去。” 昭王的一只手拦住了孟兴:“事发突然,但刑部已立案,云儿现在不能走。” “你?殿下!”孟兴横着脖子,“你该知道她的,她不会害王妃!” 昭王摇头,眼中虽满是疼惜,可他掌管刑部,不得不维护刑部的规矩:“孟兴,我知道你着急,可国有国法。留下云儿,我会照顾好她的。” “照顾?”孟兴把阿珩挟在身后,“你把她留在这阴暗之地怎么照顾?” 展青书小声提醒孟兴:“侯爷!注意言辞!殿下掌管刑部,不得不秉公执法。若云姑娘是清白的,何必着急这几日!” “哼!”孟兴大喝:“我还没给你算账呢!你们刑部哪条律法写着还未堂审就用刑的规矩?哪条国法写明还未定罪就打成这样的?我且问你,若查出云儿是无辜的,这些鞭子还给谁!——才若不是我来得快,那畜生就把火钳烫到云儿身上了!” 说着,孟兴揭开了覆盖阿珩的锦袍,露出了肩部一角。 一条一条的鞭痕好似交缠在一起的蛇,好似一道火红的网,而这些血色的痕迹下面,覆盖着刚刚长好的,阿珩为嘉世挡枪的伤口。 嘉世就更难受,他的拳头紧紧握着,似乎要感受阿珩所受到的切肤之痛。可惜,他的指甲不如鞭子锋利,半晌他觉得心比手痛。 “放我走。”孟兴说,“殿下,若真查出云儿害人,我亲手砍下她的人头,和我的人头一并奉上。否则,你是要看她死在这里。” 第151章 二进诏狱3 那徐姓官员所用的鞭子,是铁丝穿插着牛皮制成的。不知第几鞭子打到了脸,从耳朵到脖子,斜着撕开了阿珩的皮肤。 褚逢春在外面看着,白茵用酒细细地帮阿珩擦洗。 阿珩一声也没有吭,只有微皱的眉头可以看出,她并非是个没有痛觉的人。 白茵低低叹气:“再有几鞭子打伤了内脏,神仙也救不过来了。嗳,可怜的丫头。” “王妃出事了吗?”阿珩问。 白茵道:“我无权向你说明案件的任何事情,你若有什么关于治病的问题倒是可以问我。” 阿珩就问:“白大夫,你知道有一种幻术,可以让人产生幻觉,或是瞬间晕厥,甚至遗忘某些事吗?” 白茵的手停了一下,但她还是回答了:“催眠术吧。催眠和药物结合,是可以达到你说的那种情况的。” 伤口擦洗完毕,有些地方还须缝合。麻沸散一上,阿珩就晕过去,再醒来,满身都是蜈蚣和蛇一般的伤痕。白大夫每日亲自煎药送过来,阿珩喝过尽是昏睡。有时略略醒一醒,朦胧中瞧着那石窗外面的天空,感叹不知这番命运是如何。 既然是皇后命金甲卫去追查,嘉世很快就进宫去面见皇后,质询此事。 显然皇后对嘉世的态度不满:“我已经听到消息,怜敷的孩子没有了。现下,有关人等,都该严查——身边照顾的、日常服侍的,都有罪过,更何况那丫头是元凶,挨几下打又如何,错不了她。” 嘉世冷笑了一声:“孩子刚没了,您就得到了消息,昭王府全盘在您的监视下,连一句话都不会漏听。您说有关人等都要严查,那您指派去的太医呢?怜敷早先就有下红之症,我作为她的丈夫,却对此事一无所知!” 皇后不懂嘉世在生气什么:“你是王爷,内帷之事何须你操心,你该操心的是天下万民、国政大事。怜敷的孩子是有些不稳,可早孕期都有这样的情况,难道我作为你的母亲,居然不能替你照顾妻子吗?” 嘉世道:“好,母亲,我们不纠缠这些。现在,刑部已经立案侦查,我要提审太医为证人,拿走那梳子为证据,母亲请配合刑部办案吧。” 皇后哼笑一声:“自然。” 说着,鸢宁就捧上一个箱子,里头躺着那把阿珩精心挑选的梳子。 母子两个争了一番,但嘉世知道母亲也没有错,故而命人接过梳子,就告辞而去。 鸢宁叹一口气:“娘娘,昭王对那丫头,多少是有些不寻常的情分。也许那丫头真是无辜的,咱们做得急了,反倒伤了和昭王的感情。” “哼。”皇后的脸色沉着,“怜敷这一胎本就不好,邝太医坦言有流掉的风险。宁愿说这一胎是别人暗害,也不能说是昭王没福气。且不管怎样,毒物是在这梳子上被验出来,不把她叫回来,孟家怎么交代?公主怎么交代?不管是谁要诬陷或者利用这丫头,也都证明这丫头也绝非善类。以我的意思,少她一个倒少操一份心。” “可万一凶手另有他人呢?” “还能有谁?”皇后转过身去,疾言厉色,“天下有一半的人不希望嘉世的孩子出生,这一半里面,到底哪些依附着夏家,哪些依附着庆王?又或者还有哪些隐藏在地底下,这都是明摆着的了——谁动手重要吗?重要的是动机,重要的是以后。” “娘娘大局如此,奴婢是万万想不到的。可奴婢想着,这云家丫头是老太太心头上的人,咱们就算放她走了,也不耽误...”鸢宁小声提醒。 皇后的袍子一撒,端正坐在锦座上,语气冰冷:“老太太只是孤独,换个人去陪她就是。” “哈。”鸢宁上前去添香,“娘娘说的是。” 鸢宁本以为这场对话就结束了,预备退下去准备膳食。谁知身后传来了皇后的声音:“你知道吗?我讨厌她。” 鸢宁便又站住了。 皇后似乎在说一件很认真的事:“你可能要问,我尊贵至此,又长了这些岁数,为何对那小姑娘这样计较?” 鸢宁也想不通。 皇后淡笑了一下,那笑容好似蜻蜓点水,只在面上微微荡开了一丝涟漪:“因为她幸运极了,极得上天怜爱。她拥有恰到好处的愚钝,不为这世间任何事、任何人背负情感压力,也不为什么事情牵绊驻足。批判而不愤世嫉俗,好奇又不受蒙蔽,纯澈却不被操纵。纯澈和自由一样珍贵,智者都达不到的境界,她天生就有。” 鸢宁不懂,只是迷茫地看了一眼皇后。 皇后也懒得再解释,指尖抚弄着茶盖,问:“良妃好久没来了。” 鸢宁道:“自去年荷露大宴册封时着了风寒,至今也已半年过去。人的神色越发萎靡,甚至无法下床行走,宫中都说良妃命小福薄,担不起这个位分。前些天我去看了看,私心觉得也许无法熬过今年。” 皇后冷哼一声,没搭话。 鸢宁上前一步,低声说:“前儿沈氏出门了。” 皇后抬眼看了看鸢宁,示意她往下说。 鸢宁道:“她去面见了陛下,说想要和良妃一同出宫去落发为尼,为国祈福。” 皇后皱眉:“要说这个沈遥,我也看不透她。刚进宫时多刚烈,宁死不愿意被抬举,后来不知为什么又冷静下来。我倒以为那是她欲拒还迎的手段,不曾想冷眼看下来,她对皇帝真是没有半点情分。” 鸢宁道:“她也算是老实,关在那院子里,从不肯出门。陛下召见,也都是拒绝。有时候若不是公主来,我都快忘了宫中还有她这么个人。” 皇后道:“她在这深宫里偷生到现在,怎么揉捏她也不做声儿,似乎还很惜命。若不是她命不好生了个老三出来,我倒真愿意和她联手。有沈遥这样没脑子的女人去逢迎皇帝,总也好过被惠妃分权。” 鸢宁也道:“说是生了三爷,可不见她为三爷出一点力气。反倒是良妃病了,她急得和什么似的。” 皇后问:“陛下什么态度?” 鸢宁说:“那边的消息说,陛下听了之后,一句话都没有就走了。” “一个字都没有?” “一个字都没有。”鸢宁很确定。 “也没发脾气。” “没有。” “坏了。”皇后喃喃。 第152章 谋逆案1 鸢宁的脸色一下子沉重起来:“娘娘这是何意?” 皇后道:“多年夫妻,我太了解陛下了。面对沈遥,他的脾气总是不稳,嗔笑怒骂,总有个脸色。他不说话,也许是他已经有了安排,我只怕他真会放沈遥走。” 鸢宁道:“按规矩,宫妃是不可出宫去的。” 皇后的眼神甩过来:“沈遥是什么妃?名义上,公主和老三都是我的孩子,沈氏在入宫后就死了的。她出不出去有什么所谓,我关心的是老三。” “这——”鸢宁不解。 皇后道:“本朝荷露大宴是皇族盛事,大宴封赏也是惯例。宴后,陛下就要去荷露山庄避暑。你知道,嘉世从西北立了功回来,总是力荐老三,陛下顺水推舟赏老三个宅子,或干脆给了王爵之位,那他们母子不就顺理成章团聚了——王府里赡养奶妈子的事情,世世代代都有。” “可是——”鸢宁小声说,“就算他们母子团聚,也不耽误我们什么。昭王殿下分管三部,距离太子之位就只剩一步了。” 皇后道:“事情未落定之前,一切危险都要防备。不管是老三还是老五,我的意见是,他们最好安分守己,不要有动作。” “这么多年,陛下把沈氏困在深宫中。怎么现在,他会放走她吗?”鸢宁为皇后散解愁闷,可这却正是皇后的心事之一。 皇后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台阶下走,柔软的地毯撑着她的鞋履,却撑不起她的沉重:“他早想放走她了,只是舍不得。他需要一个台阶,如今嘉世无意中正给他垫呢。嘉世逐渐沉稳下来,手边需要心腹,老三就是他的第一人选。可老三那个人,不安分。” 鸢宁扶着皇后:“那我们该怎么办?” 皇后有些累:“我和惠妃斗,虽一刀一剑满身是伤,可我的胜算更大。可是我和沈遥总也斗不过,她的武器不是钱、不是权,是陛下那大情种的心,而陛下,是这世上最有权利的人,他翻手成云覆手为雨、言出法随,我怎可斗得过。” 略灰心了一霎,皇后抬起头来:“无妨。陛下毕竟是皇帝,他知道什么是大局为重。荷露大宴在即,你告诉庆王,礼部那边一定要注意老三和老五的动静,实在拦不住,拖一拖也使得。” 鸢宁点头去了。 这边嘉世第一时间将梳子交给刑部,只可惜刑部请来的人看了许久,看不出什么:“这毒性好比是蛇毒,可却又不是。这种毒,闻所未闻。” 褚逢春也没有头绪,又去找白茵。 白茵锯下一齿回去,次日来有了结果:“此毒是草本提纯,本名唤‘乌羽玉’,因其长成后质地绵软,好比翡翠,开花好似鸟羽。其肉有白汁液,剧毒无比,沾染一滴可致人精神麻痹。这东西蒸煮半小时后毒性全无,且还有降燥疗效,但因生长条件极为苛刻,故而天下少见。” “这东西生长于哪里呢?”嘉世问。 白茵咳嗽了一声道:“沙漠腹地。” “沙漠腹地?”褚逢春想了一回,“沙漠?西北?月离!” 嘉世盯着褚逢春。 白茵摇头:“我是古书上看来的,至于具体在哪里能长出来,我不知道。” 褚逢春搓着手,瞧了一眼嘉世:“毒是从西北来,云儿也是从西北来,这下好了,更说不清了。” 正说着,卿明来了,他是不请自来,但也并不是全无借口:“大哥原来在这里,叫我好找,前儿叫我去寻的古书,我找回来了,废了老大劲呢。” 事发突然,嘉世还没来得及告诉卿明。今见卿明一来,好似多了一线希望似的,嘉世紧锁的眉头略有开化:“卿明!你来的正好!”因此把这事前因后果都大略说了一遍。 其实卿明也没闲着,阿珩离开那日,他追送到城门去。远远看阿珩快要出城,他才返身回来。只是没走几步,就看见金甲卫来拿人,前因后果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知道此事必定是庆王指使,可恨证人证物都不由得自己做主去审,甚至嘉世在百忙之中,都忘了将此事告知自己这个弟弟。 是啊,他如今监管三部,底下可用的人太多了。卿明知道,自己若不主动凑上去,怕是没有参与这个案子的机会了。 卿明道:“这梳子一看不是俗物,应当是出自宫中。其实也无须揣测,应该是公主赏赐的。既如此,还得从宫中查起。” 嘉世点头:“云儿还在重伤昏睡中不宜提审,既然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来,就下手查吧。公主那边,我亲自去问。” 公主听了这话,自然没好气:“怎么攀扯上我了?你们兄弟俩难道是说我是主谋吗?” 嘉世有些着急:“事关紧急,你就别再闹脾气了。” 公主气呼呼坐在一边,瞧着那梳子,说:“我宫里这样的梳子,只怕能找出十来把。内务府的库房里,也堆着不知道多少。你叫我怎么认?况且,你怎么能确认毒梳子就是那丫头的?” 一句话倒是把嘉世问住了——是啊,梳子虽然精美,但毕竟不是天下无双,王妃用的毒梳子,怎么确认就是阿珩送的呢? 公主不愿意配合,嘉世就只得再回王府来。跑了一天,嘉世也累极了,去至王妃处,妈妈正劝王妃喝药。可王妃心情低落,抵死不肯喝,专是流眼泪。 嘉世接过碗来,屏退丫头婆子,亲自去喂王妃:“孩子还会有的,我们都还年轻。” 王妃的手指冰冷,抓着嘉世的手时,就好似春日里一截冰柱触上了他。他反手握着王妃的手,又低声劝说:“你不养好身体,怎么能迎接下一个孩子呢?” 王妃低声抽泣:“妾与殿下成婚近二年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没曾想竟这样没福气。殿下,是妾对不住您。” 嘉世没忍住,眼泪扑簌簌掉进药汤中去,砸开一朵朵黑色莲花。 王妃指着手腕,声音破碎:“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孩子为何没了。前几日喜脉还在这里跳动,像个泉眼一样,咕嘟嘟,咕嘟嘟,伴着妾入眠。可是突然孩子就没了,殿下,你别让我心焦,告诉我,孩子是怎么没的?” 嘉世放下药碗,叹息一声:“歹人下毒。” “毒?”王妃挣扎着爬起半个肩膀,“谁?谁要害我?” 嘉世摇头:“案子还没有查清楚。” 王妃死死抓着嘉世的衣服,似乎祈求他能给她力量,好让她站起身来去质问那个凶手。只可惜嘉世只是将王妃按倒在床上:“你放心,我必叫他血债血偿。” 第153章 谋逆案2 过了一夜,一夜却也没有睡好。王妃噩梦连连,时常惊醒,嘉世陪伴着王妃,也损了精神。次日展青书亲自登门来,看见昭王的眉眼穴位挤在一起,四个手指使劲在按平这些烦恼。 展青书说他的进展: “邝太医主要负责王妃的身体。据邝太医说,王妃的身体一向很好,虽偶有不适,也属寻常,故而也不曾记录在案。但是,邝太医否认王妃胎儿有早流先兆。” “嗯。”嘉世揉着眼眶,浅浅回应了一声。 “王妃身边最亲近的丫头鹿儿说,从宫中接过云姑娘送的梳子之后,就和其他礼物放在一起运回来,且都放在王妃身边。回来后,王妃逐个赏玩礼物、清点入库,这梳子就顺手放在梳妆台上,日常也就用着了。” 嘉世问:“梳子前后质地可是一样?让她指认了吗?” 展青书摇摇头:“分别用三把差不多的梳子给她认,颜色质地等略有差异,但她几乎分辨不出来。顺手用的日常玩意儿,很难注意细节。” “也就是说,云儿送出去的梳子,及确认带毒的梳子,暂时还无法确认是同一把。” 展青书点头:“不排除偷梁换柱的可能,但没有实际的证据。”又补问一句,“公主认得出来吗?” 嘉世立即摇头:“别涉及到公主。” 展青书只得又接着说:“云姑娘醒来后,我们也让她对三把梳子进行辨认,她也辨认不出。送出时,她也并没有细看。” 嘉世正在头疼,褚逢春并白茵来了。褚逢春来说自己查的结果:“毒物纯度特别高,绝非偶得,必然是精心配制的。金都的药店,没有这种东西卖,可见是从外面流入的,这范围就比较广了。” 正说着,下面人来报说三皇子李卿明来了。 卿明是来汇报昭王安排的事情:“大哥安排我去追讨光焱在荷露山庄修葺时的款项,至今光焱还了一半。” 嘉世只是略点点头。显然,光焱贪墨的那点小事并不引起他的注意,他头疼的是眼前这件案子。 卿明左右看了看,大家的神色都很凝重,显然案件没有大的进展,到了他煽风点火的时候。 嘉世很自然地向卿明诉说烦恼,并不防着他:“云儿送的梳子上发现奇毒,她不能证明那梳子不是自己的。褚太医这边对这毒物了解也很少,唯有知道毒物是生长在沙漠腹地的,金都没有这种东西。” 卿明道:“说起西北,我倒是记起一些小事,不知有没有用。” 嘉世抬起头来:“但说无妨。” 卿明道:“其实去过西北的王侯将相很多,比如老密王也曾去过西北。西林王失踪后,老密王也曾代天巡察,在西北驻足前后也一年有余。” “密王?”嘉世想到了自己的四王叔。 “是的,密王从小身子不好,大约是气候不好,回京后就得了一种头风病,要吃一种叫做‘定风丹’的神药才能缓解——他经常随身携带,大家都看得到。后来,他坏了事被贬到岭南去,头风复发神药吃尽痛苦难忍,请求户部给他拨款去西北买药。但是他要的钱实在太多,户部没批,宫里也没管。” 嘉世听罢,好像依稀是记得这么个事儿,他问:“怎么,你怀疑密王和这毒有关?” 卿明道:“我只是举例子说明,未必云儿是唯一可以从西北带毒过来的。密王犯了事,当时是夏国公去抄家的,可是夏国公那样厉害的算盘仙君,却没能抄出他估算下的大量资产。大哥知道,密王妻妾虽多,可只生了一个郡主。后来有些风言风语说,密王在外其实有私生子,也许他早把资产安排给私生子了。” 嘉世云里雾里,点头又摇头:“这话题说远了,和毒物有什么相关呢?” 卿明道:“我本也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可是那日咱们查到荷露山庄贪墨的事情时,光焱有些激动,说了些令人生疑的话,不由得我把它们和今天的案子联系起来。” 嘉世疑惑:“光焱?” 卿明点头:“我去传大哥的命令,谁知光焱就动了气,和我吵嚷了两句。他说,‘荷露山庄本是密王主持建设的,我不过是去年修葺时插了一手罢了。密王贪的那些钱,都够再盖另一个荷露山庄了!你如今偏偏指着我让我还钱,岂非是诚心和我过不去!’” 嘉世想了一阵,幽幽开口:“开州的自在园与荷露山庄相似,且算时间,就是在荷露山庄完全竣工后开建的——一般人不能进入荷露山庄,应当不会这么快盖成一个翻版来。这也许证明,自在园与密王有扯不清的关系。” 卿明又道:“我自然劝他说,密王也算得到了教训,年纪不大就没了,又没个后人,你何苦又去拉扯他?光焱说,‘你逆着黄河往西走,密王留下的种也许能组成一个军团。你们不去揪大头,专是薅我来杀鸡儆猴?我不管,这钱我不还。’现在想来,密王那些钱,说不准就是那样分散转出去的。” 嘉世迷瞪着眼睛:“倒是听过些密王的风流故事,却也从没有放在心上。” 卿明叹息:“这原本也是光焱的气话,算不得什么,也许是从二哥那里听来的吧。哦,说到二哥,我还有点小事,不知大哥爱不爱听。” “你讲。”嘉世说。 卿明笑道:“还是公主说的呢。那日公主庆生,发现有个花瓶,是专门给皇后母亲插花的。后来,皇后母亲大概把这个东西送给了谁,可不知怎么流到市场上去,又被宫中当做新鲜玩意采买了回去。那日我恰在,我依稀记得那东西是皇后母亲赏给董妃的——你说二哥怎么突然缺钱起来呢?” 嘉世自然听出卿明话里的意思:“密王本就是老二走得近,开州自在园的案子,宋长辉结得那么快本就有蹊跷。开州商行有一半以上的税务是何善提供的,宋长辉将其划成公账,自然断了某些人的财路。” 卿明又说:“二哥是张扬爱享受些,可算下来他能花多少钱?我只怕二哥是被人蒙骗,更担心的是,或许有些人正在想办法离间我们兄弟间的感情。” 嘉世抬起眼来:“卿明,你说明话吧——我知道,你一直谨小慎微不肯出头。但你也清楚我对你的情义,比我一母同胎的兄弟更重。往大了说,我二人应该为国尽忠;往小了说,此次案件事关我家人。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打哑谜,直说你查到的。” 卿明的手指微微扣了几下,转而冷冷一笑:“云儿在庆王府遭殃,连光焱都看到,庆王身边那个小宦官居然大庭广众之下施展邪术。光焱说,那个宦官是密王的私生女,且她母亲是北凉人。” 第154章 谋逆案3 庆王入宫了,鸢宁说皇后去见皇帝,还没回来,把皇后专门吩咐留给他的一碟子人参果端出来。 庆王悠闲自在地坐在椅子上,用银叉戳那果子,全不似别人一般端庄,便可见皇后对他的宠爱。 不多时,皇后来了,庆王请过安,来汇报工作:“鸢宁姑姑说的话,我可都照办了,礼部那群老头子也知深浅。” 皇后没接这话头,转而问: “昭王妃的事情,是不是你幕后策划的?” 庆王听不得这话:“怎么说是我?怎么他出了什么事,都是我干的?都是亲儿子,您这可就不妥了。” 皇后道:“不是你就罢了,我只是问一句,你就急。”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庆王把银叉子往果子上狠狠一插,站起来诉委屈:“老大他无论是搞什么事,开头必定拿我做靶子。上次老四被逼着要还银子,我知道他本是冲着我来的。母亲,你叫我好好辅佐他,我便压下那份心思好好做我的王爷。你叫我处处避他的风头,我便不去触他的逆鳞。如此他还不放过我,怎么,叫我把头给他去做酒杯才算吗?” 皇后恨铁不成钢:“你该与他一条心才是啊——你为什么总想不通这个道理?你爱富贵荣华,你要风光无限,可若无他去打下根基,你还能称心如意吗?” 庆王唰啦一下把袖子捏在手里,犟道:“我何须他去打根基?若不是母亲你非要我去做小伏低,我自己不能起高楼吗?母亲,你也太偏心了,叫我说,我比他聪明百倍!” 皇后咬着牙戳庆王的眉心骨:“你聪明?你简直是蠢!你从来听不懂我的话。谁去接过你父亲的大任,那是你父亲决定的,你若是看清形势,就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二人是亲兄弟,该互相帮衬扶持才对,闹绝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庆王和母亲打辩论:“哼,依我看,皇家兄弟最是无情。贵为天子,父亲对他的兄弟难道就帮衬扶持了吗?” 皇后气得脸色都变了:“我知道你和密王关系极好,可在这一点上,你不能怪你父亲。密王靠国吃国,道德败坏,可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你父亲都没有削去密王的爵位,只是令他在岭南反省罢了。你二王叔,连王位都是你父亲给的。他扣押国宝藐视天威扰乱朝纲,你父亲都没有治罪,只是想押他回来问清楚。如此,你却站在他们那边,来审判你的父亲?——儿啊,你是被什么东西迷了心!” 庆王道:“说穿了,我只是气你们只看得到他,看不到我。” 皇后也生气:“若叫我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私下竟是更偏疼你一些。你在他那里寄存的烂账又何止这一桩?还不是我替你压着。” 庆王的声音更大,似乎是专门叫人听似的:“叫他来翻我的账!叫他来!把我们兄弟几个都治死了,他独步天下才心安呢。”又来怪皇后,“若不是你们一味捧着他,捧得他高高在上明珠一颗,他能看得见我们的苦?” 母子两个生了气,皇后气得心痛,倒在椅子上,低声说了一句:“你莫高声了,孩子,你的账经不起翻。开州自在园虽然没有查到你的头上,但陛下已有所怀疑,否则宋长辉不会悄悄把这案子勾成公账。你若还忌惮你父亲三分,近来就缩起头来,和你的新媳妇过两天清净日子吧!” 庆王安静了一时,却也坦诚:“儿的手,干干净净,他们查不到我。顶多,我不花那些钱了。” 皇后无奈冷笑一声:“你就只看到钱。你要知道,他们孝敬给你的钱有三分,自己必然留七分。而为了赚足十分的利,他们就要借你的势去搞一百分的勾当。届时蚁穴崩溃,千里之堤将塌时,谁来救你?” 庆王不说话了。 他只有十九岁。实际上,从他接过密王的地下产业到现在,一路亏本,他无力去经营这些生意,半卖半送,钱也没尽进了他的口袋,多半是用于维系利益关系。可是他不忿哪,昭王庆王都是王爵,凭什么所有好处都是他的,凭什么父皇给他的总是最多的,最好的。 皇后见庆王不说话,恢复了郑重神色,显露出一个政客的无情:“这次的事情,我会帮你。虽然云家那丫头无辜,可我不能让你背上这层罪过。还是那句话——嘉戈,你该站在嘉世一边。” 昭王妃中毒的消息很快散开,五日过去刑部还没查出个结果。金都舆论多偏向于孟家义女想攀高枝而谋害王妃,这个新闻和庆王府大婚成了最近街头巷尾最热的话题。 意悠穿着宫中赏赐的凤冠霞帔,自孟府出嫁。可惜因孟家义女困于牢狱的原因,孟府似乎不愿意太高调。故而原本计划的一些礼仪流程,竟被孟会海删去了一半多。意悠坐在闺房中等待出嫁,脸上自然有些不悦。 雷妈妈来关心:“总归,咱们终于成了王妃,且是正妻。如今昭王妃在病中,若您今夜一举得子,没准以后还有更好的日子!” 意悠听了这番话,脸都羞红,隔着盖头,嗔怪雷妈妈:“妈妈,你越说越没边了!”说罢,又低低叹气一声,“只可惜,京城没能看见我的风光。就算是大婚,都被那云丫头分去了一半的风头。” 雷妈妈笑道:“她是牢狱之灾,您是新婚大喜,怎能在一起论呢?就算她这次命好出来了,见了您,还不是要恭恭敬敬磕头问安?” 才说着,外面锣鼓声越逼越近,原来新郎官已进了大门。意悠满怀憧憬,紧整衣妆,等待真命天子的到来。 从混混黄日到月圆高升,意悠的盖头都没有取下来过。她唯有捉着一条红色的丝绸,盲目地被人牵着走。她看不到前方的路,只看见自己的绣鞋一圈圈一圈圈地打转儿,听着浑浊的、吵闹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原本满腔欣喜变成疲惫,盖头底下的意悠已经笑不出来。 后来终于转到一个房间去。脚疼得厉害,可也不敢去揉一揉,只害怕庆王进来时,看见她仪态不端的样子。 内院静得可怕,偶尔远远传来前厅的高声叫嚷,都只好似罄的最末尾声,只有嗡嗡的一瞬。 后来,一个脚步声打破了这种寂静。 “哒哒,哒哒。”应该是一双木屐。 可是,庆王是新郎官,在前厅陪着宾客,应当不会专门去换一双木屐。 第155章 谋逆案4 借着龙凤花烛的光芒,意悠看见那双木屐站在自己跟前。这双木屐的主人低声开口,语调很轻快:“新王妃,奴婢有礼了。” 意悠不敢开口,按说,新房别人应该是进不来的,不知这又是王府的什么新规矩。 那人见意悠不吭声,竟随手拉起盖头一角,窥看意悠的容颜。意悠怯怯抬眼,却只见一个穿着桃花样红底绸衣的女人,用戏谑的眼神在打量她。 这人丹唇如红珠,眉眼如墨染,头发如织了一半就铰断的缂丝,散乱在肩头上厚厚一层。此人脸上还带着三分绯红——大概是喝了酒。 意悠急忙推开她的手,问:“你是何人,怎敢来掀王妃的盖头?” 那人的木屐哒、哒、哒在意悠面前的地上踩着,就好像踩在意悠的心上,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半晌,那人有些轻蔑:“唉——比董妃还是差些呢。” 意悠不禁愠怒,心想王府里,我是主母,你怎敢来评判我的容貌?——待要开口,却又怕惹乱子,只得静静坐着等下文。 那人在桌子旁坐了下来,又笑:“他呀,早先是有个心爱之人的——哦可不是董妃哦。那时候他年纪小,又调皮,跑去外面玩,遇到一个女孩,发誓要娶这女孩为妻。总角之宴,言笑晏晏,定下那青梅竹马的约定。可惜呀,日久生厌,郎负我心,如今他有了妻子,我却成了他妻子的奴婢。” 奴婢来欺辱主母,意悠咬着嘴唇。 那人似乎是倒了酒来喝:“他欠我的婚礼,今日就算补上了吧。喝完这一杯,我们就算完成了交接。”那人的脚尖转向意悠,“新王妃呀,你的好日子,要来了。” 后面那三个字,她的声调低沉,嗓音粗重,宛如鬼魅,吓得意悠哆嗦了一阵。 那人说完这些话,就穿着木屐又出去,甚至狷狂到没有替意悠关上门。 晚风吹进来,龙凤花烛的灯花散了些,也吹动了意悠的裙摆,意悠只得起身去关门。她的盖头刚揭下来,却只见那人并没有走,只是站在门口斜着眼似笑非笑盯着她。 一滴酒从嘴角滴下来,那人胡乱擦了一下,一口的胭脂瞬间晕散开来,在她那苍白的脸上染出一朵开败了的红色芍药。 却也更显得她似一只鬼。 意悠吓得哎呀一声,倒坐在地上。 那人似乎被意悠逗笑了,张开血盆一般的嘴笑个不停,笑得意悠脑勺都发麻,笑得意悠的钗子都滑落在地,喘息不止。 那人一边笑,一边说:“哎呀呀,同样是孟府出来的养女,云家那丫头可比你强多了。”说罢,瞬间就收了笑容,“不好玩,你太不好玩了。连我都觉得你无趣,那他会更绝无趣的。” 那人走后,意悠不是事受了惊吓,还是受了屈辱,拾起盖头来自己盖上,哭红了双眼。 可这洞房花烛之夜,庆王没来。 囫囵睡了一晚,次日清早,七个大丫头带着雷妈妈并两个陪嫁的丫头来服侍。其中有个叫做乐心的,是庆王指派的第一大丫头,连穿着都与别人不同。 乐心跪在前面,来报告自己的任务:“主子,除了我之外,那两个丫头乐歌、乐白,也是王府家生的奴婢。我们三个,专是来伺候您贴身的事儿。剩余四个,都是做些洒扫粗活。二位陪嫁的妹妹既然过来了,自然也受王府管教,故而近来以学规矩为主。昨夜我也已和雷妈妈谈妥,今后我二人互相学习,用心伺候主子。” 意悠点点头,并不说什么。 乐心又道:“今日要进宫去拜见皇后娘娘,我已为您预备了衣裳首饰。主子,现在可穿戴起来?” 意悠点头:“别误了时辰,宁早不晚。” 一番装扮下来,意悠站得脚跟都疼。在宫中学礼仪时,虽也有些累,可到底心中幸福,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如今真正嫁进来,就已受了不少拘束。 穿戴完毕,意悠向雷妈妈点点头。雷妈妈会意,从腰间摸出三个银锭来,道:“姑娘们也辛苦,这点银子,是王妃赏你们的,算个见面礼吧!” 乐心低头道:“奴婢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不敢收受王妃的额外赏赐。” 雷妈妈向前一步,塞到乐心的手里:“这丫头怎么怎么实在,今后我们是一家人,难道还受不得主子的一点恩赐吗?” 乐心与那两个丫头相互对一眼,却还是摇头:“王府规矩森严,除了王爷之外,不可收受其他人的恩赠。王妃且请收起吧。” 不知是嫌少,还是王府规矩严厉到此,意悠只得悻悻收回去,又问:“王爷呢?” 乐心道:“奴婢侍奉在这院子里,并不敢打听王爷的行踪。至于王爷什么时候来,那边也会通传,还请王妃略等等吧。” 意悠叹一口气,坐下来,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昨夜你也侍奉在这里?” 乐心道:“原本是的,但丹公公说,叫我们先下去,他有事与您单独谈。” “丹公公?”原来昨夜那个鬼魅一样的人,竟是个宦官吗,可是他说的那些话,明显听出他是个女人啊! 乐心道:“丹公公主管内院一切杂物,并侍奉在王爷书房内,是王爷的心腹之人。” 意悠问:“听说王府还有些侍妾,怎么不见她们呢?” 乐心道:“王府有别院,姐姐们都住在那里,无令不得到王府来。” “有多少个呢?”意悠问。 “七个。”乐心说。 意悠的脸色沉了沉,自己要和七个女人并一个不男不女的人分享一个丈夫,这听起来多少有些不适。连陛下的宫中,算上皇后,也不过就八个女人罢了。 可到底自己是王妃,是唯一的王妃,这么想来,意悠倒也好受了些。 “王爷喜欢她们吗?”意悠又问了一句。 乐心道:“王爷恩待上下,别院那边封赏不薄。” 意悠点点头:“我听闻,昭王妃初入王府,宫中指派了礼官去学御家之法。怎么我们这里没有吗?” 乐心道:也有。只是王府上下,都是丹公公受王命整理内务,依王爷的意思,也许不太想劳动王妃。” 意悠听了,那些掌家女主的希望如泡沫一般碎了一半。不甘心下,意悠又问:“难道从前的王妃也不管吗?” 乐心点头:“前主子好佛事,不插手内务。” 眼前这丫头,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不答,显然她是个谨慎人,也许不是个好笼络的人。但意悠不灰心,假以时日,她必定能将王府掌控于手中,完成自己的夙愿。 正想着,那边来了个丫头隔着门帘传话:“乐心姐姐,王爷已准备好了。” 乐心便请意悠移步。 庆王红衣红冠,更衬得其肤白貌美,天人下凡。意悠怯怯走上前去,软软行了一礼。庆王伸出手来,嘴角微微一扯,说不尽的春意朦胧:“走吧。” 第156章 谋逆案5 一对新婚璧人,互相牵着手,一步一步踩着台阶向上走去。外面的马车上吊着铃铛,在微风中叮叮当当的迎接新女主人。 庆王的手是冰凉的,好似摸到一截竹枝。意悠有些紧张,上车后不得不悄悄在衣袖里擦一擦手心的汗水。 庆王好似没事人一样,眼神缥缈不知是想什么事。 车子在大道上行进了一半,意悠的手终于恢复了正常——新婚燕尔,夫君铁着脸,还有什么值得出汗的。想到这里,意悠不免微微叹息了一声,声音只比呼吸声大一点。 这时候庆王好似才反应过来,明媚一笑,皓齿如贝:“昨夜喝得实在太多,后半夜醉倒了,你不要多心。”又把头伸过来,挨着意悠的耳垂,“今夜我不喝酒,必然补上。” 意悠登时脸上烧热起来,心也叮叮咚咚跳个不停,自感比马车上铃铛声音还大! 就这一句话,把意悠心中关于庆王的不好处,通通都抹去。她两只眼睛荡漾着春波盯着庆王:“王爷,不要这样...” “呵。”庆王只是微微一笑,再不多言。 夫妻两个如何觐见帝后,都是常礼,自不必细说。意悠回到王府后脱下衣裳鞋子,一看连脚跟都磨红了。 雷妈妈心疼道:“还以为来了是享福,没想到天家规矩这么折磨人。” 意悠叫雷妈妈谨慎言语:“要做凤凰,就得受得了孤独、忍得了天高。天天和一群母鸡争食儿吃,吃饱了被人宰,自然不折磨。妈妈,以后不要说这些话。” 主仆两个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了什么声音,细听好像是吵起来了。 喊了乐心来问,乐心还是那副清冷样子:“前院也是王爷办公的地方,总有官员来往,有时吵几句也是正常的。” “我去看看王爷!”意悠光着脚。 乐心挡在前面:“主子,按王爷的意思,您不得随意出入前院。” 意悠面子上挂不住,芙蓉花朵般的脸上落下一层冰霜:“我是王妃,是主母,我连王府都不能自由走动吗?” 乐心低着头,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王爷有王爷的规矩,主子有主子的责任,这奴婢也没法子。” 意悠只得坐回去,一双脚泡在水桶里发闷气。 前院吵嚷并不为别的,只是昭王命刑部拘捕了庆王府的丹婴,且就是庆王夫妻入宫之后。很明显,他们就是趁庆王不在钻了这个空子。庆王回来之后听说此事,命人叫来了展青书,指责他目无王法,来王爵府衙拿人,居然都不事先通报一声。 展青书身兼兵部、刑部两部侍郎,是朝廷扶持的新秀。他的师傅是大学士宰相张秋梧,介绍人又是昭王,故而连夏国公对他都礼让三分。可庆王的性子不比别人,对着展青书就是一顿阴阳怪气,丝毫不顾及展青书为官多年的情面: “仗着昭王的势,你的架子是越发的大,这天下还不是展家的天下!” “素来我与你并无纠葛,朝堂上我从不与你为难,你倒是来搅我的水?” “展青书,你别攀着那个高枝儿就以为自己翅膀硬了,这个大树容不容得下你还另说呢。” 展青书微笑:“臣等只是奉命请人罢了,殿下应该听人说了,我未穿官服,未上枷锁,客客气气带丹婴公公出门了。如今不仅是丹婴,连四皇子都被三皇子请到昭王府去做客,臣也还不知道昭王的部署有什么深意。” 庆王眯着眼睛:“老四?”他的眼珠子一转,又问,“什么时候去的?” 展青书道:“清早是在昭王府用的早饭,午间昭王命我来找丹公公。好像听说——听说——丹婴公公的幻术极其了得,故而请进王府为王妃表演。正值您不在,我也不敢耽误昭王的吩咐。” 不是抓人,是请人,但请人的人是刑部的代尚书。不为公事,只为私事,且把个没有脑子的老四掺和进去,显然,无论昭王要借着丹婴查什么,他也给足了自己面子。庆王也得借台阶就下,冷哼一声:“借人,自然也得有个期限。” 展青书笑道:“我会提醒昭王殿下的。” 展青书走了之后,天色就暗了下来,到了深夜,管家低声向庆王汇报:“四爷至晚才从昭王府出来,借着夜色,我悄悄把四爷给您请来了。” 老四耷拉着一张脸,斗篷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大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越来越像父皇了!把我叫进去,一顿好骂。” “骂了一天?”庆王翻白眼。 “下午...”老四有些犹豫,声音越说越小,“下午让我算了一笔账,算完给我借了点钱。” 庆王问:“借了多少?” 老四道:“除了荷露山庄那一半,近来我私下也有些短缺。大哥给我支了自己库里三个月的俸禄,又说我工笔上还算有点天赋,指派我跟着工部去修缮皇宫。” “哼。”庆王瞄着他,“从前我给你花钱,真金白银马车运进去。如今他不过是借给你,瞧你那样。” 老四有些委屈,可庆王说的也没错,故而他口气上有些软:“父皇勤俭,拢共就我们这几个孩子,个个又让节衣缩食,说要为天下人表率。到我这里,因为没钱,下人都有些不听话了。从前二哥待我好,我知道,所以在我心里,你总是第一好的哥哥。” 庆王哼了一声,阴阳怪气:“依我看,大恩如仇。前儿你为那丫头和我闹一番,今儿去了昭王府,别是把我卖了吧?” 老四有些发愣:“二哥,你怎么这么说?大哥向来和我不亲,我卖你什么?那丫头的事我同你再三讲了,我就是喜欢她啊。你说我为一个丫头和你杠上了——从前有什么你不赏我的,如今为一个丫头,你总不肯松手,怎么你也看上那丫头吗?” 庆王忽然生起气来:“你个大傻子!”他站起身来骂,“你给他们骗了!我已着人打听了,是你给昭王透露了丹婴的身世,不然昭王能把丹婴弄走?——你明明知道,丹婴简直就是一本活账簿!” “不是我!”老四见老二动气,也激动起来:“你总把我当傻子,难道我卖了你,我得什么好果子吗?兄弟一场,你说这种话?” 兄弟两个气了一阵子,庆王只得稳住老四:“母亲生你的时候难产,宫中只得把你先送出去。四叔没有儿子,是密王妃带了你几年。你我兄弟,深受密王叔夫妻之恩德,别的不说,花了他不少钱。” 老四恨恨坐在椅子上:“他是他,婶婶是婶婶。” 庆王捂着老四的肩膀:“你我都知道,密王叔那些钱是见不得光的。你在密王府那些日子,很清楚密王叔的筹谋盘算。如今,国库缺钱,嘉世又急着为了当太子立功,定要拿我们兄弟开刀。你我若不团结,只怕密王叔的下场,就是你我之明日。” 第157章 谋逆案6 宫中有丹婴的验身记录,算来他应该是个十九岁的男子。可丹婴是实实在在的女子,对此丹婴显得不在乎,笑容无比温柔: “我生来不男不女,那帮老太监收了钱,也就愿意给我这个差事。我自问在庆王府中谨守本分,不知殿下为何这样审问我?” 卿明轻笑:“丹婴是你的真名吗?” 丹婴道:“生来为奴,叫什么重要吗?” 卿明道:“当然重要,人都要有自己的名字。” 丹婴浅笑:“奴婢也忘了自己的真名叫什么。殿下不嫌弃,就叫丹婴好了。” 卿明点头:“我见过一个比你小一岁的男孩,生下来就因身份问题不得真姓名。后来,一个叫做何善的人收留了他,改名何爱,在开州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你说,何爱是他的真名吗?” 丹婴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掉下来,好比秤砣砸了脚,她的脸抖动了一下。 卿明又道:“何善是密王的主力心腹之一,负责在开州的地下产业。宋长辉没去之前,何善的权利甚至大过一州长官。何善一生没娶妻,可却莫名多了一个儿子,他对这个儿子如此溺爱,不是一个精明商人该有的家教态度。” 丹婴没说话。 卿明袖着手:“何爱被舞姬刺伤后,立即被开州看管起来。他生性单纯,一辈子被宠着护着,未经人间波折,不知世间黑暗。但只一件,说来令人心寒——这孩子一生不知自己母亲是谁,只是无意间听闻母亲跳舞很厉害,曾也住在京中,他便错认仙楼舞姬,痴缠良久,才致此劫。” 丹婴咬着嘴唇,无所谓似的笑了一下。 卿明也笑了一声,饱含可怜与可悲:“同是老密王的后人,一个被如宝似玉地捧在怀里,另一个好比地毯一样供人踩踏。啊,但是说来也都一样——宝玉又怎么样,地毯又如何,都是没人爱的家伙。” 丹婴面不改色,只是淡淡说:“殿下难道不是感同身受么?” 卿明哈了一声:“嗐,气氛不对了,说点好的吧——说说我二哥。我二哥最是喜欢清澈如水的女子,新旧王妃都如水般坚韧温柔,而开在他身边的娇艳花朵,却只能插瓶亵玩,真是可怜。” 丹婴的脸色还那样无情,可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红色指甲好比如利刃切割着自己的手心,说明她此刻是怎样用理智压抑着痛苦。 人心啊,都是肉做的。满含情深的心,是纸做的,戳一戳就烂了。 卿明淡淡吸一口气,好似很平常似的过来和丹婴聊天:“密王坏事,是因大量开设地下钱庄,兼并百姓土地,损坏国民经济,此事陛下不追究,只以‘大不敬’为由将他赶去了岭南自省,保全了密王一脉的名声。你若也想给我二哥留个好名声,该如实吐出真情,我们弟兄之间,也好彼此留个体面。” “呵。”丹婴忽然笑出声来了,“你要我告发他?我大可告诉你,我不会背叛他的。你说的这些,和他没关系,甚至和我也没关系。” “呵。”卿明也紧跟着笑了一声,“你还是没听懂我的意思。” “或是你有什么证据,大可直接去御史台参奏庆王,我一个奴婢,能知道什么?” 卿明哈哈一笑,好似取笑丹婴傻:“自在园的案子已经封存,马上何爱就要被放出来了。作为何善身边最亲近的人,你猜,庆王会如何处置他?是继续如宝似玉地供起来,还是免得他说漏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丹婴的牙缝间蹦出几个字来:“你们这群黄袍蛀虫,专使用这种下三滥的威胁手段。” “哈哈哈。”卿明笑出声来,“我早告诉过我,我和我二哥是亲生的兄弟。亲兄弟,自然会使用同样的手段。想必这些年来你能吞下这些屈辱,他的手段比我更厉害些。” 见丹婴生气,小脸愠色明显,卿明又去开解她:“其实说了这么多,不过是给你解心结。才刚你说我要是有什么证据就去告发我二哥——我怎么会告发我二哥呢,我是来保护他的。” 丹婴还要说什么,卿明立即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头,似乎不愿意听她的辩解。卿明笑道:“刚才,我不过是和你聊了几句家常罢了,你可别往心里去。不聊啦不聊啦!来谈正事。” 丹婴咬着嘴唇——小看皇三子了,怪不得皇后那样防着他,他比庆王心机还要深几分。说了这么多机密事,丹婴已是差些崩溃,可他竟只是说聊家常。 冷一时,热一时,云里雾里,看不清这小子的计划。可丹婴知道,他不会掉进丹婴准备好的陷阱里去,他牢牢掌握着这场对话的主导权。 卿明笑一笑:“着刑部去庆王府请你来,闹的事情有些大了,我又怕你久久不见生人有些害怕,所以先聊了些有的没的。其实你该知道,我们要谈的正事是王妃中毒一案。” 丹婴无所谓:“有证据就杀我,没证据就放我。殿下,套出来的话能做证词吗?” 卿明道:“套话做什么?破案讲究证据。——内务局所新贡上来的这批梳子,并非独一无二,而是一套六把,做了六套。这三十六把梳子就算拿给曾经制作的工匠去认,只怕也是认不出来。” “公主得了其中一套,并把其中一只借给了云小姐。云小姐不肯收此贵重物品,写了个借条给公主。梳子不是独一无二,可公主的粼光墨是金都独一份。云小姐亲自包装了梳子,故而手中墨水沾染在梳子上,真正成了独一无二的一把。天也帮她。” 丹婴很快明白过来,冷笑:“你可通过公主证明云小姐无罪,又如何证明我有罪?” 卿明道:“梳子上的毒物来自西北一种叫做乌羽玉的植物,曾经也用以制作密王的‘定风丹’。除此之外,你也用它来实施你的‘移魂大法’——其实不过是喷洒毒物使人致幻。你常年随身携带这种毒物,身体内已累积了不少毒素,这很好查。” “那也不能证明下手的就是我。”丹婴没有慌张,且很自信。 “我知道不是你。”卿明笑着点头,“你常年被软禁在王府中,根本不会知道云小姐送了昭王妃什么东西,也无力去驱使别人在昭王府内偷梁换柱。”卿明说。 “那殿下找我过来做什么?” “看戏啊。”卿明说,“来的时候展青书没告诉你吗,我想看幻术表演呢。” 丹婴冷冷道:“殿下何必如此戏耍我,你明明已知没有毒物我表演不了什么幻术。” “不一定要有毒物才可以。”卿明的眼睛里满是胜券在握的期待,好似一只预备玩死老鼠的猫。 第158章 谋逆案7 “用云儿去杀王妃,还可以顺便削弱孟兴的力量,使嘉世与孟府也决裂。这又不脏他的手,本是一石多鸟的好计谋。只可惜他做事太仓促,证物证人都存疑,没能咬死云儿,倒给了我们反扑他的时间。” “呵。”丹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殿下分析得头头是道,那就去抓凶手吧。” 卿明的语气很淡漠:“今早我们已经请了皇四子来王府做客,且放出风去,讲皇四子已供出了密王秘闻。与此同时,公主因牵连命案委屈不忿,将此事连哭带闹地告诉了陛下。自在园一案陛下本就对庆王存了疑心,更哪堪再平添一份谋逆罪名。今日我请你来,不会对你怎么样,甚至会对你大加封赏。过了今夜你回到庆王府去,刑部不会再明查这件案子,那么你猜,庆王会对你如何?” 丹婴的眼眸瞬间就聚起了一束低沉光芒,好似利刃直刺卿明。 不用证物,不用证人,甚至都没能从丹婴嘴里问出一句话。单单只是凭这些碎片式的信息,加上揣摩关键人物的心理,就已悄悄把庆王如猎物一般网起来。 眼前这个胡子都还没有长起来的少年,好似一只毒蜘蛛。 “敢问殿下,打算叫我怎么办?”丹婴的肩膀沉了下来。 卿明道:“你该知道,你杀董氏姐妹,就已逃不过以命偿命的结局,而辅佐密王及庆王更是罪加一等。庆王为谋私利,竟将原本密王私下经营的黑色产业堂而皇之开在地面上,借着西北势乱害了多少百姓!他该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只是话说回来,一方王爵如此秽行,又牵扯着多方势力,闹起来必定是人仰马翻,四方不太平。” 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是垂着眼睛,显然,他在等丹婴自己领悟。 丹婴聪敏,轻轻一笑:“只要我写下供状,再于狱中自尽,把一切罪过都压在死去的密王头上,一桩为父报仇的案子就可将庆王的恶行掩过。我再将庆王的地下产业和盘托出,以此来换取何爱的性命。这样,殿下尽可破获那些产业,也拿捏住了庆王的七寸,死我一个,太平四方啊。” 卿明不置可否,在等丹婴自己做决定。 丹婴深吸一口气,问:“你又不是昭王,也不是皇帝,你怎么能保证说到做到呢?” 卿明语气中尽是惋惜:“当初云小姐在庆王府后院被你迷晕,你本可以实施催眠术使云小姐复董妃之路,但你没有,可见你并非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你一个身心皆囿于庆王的弱女子,为了保全家人受尽磨难,其实可怜!” 卿明上前一步:“当然,你说得对,我是微末之人,也许无法得到你的信任。可我同你一样,也都身不由己。车辙之鱼尚且相濡以沫,更何况你我本也是同类相怜呢。” 一滴眼泪从丹婴的眼中掉落,划过她雪山般的肌肤,划过她无奈且悲切的笑容:“我要见云小姐。” 卿明一时间摸不透丹婴的想法:“云小姐?你和她有什么交集?” 丹婴擦了眼泪,又恢复了那种凉薄冷意:“我和你才不是同类呢,我看出来,你和庆王才是同类。我知道我终将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总归你要把我押到诏狱去,那顺路带我去见她吧。我愿意把这个人情卖给云小姐,就当还了她那日那样勇敢来救我命的恩情。” 卿明望着她,在考虑这个条件。 她挑着眉,戏谑般口吻:“女人和女人,才有真心,才有承诺。男人总是骗女人的。” 卿明随即一笑:“好。”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相对而站,阿珩这才看清丹婴的长相——她已卸去浓妆,不再是那个妖娆诡异的女子,甚至她的眉毛有些淡,好似清晨时远远看到的两只在雾中的飞鸟。 看着满身伤痕的阿珩,丹婴有些抱歉:“你若早知道我是恶毒之人,也许就不会贸然来救我,也许就不至于被伤成今日这样。” 阿珩淡淡一笑:“身体之痛,总会过去的。可我所能看见的你内心的痛苦,远比我多。” “你不怕我吗?”丹婴问,“你知道是我催眠董家姐妹自尽,你不怕我也那样对待你?” 阿珩想了一下:“也怕。谁不怕未知未经的事情呢,可是我当时见到的你,和现在见到的你,都是难以自保的你,是需要帮助的你。” 丹婴坐了下来:“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我从小没有什么朋友,你若愿意,何不陪我说说话,就当是给我送别好了。”她用手撑着床,微微笑着,好似真是等待一个朋友过来与她共度这时光。 阿珩瞧着铁窗外的夜色:“你愿意说,就说说。我未必听得懂,但是我愿意听。” 丹婴想了想,仰着头看着漆黑的屋顶,声音淡薄得好似一阵烟:“我父亲是个北凉的商人,后来死了。母亲怀着我从城中逃出,去开州投奔我的外祖父。为了讨密王欢心,那老头将我才生育的母亲献给了密王,并生下了我的弟弟。” “我没有家,是一个多余的东西,被外祖父塞在奴才堆里,伺候这个伺候那个,受尽折磨。后来,有人教我催眠之术,学成后,我就杀了我的祖父来试手。没曾想,竟真成功了。外祖父去世后,舅舅全盘接手了那些脏东西,多余而聪慧的我就成了他的交易工具。” “十四岁的时候,我遇见了庆王。那时候,我住在舅舅偷偷在京城买下的一所别院里,做一个靠情色交易来换取信息的小孽障。他见了我,无限温柔,他说要带我走出那魔窟,让我活在阳光下。我那时候太小,太奢求一点点真心和温暖,我就相信了他。但其实,他不过是利用我,去探密王的底。” “不久之后,也就是明和十五年,密王东窗事发,被贬岭南。那时候,他还不是王爵,我赌上一切去替他筹谋,说服舅舅尊他为主。我天生和我的母亲一样,是个极有天分的算盘仙子。我的母亲以密王为依靠,为他盘算那些黑色江山。我便走了母亲的老路,我依靠着庆王,去替他鞠躬尽瘁。我以为他会兑现承诺,清洗我的过去,亮明我的身份,让我做他的妻子。可惜,他只是利用我。” “他说,他极爱我,不忍让我同那些女人混在一起,可又想要时时刻刻让我陪伴左右。他说,我这样的姿色做个丫头实在太惹人注目,干脆卸去妆容,做个假宦官倒好。那时我不明白,以为这是他对我的独有宠爱。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怕我反水,怕我将我们所做的那一切公之于众。我就好比一个随时可能逃出去的炸弹,所以他把我绑在身边,甚至于困在王府。” “只是,他还太年轻,连密王那样的人都控制不住的东西,他就更吃力。舅舅的野心越来越膨胀,自在园只是舅舅试探官府的其中一个项目罢了,深埋在开州乃至周围的地下产业已形成了成熟的体系,一环扣一环。甚至于从定西州往东这一条线上,都在为开州地下产业服务。” “逐渐地,舅舅不需要庆王了。庆王得到的钱越来越少,对我也就越来越冷淡,过不几日,他娶了妻。” 第159章 谋逆案8 “董妃绝不是善人。”丹婴很笃定,“她苦心孤诣设计遇见庆王,再到嫁进来,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庆王的喜好上。庆王被她迷得颠三倒四,放松了警惕。董妃死的那日,她是闯入密室发现了账簿。一旦她告发庆王,我们都得死。” 话说到这里,丹婴似乎卸下负担一般,嘲笑自己:“你看,我自己都成了什么鬼样子,我还一心护着他。我蠢啊。” 阿珩问:“董新照呢?你为什么杀董新照?” 丹婴摇头:“她是自杀。那日她用刀贴着自己的脖子闯到王府去,说要给她姐姐讨公道。我猜,也许是庆王想娶秦家小姐的消息走漏,她受了刺激。庆王不出面,我便损了她几句,她就跳进去。周围人紧着去捞,只可惜她本就气弱,捞起来也没能救回。无所谓她是不是我杀的,她终究是因我而死。” 阿珩不知应该说什么,不知该说她可悲还是可恨,或者是可怜。 丹婴平躺下来,说:“密王事发后,我母亲可没和他鸳鸯不离,而是迅速带着他剩余的资产逃走,此后我再没见过她。那些钱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前年,也就是明和十八年冬日,舅舅来信说,母亲死了,那想必是死在了开州吧——不知道,她也从没爱过我,也不联系我。一年后,舅舅也死了。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剩下我母亲和密王生下的那个弟弟。他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舅舅就是他的亲爹,所以一心一心在找自己的母亲。” 阿珩有些疑惑:“既然是密王亲生的,为什么不公开,却要交给你舅舅去养呢?” 丹婴看了一眼阿珩:“外祖父入赘北凉外婆家,后来战乱中他逃回了家乡通县,又在通县娶妻生子。所以,我父母都是北凉人,而舅舅却是通县人。生下的我弟弟的时候,北凉还没有归顺,密王对我母亲,也是利用居多。那孩子不是他们爱的结果,只不过是合作时偶然诞生的衍生物罢了。舅舅是个太监,白得一个儿子多高兴啊,自然而然就那么养着了。” “真搞不懂。”阿珩抚摸着伤口,“再大的肚子,不过一日三餐,死后,也不过是薄土六尺,他们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丹婴笑了:“谁知道呢?就为这些钱,勾心斗角、要死要活,白日里金玉满身受人敬仰,夜晚怕别人砍他的脑袋而睡不安生。买来王爵之位,就还想买人心、买声望、买权利,买一切自己怨恨着得不到的东西。从密王起,到庆王止,这些泡沫终于到了可以清扫的这天,可是密王和庆王也不过是其中浮起来的两个而已。未来还不知是哪个王爷哪个侯爷又趟上这浑水,水流湍湍,泡沫永远是清不完的。” “庆王待你如此凉薄,你何不振作起来告发他,为民除害,到底也死得有价值。”阿珩问。 丹婴还是躺着,好似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天丰皇帝懦弱,留下了许多的烂摊子,所以那些毒虫才逐渐长起来。为国为民方面,你我都有局限,就不做讨论了。我想,多的是人去收拾这烂摊子,不缺我们两个。” 她说完,缓缓坐起来:“云姑娘,天色不早了。你救过我一次,不妨再帮我一次吧。” 阿珩点头:“你说。” 丹婴从腰间取出一个六色锦丝腕带,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丹婴把这腕带递给阿珩:“北凉女子生育后,习惯系六色丝带,代表康健体、多金命、好运来、多智能、父母全、友邻贤。这是我母亲的东西。你若是见到我弟弟,就替我转送于他。” 她握着阿珩的手,言辞恳切:“请你不要把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讲给他听,就说他的母亲死得早,很爱他。他不必背负这些,应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阿珩点头。 丹婴又着重强调:“你该知道他是谁吧?他叫何爱。请务必不要假手于人,亲自交给他好吗?”她把那腕带按压在阿珩的手里,好似按住自己余生的希望。 卿明叫人抬来了书案,丹婴伏在书案上,娟秀小楷写满了整整一张。 她写罢了,轻轻吹一吹,叫阿珩来看:“且别看内容,只说我这字怎么样?” 阿珩道:“实在好看。虽看来娟秀,好比风扶柳,好比云出山,可是骨架很结实。” 丹婴轻轻一笑,把这东西递给卿明,仿佛他只是个侍弄笔墨的书童。见卿明收了东西去,丹婴仿佛了事一般长长舒了一口气:“总是没睡过好觉,这一次,终于能睡了。” 次日清早,嘉世和展青书亲自面见了皇帝。 明和皇帝瞅着刑部递上来的本子,似乎并没有十分细读。倒是丹婴写的两份供状,他细细看了一遍。 尤其是关于庆王的那份,他读完甚至回过头去又看了一遍。但少见的,他没生气,好似对这事已了然于胸。 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边,他瞧着嘉世:“此事其实不急,你却已落了锤。你也没同我商量一下。” 嘉世跪下了:“请父皇降罪。” 他摆摆手叫展青书下去,背着手走下台来:“你把一切罪责都扫到密王的头上去,庆王明面上只落一个识人不清、管理不善的责任。那么他以后再犯呢?” 嘉世道:“圣人尚仁恕之道。从前密王悖于国法,父皇也曾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而今庆王还不满二十岁,尚还有改过的时间。” 皇帝道:“可是,他也参与谋杀你的孩子,他动了杀心,你却以德报怨,难道不怕覆水重来吗?” 嘉世垂着头:“这次我救他,只是为了四方平安,但不代表我会将他轻轻放过。我会削减他的羽翼,增加虎卫监管力度。同时,刑部和户部会立即彻查丹婴供出的地下产业,以雷霆之势迅速清扫,尽可能降低影响。” 皇帝没说话。 嘉世又道:“他个人方面——”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本事同根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了皇家体面,我想罚俸半年吧。” 皇帝按着嘉世的肩膀,笑了一声,嘉世辨不清那笑容的意思。皇帝又坐回龙椅上去,在刑部的本子上批示着:“就按你说的办吧,只是庆王不要在京城了,叫他搬去通州,为先帝守灵一年。” 嘉世磕头谢恩。临走时,皇帝又叫住他:“王妃没了孩子,总也要修养些时间。嘉世,不孝之行无后为大,我希望今年能再听到你的好消息。” 第160章 嘉世选妃 这厢皇帝召见了中书大臣张秋梧,问他关于庆王一案的看法。 张秋梧道:“此事可见昭王宽仁。” 皇帝道:“喜他者,说宽仁;不喜他者,说他仁懦。” 张秋梧笑道:“陛下是明君,也是仁君,昭王自然与陛下同心同德。” 皇帝道:“近日朝堂上多提立储一事,我也不能当没听到。嘉世许多事都办得很得体,可他总是太仁慈。要知道,仁慈有时候就是懦弱的同义词。” 张秋梧道:“盛世以仁孝治天下,昭王在庆王一案的做法,足可见仁孝之义。若无此本质,再有雷霆手段也未必能得民心。” “这么说,你是支持他的。”皇帝问。 张秋梧摇头:“依我对他的了解,也许他并不想做太子。他对人间疾苦太敏感,是个满怀慈悲的孩子。” 皇帝盯着张秋梧,良久又问:“庆王此事后,我也有心再封一个王爵。现下,朝臣们多有举荐老五的。” 张秋梧道:“恕臣直言,即便夏国公功勋卓着,可五皇子本身没有大功。若因此册封,恐怕难以服众。” 皇帝皱着眉:“那你的意见呢?” 张秋梧道:“臣不敢妄揣圣意,只得实说自己的心迹——依我看,昭王此时重担压身,尚还在历练磋磨的阶段,若是百上加斤反倒不利。五皇子年纪尚小,又何妨再培养一年。一年不长不短,想干事的也能干出些事,干不成事的也可看出些端倪。” 皇帝笑了一声:“众人都等着今年荷露大宴的动向,若是听了你的话,岂非让那些人失望?” 张秋梧垂着头,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谢恩道:“陛下今年为小女赐婚,配了皇后娘家的孟小侯爷,孟侯爷出了名的孝顺忠义,臣一家人都感激不尽。陛下之恩德,在于真心想着老臣,大家都看出来,都羡慕我。” “凤臣,你这老家伙,也学会肉麻了。”皇帝笑,“我懂你的意思了,着礼部为昭王和老五选妃。凤臣,你亲自来点鸳鸯。” 张秋梧知道,皇帝已有了立嘉世为太子的决心,五皇子不过是平衡派系之争的一个工具——至少目前是的。但他不敢十分点破,只问:“陛下,昭王已有王妃,如今只是纳侧妃,那么我是否要提前征求一下昭王本人的意见?” 昭王妃孟怜敷是几乎不牵扯政治资源的一个女人,她只是孟家和夏家相互妥协而被推到潮头上的政治工具。 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征求昭王的意见,则昭王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对他来说不过就是填个侧房以绵延子嗣。 而不征求昭王的意见,则是宫中赐婚,这个侧妃的位置就具有很强的政治属性,也许是替嘉世拉拢支持力的一个信号。 没想到陛下听了这话,突然眼神向上抬起,似乎张秋梧问到一个他很纠结的问题。思考了半晌,皇帝道:“给他娶两个。” 那意思就是一个给他选,另一个张秋梧去点鸳鸯。 陛下真是宠爱嘉世甚多! 另一边,王妃的身体稍稍安康,大夏天还是捂着厚厚的大氅站在池子边赏鱼。 说是赏鱼,不过是看着那水波发呆。 蔡妈妈来了:“盯着那水池子看久了伤眼睛,且虽说是夏天,总是有风。如今你该多在屋里待着养身体才是。” 王妃的嘴唇煞白,可她的眼神更发白,声音幽幽似雾:“待在屋里,觉得身子都发霉了。” 蔡妈妈扶着王妃往里头走:“这是你心里寂寞,所以才如此。其实我知道你的心,可人总还是要往前看。” 从荷花池到卧房不过几步路,王妃走一步停一步,好似每一步都要下极大的决心。等走到卧房,王妃体力不支,上榻时差些绊倒。几个丫头匆忙来上前扶着,方才安顿好。 王妃坐在榻上,吃了一勺苦药,对蔡妈妈说:“我听到了消息,陛下要亲自给殿下选妃。新人一来,我可要腾位置了。” 蔡妈妈也替王妃伤心,可她也不得不收起伤心来宽慰王妃:“您还年轻,总会再有的。您不能再这样颓靡下去,该好好振作起来才是啊。” 王妃摸着肚子:“那孩子怎么来的,你我都清楚。等到新人进来了,我还能有那样的机会吗?还要用那样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去争他吗?我也是有自尊的。” 蔡妈妈不语。 叹了一阵气,王妃把头轻轻搁在枕头上,任由泪水往耳朵里头灌:“蔡妈妈,我好累,我不想做这个王妃了。我好孤独,我想念父亲母亲。” 蔡妈妈上前来,轻轻把王妃揽入怀中:“好孩子,我知道你累。你必须好好休息,好好吃药,好好睡觉。等你下次睡醒了,病也好了,心情也好了。” 蔡妈妈用帕子替王妃擦眼泪,又似吟唱一般低声劝慰王妃:“咱们这些女人,都是这样的命。若是被命运欺负了就躺下去,那就会被它继续蹂躏。我们该站起来直面它,勇敢地过下去。好孩子,你绝不是被轻易就打败的人。” 且说阿珩自狱中被孟兴接回来,老太太先哭了半天:“打今儿起,我再不许你离开我。你知道,我听兴儿说了你的事,差些晕死过去!”又摸着阿珩满身的伤疤,摸一遍,哭一次。 阿珩笑道:“当兵为卒的,若真上了战场,也不免要受些伤。我不过是挨了没用的几鞭子,这些皮肉伤,养几天就好了!” 老太太道:“还说!还说!”她摸着阿珩的脸,“这里都缝了针!”一叠声叫孟兴,“去把那杀千刀的崽子给我提到这里来!我也叫他吃鞭子尝尝滋味!” 孟兴道:“老太太不必着急,昭王已责令刑部内部整改,他无故伤人,不会被轻轻放过的。” 老太太犹嫌不足:“那起子恶人,收了钱从来都是屈打成招。昭王分管刑部,在他手底下还能出这样的事,可见他多纵容!下次见了他,我还要问问他的罪过呢!” 殷氏急忙笑道:“云姑娘安全回来就罢了。昭王如今又分管了礼部,哪能事事躬亲。昭王现如今是最尊贵的王爵,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太还总是嗔他。” 怜栩双眼通红,扑上来握着阿珩的手:“云儿,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我——我——”到底没说出来,抽抽噎噎哭个不停。 阿珩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还哭,哭什么呢?你和我一样勇敢正直,你没有不好。你放心,我身体很快恢复,这并不值什么。” 一时间大家都来看过阿珩,老太太发话了:“云儿也累了,吃了药也要休息。大家都各自散去,从今儿起,没事也不必来请安了。” 众人答应了各自散去。 第161章 嘉世选妃2 回到卧房,殷氏唉哟一声坐在椅子上捶腿:“那云丫头可真是老太太的宝贝了,你瞧宠的那样儿。我过去站着伺候了一早上,腿都站疼了。” 怜杉亲自奉上茶来:“母亲是孟府的女主人,凡事都得您做主,自然辛苦。等他日做了老太君,再好好享福。” 殷氏喝了一口茶道:“云丫头这事,说到底还是她不明不白搅进皇子纷争中去才导致的。似你这样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怎么害你?——唉,依我说,还不知以后她弄出多少是非呢。” 怜杉垂着头道:“听说,当初很多证据都指向云儿,但昭王绝不相信。他对云儿的信任,竟已到了这种地步。搞不好,昭王真是钟情于云儿呢。” 殷氏瞥了一眼怜杉:“你心里就只有昭王!”又叹息,“宫中要给昭王选妃,还是张大人亲自负责。我昨儿和张夫人见了面,打听出来是要选两个。此事我自然第一个想到你,所以向张夫人慎重推荐了你。” 怜杉欢喜上脸,站起来行礼:“多谢母亲!” 殷氏摆摆手叫她坐下:“此事也还比较难办,其中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关系,皇后娘娘那边的话语权也很大。若是怎么能让老太太开口帮你,此事咱们胜算就多几分。可惜老太太的心全在云儿身上,总也不给你几分。” 怜杉踌躇了一阵,终是开口问:“母亲,依你说,我的品貌比王妃如何?” 殷氏想了想道:“自是不相上下,王妃柔且媚,你偏清冷些,各有千秋。” 怜杉又问:“那么我比云儿呢?” 殷氏笑道:“她哪能和你比,才貌逊色不说了,礼数家教也错得远。我的儿,你是孟府的小姐,南楚一等一的贵人。” 怜杉道:“依我看,昭王是个性情中人。他格外偏疼云儿,也是因云儿和他在西北走得近的关系。若是我也能得到那种陪伴左右的机会,也许昭王就能看见我的好了。” 殷氏拔下簪子挠了挠头:“未出阁的小姐,怎么能住进王府去呢?” “云儿就住进去过。” “那是王妃邀请的,是为了陪伴王妃才去的。” “我就不能陪伴王妃吗?”怜杉紧跟着说,“王妃娘娘失了孩子,府中也无人伺候,何妨我过去陪她说说话呢。王妃的父母远在江夏,又不得上京来,此事咱们孟府不出力,更待何时呢?” 殷氏坐起来:“都是老太太总是念着云儿,搅得我倒是忘了这事。是啊,王妃正是需要娘家人的时候啊!——只是,若是皇后娘娘不同意——” 怜杉拉着殷氏的袖子:“这事就不能太依规矩。若是母亲真去问,皇后娘娘定不同意。可若是我已经住进去了,皇后娘娘未必驳母亲的一份好心。或者我便是不住进去,日日去探望也是好的呀!” 殷氏一笑:“鬼丫头,你说得很是。这样,下午我预备些王妃爱吃爱用的东西,我和你先去探一探王妃的心情。” 母女两个说定,便做了昭王府的不速之客。门子上见是孟府来人,急匆匆飞奔去告知蔡妈妈。蔡妈妈本是孟府人,哪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在会客厅一见是殷氏母女,蔡妈妈就有些推脱: “王妃这病需要静养,一日倒是有七八个时辰是睡着的。今儿太太和小姐来得也不巧,王妃才吃了药睡下了。” 殷氏笑道:“自然,我们没有打扰王妃的道理。可是王妃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我们心里着急得和什么似的,可为着云丫头的事掺和着,也不敢张嘴。今儿来,也是特意带了些江夏那边的风物特产,好叫王妃宽心。” 蔡妈妈一瞧那些东西,确实是民间特产,不是那等官中俗物,正对上了王妃思乡的心思,如此也不好再推脱,只得笑着道:“太太真是有心,能体谅王妃的心情。” 殷氏道:“你也知道,我的大女儿也嫁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也不能时刻去看她。看着王妃,就好像又看见我的女儿一样,岂能有不心疼的!”说罢,按着手帕子哭了一回,又说: “怜杉也是,总惦记着王妃和她差不多岁数,常常说,若是亲姐妹便好了,也好有个照应。我就怪这孩子不懂事,我说,‘你们都是怜字辈的,都是孟家的女儿,怎么不是亲姐妹?如今你姐姐病了,你该侍奉在床前才是,倒是说这些没要紧的话。’” 怜杉低头道:“母亲教训的是,我胆子小,心里有事,也不敢说。” 皇后对孟家三房的态度很暧昧,蔡妈妈虽是跟着皇后的老人儿,但也不十分能摸得准。但见殷氏这样为王妃悲痛,蔡妈妈心软之下,也有些发悲:“王妃年纪不大,又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儿,说不难受是不可能的。幸好还有二位贵人这样惦记着,我想王妃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怜杉趁热打铁:“蔡妈妈,今儿既然来了,我怎么也见王妃一面吧。我总要看看王妃,心里才踏实些。” 蔡妈妈瞧了瞧时辰,半推半就:“我去看看王妃醒了没有,请示王妃的意见吧。” 殷氏急忙站起身来,把那一盘子东西递过去:“妈妈,带上这个。” 王妃其实没有睡,她托着腮在纸上胡乱地画些什么东西。等蔡妈妈把东西端进来后,看见王妃扔了满地的纸团。 王妃见蔡妈妈来,叹一口气:“笔都捉不稳了。想画一尊观音来求心静,不曾想描成了小鬼。” 蔡妈妈来分散王妃的注意力,拿过一盒莲心来:“孟家三太太来了,给您带了这些东西,您瞧瞧,这莲心真清透,比官中选来的还好。” 王妃打眼瞅了一下,身虚眼疲:“她们有心了,随便回个什么打发了吧,我不想见人。” 蔡妈妈道:“怜杉小姐也来了,说是见到您才放心。” 王妃道:“见我做什么,见我这样颓靡的样子,好来算计顶替我的位置?无事献殷勤,能有什么好事。” 蔡妈妈不敢接这话。 王妃缓了一阵,又扯着嘴角冷笑:“我知道她们要做什么。怜杉倾慕昭王已久,只可惜皇后娘娘没给她这个机会。如今陛下要选妃,她来探情况。也罢,我成全她,我也想看看,其他女人能不能哄转他的心。” 蔡妈妈拿着莲子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因她感觉到,眼前的王妃好似已不是从前那个温柔听话的女孩子。 第162章 嘉世选妃3 晚间嘉世来看王妃,怜杉也在。 怜杉盈盈一拜,说不尽的羞怯娇媚。 王妃靠着玉枕,笑道:“今儿怜杉妹妹来看妾,特意带了这些好东西,一解妾身思乡之情。我想,府中也没个人陪我,不如委屈怜杉妹妹暂住几天。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嘉世坐在王妃的床前,握着王妃的手:“本也想着找个人来陪陪你,不曾想你倒是和怜杉能说得来。只要你高兴,都行。” 王妃一笑:“妾今日身体好多了,感激殿下每晚都来看我。” 嘉世拍一拍王妃的手:“近来太忙,你要担待我不能多陪你。等你好了,我必腾出时间来带你去散心。” 王妃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层懂事的笑容:“妾知道。” 只这几句话,嘉世就走了。临走前,也只是对怜杉点一点头,似乎怜杉只是普通的客人。怜杉脸上那层潮热羞怯很快冻结在脸上,尴尬地沉默着。 王妃开解怜杉:“他总是忙,前脚和后脚也不见面,习惯就好了。”又说,“妹妹既来,也不用住在我这里,我这里规矩多,闹得我们姐妹俩不自在。我已安排了西苑空出来给你住,从前云儿也住那里。妹妹若有什么缺的,只管来找我,别让下人带错了话。” 夜已晚,怜杉也不好再打扰王妃,只得告辞出来。 自打思媛死了,嘉世物伤其类,做主将另一个宠幸过的“姐姐”怡琳提了侍妾,并安排在这里,怡琳就成为王府中唯一一个“半主子”。 怡琳擅刺绣,王妃用的很多帕子汗巾等物,都是怡琳亲手绣成。 怜杉住进来时,怡琳亲自打扫了上房,言语谦卑:“孟小姐是贵客,能和您住在一起是我的福分。” 怜杉急忙笑道:“不敢这么说,我来府中叨扰几日,也让姐姐费心。” 怡琳低声笑道:“你们这样的尊贵小姐说话真好听。我家从前是开布料行的,穷人家的女孩子也得抛头露面的去做生意,说话总也粗糙,若是我说了什么不好的,贵人也不要在意。” 怜杉见怡琳这样真诚,自然也有拉拢之意。若是能从怡琳的嘴里问出更多关于昭王的事情,岂不是更有助力?因而怜杉的态度也更显得亲切:“别这样说,咱们都是一样的。” 胡乱睡了一夜,怜杉因认床而不得精神,可也得勉强施了粉黛去侍奉王妃。 王妃正在安睡,倒是嘉世起了一个大早,大踏步走进院子来。怜杉没想到嘉世这么早来,急忙退至一旁,慌乱中自悔应该狠下功夫再精细一下妆容,这样松弛着双眼,怎好叫昭王看到? 只是昭王好似并不在意——他真的很忙。看见怜杉,他问:“哟,起得这么早吗?”虽然嘴上是问着,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怜杉还没来得及回话,他已经进屋去。 怜杉不知是应该跟上去还是先站着,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时间倒好像是个初来学伺候人的奴婢一般僵硬。 怡琳也来了,亲切笑道:“我是习惯早起的,没想到你比我起得更早!” 怜杉只胡乱笑了一声。 怡琳站在一旁,又低声笑:“王妃娘娘还没起来吧?难为你这样想着她。从前,王妃起得也早,早早去看过殿下再回来。我算准那个时间来,正好遇上她回来,不然要么晚了,要么来早了她也不在。” 怜杉问:“怎么他们不住在一起吗?”问完这话,自知问急了,脸上潮热起来。 怡琳笑道:“王爷总是忙。哪怕在府中,日日都有人排着队来找他。他的议事厅就没断过人,有时说话说得晚了,就睡在那边。” 二人正说着悄悄话,嘉世就已出来。见怡琳和怜杉一处站着,嘉世问候了一句:“她今日有些懒懒的,你们也不必等着,各自去吧。”说罢,又走了。 “嗳。”怡琳低低叹了一口气,转身往外走。但她好似并不显得惋惜或者失落,只有“那好吧”那样的妥协意味。 本想着陪伴王妃,是为了常常见到昭王。可连王妃都不能多见昭王,这个主意看来还是打错了。 “怎么,你不走吗?”怡琳见怜杉不走,问了一句。 怜杉便与怡琳一同出来,相约去后花园走一走。 怡琳的心态总是很好,总是笑着,似乎并不为昭王的宠爱多少而喜悲。怜杉问:“姐姐,你怎么总乐呵呵的,你没有烦恼吗?” 怡琳笑道:“从前也有,后来就没了。也许是时间磨平了,也许是自己想通了。” 怜杉垂下眼眸,去看那花团锦簇。 夏日清早还是有些闷热,怡琳坐在游廊的凳子上摇扇子,挨着怜杉的耳朵笑:“我看出来了,你对王爷有意。他这个人啊,看着好像温和很好相处,其实不常向人敞开心扉,所以你看他对谁好像都一样。” 怜杉问怡琳,又好像自问:“他动心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怡琳笑了:“他这人,从来是责任大于感情,很难让人看到他的真心。真心,应该是彼此坦诚的,可他的心总是藏起来的。” 怜杉问:“姐姐,从前西苑不是也住过云姑娘吗?他对云姑娘可好吗?” 怡琳笑道:“看不出来。云姑娘住在西苑时,他从不去西苑,云姑娘也从没主动找过他。就算在王妃那里遇上了,我看云姑娘好像也不大对王爷有意思。” 怜杉捉摸不透嘉世。从前她喜欢他,就好像追着山上的背影在努力地奔跑,可现如今那背影时而朦胧,时而立体,她的心倒是更沉沦进去,赌着一口气非要追上去看清楚。 正发呆,又听见怡琳笑:“我都不常见王爷动怒,别人都觉得他宽和,但我觉得他对任何人都有些疏离。在王府这些时日,只听过他和一个人吵嚷。” “哦?谁呀?”怜杉的兴趣被调动起来。 第163章 嘉世选妃4 “宋岚烟宋掌事。”怡琳微微一笑,道,“宋掌事是殿下最尊重的女子之一,连王妃都信赖有加。” “哦。”怜杉轻轻低了头。她向来总是拿自己和怜敷比,却总是忘了宋岚烟。天下有哪个女子敢随随便便和宋岚烟比较呢?——她可曾经是王妃的第一人选。 如今圣上着张秋梧亲自负责此事,大概已是大事将定的征兆,此时只要宋岚烟轻轻点头,也许旁人也就没了机会。 怡琳笑问:“好妹妹你在想什么?” 怜杉悲春伤秋:“没想什么,只是觉得此山更比那山高。天地之间,只有我像个蜉蝣一样渺小,谁也看不见我。” 怡琳推了推她:“怎么这样说呢?满京城,也没有几个人敢和孟府的小姐比呀。你又是个中翘楚,怎么这样自轻呢?” 怜杉嘟着嘴:“孟府是大,可王府更高,天家更广阔,没有神仙,谁能送我入青云呢。” 怡琳摇着扇子,不当回事:“这事不算难呀。你们和张家,本就是姻亲,请张大人多说几句好话就是了嘛。” 怜杉道:“咱们殿下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不愿意,谁能捆着他?如今他对我,一点情分也没有。你瞧这几天他对我,正眼都不看一下。” 怡琳在扇子底下低低笑了:“好妹妹,你都住进王府来了,难道殿下和王妃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俗话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只好好表现便是了,我就不信殿下的眼睛是石头做的,瞧不见你这样的雍容之花。” 怡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可她不懂这桩婚姻里的利益牵扯。怜杉身后,只有一个满腹迂腐的中书郎父亲,和一个空壳子侯爵的堂哥孟兴。这样的背景,已经不能为昭王助力什么,若不能得到昭王的另眼以看,再漂亮也无济于事。 若是宋岚烟那样的人加入这场比赛,怜杉更是要输得没了脸面。她唯一的筹码,只是因为她真的倾慕昭王,她真心喜欢昭王。 昭王不出门时,午膳也是陪着王妃吃。怜杉是客,但王妃说一家人不讲究太多礼仪,也就陪着吃。王妃定食都是些清淡之物,满桌子菜肴布上来又撤下去,动也没动,她只笑道:“天天的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究竟也没多少爱吃的。这几日吃的这些清粥小菜倒还合胃口。” 嘉世也陪着笑:“难得见你高兴起来。你爱吃,以后我叫他们做更素净些,我也陪你吃。” 王妃笑道:“妾高兴,也是多亏了怜杉妹妹在这里陪着。我姐妹两个说说话,心里舒坦了很多。” 嘉世看了怜杉一眼,淡淡致谢:“怜杉辛苦了。” 怜杉急忙站起来:“哪里!我不过是尽些微末之光,不足挂齿。” 王妃一笑:“怜杉妹妹什么都懂,琴棋书画自不必说,连经济仕途也很有想法,妾在怜杉这里,才知自己浅陋。说来,妾没有姐妹,怜杉就和我亲妹妹似的。” 嘉世在喝一杯杏仁茶:“你既喜欢,我和老太太说,叫怜杉多住些日子。” “哈。”王妃笑得更开怀,“我倒是希望怜杉长久地和妾住在一起呢。”说着,又拿眼睛去看怜杉,怜杉脸儿羞得通红,捏着帕子一声不敢言语。 嘉世自然也看出来——若真看不出来,那他几乎也可算是个傻子。他对王妃说:“我待怜杉和你是一样的心思,拿她作亲妹妹看待。说到这里,你闲了时进宫去看母后,也多提一提怜杉和怜栩的婚事,叫母后好好选一选才好。” 怜杉听了,脸色如秋后海棠一般紫了又红。 昭王走后,王妃见怜杉脸色不好,劝解道:“好妹妹,我岂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要知道,我多希望你能入府来同我作伴,咱们姐妹亲热,总也好过花落旁人。你也别尽往心里去,殿下他只是怕耽误你。” 怜杉一听这话,眼泪瞬时就落:“王妃姐姐,我也不是个不知羞的人。殿下这样说,几乎已经是明示了,我再存那份心思,真可算是厚脸皮了。” 王妃清冷一笑,好似自嘲:“这你便忍不下来,未来有比这更难的时候,你可怎么办呢?” 怜杉听了,虽不知王妃何意,可却听出了一丝鼓励。见四下无人,怜杉跪倒在地,口齿微颤:“王妃姐姐,我的心思瞒不过你去,我也就不再瞒了。我心悦殿下多年,耽误至今不曾婚配。我知道我资质粗糙,不得殿下与王妃青睐,可就算从今后做个侍妾侍奉姐姐,我也是愿意的。” 王妃急忙拉着怜杉:“妹妹天之骄女,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做什么?你快起来。” 怜杉道:“姐姐,今日我若灰心从王府去了,此后我也只有去剪了头发做姑子的份了。我今日这样不知廉耻地求姐姐,足也可见我的诚心。姐姐若帮了我,以后便是我亲亲的姐姐了。” 怜杉哭得痛心,也几乎就是把自尊踩在地上来求王妃。王妃到底是个心软的人,拉着怜杉道:“妹妹起来吧。我明日就进宫去问问母后的意见,定然是替你说好话。妹妹快别哭了,叫人看见像什么?还不去整理了妆容头发。” 怜杉一去,蔡妈妈就上来:“您真要替她去皇后那里说话?” 王妃叹一口气:“总归殿下心里没别人,眼里也没别人。怜杉来,也好过其他女人分宠吧。孟家生下的孩子,总比其他姓氏的亲热些。” 蔡妈妈也叹一口气:“我养了昭王这么大,其实从来看不透他的心。但以我之见,他对怜杉小姐,真不存半分怜爱之心。” 王妃呆呆地,口吻带着五分冷笑:“我倒是想把云家那丫头说给他,可他也不高兴,怕皇家的规矩拘坏了他的小山猫。说来也奇了,他不见她,口里也不念她,可我就是看出他对她有情。” “这大概是您孕中多思了。”蔡妈妈宽慰王妃。 王妃摇头:“情最能乱人心。所以谁让他难受,谁就是他心里的人。你不见这次云丫头被误伤,他豹子似的烦躁了好几日。” “那是殿下为孩子伤心。”蔡妈妈的声音很小。 “呵。”王妃道,“为孩子伤心也是真的,为云儿伤心也是真的。嗐,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昭王选妃,也关系着我今后的路数,我岂能不上心?蔡妈妈,明儿你陪我入宫去。你是母后身边的老人儿,你说话应该有分量。” 蔡妈妈道:“好孩子,我是来伺候你和昭王的,自然一腔心思都在你和昭王身上。尤其是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心里最是疼爱你。我老啦,说话不利索,入宫去惹人烦。” 第164章 嘉世选妃5 阿珩的伤养得差不多,可老太太总不许她出门去:“从今后,我也不说什么孤星命不命的,我要你和我待在一起,我再不肯你一个人出去。” 阿珩无奈。 还好有怜栩日日来陪着,叽叽呱呱说些有的没的:“怜杉去王府伺候王妃,好些日子没回来了。嗳,我们家已经有了个王妃,不会再来一个王妃吧!” 东来妈妈叹息:“意悠刚新婚,就陪着庆王远去守陵,连回门宴都没办,也着实委屈。” 怜栩言语上不肯心疼意悠,但语气里也有三分惋惜:“我明里暗里劝了那丫头多少次,她总是不肯听。为着一个尊荣名分,搭进一辈子的幸福去,值得吗?” 东来说:“个人有个人的志向吧。” 怜栩又道:“话说回来,不是我多嘴,怜杉对昭王的情义,虽然她不曾明说,可我们也都知道。不知昭王这次愿不愿意给她机会呢——我倒是希望她能如愿,她也适合那个位子。” 阿珩道:“互相不喜欢,凑在一处也没意思,怎么好去贴人家的冷脸呢。大好男儿多的是。” 怜栩道:“你呀,总是想的很简单。现在我来问你,都说昭王对你有意思,你可对他有意思吗?你不瞧着褚先生隔两天就来看你,勤快得都不像他了。” 阿珩道:“没意思。我怎么会对王妃的丈夫动心呢?那岂不是背叛了王妃。” 一句话,说得怜栩无言了。 东来嗤笑道:“这孩子的想法和老太太似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昭王再好,她也绝不会再有那心思了。” 怜栩道:“昭王可不比别人,那可是——”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那不是寻常人!” 阿珩道:“你别试探我了。东来妈妈说的很是,我绝不肯与人共夫。” “哈哈哈。”怜栩赞叹道,“好你个云丫头,掷地有声,说得好!我也同你是一样的心思,管他是天神还是地仙,我也不肯与他人共事一夫。” 东来撇着嘴:“二位姑娘且低声些吧!这样的事,倒喊起口号了。” 怜栩握着阿珩的手:“我姐妹两个,只要存这番壮志,就一定能实现。怕什么,人生大事,还不能表态么?” 姐妹两个谈了些闲话,直说到午膳吃罢才散。 这厢昭王又忙到深夜,暑气袭来,空气沉闷,明山见状递上一块温热毛巾。嘉世擦了脸,烦恼上头:“天气已连续热了这些天。一则,荷露大宴的事情还有些细节没有敲定,总觉得不稳妥;二则,今年春夏雨不勤,江夏那边的灌溉却总报没有问题——两边都缺人。” 明山道:“明日是否安排两部来面见殿下?” 嘉世摆摆手:“他们只说好听的,或者只提问题不解决,见了倒让我更加头疼。再说明儿还进宫去,哪有时间见他们。” 擦过脸,嘉世又说:“弟兄们之中,唯有卿明得力,可他总也有些推脱,似乎避讳着什么。” 明山接过毛巾:“三爷打小儿势弱,朝中大臣从来也不把三爷当爷。殿下让从前他协办时,有些人还欺他年纪小,更别说您现在办的都是大事。” 嘉世瞧着明山:“我知道他的处境。我不是没想过去父皇那里为卿明争取点什么,可惜父皇似乎偏疼老五更多。” 明山有些犹豫,却也实实在在说出来:“此番陛下为您和五爷选妃,却没提到三爷。看来陛下之心并不倚重三爷,殿下又何必回回去提三爷,惹得二爷四爷、皇后娘娘都不理解您。” 嘉世道:“卿明待我之心我最是清楚,且卿明的能力比我其他兄弟强得多。父皇一时看不见他,未必以后看不见。何况为国举荐人才,又管什么亲不亲。” 明山道:“殿下自打从西北来,比从前更加忙碌。几个月下来,人也憔悴了不少。今日已是熬到现在,不如早歇着吧。” 嘉世点点头,刚要去睡,忽然又问:“昨儿让褚太医去瞧瞧云儿,去了吗?——也不来说一下进展。” 明山笑道:“下午在这站了一下午都没能遇上您有空。”又瞧着时辰,“现在叫他过来么?” 嘉世道:“他若没睡就请过来,若是睡了,明早再说吧。”明山一笑:“我们的褚先生是出了名的夜猫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现在一定还没睡呢。”说着,叫了个卫士去请。 褚逢春果然没睡,他说自己的进展:“伤口都愈合了,明儿就可以拆线。我瞧着精神头也很好,没什么大问题。老太太叫我谢您的关心。” 嘉世点头,又问:“女孩子家,总是最爱颜面。她那些伤痕,可有完全痊愈的可能?” 褚逢春撇着嘴:“您都问过好几次——据我和白大夫两个人细看,那不可能完全消除的。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三米开外看不清罢了。” 嘉世鼻子里出了一口气,可见他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我仿佛记得,早先宫中是哪位贵人伤了皮肤,是完全治好的。” 褚逢春道:“是大公主。公主的腿被庆王推倒伤了皮肤,可那时公主还小,伤的也不重。” “哦。”嘉世愁眉不展,“若是治不好,今后嫁人也难免受影响。” 褚逢春不以为意:“若是诚心爱她,貌若无盐又怎样呢?” 嘉世低声说了一句:“可斯人是谁呢。”声音不大,明山和逢春都没有听清楚。 褚逢春接着说:“云儿到底还有三年的孝期呢,那时我研究出新的药品也不一定。现在就为她的将来考虑,殿下也太关切云儿了。” 明山推了一下褚逢春,叫他别说了。 嘉世想了一阵,问明山:“早先让你去礼部要荷露大宴的名单,可定了吗,要来了吗?” 明山道:“一大早已送呈上来。”他在书桌上翻了半日,却压到了最底下——嘉世还没来得及看。 褚逢春白了一眼孟明山:“这样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压到最下面!你呀,可真该送去礼部好好学一学。自打宋掌事回宫去,昭王府的书房可就乱得不能看了!要是能再来一个宋掌事,殿下也就没这么累了。” 嘉世不理会,翻开名单看了一阵,孟府女眷只定了殷夫人和怜杉怜栩,连老太太也不来。嘉世撂下册子问:“殷夫人没有品阶,怎么是殷夫人来?” 明山道:“我也问过,老太太说今年身体特别不好,岁数又大,只得让殷夫人代为参加。” 褚逢春道:“我昨儿见了老太太,还是那么硬朗,说穿了是她不想来。我去见云儿,老太太一步都不肯离开,仿佛我要偷了云儿去似的。” “哦。”嘉世听了,也没再说什么,摆手入内室去了。 褚逢春见昭王去了,哼了一声,笑话明山:“你这个人,真是蠢!他摆明了想见云儿又不想开口,你想方设法叫他见了就是。不然礼部的单子他干什么要你去取,还不是想提前看看名册高兴一下。” 孟明山一拍脑袋:“我说呢!我又不会这些事情,干什么专专叫我去一趟!啧——殿下从前说话都不这么晦涩的!” 褚逢春冷笑:“那是他从前还年轻。如今他和陛下越来越像了,有些事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办。” 孟明山看了看月亮,叹息一声:“那我怎么办?我现在去说来得及吗?会不会显得很刻意?” 褚逢春哈哈一笑:“我都提醒你了——你得去请教宋掌事才行。” 第165章 嘉世选妃6 明山晕晕乎乎跑到宫中去,把昨夜发生的事通盘说给宋掌事:“我是个大糊涂,也听不懂昭王的话,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宋岚烟听过,笑道:“王爷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褚先生说得没错,他心底里是想见云儿的。” 明山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些聪明人说话,总好像上面飘着一层又一层的云雾。从前王爷从不那样和我说话,有一句是一句的。现在他说什么,我都只听懂一半。” 宋岚烟浅笑:“王爷喜欢你的直爽,有什么多问问总不会错。” 明山问:“那现在我该怎么做呢?亲自去请老太太和云姑娘来吗?他们会答应吗?” 岚烟笑问:“依你看,王爷对云姑娘的情谊如何?” 明山道:“没看出来什么特别的。” 岚烟嗤笑:“傻大个。”站起身来,岚烟望着廊下的鸟儿,向明山说,“一只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天空中,吸引了王子的注意。可要是把它拘束在这金色的笼子里,就再也看不到它飞翔时的英姿。所以王子又想放鸟儿自由,又不忍鸟儿飞远再也见不到它。你明白吗,他纠结且难过,可是他没有好的选择。” 明山听懂了一半,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纳闷:“这人就是人,难道到王爷身边,云儿就不是云儿,就变成雨儿和风儿啦?” 宋岚烟摸了摸额头:“也许吧。” 她后悔不该比喻,直说给他他都未必听得懂。 岚烟只得说:“荷露大宴本是皇族盛事,每年虽然有破例参加的,但都是陛下钦点才行。女眷方面,有品阶的命妇可以带家族中的姑娘。殷夫人没有品阶,本就是代老太太来,再带一个云儿就更不合适,所以王爷一看就知道云儿来不了。所以王爷并没有为难你,他确实只是想提前看看礼部的单子,并不要求你去做什么。” “可你不是说,他想见云儿吗?”明山更加云里雾里。 岚烟道:“想见是一方面,能不能见是另一方面。依我看,你且别管这事儿了,他没明说就算了。” 明山点点头:“只得这样了。没想到王爷这样的天之骄子,居然也这样小心。你不见二爷四爷他们,喜欢哪个,直接就娶回去,哪里管什么云儿风儿鸟儿的。” 岚烟道:“王爷是君子,对待感情很慎重。别说他了,难道你爱慕一个女子,也是呼呼喝喝就娶回家去吗?” 岚烟的眼神纯净如湖泊。此刻这双眼睛盯着明山,他一下子涨红了脸:“这——这怎么说起我来!” 岚烟不放松:“你也二十出头了,怎么还不娶亲?我听皇后娘娘说,已经相中了一个不错的,要指给你呢。” 明山支支吾吾:“我忙着呢,我还没立起一番事业,还没到娶妻的时候。我——我——”他嗓子里清了一声,“等我找到我自己喜欢的,我会和皇后娘娘说的。” 岚烟哼笑,继续打趣他:“可是我听皇后娘娘说,你再等不得了。只怕你还没开口,娘娘的恩德就下来了!到时候,娶一个极厉害的老婆,你可就再也没有这么自由了!” 明山道:“宋掌事,你别说我,你不是也到了嫁人的年纪!”说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说错了,好像嫌弃宋岚烟年纪大似的,他急忙辩解:“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的天仙好人,你该找个好夫婿。” 岚烟瞅着他。 明山更紧张:“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这样的人,只有昭王殿下那样的才能配得上你!” 岚烟的眉头更加紧锁——都知道她曾经失去了王妃之位,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昭王不肯。 明山急得双手乱舞:“宋掌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天下没有人能配得上你!”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要孤独一生了?”宋岚烟往前一步,横眉冷对。 “不不不。”明山捂着自己的嘴:“我嘴巴笨,我只是想说,想说——” 看孟明山急得张牙舞爪,宋岚烟再也装不下去,噗嗤一声笑出声:“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逗你玩呢。傻大个,快回去吧。” 孟明山红着一张脸,连句告辞都没能说出来,一溜烟跑回了王府。 褚逢春见孟明山像个烧红的土豆,笑哈哈来逗他:“哎呀呀,我们的仙灵将军这是上哪烤火来了?大夏天的不嫌热吗?” 孟明山一把揪起褚逢春的领子:“你觉得我好玩是不是?把一件小事说得那样郑重其事,骗我去找宋掌事。” 褚逢春拍一拍他的手:“还不是你心里想见她?宋掌事也是谁都能见的?——你自己色心作祟,还怪我怂恿你。” 这话倒也没错。孟明山放下褚逢春,倒了褚逢春一杯茶来一口吞下:“想见又怎样呢?宋掌事那样的天人,能下嫁给我这样的小小侍卫吗?” 褚逢春没想到孟明山忽然这样伤感,急忙亲自倒上一杯茶:“兄弟,我刚才是开玩笑,我不是故意玩你,我是真的让你去请教事情的。” 孟明山叹一口气:“我知道。”喝光这口茶,他暗自神伤,“我听他们说,这次选妃是圣上亲选,连王爷也说不上话。宫中多传言说宋掌事又是第一人选——也是,放眼天下,哪里还有比宋掌事还适合的女子呢?” 褚逢春也坐下来:“说实话,我也是试探试探你,没想到真试探出来了。” “唉!”孟明山突然站起来,杯子重重砸在桌上,“我太过分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来坏她的名声。”他盯着褚太医,“你就当没听到我这话,以后也别再提。我对宋掌事,只有朋友之义,绝无半点秽心思!” 褚逢春还没说什么,孟明山就撩起袍子跑了。 “傻大个。”褚逢春撇了撇嘴。 今日是阿珩拆线的日子,褚逢春没空理会孟明山,约好了白茵一同去孟府看诊。 白茵替阿珩拆了线,又裹上药粉药布,出来同老太太汇报:“恢复得很好,可见老太太对这孩子很用心。” 老太太喊了一声“阿弥陀佛”,对白茵道:“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若能尽快研制出祛除伤疤的药来,就是万金我也愿意买。”白茵笑道:“老太太不必太放在心上当回事,虽然疤痕尤在,可不细瞧,也看不出什么。” 老太太道:“到底是女儿家,若能治好是最好的。”又强留白茵和褚逢春吃午饭,怎么都推脱不掉。 一时间满桌的菜布上来,阿珩只挑了些放进碗里,其余菜品再不吃一口。 白茵笑问:“云姑娘怎么不吃别的菜?” 阿珩一笑,老太太替阿珩回答:“她食有定量,多不肯吃。每顿饭,就是三分白饭、五分青菜再加二分白肉,酒水更是不沾染一滴。就是瑶池的佳肴来了,她也只尝一口——这孩子对自己管得严。” “这是好事。”白茵笑了一下,“多少人因为口腹之欲坏了身体,云姑娘小小年纪就懂得保养自身,很是难得。” 第166章 荷露大宴 荷露大宴选在白露这日。 赏过最后一期的荷花,过了白露这一天,皇帝就会去荷露山庄避暑。这是一个盛大的皇族节日,皇帝会封赏后宫与宗亲,以显示皇家的恩德。 荷露大宴自圣祖期就年年开设,从体恤宫人劳苦恩施暑期清凉,逐步施恩后宫、施恩宗亲,直到发展成一个固定的节日。 巧的是,昭王是白露这日过生辰——所以他年年生辰不得自由,后来干脆不过了。可是在外人看来,他年年生辰也很有牌面——皇帝封赏的单子上,每年他都是首位。 这一年的荷露大宴本就是他负责,里里外外诸多事宜安排得非常可心,皇帝宴席上已是夸奖了好几次。昭王虽然锦衣华服加身,可依旧能看出他的疲惫。 不出意外地,今年的封赏名单上,昭王又是首位,可见陛下对其恩宠。 出人意料的是,今年昭王已经分管了四部,皇帝也没松口立他为太子,甚至王爵的各类仪制都谨遵礼数。可在昭王之后,老五李牧泽因编修史册一事,超拔享受郡王待遇,实际上就差一个明晃晃的帽子了。 宗亲们议论纷纷:老二才贬下去,老五就上位,看来皇帝对老五的期待不浅。 别的封赏和去年差不多,都是图个吉祥意头,没有要赘述的。只是宴会后,醉醺醺的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路过李卿明的时候,随意说了一句: “庆王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且先住进去吧。” 这是很随意的一句话,但说话的人是皇帝,下面的人连夜就先摘下了庆王的牌匾。 这场大宴过后,嘉世已太过于疲惫,回去的路上,他醉醺醺伏靠在明山的肩膀上睡着了。 “殿下。”明山问,“是去王妃那里,还是去书房?”马车已停到了府门外,小轿子预备在门口,可明山不知道把嘉世送往哪里去。 嘉世醒过来:“书房吧。不要打扰王妃。” 丫头们早已备好了热水熏香,王妃身体不适,怡琳只得前来侍奉沐浴。昭王闭着眼睛,热气氤氲中,他问怡琳: “怡琳,如果我不做太子会怎样?” 他从没和别人说这话。自打上次和皇后谈过,他就知道他躲不开这命运,所以他努力且上进,不敢懈怠一丝一毫。可是他对政务的用心只来自于他天然的责任感,有时候他并不能从中获得乐趣。 怡琳是在他身边最久的人,他知道怡琳是个绝好的倾听者。 怡琳为昭王擦拭身体,淡淡回应:“妾哪里懂那些呢?妾只知道,殿下爱国爱民是出自于本心,而不是出自于身份。” 昭王忽地睁开眼,他拉着怡琳,眼光炽热。仿佛一身的疲惫有了宣泄口,这一夜他卧在怡琳的肚子上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过就是要个懂他的人。 皇帝去荷露山庄要等到中秋节才回,这个月是嘉世代为监国。他逐渐将自己的本我剥离出去,喜恶之心束之高阁,言语谈吐好似年轻版的皇帝。 今年夏秋太阳不错,秋收尚佳,各地报上来的数据都很可观,看来可以过一个不错的中秋节。嘉世躺在摇椅上,旁边放着才冰好的西瓜。 王妃笑吟吟前来:“今儿殿下心情不错。” 嘉世笑道:“仰承父皇有德,天地也宽容,今年风调雨顺,中秋可以好好过。” 王妃也坐下来:“父皇说,中秋节要见殿下的喜事,可张大人说了几次,殿下也不点头,张大人也很为难。” 嘉世吃了一块西瓜:“你选吧,你觉得哪个好就是哪个吧。” 王妃的扇子替嘉世扇风,扇出去一阵似是玩笑又很正经的话:“我倒是想选怜杉妹妹,可殿下同意吗?” “呵。”嘉世说,“你是主母,你既觉得她好,就她吧。” 王妃也躺下来,又说另外一件事:“齐王妃今日来啦,那时您不在。齐王妃说,王叔的病越加不好,这些日子已是神思混乱亲人不识。她说太医都不中用,还是想请褚先生出面去帮帮忙。” 嘉世素来心软,齐王又是尚存世的唯一王叔,岂有不帮的道理,因而立即就同意。 次日褚逢春起了个大早就出门去,晚间才回来:“齐王本就中风,更加上这几日实在燥热,内凉外热,一上火就神志不清。可也不算什么大问题,我日日去看望,想必半个月应该可以恢复。” 昭王放了心:“齐王府在郊外,来去飞奔疲惫,你若不方便,在齐王府住一段时间也使得。” 胡乱睡了一晚上,清早天还没亮嘉世就起床,才吃了一口银耳莲子粥,外面门子飞也似的来报:“殿下!殿下不好啦!” 嘉世的碗放在桌上:“什么事不能好好说,急什么呢?” 门子说:“宫中执勤的张公公来了!说是寅时的板子才过,宫中西北角走了水。近来天气干燥,湖中的水都干涸,烧坏了宫中一角。” 嘉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大小事,搅拌着粥品:“叫张公公进来吧。”又怪门子,“说话如此急躁,不大的事也给你搞大了。” 这回还真不是小事。 张太监一来,就扑通一声跪下了:“殿下!殿下不好啦!” 嘉世那口银耳莲子粥,到底也没能好好喝上一口,干脆他不喝了:“说是烧坏了一角,烧坏了哪里?” 张太监哭了:“琼华殿一整个都烧没了!琼华殿偏远,发现着火的时候已经烧大了!隔壁晓春池子里的水已经干涸,宫中运水速度太慢,现在火势已经控制住了。” 嘉世的目光忽然抬起:“琼华殿?琼华殿是不是住着沈氏和良妃?” 张太监哭得更狠了:“二位主子一直深居简出,婢子们都睡在外面。着火的时候婢子们喊起来,主殿烧了个精光,八成二位主子是没走出来!” 烧坏了宫殿可以再修,烧死了人,就是大事。 嘉世问:“此事可还有人知道?”——其实嘉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卿明。 张太监道:“虽然火势猛烈,可到底是在宫中,我第一时间飞奔来报知殿下。浓烟滚滚,也不知多少人看见。” 待嘉世进宫后,琼华殿已经烧得好似一只黑色的鸟笼。微风打卷儿扇起来一丝一丝的黑灰,呛得嘉世捂鼻子。远远飞奔来的卿明一见如此惨况,脚步不停就往里面冲: “母亲!母亲!” 这是嘉世第一次见到卿明失态。 第167章 宫中纵火案 里头火刚灭,太监侍卫们已分批进去寻找尸体——这么大的火,能活下来简直不可能。嘉世拖着卿明往外走:“卿明!你冷静!” 其实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管在卿明的怒吼和废墟热浪中尽力保护卿明。 “找到了!找到了!”里头传出一声叠着一声的呐喊,两个侍卫抬着两具烧得焦黑的尸体往外走,旁边的太监跟着喊:“找到了两个人!” 良妃的戒指还带在手上,沈遥的玉簪子也留在身边。虽然两具尸体烧得面目全非,但卿明立即认出这两样东西。他呆滞在原地,好似他的灵魂也被火烧焦似的。 曾经双双扶持着他的两位鲜活的母亲,如今变成了炭。 嘉世没能扶得住卿明,只听到卿明双膝跪地后,哀哀欲绝的哭声压抑着,如同远方不肯痛快发出来的闷雷。 “失火原因找到了吗?”嘉世皱着眉。 侍卫道:“我们在地面上发现了未能燃烧充分的桐油。按说,这里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桐油。” “桐油?” 张公公立即上前:“近来借着天气好,各个宫殿都在刷桐油保漆,琼华殿应当也刷过。” “应当?”嘉世气不打一处来。他知道宫中往往对琼华殿忽视,没想到忽视到这个地步。 嘉世道:“立即查领取桐油的人数和数量,同时安排仵作验尸——务必今日内就查明真相!” 宫中发生纵火惨案,尚且还没有报到荷露山庄去,良妃与沈娘子的死讯还在在嘉世的笔下琢磨着——他不知应该怎么写。 展青书很快就来报查到的结果:“桐油是良妃命人去取的,要了整整一桶,说是琼华殿有些漆掉了。傍晚时分吃过饭,婢子们四处开始刷桐油,良妃就坐在正殿上督看。夜里婢子们都睡下了,忽然房中就起了火,有几个大胆的去推门,里面一点声响也没有,门也是反锁着的。” “验尸的结果呢?” “初步验过后,并没有发现任何外伤。二位贵人是睡在床上一动也没动,直到被抬出来,都还是保持睡着的姿态。” “你的意思是,在着火之前她们就死了?” 展青书不敢下定论:“尸体烧得太厉害,什么都看不出。但是婢女们有说,因良妃一直身体不好,所以太医院常开宁神汤来喝,且近来喝得越来越多。如果二位贵人喝了药,浓烟中被呛晕致死的话,也是说得通的。” 嘉世闭着眼睛叹了一口气:“依你看,这事怎么向父皇说?” “天干物燥,不慎走火。”展青书说,“周遭人都证明,良妃是自己找了桐油来。这个举动很不寻常,一个那样虚弱的皇妃,专专要亲自看着保养宫殿,实在可疑。宫廷里,无论是自戕还是谋杀,都不好闹大。” 这个结果由嘉世亲自告诉了卿明。 卿明听说后,只是呆呆地磕谢了嘉世,然后把自己关在昭王别院中茶饭不思,他说自己想静一静。 没有权利,甚至无法去侍奉自己的母亲,哪怕如今这烧坏的身子,也不由得他多看一眼。有人去查,有人去办,有人去说,他能做的只有被动地接受这“真相”。 然而他心里总觉得母亲和良妃不会是自杀,可是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袁贞捧上一杯茶来:“殿下喝点水吧,太阳都转南了,您还茶饭未进。” 卿明转头,好似一个颓靡的豹子一般盯着袁贞:“我与你合作,只是为了在皇后势力下苟全性命,保护母亲。如今,我最大的信念也倒塌了。袁贞,此刻你不应该贡献点诚意出来,为我寻仇吗?” 袁贞放下茶盘:“殿下不相信二位娘娘是自尽吗?” 卿明把茶碗摔得粉碎:“你也信?还是说,就是你们办的?” 袁贞转身去捡那碎片,用袖子衬着,一片一片放在手中:“卓姓,您可知道吗?” 卿明忍着生气:“小时候我母亲提过,那是我外婆家的姓氏。” 袁贞道:“多年前南北分裂,薛家拥立赵氏,秦孟拥立李氏,才有了如今的北齐与南楚。南北势不两立,双方咬住西北不放,卓氏一族迫不得已向北迁移,把卓姓‘掐头去尾’,隐姓埋名,这才成立了白氏月离王朝。” “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卿明虽然惊讶于白氏的起源,可也不知袁贞要说什么。 袁贞站起身来,双手捧着碎片:“留在南楚的卓氏族人,依然为西北的和平努力着。其中有个老祖拆了姓氏,化名‘华旭子’游学讲经,传导和平之声。他有个极有天份的徒弟,名唤般若。” “般若!般若先生云二丰!”卿明站起身来。 袁贞还是那样不疾不徐:“般若先生为了实现恩师的愿景,偶然之下成立了西临春组织。他的手段和渠道,想必殿下已经获悉——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要您去西北的原因,您必须知道我们的本心。” 卿明不明白:“所以你的背后是这位华旭子老先生?” 袁贞摇头:“华老先生早已驾鹤西去。”他把碎片轻轻放在一边,“华老先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嫁给庆州刺史为妻,生下一个女儿小名‘阿遥’。” “阿遥。” 母亲闺名被袁贞这样念出,也侧面印证袁贞所说是有几分真实。 袁贞道:“华老先生有信物留给阿遥与云二丰,意欲成全云家和沈家鸳鸯好事,二人本也算是青梅竹马。可惜那一年,崔皇后过生辰,阿遥第一次被带到京中去,就被时为皇三子的李筹看中强留为妾。崔皇后百般遮掩这桩丑事,留阿遥在宫中伺候。可怜阿遥此生再没离开过金都。” “次年,李筹登基,阿遥生下公主,悲愤自尽未遂。沈家没有办法,只得认命。云二丰虽有满腹绝学,可皇权压人,他的手伸不到皇宫中去捞他的爱人,悲痛欲绝。华老先生在弥留之际,劝他切勿因小失大,劝他说也许他和阿遥没有缘分。” “从西北运往皇宫的冷凝脂玉料,是云二丰和阿遥的定情信物。”袁贞看着卿明的荷包,“没错,就是那把杨柳对燕的玉梳。” 玉梳躺在卿明的手掌上,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梳子的份量。 第168章 宫中纵火案2 “阿遥见到冷凝脂,就知道云二丰并没有放弃她。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彼此却心意相通,这是怎样的默契。就是这点默契,支撑着阿遥一直活下去,她想活到再见云二丰的那天。” 卿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西林王反复强调说,他从没有想抓自己的意思,而是二丰一再坚持要抓自己去地下城——二丰大概是想看看爱人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者他想透过卿明的脸去看阿遥的心。 袁贞垂着头:“二丰先生是伟大的,西临春确实发挥着不小的作用。可一个组织逐渐强大,利益的牵扯总会影响它前进的方向。月离的天灾,李竺的人祸,都让二丰先生力不从心。其实可以说,李竺能用红烟绊倒二丰,多一半是二丰自愿的。西临春的存在已有了祸国的隐患,偏离了二丰先生的初心,可二丰先生已经控制不了它的发展了。” “二丰先生的忽然失踪,是西临春分裂的直接原因。密王就是在那时候被收买,钻进了地下产业的篓子里吃黑钱。对应的,李竺爱权,一心想着撂翻孟远川做西北的王。他们都是喝着西临春的血才膨胀起来。” “二丰先生有四位很信任的信徒,都是女性。” 卿明的眼睛眯起来:“四位!你确定是四位?” 袁贞道:“确定。” 怪不得,舞姬最后一次见到卿明,一瞬间就识破自己的身份——卿明和阿珩都认为那地图上画的是五个分支首领的徽章,但其实是四个,最后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多半是阿遥。 袁贞又说:“我主就是二丰先生的信徒。” “不对。”卿明说,“可你说过,你主是二丰和李竺的救命恩人。” 袁贞微微一笑:“这不冲突——我主并不以二丰先生的愿望为自己的目标,只是心怀慈悲想西北太平,万民皆安。” “你说这些,和我母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袁贞叹息:“因为沈娘子见到了云二丰。” 卿明不自觉地摇头,摇着摇着气笑了:“且不论我母亲在深宫中怎么见到远在西北的云二丰,难道一个那样高洁的女人,会因为见到一个男人就自尽吗?” 袁贞沉默了一时,道:“您问了两个问题。这第一个问题,是沈娘子如何见到云二丰。殿下,答案是您啊,是您带云二丰去见她的。” “你放屁!”卿明怒了,眼睛里似燃烧着一团火焰,可他习惯性压低了声音不让人听见。 袁贞道:“云姑娘卷到庆王的案子里面去,您把云姑娘送到了宫中。就是那些日子,云姑娘见到了沈娘子。” “云儿见不见到我母亲,和云二丰见不见到我母亲,这是两码事。” 袁贞的脸色有些惋惜:“在深宫中的沈娘子并不知道云姑娘的真实身份,她满心欢喜认为云姑娘确实是二丰先生的侄女。可当她从云姑娘口中知道二丰已去世的消息——请殿下想,靠着相思活到现在的阿遥,是否好像一只风筝断了线。” “你胡说!”卿明的声音颤抖着,“你胡说。” 袁贞叹息:“殿下为了云姑娘,串通西林王做下那瞒天过海的‘云氏惨案’,又不经意间由云姑娘传递给沈娘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命运,佛说不涉他人因果,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卿明恍若雷击,那时配合西林王去演这一出戏,他满心还觉得自己十分聪明,没想到报应来得这样快。 袁贞又道:“殿下问第二个问题,一个高洁的女人,怎么会为了一个男人就自尽。” 卿明望着他,悲愤的眼泪潸然而落。 “云二丰是沈娘子的相思命脉,可并非唯一命脉。这么多年,沈娘子在宫中深居简出,甚至抗旨不尊,冷淡皇帝,这是她守品性的表现——她不会去逢迎强暴自己的男人。可沈娘子也是一个母亲,她避宠另一个的目的,是为了保护殿下与公主。” 这一点,卿明是知道的。皇后身后不止一个孟家,即便孟远川已崩逝,她也不会允许其他女人的孩子对嘉世产生威胁。母亲避宠,也是为了避开皇后的凝视。 袁贞道:“殿下与沈娘子心意相通,一直韬光养晦谨慎自处,可陛下的眼睛又何曾离开过沈娘子,陛下对沈娘子的每一份亲近,都会化作对皇储的巨大威胁。皇后经历过天丰朝两任皇储更替,已算是李氏王朝的一个成熟的政治家。” “殿下去西北前,良妃和沈娘子就您是否该去意见不一。沈娘子不肯为您求一道圣旨,是良妃委屈求全,百般设法,才求到皇帝欢心。后来良妃晋妃位,触动了皇后的利益,不得已才自毁身体,以求保全。” “殿下从西北回来,昭王满腔热心替您在皇帝面前进言,将玉矿之功完全冠在您的头上。此时殿下已拥有一个身居妃位的姨娘,一件足够封王的功劳——您的光芒已掩不住了。庆王本就是皇后在宫外的一只手,可您为了云姑娘,贸然突进,把庆王剥离了政治中心。” “荷露大宴上陛下又把庆王的宅子赏给您,这在从前是几乎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不管是皇帝还是昭王,他们都想让您进入政治中心,不论是皇后还是沈娘子,他们都不想让您进入。可问题是,您的本心是向着那条天梯去的,这一点,沈娘子和良妃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切,是命运。”袁贞那黑色的眼睛闪着光,不同于以往的冷静,“命运指引着您往前走,连您自己都拦不住。沈娘子和良妃终究是保不住的,这一点她们彼此都清楚,携手黄泉也算不孤单。殿下,她们应该要死得更有价值!” 后面这句话,袁贞说得好缓慢,似乎是想一个字一个字烙进卿明的心里去。 宫中失火的事情传到荷露山庄中去,圣驾就立即回宫来。 这才是八月头上,秋老虎实烈,皇帝见到那烧得精光的琼华殿,在日头底下眩晕一阵,几乎没能站得住。 王云生道:“日头正狠,陛下看久了容易中暑。” 趁着王云生的搀扶,皇帝转身就走——他看不得了,再看就要难过——他难过不是死了一个心爱的人,而是难过沈遥到死都没留恋他一下。 不甘罢了。 第169章 宫中纵火案3 帝后一同听取了嘉世关于此事调查的报告,皇后先开口:“早先良妃病得实在不轻,太医几次告诉我说她有了自弃的意思。沈娘子和良妃姐妹情深这大家都知道,只是没想到她们竟这样走了绝路。” 皇后认为是自杀。 嘉世终是为良妃开脱:“太医院说了,良妃此前噩梦连连不得安睡,开过大量的安神药,宫女们也证实安寝前她们都喝了药。琼华殿的桐油虽然量多可也没浪费,确实是补刷过两三次。依我看,是意外。” 皇帝没说话。 皇后又叹了一口气:“已经是这样了,再探究也没意义。可怜她们两个,竟是这样的结局。” 皇帝幽幽开口,一词一顿,琢磨着处理结果:“虽然是意外失火,到底也是宫人伺候不力,该罚的就罚,该杀的也不要留。” 嘉世没明白皇帝的意思,他再要问的时候,皇后抢在他前面:“荷露大宴后,宫中拨了一批得力的人去荷露山庄伺候,自然底下的人就有些惫懒。此事不幸,却也给臣妾提了个醒儿,自来臣妾太过于宽待后宫,正好也借此事肃清风气。不如陛下把此事交给臣妾去办吧。” 皇帝嗯了一声,大概是同意的意思。他今日匆匆赶回来,身心都备受折磨,说过这些话,似乎已透支了他的体力,他摆摆手叫皇后和嘉世跪安,他要小睡一会。 嘉世陪着皇后往昭阳殿的方向走,皇后的面容并不哀伤,甚至有些解决了难题的从容。她看嘉世面色不佳,先说: “良妃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放心,我不会叫她赤条条地去,自然会求陛下恩待于她。” “那沈娘子呢?”嘉世问。 皇后道:“沈氏自打生下皇三子,就已随风去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随风去呢?”嘉世说,“她是公主和卿明的母亲,活生生的活在我们眼前啊。” 皇后停下脚步:“我大可以明着告诉你,沈氏是你父亲强占来的,公主和卿明都是你父亲强暴沈氏后生下的孩子。他虽然是皇帝,天下万民都供他驱使,可他从未拥有沈氏的心。” 皇后似乎在嘲笑皇帝,也好像在嘲笑沈氏,可嘉世也看出了皇后的那份悲愤:“沈氏抗旨不尊,不肯承认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哪怕太后求她她也不肯,可她又生下了皇帝的儿女,所以她虽然活着却也死了——这是皇庭规矩和她个人理念碰撞后产生的结果,怪不得谁。” 嘉世不知该如何应答。 皇后又往前走:“你仁慈、敏感,对天下任何事、任何人都抱以痛惜之心。可是我的儿,你已走上那条道路,那就收起你的仁慈和敏感。眼下沈氏的事情,只可算一件微末小事,无论是惩罚谁或是杀了谁,那都是他们该得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不要再费心思在这里。” 嘉世点头,他总能被母亲说服,可又并非十分心悦诚服。 没几步走到昭阳殿,皇后的脸色缓和下来,说一些高兴的事情:“选妃的事情定得如何了?” 嘉世道:“怜敷推荐了怜杉,他们姐妹关系好。” 皇后微微一皱眉:“怜敷在有些事情上,总是不够顾大局。但这事也怪不得她,她不张嘴也不是,张了嘴,岂有不偏向孟家的。——只是你喜欢她吗?我想这次选个你喜欢的。” 嘉世被问住了。 皇后又说:“我大约看出来,你对云家那丫头有意思,可你又不说,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也弄不懂你的心思了。你若喜欢她,我想她倒比怜杉好些。”又说,“我知道你不想要我去干涉你的婚事,这次我只管喝婆婆茶,一个字都不说的。” 嘉世的脸色柔和了些:“母亲的意思是?” 皇后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我知道你嫌我管得多,可是从前你还年轻,我不得不为你把持着府内府外,以免出了什么事闹坏你的名声。如今你已经成熟了,我就不便再插手了——为人父母,这个分寸我还是有的。” 嘉世的脸色缓和下来,后面的谈话就一下子轻松起来,皇后也笑呵呵,整个殿内的气氛远不似之前凝重。 鸢宁撤下茶盘来,笑道:“殿下二十多了,在娘娘这里还像个孩子似的。你瞧谈起自己的婚事来,还略带些羞怯——我可从没见过。” 皇后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只是带些嘲讽:“这些天他勤勉于政务,逐渐摒弃了从前的天真,做得越来越好,很多事的分寸都拿捏到位。但咱们得知道一张一弛的道理,不能总紧着他。他喜欢云家丫头,就随他去,一个丫头能换来我们母子合心,也是划算。” “可——”鸢宁上前来,“娘娘不喜欢那样的丫头。” 皇后道:“无所谓。每个入宫或即将入宫的女子,都会被雕刻成一个样子,尤其那种没脑子的。我喜不喜欢她不要紧,只要她按规矩办事就行了。更何况,那丫头是在孝期,等过了这两年,嘉世有了孩子,这份心早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 鸢宁点点头,又说眼下这件事:“沈娘子和良妃之事...” “是你办的吗?”皇后忽然想起来什么。 “奴婢不敢。”鸢宁慌忙跪下了。 “起来。”皇后微微蹙眉,“不是你,那就是白芷自选了这条路。看来,她竟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住老三啊。” 鸢宁不敢接话。 皇后静坐一会儿,招手叫鸢宁过来:“我也并非是无情之人,白芷去了,我心里岂有不疼惜的。遥想那时,太后留了白芷和青黛给我。你带着她们,一路随我登上后位,又走到今日。你爱慕二弟,可我没来得及为你铺路,二弟就没了,耽误你至今。” 鸢宁垂下眼睛:“是我没福气。崔夫人比我更适合侯爷。” 皇后道:“白芷聪明,陛下也偏疼她,能做皇妃,也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的机缘。她自打和沈氏在一起,就逐渐和我背了心。但她这样走了,我不得不顾念着曾经的情分,给她妹妹青黛一个好出路。” 鸢宁轻声道:“青黛没有背景,是太后娘家送来的家生子,如今也无从追溯起。当初娘娘想要放她出宫去崔家,可她不愿意,耽误至今,也三十了。” 皇后说:“我自知寻常是严肃些,可说起来昭阳殿从不亏待人。连蔡妈妈,我都送到昭王府去清享晚年,你们的未来我自然更要好好谋算。” 抚着眉毛,皇后开口:“青黛的事情,我已经想好。老三如今住进庆王的宅子里去,就把青黛送进去吧。那么大个王府,没有个主事的不行,章回和袁贞,一个老一个少,看把老三伺候成了什么样子!” 鸢宁道:“青黛有这个出路,今后一定更加尽心侍奉娘娘。可是娘娘,万一青黛和白芷一样...”她是想说青黛会不会和白芷一样背弃主子。 皇后把手放在鸢宁的肩膀上,笑得好似一个温和的姐姐:“谈什么背弃不背弃呢,咱们是青黛从小长到大的亲人啊。” 第170章 莺迁乔木 皇后让青黛去庆王府的事,大致算是定下来。其实谁都看出,她不过是找个眼线继续去盯着老三别闹事。 鸢宁又谈起庆王:“这回三爷住到庆王府去,真算是捡了一个大便宜。上次陛下谈起三爷四爷的婚事,您只是提及二位皇子还没有分府,谁知今儿就让三爷怼上了。只是庆王遭了这件事,倒不知以后怎么填补。” 皇后道:“怕什么,这只手不过是暂时折回袖子里,又不是断了,以后未必没有机会。再说,我劝他多少次他也不听,这回被嘉世整顿,他也该好好长长记性。” 这事儿皇后不在意,礼部犯了难:“三爷既然不是王爵,自然也就挂不得王府的牌子。可皇子又没有权利分府居住,门头上的事怎么定呢?” 一官员说:“四爷住在老密王那旧宅子里,那院子叫做栖梦院,何不就比着四爷的样子再取个名字吧。” 另一个官员说:“庆王府有多大?那栖梦院有多大?——不成体统不成体统。” 事情闹到礼部尚书杜开元那里,他摸着胡子说:“换是一定要换的,可换成什么字,我看还是得请示宫中的意见。” 侍郎蒋芳华道:“现如今宫中有事多是昭王处理,且这次三爷得了这好处,听说昭王出了大力气。这样的事,何不去问问昭王的意见,到时候圣上那里,也好背书。” 杜开元也只得同意,当日就去求见昭王。 李嘉世的心情看起来奇好,不似从前那样疲惫。听了这事,他只问:“你们有几个方案?” 杜开元道:“其一是依王府建筑繁杂精妙之特色,挂‘宝阑碧地’;二者,取‘静心怀德’之意境,又或者福禄寿喜好字,取个好意头;三者,或可以三爷之德行,书一道特制的匾额——只是臣等还希望昭王提点一下。” 昭王不为难杜开元,想了一阵,在纸上写下“慎佑”两个大字:“不要用我的原字,请书法大家写了重新雕刻。也不要重换牌匾,把原匾翻过来粉刷装饰即可。” 昭王说得这么明白,杜开元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都没能说出来。从前他向庆王汇报的时候,可要好好磋磨一阵。得了这幅字,杜开元高高兴兴回到礼部衙门去照着办,感觉原本灰蒙蒙的天都晴朗了不少。 八月十二,卿明搬家了。 本是乔迁之喜,可他负丧母之痛,所以人都看不出他的喜悦。甚至大家也没看出他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那副表情面具已经牢牢焊在脸上,眉梢眼角的弧度都已经硬化。 他名义上的母亲是皇后,所以他也不能戴孝。乔迁那日他还得坐在大厅,接受来宾的祝贺——虽然不多,可礼部还是十分顾及昭王的面子,出面办了一场精致的乔迁酒。 阿珩也来了。 这次她真是来告别:“早先要走没走成,又耽误了这些日子,这次是真要走了——这次我也不要人送,也不需去辞别多的人,一匹马驮着我往西走就是。我想我应该回到大营里去,我应该和孟元帅一样,用赤诚之心守着那里。” 卿明的眼珠子已不像从前那样明亮,多少显得有些雾蒙蒙:“好。你走吧。” 二人坐在黄昏铺满阳光的阶梯上,再没有别的话。 阿珩知道沈氏的事情,她想去安慰卿明一句,可到底不知怎么说。静默了一阵,她跑到里头去,点起一支蜡烛: “当初我母亲走的时候,你也点着蜡烛来看我。那时候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得,如今借着这只蜡烛再还给你。卿明,保重。” 她把蜡烛放在卿明身边,缓步走了。 阿珩离开了金都,就在卿明乔迁的这个夜晚,此事只告诉了卿明和老太太。 老太太说:“我拦不住你,可到底应该有个人保护你才行。” 阿珩说:“不必。我静悄悄走了,也就不会惊动别的人,好人或坏人,都来不及反应的。况且,我不想再辞别大家一次,那样也不好受。” 老太太问:“你还回来吗?” 阿珩说:“老太太,我会写信给你。可是金都不是我的家,我总也不适应。”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泪,只得将早已准备好的金银细软和马匹等物收拾好,看阿珩如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眼前。 次日昭王府来人了,两个妇人来见过老太太,笑意盈盈:“昭王殿下并王妃叫我们来下帖,请老太太带着小姐们去赏桂花!” 老太太说:“怜栩病了,一到桂花时节就犯咳嗽。”这意思大概是不想去。 两个妇人笑道:“昭王殿下说,别的也就罢了,老太太什么没见过——只是云小姐初次在京都过中秋,怎么也不能怠慢,故而特意请了西北的厨子来,请云小姐赏光呢。” 老太太不说云儿就还罢了,一说云儿,憋着的两眶眼泪如豆子洒落:“走了,昨儿晚上连夜走了!过什么中秋!” 两个女人大惊失色:“从没有听云小姐再说离开的事情呀!怎么昨晚上就走了,也没和王府说一声?” 东来妈妈替老太太回答道:“原本六月里就要走,已是辞别过一次,没想到闹了个乌龙没走成。昨儿云姑娘觉得身体已恢复得差不多,也就不便再打扰王爷王妃了。” 两个女人扑了个空,回来如实先禀告王妃。 王妃一听,呆呆坐在一边,出了半日的神。 蔡妈妈说:“走了也就走了吧,走了也好,免得王爷总挂心。” 王妃苦笑一声:“云儿在,他还算有个喜怒哀乐,云儿一走,他和从前一样冷,那这王府就更寂寞了。” 蔡妈妈道:“八月十五宫中赐婚的圣旨一下,府中自然热闹起来。依我看,您是把云儿看得过重了。” 王妃道:“我看重或看轻没意义。我现在只是想着,王爷回来,该怎么说罢了。” 晚间嘉世兴兴头头回来,便可知他今日心情极好——母亲答应不再插手他的感情,他是动了想和云儿交往的心思。王妃把云儿连夜跑了的消息告诉他,他脸上如水的笑容瞬间冻结成冰雹,坠地嘴角硬生生往下扯。 王妃泣泪:“她来了半年,受了好些苦。也许金都不是她的天地,所以她这样急着离开。殿下也莫伤心,好在她并非一去不回。老太太那里,她总是要回来看看的。” 第171章 牛峰寨传奇 阿珩从营中休沐回来,云自成恰也回家。 兄妹两个挨着吃饭,阿珩说:“大哥,我一直没有问你,父亲他们来过信儿吗?” 自成说:“风波还没有过去,我想他们应该也不方便。前儿中秋,宝盛爷爷传过一次话,说一切安好。” 阿珩吃一口肉:“你的身体好完全了吗?” 自成拍着肩膀,有些失落:“肉是长全乎了,可是终究不似从前那样有力气。” 阿珩道:“自凝渐渐大了,你被孝期拖着又不成家,家里没有主母不成。你这身体又不得去建功立业,何不退隐了去?——到时全家和乐,总也好过我们两个这样耽误自凝。” 现在势态逐渐平息,上面对西北的关注逐渐在减少。以云二丰的本事,清洗云自成的身份,想必应该不难。 可自成不同意:“若走,就一起走,怎能留你在这里。” 阿珩放下碗筷:“我倒是想去,可我毕竟牵扯着孟府,老太太那边还联系着我,石大将军也器重我,你知道我一定是走不开。我希望你们相聚后把日子都过好,也许光阴逝去,岁月变迁后,我们就可以不留负担地相见。” 自成不说话。 阿珩又追说:“若无自凝,恐怕我也不同你讨论这个了。你是大哥,不免要委屈些。”又说,“前日大将军说,王家堡一带匪患未清,不仅几次骚扰城中百姓,还和马帮不清不楚,有叛国通敌的可能。近期我们会排兵布阵去剿灭他们,你们在这里,我总是有牵挂。” “有牵挂就不该去。”自成紧跟着说,“我知道你有志气有抱负,可你又何必冲在前面?一个女孩子家,做将军的护卫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去杀敌呢?” 阿珩说:“守卫这片土地,是我们父辈以及我们现在共同的愿望,这没有什么为什么。大哥,你从前是怎样英勇无畏,我今后也会怎样勇往直前,难道从前你也问自己‘为什么’吗?” 自成被说得哑口无言。 从金都回来后,阿珩仿佛变得伶牙俐齿了许多,讲道理一套一套的,时常叫自成没话讲。 阿珩只说了清剿土匪的行动,可没说怎么清缴。大面积进攻总被反扑,土匪们借着多年来对地形地势的把控,神出鬼没,也用不得突袭之法。后来上面决定还是要从内突破,摸清里头底细,里应外合,一举铲除这些鬼东西。 阿珩首当其冲,请命要去:“石大将军该知道,我曾在王家堡战斗过。那时候,和我一同战斗的有个小孩,名字已经记不清,大约是小真或者小金——他死在那里的时候,还没有我高。他的梦想就是能扬马沙场,可惜终究没有长大,我是替他去。” “你?”石多慧有些不愿意。一则,阿珩毕竟和孟府有牵连,若有了问题他也不好负责;二则,阿珩是个女子,去那土匪窝,不知弄出什么事来。 阿珩又上前一步:“我是女子,他们防范比较少,比较好混进去。再者,我自幼习武,最是轻巧,从中转圜输出信息也方便!” 石将军还是摇头:“没有几年斥候的经验,去了也是白去。你知道,若是我大军压境,那土匪也不过是尔尔蚁穴不堪一击,我们是要突破他们和马帮的联系。” 阿珩道:“哪个几年经验的斥候不是二十多的男人,哪个二十多的男人能混进土匪堆里去不被发现?” “这!”石将军被噎了一句,只得说,“你先下去,我再想想。”阿珩只得先离开。 副将方锐笑道:“依我看哪,那丫头也不是不行,她说的也在理。” 石将军道:“她是孟家的义女,她要出了事,你我谁能拂开一身的麻烦。” 方锐道:“咱们营中也不缺武将之子、高官后人,个个都考虑,那还了得?” 石将军道:“孟府要只是卫王爷的孟府,来几个我都敢让上前锋。可是孟府现在是昭王的孟府,昭王和卫王的王爵分量,还不能同论啊!” 方锐阴阳怪气:“说破天,当兵就是要流血要牺牲,要是真不让这不让那,干脆领回金都去供起来,跑这里来干什么嘛。” 石将军不和他计较这些话,在舆图前沉思了一阵。 方锐又说:“大军拉开,踩也把王家堡踩裂了。可问题是掺和着马帮的问题,这就等于与齐国有了联系,所以不得已我们才要这‘内外兼攻’的法子。这云自在虽说是个女子,可也不是寻常女子,何妨让她去试一试?她说得也对,哪个大老爷们能顺利混进去呢。” 石将军咂嘴:“你说说你的计划。” 方锐抱拳道:“这几个月来,我的人也把牛峰寨摸了个差不多。近期有一个好机会——他们山寨里的二当家卓琅要娶妻。这个卓琅来头不明,但年纪轻轻很有实力,和马帮之间的交易都是他来牵头。” “怎么,他能听你的话去娶云自在?你给他找的老婆他就能满意?”石将军觉得此计不行,跟着就反驳。 “啧。将军您说啥呢!”方锐道,“卓琅早些年从凉都抓了一个姑娘去,十分心爱,这回就是要娶她。为了娶这姑娘,近些天一直派人出寨采买物料,说不尽的珍奇物件。您猜,这个姑娘是谁?” “谁呀?”石将军问。 “王查礼的小女儿。”方锐眯着眼睛。 “王查礼?王家堡那个叛变的族长?”石将军也想起来。 “是啊!”方锐道,“王家堡与贼寇勾结,转卖国宝玉矿,弄得家破人亡,后来被昭王破获。新到任的郡守周大人上任后,立即对王家堡开展调查,查出了这个王查礼和他的爪牙脉络。后来才知道,这个王查礼四处卖女儿求平安,这个姑娘就是那时候被送进牛峰寨去的。” 石将军的脸色这才转晴了一些:“那你的计划是——” 方锐笑道:“听闻寨子里头没有女人,二当家娶妻,这几日他们在买奴婢。” “呵。”石将军笑,“他们买?以往他们都是抢的。” 方锐道:“所以说这是个好机会。这个卓琅为了王家姑娘,真是丝毫不愿意沾染赃物。我又查出,这个王查礼有个妹妹早些年嫁到凉都去,多年来不联系。反正王查礼死了,一个去找王查礼接济的外甥女,谁能查得到?再加上这是王家姑娘的亲戚,我想他们不会那么防范。” “可——”石大将军还是犹豫,“正是娶亲的时候,就冒出来一个外甥女,这也有些太巧了。” 方锐笑道:“无巧不成书嘛!云护卫天然一股子呆气,我看她太适合了。” 石将军犹豫再三:“你——” 方锐道:“只要将军同意,我敢立军令状。而且,外面一切伪装我都做好,定能好好与这个卓琅较量一番!” 石将军连夜听取了方锐的计划,虽然不十分安心,但也觉得不失为一个好计划。次日又唤了阿珩来问,她依然坚持初心,愿意前去。 第172章 牛峰寨传奇2 方锐是这次行动的指挥官,他说:“经过我们几个月来的蹲点,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突破口。”他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圈,“这是牛峰寨的一个哨点,隐匿在一片矮林之间。因为周围都是戈壁荒漠,所以贼寇防范比较少。” 按照方锐的计划,阿珩是一个孤苦无依从凉都来被卖了几次的可怜姑娘。因记得母亲临终前告诉她还有个舅舅王查礼,所以她来寻亲,不慎走错了路闯到寨子中去。 “也因这里荒无人烟,故而你走错路是很合理的。我们会远远埋伏在周边林子或其他地方看着你,若有危险,你便及时放信号弹,我们立即终止行动去救你。” 说了半日注意事项和安全防护的法子,方锐又问:“你会哭么?” 阿珩说:“怎么哭?” “小孩子那样哭。” “哇哇哇——”阿珩学着孩子样,可却丝毫没有那种味道,反倒像个张大嘴要吃人的山猫。 “要吓哭。”方锐说,“发抖、悲泣、弱势,你得让人看出你是个毫无威胁的弱女子才行。” 阿珩又学了一次,还是不像。 方锐叹了一口气:“算了,就那样嚎叫吧,虽然傻,但也合你的脾性——实在不行你就拼命咽口水,那也算一种恐惧。”又补充最重要一句,“另外,那土匪窝子里头有个叫做丁娘的,是专门给他们弄饭吃的厨娘,她是我们的人,你可与她搞好关系,相互帮助。” 还有些信息,阿珩都一一记住。 次日也是乌云蒙蒙,先是来了一阵风,后头又淅淅沥沥下起秋雨来。阿珩在泥水地里打了几个滚儿,莽莽撞撞闯到圈子里去。 土匪猖獗的优势之一,就是很会利用这里的地形地貌。大片的戈壁起起伏伏看不到尽头,时不时出现几片黑黢黢的林子倒让人更加眩晕,好像这地方和转盘一样会转动似的,永远也走不到边界。 大雨一下,地皮子软硬不一,脚底下更是不知深浅,走起来十分费劲。阿珩即便是有轻功傍身,也不敢十分使用,一边走,一边用眼睛四处打量着动静。 谁知就遇见了“鬼拉脚。” 原来这戈壁沙漠中,是有一种软土,太阳晒着倒还好,一下雨就塌下去,上面看着没有什么区别,可一旦踩进去,就好比鬼扯着脚一样往下坠。 别说轻功傍身,就是神仙也难逃脱。 阿珩心里暗叫一声晦气——事情都还没办,老天爷先给了一道关卡! 军营里教过,遇见鬼拉脚不能动,一动就完。可是不动,也不符合自己当前伪装的身份,若是旁边恰好有暗哨,那不就露馅了? 一边想,一边挥舞着双手喊救命,心想过不一会就装死算了,马上也天黑了,到时没人来时,再求活路。 舞了一阵,嗓子喊得嘶哑,连腰都陷进去。天已经大黑,周围还没有人来。 没曾想,阿珩正想放唯一的信号弹时,林子里冲出一抹火光。走近之后,阿珩辨认出那是个身材矮小的男子,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 阿珩立即把信号弹塞到泥水中去。 这男子并不急着救人,只是勒着马儿在阿珩周围查看。阿珩饿了一天,也早已没有力气,瞅着这人,发出细微的声音:“大哥,救救我,救救我。” 那人把火把凑向阿珩,一句话也不说。盘算了一阵,他从马上卸下绳子,一端绑在马儿上,一端绑在阿珩的腰上,只轻轻两鞭子,马儿就把阿珩拉了出来。 阿珩蜷缩在地上,只装着发抖。 那人的火把凑近阿珩的后脑勺,从前到后打量了一番,又用手搜了阿珩的包袱,见包袱中只有几件烂衣裳,方才把阿珩捆绑了,横在马上又飞一般跑回去。 男子带着阿珩来到一个极小的废弃村子——原来他们平常住在这里看哨。这里败落已久且没有水源,故而被官兵放松了警惕。 三个同样矮小的人凑上前来,笑嘻嘻对着阿珩说:“小娘子,去哪里呀?” 都是背熟的套路,阿珩说:“好汉们,我是——我是去投奔亲戚,可不知怎么走到这里迷了路!”阿珩装作可怜兮兮,说话都带着哭腔。 为首那人手里攥着一个梨:“小娘子饿了吧?我瞧你那包袱里头,只有半块干粮。”他猖狂笑着,仿佛这句话特别好笑。 阿珩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只得嘤嘤哭泣:“好汉们,放了我吧。” “大哥!还等什么!”中间那小矮人说,“好不容易等来个解渴的,你还啰嗦什么?吃干抹净了扔了喂狼去!” 阿珩吓得哇哇嚎哭,一边干嚎一边说:“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那人说:“就是好人家的姑娘才好吃!”话说完,就扑上来。阿珩哆嗦一阵,一个铁牌咣啷一声掉落下来。 为首的矮子拿起来只看了一眼,就把扑上来的矮个子从炕上撕了下来:“住手!你这蠢货!” 三个人凑近一看,原来那铁牌子上刻着一个王字! 阿珩哭得僵硬:“这是我舅舅留给我的遗物,我舅舅是王查礼!” “王查礼?”那矮子思索一阵,“王家堡的王查礼?” “是呀,我是去王家寻亲的,我是他的外甥女。” 都知道,王家堡内的王查礼,投靠了土匪。因出卖军营动向和内部信息,王查礼在牛峰寨里头混得不错。后来王家堡被屠灭,王查礼也死了,据可靠消息,王查礼在土匪里头的地位不低。 那矮子搓着下巴:“王哥死了一年多,寨子里可还供着他的英灵。且二当家马上要娶王家那姑娘为妻,这丫头若真是王家堡的人,咱这么做,可是要被剁手的。” 另一个矮子说:“怕他怎的,王查礼死了这么久。咱把这丫头吃了,上头哪里就能知道?” 这矮子叹气:“寨主的脾气你知道,你也不是没剁过手指头。”阿珩一看,确实那矮子的手指头缺了一个。 “那你说怎么办!”那矮子气得跺脚。 一直没说话那矮子开口了:“就、就、就送、送、送进寨子去给二爷审。若、若、若是真的,咱也算做了好事。若、若、若是假的,咱、咱、咱就算立功!” ——原来他不说话是因为是个结巴。 几个人议定,把阿珩用一个麻布袋子装了,借着夜色不知道要运到哪里去。 第173章 牛峰寨传奇3 牛峰寨居于凉都之北,远远盘着一条狭长的湖泊,那里水草丰盛,更兼有诸多百姓生活,很有些自治的意味。寨子由牛家发起,至今已发展不小的规模。牛家作为寨子的创立者,在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虽是土匪之邦,可牛峰寨能在西北战乱中存活至今,皆因其独特的秩序与江湖道义。寨子里寨规严格,赏罚分明,保证了寨子里的秩序井然。所以,有很多的百姓自发为他们掩护——这也是大军不能直接拉开攻击牛家寨的主要原因。 可家国无二法,牛峰寨毕竟是在法外之地建立起来的,其生存之道离不开一些特殊的手段。 平日里,寨子里的青壮年男子会组织起来进行训练,家家户户只要生下儿子,必须效忠山寨。每当寨子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打着“劫富济贫”的口号去劫掠来往商户,导致北齐与南楚多次为此起了嫌隙。若想顺利通过关卡,这些商行就不得不缴纳高额保护费——官府交一份,牛家寨还要交一份,许多镖行和商户叫苦连天。 石将军也配合官府捕捉过几个贼寇,抓到的都是半大的孩子,在他们看来,这世间本就不公平,他们只是从那些不公平的人手中取回一些本应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不相信国法,只相信寨子里实实在在的“福泽”。 杀了这些孩子除了激起民愤什么作用也起不到,石将军不得已只得想别的办法。 怀柔政策也发布,只是牛峰寨吃了好处之后再不回应,仿佛是个貔貅坐落在国境线上。这样的组织,最好还是要从内部瓦解,所以近些天来,石将军一直致力于通过各种渠道去渗透牛峰寨。 阿珩的主要作用就是想办法接近二当家卓琅或其身边人,收集到更多关于他的消息。 阿珩在布袋子里听到叩击大门的声音,似乎三个矮子是把她送到了一座院落中。 那矮子汇报:“...就是个精细的丫头,我等也不知真假...” 似乎对面坐着的是个老头:“卓琅娶亲是寨子里的大事,这个节骨眼上,就是王查礼的亲女儿来,也得好好审一番,更何况她是个不清不楚的外甥女。只是二爷对王家那姑娘太礼重,倒叫我不好做。” 那矮子说:“李爷,小的们也知道。但只看这丫头痴痴笨笨,我等才来讨您的主意。听说王家姑娘为着王家堡死了人的事情不吃不喝好几日,二爷也不好办,这好容易有个亲戚来,说不定能讨二爷的欢心呢。” 那李爷说:“她是什么人都还不知道,贸然送进去,出了事谁负责?——依我看,不如把她关在这里几日,饿她几天。到二爷大事办完,再送进去,那时也不耽误什么。” 那矮子们一听,嘀嘀咕咕:“李爷,都听您的。但只是到时候若是二爷高兴,别只说是您一个人的功劳才好。我兄弟三个被罚到这里来,就等着立功再回寨子呢。” 那李爷哼笑一声:“我六十有余,还要功劳做什么?要不是他们要我看着你们这些晚辈崽子,我不乐得回家去?” 那三个矮子这才放心下来,窸窸窣窣出门去了。 那李爷见矮子们去了,方才翻开布袋子,露出阿珩半截身子。阿珩像个兔子一样向后缩了缩,咽了一口口水——实在是哭不动了——但是口水也没多的,所以咽了两口,只得发愣。 老头的胡子高昂着,比他的腰板硬朗:“小妮子,多大了?” “十五。”阿珩说。 “十五是大丫头了。”那老头借着油灯靠近阿珩,脸上的纹路纵横曲折,描画着他像个老狐狸,“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阿珩说:“家里穷,卖了我去给人家当丫头,主子不做人,往死了打我。这都是鞭子打的。” 那老头又问:“既如此,你又是怎么跑出来呢?” 阿珩说:“主人家不知犯了什么大罪过,抄了家,我们又被卖出去。半道上,我跑了出来。” 那老头笑一声:“你胆子倒是大得很。我问一句,你就能答一句,也不怕我。” 阿珩说:“胆子不大,也不挨这些打了。”——心里却也后悔不应该回答得这样快。 那老头说:“我且问你,你说你是王查礼的外甥女,有什么凭证?我可是听说王查礼没有什么姐姐妹妹。” 阿珩背故事书:“怎么没有?我阿娘小时候拿火钳子烫过我舅舅屁股蛋,我阿娘说了,我舅舅听了这话就能认得我!” 那老头道:“可惜呀,王查礼死了,你没舅舅了。” 阿珩听了,一时间没想好怎么回答,怒着嘴想了半日,只说:“死了——死了也好,他对我阿娘不好,把我阿娘送去那么远,想来也不会对我好。” 那老头又问:“王查礼发达的时候,你娘怎么不来投靠呢?” 阿珩说:“阿娘吃苦吃了一辈子,王家才发达起来,娘就断气了。我被人卖了好几遭,若不是道绝路了,我也不会来找他!” 那老头听了这话,哼笑一声,从破烂碗柜中取出一个梨来:“吃吧,吃了睡觉,明儿再说吧。” 怎么都是梨!矮子也给梨! 阿珩捧着梨,大口开吃——毕竟也饿了一天了,梨又水嫩又大个,实在是当前最好的东西。 那老头瞧着阿珩说:“不管你是做什么来,寨子中最近有大事,过完我才能送你进去。这些天你就安安分分住在这里。我可告诉你,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若是你惹我不顺气,管你是王家的张家的,我一并弄死也没人找我的麻烦。” 到底也是夜深了,那老头打着哈欠把阿珩锁了铁链子关到里间去。那小房间里只有一个破烂窗户照进来些许月光。一床破被子散乱扔在床上,下面垫着不少的枯草做褥子。 阿珩想——这一关几天,多耽误事,况且这老头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善类,那三个矮子又听他的。他把我悄悄弄死了,也许就没人知道,得想办法尽快到寨里去才好! 草草睡了一夜,第二日那老头从房间缝里头扔进来几个粗糙窝头:“吃吧。” 阿珩说:“你们就吃这个吗?” 老头嘲笑阿珩不懂事:“你寄人篱下,还要求吃得好?爱吃不吃。” 阿珩拿起窝头啃着:“我想着那三个矮子那样尊敬你,看来你也是个老祖。老祖还吃这样窝头。”——她是来套话的。 不知怎的,离开卿明后,她好像沾染了些卿明的狡诈。 这实在是近墨者黑了。 老头果然上当,不服气似的:“当年牛峰寨内,我是数一数二的常胜将军,如今卓琅那小子上位做了二把手,把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发配到这里来做看门狗——我且看着他们招摇风光,有他们好吃的日子!” 阿珩借着话音儿说:“都是这样的。从前我们主人府里也是,来了新的姨娘,主母和老姨娘就放到一边去。” 那老李头听了这话,梗着脖子没说话。 第174章 牛峰寨传奇4 老头所居住的房子都是用草砖垒起来,看着不算是好地方,但胜在三间屋子他一个人住,也就还算宽敞。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老婆孩子,阿珩就又想到了一个主意: “阿爷,我流浪了这些日子,好想我娘。我从前也有阿爷,可惜阿爷死了。”——她是想叫李爷掉进“情感陷阱”中去。 李爷摆摆手:“有什么可想的,人过一辈子,终究是过自己。再孝顺的儿也不能替你死,再体贴的老婆也不能替你病,更何谈那些不体贴、不孝顺的呢!” 他生着气,胡子一翘一翘,看来家庭并不十分幸福。 阿珩把破碗隔着门缝推出来,胡话张嘴就来:“可是我还是想他们,有时候想着想着,还会想哭。人活一辈子,到底要有个家。” 那老爷子不说话。 阿珩又说:“我舅舅死了,我也没个出路。我听那矮子说,我舅舅还有个女儿在这里,过得也还不错。我想也不为求她什么,但凡她给我一口饭吃,以后我必把她当做亲姐姐了。就算她不认我,我也没什么,沿街讨吃也就罢了,她毕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哼。”那老头子笑,“我们牛峰寨可不是什么菩萨庙,你进来了还有出去的道理?你这样的,配给那些小子们做媳妇,用处可大呢!”听口气,这倒不像吓人的。 阿珩明知故问,来转移他对自己的注意力:“那我姐姐配给谁了?” 李爷脸上罕见地露出了钦佩:“那丫头,不是软人。她被她爹半哄半骗地送进来给老牛做压寨夫人,谁知她又是戳刀子又是吊脖子的,三日五日就闹事,闹哄哄熬死了老牛,她被小牛许给那二当家卓琅去当媳妇。看来她倒是看上了卓琅,这次没有闹。这下好啦,她是二夫人了。” “怎么老牛死得这么快?” “送来就是冲喜的。——哎呀不对!”李爷说,“你这丫头片子,不知不觉从我嘴里套出那么多话来!” “阿爷!”阿珩乘胜追击,双眼冒光:“我是个没人要的丫头,可我姐姐可是准准的二夫人!我要是和我姐姐相认,到时候我就是您在寨子里头的一只手啊!” “我用你?”那老头斜着眼睛,“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阿珩倚着门缝,用力挤出半张脸来:“我虽没用,可到底记得您给我这几顿饭的恩情,他日未必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那老头不理会阿珩,淡淡道:“别费心思了,好好待着吧。” 老头不知出去做什么,日头昏斜的时候他又回来,脱下斗笠在那里拍灰尘。阿珩观察到他的小腿很结实,完全不似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油润华亮,他应该是个非常不错的脚力。 老头从柜子里又拿出硬得和石头似的几个窝窝头,分阿珩一小半——这待遇也太差了,连吃惯了苦的阿珩都觉得差的地步。 “阿爷,你这么大岁数,啃得动吗?” 李爷说:“啃?——掰碎了放在嘴里,润湿了咽下去就是。” “嗳。还不如给人家当丫头。”阿珩叹着气,“虽然挨打,可是吃得还不错呢。” “放屁!”李爷说,“宁吃石头也不给人为奴!” “好好好。”阿珩见他生气,立即转变话锋,“要是人人都和您似的这样争气,南楚也不至于和北齐打那么多年的仗,也叫我们这些人流连在世间吃苦。” 李爷听了这话,情绪上有些不稳,浑浊双眼冒出光来:“南楚或是北齐,都不是好东西。为了丁点的利益,咬着北凉不放,我们几代人都吃着战乱的苦。如今我们人不人鬼不鬼,在这荒漠中落草为寇,还不是他们害的!” 阿珩跟着就叹一口气:“谁说不是呢。” “不过。”那李爷又说,“这么多年我也算是看明白了,牛峰寨也并非长久的安宁之地。从前孟远川疲于应付北齐,这里管得少,故而日子算是好过。如今南楚北齐停战,新来的石多慧也不好惹,是个极耐研磨的主儿。” 老李头点了一锅子旱烟:“我等老一辈,为着寨中人安宁,想着只要他们给一定的自治权,招安也是个好主意。只可惜小牛他们硬要与官中为敌,故而近来寨中财力人力也都损耗很多。嗳,好好一片天地,糟蹋成什么了!” 他说着说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似乎阿珩并不存在似的。 阿珩没再插嘴,由着老李头的叹息声和烟雾散在这破屋中的每一处。 关了三天,老李头说:“你这丫头也是能熬,不声不响蹲了三日。” 阿珩说:“在你这里,好歹吃个硬窝头,出去了还不是饿死。” 老李头说:“你想进寨子去,我也没那个本事。如今寨子里安保极严,没有圣令的人进不去。但是你的事我也同上面说了,他们的意见是可以带话儿进去,如果二夫人觉得你说的对,自然见你;若是不对——丫头,按规矩,我可就顾不得你了。” 阿珩想了半日,对王查礼的事情,方锐查了个底儿掉,连他屁股上有伤疤都知道。可是对于王家姑娘,实在是陌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打动王家姑娘。 正发愁时,忽然想到丹婴说的:凉都女子有生育后系六色腕带的传统。王夫人是换亲换来的,必然也有此习惯,何不说明此事,以唤起亲子之情? ——想到这里,阿珩说:“请告诉王家姐姐——我母亲临终前还记挂着舅舅舅母,母亲说舅母的六色腕带也许旧了,只是不得空给她编个新的,妯娌一场,留下了这个遗憾。若是姐姐不见我也罢了,好歹让我替姐姐编个新的,如此我们一家人也算无憾了。” 老李头有些不满意:“这算什么?你好歹也得有个信物或是别的证明。” 阿珩说:“十多年前,舅舅用母亲换亲换来了舅母。我母亲到底也没熬出头来,终究死了。我哪里还有什么信物,身上带着的这块铁牌子,姐姐应当是不认得的。” 老李头皱着眉,似乎对这故事不满意。阿珩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来求一口饭吃,只有想见姐姐一颗心是真的。我自己说了不算,看天吧。” 最后这句话,她是真心实意的。 第175章 牛峰寨传奇5 次日这破败屋子里多了两个人。 一个浑身毛皮子的强壮男人,和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 男人对那老头十分不恭敬,堂而皇之坐在上位:“我们来接人,你捆好了交给我们便是。” 那女人倒是和气:“李爷,中秋分的梨可都吃完?上面惦念着你老呢。” 李爷呵呵一笑:“惦念?我知道他们惦念着让我早点死呢。” 那男人倏然站起:“别得寸进尺!若不是上边念着你曾经有点苦劳,你说那些话,就该被剁了手脚喂狼去!” 李爷也不惯着他:“你说了也不算,小崽子,少狐假虎威了,我为寨子出力的时候,你还吃屎呢!” 那男人脾气暴躁,一听这话,怒目圆睁,似乎要来教训李爷。那女人急忙拦着他:“二爷还等着呢!你来接人就是,又和李爷拌什么嘴!” 二人说着,李爷倒是来干正经事:把阿珩牵出来,先用绳子捆了两手,又解开铁链,然后把阿珩推到男人前面:“捆好了,带走吧!” 这男人抬脚就走,这女人牵着阿珩的绳子,笑吟吟和李爷道别。两个人把阿珩塞到一个小马车里,并排驱车迎着风沙往前走。 走了也不知多久,阿珩被晃得脑子都晕了,忽然从车子的缝隙中看见前面出现一座城池:高高的寨墙将整个寨子环绕其中,墙上设有了望口和箭塔,时刻警惕着外界的动静。但只因建筑材料都是黄土,若不仔细看,这寨子简直和漫天黄沙合二为一了。 这一路而来,都零零散散看到村庄和门店,不知他们是真乡民,还是伪装的,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生活气息很浓。 骡子穿过这城,阿珩才意识到,这只是寨子的一个‘城门’罢了,经过层层的身份验证,这骡子才逐渐走向了寨子的中心城区。 又走了一段无人的路,前方一个牌坊高高耸起,上面订着三个巨大的树轮,写着“牛峰寨”三个字。 到这里,这一对男女将阿珩抓下来,一左一右架着往里头走。 这里与外面截然不同,出现了外面少见的树木和草皮,想来这里应该水源比较丰富。越过这一条较为寂寥的街道,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房屋惊现眼前——这简直可以说是个成熟的小城了! 借着地势,牛家在中心建成了一座堡垒,这应该算是他们的“心脏”了。 阿珩被拉入这堡垒中去,估摸着这宅子应该比王家堡那随军夫人家的还大得多,光是门口的哨岗就有三层高。男人止步于大门,女人又牵着阿珩从养马甬道走到后进去,掀开一个屋子后,看见一个腰高的丫头捧着烟盘子,正在伺候一个婆子抽烟。 那婆子穿着棉布袍子,额上勒着抹额,见阿珩进来,慵懒开口:“去吧,王小姐在后头。” 看情形,大概是什么管家婆子吧。 那女人笑了一声,就又拉着阿珩往后走,绕来绕去绕到一个小院子里,又踩着极细的二层楼梯,才见到王小姐本人。 她被关在这二层的阁楼里头,对着一把琴发呆。 “王小姐,人来啦!”那女人笑着陪话儿。 王小姐不和这些穿棉布的女人一样灰暗,她身上穿的是极好的绸缎,粉黄交错流光溢彩,整个人宛若新鲜的杏子或桃子。 听女人说了话,王小姐呆板地调过脸来,两弯月牙眉下一双眼睛毫无灵气:“嗯,你下去吧。” 那女人笑道:“我等着小姐问完话我再走,不然在马婆婆那里也不好交代。” “嗯。”王小姐又嗯了一句,仿佛没有生命的木头。又或许她知道拒绝或者发脾气也没有用,干脆听之任之。 看着阿珩,王小姐说:“你叫什么名字?” 阿珩说:“阿珩。” 王小姐说:“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王查银。” 王小姐问:“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她的语气很懒散,仿佛根本不愿意问,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有个妹妹,失散了。” 王小姐站起身来:“你母亲最爱吃什么?” 阿珩说:“不知道。家里穷,什么也吃不上,后来把我卖了,我就也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了。” 王小姐点点头:“我倒是听父亲说过有个姑姑,只是提得也不多,大致和你说的都对得上。如今我也是这个样子,帮不了你什么,或者我向他们要些钱给你,你自谋生路去吧。” 阿珩一想,坏了,这是赶人了——于是扑通一声跪下:“我若是个男子,得了姐姐的帮助自然去奔前程。可我是个女孩子,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处处活不下去。姐姐若是肯念我们的亲戚之情,还请先收留我些日子,容我考虑考虑后半生也好啊!” 王小姐听了,又坐回去:“你以为这里就不是狼窝虎穴吗?” 这话一出,身边那女人吭了一声,但也没接话。 阿珩叹一口气,咽着口水表示悲哀:“我出去也是个死,到底在姐姐身边,也有个亲人,死了还能有人埋。” 王小姐听了这话,回头看了一眼阿珩,苦笑一声:“好吧,你愿意留着就留着。”又叫那女人:“铁妈妈,你去安排吧。” 这铁妈妈答应了,又牵着阿珩往外走。阿珩不知这个“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到了马婆子那里,铁妈妈汇报了王小姐的意见,马婆子从炕上跳下来,上下打量阿珩:“寨子里少女人,这王小姐又认了她,就让她去伺候吧。诸般规矩,你好好教她。” 铁妈妈笑道:“知道,知道。” 下午吃过一顿饭,铁妈妈强硬扒了阿珩的衣裳,从头搓洗到尾,生怕阿珩皮肤是假的似的。后来又给一套粗布衣裳,脸色没有之前和颜悦色: “你去伺候王小姐,可不是去做副小姐。咱们寨子里头规矩多,下头服侍的都以马婆婆为尊,其次是我。你去做一应事,大小都要告诉我,若是被我知道私自去做了什么事,可别怪我家法严格。” 又嘱咐了一阵,阿珩也没听到心里去,晚间铁妈妈安排了第一件事:“厨房做了饭,都会送到后院来,你从我这里端去送给王小姐就是。注意,要看着王小姐吃完再下来。” 那晚饭用的餐具都是木头的,可见他们对王小姐的监禁有多细密。 阿珩端了饭上去,王小姐在梳头发。 阿珩说:“小姐,吃饭了。” 王小姐走过来坐下,把汤饭都合在一个大碗里面,就着窗户泼出去。阿珩一看,窗户外边正养着一条大狼狗,大狼狗接着就把饭给舔吃了。 第176章 王小姐 乖乖——饿不死你啊!阿珩心想。 王小姐做完这一切,说:“一整天都待在这里不得多动一步,哪里吃得下去呢?” 一连几天,王小姐都是只吃些鸡蛋蔬菜,剩下的都去喂狗。 阿珩觉得她说得倒也没错,但一看王小姐的纤细身量,真怕王小姐这么下去会饿死。 主仆两个再没话讲,阿珩只得告退:“那我下去咯。” 王小姐说:“你且站着,我问你几句话。” 阿珩就站在当地。 “近前来。”王小姐说。 阿珩往前凑了凑。 “到我身边来。”王小姐坐在床榻上招呼阿珩。 阿珩只得走过去。 挨着阿珩的耳朵,王小姐轻轻说:“我姑姑叫做王查银没错,从小换亲到北凉也没错,可是换亲的时候她不满十岁,论理,她不会有你这样年纪的孩子。” 这个方锐,怎么做的背景调查! 见阿珩呆住,王小姐又说:“姑姑被中间人抱走之后,确实杳无音信。后来我们家发达了,奶奶很想念姑姑,几次派人去找也找不到。因为这事不光彩,所以家里家外没有人知道,我是被奶奶带大,所以才清楚些。” 阿珩低下头,不知应该说什么圆谎。 王小姐声音压低,几乎可算唇语:“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可这里不是你这样的女孩子该来的地方。假如你被他们查出来,后果我都不敢想。我还是愿意借我之力送你出去,你不要再冒险了。” 阿珩说:“姐姐,要走一起走。” 王小姐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才说着,外面有人喊了一声:“二爷来啦!”阿珩急忙从床边站起来,只见一个俊朗男子从门外大踏步走来,怀里抱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许多新奇玩意儿。 这估计就是他们说的卓琅二爷了。 “你先下去吧。”卓琅看见阿珩站着,挥挥手叫她走。 王小姐铁着脸,说:“叫她走干嘛?我才和她说说话,你就来打扰,还叫她走,明摆着不要我好过。”这语调完全不是撒娇,根本就是充满厌恶。 卓琅脸色有一丝不悦,可很快就消散,眼角堆起来来讨好:“这是我在集市上新采买的小玩意儿,送来给你玩。” 王小姐上前来,就卓琅怀里略略看了一眼,脸色如冰霜:“哼,把我关在这里和囚犯似的,又拿集市上的破玩意来敷衍我,怎么,笑话我如今是笼中雀吗?” 完全不像是被关押在这里的压寨夫人,脾气比南楚公主的还大。 卓琅又赔笑一句:“我也并没拿你怎么样,是你自己不愿意下楼的。” 这话一出,王小姐的嘴就歪起来,似乎生了大气,小嘴儿叭叭叭就和那马蹄儿一样:“你还说呢?我下楼去是怎么样,楼下那马婆子拿我当什么?后院的狗吗?你还自称是这里的二爷呢,我回心转意答应嫁给你,原以为也能当个二奶奶呢,如今却是怎么样?” 卓琅明显已经没耐心了,他盯了一眼阿珩,阿珩竟莫名感到有一丝的恐惧——从前她从没有对谁有这种感觉——卓琅好似一只狼。 这个房间充满了一种压抑,阿珩再没眼力见,也知道应该撤退。 谁知道王小姐一把拉住了她,对着卓琅就一顿骂:“说是给我的丫头,全都是马婆子使来监视我的,我换个衣服,都有人从那窗缝里头偷看。这门一年四季没有一日关上,谁想进就进来,青楼还要排客呢!我说过多少次委屈,你没办成过一件。” 卓琅气得把怀里东西撒了一地,坐在椅子上咬牙。 “哼。”王小姐哭了,“好好好,这才把你真心思露出来了!你只一句话,我自己跳下去喂狗!” 卓琅真能忍,就这样他都没反驳王小姐一句。 阿珩拽着王小姐的手,声音如蚊子:“姐姐,姐姐别气坏了身子。” 王小姐还不依不饶,把阿珩拉到卓琅眼前:“早先说嫁你,你承诺要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如何如何风光地娶我,如今我家里好容易来了个娘家人,被你们又当寨里的丫头使唤。给别人看去,我还二奶奶呢!——我是丫头的姐姐,我也合该是丫头!” 阿珩震惊了——吵架还能这么吵。 但王小姐这句话还算是说到点子上,卓琅压下生气,说:“我这几天不在,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不是一回来就看你,就来处理了么?” 王小姐扭身去床上坐着,一言不发就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绝的哭戏啊!上一秒还冷如木头,下一秒就哭天喊地,阿珩从心里服了王小姐。 “心薇。”卓琅越过阿珩和满地的小玩意儿去找王小姐,“咱们的婚事是寨子里的大事,寨子里都看着呢,就算我求你,近来别生气了。为着你,我也总给人看笑话,你也要心疼我。” 王小姐不理他。 卓琅又说:“我知道我几天没来,你心里有气,这下我不出去了,好好陪你。” 王小姐擦了眼泪:“我要吃的枣泥饼呢?” 卓琅从怀里拿出来:“喏,热热的,买了马不停蹄就赶回来。” 王小姐这才破涕为笑:“饶你这一次吧!” 准夫妻两个当着阿珩的面打情骂俏,叫阿珩摸不着头脑——据方锐的情报来看,卓琅是一个冷面冷心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是他对王小姐,几乎到了宠溺无边的程度,哪里像个悍匪啊!完全就是个纨绔公子。 夜里王小姐觉得冷,叫阿珩从外屋搬进里屋去睡。楼下铁妈妈第一个不同意:“不行,主子哪能和丫头们一起睡呢?” 王小姐淡然走下几步楼梯,居高临下,冷如弦月:“你不让她进去,那我搬出来吧。” 铁妈妈急忙笑道:“王小姐,我不是要忤逆您,只是马婆婆那边有规矩。” 王小姐冷笑道:“等我当了二奶奶,她免不了还得下炕给我磕个头呢。如今你把话撂开了说听她的,那我可就记在心里了。” 明晃晃的威胁——唉,这二奶奶权利有多大呀?有皇后大吗?这王小姐完全没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概念。 铁妈妈大概和阿珩一个心思,勉强赔笑了一声:“王小姐,不好这样讲马婆婆的。马婆婆是寨主的奶妈,寨子里都尊她如圣母的。” “哦。”王小姐轻嗔了一声,“行吧,咱们走着瞧。” 铁妈妈也不好做,只得又赔笑:“好歹叫我去问一声吧。” 王小姐也没回应,扭身就拉着阿珩进屋去了。 第177章 王小姐2 阿珩震惊于王小姐的一体两面,睡在地板上,她听见王小姐在哭。 “姐姐。”阿珩爬起来,“你怎么又哭?” 王小姐抽了抽鼻子说:“你上来睡。” 阿珩说:“我这粗布衣裳全是灰尘,不好睡脏了你的锦榻。” 王小姐说:“他们下面能听见咱们讲话,只有咱们挨得近,他们才听不到。” 这样一说,阿珩就立即上了床。 王小姐抽着鼻子,说:“你看我今天和卓琅吵架,其实我是故意的。” 阿珩道:“我知道,我看出来了。可那个卓琅——可二爷对您真是百依百顺。” 王小姐哼一声:“我是瞎了眼看上他。” “看上他?”阿珩支着身体,震惊了,“他关押你,你看上他?” 王小姐把阿珩拉下来躺着,噘着嘴委委屈屈讲故事:“从前他路过王家堡,借住我们家,一住就是一二年。我那时候就猪油蒙了心,觉得他长相俊朗,又懂诗书,所以和他暗定终身。谁知道他居然去做贼,去当土匪!我那时候没看出来,他和我爹就是一伙儿的。” 阿珩哦了一声:“青梅竹马呀。” 王小姐又哭:“他做了这等没要脸的事,我不会从了他的!可是你瞧,他把我看得紧紧的,我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等到了新婚之夜,我就杀了他,我再自杀,一了百了。” 阿珩捂住王小姐的嘴:“你是无辜的,何必把自己算进去?” 王小姐说:“那怎么办,我难道真嫁给他,做一个土匪夫人,以后若是有了孩子,我的孩子怎么自处?我怎么自处?我难道吃着抢来的粮食心安理得地和他过日子?——我还没有下贱到那种地步。” “你对他的感情?...”阿珩试探着问。 王小姐说:“他那些狗屁理想,我不想听也听不懂。他若是离开寨子去做个讨饭的,我也跟着去,绝不抛弃。可是他若是还做土匪头子,我就当今生错付,一腔情义喂狗喂狼了。” 窗外恰好传来几声狼吼,衬托着夜色越加寒冷,阿珩裹了裹被子。 王小姐抽泣罢了,又侧着身子把头垫在枕头底下:“过不几天,十一月十五就正是好日子。我和卓琅就要成亲了。你算是我唯一的亲人,到时候你别手软,他赏你什么你都收着,攒起来。哪日我得了空就送你出去,你可以顺着官道往前走,离开西北去开州,去夔州,去一切大的地方重新开始。你放心,天地之大,总能容得下你。你前半生受苦,后半生必有福气的。” 隐隐嘱托,好似在安排阿珩的余生,也好似在安排她曾经的梦想。 阿珩问:“姐姐,你从没想过逃走吗?” 王小姐说:“王家堡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更何况我逃不出去的。我的解决就是死在这围墙内,所以‘逃走’这个想法对我来说没意义。牛峰寨就是我的葬身之所,我只是想着,我的死如何才能更有意义。” 阿珩问:“我进来时,看见寨子周边生活着乡民,数量还不少,这些人都是真心依附牛峰寨吗?” 王小姐擦干眼泪:“这就是他们的恶毒之处。成年男子一律要效忠寨子,到岁数就送进寨子去培训,家家户户就有了人质被挟持在寨子里。成年女子作为一种奖赏被配土兵,家里人是无法做主的——所以这里没有家族的概念,只有寨子这个‘大家’。但凡发现叛逃的,全家都要被株连——唯一的好处是,寨子有些来路不正的生意,确实有能力给村民以温饱,不至于流浪野地、苦于饥寒罢了。” “乡民们不服朝廷政府管教,不愿意被官府上下层层盘剥。牛峰寨就拿准了这一点,凡是牛峰寨的人,不用交税,上头还时不时发放些钱粮,穷苦人家得了实在的好处,哪有不归顺的。可也正因如此,那些无辜百姓就成了牛峰寨的人肉屏障。” 王小姐越说越气愤:“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卓琅。他献出损阴德的计策,五六年来帮助牛峰寨成了这一带最大的毒瘤,所以他才成了什么狗屁‘二爷’。” 阿珩说:“所以,你觉得你杀了卓琅,牛峰寨就会溃散?” 王小姐眼神坚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卓琅死了,牛峰寨一定没有那么快就溃散,可是没有卓琅,至少缺德事能少点。” 阿珩握着王小姐的手:“他难道就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吗?他还年轻,又很聪明,也许可以劝回头呢?” 王小姐咬着牙:“他是该死的命,所以做什么都一条道走黑。我求他,跪他,甚至诱惑他,做尽了我能做的事情,他还是不改初心,妄图要把牛峰寨发展成一个独立的城池或者国家。” 阿珩听出了王小姐的矛盾。其实她对他的感情很深,否则不至于这样煎熬。 王小姐哭累了,也就睡着了,阿珩躺在她身边,内心亦百感交集。从前她太痴太小,理解不了这世间复杂的情感,而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方才稍稍有些感悟。 王小姐的一番话,倒让阿珩也想到了卿明。 八月十五中秋过后,金都来了消息。 圣上赐婚嘉世,把怜杉和另外一名大家闺秀指给他做侧妃,怜杉在前,那位小姐在后,也算双喜临门,年前就会完婚。怜栩也和新科的探花郎定了亲,只等孝期一过就过门。 不知道嘉世、怜杉和怜栩欢不欢喜,可圣旨掩住了他们的心声。 圣上给卿明也封赏了不少,大约是弥补他丧母之痛,且听说皇后娘娘把卿明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也许再过不久就能听到好消息。 金都的人们所发生的事,寥寥几笔就写出了经过,阿珩读过信就烧了去,因她只是个旁观者罢了。 离别金都时卿明没来相送,也许湖心亭那一别已把话说得很开——他选择了心中的那条路,且他会一路走下去。阿珩对卿明,没有王小姐对卓琅那样深情缠绵,只是觉得稍有遗憾。 可至于那遗憾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第178章 王小姐的婚事 转眼到了十一月多,阿珩已在寨子了待了近乎一个月。这个月,铁妈妈和下面的马婆婆,完全把阿珩和王小姐当做囚犯一样在管理。 但好在王小姐的心情逐渐见好,也下了两三回楼,在内院或者西院带着阿珩四处走一走——别的地儿铁妈妈可就要拦着了。 这内院与西院之间就隔着几座月亮门,西院就住着卓琅。 那一日零星下点小雪,王小姐见雪思情,有些哀婉:“我们相识的时候,就是在一个下雪天。他的鼻子冻得红红的,眼睛黑黑的,像个可爱的小狗。都怪那场雪。” 阿珩也无奈,她一会爱一会不爱的,太反复了,都不知道怎么劝。 王小姐转过头来笑:“咱们去看看他吧。” 主仆两个走下楼,铁妈妈从屋子里立马钻出来,搓着手来问好:“王小姐今日想出去走走?” 真奇怪,难道她一直都盯着窗户吗?她怎么就知道王小姐要下楼呢?耳力这样好吗? 王小姐面无表情:“去看看二爷。” 铁妈妈就和王小姐的尾巴一样,立即跟上了。 卓琅在王小姐屋子里如何受折磨都不会生气,可走出那间屋子,他完全变了样子。那日王小姐带着阿珩去西院,正看见卓琅在雪中练箭。他的靶子不是草做的,是人做的——一个人站着摊开在一个圆盘上,像个风车一样被转动。 卓琅蒙着眼睛满力拉弓,倏然一支箭出去,射中了那人的肚子。周遭两个小厮,立即就鼓掌大喊:“射中了!射中了!正中圆心!” ——原来他射别人的手掌心来取乐。不消说,那些不是他们抓来的兵,就是叛出寨子的匪。 取下黑布,卓琅看见了王小姐。王小姐转身就走,卓琅马上跟上来:“今日心情好?怎么知道出来转转?” 王小姐立住:“非要在院子里做这些事吗?” 卓琅欲辩无言,咬了咬嘴唇没说话,转身向后送了一个眼神,后面那两个小厮立即就把东西抬走了。 王小姐气了一阵,抚摸着肚子,说:“少做些孽吧,好歹,好歹为我们的孩子积点阴德。” 阿珩一愣。 连卓琅也愣住了。而后他忽然开心起来,抱着王小姐在雪地里转圈:“心薇!好心薇!你说的是真的吗?” 王小姐被卓琅晃晕了,挣脱着要下来,卓琅更不松手,开心的像个孩子:“心薇!我终于等到这天了!” 自那以后,卓琅就来得更勤快,有时候一天还要来两次。王小姐的脸上也终于显露出笑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但这光晕没有晕住王小姐的心胸,她晚上哭得越发狠,她说得也越绝对: “新婚那日,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死期。我是多么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是我宁愿他清清白白地去,也不要他在世上抬不起头来。” 阿珩不会劝人,只觉得王小姐实在伟大,她下定决心要救下王小姐:“姐姐,你这是何必呢?若是你信任我,就再也别动那寻短见的心思,你是无辜的,孩子也是无辜的,何苦用你们两个的命,去为他赎罪呢?” 王小姐的泪光闪闪:“你也不过是个苦命的丫头,说这些虚话也没什么用。我被关在这里这些年,还从没见过成功跑出去的人呢。” 阿珩说:“只要你不寻短见,我拼死也救你出去。” 王小姐微微苦笑:“好妹妹,你的心意我知道了,但我不想连你也牵扯进来。这寨子是吃人的,你能跑就跑吧。” 阿珩看着王小姐的肚子:“或者,你担心他势力大,实在不行,我替你去杀他,也免得孩子遭血债——孩子无辜。” 姐妹两个说动了心,王小姐低声啜泣:“好妹妹,有你这份心我就知足了。若是哪日我母子重见了天日,我一定为你上长生香,保佑你平平安安活到一百岁。” 次日铁妈妈送了修改好的凤冠嫁衣过来,珠珞累累,绫罗层层,华美无比,王小姐穿着更加明艳动人。只是她还有些凄凄:“出嫁毕竟是大事,自小就期待着,但终究也没想到是在这里,这样就嫁人了。” 铁妈妈笑道:“小姐和二爷是郎才女貌,最是配对,二爷对小姐又上心,以后不愁没有好日子的!” 王小姐垂下眼睛:“能有什么好日子,连个家宅也不曾有一座,我不过是从这个小楼跨到那个院子去罢了。” 新婚前三日,来来往往许多人在打扫庭院,满挂灯笼,彩绸做的花朵让这里变得格外有趣——就好像土黄色的背景上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 新婚前一晚,王小姐的眼泪又和那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我的人生或许是完了。神天菩萨们没有一个来救我,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跳进那魔窟去了。” 阿珩来这里月余,寨子里的人都没有对她掉以轻心,别说接近卓琅或是去勘测其他地方,她甚至很少能出这个院子。那个厨娘内线丁妈妈,至今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子。 现在哪怕阿珩抱着一腔要救王小姐的心,她也没有办法,只得说:“你别想太多,只要你活着,我一定有救你出去的那天!” 王小姐拉着阿珩,抽泣着将一个软软的东西塞到阿珩的袖子里:“大婚那日寨子里一定不如从前那样戒备森严,这些年我已差不多把寨子的动线摸熟了。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上面绣的暗纹其实是寨子的流线动向,你摸熟了就顺着红色的那条一直跑,那都是些没人的夹道。” 阿珩还没反应过来,王小姐又说:“你放心,我为了孩子,为了你一腔好心,也绝不寻短见。我会生下孩子,一直等到你来救我。” 一直待在这里确实不是办法。寨子监视严密,且阿珩一直被死死绑在王小姐身边,难以完成方锐原计划中的任意一个目标。按照之前和方锐所计划的,若无法完成任务,阿珩必须尽快归队,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逃跑对阿珩来说不成问题,可问题是她心上放着王小姐。此时她多希望自己可以得到一点指导,可惜她也是笼中鸟。 所以她没回答。 第179章 王小姐的婚事2 大婚那日,王小姐数次给她使眼色,她也假装看不到,只前后殷勤服侍着。按铁妈妈说的规矩,王小姐和卓琅拜堂的地方是在忠义堂——那里是众土匪头子议事的地方。 当下,忠义堂内满挂红绸,敲敲打打好不热闹。端坐在上首的,大概就是牛峰寨的大当家牛大,偏下手坐着肥大严肃的马婆子,她的地位竟高到如此。 卓琅在堂外亲自以弓箭射轿门,在众人起哄中上前去迎出了自己的新娘。王小姐半指一步,一步一步,往忠义堂里走。走到后来,卓琅大约等不及了,一把把王小姐抱起来,三两步就走到了正中央。 牛大是个方方正正的块头男,满脸横肉,眼细如针。此刻他作为牛峰寨的当家人来接受新人的跪拜,乐得哈哈直笑,新人还没有敬酒,他就已经自顾喝了好几碗。 主婚的是牛峰寨的军师牛三爷。虽然都姓牛,可牛三爷和牛大完全不同,他是个极细瘦的老头,动物毛皮穿在他身上,把他压得头和肩距离老远! 他叔侄俩唯一相似的就是眼睛。任凭牛三爷笑起来时嘴角扯到耳朵,那双眼睛也没有什么变化,细细地伏在皱纹里头,不仔细看也挑不出来。 热热闹闹的忠义堂里,唯有阿珩笑不出来。 这不是喜堂,这是张大嘴吃人的口腔,地上不是红底的地毯,是迫不及待的舌头。 好容易拜堂结束,有个小厮端上了一锅子白肉来。牛大笑呵呵说:“咱们牛峰寨,自来就是这个传统,有了喜事,都要分酱肉吃。今天的酱肉因为卓兄弟的红事而更显好味!虽然我是大当家,但卓兄弟的喜事,还得请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来分才好。若说这个,我奶母定然在首位,必定是由她来分!” 这些时日,阿珩也零零星星打听清楚,原来这马婆婆能在女人们之中有这么高的地位,一是因为她是牛大的奶母,二是她也伺候过老寨主,故而牛大尊敬他。 那马婆子也不谦虚,站起身来抽出刀刃,尖细的指甲牵着那肉,少时割下两片来拎到小碟子里。 阿珩看得直犯恶心。 铁妈妈就请二位新人过去,跪着迎接这两片“德高望重”的肉片。 盖头下看不见王小姐的表情,可卓琅确实脸上有三分勉强。铁妈妈笑道:“以后,马婆婆就是咱们共同的母亲啦,二位新人请敬茶吧!” 大庭广众下,卓琅只得喊了一声:“马妈妈,请喝茶吧!” 马婆子脸上颇有得意,接过茶碗去,只是吹茶叶却并不喝,吹一会,还要给卓琅说道理:“你哥哥操持牛峰寨不容易,你做弟弟的自然要多帮衬。你们兄弟二人和睦,我自然也宽心。想当年你落难到这里来,你哥哥是如何待你?——望你成亲后更加稳重,千万不要辜负了老寨主和你哥哥的信任。” 卓琅点头认了,那马婆子才笑着喝了一口。 王小姐也奉茶上去,那马婆子也是吹,一边吹一边斜着眼睛瞧王小姐——这盖头盖着也看不到,不知道她瞧什么呢。瞧到后来,她居然仰着脖子去和牛大说话: “咱们家的媳妇,自来就不好做。你弟弟如今娶亲,媳妇就要扛起担子来,再不能和小时候一样任性。想你母亲当年,是怎么侍奉婆婆,又是怎么生下你们兄弟几个,如今也唯有我知道罢了——嗳。” ——说罢,喝了一口茶,从那胖虎的手指上取下一个黑亮的戒指来:“这戒指,还是头先我刚嫁进来时,和你哥哥的母亲一人一个。你哥哥的媳妇我都没舍得给她,如今,传给你吧!” 铁妈妈就上前去,把这黑亮的戒指套在王小姐的如水葱根儿的手指上。 若说这场喜事有没有给阿珩带来帮助,也是有的——去出恭的时候,厨娘丁妈在厕所里抓到了她,低声说:“我在这里两年了还没能摸出门路来,这个卓琅不简单。你别轻举妄动,只要收集更多关于卓琅的信息就行。” 阿珩说:“他们把我拴在王小姐身边,我的手脚完全不能施展。” 丁妈说:“不用施展,沉下心来,卧底是细水长流的事儿,所以你千万别着急。” 阿珩把王小姐的巾子从腰上接下来:“这是王小姐给我的,你瞧瞧有没有用?” 丁妈草草看了一眼,用手划拉了半日:“看不出什么问题,但我又觉得哪里不对。你且别声张,咱们走一步看一步。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完全可以相信的,你必须坚守你自己的定位。” 二人说定,阿珩便沉下心来。 洞房设在西院,阿珩听铁妈妈的话,守在新房外面打着呵欠等他们睡觉。一阵子王小姐命阿珩去烧水,阿珩留了个心眼,点了火就爬上梁去听墙根,没曾想里头却传出了低低的吵架声。 “那个马婆子,借着那几口奶的功劳,已经疯魔了!”说着,叮当一声,大概是王小姐把戒指扔掉了。 “她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又何必和她置气!” “半截身子入土?我看她一整个骑在我的脖子上呢!” “别生气,你还怀着孕!” “我恨不得她明天死了呢!明天我还要去给她敬茶,拿她当我的婆婆。好你个卓琅,你自己的母亲都没喝上茶,居然对一个土匪窝里头的下贱奴才磕头奉茶,你也忍得住!”王小姐又哭了。 卓琅叹息:“若不是她手里藏着半份月离的宝藏图,我还忍她做什么?现在寨子里早不像从前那样干净,谁都盯着这里。你且再忍几分,我自有道理。” “你尽是做梦吧!” ...... 阿珩听到这里,已是逐渐再听不到,大约他们去了卧榻。窜下房梁,阿珩速速提水过去,恭敬准备了毛巾香球子,请新人洗漱。 那卓琅说:“你今日也累了,下去休息,不必守夜了。” 阿珩点点头,只得回自己卧房去盘算了一夜:“从规模、人口、地理位置来看,王家堡都不算出彩。可是,事情偏偏都发生在王家堡。” “梁安骏兄弟是因王家堡事发而落网,虽说已查明是官匪勾结,杀人毁迹,可也太巧了,他们只杀了族长王查礼一家。” “王查礼的女儿王心薇早年被牛峰寨带走,躲过了被害。王心薇的情人卓琅比王心薇更早到牛峰寨,且按他的话来听,这么多年他在牛峰寨的目标之一,是寻找一份月离的宝藏图。” “到底卓琅是有意投靠,还是无意被救且先不提,牛峰寨一个土匪窝,怎么会和月离有联系呢?” 想来想去想不透,似乎从月离到王家堡再到牛峰寨,少了一个什么东西串起来。 是什么呢? 第180章 马婆婆 次日王小姐不免要以媳妇的礼仪去拜马婆婆。王小姐铁着脸,已是十分不耐烦,全靠铁妈妈从中缓和,才把这一早上的礼数尽完。 马婆婆吩咐:“媳妇啊,咱们牛峰寨的规矩可多,不比你们王家堡——你且问问铁娘子,我们寨里的女人是如何被立规矩的。别的不说,铁娘子她婆婆烂了下半身,都是她伺候屎尿,好好发送。我是个宽人,也知道你有些小姐脾气,这些活儿都不用你干,但只一件——你得听话。” 都怪牛大,在婚礼上给马婆婆提了身份,否则一个奴婢能猖狂到这个地步?——王小姐自然脸上不满,也没吭声。 那马婆婆絮絮叨叨说了些历史,无外乎是给王小姐洗脑,叫她从此做个寨子里的标准媳妇。 王小姐听着听烦了,张口便道:“我累了,您老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说罢,一扭脸就出门去了。 铁妈妈急忙追出来:“好我的二奶奶!马婆婆在大当家面前,都受一个磕头哩!您就是再不满意,也得给大当家面子,也不能给二爷不好做啊!她无外乎是教些礼仪,听听也没坏处。” 王小姐冷笑一声:“奴才怎么能来教主子礼仪呢?她只懂如何伺候人屎尿屁,如何往人嘴里塞奶,这等本事我可学不会。” 那马婆婆听了这话,越过门槛就往外走,大胖的身子利索得和风一样:“我打死你这个小娼妇!” 二人又哭又闹,惹来了牛大和卓二,两个男人一个护着妈,一个护着妻,彼此也是相对无言。 铁妈妈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一个锅里吃饭,总不免筷子碰勺子。昨夜二奶奶一定是没睡好,今天就有点没精神,偏偏今儿的安排有点多。” “怪我?”王小姐哭泣,“我怀着身孕,又是跪又是站,足足折磨了两个时辰了。我知道马婆婆是寨子里的老人儿,可我不免说句不敬重的话来——就是当家太太醒过来,也不见得这么折磨媳妇!” 马婆婆的拐棍立起来去指着王小姐:“我若不把你调教好,你就只管妖妖袅袅地在这里充当什么贵家小姐,真把自己当根葱——这里是牛峰寨,不是什么王家堡!” 王小姐立即跟上:“你还知道这里是牛峰寨,你姓什么?你原来老公姓什么?在寨里排行多少?大当家尊敬你日常喝过几口奶,你就把婆婆的谱儿拿出来整治我?你别怪我说出好听的——当时老当家不行了,要把寨主之位传给大当家,是哪个偏疼了二少爷,怂恿着二少爷来争权?” 牛大的手缓缓松开了马婆婆,脸色有些低沉。 马婆婆反驳:“你胡说!我没有偏疼谁的!”又对牛大说,“大爷,您不能听一个妖精的话呀,她知道什么?你是你爹最倚重的,我最是清楚,我又怎么会挑唆二少爷呢?” 王小姐哭泣着,已是不能忍的地步:“你哪里是偏疼呢?你就是要惹大爷和二爷内斗,最好斗一个两败俱伤,你好拱火让你的老相好牛老三上位呢!你为什么这么防着我?还不是我曾撞见了你们的丑事!” “你!你这个烂了嘴的娼妇!”马婆子站起来就要用拐杖去敲王小姐的嘴。卓琅一把打掉了这个拐杖。 “你不能信她!”马婆子说,“她信口胡诌,能有什么证据?” 王小姐说:“还等什么证据?你们不信就去她屋里搜,若是翻不出来好东西,我一条命——不,两条命抵给她就是了。” 闹到这份上,又是事关大当家奶母的大事,就不得不搜一搜。牛大坐在院子里,铁妈妈掀开门帘,当着牛大的面一件件搜起来。果不其然,翻出一个小箱子来,劈开锁子一看,里头数个金锭子,又是两簇头发绑在一起,并三件缠在一起的腰带子等物。 铁妈妈端出来时,马婆子立即就大怒,喊说“这些东西不是我的!”等语,只可惜谁都看出来那花白的头发硬如猪毛,是牛老三无疑。 一厢说着,那牛老三也被“请”来,瞧见这个阵仗,他倒是不慌:“我行得端做得正,这不知是谁来诬陷我的名誉。” 牛大没说话,倒是身旁的一个随从开口:“老三爷,别的不说,这裤腰带也能丢么?” 牛老三说:“且不说我和马氏有没有这回事,就是有又如何?哪条寨规说鳏寡不得再婚的么?” “这么说,你承认了?”牛大问。 牛老三挺着胸脯:“我并不承认!我只知道这里有人诚心想坏我们牛家人的感情!统共咱家就剩下你我这最亲的叔侄,难道就因马氏炕上翻出我的腰带就治我的罪?治死了我,谁得了好处?”他那双细细的眼睛此刻睁开来,像两枚枯黄的柳叶。 这一句话,就定住了牛大的心神。 卓琅的怒火也上来:“三太爷说这话,已然把从前老寨主不放在眼里了。我和大哥结拜,是老寨主亲自主持,虽不是牛家人,但也是寨中人。今日事,原不是为了治死谁,只是问个清白,三太爷有事说事,何必一张嘴就阴阳人呢?” 牛老三道:“说什么?你们做了局叫我来钻,我说不是我的,你们信么?” 王小姐上前加一把火:“休说别的,寨子里的金锭子都是重新炼制的,刻着年份呢。你瞧那些旧的,老寨主活着的时候年份的还有呢!马婆婆再劳苦功高也不能得了金锭子吧?三太爷不把我们夫妻当做寨里人,自己又何曾把自己当做寨里人?我其实不怨恨马婆婆调理我,我只怨恨你们不把我们当一家人,却当贼一般地整治。” 她又朝着牛大款款跪下,哭得发狠:“我从前实在不敢把实话说出来,怕伤害了老寨主的名声,又怕害了大爷和三太爷的叔侄情分。可如今马婆婆已被您尊为母亲般的人物,她却还一味不肯停手,给您脸上抹黑,挑拨大爷和卓二爷的感情。大爷细想想,到底是谁要算计,是谁要闹?” 牛大的心就摇摆起来,他盯着马氏:“你敢对着我爹的牌位发誓,你对他没有过不忠吗?” 马氏啊哟哟喊了一声,就开始哭:“我是被这小娼妇陷害了!我为牛家操劳一生,连个孩子都没有,如今折在这小娼妇手里了!” “好。”牛大说,“按寨里规矩办。” 第181章 马婆婆2 原来寨中有规矩:若是黑白不明,互相攀扯,只要谁愿意赤脚踩过一路火炭,取回一块清白豆腐,那么就算这人说话是真的。 如今卓氏夫妻举证,马氏和牛老三又不承认,只得请出寨规来。 王小姐一点也不惧怕:“我男人为了寨子,几次豁出性命去,这寨子就是我的家了。为着这家的名声,我愿意走!” 阿珩拉着王小姐:“你身怀有孕走不得呀!何苦为她一个老婆子伤自己呢?” 王小姐狠狠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没了她,我二人才少个桎梏!” 任卓琅和阿珩怎么劝,王小姐都执意要走。火炭上她那双柔嫩的脚皮很快冒出青烟,烤肉的味道散到阿珩的鼻子里,她差点吐了。 要说王小姐也是狠人,柔柔弱弱一个身躯,一步一咬牙,三丈火路竟完全走了下来!她举着豆腐,颤巍巍扶靠在卓琅的怀里: “我赤诚之心,如这豆腐清白!” 阿珩实在是没想到,一个弱女子,竟能发出这样的震撼声音!不仅阿珩,周遭人也都咬唇点头赞叹。 马氏哆哆嗦嗦,光是靠近火路就已吓得流汗。铁妈妈轻声道:“妈妈,还是好好向大爷求个情吧!” 马氏瞧着牛老三,可牛老三不看她。 过了半晌,马氏也不抖了,她揩了鼻涕眼泪,鱼死网破:“我说!——我与牛老三早先就好上,为的就是图谋老头子的大业。我在这寨子里几十年,被人当奴隶、当物件儿,就是不当人!” 马氏指着牛大:“我男人没了,我可怜的遗腹子才刚出生,你妈为了让我好好奶你和老二,把我的孩子硬生生饿死在家里。你那好色老爹图我的身子,不止一次霸占我。好容易他们狼狗夫妻死了,我不该得点我该得的么!” 她又指着牛老三:“你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得了寨子,封我做第一的夫人,可是你的院子里,每天都送丫头进来出去,这寨子里有多少你的种,你数得过来么!今儿你瞧瞧你这猥琐样子,怪不得你晚上挺不起来!” 牛大呵斥:“堵上她的嘴!” 旁边人才要来,那马氏呵呵一笑:“堵上我的嘴,你怎么听得到其他真相?”她又转头去看牛老三,“大家一起送命,地底下做夫妻吧!” 牛老三听了这话,抽出刀来,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一下子扎死了马氏。 “三太爷好心急啊。”卓琅冷冷嘲笑。 牛老三道:“她被吓疯了胡说,扯到谁谁倒霉。我承认我和她有过一段时间私情,这也在情理之中,我甘愿受罚。可是若说再让她胡说下去,整个寨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叔。”牛大盯着他,又盯着那火路,“你也走一遭,我只当今日无事发生。” 牛老三知道躲不过去,烫残了也总好过削了骨头去喂狗。他咬着牙,走一步挖心一般喊叫一声,瘦削的脸都扭曲得不成样子,等他走完,还没来得及取回豆腐,已是晕倒过去。 身旁人急忙替他拍下火子儿,他翻着白眼,声如细丝:“我、我、我是为了寨子好!” 今日闹了一场,王小姐没能扛得住,一连发烧了好几天。脚上的脓包好了又烂,全因她皮肤细嫩。 阿珩心里不好受,低声问:“何必呢。” 王小姐说:“我知道你心中图谋大事,我必要给你清除些障碍。这马婆子在女眷中权利太大,她不死,咱们没好日子过。” 阿珩说:“你怀着身孕,那一趟火路,很可能要了你的命!” 王小姐说:“怕什么,从前那样的荆棘路都一步步都过来,几个火红的石头算什么!” 却说自从马婆子没了,因牛大的夫人难产而亡且暂未续弦,眼下后院的女主子暂时就只有王小姐一位,铁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许多事就得请示请示王小姐。 王小姐推脱着不敢拿主意,叫去问大爷。 大爷说,不妨王小姐先管一管。有了这个话音儿,王小姐才敢指点一二。她竟是个佛爷菩萨,恩宽下人,一个月来,许多人都念王小姐的好,都说她十分有主母的样子。 王小姐的脚伤好了蛮多,一瘸一拐去找牛大“请罪”: “这些日子我反思许多,想想之前是我孕期不适,一时间上了头,搅得寨子无端起了风波。如今想来,我心里也不好受。”说着就哭。 牛大面无表情:“好好养胎去吧。” 王小姐见牛大心情不好,又说:“二爷又去和马帮谈生意没回来,家下没人主持。眼下我替二爷琢磨着家下的内务,许多事不懂,只得学着,才知道从前多傻!我也想着将功赎罪,若是大爷这边有什么针织纺绣的活儿,我能干一点是一点。” “还没到那个份上。”牛大惜字如金,可以看出来他对王小姐其实不满意。 王小姐止住了眼泪,扶着腰站起来:“我知道我是外姓,是个祸事精,但求不要伤了大爷和二爷的情分。二爷对大爷真是一腔赤诚,今年二爷说要好好为大爷添置些年货呢。” 提起卓琅,牛大似乎才软和些:“女人家,管好家里就是。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阿珩看不懂王小姐的思路。但她隐约看出,王小姐是十分享受寨子里的权利,并非之前见她时那样孤高不世。 王小姐大约看出阿珩的念头,说:“你哪知道,只有掌握了一定的权利,才会有空间。若我不能争取到权利,只怕我们连西院的门都出不去!” 说得也有道理。 自打王小姐代管了寨子的部分内务,阿珩确实自由了些。时不时地,她尚还能四处走一走,摸索摸索着寨子的动线,或者和其他的女人说说笑话儿打探打探消息。 其中铁妈妈算是本最厚的书,她是伺候寨主夫人的,可谓见证了寨子的发展。 铁妈妈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可她的儿子小林年方八岁,是个话痨,很愿意和阿珩一起玩儿。 小林说起卓琅:“二爷才来时,还是个新兵蛋子,脸白得和鸡蛋似的。他来投靠寨主,杀了三个人头去纳投名状,寨主才勉强同意他入伙。要是我,我能杀五个!” 小林说王小姐:“二爷来了半年多,王小姐也来了,听说是她父亲为了讨好老寨主送来当妾的。没曾想王小姐闹大了,这事就没成。恰是这一年,二爷劫杀了一个富商,夺取了一大批宝物,老寨主一高兴,就提拔了他。” 小林说牛大:“大爷原本是送出去读书的,大约想着是当官的路子。谁知道读书把他读得优柔寡断,远不如牛二爷杀伐果决。终究牛二爷是吃了卓琅的亏,被他以谋反的罪名弄死了。” 小林说马氏:“那是个蠢货,一心只往犄角旮旯里头钻着捡银子,亏了寨主夫人把自己家当都交给她去保管,也不知她花到哪里去了。” “寨主夫人?”阿珩问,“寨主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小林说:“寨主夫人是老寨主抢来的,听说来时比王小姐还秀气。虽然给寨主生了几个孩子,到底她也没过上好日子——听说,她从没笑过。” 第182章 寨主夫人 “夫人姓兰。”小林说,“也或者是蓝,总之没人十分理会。” “兰?”阿珩一下子提高了警觉,“她来时,大约多少岁呢?” 小林说:“明和五年时,她来的。听说那时候轰动了整个寨子,母亲说她看到夫人,好比是天仙下凡,大概只有十六七岁。” “次年,她生下了四爷,后来又生下了五爷和六爷。” “可是从没有见过这几位爷。”阿珩问。 小林说:“也不知为什么,几位爷生下来就身子不好,也许是遗传了夫人的病。老寨主对夫人倒是很细心,抓了好多大夫来看病,可惜终究没治好。那些爷儿们,都没能活到我这个岁数就没了。” “夫人呢?” “夫人是五年前过世的,死的时候还和来时候一样年轻,只可惜我没能亲自见过她。” “寨主从凉都抢来的她?” “那就不知道了。” 一个姓“兰”的女子,身患有世不能医的奇病,且会遗传给下一代——这身世之谜,为何如此熟悉。 阿珩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北凉的大公主“鱼镜君”——小公主鱼映予嫁给西林王为妃,可入皇宫内的大公主鱼镜君在金都却没有什么消息,会不会她根本没能走出凉都,就被拐到了这里呢? 可鱼氏是凉都皇族,又关月离宝藏什么事? 鱼镜君一辈子没能再走出牛峰寨,她的红烟之毒是谁给她解开? 很多问题缠绕着阿珩,使她又变得呆呆的。小林来推着阿珩:“呆子,你总是呆。” 阿珩只得又问一句:“夫人的墓在哪里呢?” 小林说:“不知道。夫人去世的时候,寨子里正乱着呢,孟远川和北齐打到这里来,几乎没把这里掀翻。后来不知怎么,听说孟远川病了,这里就撤了兵。那时候卓二爷也来了,他很快就和马帮扯上交易,我们总算站稳了脚跟。” 明和十六年秋天,云自成就是这附近执行秘密任务被暗箭所伤。他那一箭之狠,与卓琅的身手很相似。 同年,也是他查出梁安骏梁安厦兄弟俩被西临春收买,开始通过王家堡倒卖玉矿。王家堡和牛峰寨是合作的关系,云自成不可能查不到。 ——这样看来,很可能云自成所办的那件秘密的任务,是寻找鱼镜君的下落。他也许是找到了鱼镜君,但被卓琅破坏了计划,所以几乎隐退。 ——可是,云自成直接听命于孟远川。卿明曾明确说过,鱼镜君是因病而亡,宫中有记载。那么孟远川怎么会想起来去找一个“不存在”的女子呢? 月离的宝藏? 现在也不能直接去问自成,阿珩的心里堆满了疑惑。 小林又来推阿珩:“嘿,呆子,你会功夫么?” 阿珩说:“不会。” 小林哼了一声浑不在意:“我现在在忠义堂里头,可算小有名气,等我再长大些能杀人了,必定叫你瞧瞧我的威风。我可是要做前三把椅子的人!” 小小年纪,以杀人为理想,这寨子真可算是个魔窟。 小林还不罢休:“到时候我娶你做老婆,让你以后不用在王小姐那边端尿盆!”他的手攀上阿珩的臂膀,似乎要来拉进一下关系。 阿珩打掉他的黑手腕:“再说吧。小屁孩。” 今日打听得够多了,她要回去消化梳理一下,于是站起身来,预备回去。正巧碰上铁妈妈风风火火往里头走,见了阿珩,她不免问一句: “做什么来?” 她这人看着和气,其实对任何人都有着一股子警觉。 阿珩说:“姐姐得了些茶,叫我送点给您。” 铁妈妈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淡淡的:“难为二奶奶还记得我们。上头赏下来,我也得了一份的。” 那小林是最怕他妈的,一见他妈来,他兔子似的跑进房里去,惹得铁妈妈抱怨:“跟你爹似的没出息!我能吃了你不成!”说着,就走进屋子里去。 小林在里头,隔着窗户扬声喊:“我爹死了那些年了!其实我还不是像你!我连姓都是跟你的!” 阿珩笑了一声,觉得这母子俩实在有趣。 晚间伺候了王小姐吃饭,阿珩在一旁呆呆坐着洗衣裳。王小姐忽然提起:“每到过年,寨子里总会给兵卫们分配媳妇。所以提前一年,寨子里年纪合适的姑娘就要送进来学规矩。从前都是马婆子去管,现在只得扔给铁妈妈去做——不知今年这些女孩子,能不能得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呢。” 阿珩抬起头来:“分配?怎么用这个词?” 王小姐说:“女人在寨子里没有地位。她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好像茶叶、水果一样,被赏给那些有功劳的人。现在也就是寨中没有女主人,否则连你这样的陪嫁,或是亲属投靠,也是要被算进去的。” 阿珩想到铁妈妈:“铁妈妈的地位仿佛很高,我见大当家和二爷也对她很好,今年的茶都分了她一份。” 王小姐笑了一声:“论地位,寨子里自然是寨主夫人最大。可惜就算是寨主夫人,也不过就是个摆设。从前寨主夫人还活着的时候,连出门都得受马婆子的约束,只因马婆子伺候老寨主的时间更长,更得他们几代的信任。” 阿珩挠着头。 王小姐又道:“所以,寨子里女人的权利,是男人赋予的,他们愿意让谁有权利,谁就有权利。如今铁妈妈也是,她伺候马婆子那样忠心,又是寨子里的老人儿,当家的还没有续弦,这寨子里没个女主人,当家的自然而然就信任她。” 阿珩问:“铁妈妈被‘分配’给谁家了呢?听说铁妈妈的孩子都和她一个姓氏。” 王小姐想了想:“不知道了,新婚没多久她丈夫就死了,大家逐渐都忘了,所以孩子也就和她姓。” “那她为什么要去伺候马婆子呢?她是马婆子的丫头吗?” 王小姐又想了想:“不,她仿佛原来是伺候寨主夫人的,所以一直都在后院伺候着。” “那就是陪嫁丫头?” “不。”王小姐很笃定,“她是和你一样,投靠亲戚来的。” 第183章 寨主夫人2 假如,明和五年从北凉赴京都和亲的镜君公主,因某种原因被牛峰寨拐了来做压寨夫人,和亲队伍无法向北凉或南楚交差,所以一路护送假公主进宫去完成任务。假公主在金都惴惴不安因病去世,丧报传回北凉时,北凉已经灭亡,故而也没有人再去追究这件事。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镜君公主和寨主夫人很多事情如此高度重合。 假如,与红烟相关的人,如楼氏、西林王妃、甚至是孟远川或云二丰,通过一些渠道知道了此事,并接济了镜君公主解药来保证她的生命。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寨主夫人能活着生下几个孩子。 来救镜君公主的人是谁呢?是铁妈妈呢?云自成来这里执行的秘密任务到底是什么? 看来,还是从要铁妈妈身上下手。 阿珩准备再去探一探这个铁妈妈的底细。 临近过年,铁妈妈越发忙碌,马婆子去世前她就很忙,去世后她更是前脚打后脚,都要冒出火星子来。 铁妈妈的独子铁小林一个人在院子里劈柴。阿珩笑吟吟走上前去,倒吓了小林一大跳: “你这死丫头,怎么走路没声音!” 阿珩问:“你怎么不去训练?” 小林说:“小年到十五是不练的。”又问,“做什么来?” 阿珩找借口:“近来天气冷,问你妈有没有獾子油借一点来用。” 小林说:“二奶奶那里有多少好的你不用,来找我们要?”一边说,一边还是进屋去找——他和他妈一样,到底还是个热心肠。 阿珩跟着小林进屋去,满屋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只有墙上贴着几张年画儿是新买的。阿珩问:“当家的屋子里还没贴上年画呢,你们就贴上了?” 小林翻着东西:“那是李爷画的。李爷最是喜欢画门神画年画,可是他又是臭脾气,总和上面不对付。我妈对他格外好些,他就画这些来表心意。你别说,比买得强。” “李爷那坏脾气,我也算见识过。不过你妈咋认识李爷的?李爷不是在外面吗?” 小林又出去劈柴,一边劈一边说:“李爷原本也是老寨主的亲信,只是老寨主没了,就被踢出局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呐。”他语气装作一个大人样。 “这么说,你妈老早老早之前就在寨里了,怪不得大家都敬重她。”阿珩引诱着小林往下说。 小林有些得意:“这寨子里里外外,哪有我娘不操心的地方?从前那马婆子看着势大,实际上很多事都是我娘去做她邀功。寨子里的采办、人员,甚至寨主夫人的葬礼,那都是我母亲一手操办。” “真羡慕。”阿珩说,“寨子里的女人不能外出,我这样的连多走一步路都不行。你娘进出寨子就和牛家人一样没阻拦。” “哈哈。”小林说,“我在这里,我娘能跑哪里去?” 一句玩笑话却也说出了实情:哪一个母亲能舍下孩子独自离去呢? 阿珩又来恭维:“你妈好厉害,又识字,又会算数,不比我们这种当丫头的,什么都不会。” 小林说:“没什么稀奇的,我娘也曾是北凉的大户人家小姐,只是北凉没了,她逃难到这里罢了。” “北凉?” “是啊。”小林压低了声音,“你可不许告诉人去,我娘从不叫我说。我娘和我姥姥姓,我姥姥叫铁灵均——好听吧?那一听就是大户人家的名字!虽然我娘总不许提从前,可她偷偷祭拜的时候我看到的!” “铁灵均。好熟悉,哪里见过。”阿珩一时间脑子里浪潮涌起,仿佛要刷干净脑子,把这个名字翻出来。可这名字就好比是一只蝴蝶,等你去捕捉它的时候,它就飞不见了。 “喂。”小林放下斧头来叫阿珩,“你又发呆,你常常发呆。” “铁灵均”这个名字折磨着阿珩,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小年时,当家的去给祖宗上香时,阿珩看到牌位才猛然记起来! “鱼公讳锴一,铁氏讳灵均之墓”——鱼锴一!铁灵均! 关押云二丰的地下城是隐匿在一座侯爵之墓中,那侯爵之墓的墓碑上刻着侯爵夫妇的姓名就是:鱼锴一!铁灵均! 这座侯爵之墓至少在明和元年就已经建好,经历了那场地动之后又被二丰“借”用。铁妈妈是明和五年之后才来的牛峰寨,那么这五年里,她在做什么?她这样显赫身世,就算北凉投降了,她也不会没有依靠,为什么要来牛峰寨? 这牛峰寨是什么地方,怎么会集聚这么多牛鬼蛇神? 正想着,丁妈妈来了,她捧着一碗汤:“二奶奶孕期不大吃喝,二爷吩咐每日熬燕窝来吃。刚炖好,既然碰上你,你正好送去吧。” 阿珩跟着丁妈妈出来,两个人借机交换情报。 丁妈妈来传递外面的命令:“年前有一批远威镖局的货从西域押送到京城。这个镖头本来和牛峰寨关系不错,谁曾想今年卓琅硬要拔高通关税,二人谈不拢就动了刀兵。远威镖局败了,他们的大掌柜就去求助石大将军,说明了前因后果。后来卓琅把这批货分批运进了寨子里,可是和方锐说的数量对不上,他应该有个额外的金库。” 阿珩点点头:“我会继续监视卓琅的动静,若是能打听到相关的事情,必然第一时间通知你。” 丁妈妈说:“你还小,切记万事不要冲动,咱们是做长远任务的,可不能急于求成。方锐对你没有别的要求,你只需要继续潜伏。” 阿珩记住了,却又问:“丁妈妈,你可晓得铁妈妈的事情吗?” 丁妈妈道:“她?我来了这几年,她都本分得很。且虽然手里有些权利,却还经常施恩上下,是个好人吧。” 阿珩问:“那我再问你,我大哥云自成四年前也曾来过这里,当时你是否和他有联系?” 丁妈妈愣了一下:“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不否认就是承认,显然,他们曾经有过另一项绝密任务。 阿珩追问:“告诉我,你们当时是不是在查什么?” 丁妈妈的眼睛像是蛾子翅膀一样扑扇了几下:“这事儿等你回家问你哥哥吧。等到牛峰寨成功解散,那时我们再畅谈。”说着,拍一拍阿珩的手,转身离去。 第184章 寨主夫人3 王小姐歇了中觉醒来,正坐着打呵欠梳拢头发,见阿珩来,她问:“做什么去?一醒来就不见你人了。” 阿珩道:“二爷吩咐要给姐姐你炖燕窝,我去端来。” 王小姐接过食篮,瞅了一眼:“你喝了吧,我最厌烦吃这些个,稀里糊涂的。” 阿珩说:“马上就要过年,还不知二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才好呢。”王小姐赌气,“他心里就只有他那个美梦,什么妻子家庭,都不见他放在心上。” 阿珩把话题扯到铁妈妈身上:“别说二爷了,寨子里的人都忙,我顺路过去看铁妈妈,她也是忙得不见人影。” 王小姐挑一挑眉毛:“近来你和她关系倒是挺好。” 阿珩叹气:“咱们西院,除了你就是我,也见不到别的人。虽然铁妈妈不大理会我,可有人说话就比没人强。” 王小姐笑一笑:“早先我想送你出去,可你总也不吭气,如今你混熟了,倒是不好办了。” 阿珩道:“我胆子小,不敢胡闹。铁妈妈说,从前有跑过的姑娘,被打断了腿。” 王小姐淡淡吐一口气:“现在知道被圈在这里的坏处了吧?哎呦,我可是被关了四五年呢,心都关冷了。不知什么时候佛祖现世,救我出苦海。” 阿珩没吭声,只吃了一口燕窝——确实不错,堪比孟府贡品,可见卓琅日子富裕。 主仆两个没事做,王小姐凑过来,低声道:“你知道么,这燕窝可是西林王吃过的。” 一听“西林王”三个字,阿珩一口燕窝呛出来。 王小姐没在意:“从前西林王妃身子不好,西林王就搜罗各种奇珍异宝去养着。西域进贡这种特级燕窝,一年只可得一次。西林王胆子大,总是扣押半箱自己吃,剩下一半才送到金都去。” 后半句倒是像师傅能干出来的。 王小姐说:“后来西林王死了,这条路才被牛峰寨打通,以后牛峰寨也才吃上了这玩意。说真的,从前一个西林王,抵得上十个牛峰寨,他比土匪还恶劣呢。” 阿珩又默默喝了一口。 王小姐趴在自己的手臂上,无聊叹息:“虽然吃着和王妃一样的燕窝,可到底不是王妃。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她尊贵得好似天上的星星,我却在地上做一只被圈起来的鸡。我怎么就没有那个命呢?” “你见过王妃吗?”阿珩问。 “哪能呢?”王小姐说,“只是听我母亲提过,她过生日,西林王铺陈开好大的场面,整个定西都为她庆贺。西林王对王妃宠爱备至,什么东西都要最好的。我父亲那时候也是那时候做了商业掮客,王家才发达起来。” “可惜短命。”阿珩叹了一声。 王小姐站起来,眼神熠熠:“人生若能如她一般璀璨,如烟火一瞬又如何?” 王小姐不知王妃受了多少苦,也不知道王妃为这片土地付出了多少,只看见王府为王妃营造出来的华丽的表象。大概王小姐也不知道,自己那早逝的婆婆,就是王妃的亲姐姐——她和王妃的距离不是天与地,而是近在咫尺。 阿珩吃完了燕窝,要去送餐具。可是王小姐今日似乎话比较多,想拉着阿珩聊一聊理想:“阿珩,你说,我若不是这背景拖累,以我的资质,难道做不得一个正经的王公夫人吗?” 阿珩微微皱眉:“做王公夫人有什么好的?” 王小姐说:“那种身份,才匹配得了我的志向。我可不甘愿做个土匪的压寨夫人。” 阿珩道:“做王公夫人倒是容易,可他们难道一定长远吗?女人的立身之本应在自己,男人或是男人的权利、财富哪里有可靠的呢。” 王小姐脸上那种斗志昂扬略略有些灰败,可不一会儿,她笑道:“你说的是,我是做梦还没醒过来呢。话说回来,你渐渐年纪也大了,再没有什么出路,就得留在寨子里做第二个铁妈妈。你知道的,寨子里的女人都会被指婚,哪怕你是我妹妹也不例外。” 阿珩说:“若实在躲不过去,能变成铁妈妈那样厉害的人也不赖,所有事她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正说着,外面小厮喊了一声:“二爷回来了!” 话音刚落,卓琅就大踏步走了进来,轻盈得好似一只狼。他摆手叫阿珩下去:“这里不用你了,你且下去吧。” 阿珩知道他们又要说悄悄话,大白天小厮也在,不好在外偷听,只得在院外晒着太阳出神。却正好,铁妈妈迎着雪光日头来了——自然是听见二爷回来,来找二爷的。 阿珩迎上去:“铁妈妈,二爷和姐姐说悄悄话哩,过一阵子再进去吧。” 铁妈妈听了,只得停住脚步,两个人在院外的石凳子上坐着等里头的消息,相对无言。 阿珩去套近乎:“铁妈妈,你长得好像我娘嘞。” 铁妈妈瞅一眼阿珩,很快撇清干系:“你娘是二奶奶的姑妈,应该和二奶奶长得像才对。” 阿珩说:“我们流浪时,曾在凉都一所大庙中栖身。那寺庙叫做什么莲花寺,莲花寺外风景好,那山被雪水滋润,一到春夏,美不胜收。那里有供奉着一座不大的墓,深埋在寺庙脚下,享受天地佛祖恩待。那墓的主人还把墓碑立在寺庙外面,不和王侯之墓一般沉寂,能和百姓一般享受佛寺清音,真真难忘。” 铁妈妈嘴角微微扯了一下,但看样子不像在笑。 阿珩拿出诚意来:“铁妈妈,我和莲花寺缘分不浅,我想我们前世应该在同一片荷塘里头生活过,也许我是倒映着的云,你是潜在里头的鱼。” 铁妈妈的眼睛一瞬间就警惕起来,但没说话。 正巧听见里头门开了,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先进去,隔了一会儿,她出来对阿珩说:“我才和二奶奶说了,我那里有些不用的家伙事儿,要挑出来给丫头们穿。你是二奶奶亲信,自然尊贵些,你先挑吧。” 这是借机找话说,阿珩欢欢喜喜就跟着去。 两个人在里间取出衣裳布匹一件件整理,铁妈妈先开口:“云自成不该叫你再来,他该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阿珩说:“他不知道我来。” 铁妈妈转头看了阿珩一眼:“你是他什么人?” “妹妹。” 铁妈妈笑了一声:“可你们并不像。” “不是一个妈生的。” 铁妈妈说:“其实我并不怕你抖落我的身份,因为事过多年也无法佐证。我想你应该不会那么鲁莽,因为我们互咬并没有什么好结果。” 阿珩微微一笑:“你若真不怕,就不会叫我来这里。” 铁妈妈没说话。 阿珩并不废话:“我并不贪心,只是要知道寨主夫人的事。” “那和你并无关系。”铁妈妈皱眉。 “鱼家的事,关系着西北的平安。更何况,她还是月离的后代。” 铁妈妈有些错愕,大概是没想到阿珩知道寨主夫人的真正身份。她拿起一件衣裳——很奇怪,她明明在说话,可嘴皮子却不动:“那年春天,我就是穿着这件衣裳,跟随着寨主进入这里。” 第185章 寨主夫人4 一件极好的棉袍子,经过十几年都没有被虫蛀坏,可见主人保养极好。此刻这件衣裳的主人谈起来与它相关的故事: “我父母去世后,我和镜君、映予公主两姐妹同被养育在王宫中。我略大一些,比她们先出嫁,当时是许配给卓家。” “卓家?”阿珩不懂,“卓琅的卓?” “是,却也不是。”铁妈妈微微苦笑,“卓氏是北凉当时抗击北齐南楚最大的肱骨之臣。可是没多久,卓家战败,皇帝把卓氏的人头献给孟远川去投降。株连之祸牵扯太多,我趁乱跑出来,原本只是想在定西栖身,可没曾想遇到了土匪,将我劫掠到这里。” “所以,当我和镜君在牛峰寨相逢,二人彼此扶持,才算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那时的牛峰寨,还没有这么大的规模。我们数次想要突破这里的防线去求救,可没有一次成功。牛家的人太多了,男人、女人、孩子,他们是一个整体,上上下下的眼睛把我们看得死死的,把我们当做一种会被人夺取的有价物品。” “镜君的身子一向不好,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到明和八年的时候,镜君的病发作得更加厉害,甚至常年不能起身。也就亏了那老牛色心不减,还愿意给她请大夫。那一年,有个瘸脚的老道士自称会看病,他上山来了。” 瘸着脚。 阿珩敏锐感觉到:那可能就是师傅,怪不得他失踪后哪里都找不到,原来是潜伏在土匪窝里。 “那道士也没个名字,别人都叫他大仙。大仙确实厉害,他给镜君治疗了一个周期,镜君的病明显好转了许多。可是老道士也说过,镜君并非长寿之相,天也难救。也就是在这期间,他辅佐老寨主定下了牛峰寨的根本。” “牛峰寨这套严密的监视系统、普惠百姓却又严惩严打的基本策略,甚至于牛峰寨劫掠商道的发展办法,都是他一手指导。他仿佛是上天派来扶持牛峰寨的仙人一样,在牛峰寨发展正酣时,他又飘然离去,寨中人竟一丝一毫都未曾惊动。” “他在的这几年,镜君得到了良好的保护,上下都将镜君作为唯一的女主人看待。连老牛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把镜君当做主母一般奉养。可惜,他走后,看不惯镜君的人就开始折磨她,那马婆子首当其冲。” 讲到这里,铁妈妈的嘴角带着一股子怨恨。 阿珩点点头:“你一直对马婆子顺承有加,可是马婆子受审那日,那样私密的东西,是你去翻出来的。可见你对她日常观察甚细密,连她最贵重的东西藏在哪里都知道。原来你是替公主报仇。” 铁妈妈道:“她早该死了,只是镜君还有些东西在她那里,我一直没能找到。这回我原本只是想借王小姐的手去泄愤,没想到她竟死了。” 阿珩问:“现在你找到了吗?” 铁妈妈避开这个问题,眼神深邃:“我才说,卓琅的卓字和我夫家的卓字是一体的,却也不同。卓琅是卓家人没错,可他的卓字,并非凉都卓家的卓字。” 阿珩不懂。 铁妈妈道:“或许你不知道月离氏吧?” 阿珩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铁妈妈说得很快也很简短:“南楚初立时,北凉也初成立。卓氏困于战乱多年,故而一部分卓氏向北迁移,成立了月离这个国家。他们将‘卓’字掐头去尾,改为‘白’字,那便是月离白氏的由来。卓琅的卓字,其实是白氏——他是月离亡国后逃来的白氏后人。” 阿珩有些混沌了。 铁妈妈料想她也听不明白,便直说了:“卓琅盗取了一份天灾地动图。这张图是由卓家的老祖宗华旭子所绘制,根据上面的算法,可以预测到下一次西北地动的时间和地点,他死后再也没人可以预测到。华旭子画这幅图的最终目的是保护西北安宁,不曾想侍奉在他身边的卓琅偷了它。早先你哥哥来这里的原因,就是来捕捉卓琅。” 地动。 华旭子。 铁妈妈眼神漂向北方:“若地动如时到来,月都会重现天日,也许月离的宝藏也会再现人间。” 月离。 宝藏。 阿珩的声音也很轻:“所以,与之相关的人都潜伏在这一带,他们虽然目的各不相同,但他们都在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铁妈妈点头:“月离的宝藏需要一份藏宝图来开启。这份藏宝图被分裂成四份,分别保存在四个白氏长老的手中,华旭子算其中之一。另外三个白氏长老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镜君手中有一份,所以这也是卓琅来寨子中的最重要原因。” “四份?”阿珩口中默默跟念了一遍,心中的线索就好像无数风筝飞起,搅在一起。 阿珩追问:“你是正正经经凉都人,怎么知道如此多月离的事情呢?” 铁妈妈道:“是镜君说的。镜君把这一切告诉我,希望我能替她找到那份宝藏图,交到应该得到它的人手中。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还苟活于此的原因。” “找到?难道,这半份图丢了吗?”阿珩追问。 铁妈妈叹息:“镜君入寨时,被马婆子剥去了一切行李,哪怕是成为寨主夫人后,也没有归还。好几次镜君索要时,马婆子都说自己随手丢了,至今还没有找到那东西。” “衣裳存着尚且发霉腐坏,一张图会不会也坏了?”阿珩问。 铁妈妈说:“镜君说,那图是刻在一枚玉上面,光影横斜不同,从四个方向就可以看出四张图。所以每个人拥有的那四分之一都无法准确标识宝藏地点,只有四个玉块合成一体,这才有效。” 说到这里,铁妈妈似笑非笑:“据我这么多年来所探听到的,月离的地动大约在明和二十二年春,也就是说,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呵,我想应该没有人有这么大的本事找到这四块玉,这宝藏合该永远不见天日。” ——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铁妈妈最终选定了一件棉袍子来给阿珩:“这件是镜君的,你穿还算合适,就把这件给你吧。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么多给你,也许是因为你长得有几分像镜君——女人总是太重感情,我说的或许太多了。孩子,不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铁妈妈,很感谢你信任我。”阿珩有些感动,虽然她不应该感动,甚至不应该相信,可是有些直觉和经历,让她感到这其中有多半的信息是正确的。 她追问了最后一句:“公主要你把东西交给应该得到它的人手中,这人是谁呢?” 铁妈妈转过身去微微叹息:“我已是多年不曾出寨,也不知外面天地如何。镜君说,这东西是她叔叔的,到底应该交还给白氏的后人——但这个人显然不是卓琅。” 第186章 寨主夫人5 寨子里过年了。 从早闹到晚,闹了三天。 大碗大碗的酒喝下肚,大盘大盘的铜钱往外撒,还有大好年华的姑娘,穿着整齐一致的红衣裳,等待着自己的新郎。 没有什么相配与不相配,新娘脚上拴着一个红绳,对面那端的小伙子,喝酒猜拳,拉住哪根是哪根——那一端的姑娘,就因这猜拳得来的缘分,和这小伙子去洞房。 所以寨子里有很多秋天出生的孩子。 阿珩也得了卓琅和王小姐的赏钱,卓琅喝多了,斜拉着嘴唇去逗阿珩:“明年,你也得参加配婚了!” 王小姐没说话。 阿珩磕了个头,拿着赏钱出门去外头铺上睡觉。 她的心被铁妈妈那日所说的话占满,尚且还没有理出头绪。 ——镜君手中的玉图是白铂的,那么显然四大长老其中之一就是白氏国主一脉的祖先。华旭子也是白氏长老之一,他会把图传给土地还是后代呢?剩下两个白氏长老还活着吗?他们的后代还活着吗? ——哥哥所挖掘出的二丰先生的地图上,所标注的五个徽章和藏宝图有关系吗? ——不不不,不是五个!有一个人形和另外四个不相配,那么四个徽章是否也与四个长老有关系? ——假如有关系,阿娘作为其中之一,对应的就是白氏国主;柳莺在开州,对应的是谁?金都那位是个什么意思?定西还有一位是谁呢? ——那个人形是什么意思? 阿珩的脑子不够用,这些问题就算问出了答案也串不起来。现在首要的问题是:马婆子到底把那些东西弄到哪里去了?她死后,铁妈妈和卓琅也是翻过她的屋子,什么都没留下。到底她是真的丢了,还是有意隐瞒? 正想着,屋子里忽然发出些咿咿呀呀的声音。王小姐似乎在嗔怪卓朗,声音压低也可以听出她的娇羞: “现在不是弄那个的时候!外面睡着人呢!” “一个丫头怕什么!这几个月拘死我了,今夜好日子,定然要的。” “听见了好不羞的!” “哪里就听得见!” 果然王小姐一发话,卓琅就下了床喊人:“阿珩!阿珩!” 阿珩翻了个白眼回了一句:“二爷,在呢。” “你去厨房熬点燕窝来,二奶奶润润嘴。” 阿珩听了,只得答应,穿衣带帽,迎着风雪去厨房。 这时候婆婆妈妈们尚且围坐在一起吃宵夜,一见阿珩来,她们挂着笑:“准是你耽误了二爷的好事,被赶出来吧!快来我们这里坐一坐,后半夜再回去吧,他们要折腾许久呢!” 另一个妈妈笑:“寨子里数你最不忌嘴,什么都敢说!明儿被小人告诉了二爷,皮不给你打开花。”一边说着,一边给阿珩让开一个位置。 那妈妈瞧着阿珩道:“这丫头进了寨子以来,不言不语的好可怜见。丫头,多大了?” 阿珩腼腆说:“过了十五了。” 那妈妈点头:“可不是和我姑娘一般大!” 丁妈妈笑道:“老李,你又想起姑娘了!大过年的,可别哭!” 那李妈妈道:“哭什么?我今年不哭!” 丁妈妈攀着李妈妈的手臂去安抚她:“你和老李头拢共就生一个姑娘,配婚又配给那马婆子的畜生儿子。今年马婆子也死了,你的仇也报了!” 李妈妈仰着头:“是,该高兴!我姑娘受了那马婆子多少苦处,大家都看在眼里。前儿她还想借着她那几口奶的功劳,去做二奶奶的婆婆,规矩还没有立一天,就得了现世报!姐妹们几个在这,我也不怕你们说出去——我心口畅快了!” 阿珩问:“就是寨子外门的李爷爷吗?” 丁妈妈使了个眼色,点点头。 原来他夫妻两个这样凄惨,怪不得那老李头那样不服寨中。 阿珩也去宽慰李妈妈:“李爷爷对我很好,我才被他们捉来时,是李爷爷给我饭吃。” 李妈妈虽然脸上挂着笑,但眼眶红着:“老李也不爱过年,所以每年我夫妻两个都自愿来值守。没了姑娘,年也没意思。” 老姊妹几个围坐着,互相喝了一杯酒,李妈妈多自罚了一杯:“又是我多嘴说那些不好的,我不说了。”她转而问阿珩,“丫头,干什么来了?” 阿珩老老实实说:“二爷就我来熬燕窝。” 丁妈妈听了,下炕去把燕窝熬起来。李妈妈却还打趣阿珩:“你岁数也到了,又是二奶奶的亲戚,到时候叫二爷给你配个极好的,不叫盲婚哑嫁耽误了去。” 丁妈妈急忙上前来扶着阿珩的肩膀:“那你们可要上上心,看准好的才行!” 李妈妈说:“可惜你儿子早些年没了,依我看你们倒是很有婆媳相!” 丁妈妈去打李妈妈的手:“你又说这些伤心的!我告诉你,今夜你别再开口,开一次我打一次!” 几个女人们彼此簇拥着,去暖那霜雪伤残了的人心。 阿珩记挂着马婆子的问题,不免又问那李妈妈:“马婆子死的时候,我听寨主说把她拉去后山,咱们寨子死了人,都埋在后山吗?” 李妈妈低声道:“说拉去后山,就是喂狼狗的意思了,你可别再多嘴去问。” “啊!”阿珩睁大了眼睛,“到了到了这么个结局。” 李妈妈哼一声:“也不算亏了她!你问问这几个妈妈,大家从小一起长大,偏她是人精最会往上窜,多少造孽的事都是她出的主意!配婚这事儿就是她闹的!” “为什么出这个主意?”阿珩吃了一口菜。 管妈妈说:“早先老夫人没有奶,就让她奶大爷和二爷。奶着奶着,她勾引老爷子去了,结果老夫人不同意,她就一辈子做了个无名分的奶妈。她家老大长相不大好,娶不上媳妇,她就出了个配婚的主意,这才把李妈妈家的闺女坑进去了。” 另一个妈妈跟着就说:“那时候小夫人在她手里也吃了不少苦!小夫人几个孩子都没能活下来,到底没个底气。说起来,小夫人真是个善人,李妈妈家的闺女被马婆子糟蹋,是小夫人赏了钱,问寨主要了一块福地,才发送了的。” 李妈妈扯着袖子按住眼泪:“那时候老李头得罪了大爷被下放,我姑娘死在马婆子家里,我连身子都看不到。我去求小夫人,是小夫人拖着病体做主,这才把我姑娘从马婆子屋子里拉出来。” 李妈妈的声音越发呜咽:“我姑娘全身被打得没有一处好地方,小夫人又用自己的家私买断我姑娘的婚事,才让我姑娘干干净净躺在自己家去了。可惜小夫人没几天也没了,真是好人没好报。” 管妈妈轻拍李妈妈的肩膀,也陪着哭泣:“小夫人的病,大仙说过好不了的。你放心,姑娘在下面,一定会照顾好小夫人的。” 第187章 寨主夫人6 李妈妈点点头:“咱们这土匪窝子,向来出惯了老夫人那种泼辣性格。来了个小夫人,虽然文弱,但不失了贵气,说话办事,两三句就点到要点。自打有了小夫人,老寨主身边再没过别人。我姑娘这事儿一出,老寨主也亲自来吊唁,他们又赏了被褥包袱为我姑娘覆身,我才算顺了这口气。” 丁妈妈道:“是啊,自打那以后,老寨主说了,配婚可以配,但若是有折磨媳妇的,一律算作和离。那马婆子也算得了报应,没几天她那儿子抽风死了,到了她也没个好结局,多少人出了一口气!” 说到这里,燕窝蒸好了。阿珩笑道:“各位妈妈们,我来寨子里多受你们照顾了,今儿我还得回去伺候,就不打扰了。” 李妈妈上前来揣了一大把果子放进阿珩的口袋:“夜里多少也得吃点,别把自己苦坏了。” 管妈妈上前来递上一个灯笼:“你这丫头也是个夜猫子,来时也没点灯笼,又是这么大雪,居然也摸过来了!快把灯笼打上,摔了可了不得。” 阿珩提着燕窝,出了门却把灯熄了往前走——她一向不喜欢在黑夜暴露自己,况且点着灯笼岂不浪费这万籁俱静的黑暗? 她是喜欢黑暗的。 一路回到西院,卓琅他们已经睡了。这一锅燕窝也不可能再回锅,不吃就太浪费。一边吃,阿珩一边想着师傅: “老顽童,你等着,我现在越来越接近你,若是被我发现你是坏人,我一定头一个去打你!” 这么想着想着,窗外好似晃过一个人影。阿珩立即警觉起来,但吃东西的频率却没有明显变化。 屋内没有点灯,年初三的晚上又没有夜色,以阿珩对这个人速度的判断,此人在行走功夫上并不弱于阿珩。 如此深夜到访,不是偷窃就是暗杀。 阿珩低下头,轻轻伏在桌面上,假装睡着。 不多时,此人从后窗轻轻跃入,极细微的动作踮地,宛如猫爪落地般轻柔无声。他轻轻走过来,大约是探阿珩的气息,认为阿珩熟睡后,又迅速蹿到内屋的床边,一把刀子瞬时出鞘——果然是杀人! 卓琅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他在寨内的武力值也是排在前列。那刀出鞘时,卓琅也已翻身跳起,将王小姐护在身后,就手将床边的剑抽出来,与这人缠斗起来。屋内本来局促,二人拳脚互搏,打到外屋,又挑翻桌椅等物,又斗至院子里。 外面值守的人听见院内有声响,推门就入,一时间院子里围成一个圈,只看这黑衣人与卓琅过招。 王小姐急忙冲出来,和阿珩躲在一起,两个脑袋四个眼睛埋在翻倒的桌子下面,看不见一点担心,全是对这场争斗的好奇。 那黑衣人就是李老头没跑了,他那铜铁一般的腿,阿珩早已观察过。反倒是卓琅令阿珩心惊——他的弓箭功夫好,全寨人都知道,今日他使剑,剑的功夫也还不错。 君子行止! 他用的剑法是君子行止! 按师傅说,君子行止是华旭子晚年创出的一套剑法,只传给了师傅一个人。而师傅还没来得及把剑法传给阿珩,他们就分散了。若师傅说的话为真,那卓琅岂不是也曾是师傅的徒弟! “死老头!”阿珩恨恨骂了一声,“我那样求你你不肯教,反而教给这货色!” 正骂着,眼见李爷已是快落了下风,卓琅毕竟年轻,越斗越勇,那李爷又怕现了身份,又怕周遭人进攻,年纪又大,逐渐是应接不暇。 阿珩有心要帮李爷,混乱中只在黑暗中手腕稍稍一用力,一枚石子击中了卓琅的腰——他那套君子行止,如云飘摇在敌人头顶,仿佛给人盖了一个大锅盖。只要他不能腾起,立即就有破绽。 李爷也是看中这个破绽,迅速击落卓琅,打伤土兵,寻着一个口子立即就逃出去,须臾之间不见人影。 卓琅受到李爷一刀一拳,一条血口子划过了整个胸膛,吐血在地。众人急忙扶起卓琅到床上,卓琅尚还摆手:“不打紧!不要管我,速速去追贼人!” 看来他并不知道是李爷来刺杀他。 后半夜王小姐哭着伺候卓琅,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山上郎中认为不是什么大问题:“没有伤到要害,只是流了些血,将养几天就好了!” 卓琅恨恨说:“此人功夫极高,寨内从没见过。可是寨外的人进不来,也不知是谁!” 看来他并不了解李爷的功夫。换句话来说,卓琅的功夫,除了弓箭外其他都很一般,看不出对方是李爷就算了,连暗伤自己的招式也没猜出来。 阿珩甚至判断出,他若与自己不比弓箭而近身搏斗的话,未必占上风。 阿珩也哭,摆出一个苦瓜脸:“太可怕了,怎么敢杀到院子里来!这人真大胆!” 卓琅问:“你可观察到那人的相貌或是特征了?” 阿珩揉着眼睛:“我和姐姐躲在桌下,怕得和老鼠儿一样,生怕刀剑无眼伤了我和姐姐。还说观察呢,眼睛都没敢睁。” ——自打来了这寨子,张嘴就来的本事练了不少。 卓琅捂着伤口叹了口气:“他跑不掉的!只要在这寨子里,我一定能搜到他——传我的话,不必等五更,立即以发放年货的名义,分三批召集全寨男子进寨来——他肩头受了我一剑,再跑不掉。” 下面人立即就去办。 王小姐没有陪着去忠义堂的意思,阿珩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不曾想黑灯瞎火的被卓琅安排了这么一招,万一李爷被抓了,那可不就是个喂狼狗的下场!搞不好李妈妈也得陪着喂。 正不知道要怎么办,外面传来了铁妈妈的声音:“二奶奶!二奶奶还好吗?” 王小姐开了门,果然是铁妈妈来问情况:“半夜里动起刀兵,听着实在吓人,二奶奶,你可还好?有没有受了惊吓?” 王小姐蹙着眉头:“做了这行事,哪有一天不怕丢命的!我倒是还好,那贼人也不是冲我来的。” 铁妈妈也陪着叹气:“寨子里是有些坏人的!老寨主那事儿,到今天没下文,搞不好就是这贼人闹的!”又说,“你没事就好,怀着身孕最忌惊吓,若是有不舒服,还是叫郎中多来看看才好!” 王小姐道:“我在这里已是练成了铁心铜胆了,什么砍头挖心喂狗的事情没见过?你放心吧,若有事儿,我自然来找你。” 铁妈妈这才放心去了。 第188章 卓琅遇刺 整整一日,卓琅都在忠义堂处理刺杀的事情。寨中男子一一上前被验拿肩膀,可没有一个符合。晚间他回来,神色有些失落和生气: “寨中人员都按花名册点过去,竟没有一个人符合!这个人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一点伤痕也无?”王小姐问。 卓琅点头:“个个都脱衣验过,竟一个也没有。” “这就奇了,难道是穿得厚,没伤到皮肉?”王小姐也惊奇。 卓琅摇头:“剑上有血,不可能没伤到。” 阿珩稍稍松了一口气。 晚间去铁妈妈那里送东西,小林正趴在桌上练大字。铁妈妈埋怨小林写得不好,小林犯了牛毛病: “会读会写就行了,写得漂亮有什么用呢?难道写字能写来钱粮吗?” 铁妈妈见阿珩来,劈头打了小林一下:“去吧,出去玩去吧,兔崽子!坐在凳子上就和坐在钉子上一样,不是个好料!” 小林嘻嘻笑了一声,出去不知道找谁玩去了。 铁妈妈见小林去了,拉起门帘来低声道:“你眼力倒是不错,李爷从头裹到脚,你都看出是他了。” 阿珩道:“也亏了铁妈妈你聪明,居然看懂了我的暗示。” 铁妈妈嗔了一声:“你再三盯着门上的年画,又捂着肩膀,我还能看不出?嗳,你这丫头,也不知说你什么好。” 阿珩道:“那就不说什么了。我只是来送东西,不能久待,我只问一句——他的伤是怎么混过去的?” 铁妈妈低声道:“寨子里的男子也不是小数目,卓琅一个个看过去哪有那功夫。老李虽然受伤但是不重,我有个神药可以暂时麻痹伤口,且我也懂点易容术,有惊无险糊弄过去了。” “铁妈妈,你的本事不小哇!”阿珩十分惊讶,药理和易容,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铁妈妈明显是想糊弄过去:“你才几岁?你不知道、没见过的事情还多呢!在这世道上没点本事傍身如何行?快回去吧,别叫人生疑。” 阿珩又问:“李爷的本事不小,满寨子也找不出几个。难道卓琅一直未曾察觉吗?他居然一点都没有怀疑到李爷头上去。” 铁妈妈不知是冷笑还是无奈:“我说了你定不信,我也并不知李爷有这等本事。从前只知道他是出了名的梁上君子,不曾想他的武艺居然也这样厉害,能把卓琅打伤。” 阿珩想去看看李爷,但苦于找不到理由。女性身份把她拘住,她只能盘桓在女人周边去打探消息。寨子里到处是守卫,她在寨子里能走最远的地方就是厨房,然后从一群妈妈们的口中去筛选自己想要的信息。 因老寨主是死在元宵节,所以寨子里并不大操大办。王小姐午睡时,阿珩去厨房找李妈妈,李妈妈正一个人蹲在灶火边洗碗,冷冷清清。 阿珩过去帮着一起洗:“怎么其他妈妈们不在?” 李妈妈直起腰来活动身体:“过年就没能好好团圆,他们几个就趁着元宵节回家去。我也懒得回去,在此值守倒清净。” 阿珩道:“虽是如此说,可李爷毕竟也年纪大了,你们夫妻也该好好说说话才是。” 李妈妈哼了一声:“他乐得一个人呢!我回去还不是吵架,家里又没个人帮着劝,吵也没意思。” “有什么可吵的呀。”阿珩说,“这么大岁数了,互相搀扶着过日子算啦!” “屁!”李妈妈说,“他从没把我们这个家当家!年轻时节我嫁给他,他就跟着老寨主东奔西走,仿佛寨子才是他真正的家。我不得不狠狠说一句——我的姑娘儿子命短,难道没有他从前造孽留下的祸根吗?他去偷人家的,抢人家的,活到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也是他活该!” 阿珩轻轻拍着李妈妈的背,劝她消气:“李爷骨子不是那样人,也许是年轻的时候生活所迫。” 李妈妈哼了一声,拉着阿珩诉苦:“他若真是个流民,被逼着做了那一行也就算了。可你知道,当初他可是有点家业的,故而家里也请先生教他书画武艺,让他读过几句圣贤书的。后来打仗了,他家败落了,他和老牛就起了自立门户的念头。他们一个抢,一个偷,联合寨子里的人造反,生生把寨子弄成了土匪圈子。” 怪道李爷画年画不比卖的差,且一身的功夫也不像是散无门道的,原来曾经也是个少爷! 李妈妈跟着说:“二十来年,说老李是牛峰寨奠基人也不为过,可惜牛家人到底占个人多,老李就逐渐被排挤出来。说是排挤,也不算排挤,无非是没坐上那前三把交椅罢了!他一生气,下寨去寨门住,这一住就是十年。我曾劝他,既然牛家已经掌权,你也不差什么,咱们儿女双全,好好过日子得了。” “可他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等着老牛来给他道歉。后来孩子接连没了,他的心态也就逐渐不稳,到后来卓琅占了二把交椅,老一辈都被清出去,他就成了个看门的。他这一辈子,被梦想中的英雄豪情耽误了,日子也没过好,名利也没收到,自己耽误自己。” 李妈妈越说越生气,抹布扔到水里扬起来不少水花。 李妈妈说:“我也被他耽误,可我至少还算清醒,没和他一起沉沦下去!丫头,我实话告诉你,寨子不是长远之地。现在它已经是西北的一个毒瘤,无论是官、兵、商、民,都不需要这样的一个毒瘤长在大地上。寨子里享福的那些人还做这些跟着寨子有肉吃的美梦,岂不知毒瘤拔出之时,骨肉都得撕烂!” 阿珩跟着叹息一声:“说实在的,外面也不比里面好,两国和平之约刚定下,定西、凉都等也是百废待兴。在寨子里能吃饱,就比外面强,怨不得有这么多百姓自愿投靠寨子。” 李妈妈撇撇嘴:“那只是表面功夫罢了。”说到这里,她委屈的眼泪就涌上来,“我儿子骨头都还没长好,就得为寨子效力;女儿的婚嫁,我没有做主的权利。且我这一辈子,不可能离开寨子半步,生死和寨子捆绑在一起。这样的饱饭,吃不吃有什么意思?” 抽泣了几下,李妈妈有些心虚,似乎是害怕阿珩告密似的:“我看到你,总是想到我姑娘,所以话多了些。我知道你和二爷二奶奶关系好,你只当我可怜婆子说胡话,千万别讲出去。” 阿珩抢过李妈妈手里的洗碗布:“你就拿我当亲生的。” 第189章 卓琅遇刺2 两个人洗过碗,阿珩又陪着李妈妈出去晒太阳,两个人坐在门口向着阳光,把脸晒得红黑红黑。李妈妈用手帕遮着阿珩的脸:“小丫头是不能多晒太阳的,晒多了晒成大花脸,不好找女婿。” 阿珩轻轻一笑:“不找也行,找了也未见多好,我在这事情上不报什么大希望。” 李妈妈的棉袍子鼓鼓囊囊,她在太阳底下抽那从织物缝中跑出来的毛:“女人呐,就和那羊羔子似的,打生下来开始,卖钱、产奶、被薅羊毛,再被吃干抹净,连骨头都要被狗嚼碎。嫁一头公羊,公羊有时候还拿角去顶你。都是羊,都是被宰的命运,可那些公羊就不知道好好过日子。” 远远的几个土兵也在一旁晒太阳,一边晒一边向着这里指指点点,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看阿珩。他们今年功劳或是岁数不够,没能够得上配婚,在寨子里再见不到女人,所以看见阿珩不免都要调戏几句。 李妈妈斜着眼睛瞪着他们,担心起阿珩的未来:“虽说今年二奶奶把你保下了,可也不能保你一辈子。最多明年,你必也得被配婚,到时候要是配上那些个不懂爱人的畜生,一辈子也就算完了。” 阿珩躺在木头上,被太阳晒得懒洋洋:“到时候再说。李妈妈,你再讲讲你过去的故事嘛,我最爱听了。” 就当是哄着阿珩睡觉一般,李妈妈也并不拒绝:“过去的事情可多了,不知你爱听哪一段呢?” 阿珩说:“我们已经讲到卓二爷进寨子的那一段了。” “那有什么好讲的。”李妈妈说,“他来了之后,这寨子风气大变,我其实心里最是讨厌这个人,和讨厌马婆子不相上下。” 阿珩的声音已经非常迷离,好似马上就要睡着:“你就当对我吐一吐心中烦气,我听了就睡过去。” 明和十五年元宵,寨主夫人又一次发病,发病时痛苦万分,双手痉挛如猴爪,青筋暴起似青蛇。 可大仙已经飘然而去,无人再替寨主夫人治疗,老寨主牛唐除了坐在外面听夫人痛苦哀嚎之外,可谓束手无策。 这时候,下面有人来报,说有一个少年来投山门,手中拿着王查礼的推荐信。 牛唐就接见了这名少年。 说是少年,不过是因为长得年轻,其实他已经年满二十。他自称是王家的远门亲戚,名唤卓琅。卓琅身怀一身好武艺,又有王查礼做保,牛唐就收下了他。 牛唐的大儿子牛问天恰从外面刚归来,作为牛峰寨第一继承人,卓琅就拼命和牛问天搞好关系。恰这牛问天是在外面读过几句书,寨子里唯有卓琅也有些学识,二人很快就混熟了。 不久后,寨主夫人去世。王查礼为了讨好牛峰寨,居然把自己的女儿王心薇送到寨中来,作为老寨主的续弦夫人。 王心薇穿着红嫁衣来的,来了之后送进洞房就开始闹,哭哭啼啼闹了好几天。也就亏了老牛岁数大不似从前心热,且他其实也并没有续弦的心思,就犹豫着要把王心薇送出去。这时候,那马婆子打起了王心薇的主意,请求老牛把王心薇嫁给自己的鳏夫儿子。 她那儿子块头大得惊人,但却是个傻子。李家的丫头被活活糟蹋死在前,所以寨子里的女人都为王心薇捏了一把汗。 所幸这事儿还没落定,那傻子死了——夜里喝多了去撒尿,没站稳从山坡上滚下去,找到的时候一个大块头脆生生摔成了好几瓣儿。 这时候老寨主的身体也不行了,好几次在忠义堂开会,开着开着就晕过去。 牛家那暗戳戳争权的事儿就摆在明面上来。 牛大自然是第一继承人。可是牛老二也不赖,他一直跟在老牛身边,寨子里许多人也服他,更别提还有牛三对他也很服从。除此之外,牛家还有个老三叔还活着,寨子里也有他培养多年的亲信。 三波势力对抗,牛大除了他爹对他的一腔希望,其他方面的胜算几乎等于没有。就在此时,卓琅献出了“逐鹿之计”,约定三个月内,谁对寨子的贡献最大,谁就掌权。 在这段时间里,卓琅不靠偷不靠抢,而是越过边境线拉来了马帮的生意,又通过王家堡开辟了一条绝妙的集散线路,仅做了一单生意,就获得了不菲利润。 这一手好生意为卓琅和牛大赢得了这场争权之战,牛大顺理成章在牛唐的支持下成为牛峰寨的少当家。为了表彰卓琅,牛唐还做主让牛大和卓琅结为异性兄弟,从此才有了卓二爷的称呼。 那时卓琅的地位虽然上升,可在寨中也坐不上前几把交椅。谁知那一年孟远川忽然起了性子,大军拉开阵势要肃清周边匪患。卓琅以满寨老少妇女的性命作赌注,生生耗着孟远川那颗仁慈之心,终究保住了牛峰寨。 自然,在几次交手中,牛峰寨也损了人,牛三年纪轻轻就没了,许多青壮年都丧命在那一年的交锋战斗中。 卓琅手段虽然卑鄙,可到底保存了牛峰寨的实力,没了牛二和牛三,他是这寨中名副其实的二爷。靠着他的生意,寨中人的日子过得比从前富裕,所以他的话很有分量。 次年元宵节,老寨主没了。牛二带着心腹要篡位,剑指卓二居心叵测,甚至几次派人行刺卓琅,后来被牛大关在地牢里反省。这牛二也是又倔又犟,在地牢里吊死明志,给哥哥上位腾地方。 至此,牛大在寨子里的地位终于稳固下来,成了真正的牛峰寨大当家。自然,二把手的交椅就顺理成章让卓琅坐了。 也就是这一年,卓琅第一次开口,请求牛大做主把王心薇嫁给他。牛大考虑到王心薇是王查礼送给老牛的,且曾被老牛拉进过洞房,再给卓琅不合适,故而把这话题只按下不肯提。且王家和牛家之间的关系深远,连王家和牛家都没联姻,却去成全卓家和王家,这不是本末倒置么? 这时候王查礼的生意逐渐做大了,甚至在牛峰寨的支持下成为了王氏的族长。牛大过生辰时,他采买了许多贱籍女子送往牛峰寨,只当是对牛峰寨的谢礼。牛大照单全收,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当年就被配了婚去,为牛峰寨生下新一波的人力。 牛大也是奇,他养着三五个妾室,孩子也生了些,但总也不成亲,弄得寨子里没个女主人,被马婆子钻了空上了位,把个寨子里可怜的女人们搅得好比一锅烂泥。喜得这马婆子不识字,一切账篇子算盘子都得铁妈妈帮忙,因此这锅烂泥里头,还好有个铁妈妈从中周旋,大家才好过些。 明和十八年春,王查礼被卓琅查出不经寨子同意,私下与官兵勾结倒卖国宝玉矿。那玉矿规模虽不大,可出产的东西实在珍奇,比卓琅的生意更赚钱。但玉矿是在孟远川脚底下踩着,动就要命。卓琅几次警告,王查礼都不当回事,甚至有意靠近官兵,多次行贿。 十九年秋,在多次警告无果后,王查礼自食其果,被满门屠灭——老李打听来的消息称,那一夜真是惊险,埋伏在周遭的哨子看见孟远川派来的一个神兵小将,如鬼魅一般单刀击杀了在场三十余人后,淡定地站在层叠尸体中数数。 月光下那小将的残影和刀影混合在一起,好似天地间另一轮月光。 老李说,卓琅吩咐过,那一夜王家不能有人活着,不管是王家的人还是官家的人。可是哨子岗埋伏着的人都没敢出去,只得眼睁睁看涌出来的士兵清点尸体。 所以牛家寨把那夜看到的那个神兵小将叫做“月魔”。 第190章 卓琅遇刺3 卓琅遇刺后,寨子里的规矩越发森严,也因冬日无大事,人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闲守着,守着守着,就生出事端来。 先是几个大头兵聚众赌博,拿刚配的老婆当赌注,输了又不肯给,吵嚷起来闹到了忠义堂。一点子小事被病中的卓琅听见,命各砍了三根手指以示惩罚。三根手指刚离开母体,卓琅的狗就上前去吃了,一点后路没给留。 到第四人时,他愿意以信息换取身体健全:“我知道行刺的人是谁!” 卓琅冷笑:“你果然知道的话,这次我就放过你。” 这人叫做张道,他本是做些送终诵经的活计,故而别人都叫他张道而忘了他的本名。张道说:“大前儿夜里,我在外头转悠,只见李爷家里的灯亮起来一小盏。我好奇之下悄悄跑过去看,那李爷正在用水洗身子,臂膀上有一指宽的口子哗啦啦往外流血!” “那时你怎么不说!”卓琅身边的小厮问。 张道噘着嘴:“那天夜里忠义堂升起火把发年货,并没有说是查这个呀!我是后来才反应过来。” 卓琅眼睛一眯,旁边的人立即就飞也似的下寨去捉拿李爷。 卓琅对张道说:“若你说的是真,我不仅不砍你的手指,我还往你手指上套几个金戒指。可你要是骗我,小心你的脑袋!” 张道连称不敢。 一时间那些人回来禀报:“李爷早已弃了家产跑出去,至今无影踪也!” 这几乎就明牌了。 卓琅狠狠盯着他:“近期寨子严禁外出,他是怎么出去的?” 旁边人不敢言语,只有卓琅最心腹的一人名唤龚宣的,才敢劝一语:“那李爷曾是老寨主的至信之人,这寨子几乎就是他看着建立的,所以对寨子再熟悉不过。他因老早和寨主闹不好看,一直在寨下看门,所以他的本事我们这些小辈有些疏忽了。二爷单是想想他单是在西院行刺,当着那么多兵都能跑掉,更何况事发已是三天了。” 卓琅问:“寨中有连坐的规矩,他家人呢?” 龚宣道:“儿子姑娘都死了,他和老婆也分开过十年多。他老婆就是厨房里的李妈,要不要叫她来?” 卓琅哼了一声:“分开过难道不是夫妻了么?我就不信,把他老婆挂在寨子前,他能安心在外?” 龚宣立即明白了卓琅的意图,只下巴略略一点头,下面的人就捕捉了李妈,大冬日的吊在寨子戏台前的空场上。 阿珩只得去求王小姐:“李妈年纪太大,且和李爷几乎没有关系了。求姐姐和二爷说说,放她下来吧!” 王小姐有些为难:“刺杀卓琅,等于背叛寨子,这么大的罪名,我就算开口了,当家的也不会同意。依我看,暂不要掺和,万一那李爷回心转意回来认罪也说不定。” 阿珩只得低声说:“姐姐,那我只求你一件事吧——晚上叫我给李妈去送点吃喝,也好续她的命。否则她吊死了或是饿死了,那李爷岂不是更逍遥了。” 王小姐叹一口气:“好吧,我去和卓琅说一声。” 果然到了夜里,阿珩被同意去送饭。李妈吊了一天,胳膊已是不能动弹。阿珩把李妈搂在怀里,一勺一勺喂米汤:“李妈妈,你得坚持住。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李妈妈冷笑:“孩子,你别忙乎了,我这样孤寡之人,早也已经活够了。我心里知道,我早晚要死在寨子里,熬得过今晚也熬不过明天。老李头其实并非薄情之人,只是逼到那份上,也是没想到卓琅这么不近人情。” 李妈那冰冷如紫石的手握着阿珩持匙的手指:“我只交代你最后一件事,死也无碍了——我姑娘也爱美,所以每个月初一,我都给她去上坟,烧些衣裳首饰。我死后没人再去,还得求你去烧一遭。注意,别烧到周边野草,她怕火。” 阿珩只得答应。 第二日,李妈妈断气了——晚间看守在马圈里时,她趁人不注意一头碰死在石槽上,为此,看守的人都挨了鞭子。 卓琅吩咐把李妈的尸体扔在寨外,等了几天,尸体冻成了冰块儿也无人来领,由着北风摧残。 阿珩心里难受,她怨恨自己无能。当初抱着怎样的期待来的,如今就有多深的愧疚。她来这里已快三个月,有用的信息一条也没捕捉到,有用的事儿一件也没有干成,手脚功夫再好,也无法施展,她是个没用的人。 丁妈说:“耐不住性子,这事儿就干不好。若是你向往在疆场上扬马挥刀的快感,就不该请命来这里潜伏。李妈的事情我们都应该难过,可我们应该将这种难过化作动力,而不是阻力。” “丁妈,你好厉害。”阿珩耷拉着脑袋。 丁妈微微一笑:“不是厉害,只是比你岁数长些罢了!” 转眼已是二月头,阿珩记得李妈的嘱托,趁着夜晚悄悄来至坟圈子里头给李家姑娘烧纸。她轻柔得好似一只猫,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火光才起,坟后就有一人影闪过。阿珩一把扑灭火光,屏息凝神候着,她的手按在筒靴上,里面有师傅锋利无比的隐刀,她保持着十二分的敏锐和警戒心。 那人从坟后钻出来,一拳就砸向阿珩的面门。阿珩转身躲过,没有还手,没有十分暴露自己的本事。 那人不言不语,从腰间扯出一把匕首,向阿珩狠狠刺来。 阿珩再一次躲过。 那人见两招没能伤到阿珩,第三招下了死手,来夺阿珩的咽喉。阿珩不得已只得还手,隐刀出鞘,七步杀出手,那人脸上遭了一刀,面巾子很快掉落。 黑暗中星火点点,阿珩仔细辨认,原来是李爷! “月魔。”李爷捂着被划了一刀的脸颊,有些赞叹,“我早看出你不寻常,没想到你竟就是王家堡那个月魔。” “别乱取外号。”阿珩冷冷道,“你该知道,李妈被你牵连,至今曝尸荒野无法安葬。你好狠的心。” 李爷上前一步,跪在女儿墓前,借着火星子点了几张黄纸:“我对不住他们娘儿几个,死后再赔罪吧。” 几张烧过,他说:“丫头,我知道你是西林王的人。那日在王家堡以及今日,我都分析了你的身法,你的功夫应该传承自李符。且我知道,那日在西院,是你出手救了我。假如是这样,我们是一伙的。” “哦?”阿珩依然保持着戒备,“那你也该分析出来,卓琅也师承西林王,你怎么和西林王不是一伙的呢?” 第191章 天灾地动图 黄纸和纸花烧过,李爷笑了一声:“李符的功夫师承华旭子,且是华旭子晚年集大成化无形的功夫,所以李符不会轻易教给别人。你该知道,华旭子因材施教,徒弟们所接触的功夫各不一样。卓琅是侍奉在华旭子晚年时收在身边的一个后辈,学的是箭道,他的那些剑法非常散乱,估计是无意中偷学了几手。可你的功夫绝非偷学,一看就是深研过的。” 阿珩道:“你和他很熟么?” 李爷道:“发展牛峰寨,是李符在西北的布局之一。可以说,是李符暗中扶持起了牛峰寨,我就是他布在这里的哨子。” “我明白了。”阿珩恍然大悟,“他避难的时候是跑到牛峰寨来,走时又悄无声息,原来是你从中帮他。” 李爷道:“是。狡兔三窟嘛。卓琅其实并不认识李符,但他们又师出同门,所以很多想法是类似的。例如,在依靠牛峰寨做避风港这件事上,他们的想法和行动都是一样的,甚至卓琅夺权的手段都和他类似。我曾一度认为卓琅是他的另一个暗哨,所以在卓琅夺权的时候保持了沉默。后来他来找我,我才知道卓琅其实是个盗贼。” 盗贼,谁是盗贼啊——卓琅是白氏后代,天灾地动图和月离的宝藏,他本来有份,只是他的手段不正当罢了。 阿珩问:“最近一次,他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李爷想了想说:“明和十八年冬。几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 明和十八年,阿珩已学艺近三年。原来师傅冬日不开课不是怕冷,尽是去办他额外的事儿了。 阿珩上前一步:“那你为什么行刺卓琅?” 李爷反问:“那你来这里的意图是什么,你难道不是他安排进来的么?” 阿珩冷笑一声:“那晚我救了你,所以你该用一个真实的回答来报答我。” 李爷也笑了一声:“说了你也未必听得懂。” “找图?”阿珩蹙眉逼问。 “是。”李爷却也畅快。 “找到了吗?” “找到就不用刺杀他了。自然是因为没有找到,所以去打草惊蛇,以求他能担心起来,我再顺藤摸瓜去找。只可惜我老了,差点被他给反杀了。” “这么多年,你一点线索都没有吗?”阿珩问。 老李头叹气:“我把寨子翻了个遍,什么都没找到。你要知道,我算是寨子里的元老,不可能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那是一张什么东西制成的图?” “书。” “一本书?” “我所知道就这么多。李符再没能来消息,我的身子骨也逐渐不行了。李符说,这张图关系着西北平安,一定要在明年春天前找到。我等不到他的指示,不得不贸然动手。” “天灾躲不过,人祸却可以避。”阿珩生气,“你为了一张莫须有的图,生生连累李妈妈丢了命!” 李爷的声音也沙哑:“我已经尽可能远离她,孩子没了之后我曾劝她改嫁,她不肯。我恨卓琅无情,也恨自己卑劣,现在若不能找到那张图,她也白死,我也白死。” “你这么信任他吗?你不怕他拿到天灾地动图是谋求别的吗?”阿珩问。 李爷道:“人心不可估量,可信仰有价。我同他是生死弟兄,若他利用我谋求私利,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他。” 二人的目标既然暂且一致,阿珩选择先相信他:“你现在还游荡在寨子里,不怕被卓琅抓到?——或者你其实有一条别人不知的密道可以来去自如。” 李爷一笑:“我们刚刚这番对话,其实已经各自探出了底。你和李符有不寻常的关系,可你未必参与到图的事情中来,你也和李符没有联系了。或许你还有别的目的,但不难猜我们都并非寨子的忠心子民,换句话来说,你和我都希望寨子被暴雨洪水完全清洗。” 阿珩没有说话。 李爷道:“你距离卓琅比我近,只要你找到那图,我立即将牛峰寨的密道舆图交给你。届时凭你怎么用它,咱们互不耽误。这场交易你是划算的,我想你不会不同意。” 姜还是老的辣,他说的没错,这场交易是划算的。 可问题是,卓琅会把天灾地动图藏在哪里?一本书放在哪里才能保存呢? 清扫房间的时候,阿珩几乎把书架子翻遍了,都没有找到一本类似的书。且卓琅不是个什么诚心文化人,他不怎么看书,也并没几本书。 观察卓琅的日常行动,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密室或者暗道,只要他在寨子里,基本都和王小姐在一起。 几番苦寻无果,阿珩找铁妈妈去问询:“卓琅来时难道没有被搜身吗?他会不会把这图放在寨子外?” 铁妈妈说:“不会在寨子外,李爷监视卓琅许久,有一次切实听到他说,‘天灾地动图不离身,只要找到宝藏图,大业可成’这样的话,然而我们遍寻无果。” “会不会文在身上?”阿珩说,“书本不易保存,文在身上自然达到图不离身的目的。” 铁妈妈摇头:“他遍体无刺青。” “王小姐有吗?”阿珩忽然灵光一闪,“这寨子里,若说他最视若珍宝的,就是王小姐。会不会王小姐的身上有这图?” 铁妈妈张着嘴,一时间倒是没搭话,思忖一阵,她道:“王心薇进来时,是穿着嫁衣来的,谁也没敢搜她的身,如今更难了。倒是你,天天跟着她,难道没有发觉吗?” 阿珩摇头:“没有见过。” 两个人商议定了,决心要找个机会看看王小姐的身体,只可惜王小姐也是个谨慎人,洗澡换衣服等都不肯人在前伺候。铁妈妈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卓琅不在,用安息香迷晕了王小姐,扒了衣服一看,什么也没有。 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进入了死胡同。 正在烦恼时,铁妈妈却突然有了些收获:“你瞧,那是什么?” 第192章 天灾地动图2 阿珩循着铁妈妈的手指去看,发现王心薇的腰身处有些粉红色淡淡的痕迹。可将她翻过来后,这粉色痕迹很快就不见了。铁妈妈想了想,在手上呵了口气,轻轻按在王心薇的腰身上,果然,那粉色痕迹又出来了。 铁妈妈吐出一口气,半是放心半是赞叹:“王心薇可能患有皮肤病。我小时候听过这种病——皮肤有伤后,虽然表面没有什么异常,可遇热后就会显出伤口形状。假如卓琅是把这图文在了王心薇的皮肤上,那么只有王心薇或卓琅才可能看得到它。书本总是会磨损或丢失,可人皮不会。只要王心薇活着,这图就在。” “那我们是否尽快拓印一下?” “来不及,你瞧仅仅是一个掌印下的图案就是如此复杂,等我们全面临摹出来,不知到什么时候。” “策反王心薇可能吗?” 铁妈妈道:“依我看,王心薇并非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痛恨卓琅。这么大面积的文身,她不会不清楚不知道,且她也一直小心翼翼瞒着这事。难说他俩其实是一伙的。” “可她对我并不设防,还想方设法为我谋出路。”阿珩咬着下嘴唇,有些迷茫。 “你是不是哪里暴露了?”铁妈妈蹙眉,“或者你对她来说,用处比威胁大?” 两个人说到这里,也不敢再多谈,各自先分开。但铁妈妈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阿珩——是啊,若王心薇和卓琅是一伙的,为什么她对自己几乎不设防,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难道完全是一片好心吗? 阿珩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些复杂了,仿佛一湾湖面中逐渐长出了许多不曾见过的东西,它们在这湖泊中斗争,把湖泊搅得不安宁,甚至开始浑浊。 这感觉也不是瞬间产生,其实隐隐约约早就已经开始,只是当下长得更快些罢了。 王小姐醒来看见阿珩在旁边发呆,扶着肚子坐起来:“你又发呆了,想什么呢?” 阿珩转过头去,问:“姐姐,你的肚子已经大起来,咱们小外甥的名字想好了吗?” 王心薇显然不比从前一般情绪激动,她脸上泛着母性光辉:“还没想。要不你想一个我听听。” 阿珩旁敲侧击:“我投奔姐姐,只为混一口饭吃。在姐姐的庇护下,我没有被拉去配婚,也没有什么重活儿,也不朝打暮骂,比起从前,纯纯算是享福。有时候过习惯了,觉得寨子就是家。姐姐,你有这种感觉吗?” 王心薇的脸色变了变,似乎有种尴尬:“你不知道我多希望寨子是个正经村庄,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早先我还想着死,可现在孩子越来越大,我被它捆住了。我想,我只得认命。” 仿佛之前上蹿下跳要死要活不愿意做土匪夫人她已是过去,王心薇抚摸着肚子:“你我这样的弱女子,也就是这样的命了。阿珩,我的心是怎样的,你该最清楚。” 三月东风吹过,寨子里开花了。阿珩又去偷偷给李家姑娘上坟,李家姑娘的坟墓周边种了许多野花,现在已经冒出了嫩绿的芽儿。她伸手去拂开压在野花野草上面的雪和泥,想让它们长得更加茂盛些,不经意间却发现杂草丛中长出了一株熟悉的植物。 红烟。 阿珩的手停在半空中,待看清那确实是红烟的种子后,她心里感到一阵惊奇:“李家姑娘是被折磨致死,怎么会在她的坟墓中长出红烟来?寨子里唯一和这东西有关的,就是镜君公主,她怎么会获得红烟的种子呢?又为何将这东西埋在李家姑娘的坟墓中?” 黑夜凄凄,阿珩顺着红烟一路往下刨,发现红烟居然是从木质墓碑下面长出来。挖倒墓碑一看,那墓碑下面似乎有空鼓的地方。借着火光打开一瞧,里面竟藏着数十粒红烟种子! 再往下一翻,一枚玉佩掉落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镜君公主保存着的那份玉图。 阿珩轻轻呵出一口气——李妈妈说,烧纸不要烧到旁边的野草,应该是怕火大了烧坏墓碑,烧坏了镜君公主藏在这里的东西。只是当时阿珩并没有在意,原来李妈妈是给她传递着这样的消息。 可为什么,这样的东西镜君公主不肯给为她治病的西林王,也不肯给亲如姐妹的铁妈妈,却给了李妈妈藏起来? 难道公主认为因为他们都不可靠? ——糟了!铁妈妈已然知晓了王心薇的秘密,假如她不可靠的话,那岂不是大事不妙! 阿珩立即转身回去,西院还静悄悄的,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阿珩返回床榻,却敏锐感受到床边有人。 “谁!”阿珩低声询问。 黑暗中那人打了一根火折子,映出半张阴笑着的脸:“回来啦?” “你?” 是铁妈妈。 阿珩步步后退:“你在这里做什么?” 铁妈妈步步前进:“深更半夜,你去哪里啦?” “这和你无关。”阿珩立住了脚步。 铁妈妈用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蜡烛,似乎并不怕别人发现:“把玉图拿出来吧,免得搜身不雅。东西交给我,你也少了一份危险。” “镜君公主宁死都没把东西交给你,难道我会吗?”阿珩不肯。 “你拿着和镜君拿着一样,都没用。交给我,才能发挥它的价值。”铁妈妈语气慵懒得好像在逗一只猫狗。 阿珩将玉佩托在手掌上,道:“能有什么价值,无非是去挖些金银出来。挖出金银来,也是作乱。倒不如我砸烂玉图,谁也别吃到好果子。” 铁妈妈笑了笑,从袖子中拿出一个蜜饯来吃,勾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容,她说:“别这样意气。我可以和你交换一样你很在意的东西,你绝对不亏。” 这话和老李头说的一模一样,他们都是一样的生意人,阿珩都不相信。 阿珩说:“亏不亏的,只有我说了算。你若说得动我,我自然会和你交易。” 铁妈妈笑着点头,也许是赞许也许是得逞:“还算灵通。我这个东西,是一颗心。” 第193章 天灾地动图3 铁妈妈仿佛有着无限的耐心:“我叫鱼远心,是北凉皇庭最可悲的宗室女。父母早死,我被接到宫中去教养,和映予、镜君姐妹俩一样,我们生来是被皇庭拿去做交易的礼物。我们被训练各种技能,以备哪日为国效力。那一年,我被清洗身份,通过秘密渠道被送给孟远川,执行监视孟远川的任务。监视太久,情愫萌生,后来就和他生下一个孩子,取名阿今。” “阿今!”阿珩不肯相信,“你就是孟元帅宠爱一时的随军夫人?” 铁妈妈笑道:“很惊奇吗?没什么惊奇的,他对我很好,尊重我,爱护我,将我当做一个真正的女人。孟远川这样的英雄,谁能不被他吸引呢。比起那些只会做下作事情的小人,他简直和太阳一样温暖着我,那样的温暖,让我可以背离国家。” “可是我不仅是一个人活着,我还有家人族人。阿今四岁的时候,我被命令向孟远川下毒,否则全族难保。一面是丈夫和女儿,另一面是家国和族人,我没办法选。” 密不透风的元帅府里,白虎卫那样程度的警戒,可孟远川还是中了毒——原来竟是枕边人下毒! 阿珩的眉头拧在一起,警惕地盯着鱼远心。 鱼远心又吃了一个蜜饯:“下毒之后,我无法面对远川和阿今,趁乱逃跑了。”她仰起头来叹气,“北凉不会放过我,楚国我也待不下去,我想去齐国,可没想到路过牛峰寨的时候,被困在了这里。” “哈哈哈哈。”远心低低地笑着,“远川命大,活了下来。我杀人未遂,所以老天把我困在这里,一辈子监禁。”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牛峰寨虽然肮脏,可牛鬼蛇神无数,倒是很好地掩盖了我的身份。我在这里又遇到了被拐来的镜君,二人相濡以沫,日子就混混沌沌往下过。镜君很能想得开,她说嫁给皇帝或是土匪没有区别,因为我们从出生开始,就是关在琉璃瓶子里的蝴蝶,飞到瓶口或是瓶底,结局都是那样。” “就这样过了一年,镜君毒发了,我这才知道镜君和远川是中了同一种毒。这种毒叫做天机,一旦中毒无法解开。镜君的身体很快消瘦下去,生下来的孩子还没满月就去世了。可那时候远川还在持续抵抗北齐——他居然没事。” “我动了去找远川的念头,想让他救救镜君。可惜寨子看管太严密,我跑不出去。在此期间,我甚至被配婚给寨子里的一个男人,被迫生下了小林。——看,这就是我的命运,肮脏且不可逃离,厄运如影随形跟着我,哪怕我的期望不过是过上一个普通人的生活。” “小林出生后,镜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就在这时候,山上来了一位大仙,他说他能医百病。他在山上住了三年多,不仅帮镜君治病,也帮老牛打理寨子,将牛峰寨发展得好似一个城池。” “镜君的身体略有好转,我们就常坐在一起回忆过去。她说她有一个东西,是故人托付于她,想请她送到金都去。可惜她被圈在这里,这事儿也许永远也做不到了。我问她那是什么东西,她说是个不过是传递情意的玩意儿罢了,没有明说。” “大仙走后,镜君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几次病危。她把送东西的事情挂在嘴上,可总也不愿意将那东西拿出来。直到她去世,我都不知道她要送什么东西去金都,也不知道去金都送给谁。” “镜君去世没多久,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吧,卓琅来了。他身上带着和大仙一样的气质,我甚至怀疑他和大仙师出同门,但我并没有十分怀疑,毕竟我失去了镜君后,生活更加混沌,哪里有闲心去关心别人。” “再后来,王心薇也被送到寨子里来,我就被送去监管王心薇。几年来,我每天都在监听他们,逐渐知道了天灾地动图和宝藏玉图的秘密。原来卓琅偷了那图,和王心薇意图谋取宝藏再复月离。” “那时候,负责攻打牛峰寨的人,就是你的哥哥云自成。他少年意气,虽然骁勇善战,但到底是个实心孩子,哪里能玩得过阴狠的卓琅。牛峰寨本就易守难攻,又在两国中间,卓琅用妇女和孩子铸就人墙,你哥哥若是贸然进攻,小则担上屠戮百姓的罪名,大则又要挑起和齐国的战争。二人在阵前比拼,鸣金收兵的时候卓琅放了暗箭,射伤了你哥哥。他还好吧?” 阿珩点点头。 “那就好。”鱼远心又继续讲她的故事,“卓琅擅用箭,所以我换了他的箭,那箭身中,藏着我想方设法放出去的消息。我用我的方式告诉他,我会替他找到这两张图,以减少那时我下毒造成的冤孽。” 鱼远心站起身来,吃了第三颗蜜饯:“我需要帮手,谁是我的帮手呢?——谁有权利,谁就是我的帮手——那便是少当家牛大。他不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也不过是利用卓琅罢了。卓琅再精明,也不过是来投靠这里的丧家之犬。我把天灾地动图和宝藏的秘密交给牛大,然后放松对卓琅的戒备,任由他去天高海阔。可实际上,我们早做好了掀翻卓琅的准备。” 鱼远心看着烛火:“就好比现在,卓琅和王心薇已经在温热的密室中被拓印天灾地动图,而我,在这里劝说你将玉图交给我。” 阿珩握着玉图:“你口口声声说做这些是为了孟元帅,可如今牛大获得了这个图,岂能任由你处置?” 鱼远心的眼眶子闪着柔和亮光,随着烛火一跳一跳:“你看,命运对我多狠,这么多年了我一无所获。远川都死了,上天才派你来找到这图,我到底没能给他补偿点什么。远川死了,这图也就没有了意义。牛大愿意去拓印就让他去吧,天一亮,牛峰寨里的人都会死的。” “你——”阿珩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并非要玉图去做什么,我只是想让你安全地跑出去,我知道你是远川的义女,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点亲情。”鱼远心两行泪滚下来,“不要带着玉图跑,不要带着这被诅咒的东西跑,让我和它一起去给远川陪葬吧。” “你到底要做什么!”阿珩把玉图握在胸前。 鱼远心轻轻一笑:“牛峰寨内外所有用水都来自圣水河,寨中圣井也是通向圣水河。我已在圣水井中下了毒,天一亮,寨中所有人都会中毒身亡。” 阿珩惊愕,握图的手微颤:“为什么这么做?!——寨里还有很多无辜的人,那些厨房里的妈妈们,甚至都是受害者!” 鱼远心眼神决绝,语气有些生硬:“不是我狠毒,这是命啊,是我们这群人的命!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也管不了那么多!走,或者和我们一起死,你选吧!” 阿珩紧咬下唇:“我不会死,她们也不会死!”阿珩上前一步,目光坚定:“告诉我解药在哪里!” 鱼远心冷笑:“你和你哥哥还真是一样,把自己当圣人了。我用的毒,是天机啊!天机有解药吗?” 她下毒的时候显然留了一手。 第194章 天灾地动图4 阿珩眼眸一闪:“你对我坦诚,这很好,但我不想按你说的办。” 鱼远心黯然一笑:“我在蜡烛中掺杂了一种迷香,我和你说话这段时间,你应当已经筋骨麻木,很快你就不能动了。” “哦。”阿珩笑,“我说呢,这房子里味道怎么不对劲。但你不知道我身体的体质,我从小算个毒物,所以不怕别的毒。蜡烛芯儿里这一点,放倒别人没问题,对我不过是安息宁神罢了。” 鱼远心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好似坍塌的豆子山一样,哗啦啦往下走。 “你——”鱼远心迷茫了。 “别你你你了,你这方寸大点的心,哪能盘开这么大的局,休息吧!”说罢,上前来手刀劈晕鱼远心,将她绑缚在床上。她既然来讲这些私密事,可见是独自一人进来,门外没有人。院外的土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阿珩放倒。 现在第一要紧是必须找到王心薇和卓琅。 阿珩立即藏好玉图,拿出王心薇曾经赠送的绣着路线的手帕,按图所示立即在周围寻找监牢。手帕上的路线图在微弱的烛光下依稀可辨,阿珩的脚步也越走越快,几乎至飞起。 站在高处向下看,巡夜的土兵打着灯笼来来往往,唯有一处相对密集。阿珩也顾不得那么多,飞将下来,直闯入院,恰看到牛大坐在里头,被扒干净的王心薇在热水中晕过去,背上的红色纹路清晰可见。 旁边一画师,正勤勤恳恳描画,已是完成了差不多。 卓琅被绑在柱子上,打了个半死,看样子是还没张嘴。 牛大见阿珩闯入,立即戒备起来:“快!砍死她!” 阿珩冷笑一声,身形如电,瞬间夺下土兵手中长刀,刀锋一转:“谁敢上前!”土兵们面面相觑,却也跃跃欲试。有几个不怕死的,围着阿珩挥刀冲来,阿珩眼神一凛,刀光闪过,那土兵应声倒地。 原本卓琅的那心腹,现也已被打了个半死,他看着阿珩,眼中闪过一丝希望,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月魔!她就是王家堡那个月魔呀!” 牛大瞬间站起不可置信:“什么月魔!一个小丫头能怎的,不要被他们骗了!杀了她有赏!” 阿珩转过身去,双眼如雾,好似一个没有灵魂的杀人机器:“自缚投降。” “哼。”牛大冷哼一声,“你知道寨中有多少人吗?你杀三十个也许可以,杀三百个算你有本事,可你杀得了三千吗?累也要把你累死的。”土兵围绕在牛大身前,把牛大护在身后。 院外显然有人放了信号,寨中立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火把如龙蜿蜒而至。院外已埋伏了不知多少的弓箭手。 阿珩的刀尖向着牛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自缚投降。” 牛大狂笑,前面一行土兵挥刀直取阿珩。阿珩身形一闪,刀锋划过处,鲜血飞溅。而烛火灯光下,几乎没人看到她完整的身影。 “真是月魔。”参与过那夜放哨的人又喊了一句,“真是她!” 牛大面色骤变,心中一颤,但仍强装镇定:“一个丫头片子,身弱骨脆,虚名助阵罢了!我劝你看清形势,放下刀具,尚可饶你一命!” 阿珩说:“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你不中用了。” 刀光再闪,数名土兵应声倒下,她身形如魅,在烛影摇曳中忽隐忽现,每一次挥刀都精准无比,刀锋所至,无人能挡,整个院落瞬间染上一片血色。 弓箭手立即动手,院中箭如雨落下,但他们的箭只伤自己人,更增了伤员。阿珩三两步登上山体,砍落一人,高声道: “再若放箭,好比此人!” 牛大顺手牵起王心薇的脖子,刀锋已按下去,流出一串红色血珠子,染红了浴桶:“你若不放下刀,我就杀了王心薇,毁了这图,到时候你什么也得不到!” 阿珩望着牛大,好似望着一个已死了的人:“随便你。” 这话还没结束,她潜在袖中的刀已飞出,瞬间扎穿了牛大的脖子,一股鲜血汩汩流出——牛峰寨的大当家,就死得这么简单。 他的命就这样吧。 余下土兵一见大当家死了,有一半犹犹豫豫要放下刀。还有一半兴致不低:“怕什么!咱们还有这么多人,她能杀穿这院子,杀得完寨中所有人吗?起来!为寨主报仇!” “话太多。”阿珩牙缝中蹦出这几个字,须臾之间,就将说话那人的头颅斩落,血柱喷涌。她眼神冷冽,刀锋所指,无人敢前。土兵们惊恐退散,院中尸横遍野,再无一人敢质疑她的实力。阿珩缓缓收刀,冷风拂过,烛火摇曳,整个寨子陷入死寂。 “投降!我们投降!”此起彼伏的声音由小到大,从院内传到院外。 有个土兵吓软了腿,扑通一声跪下:“月魔大人!月魔大人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寨主!” “呵呵呵。”后面传来了卓琅的笑声,“月魔,哈哈哈,月魔。” 阿珩回头,冷眼扫过众人:“吩咐下去,从现在开始,寨中所有人进寨点名,忠义堂立即升起火把。注意,不许用一滴水。” 土兵们立即下去照办,这院中就剩下卓琅和晕过去的王心薇。卓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低声道:“阿珩,这寨子今后就是你的天下了。” 阿珩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鼠辈,我的志向,这寨子可装不下。” 卓琅并不生气阿珩骂他鼠辈,他道:“你是我,也会这么做。” “做什么?复国?复那个王朝糜烂,毒害百姓的月离?”阿珩从牛大的脖子上拔下刀来,擦干净送入筒靴。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卓琅苦笑一声,“我本名白琅,我是月离的王室宗亲。只要你助我复国,月离的宝藏我分你一半。” 阿珩把王心薇从水里捞出来,裹上衣服:“我看你叫白狼合适——阿不——白眼狼。你师傅将你从虎狼窝带出来好心教养,你却偷他的图。他也是瞎了眼白养了你。” 卓琅不服:“怎么能算偷?他也是白氏的老祖宗,他有份要保护月离的。他不干,我干!我精心筹谋这么久,我不服!” 阿珩皱眉:“我也很是见过些奇人、怪人、形形色色的人,但在这其中,你是最笨的。笨到连我这样的呆子,都觉得你笨。” 她说完,捡起地上的一组弓箭,搭箭上弦,瞄准天空,射出一个信号弹。 第195章 天灾地动图5 “我笨?”卓琅苦笑,“我孤身一人逃避追杀,把牛峰寨打造成一方富地,管理成一个王国。只要我找到玉图,杀了牛大,一切就会按照我的预想发展——”他眼中似乎已经有了那样的场景,“从牛峰寨,到定西,到凉都,到整个西北,月离将以更大的国土再现人间!” “你们还真是两口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珩冷嘲热讽,用布条迅速裹起王心薇的伤口,“她执着于虚无的荣耀,一心羡慕身居高位的王妃,所以愿意和你一起做着复国之后皇帝皇后的美梦。你,你更虚无,连爱民之心都没有,还想着当皇帝呢。” 卓琅面色铁青,握拳道:“我岂不知民心重要?但宝藏是复国的基石,没有它,如何号召人心?我不同你辩论这个——你若真心助我,即便不是见月离辉煌,起码也能分些财宝。” 阿珩笑他不知悔改:“月离若以你的计划再复国,也不过是历史长河里再添一抹尘埃。真正的复国,应从民心出发,而非依赖虚幻的宝藏。到现在你还想着拉我入伙?——嗨,我可不跟你一起做梦,你们两口子,牢狱中继续做梦去吧。” 话说完,门外土兵来报,点名已安排妥当。 阿珩摆摆手:“你们两个,卸下刀兵,把他们两个捆起来跟我走。” 忠义堂内,人群已是熙熙攘攘,连牛老三都被拉起来,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双眉紧锁。 见阿珩大摇大摆地来,他颤巍巍站起来:“你诛杀当家的,罪无可恕!”又叫众人,“你们难道怕她不成?连孟远川都打不赢我们,你们居然投降!” 下面有人低声道:“你有本事你上,别让我们送命。”牛老三气得噎住了。 阿珩不理他,叫一名土兵上来:“点名。” 寨中花名册一一点过,又点寨门和寨外,统共有五千四百余人。定西州全部人口加在一起,也不过刚过万,可见牛峰寨实力不俗。 熬过一夜,晨曦初露,寨外大门大开,方锐的兵马严肃进寨招安。 寨中众人面面相觑,终不过是些普通百姓,见正规军队来,已是无人敢反抗。牛老三瘫坐,长叹:“大势已去。” 阿珩冷眼扫过,沉声道:“什么势?还不都是拿别人的命和不义之财堆起来的势?你这么大岁数的人,还有脸说呢。” 言罢,绑缚了卓琅、王心薇及牛老三,率众离去。 晨光洒满山路,尘埃落定,牛峰寨归降。牛峰寨的辉煌与落寞,如同西北的荒野,风起时尘土飞扬,风息时归于沉寂。 方锐来找阿珩:“王心薇受伤太重,没救过来,母子俱亡。那个卓琅口口声声说要见你,不见你绝不开口。” 阿珩漠然点头:“好吧。” 走进昏暗牢房,卓琅眼神涣散却仍带着不甘。 阿珩问:“找我干嘛?” 卓琅见士兵都退去,不甘心似的问:“难道你会把宝藏交给他们?你对官府和军队的人合盘说出了我们的事?” 阿珩没说话。 卓琅说:“那可是宝藏!就算不用来复国,你自己也可以用呀!” 阿珩仍旧不说话。 卓琅急了:“你不是心薇的妹妹吗?看在心薇的面子上,请你不要那样做,请你不要将老祖宗的东西拱手让人啊。” 阿珩已经换上了轻甲,所以看上去不像从前那样呆,甚至连嘴皮子都顺了些:“心薇是个很纠结的人。她爱你,爱未来拥有一个国家的你,也爱深爱她的你。她恨你,恨的是没走正路去做土匪的你,也恨囚禁她的你。因为爱恨交织,又不明未来,所以她做事总是很离谱,既出尔反尔,也瞻前顾后。” “可是就像你说的,有一条我不能忘记——她切实保护了我。她保护我,大约也是想让我给你留一条生路。” 卓琅望着她,期待似的等她下一句。 “这条生路,我不知道怎么给你。”阿珩近前一步,考量着说,“我可以给你一句话。也许这句话可以解开你心中所有的疑惑,也可以排除你对宝藏如何安置的焦虑,以及回答你我未来会怎么做。” “什么话?”卓琅急得眼眶发红,都哭了。 阿珩又上前一步,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我叫白珩,我母亲名唤兰雪姬。” 她说罢,撇着嘴笑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又好像是玩笑。 可这句话对卓琅的冲击力无异于巨石撞心。他愣了半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眼睛红血丝漫开,一滴泪掉落下来,他才咿呀作声:“你——你——你——” 月离皇室唯一的正统血脉,阴西侯唯一的后代,此刻站在他这个白氏宗亲的眼前,让他所做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他又哭又笑,又笑又哭,嚎了大半夜。次日他被发现死在牢房内,仵作来查说是裂心病——他无法接受现实,把自己哭死了。 鱼远心被发现溺毙于圣水河中,凶手未知。 阿珩呈送了相关报告,来见石大将军。石大将军哈哈笑道:“方锐这次行动干得不错,他报你首功。别的不敢说,至少给你升职是一定的了。” 阿珩低头道:“大将军,我纯粹是运气好。是方将军指挥有方,也是众位兄弟支持才圆满完成任务。我没有什么功劳,不敢要这个奖赏,还请大将军不要呈报我小小之功。” 石大将军摇头:“你太谦虚。光是深入虎穴这个勇气,直面狼窝这个胆量,就已是少有,更何谈你是第一次去。我用人,向来赏罚分明,你莫再推脱。” 他这样说,阿珩也无法,只得休沐回家来。 云自成翻着白眼堵在门口,开口就是三连问:“你还知道回来?你把我这个当大哥的放在心上么?你连和我说句实话的功夫都没有?” “大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我当兵的——” “放屁!”云自成道,“你瞒着我去牛峰寨,半年没有回来!” “五个月。”阿珩纠正。 “你还说!”云自成的拳头像个熟透的南瓜一样砸在阿珩的头上。 “你不也去!丁妈妈都说啦,是你救了他儿子,她才忠心为大营做事,从前你也没说过。我还不是和你学的!” “算啦算啦。”七岁大的自凝来调解哥哥姐姐之间的矛盾,“看在我的面子上,算啦。” “就是。”阿珩抱着自凝,“看在自凝的面子上,算了吧!” 云自成瞪了阿珩一眼,终是松了拳头,叹道:“罢了,你平安回来就好。” 第196章 再赴金都 从金都来的书信放在案边,尚还包着军营转送的封皮,可见自成一点也没动它们,都等着阿珩自己来拆。 一封是来自岚烟的,三封是来自秦老太太。 岚烟说,昭王殿下亲自给孟兴求了吉时,中秋前一日就可完婚,不知阿珩是否来,盼复。这信是二月寄过来。 老太太冬至来一封,抱怨阿珩来了之后就没再写信去,实在惫懒,是不是忘了她这个老太婆。又问她过年后是否去金都。 过年前又来一封,说金都元宵好玩,问阿珩愿不愿意来。 元宵节后又来一封,说清明不来,端午也得来,委委屈屈说自己年纪大了,等回信等得太煎熬。 阿珩想了半日,磨墨展纸不知怎么回信。熬了半日,一个字也没写,只管把玩笔杆子。 自成抱着手臂:“哟,女状元,构思什么大作呢?” 阿珩把信递过去:“老太太岁数大了,我这半年也没给她回信,也不知怎么回。” “你想去吗?”自信一封封扫过眼。 “那地方不好玩。”阿珩总结了一句。 “那你不想去?” “老太太对我很好,且我答应过元帅,要替他敬孝的。”阿珩磨着墨,一圈又一圈,犹豫不定,“可我不喜欢那地方。” 她脖子上的鞭伤虽不明显,可到底还在,好比她在金都的各种回忆,或许并没有什么深刻的,但总是隐隐让她感到不舒服。 自成把信原封不动装回去:“那我陪你去。家中有长兄,他们再也不敢随便欺负你。” 阿珩笑了:“你陪我去?我执行特殊任务,倒是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但你可是要老老实实去点卯,你陪我去,难不成不干啦?” 自成也笑:“你年前不是还劝我退下来么?——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咱们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可到底也没有多少花钱的地方,省着些,下半生也足够了。” 阿珩站起来去和大哥玩笑:“你先别忙。石大将军说,这次给我报了首功,要给我升职。如今,我是七品你也是七品,等我升了职,你见了我还得磕头呢!等你给我磕完头,咱们再提干不干的事情吧。” 自成哼了一声:“没大没小了你!”他的南瓜似的拳头又来砸阿珩,说是要行家规家法,二人打闹了一阵,自凝摇摇摆摆来了:“大哥,姐姐,我下学了,你们玩什么呢?” 阿珩问:“下学?你去哪里上学?” 自成瞅着自凝,语气不善:“请了一个私塾师傅在家上课,可惜师傅说自凝的天赋实在有些差,蒲团上坐不了一炷香,动不动要吃要喝,字儿没念几个,倒吃胖了许多。” 阿珩抱起自凝:“她还小嘛,再说咱们又不考状元。” 自凝跟着就说:“就是就是!” 阿珩刮着自凝的鼻尖:“我为你开脱,只是让大哥不生气,可不是让你得寸进尺的!书还是要好好念,不读书,人会傻的。” 自凝见哥哥姐姐都不站在自己一边,嘟着小嘴儿:“哦。” 兄妹几个玩笑一阵,那信到底也没写出来。休沐之期过后,阿珩又去兵营报道。牛峰寨被接管之后,它左右的几个小寨子也很快被拔除。方锐的动作利落又迅速,端午过后,州府都已经接管了此地。 丁妈妈没有选择和儿子团聚,还是住在牛峰寨里。她来街上采买工具,顺便和阿珩约茶来喝:“虽然牛峰寨已降了,可是到底还没十分太平,好比拔了疮,流脓也得些时日。我儿在军营一切都好,我也就先按着不动,等什么时候好完全了,我再和儿子团聚。” 阿珩呷了一口茶:“我见到他了,他很英勇。你是伟大的母亲,生了个好儿子。” 丁妈妈笑道:“他哪里有你勇?说实在的,我从没在你眼中看到过一丝恐惧,别的不说,就忠义堂那些虬髯大汉,日常我们都不敢抬头去看他们,又更何况你一个人去挑战他们?寨中人至今还说你是降临,不肯相信你是个活生生的人。” 阿珩道:“高大的人和高大的动物没有区别,没什么可怕的,打不过就是死,而死是最轻松的事情。我不过是有些天赋和运气在身上,又有你们保护我支持我,这点尺寸之功,禁不得你夸。” 丁妈妈叹息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说给你听对不对——早些配了婚的那些女孩子,他们的男人被抓了、被杀了的,一个人也总过不好。官府倒是大方,说可以回家去再行婚配,可是外面人一听是牛峰寨的女孩子,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嫁人也就算啦,可到底她们没有什么生存能力,还是得有个依靠才行。” 阿珩想了一会:“其实寨子里也有好男儿,丁妈妈你们这老一辈的,何不牵线搭桥,好姑娘嫁给好儿郎,大家互相帮衬着,一定能过好日子。” “谁不是这样想呢?”丁妈妈拍一拍阿珩的手,“只是有些男人还在牢里,说不准什么时候出来,出来还不知闹不闹事,我们担心的是后面的问题。” “这个你放心!”阿珩反握住丁妈妈的手,“到现在出不来的,除了穷凶极恶的,只怕已经被发配了不知在哪里挖土呢。你只管放心去安排这些姑娘们,我会和将军报告,请他们务必和官府也通个气儿,不要忽视了这些姑娘们的难处。” “如此那就太好了!”丁妈妈笑起来,眉眼弯弯,“能有个女上官为那些姑娘们说句话,她们的日子就不知会轻松多少。难为你一个女孩子家这样能干,我替她们谢谢你!” 说了一会子话耽误了,阿珩回去稍晚些,不曾想听到同营的人议论她:“其实牛峰寨早已部署周密,瓦解不过是时间问题。若不是上头想活捉那个卓琅和牛大,也不会叫那丫头去。现在他俩都死了,这活儿干了和没干一样,为什么首功报给那丫头!” “啧。”剩下一人低声道,“低声点吧,你见过一个七品的低级武官随意进出主帅营帐吗?她可是卫王的义女,昭王的座上宾,主帅哪有不偏她的。” 阿珩已经习惯了,咳嗽一声才要进去,方锐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掀开了帐子去叫那两个人: “出来。” 第197章 再赴金都2 那二人自知说多了话,站在一旁铁着脸不吭气。 周围士兵一见此情此景,难免当个新闻,都躲在暗处看方锐如何管教士兵。方锐和孟兴可不同,他是出了名的重功绩,手底下难免就严肃些,那些熬不过他考核的人,也在这里待不住。 方锐在那两人面前转了两圈,眼神像是蛇一样缠上他们,连阿珩都看得直犯难受。看了一阵,他开始了:“分别报告一下自己这几场战役的情况。多不必说,只说斩获的头颅数量分别是多少?” 一个五,一个二。 方锐转过头去问:“云自在,你呢?” “五十九。” 方锐点头,朝向那两人:“你们既不服,就真刀真枪和云自在比拼一番吧。你们不喜欢她,她也未必喜欢你们,做同僚岂不是各找气受。打吧,打一架,输了的滚出去。” 方锐新掌管了蛟龙营,强者为先,能入营已是尊荣,谁愿意为了这么点小事失了职位。 那两个士兵吭了一声,其中一人笑道:“我等也是听信了别人的风言风语,没有查实就胡说。我自愿抄营规十遍,向云自在道歉。大家兄弟一场,云姑娘别计较。” 方锐冷笑一声扬着下巴:“我为你们感到羞耻!我本以为你们会答应和她比拼一番,好歹用拳脚展示自己的不服,可惜你们是这样的孬种。” 另一人立即跟上:“她和京城沾亲带故的,又是个女人,这里碰不得那里捏不得,谁敢和她真刀真枪比试?” “好好好!”方锐的声音比他的还大,“太好了!能大声说出来,就比私底下说得强!——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比?” “比就比!”那人也立即跟上。 周围士兵一听这样,三三两两从帐子里出来,围成一圈。这本是军营中常见的事儿,大家都乐意看,算是一种学习。 那人名叫瞿超,是一名步兵,他的臀腿脚都比别人大,腿脚功夫很厉害,听说曾一脚踢断过碗粗的树。 方锐微微一笑,一摆手,卫士就拉开了距离。二人约定各持红蓝木刀,一炷香内,出圈者败、身上点多者败、先求饶者败。 阿珩持红刀,站在白线圈子上。 瞿超笑道:“你该站在前面一点,别被我的刀风吹出去,到时候又哭我不怜香惜玉。” 阿珩没说话。 一阵鸣锣,周围人开始个个叫好,烘托气氛。瞿超上来就一个猛冲,刀锋劈向阿珩头顶,仿佛要把阿珩劈成两半。阿珩侧身一闪,红刀如游龙般缠上瞿超手腕,两人身影交错,搅在一起,都动弹不得。 显然,悬殊的身材差距并未影响阿珩的灵活,硬碰硬自然碰不过,阿珩巧妙避其锋芒,以柔克刚。她借力打力,巧妙化解瞿超的攻势,让瞿超不得有空间发挥自己的优势。 说实在的,阿珩不了解他,这几步不过是试探瞿超罢了。瞿超虽勇,但比起孟兴还是要差些。阿珩几招已试出了他的套路,胜券在握下,也不想赢得太快,再引风波。 瞿超眼神一凛,猛然发力,试图以一招“老鼍翻身”扫开阿珩。他腿上力气大,跳跃两步竟生生将阿珩拽起来。 不曾想阿珩身体虽然飞起来,但核心却稳如磐石,趁着一个腾挪,稍一用力,瞿超感到一阵酸麻,肩背上已是红漆一坨。再看阿珩早已跳出他的攻击范围,稳稳落地,红刀依旧紧握。 瞿超立即翻身来撞击阿珩,阿珩手腕一转,红刀绕过瞿超防守,直指其胸口。瞿超急退几步,勉强避开,心中暗自惊叹阿珩的灵活与精准。他挥刀如风,刀刀如山倒,周围人不断叫好。只可惜每一刀都砍空去,几招下来把自己累得不轻。 一炷香已快烧完,但阿珩的身上干净如新,白衣轻甲甚至连地上的灰尘都没有沾染。瞿超汗水淋漓,呼吸渐粗,心中愈发焦躁,呵斥道:“要比,就好好比,老是跑什么!难道上了战场你也跑么!” 阿珩点点头,横刀反握,变守为攻,刀柄直冲瞿超肩胛骨,借力一带,瞿超蓝刀落地。他预要以蛮力捉住阿珩,使出几招“虎爪掏心”,却见阿珩身形一矮,刀锋贴地划过,瞿超只得跃起避让,还没落地,脖子上就已是红圈一圈。 此时香刚好燃尽。 一人摸着脖子,啧啧称奇:“若红方的刀是真刀,此刻蓝方人头已落地。且蓝方今日穿的是甲胄,脖子并不容易被攻击。” 另一人道:“太快了,完全看不清她的身影,要是这里不燃火把,只怕黑暗中早把皮都扒了。” 瞿超愣在原地,又羞又气,却不得不服。阿珩收刀回鞘,淡淡一笑:“胜负已分,多谢瞿兄指教了。” 方锐冷笑了一声,倒是再没说什么,收兵要回,并不打算再折腾瞿超二人。 瞿超此人过于刚猛,缺乏变通,今日一战,或许能让他有所领悟,不再一味蛮干。且今日他受辱,也可治一治他到处不服人的毛病。若再施压,只怕他心生怨恨,反而不利于日后共事。 阿珩今日比试,谦逊有方,点到为止,既显实力,又留余地,也实为明智之举。都是聪明人,到这一步该放手便放手,方锐笑一声走了。 阿珩捡了刀放回兵器架,去营帐换了甲胄预备换防。 正在穿鞋时,瞿超站在外面,闷声哼气喊了一句:“云姑娘,我来赔罪!” 阿珩也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亲自掀开帐帘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请人家进来的意思:“见外了,大家都是忠勇之人,谁还把几句话放在心上呢。” 瞿超垂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并非没听过你的本事,只是我心肠狭隘,总觉得是你命好。今日一比,我才知道我是怎样的无知。当着方将军的面,你没追究我,你虽大度,可我越发羞愤难当。这样——你用鞭子抽我几下,也好叫我心里好受。” 说罢,从腰里抽出一截鞭子。 阿珩轻轻一笑,一拳砸在瞿超胸膛上:“你瞧,我砸你一拳,你动也不动,好比挠了个痒儿。咱们若是比拳脚,我怕已经被你捣成肉泥。哪天咱俩要是一起作战,我一定会把后背交给你!” 瞿超抬起眼来,眼睛瞬间红了,他咬着嘴没说话。 “嗨呀,还待着干什么,白拿俸禄吗?”阿珩道,“走吧,上值了!” 第198章 再赴金都3 须臾端午结束,阿珩的回信还没写好,不想孟兴亲自来信: “吾妹亲启:前蒙圣恩喜得良缘,与张氏许秦晋之好,又得昭王亲许吉时,拟于八月十六完婚。你我兄妹虽山水相隔,然骨肉亲情从未疏离。殷切期盼吾妹拨冗莅临,赴此嘉礼。 静候佳音,早至为盼。顺祝安康。” 阿珩手握信笺,心中百感交集,实在不曾想孟家对她对此牵挂。尤其孟兴已是侯爵,竟还亲笔书信相邀,字里行间满是诚挚。她望着窗外碧空,思绪如云飘远,待要去,却总觉得别扭;可若不去,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恰是此时,方锐睁着一双狐狸眼进来了,把一个锦囊袋子往桌上一放,笑嘻嘻道:“老云哪,前儿送去报功的签批下来了,你升官了。” 方锐也年轻,可总喜欢把身边人叫做“老李老张”,显得彼此不生分。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阿珩早已习惯。 她哦了一声,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封升迁文书,字迹遒劲有力,别的不论,中间赫然写着“擢升为正六品副尉”,下面一个大大的官印。阿珩嘟囔一声:“这玩意到底没啥意思。” 阿珩心中本意,是官场浮沉,终非所愿,可她那句嘟囔很是得罪人,尤其是在自己上官面前。幸亏方锐和她还算熟悉,只是翻了个白眼:“怎么,嫌官小?” 阿珩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急忙笑道:“方将军亲自来给我送文书,按说我该给你磕个头的。您站好,我现在就磕。” 方锐冷哼一声:“算啦,傻子一样。满营里就你一个傻子。” 阿珩嘿嘿一笑,来说正事:“我得去金都一趟,一个月总要的。” “做什么去?”方锐瞧着她,“刚升了官就去逍遥啊?” 阿珩道:“京里有个朋友成亲,从前说好要去,不得不——” “孟兴啊?”方锐立马接上,“他咋没请我?” 阿珩一愣:“你认识孟兴吗?”方锐是随石大将军赴任的新官,按道理他不可能认识孟兴。 方锐道:“孟侯爷谁不认识啊?——只是他不认识我。” 阿珩盯着他,挠着自己的额头,觉得这个冷笑话实在有些冷,也不知该怎么接。方锐似乎很喜欢看阿珩犯呆气儿的样子,哈哈大笑:“行啦!你这呆子。之前你从牛峰寨下来,就说好要给你放假,不曾想你不愿意。这回零零总总加起来,就准你一个月的假。” 阿珩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像是心事重重。 方锐道:“放假去金都玩,你怎么好像是背了一千斤的石头似的。” 阿珩勉强笑道:“金都和石头笼子一样,我是宁去攻克十个牛峰寨,也不想去金都。” 对这一点,方锐倒是很赞同:“我和你一样。我可是正经武举出身的天子门生,可到底我忍不下金都那种风气。也说不好是什么,但总之不适应。”他又劝阿珩,“你个呆子,上哪里也是呆,在军营里呆着,和在石头笼子里呆着有什么区别?既然决定去,就去。” 阿珩回家来,云自成也休沐在家,他的事儿少,闲下来的功夫就在家打理花草。阿珩把锦囊递给云自成,云自成接过,仔细看过后,亲自烧在祠堂内,轻声笑道:“吾家有妹初长成,敢与男儿比忠勇啊!” 阿珩在祠堂上过一炷香,打坐在蒲团上看自成用鸡毛掸子四处掸灰。他青衣飘逸,蓄起了胡须,早已不是当年兄妹二人初见的时候。 看着祠堂内升起来的烟尘,阿珩问:“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初见的时候吗?” 自成斜着抬起眼睛:“怎么问这个?” 阿珩似乎在自言自语,可每个字都很清晰:“我还记得那时候我才刚过十岁,母亲带着我和哥哥住进了马蹄巷里。母亲每天都很焦虑,她额头上那根筋,在睡觉的时候都不曾松下来过。她对哥哥近乎囚禁一般的保护,让哥哥和我都很不理解,一段时间内,哥哥几乎被逼到抑郁。我们感受到母亲心里一定藏着很多秘密,可母亲一句也不肯告诉我们。” “后来,我遇见了师傅。师傅用他广见的卓识和丰富的经历,帮我打开了新一篇的天地。我有了武艺傍身,学会了江湖道义,听过了生死轮回,可师傅总是说后悔,后悔他向我传授得太多,他说学得太快不是什么好事。” “我于是逐渐摸索出了我自己的身世,摸索出母亲想要掩藏的秘密。哥哥也没闲着,他通过云二丰先生的笔记札记,也猜了个大不离。哥哥和母亲总以为我不识字,也不懂这些,所以很多事不避讳着我,这给我了自主决策的空间。” “其实那段时间我一直很迷茫,直到遇见你,我才想到——啊,是啊,我应该站在更高的地方去看一看,站在更大的格局上去想问题,你算是我的另一个师傅,你教会我什么是忠义勇敢,什么是为国为家。” “命运就是这么环环相扣,你若不是因伤退在家,与我日日讲说元帅那些事,也许我不会知道元帅的秉性,那么有可能我会选择恰恰相反的另一条路。当然,若非我们兄妹关系如此融洽,那么云家可能也会被我们母女拖累成另一个结局。” “我感谢你。”阿珩望着自成的背影,“母亲进云家,其实对年幼的你来说并不是一个温和的事情,可你包容了我们,包容了我们犯下的所有过错,并与我们站在一起。大哥,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直想对你说句谢谢,可惜总也没有这个机会。” 自成的鸡毛掸子越掸越慢,到后来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那样背对着阿珩,一句话也没说。 阿珩道:“师傅劫走了老爷、大姐姐和黄妈妈,完全是看在二丰先生的面子上。接下去他要做什么,我全然不知,但我可以肯定他并非将云家轻轻放下。事态好像比从前更加严重,牵扯进来的人太多,我感受到危险讯号从四面八方传来,可我分辨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 “我一面循着蛛丝马迹,想着要揪出师傅来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一面想远着离金都不要牵扯进那权利漩涡中去。可是命运好像一架马车拉着我前进,我只能看得见马屁股,看不见前方——我担心的是,若我招来更多灾祸,我孤身一人死了就死了,可你和自凝怎么办?云家怎么办?” 第199章 再赴金都4 云自成用鸡毛掸子掸着阿珩身上的灰尘,他倒是云淡风轻:“人人都说金都好、金都妙,金都繁花似锦,金都天下无双,但听你的口气,金都真不是个好地方,只不过是去参加孟兴的婚礼罢了,看把你吓得说了这么多。” 阿珩抬眼盯着云自成,白了他一眼。 云自成道:“做你想做的事吧,别管我。其实算起来,云家也没一个省心的,能延续今天,属实也是运气好。太爷爷救圣祖,是把他当做雪地里的灰狼,打晕了之后才发现是个人的。要是那棍子再下重些,或许今天也没有楚国了。” “二叔隐姓埋名去倒卖国宝,是天大的罪过。父亲收留敌国之后,我亦是知情不报,这些话若是说出去,九族已死三遭了。如今昭王一篇子奏章把这些事全部掩过去,大家乐得太平,你再提也无意义。你说你招灾祸,你还能招来比九族之罪更大的灾祸吗?——那你得造反。” 阿珩噗嗤一笑,心里总才算好受些。 择日云自成就去辞了官,一心一意要跟着阿珩上京去。他说:“等你办完自己的事之后,我们就一起去归隐。反正现在我也乐得一身轻,不如一起去金都逛一逛。” 阿珩有些动容:“大哥,委屈你了。” 自凝听说了上京的这事儿,乐得也和大鹅一样,一整天扑扑腾腾的:“噢哟!要去金都咯!终于可以不上学咯!” 自成南瓜似的拳头落在自凝的头上:“想什么呢!春莹跟着去,以后她陪着你读书,每日该读的书一样也不少!” 自凝抱着头哇哇大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反抗。阿珩见状,忍不住笑出声来:“长兄如父,大哥可是属于严父那一类型的。” 自凝不服气:“大哥对姐姐就是慈父,什么都能有商有量,对我就是严父,动不动说什么家法伺候。合着一共家里三个人,家法就是为我一个人预备的!” 阿珩轻拍自凝肩膀,柔声道:“家法虽严,也是为你的将来着想。大哥的用心,你日后自会明白的。” 自凝嘟囔着:“姐姐小时候读书也这样辛苦么?大哥也打么?” 阿珩想了想:“额——好像也打。” ——其实那时候都是自成一字一句念给她听,念多了她睡着了也由着她。说实在的,在读书认字方面,阿珩没吃过自成的苦,但她到头来也就是勉强会认字儿罢了,算不得什么读书。 ——现在她可是做了姐姐的人,决不能松口说出对自凝读书不利的话来。所以她一边拙劣地说着谎,一边不自觉地清嗓子、摸鼻子、挠耳朵,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心里既愧疚又无奈。 自成觑着眼睛盯着阿珩,眼角眉梢都是戏谑。 八月的凉风吹过,庭院里的桂花香四溢,云府没空赏桂花,他们预备着进京去。自成亲自安排了马车座驾:自成和阿珩各骑一匹马,春莹和自凝坐马车,准备妥当后,便带着阿珩和自凝踏上前往金都的旅程。 一路上,马蹄声声,尘土飞扬。待到了开州,景色便全然不同,树木尚还葱葱郁郁,河水清澈见底,鸟鸣声声入耳,八月的几分秋意,只能从已经开始上市叫卖的月饼灯笼中看出。 自凝扒着车窗,新奇地望着窗外,不时发出惊叹。 那时已是傍晚,几人决定在开州住一晚。路过瑶池仙楼时,发现仙楼正在重新装修。阿珩安顿好自凝,趁着夜色入仙楼来,打听到原来何爱倾尽家财买下了仙楼,重新聘请了舞姬和伙计,要把仙楼又经营起来。 那势必何爱已经恢复了健康。 阿珩摸到后院,看到何爱正在摸着脑袋打算盘。 “近来可好么?”阿珩跳下来,吓得何爱把算盘珠子挡在前面,一连声喊叫:“谁!谁 !谁!” 待看清是阿珩,他才放松下来,把算盘抱在怀里,怨气重重:“是你!你来便来,怎么还是这样一副梁上君子的样子。吓得我差点喊人。” 原来阿珩受丹婴所托,从金都孤身回定西的时候,路过开州替丹婴转交六色腕带,那时与何爱相识。 何爱是个傻小子,两只眼睛好似琉璃珠子一样,一眼就可看穿他的心。六色腕带交给他,他也不要:“你说的那些我全不懂。这腕带我也不认识,拿着也无意义。且我也不认识你,你白跑这一趟。” 虽然这样对丹婴的人生不公平,可是站在何爱的角度来看,他也没说错。或许这样冷酷的回答,也正是遂了丹婴的愿望吧。那时何爱还带着伤,说完这些他就躺倒过去,再不理阿珩。 不得已,阿珩只得收了腕带在身上,到底没能把这东西交出去。今日听闻他恢复了健康,所以她的本意是再来送一遭。 阿珩坐在桌边,看何爱把自己埋在账本里头,不得不感叹:“从前他们都说你是个贵公子,只知道花钱,不曾想你也会算账。” 何爱手底下没停:“我生于商人之家,就算不用专门学习,日日耳濡目染也会了。这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阿珩问:“你就剩下那点家财,全用来开仙楼,万一赔本怎么办呢?” 何爱瞥了一眼阿珩:“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你这么关心我?——赔本能咋的,再重头来过呗。我特别再和你强调一句——我和你、以及和你转交腕带的那些人都没关系,你要是以后再这么不请自来,我报官了!” 阿珩笑了一声,这也许就是丹婴所期望的吧——撇开一切的烦恼,自由活出自己。 临走前,阿珩又问一句:“何爱,腕带你真的不要吗?” 何爱合上账本,头也没抬:“不送。” 阿珩点点头,握着腕带叹了口气,预备要走。不曾想何爱却突然又冒出一句:“你来这一趟,也许是因为发现那腕带有了新的意义,所以你来问我是否真的要放弃。看在你这人其实还不错的份上,我正面回答你——那东西从此属于你,我何爱就当从没见过它。” 聪明人。看来他的生意不会赔本。 阿珩笑了一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200章 久别重逢 八月初十,自成与阿珩就已经到达了金都。先去拜见了老太太,自然是说不尽的关怀与问候。只是无论老太太如何坚持,云自成都不愿意举家住在孟府,而是选择在城郊赁了一处小院,既方便每日进城探望老太太,又能享受一份清静。 云家有长兄,老太太也不得不同意。 租赁的小院虽简朴,却花草繁盛,自有一番别致,不知房主是谁,精心留下了这满园心思,倒是很合自成的审美。 听闻阿珩来,昭王妃率先命人来请:“昭王府已经备下小宴,王妃听云姑娘来了,喜的和什么似的。云姑娘必得给这个面子才好。” 阿珩望了一眼自成,推脱道:“家兄在此,我不敢擅自做主。” 那婆子笑道:“王妃不比别人,与云姑娘是那样亲厚,云少爷该没有拒绝的道理?” 阿珩望着自成。 自成微微颔首,心知此行难免,便不再推辞。阿珩见状,只得含笑应允。 婆子去了。自成一面整理着箱笼中的东西,一面阴阳怪气地叹:“嗳,我竟不知我妹妹在京都这样受人欢迎,今天这个请,明天那个请——也好,免得又热炉灶,现成的饭谁不爱吃呢?” 阿珩也无奈:“哪有什么好事等着咱们?我又笨,又听不懂话,每次去,我只感觉到拘束,实在应付不过来。别说我了,你瞧孟兴在军营中是如何?现在在京中又是如何?我瞧着他连笑也不开怀。” 正说着,自凝热切奔过来,高兴极了:“这里好,这里好!这里和画儿上一样!春莹姐姐才刚替我铺了床,那床比我现在睡的那张还漂亮!” 自成刮着自凝的鼻子:“才来了两天,你就被这花花世界迷了眼。” 自凝道:“我知道家里也好!可是哥哥姐姐在的地方,就是家啊,难道家是一座房子吗?家可以是很多房子呢。” 自凝说的也有道理,逗得阿珩和自成都笑了。 次日阿珩只得整装去昭王府赴宴。因约是晚宴,故而酉时才到。 昭王妃亲自出迎,笑语盈盈。席间阿珩问起:“怎么不见怜杉姐姐?”——按说,她已经成婚,却没在府内看见她的身影。 昭王妃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嗳,说起来也真是家丑,我管家无方子。去年中秋陛下赐婚,怜杉和徐家姑娘同封了侧妃。徐家妹妹的性子开朗些,殿下也格外偏宠,不久就怀了身孕。怜杉的性子沉,久未承宠,心上就有了些负担。” “什么负担呢?”阿珩追问。只是刚说出口,忽然又明白过来,怜杉那样倾慕昭王,怕是觉得自己失宠。阿珩哪里懂这些,问也就问了。 王妃道:“我曾劝她,徐家妹妹年纪小,就和咱们的亲妹妹是一样的,她怀了孕也是替咱们生了孩子。可是怜杉总觉得自己在府中不受重视,心上就有些郁结。徐家妹妹现在有六七个月的身孕,皇后娘娘也很看重这一胎,不免就多派了些人去伺候。” “前不几天,宫中一个女官和怜杉拌了几句嘴。这事儿传到宫中去,皇后娘娘斥责怜杉失分寸,故而要她在府内禁足反思。这事儿没传出去,连老太太那边也还不知道呢。你问起来,未免你担心姐妹,我也不得不说——嗳,只怕今日你见不到怜栩了。” 阿珩问:“关多久呢?” 王妃叹了口气:“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待徐家妹妹生产后,或许能解禁。宫中那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再加上上次我不慎丢了孩子,不免这次就更加注意些。” 阿珩听罢,心中难免感慨,宫墙之内,恩宠无常,人心难测。孟府那样尊贵的小姐,说关起来就关起来,囚犯还得审问好几遭呢。 但怜杉如今已是昭王府的人,阿珩自知不得随意置喙,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见阿珩垂下眼睛,王妃又劝道:“你也别太担心,有见到的日子呢。” 君臣两个说着话儿,已是明月高升,后面有人来报:“启禀王妃,王爷驾辇回府来啦,现在已到了城门口!” 王妃笑道:“前儿说是要去通州看一看荷露山庄的整修,怎么一昼夜就回来?”她瞧着阿珩,“必然是听到你到了的消息,就急匆匆赶回。王爷这人很念旧。” 阿珩觉得这话说得好没意思,只得回了一句:“王府有喜,自然王爷是想着王府才回来,我是一介草民,不值得王爷王妃这样挂念。” 王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旋即叹道:“自打你去了,王爷也不经常回府来,一腔心思都放在国政上面。前儿兵部报你功绩,是王爷亲自批的,回来后王爷既高兴又叹息,说你是个憨子,不知保养身体,又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 阿珩心中一动,却仍装作不在意道:“为国效力是份内事,王爷太高看我。”王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你呀,总是这样实心眼。王爷的心思,你是一点也不回应。” 阿珩待不下去了,便起身告辞:“今日叨扰王府实久了。天色已晚,家兄还在等着,不便打扰,我就先回去了。” 王妃拉着阿珩的手:“王爷至多还有半个时辰就到了,今日既来,何不见见再走?” 阿珩摇摇头:“不必了,见过王妃我心里就踏实了。王爷辛苦,何必又分他的时间、占他的精力。若贸然告辞不合礼数,我在此磕三个头,请王妃替我转达对王爷的问候吧。”说着,就跪下去。 王妃慌忙拉起阿珩:“好好好!不见就不见——我总也舍不得你。走吧,我亲自送你出去。” 王妃的手紧紧拉着阿珩,可阿珩感受到的不是温暖,可是十二分的不自在。别别扭扭才走出后庭,轿娘们连忙站起来,这意思是怕不是等着送阿珩出去——急得阿珩连连摆手:“我不用轿子,我坐不惯。” 那轿娘笑道:“原来是王妃娘娘出来了,我只当时徐妃娘娘呢。” 王妃问:“怎么,你们在等徐妃?” 轿娘道:“听闻王爷回来,徐妃娘娘吩咐说要去门口迎接,所以备下了轿子。若是王妃要用,我等马上去再准备一辆。” 王妃有些不高兴:“徐妃呀,越来越张扬了,哪里有妃子去门口的道理?——都是王爷惯的。” 正说着,后面娇滴滴一声呼唤传来:“姐姐!姐姐你也在呀?” 阿珩转过头一看,一个娇俏无双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眉眼间满是笑意。她前头两个极亮的灯笼映照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颜,虽大着肚子,可华服裙下步履轻盈,仿佛踏月而来。 那女子正是徐妃。 徐妃掩嘴轻笑:“听说王爷回来了,我特意去门口迎接,没想到姐姐也在。姐姐,一同去吗?” 第201章 久别重逢2 愚钝如阿珩,也看出徐妃那美丽眼珠子里透出的得意与挑衅。 王妃倒是不在意,像一个真正的大姐姐一般,满脸忧色:“今儿你就因为多逛了几步气虚肚子痛,大夫都说你得小心休养,大半夜你又唱这出。王爷回来,又要心疼。” “哼。”徐妃上来攀着王妃的手臂撒娇,“满府里都嫌我事多,只有王妃姐姐还愿意体谅我年纪小。” 王妃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妹妹莫要任性了,今儿有客人在,别轻狂了。” 徐妃眼波流转,嘴角微扬,却故作委屈道:“姐姐说的话,我没有一句不听的。只是我也许久没见王爷,心里焦急嘛。”却又瞧着阿珩,问,“这位是谁呀?” 王妃道:“她就是我和你提过的云姑娘,此番来金都参加孟侯爷的婚礼,正好我们姐妹叙叙旧。” “哦。”徐妃眼中闪过一丝未知的情绪,轻声对王妃笑道:“王妃姐姐宽容,总心疼我年纪小,所以我在府中就略略放肆些。云姑娘可不要见笑呀。”她虎牙微微露出,贝齿闪烁,似笑非笑间,隐含几分狡黠。 阿珩作礼道:“岂敢。”又对王妃说,“殿下就送到这里吧,天色太晚,风寒露重,您也不宜多走。” 王妃见苦留不住,只得点头:“好吧。” 徐妃目送阿珩离去,嘴角笑意更甚,转而对王妃道:“原来她就是那个颇得王爷赏识的云家姑娘,我听怡琳说起过几次。只是都说她天资不凡,但依我看,容貌只可算个清丽,怎么就得了王爷的欢心呢。” 王妃瞥了一眼徐妃:“轿子在这了,你要去就去,别等到王爷都进门了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夹道。” 徐妃抿嘴一笑:“不去了。就像姐姐说的,王爷今夜心里是住了人的,我去岂不是没意思。” 王妃无奈摇头,也并不与徐妃分辨,兀自回去。 被徐妃这么一绊,耽误了些时辰,才刚被婆子送出角门,谁知正遇上昭王下马——他的马车没跟来,看来他是率先骑马来的。一见灯笼后头的阿珩,他飞身下来跑过来: “你来啦!” 还是那样明快的笑容,却配着一双疲倦的双眼,这一年多他明显消瘦了许多,虽然笑着,可眉宇间那些忧虑一点也未减少。 她被他这久别重逢后的热情击中,心中一沉,轻声回应:“殿下辛苦。” 身后的太监随从自长街远远跑来,一群人摇摇摆摆,好比天边卷过来一阵乌云。 昭王上前一步:“这么晚了,也没有车马送你吗?” 阿珩挠一挠头:“不远,走几步就到了。” “从这里到孟府,也还很有点距离。” “我大哥送我来京,不好打扰孟府,所以另赁了一个院落。” “哦。嗯。”昭王脸上的笑容不减,可他没话说了,所以就这样尴尬地站在原地,双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马鞭,眼神闪烁间,似乎在寻找话题。 处理国政他很有经验,可处理心里的事他总还似个没长大的少年,哪怕他都已经三妻四妾。 随从们气喘吁吁跑到,站在身后几丈的位置等着。不多时,马蹄和车轮的声音也交替着咯咯哒哒传过来,它们来追主人。 昭王终于开口:“我叫岚烟写信给你,可你没回?”他声音里透着关切。 阿珩道:“那时候忙着别的事。” 他又问:“来住多久?” “孟兴的婚礼结束后就回去。” 夜风轻拂,灯笼微摇,光影横斜,映照出两人脸上的微妙情绪。 这时候昭王或许意识到自己热情过头了,他静了静神:“见过王妃了?” “嗯。” “正好我的马车来了,我叫他们送你回去。天黑了。”他说。 “你的马车太大。”阿珩笑了一句,“我坐不惯。” “已经宵禁了,你一个人怎么走?”昭王说,“我送你回去。” 阿珩道:“殿下,你是驾驭百官国政的,不是为我驱车赶马的。请不必费心,我自己可以回去。”说罢,她抱了抱拳,转身便要离去。 “哟哟哟!云丫头!”马车刚停下,马车中一人掀开帘子往下跳,“小云儿!你来了不告诉我!” ——原来是褚逢春。他愈发有些发福,却难掩兴奋,“半道上听到你来了的消息,我们飞也似的往这赶。又听闻你今儿来王府,我们真是一步路都没敢歇!你不要走!我今夜与你不醉不归呢!”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一把拉住阿珩的袖子:“死丫头,越发长高了!”他拿手比着身高,又把阿珩的脸当做面团似的揉了一阵。 褚逢春一来,这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他拉着阿珩:“你赴王妃的宴罢了,还要赴我的呢?赶早不如赶巧,走,进去谈!”一边说,他一边把阿珩往里头拽。 阿珩无奈,只得搬出大哥来:“家兄小妹一同来京,都还在家等着呢。长兄在家,我不好擅作主张,要不下次我再来亲自拜访赔罪。” “哟哟哟。”褚逢春撇着嘴,“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个腔调?——云自成能管得了你?你这是故意推脱。” 阿珩无法,只得又返身回去,昭王说换了衣服再来。别院里褚逢春又整制了一桌酒菜,一边去柜子里挖自己的好酒,一边笑眯眯来谈最近的新鲜事: “昭王府最近也不太平,我也懒得待,所以最近都和王爷一起出门。” “不太平?”阿珩道,“怎么会呢?” 褚逢春撇撇嘴:“你可还记得怡琳?” “记得。” 褚逢春道:“你走之后没几天,怡琳怀孕了,昭王说既然怡琳有福,又何必再娶一个,不如就封怡琳为侧妃,也是喜上加喜。那时同娶双妃的圣旨已拟好,只是还未下。宫中考虑到怡琳的身份实在卑微,就说册封之事暂且按下,若她生下世子,再封不迟。” “谁知道这个怡琳太有福气了,居然一举生下一个世子,连皇后娘娘都亲临王府看望。” “没几天,怡琳死了。” 第202章 久别重逢3 “什么?”阿珩愣住了,眉头紧锁,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怡琳死了?” 那个温柔开朗的怡琳,满脸福相,怎么可能说没了就没了。 褚逢春道:“是啊,产褥热。欢欢喜喜被皇后娘娘接见,天大的恩宠没受住。” 阿珩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命运无常如风中之烛,死前都不知道风从哪吹来。 褚逢春叹息一下,道:“所以我说人生如梦,该及时行乐,今晚哪能知道明日的事?所以小云儿,咱俩好好喝一杯吧,别想多的!” 阿珩与他轻碰一下茶杯:“孩子呢?” 褚逢春道:“只得是王妃养着。” “哦,那也好。”阿珩点点头。 褚逢春凑过来:“一门三个媳妇,两个都有了孩子,孟妃就有些失落。可惜王爷实在不是个什么懂女人的人,孟妃也有些太过于高傲,乃至于宫中来人她也上赶着呛口去,让皇后娘娘听见,罚关在西苑好一阵子。” “我听说了。”阿珩也叹气,“怜杉姐姐其实是个直肠子人,不比徐妃那样嘴甜。” 褚逢春哎呦一声:“嘴甜?整个王府我最烦她了。看上去人畜无害,叽叽喳喳和个小猫似的,挠人的时候可狠!”他凑前来,“别的我不说,前儿我去给王妃请脉,她闹着也要我看。咱是只伺候二位殿下的,她是个什么东西,我就不肯。谁知她竟在王爷面前告状,说我怠慢了她,气得她肚子疼,活生生从太医院调了三位太医来,闹得王府鸡犬不宁。皇后听了这话,遣人把我问责一遭。你说说,什么人嘛,还大家闺秀嘞!” 阿珩只得陪了一口茶。 褚逢春又道:“说起来你也与她有些渊源。” “嗯?”阿珩道,“我并不认得她。” “啧。”褚逢春摸着自己的脖子,“你忘啦?王妃失了孩子的时候,他们把你陷害入狱,打你那官员姓徐不是?——徐妃是他表妹。” 正说着,昭王来了,他换了轻衣,一双乌青靴子轻快地踏进屋内,仿佛他不是来处理政务的王爷,而是踏春归来的少年。 阿珩与褚逢春忙起身行礼,昭王挥挥手,示意不必多礼,笑道:“褚太医的动作好快啊,你们居然都已经喝上了。” 褚逢春给昭王倒酒一杯:“及时行乐,突出在于‘及时’二字嘛。殿下来迟了,先罚一杯再说。” 昭王爽朗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提起那年在定西的日子:“再没和那日一般畅快喝酒,畅快笑谈过,如今却身负重任,难得片刻清闲。现在想起,觉得这一年好漫长。” 褚逢春道:“那一年殿下还是个插花少年,今年都当爹了,那自然是不一样了。” 昭王一笑,饮了一口酒。 阿珩也不好不说话,只得问:“孩子名字取了吗?” 昭王道:“礼部取了,父皇总不满意,说是百岁的时候正式赐名。你若有好的,也可以推荐。” 阿珩笑道:“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句话,不敢说这话。” 褚逢春左右瞧了一下二人,咧着嘴:“提到喜事儿,还有一桩呢。”他向昭王问,“殿下,我来说,还是您来说呀?” 昭王微微点头,意思是让褚逢春讲。 褚逢春喝了一口酒:“前不几时三爷住到庆王府去,也是帮着殿下办了几件大事。和从前不同,三爷这回是下了狠心的。前儿荷露大宴上,陛下也褒奖了他,还听说要把贾家的小姐配给他呢。按照宫里的传统,八月十五应当会有个结果。” “哦。”阿珩沉声说,“恭喜他了。” 褚逢春道:“你来得正是时候,可以当面恭喜他。”他一边这么说,一边倒上酒,“来吧,为我们朋友的成家、生子等诸多喜事,干这一杯!” “你知道我戒酒的。”阿珩还是端起茶杯。 “好好好,随你随你!”褚逢春并不介意,喝完这杯酒,他叫善德抚琴,起舞高歌起来。他又邀请阿珩舞剑:“这样良辰美景,怎能干坐?还不快起来舞一曲!” 阿珩心口略有些失落,但很快她扫之一空,故而起身拔了昭王的剑,来至堂下。剑光如水,随着琴音流转,剑影翻飞间,阿珩心中那丝愁绪渐渐消散,化作一道道凌厉剑气,直指苍穹。 这是她从卓琅那里偷学来的“君子行止”。师傅没给她教完,卓琅也只会点架子,不曾想今日舞剑很有感觉,居然把那些破碎的招式、软弱的节奏都一一随心补齐。 剑势收尾,阿珩气息平稳,心中闪过一丝惊喜:“‘君子行止’的心法,在于‘止’字,换句话来说,君子之行,是要悟到‘舍得’二字才有结果。若无这个领悟,这套剑法是一定补不齐的。” 又想:“师傅从不在我眼前练这剑法,我一次都没能领略到其风采。卓琅那半吊子架势还算不错,到底也是偷学的不到家。我今日这剑法,虽然来自‘君子行止’,可有些是我自创的,这也算我的缘分。” 褚逢春见状,不禁拍手称赞:“好!太好了!小云儿,你这剑法真是出神入化,连我都忍不住想学几招了!你比从前更厉害了!” 阿珩微微一笑,收剑入鞘,轻声笑道:“褚太医见多识广,不如为我这套剑法取个名字吧。” 褚逢春醉醺醺道:“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今日我看你这套剑法,好比高川瀑布,又好比自在飞云,总之不拘于这窄院天地之中。如你不嫌弃,就叫‘自在剑法’可好?” 这话说完,昭王也红着脸蛋喊了一句好——他也喝多了。 阿珩点点头:“今日领悟了这颗自在之心,所以才得了自在剑法,真是机缘。哈,今日该喝点酒的——褚太医不是外人,小喝一口吧。”想必,跑到桌边,倒了满满一海碗,咕咚咚一口全咽下去。 褚逢春哈哈大笑:“小云儿,不曾想你有这份豪爽!来,我再敬你一杯!”他把满杯的酒端起来,抛抛撒撒,酒香满庭。 第203章 久别重逢4 不知不觉,三坛酒已喝光。 阿珩从醉酒中醒过来,见明月高悬于亭楼之上,又下沉于湖面之下,盈盈月光把整个庭院温柔包裹。桂香晚风中,褚逢春醉倒在凉席上睡了,而阿珩卧倒在另一侧的软榻上。 再起身一看,昭王坐在她身侧,正盯着她看。 “你醒啦。”昭王用手支着下巴,“你是第一次喝醉。” 阿珩急忙起身:“我失态了,我本应该永守戒律的。” “无妨。”昭王说,“这里没有别人,也没有眼线,今日的事,只有月亮知道.” 阿珩整理了一下衣装,低声告辞:“故人一聚,心愿已了,今日之欢足矣。我大哥还在家里等着,我该回去了。”她起身要走。 昭王拉住了她的手,很用力,很坚定。 她惊慌之下捏紧了拳头,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男人的手会这么大,大到即便握紧拳头,他的手也可以稳稳将她的拳头包裹。自然,她也是第一次知道,看上去温和的嘉世,力气是很大的。 他问:“我看出你的失落——你是为卿明的婚事失落吗?” 阿珩不回答。 昭王松开她的手:“原来是真的。” 阿珩无法回答,对于此事,她也是混沌的。也许在这之前,她心里为卿明心动过一时,可这场酒过后,她依然拥有了自在之心。 昭王双手支着榻,声音有些低沉:“我可以求陛下赐婚给你们,若你愿意的话。” “不要。”阿珩脱口而出,“我们不是一路人。” 昭王听了,沉默了一时,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 “殿下。”阿珩回答得很迅速,以免他又说出什么醉话来,“你有妻有妾有子,你该好好爱护他们。” “不。”昭王道,“我问你,你可曾为李嘉世这个人心动过?——我只是问个答案。”他的语气里有七分不得已和三分哀求,他醉了,所以才问出这番话来。 “没有。一刻都没有。”阿珩语气坚定,可眼神却晃了一下。这是她心口不一时的一种反应,可她执着地认为自己心口一致。 说实在的,天下好男儿,嘉世已是一等一。可他有家室,有责任,第一轮就得把他从私情中踢出去。这样的判断是否代表一种心动,阿珩是辨别不清的。 甚至说,假设李嘉世只是个无牵无挂的寻常男子,她或许会心动、会考虑,但现实不容假设,心动亦需理智。她深知情感若脱离现实,便如空中楼阁,虚幻而易碎,母亲的例子就活生生摆在眼前。阿珩的心早已筑起一道防线,防着那些无谓的心动与奢望。 她回答得坚定又迅速。昭王苦笑了一下:“哦,我明白了。” “我走了。”阿珩抱了抱拳,侧身下阶,步履从容,背影渐隐于夜色中。 昭王目送她离去,坐在桌子边搓着眉心骨,却听褚逢春在后头轻声叹:“殿下,别伤心。” 嘉世冷哼:“醒来了也不吭一声。” 褚逢春爬起来:“你别看她舞剑利落,可对于男女私情,怕自己都辨不明白。但她这个人,底线很坚定,不夺人所好,也不能被皇权拘束,您这两样在她那里都不过关。说白了,是有缘无分。但从好的方面来讲,她对你不是完全无情的。” “哦?”嘉世的眉心一下子展开,少年般眼神望着褚逢春,“你此话怎讲?你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褚逢春喝了一口茶漱口:“您虽然三妻四妾,但实在不懂女人。若女人对你无情,她看你的眼神该和看我是一样的。但是您看是一样的吗?” “那又如何,你才说了,我站在她两条底线上,这辈子有缘无分。”嘉世一边叹气一边说。 “殿下,缘分天定,情分却可人为。”褚逢春的眼神飘忽着,但是露出一丝不屑:“难道爱一个人,就要把她困在婚姻里,困在院子里吗?您要真对小云儿那么深情,一辈子守护她好了——做不到的话,那才是有缘无分。” “你——”嘉世被噎了一句,但终究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或许你说得对。” 这厢阿珩抄近路回到家,心犹然砰砰跳个不停,惹得她烦躁:“真是奇怪,怎么胸口这样不舒服,怕是酒喝多了。” 一面吸气缓释,一面她关上院门,不曾想自成还在院子里纳凉等她:“怎么,王妃是夜猫子啊,你待到那么晚。”他打着呵欠站起来,闻到了阿珩身上的酒味,“怎么,你还破戒喝酒了?” “只是应酬,不多,以后绝不喝。”阿珩轻描淡写,心中却暗自警醒。 自成道:“我难道没有喝过酒吗?你这一身酒气哪里算不多。”他抓着阿珩的袖子,“连袖子上都有了酒渍,头发也乱了。你——你这是陪王妃吗?王妃也这样能喝酒吗?” 长兄责备,阿珩学着自凝的语气:“大哥,我困了,明天再问吧。”一面说,一面要溜走。 自成的扇子拦着她:“你再有下次,我准保家法伺候。” “好的好的。”阿珩从扇子下溜过去。 “我烧了热水,洗过再睡吧。” 夜风拂过,院中竹影摇曳,阿珩没有点灯。热水齐备后,她摘下发簪,垂落长发,埋在浴桶中平复心情。黑暗中嘉世那复杂的目光一闪一闪,挑拨着她的心绪在水中一震一震。 少女心事一开怀,连夜色都温柔了几分。混沌如阿珩,竟也望着月亮开始思量起未来的路。水温渐凉,一丝风吹过水面,她从浴桶中钻出来,像狗似的扑腾了几下。 “还没到那个时候。”她望着月亮暗暗说,“现在不是想那些的时候,我还有更重要的事。” 她裹上浴巾,轻步走到窗前,月光洒在脸上,思绪愈发清晰。 “丹婴的六色腕带上的玉佩,是四份玉图之一,也许丹婴的母亲是白氏四大长老之后。加上镜君公主留下的玉图,现在我已经有了两份。” “还有一份在卿明的手里——那个玉梳并非什么装饰品,按照材质和雕琢痕迹来看,那也是其中之一,我想他现在应该还不知道。” “四份玉图到手,我就占有了主动权,师傅一定会现身。” 想到这里,她纠结了一下:“嗳,卿明那个,是偷回来的好呢,还是要回来的好?” 后来她下了决心:“先要,要不回来就抢回来。” 第204章 久别重逢5 孟兴的婚礼场面,真可用“宏大”二字表示。 张家小姐的嫁妆铺满了孟府前面的长街,浩浩荡荡的队伍如长龙般蜿蜒,金碧辉煌的器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引得路人纷纷驻足惊叹,场面之盛,宛如一幅流动的繁华画卷。 孟府的迎亲队伍亦毫不逊色,骏马雕鞍,锦衣华服,又有昭王李嘉世做主婚人,几乎将整个京城的风华集于一处,贵胄云集,礼乐齐鸣,令人赞叹。 孟兴能文能武,极有可能是下一个孟远川。人群中已有人窃窃私语:“昭王的眼光不错,我看孟侯爷颇有元帅遗风!” 阿珩拉着自凝,挤在人群中看新鲜,眼见那凤冠霞帔的新娘缓缓步出花轿,盖头下四坠珠珞,留仙裙更衬其婉约如仙。 自凝拍着手笑:“新娘子真好看!新娘子真好看!” 阿珩嗔她:“还没看到脸呢,你就说好看。” 自凝道:“这样的身段,这样的阵仗,哪里能养出不好看的小姐啊!——姐姐你瞧她的通身气派,画都画不出那样的美人!” 阿珩轻笑,目光随新娘移动,心中赞叹:果然是大家风范。怪不得他倾心张小姐这么久。 不曾想孟兴有这样的福气. “姐姐!”自凝问,“你出嫁的时候也会穿这样的嫁衣吗?” 阿珩一笑:“我穿不得那样繁琐的衣裳。若是你挺喜欢这些,等你出嫁的时候,哥哥姐姐必给你最好的。” 自凝抿嘴一笑,小脸蛋在鞭炮声中染上红晕,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 阿珩与自凝是女客,只得去里院入座。路过正厅时发现正厅上只摆了六桌,其余都摆到其他的厅里去——大约是为了隔开显贵勋爵与寻常宾客。因看见金宝也在,阿珩只得先将自凝交代给婆子们,自己来与金宝打招呼。 金宝如今回到宫中伴驾,算是高升。他叹着气:“你走后,弟兄们也都打散了换地方,我如今去宫里伺候,更加小心。孩子才一两岁,我都没怎么好好照看他,你不知道宫里的事情更多!” 阿珩笑道:“你能去宫中,证明你能力出众,孩子以后必定以你为荣。” 金宝瘪着嘴:“不是我说,其实我没多大进取心,只要日日能看着孩子长大就足够了。嗐,偏偏咱们又是干这行的。”他把头靠过来,“还不如你在西北来得痛快!” 两个人正说着,只听外面一声呼唤: “昭王爷驾到!” 随之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鼓乐声,整个孟府瞬间肃穆起来。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目光中满是敬畏与仰慕。他瞧见阿珩,挑了一下眉毛算是问候。 阿珩别过眼神去,只觉得别扭。 吉时未到,昭王不愿意去内里独坐,只在一旁和人闲聊,正说着,又有人报:“三皇子到了!” 许久不见卿明,他又长高了,现在他的线条已变得十分硬朗,不似从前稚嫩。不知怎的,阿珩觉得他好像多了几分冷峻,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旧友重逢,也没能聊上一句。他的身份让他不可能越过中间这条线来,只能陪昭王坐在一边。 阿珩心中微叹,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卿明。那冷峻的侧脸,仿佛隔着一层薄雾,既熟悉又陌生,不禁感慨岁月无情,把人雕刻得形形色色。卿明似有所觉,回头望来,目光与阿珩相撞,瞬间又移开,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阿珩心弦一颤,赶紧低头掩饰,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仿佛那不经意的笑,是她等待的回应。她悄然抬眸,再看时,卿明已恢复平静,与其他贵宾谈笑风生。 现在她知道自己逃不过“俗情”二字了,原来那令人不适的心跳是因为情愫的催动。 可她的优点就是不怎么将儿女情长放在首位,因为闹不清,所以干脆一股脑全放下。她盯着卿明的腰,心里想:“我之前见他从腰里的荷包里面取出玉梳来,可今日他没有佩戴荷包。那么玉梳应该在哪里呢?” 因为想这个问题想得太认真,她几乎忘了孟兴是怎么结的婚,等她从一片叫好声中反应过来时,新人已经到了入洞房那一步。 众人催促着、簇拥着新人往前走,阿珩也准备穿过游廊去内院入座。刚走到拐角处,见卿明直走过来,笑吟吟问:“好久不见了。” 每个字节都很清晰、很平稳,听不出一丝的欣喜。不比嘉世的热切,他有一份莫名的从容,仿佛阿珩并没有离开金都、离开他一年多,而只是出门散了个步。 可阿珩觉得眼前的卿明好像隔了千山万水,那份从容下藏着难以言喻的疏离。她勉强一笑,回道:“是啊,好久不见。” 卿明又笑:“身体养好了吗?”已无大碍,多谢关心。 “还好。”阿珩想要笑一笑,可她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只得牵拉了一下嘴角。半晌她鬼使神差问了一句,“听说你要成婚了。” 卿明那瘦削的手指尖刮了刮眉毛:“你知道的,皇命不可违。” “和昭王一样。”阿珩自己回答了一句。 “嗯。”卿明袖着手,“也许很快就会听到我的好消息。” 阿珩深吸一口气,终于挤出一个笑容:“好吧。” 淡淡的,淡淡的遗憾,随着这声“好吧”消散,她很快整理了情绪,来谈正事:“朋友一场,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我想你上次送我的玉梳子,能不能再给我。”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挺喜欢的。” 卿明换了只手去刮眉毛:“准备送给未来夫人做聘礼呢——你知道,我也就这么点旧物了。” “换一个。”阿珩语气平静,“你现在不比从前了,听说圣上很看重你,也许你有其他贵重的东西可以替换。” “你非要不可吗?”卿明问。 这时宾客已落座,显然站在游廊中的二人有些扎眼。婆子们站在远处,示意阿珩去内院入座,可阿珩坚持要卿明把东西给她: “我非要不可。” 她已经做好了抢或者偷的准备。 “哦。”卿明笑道,“那你晚上来拿吧,此刻我也没带。” 第205章 玉图1 明月如玉盘悬于夜空,清辉洒落人间,照亮了静谧的街道。原庆王府的长街上,巡逻士兵来往穿梭如织,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古树下的灯笼随风轻摇,投下斑驳光影,更显夜色幽深。 阿珩的身影如猫一般蹿入王府,丝毫未能惊动守卫。书房一盏明灯如灯塔,那是卿明在等她。 当阿珩翩然身影傲如松柏般站在卿明书桌前,他微微一笑放下手中书本:“你的功夫越发长进。” 阿珩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东西给我。” 卿明是换了中衣后才来这里等着。中衣轻薄,一览无余,可见他并没有带在身上,他展一展衣袍:“你的性子也越发急了。” “我不太想废话。”阿珩直言。 “你是气我定了亲。”卿明转过书桌前。 “放屁。”阿珩道,“天下男人多的是,别人要就拿去。我何必为你上心。” 卿明轻笑一声,来谈正事:“算啦。其实我知道,你也并不是喜欢那个玉梳,只怕那玉梳和藏宝图有关吧?——若是挨着你师傅的事,天上下刀子你也去办。挨着我的事,你说放下就放下。” 阿珩问:“你既说了让我来取,自然不会失言吧?” “我说过,玉梳是要送给我未来的夫人。”卿明盯着她,眼神玩味,他是故意来惹她生气似的。 但阿珩并不想和他玩笑。 “哼。”阿珩很快回应,“所以你今天叫我来是干什么?你该知道,我脾气也不是十分好。” 一阵寒意来袭,卿明裹了裹衣裳。显然他很了解阿珩,再开玩笑惹她生气,一切就不好办,他只得说实话:“你来要玉梳,显然你已经将藏宝图的事情了解到差不多。我想按照你的性子,下一步你必将集齐藏宝图,然后诱你师傅出来。” 阿珩没说话。 卿明转过身:“那很危险——想要藏宝图的,不止你师傅一个。” “无所谓。”阿珩道,“月离的事情,就由月离的人去了结。” 卿明眉心微蹙,沉声道:“只要你砸碎玉图,这一切就了结了。”——显然,他知道的不比阿珩知道的少。 阿珩抬眸看他:“砸碎玉图?你还当我是小孩子吗?卓氏迁往月离时,雕刻玉图以保未来血脉,白氏那四大长老分别是白铂之祖、华旭子之祖、丹婴之祖和另一脉我还未查清的人。” “华旭子的玉图,传给了他唯一的外孙女沈遥——就是你的母亲。你母亲将玉图给了你,所以你其实算是华旭子的后人——白氏的那一脉传人。” “阴西侯的玉图在白铂手里,在凉都时,镜君公主盗取了他的玉图,意欲送往金都来。不曾想,天不可怜,她被拐到那土匪寨中去,一辈子没能将玉图送出来。” “丹婴的母亲一路从月离逃到凉都,再跑到金都,将这东西传给了丹婴,却没有告诉她用途。机缘巧合下,她把这东西送给了我。” “月离的宝藏若是真的,它大可以沉于地下,可白氏祖先曾为和平做出的努力为什么要被砸碎?你若真懂,便知这玉图承载的不仅是财富,更是无数先辈的心血与期望。” ——“更何况,知晓此事的人并不多。而其中的般若先生,早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甚至可以通过算法来算出天灾地动,难说他其实也算出了宝藏的下落。若我手中没有了玉图,那就等于失去了底牌。” 卿明轻叹了一声,好比枯枝折断:“所以你铁了心的要和你师傅正面相对,铁了心的要站在月离的风波中心去。你应该知道,你师父走的最后一步棋,是将你的身份洗成云家的一个普通孩子。也许你不该辜负他一番苦心。” 阿珩苦笑了一声:“身份可以洗,但心是洗不了的。我难道可以忘却我母亲隐忍十来年的痛苦而安享闲适?或是任由教养我的师傅违离本心去与世界为敌?或是当做那些苦苦挣扎偷生的月离人我都没看到吗?我的初心很简单,了结这一切。” 她又补充了一句:“了结,并非毁灭,而是让一切回归应有的轨道。” 卿明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劝阻无益,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既然如此,何不与我同行。依我看,这些事你都埋在心里,当无第二人知晓——或许,你需要个帮手。” “不需要。”阿珩那松柏一般的身子终于松弛了一些,“你有你的路要走。也许我们从根本上就注定了不是同路人。” “如果我说,我手里也有两枚玉图呢?”卿明的话如石入湖,激起层层涟漪。阿珩眸光一震,沉默片刻,缓缓开口:“你——你——” ——卿明对此事如此上心,是否他也有谋图宝藏的心思? ——他本就有帝王之心,也许他图的是更远更大的未来。 ——他是同路人,还是来利用她的执棋人? 她心中疑虑太多,不知从哪里问起,终究只是沉默下来。 似乎是看出了阿珩的不信任,卿明上前来,歪着头去找她的眼睛,沉声如梦呓:“当我第一次将玉图送给你时,你就该明白我的心思。我想我们不应该把话说得太透,你早该看到我的心了。” “心或许能见,但路,终究难同。”阿珩抬起眼睛去盯着他,此刻她与他不过是几分的距离。她意图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承诺与信任,但很失望,她看到的全是深邃的谋略与未知的野心。 他不是从前一眼就能看透的卿明。 “好吧。”卿明很快调整了情绪,他后退一步,“那我们合作吧。”他回身去剪灯花,“因为你也别无选择。” 阿珩心中千回百转,终是轻叹一声:“既如此,便携手一程。但愿你我心中所图,终能殊途同归。” 灯花剪落,光影摇曳,两人间悲伤的默契在这暗夜中悄然生长。光影交织,映照出彼此复杂的神情。 “另一块玉图是谁的?” “你认识。” 第206章 玉图2 深夜回到小院,发现院子里还点着一盏灯,那是自成在等阿珩回来。 自成已经睡着,阿珩过去替他掖了掖自成身上的毯子,寂静的夜晚,只有虫鸣伴随着他们的呼吸。 只是阿珩的手还没有伸过去,自成瞬间就醒了。他起身迎向阿珩,眼中满是关切与期待,仿佛那盏微弱的灯火,温暖而坚定: “你又去办大事了。” “小事。”阿珩道,“辛苦大哥熬夜等我。” “未婚的小妹深夜出门,做长兄的怎么睡得着呢?可是我也管不住你。”自成把毯子抱在怀里,“既然回来了,就快休息吧,也累了一天。” 他不问。不问就是最大的支持。 “大哥。”阿珩叫住了自成,“等我办完这些事,咱们就回去,再也不来了。” “嗯。”自成轻飘飘一声留在空气中,进屋睡觉去了。 次日阿珩去拜谢康音堂的白茵大夫,以谢她曾经照顾的恩情。 这是阿珩第一次去康音堂。 康音堂不如想象中恢宏,甚至算不上气派。其并不临街,只是开在一个小小的巷子里,若不仔细寻找,只怕会当做寻常人家错过去。 阿珩来得早,没能见到白茵,开门的是郭紫郭大人的儿子郭雁。 康音堂里透着一股古朴雅致的气息:青砖黛瓦,门前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匾,字迹依稀可辨。院子里种满了草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看病的地方就是白大夫的客卧,一张老旧的木桌,几把竹椅,墙上挂着几幅草药图。 郭雁胡子一大把,和他父亲长得很像,只是多带几分憨厚。他之于阿珩虽是长辈,却待她如自家小辈般亲切,笑着引她入内,边走边说:“白大夫清早去买药,稍后便回。”他亲自烫碗斟茶,慌得阿珩急忙拦着: “受不起受不起!郭大哥太客气!” 郭雁摆手笑道:“我是白大夫的助手,理应待客如宾。你既是白大夫的贵客,我自然不敢怠慢。” 都知郭紫有家训,子孙后代不得学医,故而大家虽知郭雁的医术也不差,但总不肯再奉承他的本事。如今郭雁把自家夫人抬得如此高位,自己却谦卑如此,实在是令人敬佩。 阿珩恭敬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郭大哥,我虽是第一次见你,却不是第一次听你的事儿。郭紫郭大人对我很好,他经常提起你。” 郭雁哈哈一笑:“他就我一个儿子,不提我提谁呢?”他又转头去烫另一个杯子,放置在阿珩身侧,又笑,“这里距离庆王府不远,三爷大约马上到。我先替他满上一杯,以免烫了嘴说不得话。” 昨夜卿明说,有些疑惑只能在这里揭开——这也就是为什么阿珩一大早就来这里的原因。 果然,茶汤才满,小院的门就推开,先进来一个低着头的小少年,随后常服的卿明大踏步走进来。郭雁起身去迎接,语气恭敬:“您来得正好,茶刚沏好。” 卿明微微颔首:“正好我也没吃早饭,只得在郭大哥这里讨点早茶吃了。” 三人蒲团坐定,阿珩认出那低着头的小少年,原来就是袁贞。阿珩盯着袁贞,似有些疑虑。卿明见状,笑道:“袁贞,还不来和云姑娘见礼?” 袁贞上前来跪坐一旁,磕了个头:“奴婢单名一个贞,义父赐姓为袁。奴婢本是宫中伺候的一个低贱奴婢,幸得良妃青睐,送来侍奉三爷。” “我记得你。”阿珩叫他起来,“你别跪着了。” “不。”袁贞抬起头来,“我还有另一个身份,云姑娘应该听一听。” 阿珩看了看眼前的卿明和郭雁,显然他们已知全貌,丝毫没有好奇。 “奴婢的母亲是镜君公主的奶娘,也是公主母亲的陪嫁,是月离人。明和五年,镜君公主自凉都出发和亲,半道上遇到风沙,吹散了和亲队伍,公主于慌乱之中丢失。母亲为避两国祸端,让我的姐姐顶替公主出嫁。姐姐到京后就不慎病逝。” 怪不得,金都一直没能发现假公主的问题——假公主原来是真公主最熟悉的人。 “奴婢的母亲是到宫中后才发现自己身怀有孕,天可怜见,在白茵大夫和良妃娘娘帮助下顺利生下了我。但因我母亲难产,故而没多久也去世了,我便是在良妃娘娘的暗中帮助下长大,这才得以见到您。” 阿珩上下打量着他:“难为你了,一出生就命运多舛。” 袁贞道:“奴婢是一条贱命,其实可有可无。活到今日,看见您还能好端端出现在我眼前,我就知道这些年的坚持是值得的!” 阿珩连连摆手:“我不过是个普通人。” 袁贞上前一步,扔过蒲团膝盖触地:“公主娘娘,稍后白茵大夫来了,您就会理解我的激动!故国的荣光,是我生命的意义,也是我母亲临终的遗愿。今日能得见公主,就好似一场梦终于成真,我终于被认可有自己的根!即便此时为了公主娘娘即刻赴死,我也心甘情愿!” 他一个头咕咚磕在地上,倒把阿珩吓得一激灵。 正说着,白茵来了。 她把一个草框从肩膀上卸下来,笑吟吟和凑上前去的郭雁打招呼:“儿子送去学堂了。只可惜今日没买到好药材。” 卿明和阿珩也急忙站起来问好。 白茵上前来,一看茶已喝了半壶,就知他们也聊了差不多,故而坐在阿珩对面,轻声笑道:“你应该叫我姑姑。” 白。 白茵。 月离的白氏。 阿珩心中一动,满眼震惊。 白茵笑了阿珩一句:“你也姓白,可你却对这个姓却并不敏感。我数次曾自我介绍,可你似乎并不介意。” “白大夫说笑了。”阿珩一时间无法完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身份之谜,她老实回应,“您在医术上的成就,大于您这个姓氏带来影响,白这个姓氏,在我看来,多是赞美您的医德光辉如月——所以,我从未注意。” 白茵浅浅一笑:“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呆,你很聪明。我原名白铟,意为牢固不可破解的命运,后来我从医后,就去了‘金’字,添上一笔‘草’,意思是我想让自己的命运和这草药一样济世救人。” 她说着和郭雁相视一笑:“所以,你叫我姑姑没有问题。白珩。” 第207章 玉图3 “我不叫白珩。”阿珩回答得很干脆,“白氏那样的人,不配有后代。” 白茵并不介意,笑道:“我虽喜欢你快意恩仇的态度,但我想或许你说得有些片面。或许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白氏的来源,这样你会更了解自己的身世,也更了解白氏的历史。” 白茵的声音缓缓铺开,配合着廊下微微的小雨,一幅历史画卷也铺陈开来。 大约在二百年前,世代居住在西北的卓氏一脉,因苦于战乱而向北迁徙,在月离那块地方,他们饲养牛马、开垦土地,建立了新的、与世无争的国家。 为了避免战乱再次波及,卓氏隐匿身份,将“卓”字掐头去尾,改姓白,意为忘却过去的痛苦,迎接全新的未来,也象征着智慧与仁心。 月离的独特环境,让白氏培养出了很多的新奇药物,这些药物不仅治愈了无数病患,还让白氏在医药界声名远扬。居住在凉都的卓氏依然和白氏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也时常前来交流,两家共同守护着这份珍贵的传承,维系着深厚的情谊。 大地总是在分裂,战乱总是停了又起。不知过了多少年,白氏为了保住种族实力,商量出了两条计策。 第一条,是人的计策。四个族长带领族人分别承担起白氏的未来:一个传承白氏的王国,守护月离的根基——便是白钦兄弟那一脉,他们保证白氏血统的纯正。一个周游列国传播仁爱之道,就是华旭子那一脉,他们负责氏族联络。 第三族白氏回归了卓氏,因为白氏需要盟友。可谁知卓氏因战乱而被献祭,白氏后人从凉都逃离到南楚来——也就是丹婴的母亲——她一心想要为卓氏报仇,所以选择依靠了当时较为强大的密王。第四族白氏隐居深山,潜心研究医术,以期在乱世中保存智慧火种——如你所见,我一直在从医。 如此分工,既保家族传承,又助天下苍生,不能不说是一个智慧的办法。 第二条是钱的计策。四个家族将各自过半的财富藏匿于一个地方,只有四份地图凑在一起,才能打开宝藏。 那时白氏的四个家族,在月都对着月亮起誓,要永远守护这片土地和族人,传承智慧与仁心,若有异心否则天降大祸,族人将永受诅咒。 说到这里,白茵瞧着阿珩:“你不应该憎恶白姓,他们曾为自己的族人、为天下安定做过许多努力。也许白钦兄弟的行为太过恶劣,可你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想,守护一生的国家即将灭亡,逼得他们做出了过激行为也在情理之中。当然,我不是为他们开脱,也许正是因为他们违背了白氏的初心,所以天降大祸,用漫漫黄沙掩埋了月离。” 这幅历史长卷终于被补全在阿珩的眼前,阿珩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不明白,华旭子也好,你也好,丹婴的母亲也好,为什么你们要聚集在金都?这不能说是一种巧合吧?” “实际上——”白茵啜了一口茶,缓缓放下茶杯,“华旭子那一脉十分擅长卜卦,其实早很多年,他的祖先就已经算出月离之地恐不长远,故而也才有了那一系列的措施。而当时,为了保证玉图的安全,故而玉图所表示的地理方位,是以如今金都的地理位置为基础的。” “换句话来说,玉图只有到了金都,才能发挥作用。”白茵见阿珩依旧迷茫,白话解释了一句。 “你们要做什么,要复国吗?”阿珩望着眼前几人。虽然他们是自己人生中顶顶亲密的人,可如今她已不能感受到彼此的心。 “不。”白茵回答得很干脆,“我们爱好和平的初心不会变,你应该信我。” 阿珩犹豫着。 白茵紧跟着一句:“但不得不说,月离的财富是为保护白氏血脉的延续而设立,可觊觎这笔财富的人太多。比如曾经的西林王李符。” 阿珩的眸子瞬间抬起。 白茵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华旭子将毕生绝学都传授给自己最宠爱的徒弟云二丰,并授意他成立西临春组织,纵横联络着几国。可是云二丰毕竟年轻,毕竟不是华旭子,他的能力远不足以控制这越来越庞大的组织。” “再加上云二丰对李符过于倚重,妄想通过李符来保护西北安宁。他们二人的‘大业’仅被小小红烟就阻断,西临春也因此分裂好几脉。李符暗中潜伏了几年,救出了云二丰及其家人,我想,他的目的应该很显而易见了吧?” 阿珩望着她:“瘟疫弥漫的时候你在哪里?孟元帅中毒的时候你也没有出手,那时正是西北最危险的时候。可你提到的云二丰也好,西林王也好,都为此贡献了力量。” “阿珩——”卿明出言阻止。 一提到李符,她的心就总是不稳。她永远坚定地站在李符一边,哪怕证据表明李符也许有相关的嫌疑,她也不容别人污蔑师傅的名誉。 师傅只能由自己审判。 白茵倒是不介意,说得很直白:“战乱从未停止,我也并非手眼通天,坐于金都的权利最高的那群人,也都是在孟知河发病死亡后,才了解到西北疫情的严重性。而那时,青莲太医已经去了西北——孩子,我自问,在医术上我是不如他的。” “第二个原因就更简单,那时候阴西侯还活着,白氏对我来讲并没有到生死存亡之际,按照祖训,我并不需要插手。且月离地动时,华旭子派云二丰曾周游预警过,我们都知道天灾无法防范,也已经尽全力救出了尽可能多的人。可是人祸很难被预料到,这一点我相信你可以理解。” 阿珩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所以你认为,西林王用尽心思,就是在等月离宝藏现世那一天的到来?” 白茵道:“三爷曾向我讲述过你与西林王之间的羁绊,我也理解你和西林王之间的感情。可是阿珩,他并非善类。今日我请你来,就是为了让你看清他真实的目的。” 阿珩的眉毛稍稍一动,这代表她有些触动。 第208章 玉图4 “要理解西林王,那你就必须理解两个最重要的问题。”白茵的语速很缓慢,好似是在剖析一场病症。 “第一个问题,云二丰是否有能力组建西临春?——答案是否定的。”白茵淡淡一笑,“云二丰被授意去组建西临春,但却缺乏必要的资源和人脉,西临春的复杂架构远超其能力范围,即便勉强组建,西临春的运营与协调也难以维系。” “所以,真正的西临春还是由华旭子充当运营中枢,故而你可以认为狭义上的西临春是李竺之辈掌控下的产物,但在广义上,它几乎等同于是白氏家族的虚拟国家。” 白茵的目光扫过众人,缓缓解释第二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西林王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我们都知道,相关于月离的宝藏,云二丰算半个外人——华旭子在一段时间里,是把他当做孙女婿或孙子来培养的。可是云二丰和华旭子的目标似乎并不相同。华旭子的目的,依然是通过西临春去控制他的虚拟国家,重复月离王国。可云二丰想要的,是一种符合历史脉络的大同世界,是维持楚国、齐国和凉都的相对平衡。” “要想维持这种平衡,他需要巨大的信息资源和强大的政治势力。所以李符,是他选择并扶持的政治势力。到此,你应该听出了什么——西临春的分裂,并非是李竺之辈的内部争斗,而是华旭子与云二丰理念分歧的结果。” “云二丰被关押,也并非是什么李竺与红烟的问题,而是华旭子对云二丰的一种施压。因为华旭子知道,云二丰若不能成为他的朋友,就会是他的敌人。” “对李符来讲,失去云二丰后的西北,处处都是陷阱。所以他立即隐遁,四处开始寻找二丰的踪迹。李符的能力,在于他对信息的敏锐捕捉与精准分析,以及对世情的洞察。换句话来说,他极能伪装,极能藏。” “当你们迅速找到了二丰的下落,西林王的春天就来了。” “以二丰的本事,他很快就可以算出天灾的时间地点;以李符的本事,他们可以遁于人间而无形。宝藏的归属,现在像是一场拔河。不难想象,西林王和云二丰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重建他们的理想国。” “不是说,华旭子已经死了吗?”阿珩不懂。 “呵。死了又怕什么,华旭子的后人还在。”白茵微微一笑,“华旭子修的是无情道,他六十多岁的时来金都讲学,尚还是年轻人容貌。也就是在那一年,他收了李符和孟远川为徒弟,也许那时候他就已预见到今日的局面,布局深远。谁料这两个弟子竟没能掌控全局,反成牵制,极大地影响到华旭子的计划。” 白茵笑着看阿珩:“人生就是这样,谁也比较不了理想和生命的长短。” 阿珩抬起眼来看着白茵:“你身居于暗巷,竟能知道这么多的事,也不简单。” 她的不信任通过眼睛漫溢出来。 白茵淡淡一笑:“还记得柳莺吗?” “自然。”阿珩端坐,迷茫却也防备着。 白茵道:“你不觉得好奇吗?每一个白氏后人的身旁,都跟着一个和云二丰有关的人。”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些拼图似乎都归位。白钊是云二丰亲自抓回来,可审问他的是母亲;开州何爱是白氏后人,舞姬柳莺就在他身边;沈遥都不必说,她本身就是自己的监察者。 “你的身边是谁?”阿珩不解。 “沈遥啊。”白茵苦笑了一下。 阿珩望着卿明。 卿明点点头:“母亲来金都的目的之一,就是替云二丰寻找白茵。若非——”后半句他没说,想也知道若非她被皇帝看上,也许云二丰的“监察者”计划就在顺利进行中。 “而我,恰恰做到了反监察。”白茵一笑,“无论是华旭子还是云二丰或李符,对我来说都并非是同路人。我既不想要什么白氏振兴,也不要什么大同世界。我只是想在这乱世中,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求得好好活下去的权利。” 阿珩沉默片刻,心中波澜起伏。 她问:“那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白茵一笑:“你看过天灾地动图,想必也留下了拓印的本子,玉图我们也已经集齐,此刻万事俱备,只待东风。我们需寻得那隐秘之地,解开最后的谜团。华旭子若真未死,必会在那里现身。届时,一切真相都将大白。” 袁贞听到这里,激动万分:“我即将看到我的故土——不求别的,我只看一眼,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便甘心了。” “你也同意?”阿珩转向卿明。 卿明不仅是白氏的后人,玉图的拥有者之一,他也是野心初现的皇室子嗣。且不论白茵所言真与假,卿明的态度很可能让这场寻宝之旅变质。 卿明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点头:“假设我能给母亲所代表的白氏一片清净乡土,不知你会不会支持我。” 这话说出来,和从前的卿明完全不同。从前他面对阿珩从不会说晦涩的话,如今却字字覆着阴阳两面。 阿珩凝视着他,心中千回百转:“所以你们已经达成了协议,只等我入局。” “不——”卿明有些愧疚,“当初我劝你回西北,只是觉得金都太过于复杂,人心难测。如今看来,却是将你引入了更深的漩涡。我们虽有各自的盘算,但宝藏终究是关乎我们在场每个人的命运。若能揭开谜团,让宝藏发挥应有的作用,难道不比你争我斗来得更好吗?” 他对她既坦诚也残忍。 他那对权利和财富的渴望,已和金都其他人没有区别。 阿珩又抬起眼睛看了看卿明,意欲在他眼中再寻找出一丝那种熟悉又澄明的光辉,却发现那已被权谋的阴霾所掩盖。 “呵。”阿珩突然释怀似的苦笑了一声,“好啊。一起去吧,一起去看看那隐秘之地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一起去解开这纠缠了百年的无聊秘密,一起去看看你们到底埋下了什么东西。” 第209章 月离宝藏1 临赁的屋子很快退租,自成收拾了行李,准备和阿珩一同回西北去。自凝嘟着嘴:“一个月竟过得如此之快,我还没玩够呢!” 临行前一日,秦老太太非要阿珩去孟府吃顿践行饭住一晚再走,阿珩也推辞不得。为了送别阿珩,老太太把连禁闭在王府的怜杉都接回家来了。 一般饭钱老太太都要先去上香,三个姊妹儿坐在一处,各愁各的。 怜栩的话头子先打开,满是不悦:“前不久给我说的那个赵家,虽说是新贵,可到底是下头地方出来的——不是我眼高,可他们家风评实在难听,都说上不得台面。又听说婆母性子极强,日后怕是不好相处。可我却也没办法,眼瞅着这日子一天天近了,我都不知道恨谁。” 阿珩轻声安慰:“赵家虽是新贵,但能跻身京城必有可取之处。且孟兴侯爵在身,谁敢欺负你?” 怜栩道:“眼前不就摆着例子么?”她推了一下怜杉,“我听说了你的事,你还被那姓徐的丫头压着?——合着我从前白受你的气了,你就知道窝里横,专是来气我,怎么到别人家去就这般软弱?” 怜杉的眼圈儿登时就红了:“徐家是张秋梧家的姻亲,为了张大人的面子,王爷都对她厚待三分。我何尝不想硬气,可王府规矩森严,我哪有反抗的余地?如今她有了身孕,连皇后娘娘也偏疼她,那起子下人更是仗势欺人,我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 “王妃也不帮你?”怜栩气得站起来。 怜杉委屈:“王妃心慈,奈何王府权势错综,她亦难周全。那徐妃对王妃也仅有三分尊重罢了,我怎么还敢去劳烦王妃?说到底,没有王爷的宠爱,我真比那婢子都不如。” 曾经在孟府那样高傲爽利的女子,如今虽华袍在身,内里却是那样黯然。阿珩拉着怜杉的手:“不要放弃自己,就算难活,也活下去。把怡琳那份也活出来。” 提到怡琳,怜杉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紧握阿珩的手,声音哽咽:“之前在王府,都是怡琳照顾我开导我,她去了,我在王府就更加孤独。王爷一步也不来西苑,我真不知道我一个人怎么熬下去。” “呸!”怜栩更气了,“咱们亲上加亲,昭王居然帮着外人冷落你?那徐妃有什么好的?” 怜杉道:“她初来时,只可算个乖巧。谁知她家族人脉颇广,替她四处打探消息,迎合王爷的喜好。也是奇怪,王爷那样的人,偏偏就能被她拿捏住。” 说到这里,怜杉不自然地看了阿珩一眼,低声道:“你身上是否有个芍药刺青?应该是在肩膀?” 阿珩捂着自己的肩头,不自觉摸了摸自己为嘉世挡枪的那个伤疤。 “真有?”怜栩上前来非要看一看,翻开了阿珩的衣领,待看清那是个伤疤后,怜杉更是泪如雨下:“那徐妃在自己肩头刻画了一个和你伤口差不多大的芍药刺青,听怡琳说,王爷对此很是着迷。如今看来——看来——” 后半句她没有明说,怜栩嘴快:“啊!原来是这样——早就听说昭王心怡于云儿,可总未验证过。如今看来,那徐妃竟是靠模仿云儿才夺取了欢心!” 阿珩心中五味杂陈,捂着怜栩的嘴巴,以免她说出更多伤怜杉的话来:“都是无端猜测,不要徒增烦恼。怜杉姐姐,你如高空明月,何必与她一般计较。” 怜杉擦了眼泪:“其实不怪她。就和男人们去讨圣上的欢心一样,还不都各凭本事。这样的日子也是我自选的,从前我只以为靠真情真心就能打动一个人,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今儿见着你,我也算释怀了,她那样的本事我学不来也不会学。云儿,你放心,等你下次来家,我绝不是今日萎靡的样子。” 三姊妹才说好,秦老太太便进来了,近来她烧香越加频繁,心里似藏着千斤的担子不与人说。 一桌子菜丰盛无比,可在桌子上的人却各怀心思愁容满面。秦老太太叹了口气,瞧着阿珩哀婉无比:“云丫头,这一去,别像之前似的绝情,要常常写信回来才好!”又去说怜杉,“你也是,总是不殷勤来信儿,虽说嫁出去,可还不都在城里,我总也收不到你的消息。” 怜杉虽委屈,可到底要强,不肯说出自己被禁闭的事情,只垂手道:“自然,自然。” 晚间老太太强要阿珩和自己睡在一起,一时间睡不着便讲些闲话。阿珩提起华旭子的事情,便问起来: “我记得老太太曾说和华旭子是师兄妹,老太太可愿意讲讲那时候的事情吗?” 老太太笑了一句:“虽说是师兄妹,但我一日也未曾进学过。家父征战西北时与他家交了朋友,恰巧同路上京,便彼此认了师兄妹——其实不过是他在金都向我爹学学官宦之道罢了。后来我们倒是不常联系,我爹去世的时候他来磕了个头,过了一阵子他来金都办事小住,我才把远川送去学本事。” “他长什么样子呢?” “样子——”老太太开始回忆起来,“他显年轻,上次金都见面时,我已是银发丛生,但他不过三十来岁模样。嗳,毕竟是修道之人,老得慢些。” “他有好多的徒弟。”阿珩叹了一声。 老太太道:“他这个人,说起来是有些古怪的。当初远川拜师,他是直接拒绝完全不收的。我磨了他好一阵,甚至生气了,他才勉强收。”老太太歪着头,“他呀,性情古怪,收女徒弟他就很爽快,真是的。” 老太太吃了安神汤,说了这会子话,也就渐渐睡迷过去。可阿珩脑海中却好似浪打浪一般,推着海里的某些东西浮上了水面。 次日从孟府道别,老太太收拾了一个包裹出来,递给阿珩:“知道你不爱背行李,但这其中没有什么贵重的,不过是些家常衣物和几本旧书,权当留个念想。你在外头,万事小心,记得写信给我!” 殷殷嘱托,好比老太太的手一样用劲儿。阿珩接过包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望着老太太满是皱纹却慈祥的脸,阿珩眼眶微湿,深深一拜:“老太太,我走啦!您老一定要长命百岁,我明年来看您!” 第210章 月离宝藏2 按照鱼远心所知的情报,也许那场地动会发生在明年的春天,并预估会在二月底左右。 按照卿明的计划,他将以母亲骨灰归故里的缘由,请命赴西北去。他从不向皇帝开口说什么,这一次又挨着沈遥的事儿,皇帝只是思忖了一下就答应了。 白茵没有说自己的计划,阿珩也不想问。 三路人马虽不是同时从金都出发,但约定好将于二月初十在定西城外牛峰寨驿站会合——那里已被官府接管,如今已成立了官驿,成为前往凉都和北齐的重要中转站。 路过开州的时候,阿珩把车马叫停,她想再去见见何爱。 依旧是月黑风高的日子,依旧是不敲门,何爱的脾气也依旧不好:“你又来!烦不烦啊,你不用过日子吗?” 何爱正在为仙楼的壁画描花样,桌子上摊着些破旧的画作。他正在描的那一张是最旧却也保存最好的,看来是个祖传的物件儿。 他不欢迎的态度也不是第一次,阿珩只管说自己的事:“有些事除了你,别人解答不了。” 何爱的仙楼刚刚装修好,正要预备年前开业。他从窗外望着静默在黑暗中的楼体,烦了一声放下笔墨:“问什么?” “你母亲的事情。” “我没有母亲。”何爱望着她,“大家都知道,我是被我父亲从小带大。你给我送腕带的时候我连腕带是什么都不清楚,更何谈我的母亲呢?” 他摆明了要与之前的历史切割,话里话外透出烦躁的真心。 阿珩道:“据说,你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母亲,听说自己的母亲从金都来,且很会跳舞,所以你执着于舞姬。也许,你不是执着于舞姬,而是执着于舞姬的舞蹈。你想知道舞姬的舞蹈从哪里学来,可舞姬从没告诉你。” 见何爱不说话,阿珩摩挲着何爱描画的壁画花样:“这张画像看来就是你痴痴寻找的来源——我真是幸运,见到这画像,很多没想明白的事情也想明白了。” 何爱冷笑着,却没说话。 没说话,也等同于默认。 “何爱。”阿珩叫他的名字,“你很聪明。” “哦。”何爱轻嗤一声,“你也不是傻子。” 阿珩指着壁画:“临摹的墨宝既然已经成就,不如送我一张吧。” “尽管拿去。”何爱道,“不送。——对了,以后也不欢迎你。” 阿珩点点头,带着壁画消失在夜色中。 九月初一,阿珩如期到达凉都,并向方锐复命:“方将军,我回来了。” 方锐道:“来了就干活儿吧。天渐渐凉,我还怕你待在温暖的金都不回来了呢。” 阿珩沉默一下,递上了辞呈:“将军,我今来,一是复命,二为请辞。你知道我家中人口凋零,哥哥重伤退伍,妹妹还年幼,故而恳请将军准我回乡,以尽孝道。” “嘶——”方锐皱眉,沉默片刻,接过辞呈:“我理解你的难处,但你去了有什么用呢?——不如让你哥哥娶个主母,问题不就迎刃而解?” 阿珩不会说谎,刚才编出来的烂理由她自己都觉得牵强。方锐这么说,一时间她也回复不出个什么理由,只干楞楞站着。 不过方锐倒是很通情达理:“这样,我再给你一个月的假回去料理家事,若届时仍坚持,我再向石大将军汇报好了。” “多谢将军体恤。”阿珩抱拳一礼。她是热爱军营的,也是热爱这片土地的,她不想离开这里,可惜她有其他的事情要办,只得忍痛告别:“将军,我怕是要辜负你了。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要走。” 方锐不肯。彼此拉扯了个把月,只要有时间,阿珩都来请辞,方锐见她坚持,只好说:“真是的,你们这群年轻人,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什么天大的事情一个月办不完?”他一边生气,一边又说,“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记得来找我。” 阿珩点点头,又问:“上次提交的天灾地动图,不知算出来了没有?可否有用?” 方锐一摆手:“不知道哇,提交给都督之后,现在不归我们管了。嗐,就是地动来能怎的,自古以来天灾防不住啊。” 办理过交接,阿珩于是就赋闲在家。 阿珩又在练剑。 闲在家两三个月,不是画画就是练剑。要知道,从前她最喜欢的武器是红缨枪,不知为何忽然对练剑如此痴迷。 “下这么大的雪,看冻着了!”自成站在廊下喊,“雪停了再练不行吗?又不去参加什么大比武,练得这么认真。” 阿珩收了剑:“不知怎的,越练越痴迷,感觉剑里头好像有个人似的。” 他用手来探她的额头,以防她是冻傻了胡说:“你发痴了?你是被鬼附身了还是怎的。” 过不几日,又看见她奋力在作画,因为太认真,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但细细看去,倒也看不出她到底要画什么。画布上渐渐浮现出奇异的景象,山川河流交织,色彩斑斓,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缩影,每一笔都蕴含着无尽的想象。 自成瞧了发笑:“弃武从文了?” 阿珩轻笑回应:“最近总是做梦,可梦又不是那么清晰,我只好梦见什么画点什么——大哥既来,猜一猜我做的什么梦?” 自成走近画布,细细端详,只见画面中隐约透出一丝神秘气息,雪花与荒漠共存,飞鸟在笼外哭泣,美丽的花朵盛开在废墟一般的楼阁,仿佛诉说着一段被遗忘的故事。杂乱又迷幻的配色,令人看过后确实如入梦境。 “你做这样的梦?”自成把画布放下,又盯着画布旁边的壁画,很自然问道,“嗳?这是个飞天的舞女,这也是你画的吗?” 阿珩嗤笑:“我若能画成这样,咱们也不必担心未来,我也算有个谋生的手艺了——这不是我画的。” 自成细细一瞧,舞女衣袂飘扬,眉眼间透着灵气,仿佛随时会从墙上飞舞而下。但很显然,这画上的衣裳装饰,都非南楚或齐国所有,但舞女的发髻却是金都流行的式样。 “这谁呀?”自成一边看一边问。 第211章 月离宝藏3 “不像我么?”阿珩轻挑眉梢,故意地做出与舞女相同的动作。 自成哑然失笑,摇摇头:“你若真是她,这画中灵气怕是要溢出纸面了。然而画中这位女子,透露着一种巫蛊之气韵,我觉得她不是跳舞,倒像是在做法。” 阿珩闻言,眼神微凝,轻声又问:“那大哥觉得,画这幅画的人,当时在想什么?” 自成拿着画,前前后后看了半日,道:“我看出了一种欣赏与沉醉,作画者试图通过画笔捕捉舞女跳舞时那稍纵即逝的灵感和梦境,所以画得也比较着急——哎呀,这人就好像是被梦到的似的。” 阿珩笑了笑:“是了,作画者好像醉了似的,又仿佛在梦中游走。不管怎样,醒来后他把那种场景画了出来,试图将梦境中的奇幻与真实融为一体,造就了这幅画。” 自成放下画,觉得十分古怪:“怎么最近你这样深沉?说的话一套一套的。” 阿珩淡然一笑:“大哥或许还记得凉都卓氏吗?” 自成道:“骁勇善战,是凉都的传奇家族。只可惜卓家被屠灭满门,献与神明以求和平。”说到这里,自成叹息,“史书上寥寥一笔,可怜卓家了。” 阿珩问:“假如你是卓家幸存的人,如今会如何?” 自成道:“若我是卓家后人,必怀复仇之志,然历史如洪流,个体之力难挽狂澜。不好说。” 阿珩点点头:“若你复仇,向谁复去?” 自成一愣:“这更难说了,向命运?还是向那些操纵命运的权贵?都知道,卓家惨剧是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哪会有明确的复仇对象呢?” 阿珩轻叹一声:“既然如此,重新建立一个国家如何?” 自成闻言,眼神一凛,沉默片刻道:“重建国家谈何容易?就算是复国,君主得有雄才伟略,权利中心还需广收民心——国家是无数人共同努力的结果,非一人之力所能为。若为了复仇而强行成立一个国家,这简直是倒行逆施。” 自成说得激动起来,不自觉语气重了些。说罢他忽然意识到妹妹并非与他打辩论,而是在探讨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 自成忽然沉重下来:“这画儿和卓家的人有什么关系?” 阿珩把自己的画拿起来盖在那舞女图上。画中舞女仿佛透过薄纸,与阿珩的笔触交织,舞姿愈发灵动。 阿珩笑着拍一拍自成的手臂让他放松:“我只是最近神思有些恍惚,故而多梦。大哥要是愿意,听一听我的梦也无妨。” 自成交叉着手臂盯着她。 很久年前,西北的土地上分散着很多的部落。其中有一支月离氏,爱好和平,族人皆擅蛊医,以月为图腾。因其技艺高超,常以蛊术救人于危难,故在西北各部落中声望颇高,可其不好战,所以经常被迫迁徙,躲避纷争。 百余年前,月离分化为两脉,一脉被汉人同化,为卓姓;一脉保留着迁徙的传统,隐匿于荒漠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依旧以月为信仰,传承着古老的蛊医之术,维系着族人的安康。虽隐于尘世,但其医术仍在暗中流传,偶有外族求助,亦不吝施以援手。 与外族的往来,既充盈月离的人口,却也招来外界的觊觎与猜疑。外族既敬畏其医术,又忌惮其神秘,矛盾渐生。月离氏在坚守与融入间挣扎,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后来,月离的四个家族为了月离的未来提出了两个计谋。一个是,四大家族分别承担保护族人、传播仁爱理念、发扬医术、巩固族盟的责任,另一个计谋就相对比较现实:隐匿家族宝藏,以防天灾人祸。 四个家族的命运各不一样,有的家族在传承中逐渐衰落,有的则在痛苦中变了质。 一直以来,其他国家或部落都以为四大家族的族长应该是男性。可实际上,四个家族的领袖均为女性,她们以智慧和勇气,暗中引领着月离氏的兴衰。 而月离与北齐征战时,白钦和白钊之所以能继承月离,是因上一任国主没有生下女性继承人,故而由他们二人接替,成为了四大家族中唯一的男性掌权人。 其他三个家族一直传承着母系氏族的历史,截止今日,都依然是女性掌权。 其中有一名女子背负着传播仁爱教义的责任离开月离后,自名华旭子,修无情道。可她怀抱仁爱之心游说三国事,并无人将她放在心上,后来不得已她只能化为男相,四处收徒,以求传道之机。她以男儿身份行走江湖,终得弟子数千,仁爱之念渐播四方。 华旭子修的是无情道,可并非无情之人,机缘之下她生下了一女;女儿嫁沈家,又生沈遥。沈家势弱,沈遥自小托养在华旭子身边。也正是如此,沈遥与华旭子的男徒弟云二丰渐生情愫。两人青梅竹马,情感深厚,华旭子倒也有成全他们的好意。 然而命运弄人,沈家在参加宫中大宴时候将不受宠爱的女儿沈遥送给当时的皇子为妾,深宫之中再无人可以打听到沈遥的消息。华旭子与云二丰得知此事,心急如焚,却无力抗衡皇权。 后来,云二丰在华旭子的指导下,在月离、北齐、南楚和凉都游说天灾地动的预警措施,可惜那时候国家纷争如火药爆炸,没人去理会天灾的问题,却都狠命地创造人祸。 华旭子在经历灭国之痛、失女之悲后,或许对自己一生所侍奉的事业产生了怀疑。她一路向东,铺设人脉,暗中联络各方势力,建立了一个虚拟的国家。她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影响力,重建新的月离,重复月离氏的辉煌。 这并不容易。这个理念提出来后,首先就遭到了徒弟云二丰的反对。甚至毒杀南楚大将孟远川的计划,都因云二丰的参与而破裂。师徒分歧渐生,云二丰就被软禁于密室。 华旭子的主要目标就转向了金都。 一面,她自下而上层层渗透官僚,掌握了以庆王为首的部分势力;一面,她要扶持一个傀儡的新皇帝,她精心布局,暗中操控朝政,逐步削弱金都皇室力量。 但是,南楚朝廷并非都是傻子,或者说,华旭子小看了国家机器运转的巨大能量。管理一个国家,并不似管理徒弟们那样容易——一个现实的问题是,她需要更多的钱。 华旭子深知,财富不仅是权力的基石,更是实现理想的工具。她悄然启动家族秘密,意图打开月离的宝藏,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为此,她需要一个值得人信任的身份。 这个身份不能再是华旭子,只能是一个仁爱天下、心怀苍生的贤者。 ——或者医者。 或许你要问,舞女图和这个故事有何关联? 第212章 月离宝藏4 每个人在每个阶段见到的华旭子都是不同的。 在月离,华旭子是皇室宗亲,无邪少女,传奇天才修道者。 离开月离时,年纪轻轻的她是一族的族长,白氏的未来希望。 游说几国时,她是才华横溢却无人重视的女子,一身绝技却只被看重色相的道者。这些绝技被女徒弟们学去立足、学去护身。 在西北周旋时,她变成了“他”,是云二丰一生的启蒙者,间接达成了云二丰对雪姬的帮助。 在金都落脚时,是孟远川和李符眼中的师傅,是武艺高超道心正直,隐匿在尘世中的无上仙尊。 可是,她丢了她自己。 若是还能再找回她自己,也许回到月离去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月离早已如梦境坍塌,如她刚出发时的那些理想,早已破灭。 建筑不是永恒的,国家也不是永恒的,可文化和文明是延续的。假如有一个计划可以重塑月离——假如我是她——也许我也会去再建一个月离。 月离的人都死光啦。唯有另一族的族长兼好友和她在金都相逢,那时好友都已经生了白发,映在她无情的眼中如月离的沙漠。 岁月在她身上稍稍停滞,可时光压力越积越多。 梦境中的少女和现实重叠。少女巫舞时起飞的衣袂过于飘扬,飘得好像天上的云、山里的雾,总之不是现实中的针织物。可是她忘了那时候的发饰长什么样子,那时候的辫子是怎么编,最后只得画出金都时兴的发髻来。 她和好友装裱这画时,无情道成了有情道——她开始哀叹自己所作所为皆虚妄,白活一世,从无自我。 这张画留给好友保存,只当是见证二人少女情怀的最后证物。 这东西于是就被何善收藏。大概何善也看不懂为何这画有什么珍贵的,但何爱正是看到了何善如此珍爱这图,才会一直误认为自己的母亲应该是个从金都来的舞女。 故事讲到这里,自成还是一头雾水,他没有参与到很多事情中去,只觉得有些离奇:“算来,华旭子已过古稀许久,她还有这么大的精力吗?” 阿珩轻叹,眼中闪过一丝敬意:“心中有大志,岁月岂能轻易摧折?况且她修无情道,很多人曾说过,修此道者,心志坚如磐石,岁月反成助力,容颜不见苍老。此时若见面,她应该不过是个中年美妇。” 自成默然一阵:“这和你最近要办的大事相关吗?” 阿珩哼笑了一声:“这算不得什么大事,也不是我主办,我只是去看看——在很多事上,我都只是个旁观者。因为命运的捉弄,我成了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屋外又开始下雪,雪片如记忆碎片般飘落。 在月离的每一个女人,都从少女成长为承载历史的旅人,连阿珩也未能避免。她们在岁月的长河中,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和未竟的梦想,不知下一步将迈向何方。好比几年前在这东跨院里悄然如猫落地的阿珩,决然想不到今日她是这样地站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汇点上。 自成依然不爱太热,他一边挑拨炉炭火,一边漫不经心问阿珩:“华旭子的故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阿珩一口气呵出去,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从前,师傅不给我教‘君子行止’这套剑法——怎么求都不肯,有时候看个一招半式,也不过是雾里看花,领悟不到精妙。这回去金都时,不知怎的,也许是喝了酒,也许是心境有所不同,忽然就开了灵窍。” 她转过身来笑:“后来我发现,这剑竟是分男女的。若是男子练,就如空壳房屋,只见华表未有内蕴;女子练之,却能如水流潺潺,接续不止。若练得一定境界,可以透过剑势窥见心性,剑法与心法相融,方能领悟其精髓。” “师傅曾说过,这是他师傅教的。而当我把华旭子想象成月离的一位女性,很多故事就合理多了。” 自成“哦”了一声,也不多问:“马上就要过年,这个年总是可以好好过吧?” 自成的缄口不问,是对阿珩最大的支持。她笑:“你说这话的意思,好像我要闹多大的事一样。其实我实话告诉你,我不过是年后要去月离逛一逛,祭奠一番祖先们罢了。” 自成轻笑一声,继续拨弄着炭火:“我可没那意思。我不过是怕你心里有了国没了家。” 须臾便是新春,腊月断断续续飘了一个月的雪,天地间一片宁静。家里人口少,唯有自凝蹦蹦跳跳在院子里玩炮仗。自凝的笑声清脆,打破冬日的沉寂,让呆呆的阿珩心中不自觉闪过一丝温柔。 十五之后,阿珩告别自成,独自出发。走时自凝又嘟着嘴:“姐姐你也太忙了些!比州府的老爷还要忙!” 阿珩笑道:“只忙过这一阵我就回来。” 自成抱着自凝,顺着自凝的话来哀叹:“是啊,你姐姐总是忙,有事也忙,无事也忙,总之是个不着家的人。” 流浪之旅自由却也艰难,自定西一路向北,先到凉都再到云州,风雪交加。若是从前用军营的马匹,顺着官道,即便风雪再大,估计多不过五日即可穿越整个凉金边境,但如今她是带着一匹小骡子在山间徒步而行,自然有些缓慢。 沿途山川冷峻,雪压松枝,偶有寒鸦掠过,更显孤寂。阿珩喜欢这种自由之风吹过的感觉,仿佛一切烦恼都被风雪洗净,一切负担都被天地净化,有时候坐在冰面上看碧空如洗,内心也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宁静。 她不是故意找苦吃。 师傅曾说过,失去爱人那段时间,他凭着双脚穿越凉金去找爱人的故乡,想要挖掘爱人那些还未来得及分享给他的过往。只可惜他走到一半就返回去,因为他忽然开悟了。 至于他悟到了什么,他没说,只是看师傅的样子,也许他真正领悟到生命的本义吧。 这些故事零零碎碎,都是阿珩练功的时候,师傅当做心法传授给她的。如今阿珩每走一步,都对师傅所说的那些话感悟更深。 师傅曾说他不愿意再沾染尘间事,故而自命“破尘”,可不知为什么他又忽然参与到天机之案之后的事情中去——阿珩认为他必有自己的缘由。 她是顺着他的灵魂长大,好似攀着一棵大树长大的藤蔓。 所以她一定要追寻着他的踪迹找到他。